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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34章 文 / 瑪格麗特·米切爾

    第二天清晨,太陽斷斷續續地照耀著,狂風驅趕烏雲飛速地掠過它的面孔,刮得窗玻璃發出嘎嘎的響聲,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喊著。思嘉念了一句簡短的祈禱。感謝頭天晚上的雨已經停了,因為她曾躲在床上聽著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心想這樣下去她的開鵝絨新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爾看見太陽在短暫地露用了,她的興致便飛揚起來。她在床上幾乎躺不住了,也沒法再裝出睏倦的樣子和發出抱怨的叫聲,一心等待皮蒂姑媽,嬤嬤和彼得大叔出門到邦內太太家去。終於,大門砰的一聲關了,剩下她一個留在家裡,另外只有廚娘在廚房裡唱歌,這時她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快把衣櫥掛鉤上的新衣裳取下來。

    經過一夜休息,她又覺得頭腦清醒、精力充沛了,於是她開始從內心深處汲取勇氣。看來她還得同一個男人——同任何一個男人——在智力上進行一聲無情的搏鬥。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經歷了期以來的無數挫折和鬥爭,她懂得自己終於遇到了一個毫不含糊、而她能夠憑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敵手,想到這裡她頗有洋洋得意之感。

    沒有人幫忙穿衣裳,這確是一件難事,但最終還是完成了,接著她戴上那頂裝有華麗的羽飾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媽房裡,在穿衣鏡前裝扮起來,她看上去多麼漂亮啊!那幾支公雞毛賦予她一種俏皮的神氣,而暗綠天鵝絨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輝,幾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無比出色的。顯得那麼富麗、大方,可又十高雅!能夠再次穿上一件稱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了!看到自己顯得美麗動人,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親吻鏡子裡的映像,但立即又自嘲太傻氣了。她拿起愛倫的那條羊毛披肩圍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塊的顏色與苔綠色的衣裳極不協調,這反而使她顯得有點寒酸了。她把皮蒂姑媽的衣櫥打開,取下一件寬幅絨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媽只在禮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從塔拉帶來的那副鑽石耳環利落地穿進自己那兩隻穿過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後把晃晃頭觀看效果。耳環發出愉快的丁當聲,令人聽著非常滿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時一定要記住常常搖頭才好。跳躍著的耳環總是能吸引男人並給予一個姑娘天真活潑的神氣的。

    多寒磣,皮蒂姑媽除了她那雙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沒有別的手套了!女人不戴手套就難以叫人覺得是位上流社會的太太,可是思嘉自從離開亞特蘭大以來就沒有過。在塔拉的期艱苦歲月中,她的手被磨得粗糙乃至很難說是秀麗的了。好吧,這已經是無法彌補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媽那個海豹皮手筒,好將自己的手戴在裡面。思嘉覺得這樣一來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無缺了。現在誰見了她也不會疑心她正負荷著貧窮和匱乏的重擔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瑞德產生疑心,決不能叫他想她這次來訪可能別有所圖,而不是出於對他的好感。

    她踮著腳尖走下樓梯,走出屋外,此時廚娘還在廚房裡隨意叫嚷著呢。她沿著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鄰居們所有注視的眼光,接著在艾維街一所燒燬了的房子前面的候車處坐下,等待有馬車或貨車經過時請人家讓她搭乘一程,太陽在匆匆飛渡的雲朵後面時隱時現,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光輝照輝著大街,毫無暖意的寒風卻吹拂著內褲腿下的飾邊,這使她覺得天氣比原先設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姑媽的那件薄外套緊裹著身子,但仍禁不住瑟瑟發抖。正當她準備步行穿過城鎮到北方佬營地去時,一輛破舊的貨車來了,車上有個老太婆,嘴唇上滿是鼻煙潭,那張久經風霜的臉躲在一頂皺巴巴的太陽帽底下,她趕著一匹慢悠悠的老騾子,她是朝市政廳方向去的。但經過思嘉懇求才無可奈何地答應帶她一程。不過顯然,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並沒有贏得老太婆對她的好感。

    「她還以為我是個賤貨呢,"思嘉心想。"不過也許她竟猜對了!"她們終於到了廣場,看得見市政廳的圓屋頂了。她向老太婆道謝,爬下貨車,眼看著這個老太婆駕車走了。她仔細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她,便使勁捏了捏兩頰,讓面頰泛起紅暈,又緊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漲紅了,她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將頭髮往後抿得整整齊齊,然後環顧廣常那幢兩屋樓的紅磚市政廳是城鎮被焚燬時倖存下來的,它在灰濛濛的天宇下顯得荒涼而又凌亂。它的四周,在以這一建築物為中心的廣場上,遍佈著一排排濺滿泥污的軍營棚屋。北方士兵在到處溜躂。思嘉心懷疑懼地看著他們,原先的勇氣有點動搖了。她怎麼在這座敵人軍營中去尋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邊的消防站望去,發現那些寬闊的拱門都緊緊閉著並且扣上了笨重的鐵槓。有兩個哨兵分別在房子的兩旁來回走動。瑞德就在那裡面,可是她該對那些北方佬怎麼說呢?他們又會怎樣回答她呢?她兩肩向後一靠,挺起胸來。

    既然她有膽量殺死一個北方佬,她就不應該連對另一個北方佬說話的膽怯啊!

    她小翼翼踩著街上泥濘中那些墊腳石朝前走去,直到一個因為怕冷而把外套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攔祝"怎麼回事,太太?"他帶有中西部口音,但還是客客氣氣的。

    「我想到裡面去看一個人——他是個犯人。"「這個嘛,恐怕不行,"哨兵說,一邊摸摸頭。"這裡對於探監規定可嚴格呢,而且——"他說到這時便打住了,一面機警地注視著思嘉。"怎麼,太太,你別哭呀!你到那邊總部去問問那些當官的。我敢保證他們會讓你去看他的。"思嘉本來不想哭,這時便朝他笑了。他回過頭來對另一個正在緩緩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爾,你來一下。"後一個哨兵是個大塊頭,穿著一件藍上衣,只露出一臉令人厭惡的黑絡腮鬍。他踩著泥濘向他們走來。

    「你帶這位太太到總部去。」

    思嘉向他道謝,然後跟著哨兵走了。

    「請當心,別在這些墊腳石上扭傷了腳,"哨兵說著,攙著她的胳臂。"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點,免得濺上污泥。"從絡腮鬍中發出的聲音帶有濃重的鼻音,但也是溫和愉快的。他攙扶著她的手顯得既堅定又有禮貌。怎麼,北方佬並不全是壞人嘛!

    「這麼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門可不容易呀,"她的這位"扈從"溫情地說,"你走了很遠一段路吧?"「唔,是的,從城鎮對面一直走過來的呢!"她答道,由於哨兵說話的氣使她感覺暖和起來。

    「這天氣可不適於讓太太們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帶點責備地說,"很容易感冒埃喏,這就是哨兵指揮部,太太——你有什麼事?"「這房子——這房子就是你們的總部?"思嘉抬頭注視著這所可愛的面對廣場的老住宅,幾乎要哭了。戰爭年代她參加過在這裡舉行的多少晚會埃它本來是個那麼令人愉快美麗的地方,可如今——屋頂上飄揚著一面合眾國的旗幟。

    「怎麼啦?」

    「沒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我從前認識住在這裡的人。"「唔,那可太叫人掃興了。我猜想現在連他們自己看見了認不出來了,因為裡面實在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子。好,你進去吧,太太,去找隊長。"她走上台階,一路撫摩著那些損壞的白欄杆,然後推開前門,大廳陰暗而寒冷,像個地下墓穴似的。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緊閉的雙開門上,在過去興旺的時候這裡原是飯廳。

    「我要見隊長,"她說。

    他把門拉開,讓她進去,此時她的心臟緊張地跳著,她的臉頰因感到窘迫和激動而漲得通紅。房子裡一股閉塞沉悶的氣息,混雜著煙火、煙葉、皮革、發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軀的氣味,她的看到破碎壁紙的光裸的牆壁,一排排掛在鐵釘上的藍軍服和皺巴巴的帽子,一堆絲絲響的柴火,一張放滿了文件的長桌和一群穿銅鈕扣藍制服的軍官。

    她吞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能說出話來了。她可能讓這些北方佬知道她害怕呀。她一定要在他們面前顯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誰是隊長?」

    「我是隊長,"一個敞開緊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說。

    「我要看個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長。"「又是巴特勒!此人可真是交際廣泛,"隊長笑著說,從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親屬,太太?"「是的——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來。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還剛來過一個呢!"思嘉臉紅了。同瑞德-巴特勒廝混的一個賤貨,很可能就是那個叫沃特琳的女人。而這些北方佬卻把她當作又一個那樣的人了。這是不能容忍的。即算是為了塔拉的命運,她也決不能再地這裡逗留哪怕一分鐘來蒙受這樣的恥辱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惱怒地去抓住門把手,這時另一個軍官很快來到她身旁。他是個剛刮過臉、眼神顯得愉快而和氣的青年人。

    「等一等,太太,你在火爐邊暖的地方坐坐好嗎?我去試試給你想點辦法。你叫什麼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絕會見她呢。"她在挪過來的椅子坐下,瞪著眼睛看著顯得很尷尬的胖隊長,報了自己名字。機靈的青年軍官匆匆穿上外套出去了,其餘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邊,在那裡低志談論和翻動公文。

    她樂得把雙腳伸到火爐邊取暖。這時才發現腳已凍得多麼厲害,她想起如果事先在那只便鞋腳跟的洞裡塞進一塊硬紙片,那該多麼好呀。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低聲細語,她聽見瑞德的笑聲。門一打開,隨著一股冷風衝進房裡,瑞德出現了,他沒戴帽子,只隨便披上了一個披肩。他顯得很髒,沒有刮臉,也沒系領結。但看起來情緒還挺不錯,一見思嘉便眨著那雙黑眼睛笑開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雙手,並像以往那樣熱烈、充滿激情地緊緊握住不放。在她還沒意識到他的用意時,他已經低直頭吻她的兩頰,那髭鬚刺得她癢癢的了。他感到她的身子在驚惶中迴避他,但他緊緊抱住她的雙肩說:「我的乖妹妹!"接著便列開大嘴笑嘻嘻地瞧著她,似乎在欣賞她無法抗拒他的愛撫時的窘相,她也只好對他這種強佔便宜的手段報以笑聲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監獄也沒能改變他一絲一毫。

    胖隊長邊吸雪茄邊對那個快活的軍官嘀咕著什麼。

    「太不合乎規定了。他應當在消防站會面。你是知道規定的。"「唔,算了吧,享利!在那邊倉庫裡這位太太會凍僵的。"「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責任。」「我向你保證,先生們,"瑞德朝他們轉過身去,但仍然緊緊抱住思嘉的雙肩,」我妹妹並沒有帶鋸子和銼刀來幫助我逃跑!"他們都笑了,就在這時思嘉迅速地環顧了下四周。天哪,難道她能當著六個北方佬軍官的面同瑞德說話嗎?難道他竟是個那樣危險的罪犯,需要他們隨時隨地牢牢看守著他?那個好心的軍官看見她焦急的眼神,便將一扇門推開,同兩個一見他進去便站起來的列兵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他們隨即拿起步槍向門廳走去,並隨手把門帶上了。

    「要是你們願意,就坐在這間整潔的屋裡談吧,"年輕的隊長說。"可是別想從那扇門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面。"「思嘉,你看我就是這麼個危險人物,"瑞德說。「謝謝你,隊長,你這樣做真是太開恩了。"他隨隨便便鞠了一躬,拉著思嘉的胳臂讓她站起來,把她推進那個昏暗而整齊的房間,過後她再也想不起那個房間是什麼樣子,只記得房間又小又暗,也不怎麼暖和,剝落的牆壁的釘著手寫的文件,還有帶牛皮坐墊的椅子,坐墊上還帶毛呢。

    巴特勒把門關上,急忙向她走來,俯身看著她。她懂得他的意圖,便連忙把頭扭開,但是從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難道現在還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額,像個好哥哥那樣,"她故作正經地回答說。

    「不,謝謝你。我期待得到更好的東西。"他的眼光搜索著她的嘴唇,並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過你能來看我,這就好極了,思嘉!自從我入獄以後,你還是頭一個來看我的正經人,而且監獄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麼時候到城裡來的?"「昨天下午。」「於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來了?哎喲喲,親愛的,你真太好了。"他微笑著俯視她,這一真誠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從沒在他臉上看見過的。思嘉內心激動地微笑著,垂下頭來,似乎覺得不好意思。

    「當然了,我立即出來了,皮蒂姑媽昨晚跟我說起你的情況,我就——我簡直一夜都沒睡著,總是在想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裡難過極了!"「怎麼,思嘉!「他的聲調很溫柔,但有點震顫。她抬走頭來注視著他黝黑的臉,卻沒有看到絲毫令人困惑的跡像,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種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眼光帶著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來。看來事情進行得比她希望的還要好。

    「能再一次看見你並聽到你說這樣的話。這監獄也就不算白蹲了。當他們通報你的名子時,我真的不相信自己和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於義憤得罪了你,從那以後,我從沒打算你還會寬恕我。但是,我可以把你這次來看我看作你對我的原諒嗎?"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即使遲至今日,但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氣憤極了。不過她還是強將怒火壓下去,把頭一揚,那雙耳環也叮叮地跳躍起來。

    「不,我沒有寬恕你。"她撅著小嘴說。

    「又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在我把自己奉獻給國家,光著腳在弗蘭克林雪裡戰鬥,並且作為對這一切勞苦的報酬而得了一場你聞所未聞的嚴重的痢疾的之後,又一個希望破滅了!」「我不要聽你的那些——艱苦,"她說,仍舊撅著小嘴,但從她那對向上翹的眼角給了他一個微笑。"我還是覺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從沒想過要寬恕你。在一種什麼意外事故都可能遇到的情況下,你竟然就把我孤零零的拋下不管!"「可是你並沒遇到什麼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對你的信心已經證明是不錯的了。我料定你準能平平安安回到家裡,也料定你一路上決不會碰到北方佬的!"「瑞德,你怎麼在居然做出這樣的傻事來——竟然在最後一分鐘入伍,那時你明明知道我們就要完蛋了?而且你畢竟說過只有白癡才會自己站出來當槍靶子的呀!"「思嘉,寬恕我吧!我每回想到這一點就羞愧得無地自容呢。"「好,你已經懂得為你對待我的那種方式感到慚愧,我很高興。"「你想錯了。我遺憾地告訴你,我的良心並沒有因為丟下你而感到內疚。至於入伍的事——那時我想的是穿上高統靴和白麻布軍裝以及佩帶兩支決鬥用的手槍參加軍隊。等到了靴子穿破了,也沒有外套和任何食物可以吃的時候,在雪地裡行軍挨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沒有開小差,那的確是一種最單純的瘋狂行動,是一個人的血性使然,南方人永遠也忍受不了一樁事業的失敗。不過請不要管我的什麼理由了。只要得到了寬恕就夠了。"「你沒有得到寬耍我覺得你是只獵犬。"不過她最後這個字眼時帶有愛撫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寶貝兒"了。

    「別撒謊,你已經寬恕我了。一個年輕的太太,如果僅出於慈悲心腸,是不敢闖過北方佬崗哨來看一個犯人的,何況還整整齊平地穿著天鵝長袍、戴羽飾軟帽和海豹皮手筒呢。思嘉,你顯得多美麗呀!感謝上帝,你總算沒穿著破衣衫或者喪服到這裡來!我對那些穿得又醜又舊和永遠帶著黑紗的女人膩煩透了。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埃轉過身去,親愛的,讓我好好看看。"他果然注意到她的衣裳了。他理應看重這些東西,否則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興奮地笑起來,機警地連連旋轉起來,同時兩臂張開,裙高高飄起,露出帶飾帶的褲腿。他那雙黑眼睛貪婪地從頭到腳品味著她,這眼光遍身搜索著生怕稍有遺漏,這種厚顏無恥的赤裸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受極了。

    「你看上去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潔。簡直叫人饞涎欲滴呢!要不是因為外面有北方佬——不過親愛的,你十分安全。

    坐下吧。我不會趁機佔你的便宜。像上次見到你時那樣。"他露出假裝悔恨的表情摸摸自己的臉頰。"老實說,思嘉,你不覺得那天晚上你有點自私嗎?想想我為你做的一切,冒著生命危險——偷來一匹馬——而且是那麼好的一匹馬呀!然後衝上前去保衛我們光榮的事業!可是所有這些辛苦給我換來什麼呢?是一些惡言惡語和非常凶狠的一記耳光。"她坐下來。談話並沒有完全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他剛一看見她時曾顯得那麼興奮,對她的到來那麼真誠地歡迎。

    他幾乎真像個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壞蛋。

    「難道你的辛苦一定要得到報酬嗎?」

    「噢,那當然嘍!你要知道,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每付出一點代價,總是期望得到報酬的。"這話使她感到一股涼意貫透全身。不過她還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將耳環搖得叮叮地響起來。

    「唔,你其實並不怎麼壞,瑞德。你只是喜歡誇耀罷了。"「嘿,你倒真的變了!"他笑著說。"你怎麼變成基督徒了?

    我通過皮蒂帕特小姐追蹤你,可是她沒有告訴我你變得富有女性的瘟柔了。談談你自己吧,思嘉,我們分手以後你都幹了些什麼?"被他激起來的舊恨宿怨此時還在她心中AE?作用,因此她很想說些刻薄話。但她還是裝出滿臉笑容,一副逗人憐愛的模樣。他拉了把椅子過來緊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湊過去,裝著漫不經心地把一隻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臂膀上。

    「唔,謝謝你,我過得還挺不錯,現在塔拉一切都好起來了,當然,在謝爾曼經過這裡之後過了一段艱苦日子,不過他畢竟沒有把房子燒燬,而黑人們把牲口趕到沼澤地,大部分保全下來了。就在今年秋天我們獲得了豐收,軋了二十包棉花。不錯,這跟塔拉所能奉獻的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我們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說,當然,來年會更好些。不過,瑞德,如今在鄉下可真沒意思呢!你想想,沒有舞會,也沒有野餐,人們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艱難時世!天哪,我都膩煩透了!最後,到上個星期,我實在受不了了,爸這才發話說我應當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這裡來了,想做幾件衣裳,然後再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姨媽。要能再參加舞會,那才帶勁呢。"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這樣自然而適當地把事情交代過去了!既不說得太富裕也一點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親愛的,這一點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會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鄉下情人都玩遍了,現在想到遠處打個新鮮的吧。「思嘉覺得值得慶幸的是,瑞德在國外待了好幾個月,最近才回到亞特蘭大。否則他便決不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來。她略略想了想那些鄉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舊的憔悴的小個兒方丹兄弟,芒羅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的紈褲子弟,他們因忙於耕地、劈柵條和飼養老牲口,早把以前有過的什麼跳舞和調情之類的玩意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她立刻不去想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來,彷彿表示他的確猜對了似的。

    「唔,看你說的,"她略帶辯駁地笑道。

    「你是個沒心肝的傢伙,思嘉,不過這也許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著,將一個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維她。"因為,當然嘍,你明白自己有著比天賦條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這種感覺,儘管我的為人是有點僵化的。我時常困惑你究竟什麼特點。竟叫我這樣永遠記得你。因為我認識那麼多女人,她們比你還要漂亮,還要乖巧,而且恐怕稟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永遠記著你。即使戰爭結束這麼久了,我在法國和英國既沒見到你,也沒聽到你的消息,而且與周圍許多漂亮太太來往密切,可是我照樣時刻想你,惦記著你目前的情況。"思嘉聽到他說別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聰明厚道,不覺生氣起來,不過又很高興他居然常常懷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暫時的惱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沒有忘記她呀!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而且他表現得那麼文雅,即使一位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過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並沒有忘記他,然後——她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時又露出笑靨來。

    「唔,瑞德,看你說的,簡直是在戲弄我這個鄉下姑娘了!

    我心裡十分清楚,自從那天晚上你丟開我以後,你根本沒再想起過我。既然你周圍有那麼多漂亮的法國和英國姑娘,你就不能說你常想念我了。不過我不是專門跑來聽你談這些有關我的廢話的。我來——我來——是因為——"「因為什麼?「「唔,瑞德,我真是為你發愁!為你擔驚受怕!他們什麼時候才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呀?"他馬上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壓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為我擔憂。至於我什麼時候出去,這就很難說了。大概他們要把繩索放得更長一點吧。"「繩索?"「對,我想我會在繩索放到末了的時候離開這裡的。"「他們不會真的絞死你吧?"「他們會的,如果能再得一點不利於我的證據。"「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聲。

    「你會難過嗎?如果你難過極了,我就要在遺囑裡提到你。"他那雙黑眼睛在無情地嘲弄她,同時他捏緊了她的手。

    他的遺囑啊!她生怕洩漏了自己的心事,連忙將眼睛垂下去,可是來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經突然閃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應該好好地立個遺囑。現在人們對我的經濟況議論紛紛。我每天要被叫到一個個不同的問訊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問題。似乎外間已在流傳這樣的謠言,說我攜帶聯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黃金出逃了。"「那麼——是這樣的嗎?"「這簡直是在誘供嘛!你跟我一樣很清楚,聯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機而沒有製造貨幣的工廠。"「那麼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做投機生意嗎?皮蒂姑媽說——"「你倒真會盤問啊!"該死的傢伙!他當然是有那筆錢的。她非常激動,要想把話說得溫和些已經很難了。

    「瑞德,我對你目前的處境感到十分擔心。難道你認為沒有什麼獲釋的機會嗎?「「我的箴言是-絕望也沒有用。"「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也許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揚起濃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來。

    「啊,像你這麼個聰明人是不會被他們絞死的!我相信你會想出個聰明的辦法來擊敗他們,獲得釋放的!等到那時候——""到那時怎麼樣?"他親切地問,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麼,我——"她裝出一副害羞的神態,似乎說不下去了。她臉上的紅暈是不難做到的,因為她已經喘不過起來,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對你——我那天晚上對你說的——你知道——在拉無雷迪。那時我——啊,我多麼害怕和著急,而你又是那麼——那麼——"她眼睛朝下,看見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了。"所以——那時我想我永遠永遠也不饒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媽突然告訴我說,你——說他們可能會絞死你——這真把我嚇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頭來,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還含著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們把你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這時,由於她再也經受不住他眼中那熾熱的光輝,她的眼瞼才又霎動著落下來。

    再過一會我就要哭了,她懷著又驚愕又激動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來嗎?那會不會顯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說:「哎喲,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種念頭——"說著便狠狠地將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彷彿骨頭都要碎了。

    她閉緊雙眼,想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又記得把臉微微仰起來好叫他便於親吻。此時,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貼到她的嘴唇上來了,那兩片結實而執著的使她過後感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還記憶猶新!可是他並沒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頭油然而生,於是她把眼睛微微睜開,偷偷覷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頭正向她的雙手湊過來。只見他拿起一隻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舉起另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貼了一會,她本來準備承受一番狂暴勁兒的,此刻這一溫柔親暱的舉動反而使她大吃一驚。她很想知道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可是因為他還低著頭,便沒法弄清楚了。

    她趕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渾身洋溢的那股勝利之情必然明顯地表現在她的眼睛裡。他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會說他愛她。

    然後。……正當她透過眼瞼注視他時,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準備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緊張地吸了一口氣。她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彷彿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見它似的,這時她嚇得渾峰都涼了。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手心,而決不是思嘉-奧哈拉那柔軟、白皙、帶有小渦的纖纖玉手。這隻手由於勞動和日曬已變得粗糙發黑了,並且佈滿了斑點,指甲已經損壞和變形,手心結了厚厚的繭子,拇指上的血泡還沒有完全好呢。上個月因濺上滾油而留下的那個發紅的傷疤是多麼醜陋刺眼啊!她懷著恐怖的心情看著它,隨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緊了手。

    這時他們仍然沒有抬起頭來,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頭掰開,凝神著它,接著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拿起來,把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著,俯視著。

    「看著我,"他終於抬起頭來說,但聲音顯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裝正經的樣子吧。」

    她極不情願地看著他的眼睛,滿臉反抗和煩亂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揚起來,雙目閃著奕奕的光輝。

    「你就這樣在塔拉一直過得很好,是嗎?種棉花賺了那麼多錢,能夠出外旅行來了。你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耕地?"她企圖把手掙脫出來,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撫摩著那些繭子。

    「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說罷就把她的雙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聲喊道,頓時覺得得到了解脫,可以發洩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誰管得著!"「瞧我多麼傻呀,"她懊惱地想。"我應該把皮蒂姑媽的手套借來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沒發現自己的手那麼難看。當然,他是會注意的,此刻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來一切都完了。啊,怎麼恰好在他馬上就要表白的時刻突然發生這種事呀!"「你的手我當然管不著,」瑞德冷冷地說,一面將身子挪回來,懶懶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臉上似乎毫無表情。

    看來他要變得難以對付了。那麼,如果還想從這一挫折中奪回來勝利,即使她很不樂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許,只要她甜言蜜語地說說他——「我看你也太粗魯了,把我這雙手肆意說成那樣。只不過上星期我沒戴手套騎馬,把手弄—-"「騎馬,見鬼去吧!"他用平靜的語調說。"你明明是用這雙手在勞動,像個黑鬼一樣在勞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什麼要騙我說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現在,瑞德——"「我看還是說實話吧。你這次來到底要幹什麼?我差點被你虛情假意的媚態迷住了,還以為你真的關心我,替我著急呢。"「啊,我就是為你著急呀!真的!"「不,你不會。哪怕他們把我吊得比海曼還高,你也不會在乎的。這明明寫在你的臉上,就像艱苦的勞動寫在你手上一樣。你是對我有所求,而且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裝出這副樣子。你幹嗎不開門見山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呢?那樣你會有更多的機會得到滿足,因為,如果說女人有什麼品性讓我讚賞的話,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樣,你到這裡來,像個妓女似地晃蕩著叮叮響的耳墜子,撅著嘴,媚笑著討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講最後幾句話時並沒有提高嗓門或用別的方式加重他的語氣。但這些話對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樣辟啪作響,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誘他向她求婚的願望破滅了。要是他大發AE\parAE?,傷害她的虛榮心,或者斥責她,像別的男人那樣,她還能夠應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靜聲調把她嚇懵了,使她根本無從考慮下下步該怎麼辦,儘管他是個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發現巴特勒是個危險人物,誰也休想去衝撞他。

    「我看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我本來應當記得你這個人跟我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沒有一個隱秘的動機。現在讓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漢密爾頓太太?你不會糊塗到認為我會向你求婚吧?"她頓時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我想你不該忘記我經常講的那句話,就是說,我是不會結婚的。"她仍然一言不發。這時他忽然粗暴地問:「你沒有忘記吧?回答我。"「沒忘,"她無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個賭徒!"他嘲諷地說。"你想碰碰運氣,以為我蹲在監獄裡,不能同女人親近了,便會像鱒魚咬餌似的把你一手抓過來啦。"「可你正是這樣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為我的這兩隻手——"「好,現在我們已經基本談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現在看你敢不敢老實對我說究竟為什麼要引誘我結婚。"他轉成用一種溫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語調,這使她又有了勇氣。也許還沒有全完蛋呢?當然,她已經把結婚的希望給毀了,不過,即使在絕望中她也不無高興之處。這個木然不動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懼的地方,因此她現在覺得那種同他做夫妻的念頭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聰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記憶,她也許還能得到一筆借款。於是她裝出一副稚氣的想要和解的樣子來。

    「唔,瑞德,你能給我很大的幫助——只是你為人溫和一點就好了。"「為人溫和——這是我最樂意不過的了。"「瑞德,講點老交情,我要你幫個忙。"「看來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終於在談談自己的使命了。

    我擔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並不是-探監。你究竟要什麼呢,錢嗎?"他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把她原先設想用委婉動情的迂迴手法來誘導的計劃一筆勾銷了。

    「大方一點吧,瑞德。"她嬌聲嬌氣說,"我的確需要一筆錢。我要你借給我三百美元。「「到底說真話了,談的是愛情,要的是金錢,多麼地地道道的女性呀!這錢要得很急嗎?」「唔,是——嗯,也不那麼急,不過我要用。"「三百美元。這是一大筆錢呢。你用它幹什麼?"「交塔拉的稅金。"「你原來是要借錢。好吧,既然你跟我講生意經。我也就跟你講生意經了。你給我什麼作抵押呢?"「什麼——什麼?"「抵押。作為我的投資擔保。我當然不能把這筆錢白白丟掉。"他的口氣很圓滑,甚至有討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滿不錯呢。

    「拿我的耳環。」

    「我可不喜歡耳環。」

    「我願意用塔拉作抵押。」

    「這時候我要個農場有什麼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個上好的種植園呢。你決不會吃虧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來償還你。"「我倒覺得不怎麼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兩隻手插進衣袋裡。"棉花價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時世那麼艱難,錢又那麼緊。」「啊,瑞德,你這不是逗我玩嗎!你明明有幾百萬的家當嘛。"他瞧著她,眼裡流露出一絲溫暖而捉摸不定的惡意。

    「看來一切都滿順利,你並不十分需要那筆錢嘍。那好,我知道了心裡也挺高興。我總是盼望老朋友們萬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開始著急起來,勇氣和自製都消失了。

    「請你把聲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於要讓北方佬聽到你的話吧,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像隻貓——黑暗中的貓——,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別這麼說!我情願把一切都告訴你。這筆錢我的確要得很急。我——我說一切順利,那是在撒謊。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經——已經——精神恍惚了。從我媽死後,他就變得古怪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幫助。他完全像個孩子了。而且我們沒有一個會幹田間活的人去種棉花,可需要養活的人卻很多,一共十三個,而且稅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過去一年多,我們差點兒餓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們一直吃不飽,白天黑夜的挨餓,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們沒有什麼御寒的衣裳,孩子們經常挨凍,生病,還有——"「那你這身漂亮又是從哪裡弄到的?"「這是母親的窗簾改做的,"她答道,由於心裡著急,編不出謊話來掩蓋這樁有失體面的事了。"挨餓受凍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黨人把我們的稅金提高了,而且必須馬上交錢,但是除了一個五美元的金幣,我什麼錢也沒有。我非得有錢來交那些稅款不行了。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會——我們就會失掉塔拉,而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失掉它的!我決不放走它!"「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情況,卻來折磨我這顆敏感的心——常常一碰到美麗女人就要變軟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這一著外什麼手段都採用過了。可這一著我恐怕是經受不住的。當我發現原來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錢而不是我這個有魅力的人時,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起,每當他嘲諷別人時,總是說一些有關自己的大實話,於是她急忙反過頭來看著他。難道他的感情真正被傷害了?他真的有意於她嗎?當他看她的手時,他是預備求婚了嗎?或者他那時僅僅準備像以前兩次一樣提出那種可惡的要求來呢?要是他真正有意於她,或許她還能使他溫馴下來,可是他的黑眼睛緊盯她時不是用一種憐愛神態,而是在輕輕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麼種植園主。你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拿得出來嗎?"好,他終於談到正題上來了。該攤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她既然敢於衝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東西。一切的風情媚態便都不復存在了。

    「我——我還有我自己。」

    「是嗎?」

    她的下顎緊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變成翡翠的顏色。

    「你還記得圍城期間在皮蒂姑媽家走廊上的那個夜晚,你說過——那時你說過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向後一靠,瞧著她那緊張的臉,同時他自己的棕色臉寵上顯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在他眼睛後面親爍,可是他一聲不吭。

    「你說過——你說你從來沒有像現在想要我這樣想要過任何一個女人。如果你還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樣我都願意,你說好了。不過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給我開張支票!我說話算數,我發誓決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個字據。"他表情古怪,令人難以捉摸,因此當她迫不及待地接著說下去時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在無可奈何地聽著。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無論說什麼都好啊!她覺得自己臉上發燒了。

    「我得立即要這筆錢呢,瑞德。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家門,然後我爸的那個天殺的監工就會來佔領,並且——"「別著急嘛。你怎麼會以為我還要你呢?你怎麼會以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要價那麼高呀。"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心裡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為什麼要這樣幹?這什麼不放棄那個農場,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聲叫道。"難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棄塔拉,它是我們的家嘛。我決不放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愛爾蘭人真是最不好對付的民族,"他邊說,邊向後靠在椅子上躺起,把兩隻手從衣袋裡抽出來。」他們對許多沒意義的東西,比如,土地,看得那麼重。其實這塊地和那塊地完全一樣嘛。現在,思嘉,讓我把這件事說個明白吧。你是到這裡來做交易的了。我給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婦。"「對。"這個討厭的字眼一經說出,她便頓覺輕鬆多了,同時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說了"我給你"呢。那時他眼裡閃耀著一絲殘忍的光輝,彷彿有什麼叫他大為高興似的。

    「不過,我記得以前厚著臉皮向你提出樣一個要求時,你卻把我拒之於門外。而且還用許多非常惡毒的話罵我,並捎帶聲明你不願意養-一窩小崽子。不,親愛的,我不是在揭瘡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願意為自己享樂做這種事,但為了不失掉塔拉卻願意做了。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即一切所謂的品德都只不過是個代價問題罷了。"「唔,瑞德,瞧你說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繼續說下去吧,不過得把錢給我。"現在她平靜了一些。出於本性,瑞德自然要盡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對她以往的蔑視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進行報復。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麼都能忍受。為了塔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陣兒,她想像著在仲夏天氣,午後的天空藍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濃密的苜蓿裡,仰望飄浮的朵朵白雲,吸著白色花叢中的縷縷清香,靜聽著蜜蜂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後的寂靜和遠處那些從紅土地裡歸來的大車的聲音,更使人悠然神往。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價,還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頭來。

    「你能把錢給我了嗎?」

    他那模樣彷彿正自得其樂似的,但他說起話來語氣中卻帶著殘忍的意味。

    「不,我不準備給。」

    這句話出人意外,一時間她的心緒又被攪亂了。

    「我不能把錢給你,即使我想給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亞特蘭大一個美元也沒有。是的,我有些錢,但不在這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你錢有多少,在什麼地方。可是如果我想開張支票,北方佬就會盯住我,像只鴨子盯住一隻無花果蟲那樣,那時我們誰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嗎?"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都發青了,那些斑點突然在她的鼻子兩邊顯露出來,而那張扭歪的嘴和傑拉爾德激怒得要殺人時一模一樣。她猛地站起來,怪叫了一聲,這使得隔壁房間裡的嗡嗡聲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頭豹子,一下跳到她身邊,用一隻手狠狠摀住她的嘴,另一隻手抱緊住她的腰。她拚命掙扎著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腳,尖叫著藉以發洩她的憤怒,絕望和那被傷害了的自尊心。她弓著身子左右前後地扭動,想掙脫他那隻鐵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緊箍著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斷氣了。他那麼緊,那麼粗暴地將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殘忍地卡進了她的兩顎之間。這時他那棕黑的臉已緊張得發白了,他的眼光嚴峻而炙熱,他把她完全舉了起來,將她高高地緊壓在他的胸脯上,抱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任憑她繼續掙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叫喚,別嚷嚷了!再嚷,他們馬上就會進來。快靜一靜。難道你要北方佬看見你這副模樣嗎?"她已顧不得誰看見她怎樣了,什麼都不顧了,只是怒火萬丈,一心要殺死他,不過這時她渾身感到一陣暈眩。他把她的嘴摀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縮緊的鐵帶;兩隻緊抱著她的胳臂使懷著無可奈何的仇恨和憤怒的她在渾身顫抖。隨後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模糊了,他那張俯視著她的臉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迷霧中旋轉起來,這迷霧愈來愈濃,直到她再也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了。

    當她慢慢扭動身子,漸漸恢復知覺時,她覺得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困惑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脫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雙黑亮的眼睛急切地察看著她的臉色。那個好心的年輕隊長正動手將一杯白蘭地灌進她嘴裡,可是酒灑出來,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軍官不知所措地在旁邊走來走去,晃著手悄悄地議論。

    「我想——我準是暈過去了,"她說完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起來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說,端過酒杯送到她嘴邊。這時她記起來了,但只能無力地瞪視著他,因為她已疲倦得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

    「請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嗆得咳嗽起來,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邊。這樣她便又喝了一大口,那烈性液體立即從喉管裡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經好些了,先生們,我十分感謝你們,"瑞德說。"她一明白我將要被處決,就受不了啦。"穿藍制服的軍官們在地下擦著腳,顯得很困惑。他們乾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個年輕隊長還呆在門口。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

    「沒有了,謝謝你。」

    他走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再喝一點,"瑞德說。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熱流開始向全身灌注,力氣也緩緩地回到兩隻顫抖的大腿上,她推開酒杯,想站起來,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開我吧,我要走了。」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你還會暈倒的。"「我寧願暈倒在路上也不願跟你呆在這裡。"「反正都一樣,我總不能讓你暈倒在路上呀。"「讓我走。我恨你。「聽她這麼一說,他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

    「這話才像你說的。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想借怒氣來支撐自己,同時汲取一點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去恨誰,以致對一切都不怎麼在乎了。失敗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著她。她孤注一擲,結果輸了個精光!連自尊心也沒有了。這是她最後一線希望的破滅。這是塔拉的下場,是他們全體的下常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會,閉著眼睛,凝聽著身邊瑞德沉重的呼吸,這時白蘭地的熱勁已逐漸滲透全身,帶給她以溫暖和一種虛假的力量。末了,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的面孔,怒氣又油然而生。當她那雙高挑的眉毛向下一落,顯出一副蹙額不悅的神氣時,瑞德原先那種身笑又得新出現了。

    「現在你好多了。從你這眉頭一皺的神態就看得出來。"「當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這人真可恨,如果說我見過流氓的話,你就是個流氓,我一開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說什麼,同時也早就決定不給我那筆錢,可是你還讓我一直說下去。你本來可以不要我說了——"「不要你說,白白放棄機會不聽你說的整個故事嗎?不太可惜了。我在這裡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還真的從沒聽過這麼令人滿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樣嘲諷地大笑起來。她一聽這笑聲便跳起來,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還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談正經話了嗎?"「讓我走!"「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塊鐵嗎?"他的眼光犀利而機警,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這把戲的唯一對像?"「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比你所意識到的關係要大得多。你的釣絲上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告訴我!"「沒有。」「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沒有五六個後備對像保留在那裡。一定有人會站出來接受你這個有趣的提議。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此要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還是要給你。目前我能給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

    聽著,因為這是個好的忠告。當你想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什麼的時候,可萬萬不要像對我這樣直統統地說出來。要裝得巧妙一些,要帶誘惑性一些,那會產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這一著的,並且很精通,但就在剛才,當你把你的——你借錢的——抵——押——品提供給我時,你卻顯得像鐵釘一樣生硬。我曾經在距我二十步遠的決鬥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這玩意不能用來控制男人,親愛的。看來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訓練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的行為不用你來教訓。"她說,一面疲憊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著絞索和面對她的可憐處境時還這麼開心地說笑。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兩手捏著拳頭插在衣袋裡,似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竭力掙扎。

    「振作起來吧,"他說,一面看著她把帽帶繫好。"你可以來觀看我的絞刑,這會使人舒坦多了。那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舊帳——包括這一次在內,就一筆勾銷了。我還準備在遺囑裡提到你呢。"「謝謝你,不過他們也許遲遲不給你行刑,到時候再交納稅金就晚了,"她說著突然出一聲與他針鋒相對的獰笑,她的話的確也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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