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時間灰燼

迷路的小孩 文 / 金子

    春節在惶惑不安和激動中即將來臨。秋平說他的父母已經把家裡佈置好了,等著他們回去。

    漣青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有時候會去當當平面模特,拍一些廣告或什麼宣傳圖片,她等著春節過後,再重新開始工作,現在,就權當作是一種休息。

    在幾乎所有的空餘時間裡,滬妮就徘徊在各個商場裡,為給秋平的父母買什麼樣的禮物拿不定注意,還有小舅舅和小舅媽的,今年還要回上海。

    春運還沒有開始,漣青和方紅雨就興高采烈地收拾好行李回去了。她們這樣的年齡,到哪裡都是高興的,只要是愉快地變化,都讓她們高興。滬妮羨慕她們這一點,非常地羨慕。

    上完這一年的最後一天班,滬妮和秋平拎上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了回去的飛機。突然地,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那個寒冷的村莊,沒有雪花的乾燥的寒冷。田野上荒蕪的淒涼。在心裡,是那樣的溫暖和親切,原來,那裡才是故鄉,故鄉,是在沒有親人的地方。

    窗外,是白茫茫的雲朵,看不到其他。穿著毛衣和粗布褲子的秋平在看一份報紙,小桌板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這是她的男人。滬妮無端地就從心理升起許多的甜蜜。她喝了一口自己面前小桌板上的椰奶,慢慢地翻看著一本地理雜誌。不管飛機帶他們到什麼地方,她都是坦然的,幸福的。因為秋平在她身邊。突然地想起齊豫的一首歌:……車廂裡面對面坐著,你的眼底,驚慌少女的倒影,火車一直向前去啊,我不願意下車,不管它要帶我到什麼地方,我的車站在你身旁,就在你的身旁,是我,在你身旁!……

    飛機在城市的邊緣停了下來,出了機場,他們又搭上了汽車,方向背離喧鬧的城市。看著窗外越來越熟悉的模樣,沒有綠色的光禿禿的大樹,兩邊荒蕪的土地裡只有留下的枯黃了的上一季的農作物的樁部。汽車不時地超過繫著鈴鐺的經過的馬車,就像滬妮當年和小舅舅一起坐著的那輛馬車發出的聲音一樣。滬妮透過滿是霧氣的玻璃窗,看著越來越熟悉的風景,越來越近了……

    那個山頂,山頂上佇立的少年……

    滬妮沉默著,不敢回頭,身體裡有許多的感慨和悲傷,還有喜悅,齊齊地從眼睛裡流了出去,冰涼涼的,濕漉漉的。她被扳了過去,他溫柔地擦著她的眼淚,然後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裡,兩個年輕的男女,依偎著,看著粘滿霧氣的玻璃窗外昨天的快樂和悲傷,慢慢地走到了今天。

    「秋平,我想下車。」

    「我們還沒有到呢。」說完這句話,秋平開始起身,「師傅,麻煩你停一下車,我們在這裡下。」

    「你們不是去縣上嗎,還沒有到呢。」

    「我們在這裡辦點事。」

    汽車決塵而去,兩個人拖著繁瑣的行李,往旁邊的小路上走去。

    滬妮依稀還記得這條路,驚慌,絕望,心裡漫無邊際的恐慌和肝腸欲斷的疼痛。她的整個世界,就是在這條路上徹底粉碎的。那天的人很少,秋平一家,還有兩個幫忙的人。在路的盡頭,那個被自己叫做媽媽的人,那個抱滬妮,親滬妮,給滬妮穿衣服做飯吃的人,被放進了土坑裡,然後掩埋了。滬妮不能接受就這樣分離,不能相信媽媽從此就離開她的生活,以這樣的方式。滬妮哭到臉色發青,轉不過氣來,但她們還是這樣分離了。從此,她就沒有了她。從此,她就開始孤單地生活在這個世界,卑微渺小。

    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拍著新土的小土丘,今天已經是個雜草叢生的荒塚。手上的行李紛紛落地,這些年的分離,沒有淡漠心裡母女相連的疼痛。滬妮跪了下去,撲在扎人的荒草上,彷彿媽媽溫暖的體溫。媽媽,滬妮回來了,女兒回來看你來了,你寂寞嗎,你孤單嗎,你還難受嗎。可憐的媽媽。那個站在大卡車上被捆成了粽子的媽媽,那個轟然倒在卵石上眼睛灰白的媽媽,那個身體上帶著傷痕,抱著滬妮失聲痛哭的媽媽,可憐的媽媽……那個曾經風姿卓越驕傲心高的媽媽……長大的滬妮更加地能夠理解和同情當初的媽媽,一種剜心一樣的疼痛,幾乎讓滬妮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但願沒有知覺,不要有這樣粉碎一樣的痛楚。

    秋平在滬妮身邊慢慢地跪下,把沒有了一點力氣的滬妮靠在了自己的懷裡,啞著嗓子說:「梅阿姨,您就放心吧,我會一輩子照顧滬妮,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夕陽已經慢慢地染紅了天際,山間一座長滿雜草的荒塚旁,依偎地坐著兩個年輕的男女,夕陽照在他們臉上,很美好柔和安靜的光澤。旁邊,放著幾包行李。四周乾枯的雜草裡,偶爾跑過一隻覓食的野兔,帶動雜草一陣脆脆的響聲。

    暮色中,兩個年輕的男女在盤旋的山路上走著,去縣城的末班車已經錯過了,只能看有沒有路過的便車可以搭乘。

    遠處,傳來「踢——塌——!踢——塌——!」的聲音,是馬車。

    「秋平,有車了!」滬妮突然地放鬆了腳步,鬆了一口氣。

    放下越來越沉重的包袱,秋平拉緊滬妮的大衣領口,問:「冷嗎?」

    滬妮搖頭,嘴裡呼吸出白色的霧氣。沒有月光,沒有燈光,夜色居然還是還是沒有黑盡。他們向身後張望著,山裡的世界早早地就開始休息了。

    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車上裹著厚厚棉衣,下身穿著皮褲,頭上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用嘶啞的聲音問:「你們要去哪裡啊?」

    「去縣城,車趕丟了。」

    「算你們運氣,我也去縣城,上來吧!」

    「好,謝謝你啊,師傅!」說著,秋平就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了車上。

    「這麼多的東西!帶媳婦兒回家過年的吧?」

    「是啊!」

    「在外地上班的?」

    「是啊,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在外面好啊,我兒子也在外面打工,在家呆著沒什麼出息。」

    「您是回家嗎?這麼晚了。」

    「啊,我拉了一些年貨去前面那個莊,現在趕回去,老婆孩子還在家等著呢。」

    秋平拿出手機,還是沒有一點信號。

    「也許再過去一段就有了。」滬妮安慰地說。

    「沒事,我也沒有說好幾點種會準時到家的。」秋平笑笑,摟了滬妮的肩膀,說:「就要到家了。」

    抬頭看天空,居然從雲層裡透出幾顆星星,閃著寒冷的光芒。

    縣城的夜晚,因為春節將至而熱鬧起來,街邊掛滿了的紅燈籠和小彩旗,每個單位的大門口都張貼著對聯,掛著綵燈,不時有鞭炮的聲音,還有零星的焰火劃破黑寂的天空。

    秋平已經打通了電話,讓家裡等待的人不是那麼的擔心。

    路邊有許多清閒下來的人群,還有穿著新衣,掛著鼻涕的孩童,他們吃著包裡揣的各種零食,然後還不時地掏出一個鞭炮,點燃,拋出去,站在那裡看著鞭炮爆炸,然後很過癮地拍手歡叫。

    「好熱鬧!」滬妮說。在媽媽走後,她是第一次感受到春節的熱鬧,第一次把自己放在了熱鬧之中,而不是遠遠地看著別人的熱鬧,自己倍感淒涼。秋平帶給她的,實在太多。

    秋平跳下了馬車,向著前面疾步地走去。一個單位的大鐵門前,站著一個向前張望的老婦人。

    「媽媽!」秋平拉住了老婦人的手,中國式的表達方式,他們沒有因為高興而擁抱或什麼,他們很含蓄地表達著自己的喜悅和對親人的愛。

    滬妮也下了馬車,慢慢地向前移動,透過歲月走過的痕跡,老婦人的臉上依稀可辯昨天的模樣和神態。滬妮又被真切地扯回了從前,那個陳舊的陽光裡灰燼飛揚的空間。

    「滬妮,過來呀!」秋平有些激動地催促。

    滬妮慢慢的走過去,看到老婦人的手臂慢慢地揚了起來,下巴顫抖著,親人樣的等待。滬妮撲進了短胖的臂彎,撲向了童貞的悲傷的過往。

    「阿姨!」從喉嚨裡發出的低喚,忍不住地,流著淚。

    「滬妮!來,讓阿姨看看你!」秋平媽推開滬妮,拉著她的手,笑著細細地端詳,臉上也是潮濕的一片。「嗯!長大了,真漂亮,和你媽年輕時……」說著,笑容就凝固了,她意識到不要說的好,「走,我們回家去,餓了吧,叔叔在家煮餃子呢。」

    「李老師!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狗旦他爹啊!」趕馬車的人突然地叫起來。

    「哦!是你啊,趕快下來,到家坐坐去。」

    「不了,我老婆孩子還在家等著呢,改天來給你拜年。」

    「好好!」

    「這兩孩子就是你的兒子媳婦吧?你好福氣啊!」

    秋平媽笑起來,「那你趕緊回去吧,真是麻煩你了。」

    「哪裡話,李老師,我那幾個孩子都是你教的呢!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拎了行李走進鐵門,一所放假期間空曠的中心校。但校工樓還是熱鬧的。三樓的一間宿舍沒有關門,暖暖的燈光從裡面射出來,被門框分割得整整齊齊的。

    走上走廊,響動聲驚動了裡面的人,一個繫著圍裙的還算挺拔的老人走了出來,然後迎上來。

    「老頭子,你看誰來了!」

    「滬妮!哎呀,你看……你媽這兩天天天念叨著你們要回來了,來來來,快進屋。」

    「爸。」秋平叫了一聲。

    「叔叔。」

    「噯!快進屋,進屋!」

    宿舍是兩室一廳的套房,客廳裡大大的書架在房間佔了很大的位置,還有兩個辦公桌,該是老兩口一人佔據一張,每天晚上在那裡備課和批改作業的戰場。簡單的佈置,透著書香的味道。桌子上擺了滿滿的一桌菜。秋平叫起來:「媽,你們又做這麼多,得多久才能吃完啊。」

    「又不是做給你吃的,是做給滬妮吃的。」秋平媽嗔怪地笑了說,「去,洗臉去,洗了先吃飯,你們肯定都餓了。」

    「洗臉去,我給你們放熱水。」秋平爸往洗手間走去。

    「爸,我又不是不知道熱水怎麼放,我們自己來就行了,你和媽歇一會嘛。」

    「我是擔心滬妮找不到嘛。」

    「有我呢。」秋平摟住滬妮的肩膀笑著說。

    坐在桌前,有一種對狀況還不是很適應的暈頭轉向,秋平爸正張羅著倒紅酒,嘴裡念叨著這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秋平媽把一個大雞腿放進了滬妮的碗裡。

    「阿姨,您吃吧,我自己來。」滬妮趕緊謙讓,緊張和不安也是有的。

    「滬妮,」秋平爸把酒瓶放了下來,慎重地說:「你們都快結婚了,就別叔叔、阿姨的叫了,該改改口了!」

    「就是,滬妮,你不知道秋平他爸和我知道你們的事有多高興。從小我們就沒有拿你當外人,秋平來電話給我們說了你們兩的事以後,我們更是拿你當自己女兒了。該改口了。」秋平媽也附和著說。

    滬妮難為情地偷眼看了秋平一眼,他正喜滋滋地笑著看她。

    「爸!媽!」親切的稱謂,把滬妮自己的眼睛感動到酸澀。

    一頓很美好的晚餐,電視裡播放著喜慶的節目,有一些媚俗,但很應景。飯桌上一家人其樂融融,幸福得讓人感到輕飄。

    秋平被安排在了客廳的行軍床上,滬妮住在秋平的屋裡。

    老兩口去洗臉的時候,滬妮悄聲問:「爸媽不知道我們是住在一起的?」

    「知道啊,我給他們說過的,大概是怕你多心吧,再說,他們是老師嘛,肯定是不提倡未婚同居的。」說到後兩句,秋平偷著調皮地笑了。回到家,不自覺地露出許多孩童樣的性子和表情,一個有愛的孩子才有的樣子。

    秋平的床柔軟乾燥,床單上還有陽光和肥皂的味道,很乾淨的味道。一天的奔波,滬妮很快地睡著了。

    她又夢見了媽媽,站在飄著灰燼的陳舊陽光裡,笑著問:「滬妮,你回來了?」

    滬妮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媽媽還是那樣問,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滬妮,你回來了?」

    滬妮想靠近一點,卻邁不動步子。腳下,是乾枯草地上零星的花瓣,四周,是耀眼的陳舊的陽光,陽光裡的灰燼折射著強烈的光芒。

    「滬妮,你回來了?」媽媽站在陽光裡,還是那樣微笑著問,頭髮上,是陽光投射的光芒。

    滬妮出奇地安靜,她非常地想要回答,想要跑過去,依偎在媽媽的身邊,但她動不了,也開不了口,她只能站在自己的角落裡,再一次聽見媽媽說:「滬妮,你回來了?」

    第二天,滬妮和秋平一家去了媽媽的墓地。在墓碑前燒了許多的東西,滬妮心裡有了一點安慰,在「那邊」,媽媽是富足的。秋平家一年會來三次,給滬妮的媽媽掃墓。清明節,春節,忌日。

    此刻滬妮的心酸裡帶了一些欣慰:媽媽現在一定感覺到了熱鬧,媽媽現在是不孤單的。

    許久,滬妮都不願意離開。

    「走吧,」秋平擁著滬妮的腰說:「過兩天我們再來看媽。」

    滬妮點頭,隨了秋平一家往大路上走去,寒風吹過,很是蕭瑟。

    在秋平家的日子安閒舒適。每天,都有學生和家長來拜年,房間裡每一天都是鬧熱的。一家四口一起看電視,聊天,一起上街買菜,還買一些以前漏掉的年貨。一路上,不斷地有人給老兩口打招呼,什麼樣的人都有,看得出來,他們是很受人尊敬的兩個老教師。

    時間很快地就到了除夕的夜晚,一個令人倍感淒涼的日子。但今年,顯然是不同的,滬妮覺得自己也是熱鬧中的一份子,快樂中的一份子。但這種情緒常常因為想到孤單的媽媽而

    突然地有些低落。但畢竟已經是很快樂的了。

    節日免不了的還是吃,桌上擺滿了各種食物,熱氣騰騰,香味四溢。電視裡自然是播放的春節聯歡晚會,雖然年年的春季聯歡晚會讓人覺得失望,但這似乎又是一個家庭過春節的唯一選擇,因為它是個應景的節目,而且不乏熱鬧和祝福。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杯紅酒,就是一年都不沾一滴酒的秋平媽,也端起了酒杯,這是個太特殊的日子。

    電視裡在放不太搞笑的小品節目,但今天的人們是可以原諒很多東西的,一家人吃著東西,聊著天,不時看看電視,對著強要撓觀眾胳肢窩的節目寬容地笑笑。

    「滬妮,你平時工作辛苦吧?」做媽的問。

    「還好,還不怎麼加班。像秋平就比較辛苦了,他是常常加班的。」

    「你工作常對著電腦嗎?」

    「會的。」

    「那可要裡電腦的距離遠一點的好,電腦輻射對身體不好。」

    「噯!」

    「你們回去啊,就把結婚證拿了,兩個人在一起,有個照應,我們也就放心了。」秋平爸發話了。

    「是的是的,先把結婚證拿了,然後我再請人幫你們挑個日子,把事辦了。」

    滬妮和秋平相視一笑,秋平說:「結婚證是要拿的,「辦」就不用了,反正在深圳也沒什麼親戚。」

    「那怎麼行?」秋平媽說:「不舉行儀式,不請你們的同事朋友,算什麼結婚啊。」

    「媽,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我們都想好了,到時候去教堂結婚,也不請什麼人。」

    「深圳人都這樣結婚嗎?學外國人了。」

    「他們願意怎樣就怎樣吧,孩子們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管那麼多吧。教堂結婚也很不錯啊,是個好形式。」秋平爸拿出了他一家之主的口氣,慢條斯理地說。

    「終身大事,可馬虎不得。」秋平媽說:「不能讓滬妮受委屈。」

    滬妮的鼻子就酸了,放了筷子說:「媽,哪裡就委屈呢,不委屈。」

    「唉,看著你們這樣,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再過一、兩年,我們也退休了。到時候,你們有了小孩,趁我和你們爸爸還動得了,還能幫你們帶帶小孩,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

    滬妮身子顫了顫,低了頭看看秋平,他也正看著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秋平媽繼續地說著:「滬妮,你們年輕人不太注意,到你有了小孩的時候,可不能再做對著電腦的工作了,對孩子不好,輻射太大了。到時候就換個清閒的工作,實在不行,就別工作了,生了孩子,養好身體以後再說。」

    「媽,看你,我們都還年輕呢,哪能這麼早就要孩子。」秋平打斷了媽媽的話。

    「好好,我不說了,你們自己明白就好了。」

    「來,滬妮,吃魚,這是學生家長送來的,在河裡打的河魚,肉嫩,很香的。」秋平爸把一塊魚肉放進了滬妮的碗裡,猶如一座大山,壓得滬妮喘不過氣來。

    一頓飯,再也沒有滋味了。

    秋平父母依舊地氣定神閒,慢慢地吃著桌上的東西,饒有興致地看節目,斷斷續續地說兩句話,再舒心地笑笑,一副其樂融融安享天年的樣子。

    他們的幸福,讓滬妮感到了極度的罪惡感,她知道她會把他們的希望全部地擊碎,十分徹底地擊碎。她不能給他們留下未來的希望,她不能延續他們在這個世界的血脈,她會成為他們的罪人,或許秋平可以接受沒有孩子的事實,但他們是不會接受的,也許他們因為善良的品德接受這個事實,但內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滬妮心痛起來,痛得四分五裂,她又剝離了這個歡樂的氣氛,身處其外,冰涼不安。

    滬妮慢慢地站起來。

    「怎麼?滬妮,你要拿什麼嗎?」秋平媽體貼地問。

    「不是,我去一下洗手間。」滬妮有些不能負重地逃離。慢慢地走進洗手間,把安逸的歡樂和秋平擔心的目光齊齊地關在了門外。

    站在洗面槽前,看著鏡子裡的臉,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在心裡,徘徊不定,掙扎難安。手伸到水龍頭下面,水聲嘩嘩的,手就這樣伸著,在冰涼涼的水裡,一直涼到了心裡。

    「滬妮,快點,是宋丹丹的小品。」秋平媽叫起來。語氣快樂滿足。

    「哎,來了!」滬妮應著,把手擦乾,走了出去,看見秋平擔心的目光。她對他笑笑,然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我應該給你家裡說實話的,秋平……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嗎?」滬妮拿著粘滿了泡沫的碗和抹布說。

    「別瞎說,今天過年,什麼也別說,以後,等以後,我們再給他們說。」秋平也壓低了嗓門說。

    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趕緊地把話打住了。秋平媽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很幸福的滿足,她說:「你們看電視去,還是我來洗吧,你們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放在哪裡。」

    「媽,你就好好坐著吧,看你的電視去,這裡有我們就可以了,快去。」秋平說著就把他媽「趕」了出去。

    滬妮把洗過第一遍的碗放進水槽,秋平沖洗,水嘩嘩地流著,濺得到處都是。

    「秋平,我堅持不住,我覺得我在傷害你的父母。我……我們不能在一起。」

    「以後,以後我們告訴他們情況,但現在不行。」

    「真的……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滬妮的話輕若游絲,艱難地從嘴裡吐出來。

    秋平把滬妮摟住了,用他濕漉漉的手,說:「不要這樣對我,滬妮,你這樣對我太殘忍了,你知道我已經不能沒有你了……而且,現在有多少人都是不要小孩的,小孩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滬妮看他,這個她已經十分熟悉的男人,他眼睛裡的痛楚是真切的,那種真切深深刺痛了滬妮,讓她欲罷不能。而且,她是真的想「罷」嗎?她何嘗不想結束自己漫無目的的漂泊,和自己愛的男人一起,度過平凡又滿足的每一生呢。

    「答應我,滬妮,不要再跟我說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滬妮心裡艱難地掙扎,她知道「答應」是一個怎樣脆弱的形式,她點點頭,眼淚滑落下來,涼涼的。

    漣青一離開家門,就突然地成熟了許多,前些天在家裡的乖張跋扈自出家門以後,就很自覺地收斂起來了。看著她在家裡撒嬌的樣子,真是可恨之極。當然那裡面還包含著滬妮的一點點嫉妒。看著小舅舅小舅媽不遺餘力地圍著漣青轉的情景,難免的讓人感到有些心理失衡。但自一離開父母的視線,漣青就成熟了,一副很懂事的樣子,跟在表姐和秋平的後面。

    戶口簿,未婚證明,三張結婚登記照,再加兩個人的單人照。手續都齊了。有了這些東西,兩個人以後就是「受法律保護」的夫妻了,是一種形式上的認證,一種心安理得的擁有,有了一紙婚約,滬妮將不會再猶豫是否可以,不會再懷抱沉重的歉疚,她以為那種歉疚肯定地會輕一些,因為他們已經是夫妻了。把這些東西把玩了一陣,滬妮把它們關進了抽屜,然後把穿著白色絲質睡衣的身體很舒適地放在了床上。

    洗手間的水嘩嘩地響著,是秋平在沖涼。他已經請了一天的假,明天,他們去辦證。從此,他們就是夫妻了,他們的一生都會相依為命。一種幸福在身體裡蔓延開來。但也明明地混雜了一些虛假的東西,不可靠的東西。她摸著自己的小腹,這裡是所有的不可靠的原因。

    電話突兀地響起,沒有接聽滬妮就知道是誰來的。果然是秋平媽。她一再地叮囑明天早晨不能吃早飯,晚上休息好。她的緊張傳染給了滬妮,放下電話,滬妮的身體裡是跳躍的興奮和緊張。

    洗手間的水聲停了下來,然後門開了。只穿了一條短褲的秋平用一個大大的毛巾擦拭著頭髮,檯燈下他的身體發出金色是光芒,動人心魄。從此以後,連做愛都是理所當然,受法律保護的了。滬妮奇怪地想。

    他走過來,隨手就拿起了床頭櫃上的書,然後拍拍滬妮的肩膀:「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滬妮翻身靜臥,暖暖的燈光攪動著人的神經,令人興奮不已。秋平的書在緩慢的翻動,很輕微的書頁翻動的聲音,定時地敲擊等待著的腦袋裡的一根弦。

    滬妮翻身抱住了秋平,一個自己愛著的,就要和他度過一生一世的男人。他放下了書,感覺到她的潮濕。他把自己英俊的臉俯了過來,沐浴露的味道和他特有的氣息強烈地刺激著滬妮的感官。他輕輕地吻她,慢慢地,吻變得激烈起來,在他的愛撫之中滬妮像花朵一樣地開放了。

    滬妮微微瞌上了眼睛,感受無路可逃的慾望的激情。秋平變得模糊起來。高潮把滬妮重重地拋向了天空,渾身忘我的酥軟,然後像片沒有思維的羽毛一樣,不能自己地又飄落下來。隨即而來的,是潮水一樣襲來的困頓。

    沒有理由再失眠,沒有理由覺得一點點的不幸福,世界就像鴨絨被一樣的柔軟溫暖,明天像甜膩的棒棒糖一樣在向滬妮招手。

    滬妮又做夢了,夢見自己踩在陌生的花瓣上,花瓣上閃爍著耀眼的露珠,那樣令人迷惑的七彩光芒。天空有蜻蜓在飛,許多的蜻蜓,五顏六色的蜻蜓,在滬妮四周很輕盈地飛舞……

    鬧鐘尖利的聲音把滬妮拉回了陽光明媚的清晨。睜開惺忪的眼,看見秋平懶洋洋地把手伸了出來,抱住滬妮的肩,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說:「早上好!我的老婆!」

    滬妮笑了,有些不安。

    兩個人擠在了洗手間唰牙、洗澡。秋平很快樂地催促,說他的同事給他介紹的經驗,就

    是要早,過了那個點拿表格都拿不到,而且體檢什麼都排在了後面,很耽擱時間的。氣氛歡樂,不容滬妮有一點質疑。此刻他們是飛在天空的氣球,飛得高高,但滬妮知道氣球是輕飄而且不實在的,沒有親人認可的婚姻,真的幸福嗎。但滬妮也不願意把飄在天空的氣球扯回來,她迴避著一些問題,讓虛假的快樂把她自己催眠了。

    醫院裡的婚前教育教室裡,已經簇擁了許多年輕的男女,一看這樣的架勢,滬妮和秋平就做好了等待的準備。上午,忙碌地在幾層樓之間奔跑,在十一點多終於把手裡的化驗單全部交了出去。

    下午看錄像,介紹一些很基本的性知識,看到一半就被婦產科的醫生趕了出來,說是要在這裡上產前教育的課。

    一大堆人擁在了檢查室的外面,向負責婚檢的一個老醫生投訴。不到十分鐘,這群人又坐在了教室裡看錄像,那個胖胖的婦產科醫生和她熟悉的那個產婦很傲氣地出了教室。

    教室裡認真看錄像的人不多,大多都在看報紙,還有人伏在桌上睡覺,其實他們只是想在等化驗單的過程中,有個坐的地方而已。

    錄像在介紹女人的生殖結構,滬妮的喉嚨裡像哽著一塊雞骨頭一樣的難受,就是這個錄像,讓她有勇氣在領結婚證的那一瞬間,把飄在天空的氣球扯了回來,哪怕看到秋平失望到哀傷的臉。要得到許可。這是滬妮堅持的話。我不能欺騙老人。滬妮流著淚心痛地堅持。秋平看著飄遠的氣球愛莫能助,他只能做到讓他的父母在暑假來深圳,然後找個機會告訴他們。他有信心他們一定會接受,因為他們的善良,因為他們都是老師,因為他們是那樣地喜歡滬妮,因為他們還算是開明的。但是他也不敢貿然地在電話裡講這件事,因為他們是老套的,是傳統的,還是很想抱孫子的。

    他們沉默了回去,手還是拉著手,只是讓他們快樂的天空漂浮的氣球不見了。

    再等一等吧。滬妮這樣說的。

    好,再等一等。秋平妥協了。

    氣球一次沒有抓牢,以後還會有機會讓你抓住它不斷漂浮的細線嗎。

    日子很平靜地過著,匆忙平淡,平淡得連身邊的幸福都不容易察覺。

    週末的傍晚時分,滬妮繫著圍裙開始燒菜。今天秋平會在家裡招待他大學的同學,因為大家都沒有見過他的新居,也都還沒有認識他結婚的對象。

    記得小言曾經揶揄地嘲笑過現在許多女人們努力的方向:在客廳像貴婦,在廚房像主婦

    ,在床上像蕩婦。他媽的!你說現在的女人累不累,為了那些個不值什麼的男人,至於把自己搞得那麼下賤嗎?這是小言的原話。可是她因為男人把自己的命都丟了,一個把什麼都看得很清楚的女人,把自己丟在了自己的男人手裡。

    鍋裡的酸菜魚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這道菜也是小言教的。滬妮把自己會做的菜通通做了一遍。除過那道酸菜魚,還有一份回鍋肉,也是小言教的。然後是番茄炒雞蛋,涼拌黃瓜,一大鍋烏骨雞湯。小言一個月至少要喝一次烏骨雞湯,她說那是女人的美容湯,一個月至少得喝一次。

    空氣裡瀰漫著油煙和菜的味道,沒有別人做菜時誘人的香味,只是一種很普通的菜的味道。滬妮有些懊惱自己平時沒有從菜譜上學到什麼拿手的招數。其實她是願意取悅秋平的。用取悅這個詞非常地合適,滬妮是非常願意做到像小言批評的那種女人的,只要秋平喜歡,她很願意像那樣「全面」。如果小言在,她一定會嘲笑自己的,有時候朋友的嘲笑也讓人覺得愉快,只要她還在。

    滬妮輕輕地歎了口氣,把菜一樣一樣地擺在了桌上,還有幾樣她在超市買來的涼拌菜和滷菜,用來補救她不精的櫥技。

    然後洗臉,把蒙在臉上的油煙洗掉。再把有些凌亂了的頭髮梳理整齊。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深潭一樣的大眼睛,小巧挺拔的鼻樑,精緻的嘴唇,象牙白的皮膚,瘦削的臉,尖尖的下巴。在外人看來應該還是漂亮的,甚至是很漂亮的。但在滬妮眼裡已經憔悴了,她見過自己幾年前冰清玉潔的模樣,對現在鏡中的自己,滬妮有一點無奈的憂傷。這越發地讓她感到幸運,因為她有了秋平,不管世界還有什麼樣的變化,總有一個人,她最愛的人,和她一起在承擔這樣的變化。

    客人一撥一撥地到來,都是還算年輕的男人,帶著他們多姿多彩的老婆或女朋友。這是一個健康的圈子,正常的工作,正常的生活方式。這座城市最普通的,被稱作「高級白領」或「金領」的中資階層,社會最穩定的階層,最努力的階層。靠自己腦袋的智商打天下的階層。

    一群閱歷豐富的人侃侃而談,其間也夾雜著一些或葷或素的笑話。桌上的菜沒有因為它味道的匱乏而影響到銷量,它們令滬妮十分滿意地削減著,酒瓶裡的紅酒也慢慢地減少,換來了飯桌上的人更加興奮地暢談。

    重重地摔門聲暫時地打斷了興奮地交談。漣青把高跟鞋摔在地上,赤腳走了進來。她平生最恨穿高跟鞋,一點都沒有她想要的那種酷酷的味道,還平白地把她的腳夾的生疼。如果不是導演要求今天的MTV一定要穿高跟鞋的話,她是怎麼也不會穿了高跟鞋去的,還一穿就是兩天。一上公共汽車,她就迫不及待地把鞋脫了,本想著下車穿的。但車到站以後,卻怎麼也不想再把腳伸進狹窄的坑裡去了。她就這樣拎了鞋一路走回來,路上有許多的人看她,她就瞪他們,心裡帶著一點得意。因為別人看她很有可能還因為她罕見的漂亮。拍這個MTV的導演就一再地向漣青表露自己的心跡,下次他拍電視連續劇的時候,一定要給漣青安排一個角色。漣青淡淡地敷衍,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想拿不可預見的「期貨」來引誘她,沒門!但漣青還是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的導演,萬一他真的搞到一部電視連續劇呢,萬一自己真的憑借一個角色一舉成名呢,就像前些年太有號召力的「小燕子」。想著自己不可預見的輝煌未來,漣青很坦然地笑了。

    一群人都被門外突然進來的人吸引了,太年輕的臉驚艷動人,修長性感的身材,褐色的細嫩光滑的肌膚,有些凌亂的小男式頭髮,耳朵上閃爍著的N個銀色耳環。

    「漣青,吃飯了嗎?」滬妮關心的問題非常地現實,對漣青的皮膚和身段,在她眼裡是次要的了。

    「吃過了。不過……」漣青很有興致地靠攏來,看了桌上的菜就失望地調轉頭:「你們吃吧,我已經吃過了。」

    「我小姨妹,梅漣青。」秋平因為酒精的作用顯得有些興奮。

    「過來和大家一起玩嗎?」滬妮隨時要表現自己對表妹的關懷,畢竟她是借宿在自己的家裡。

    漣青從冰箱裡拿了火炬冰激凌舔著,往沙發上蹭去。她敏感地感到有目光專注地在自己臉上游移,突然地轉頭,伴隨著心裡惡作劇的竊笑,她要把這個偷窺的傢伙嚇一跳。

    當她看到那張成熟漂亮帶點風塵的臉,臉上架著的細邊眼鏡,還有剃得很工整的平頭,她被大大地嚇了一跳。是的,被嚇到的是她,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嚇到她了,她伸出的舌頭很性感地停在了冰激凌的尖頭上。真是見鬼了,在自己家裡碰到這個傢伙。漣青馬上打消了自己要看電視的念頭,向自己的房間蹭去。

    「漣青,你吃點水果吧,朋友送來的,很新鮮的。」滬妮說。

    「是啊,很新鮮,還帶著葉子的。」漂亮男人說,嘴角帶著一絲冷冷的嘲笑。

    漣青把自己的舌頭收回來,說:「我吃冰激凌。」進門之前,她看到漂亮男人身邊坐著的女人,是一個還算清秀的女子,也戴著一副眼鏡,中學教師的模樣。漣青心裡暗暗的鬆了一口氣,那個女人比不上自己。其實她不知道那個女人同樣有著很拿得出手的學歷,並有一個月一萬多月薪的工作,在漣青眼裡,女人的工作,都是玩兒的,當然也不可能靠它賺到什麼像樣的錢。

    漣青釋然了,誇張地舔著冰激凌在漂亮男人似笑非笑的注視中驕傲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呆在沒有什麼娛樂工具的房間裡,漣青被外面的聲音吸引著,其實心裡蠢蠢欲動的,不是漣青聽到的熱鬧,而是那個在酒吧裡遇到的男人。漣青下身熱起來,不由自主地潮濕著,慾望像水中的巫婆一樣誘惑了漣青想要站在他視線範圍裡,讓他看著她的美麗流口水。

    漣青坐不住了,憑什麼她要躲著他。她帶著一些不是十分自然的驕傲,在漂亮男人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坐進了沙發裡。組合音響裡正在放著雅尼的唱片《INTHEMIRROR》。啪的一下,把音響關了,打開電視,搜到一個有許多俊男靚女的青春偶像劇,看著,其實心裡突突地跳得厲害。背對著他們坐著,其實眼睛像長在了腦袋後面一樣,前面的東西,都迷糊了。

    漣青從雜亂的聲音裡分辨出酒吧裡的男人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性感的沙啞。他和他們在談論讀書時的一些笑話,然後笑起來,肆無忌憚。

    有人開始離座,去陽台吹風,看從那裡看出去的景致。

    男人端著酒杯走了過來,漣青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

    男人在沙發上漣青的旁邊坐了下來,很自然的模樣。漣青嚇得幾乎跳起來,她側目看他,他正帶著研究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瞟她。

    身體裡有種東西在躁動,暖烘烘的一片,他特別的性感,他的身體周圍有強烈的磁場,撩撥著漣青的意識、乳房、全身,很難壓抑的衝動。

    「還好嗎?」男人問。

    漣青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她咳嗽了一聲,沒有回答。她是驕傲的。

    中學教師模樣的女子也走了過來,坐在了男人身邊,很溫順的樣子,勸男人少喝一點酒。

    男人用他性感的笑容注視那個女子,然後用很性感的聲音說,好的。

    心裡有那麼一點點隱隱的痛,漣青恨恨地決定不再給他好臉色看,可惡的男人!

    秋平走過來,向他們做了介紹。他叫顏谷,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女子的名字漣青忘記了,她沒有必要記住她的名字。

    「梅漣青……」男人在嘴裡玩味著,「很好的名字。」

    躺在床上,漣青還在回味他的話,希望從裡面找到一些別樣的信息。但似乎什麼也沒有。

    漣青失眠了。滿腦子是那天在酒吧的激情場面。她掙脫了被子,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剝掉,蘭色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她修長性感的身體蒙上了一層很神秘的蘭色薄霧。她在床上痛苦地扭動著,低低的呻吟,想像他身上煙草和男人的氣息……

    電話尖利地響起,漣青很快地把話筒握在了手裡,她知道是誰,會在這樣夜深的時候,撥打她的電話,他在想她,她肯定。

    「喂?」

    「……」

    對方沒有聲音。漣青不甘心,「喂?」她再一次向他呼喚。

    「你好!」果然是他!漣青的血液在身體裡燃燒起來,很快的速度,無法控制的速度,幾乎讓人窒息的速度。

    「喂?」很庸懶的聲音把漣青嚇了一跳,她分辨出聲音來自表姐,她被吵醒了。

    「表姐,是我的電話!」漣青趕緊申明。

    「哦。」那邊的電話擱下了。

    「……」

    「你怎麼知道我是找你的?」顏谷說話的語氣也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鬆鬆垮垮的。

    漣青很想把電話掛斷,如果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可以保證他下次打進電話表姐不會接的話,但現在的情況不允許她太過矯情,但漣青還是嚴正地威脅:「那我掛電話了!」

    「別!給你開開玩笑的,我就是找你的。」

    「你老婆呢?」漣青一邊說話,一邊用手玩弄著下身彎曲的絨毛。

    「她睡了。」

    「找我有事嗎?」漣青故意問。

    「我在想你!」

    聽著男人性感沙啞的聲音,漣青幾乎要粗重地喘息,壓抑著自己的氣息,把電話慢慢地掛斷了。

    漣青開始了她在深圳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戀愛。純粹的偷情。所以他們比起一般戀愛的戀人多了許多的刺激和浪漫。

    他們是很登對的一對,有著狂熱的野性和充沛的慾望。他們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做愛。偏僻的小巷,公園的灌木叢裡,樓梯通道的階梯上,顏谷的別克轎車裡,所有可以的地方他們都做。還有他們做愛時他老婆打來的電話,也強烈地刺激著他們。這時候,顏谷會一

    邊抽動,一邊平穩了自己的聲音溫柔地回答老婆的詢問。然後兩個人更加狂熱地親熱,彷彿世界末日已經來臨,要在這樣很有限的時間裡,體會世間最美妙的感官享受。甚至在上班的時候,漣青有時也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情景,露出恍惚的神情。

    漣青滿意目前兩個人的狀態,沒有將來。他太老了,對漣青來說他太老了,他比漣青大了一輪。將來他都老得走不動了,漣青還會有盎然的生命力。他們的節拍是不合的,他們只能擁有現在,現在的他們極其合拍。在漣青感到身體裡溢滿了對他的愛時,就會這樣來說服自己,她會找到更合適的,比他更好的。

    又是一次激情的約會,一個大雨的天氣。

    顏谷開著他的別克車,已經離開市區很遠了。他還在尋找,漣青的身體已經熱了起來,她知道他在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

    大雨冰冷地下著,車燈穿透眼前迷濛的黑暗,透著詭異的氣氛。車終於停了下來。

    音響裡放著恩雅的《CHINEROSES》,空間突然地變大了,冷風從空調口慢慢地吹出來,卻不能緩解身體的燥熱。漣青一翻身坐在了顏谷身上,伸手摘除顏谷的皮帶。金屬的聲音清脆的撞擊,兩個人都被激烈地刺激著,衣服被慌亂地剝掉,瀝漣青傲人的身體向後傾著,青春健美的身體在慾望的的張揚下,強勁地搖擺,她肚臍眼上的光環在夜色中閃耀著寒冷的光。他們不遺餘力地做愛,音樂在車裡迴盪,還有瀰漫的身體的氣息,慾望的味道,還有……游移在四周的死神的寬大衣袖……

    一輛大卡車疾駛過來,沒有發現轉彎處關著燈的小車。

    很強烈的碰撞,這輛發動著的別克車翻下了離路面一米多高的雜草叢,先拋出去的是漣青,她驚訝地從顏谷身上摔了出去,撞開沒有關嚴的車門,撲倒在雜草叢裡,隨後汽車翻身壓在了她的半個身子上,血從她裸露的身體裡流出來,又被雨水沖走了……

    電話在半夜響起,滬妮從夢中掙扎著醒來,一個鮮紅的夢,漫天遍野的鮮紅楓葉,絢爛而絕望。

    電話繼續地響起,秋平昏沉地呻吟了一下。滬妮抓起電話,或許是找漣青的,半夜的電話,一般都是找漣青的,也許漣青今天睡得太熟了。

    放下電話,滬妮飛快地跑到漣青的臥室,凌亂的床上沒有人,漣青鍾愛的大狗熊孤獨地躺在地板上。滬妮驚恐地搜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希望發現漣青鮮活的身體,但房間在月光的籠罩下是死寂的一片。漣青真的不在。

    「怎麼了?」秋平睜著惺忪的眼在身後問。

    滬妮回頭,眼睛裡已是霧朦一片,「漣青……他們說她出事了。」

    秋平看凌亂的床鋪,在他們睡覺之前,漣青應該是在床上的,什麼時候,她又出去了?

    在醫院裡,隔著玻璃滬妮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漣青,週身插了許多的管子,臉上戴著氧氣罩。在那裡他們碰到了顏谷的妻子李蘭,她的意志幾乎已經被摧毀,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她失去的,是她的世界,親密愛人背叛的世界。顏谷傷勢不重,已經甦醒,也沒有缺胳膊短腿兒。只是,在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裡,醫生宣佈漣青不治身亡……

    黑色的恐怖,到處,都是黑色的恐怖,青春洋溢的漣青從此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了,滬妮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她無力地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半夜的醫院非常的安靜,白色的燈光把整個走廊照得冰冷生硬,秋平辦好手續匆匆地走過來。

    滬妮軟綿綿地流著淚,腦子裡的世界混亂一片。

    漣青,終於徹底地自由了。終於掙脫了。你大笑吧,你尖叫吧,你做愛吧,你漂亮吧……漂亮的小孩啊。

    漣青的父母第二天就來了,震驚的悲傷讓他們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小舅媽瘋了一樣地撲向自己的女兒,驚聲尖叫,哭聲淒愴慘烈。小舅舅流著十幾年也沒有流過的淚,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

    滬妮遠遠地站著,她已經憔悴得沒有了人形,眼睛因為太多的眼淚而紅腫著。自從小舅舅他們來了以後,秋平和她都不能靠近漣青了,他們是罪人,他們沒有照顧好漣青。滬妮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們,世界上她僅有的親人們。

    漣青火化之前,滬妮找機會在她的右胸上墊了一塊墊子,重壓下,她右胸裡的鹽水袋破裂了。漣青是愛美的,她一定不能接受自己那樣的模樣。

    顏谷來過,小舅媽歇斯底里地給了他重重的幾記耳光,直到打得她自己沒有了一點力氣,攤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秋平走過去,默默地看著他,用隱忍的目光,然後說:「你怎麼可以這樣!」

    顏谷抬起他傷痕纍纍的臉,啞著嗓子說:「我很愛她,真的。」

    聽到這句話,滬妮哭起來,喉嚨裡發出沉悶的聲音。

    但漣青,就這樣離開了。

    滬妮還沒有從漣青離開的痛苦中走出來,她變得有些神經質了,她怕秋平開車,極力地說服秋平把車賣掉。她開始疑惑,為什麼自己身邊的人總是這樣地消失。半夜,滬妮會從夢中驚醒,鮮紅的夢境,淒愴的紅。她只能緊緊地抱緊了秋平,她僅有的他。黑夜裡,她不知道該怎樣地去對抗過去,爭取未來。

    秋平絕對是命運安排給她的最忠誠最重要的愛人,他不遺餘力地挽救她瀕臨崩潰的意志

    ,他帶她出去郊遊,認識許多的朋友,他讓她參加健身班,參加義工活動,他自信可以帶她走出來,那個黑色的深不見底的黑洞。

    但是,伸手,滬妮就能觸摸到黑夜的孤寂和死亡的冰冷。

    她急速地憔悴著。她開始隱藏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黑暗中,掩飾著自己的憔悴和痛楚。

    但滬妮自己也知道是不能夠放棄的,她還不到三十歲,她還有秋平,她得要有力量,她要和過去對抗,她要向未來爭取。

    秋平說,休息一段時間吧,不要工作了。你不是喜歡寫作嗎?就在家做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吧。

    滬妮堅持著上班,害怕一個人獨處的時間。

    在盛夏的一個傍晚,滬妮和秋平去機場接回了秋平的父母。

    一家人歡喜團聚,但是滬妮明白,有的事情,她終於要真正面對了。

    大家都迴避著漣青的離開,一副歡樂融融的樣子。父母的臥室設在了過去的書房,漣青的房間已經改成了現在的書房,活著的人,會想盡辦法忘掉憂傷。

    為了陪父母,也因為這段時間工作的不在狀態,滬妮把職辭了。整天地在菜市場,廚房裡忙碌。滬妮已經能燒出各種不同的小菜,好看,也好吃。

    秋平回來,一家人就快樂地圍坐在一起,吃著飯菜,談論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秋平爸已經從一個沉默的男人變成了一個充滿溫柔的話多的老頭。特別在一杯酒進了肚子以後。但今天的閒聊顯然是秋平媽事先想了許多遍的問題。

    秋平媽接過滬妮給她盛的一碗魷魚湯,瞇著她因為發福而顯得更小了的眼睛,臉上很愜意地微笑著說:「說吧,怎麼拖到現在還沒有扯結婚證,秋平,我可警告你,你可不許欺負滬妮啊,你欺負她,我和你爸可饒不了你。」說完,就拿細瞇的眼睛慈愛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滬妮把夾在筷子上的青菜送進嘴裡,嘗不出一滋味。她偷眼看秋平,他愣了一下,笑著說:「還不是想你們來了我們才去扯,大家熱鬧點嘛。」

    「又不是舉行儀式,就這兩天吧,我和你爸的意思都是就這兩天,你們把證扯了,名正言順的,不虧滬妮。」

    「好!」秋平爽快地回答,大口地吃著一塊雞腿,微笑地看著滬妮,眼睛閃閃地發著亮光。

    「扯了證,就可以計劃要一個小孩了,我明年就可以退休,到時候我來幫你們帶小孩。」秋平媽因為興奮而神采奕奕,臉頰上若隱若現地漂浮著兩朵紅雲。

    「你媽呀,想抱孫子都想瘋了!」秋平爸笑著取笑自己的老伴。

    「你不想?看見別人家的孫子還不是眼饞的不行!說我。」

    滬妮偷眼看秋平,他遞了一個眼光過來,非常地鎮靜,然後笑著說:「還早,還早!」

    「不早了,你想以後滬妮更辛苦啊……」

    「別說了,媽,吃飯吃飯,以後計劃就是了。」

    滬妮很清脆地嚼著嘴裡的芹菜,分辨不出一點味道。

    吃過飯,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翻看索味的電視節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嘴裡嚼著已經被滬妮去皮剃核的水果。

    氣氛歡樂融洽,滬妮身處其中,卻覺異常沉重。

    該是對秋平父母說明的時候了,結果怎樣,聽天由命吧。

    但是,直到兩個老兩口回房休息,滬妮也沒有張開嘴。實在不願意破壞這樣美好的氣氛。

    「秋平,應該對你父母說了。」躺在床上,滬妮輕聲地說。

    「不要!」秋平坐起來:「我不想冒一點險了,我們不要對他們說這件事。」

    「可是……秋平,我們不可以欺騙他們的。我們都做不到。」

    「……以後會有辦法解決的,現在不要說,實在不行,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小孩,沒有關係的。」

    「秋平……」

    「不要再說了,滬妮,不要說,答應我,不要說,讓他們保持目前的快樂吧。」

    滬妮不說話了,她在黑暗中墜落,秋平都沒有把握。

    秋平的鼾聲漸漸響起,他愛她,因為愛,他有所有釋懷的理由,所以他很坦然地入睡,明天的事,大可以明天解決。但滬妮不行,因為問題在她身上,因為他們都是很傳統的人。但滬妮是要幸福生活的,她緊抓了綺麗絢爛的幸福,她的秋平,那個讓她可以把過去和未來銜接起來的男人,實在的不願意放手。不說吧,就讓大家都這樣快樂著,實在不行,就像秋平說的那樣,抱養一個小孩也可以。或許,過兩年,科學發達到不用女人自己來孕育小生命了,現在不是已經有試管嬰兒了嗎,或許他們可以要一個試管嬰兒,秋平親生的孩子……

    蘭色的月光下,滬妮慢慢地起身,走到窗台前,看著深藍天空裡點點的星星,在遙遠的天際閃爍著寒冷的光。陽台上的蘭花已經開了,在夜色中異常地妖艷迷人。

    但是,有的事畢竟是不能當它不存在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刻。

    家裡的兩個男人已經睡了,秋平媽叫住了滬妮。滬妮記得秋平進屋時的目光,他是叫她不要提起那件事。滬妮也暗暗地決定,不要提起,不提,永遠也不提。

    在橘黃的燈光下,秋平媽因為幸福的滋養而特別地慈祥,圓圓的胖臉透著發自內心的喜

    悅。她把滬妮拉在自己身邊坐下,掏出一個首飾盒,打開,裡面是塊玉珮,晶瑩剔透,翠綠得彷彿要滴出世界上最純淨的水珠。一種不能負擔的重力向滬妮壓來。

    「滬妮啊,你們結婚媽也沒有什麼好送你們的,這塊玉珮是我和你爸結婚的時候,他媽媽留給我的,沒什麼用,是個意思。」

    「媽,還是你留著吧。」滬妮不敢伸手。

    「拿著,滬妮,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打小,就看見你和秋平那樣要好,你們也都是好孩子,知道你們在一起,我和你爸可都高興了……」聲音低低地,細柔地在耳邊盤旋,在房間裡縈繞,非常溫柔地,把滬妮的堅定一點點擠碎。

    「媽,有件事,我們一直想找機會對你們說,又一直不敢說……」

    同樣輕柔的話語,讓秋平媽的幸福飛揚的世界猛地沉入深谷,油光還浮在臉上,安定喜悅的神情卻不見了,滿臉的震驚,粉碎般的震驚。

    話沒有說完,秋平媽已經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門輕輕地關上,輕輕的聲音,震得滬妮抖了抖。

    滬妮呆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把頭埋進膝蓋裡,用細長的手指抓扯著自己的頭髮,她不是個可以帶給人幸福的人……

    「滬妮!」

    滬妮抬起頭,看見秋平站在了面前,他一直在擔心。快速地搜尋她的臉,用他令人心碎的眼睛,他俯在上方的行雲流水的臉龐。滬妮抱住了他,她實在是不捨得放棄這個男人。

    他低頭撫摩她的頭髮,低聲問:「怎麼了?滬妮,你告訴我。」

    滬妮抬起淚眼婆娑的眼睛,說:「我說了,我對你媽媽說了。」

    秋平不再問什麼了,他拍拍滬妮的頭,說:「先睡吧,明天我會和他們談的。別擔心。」事情已經挑開,秋平確實就不太擔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還算開通的。他希望這樣。

    這個夜晚,滬妮又做夢了,夢見自己走在高聳入雲端的圍牆上,周圍有風聲呼呼吹過,為了不讓自己摔下來,她坐在了牆上,世界萬分的孤寂,空無一人的可怕。在心裡,卻是焦灼難安的,她要找秋平,她不見了秋平,可是在這高高的圍牆上,她該到哪裡去找……

    九點鐘,滬妮出門,去超市買菜。今天她沒有等秋平父母。事實上秋平媽到現在還沒有起床,這和平時太不一樣了。秋平父母都是習慣早起的人,九點鐘,他們已經晨練回來,吃過早飯,然後已經在超市裡挑選新鮮的蔬菜了。

    秋平爸今天也在迴避滬妮的目光,滬妮沒有堅持,自己上街去。秋平已經請了假,他們一家人,需要談一次。

    滬妮懶洋洋地走在小區的小徑上,昨天的夢讓她今天精神不振,當然還有他們談話的結果,讓滬妮憂心沖沖。

    「滬妮,你公公婆婆今天怎麼沒有來晨練啊?」

    滬妮被一個有些蒼老但絕對有力的聲音喚醒,抬頭看見隔壁家的老頭陸伯正牽了自己的寶貝狗「乖乖」溜躂。

    「陸伯早!他們……昨天睡晚了,今天起完了。」

    乖乖看見滬妮,拚命地朝她的腳邊蹭著,一隻精力特別旺盛的小狗。

    「睡懶覺可不行,又不是小年輕了,讓他們每天都要按時起床。」陸伯用力扯著自己的小狗說。

    「好!」滬妮低頭拍拍尾巴亂搖的乖乖,繼續向外面走去。

    超市每天這個時候都有許多的人,辭職以後滬妮才知道原來上班時間也有許多人是不在辦公室裡的。在蔬菜架和肉架間來回走動的,或年輕或年老的女人們,職業就是買菜做飯,照顧家庭。

    在穿梭的人群中,不難看出有的女人曾經受過的高等教育,甚至還殘存著在職場上的幹練精明,但是家庭讓他們退了回來,心甘情願地駐守在後方,告別波瀾壯闊,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猶如宿命的安排。安寧但嫌過於平淡。

    沒有心緒地買了一些菜,就匆匆地向回走,結果,就像等高考結果一樣地緊張,比等高考結果緊張了許多倍,這是一生的命運。

    出門時勉強的淡定現在一點都沒有了,滬妮在街道旁疾走,世界退回到一個次要的角落,車水馬龍,人流湧動,都不過是晃動的風景,沒有聲音的風景。

    喘息著打開門,滬妮的心有些發顫,手也有些發顫,渾身都有些發顫。鼻尖,已經浸滿了細密的汗珠。

    小心地走進去,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客廳裡,沒有人。

    秋平媽突然的有些失控的聲音從他們的臥室傳來,把滬妮驚了一跳。聲音帶著失控和絕望的尖利:「不行,絕對不行,你爸沒有兄弟姐妹,我們就你一個兒子!」

    「……媽,現在不是有試管嬰兒了嗎……」

    「住口!沒有在母親肚子裡長大的小孩,怎麼會和正常的小孩一樣呢!」

    「……算了,由他們去吧,反正他們已經這樣了,你總不能讓滬妮走吧。」

    「可是我就是想留一滴血脈在這個世界上啊,沒有小孩的家庭不是完整的!我可以當滬妮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們可以補償她……」

    「媽!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離開滬妮的。」

    「你!秋平!媽是為你好!一個人到頭來,他最大的幸福是他的孩子,是他流在這個世界的一滴血脈,你怎麼不明白!」

    「媽,我不會讓滬妮離開,我娶定她了。媽,你就點個頭吧!」

    「算了,就由了孩子們去吧。」

    「不行……沒有孩子就是不行。」

    「媽,我們今天不說這個事好嗎?以後再說。」

    「以後?等你們結婚以後?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反正,我這一輩子只要滬妮。」

    「秋平!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是為你好,等你將來老了,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孩子是你最大的驕傲和希望……」

    滬妮輕輕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地關上房門,提著一大包菜到了樓下草坪邊的石椅上坐下。在這件事情上,她是沒有一點主動權的,只有等待,一個結果,或許結果已經出來了。深深歎一口氣,突然地,感覺釋然了。

    天空,有人字形的大雁飛過,這個美麗的城市是這樣的溫情脈脈。

    再回去,碰見秋平媽怒氣沖沖地提了行李要走,左邊是秋平,右邊是秋平爸,他們都在阻攔,他們都希望事情能夠中庸一點的解決。圓滿不了了,但可以折中。但秋平媽不能,她就秋平一個兒子,秋平爸就秋平一個兒子,她說得對,在他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以後,還有一滴血脈,一點希望留在這個世界,作為他們的延續。

    看見滬妮,三個人都有些尷尬和為難,秋平的父母昨天一定是經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

    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還有因為焦慮而突然憔悴的臉,這些讓滬妮感到內疚,她想要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不被祝福的幸福。

    秋平媽就說話了,揚著她凌亂的花白頭髮說:「滬妮,你是個好孩子,……我沒有一點要衝你來的意思,……可我……就是想要個孫子。」說完,眼圈就紅了。

    「媽!你不要走,再陪秋平一段時間。」滬妮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比她想像的還要強烈。她走上前,抓住秋平媽的行李,說:「再多住一段時間,算我求你。」

    「唉,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也管不了你們,你們好自為之吧。」

    「媽,求你了,再呆些天。」滬妮抓住秋平媽的胳膊說。

    滬妮要不遺餘力地留下秋平媽,她得幫助秋平度過一段難熬的日子。事到如今,滬妮已經別無選擇,她不可能看著秋平媽的失望不顧,硬生生地嫁給秋平,她做不到,她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離開。

    「媽!」秋平懇求地叫。

    「老太婆,就再住段時間吧,你看你,這是……」秋平爸的語氣萬分地無奈。

    「媽,再說,現在票還沒有訂呢,要走,也要把票定好了才能走啊。」秋平說。

    秋平媽放下行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滬妮曾經在許多個平凡的日子裡渴望著發生能夠改變點什麼的事情,但生活總是以它最平淡的姿態削減著人的希望。幻想一點一點的破滅,人無可奈何地不得不隨波逐流,對命運再沒有做抵抗的勇氣和念頭,生活更加地真實和平淡。但滬妮遇到了秋平,他是讓她可以心安理得平淡生活的借口和理由,而且有了他,她又怎麼會平淡。生命的奇跡,眼看要消失了……

    離開秋平,萬分不得以。

    「秋平,再抱抱我。」滬妮幽幽地呼喚籠罩在月光中的愛人。

    「還不累嗎?」

    「不累,我還想要,我還要。」

    「吃不飽的小讒貓!」秋平打趣地笑。

    滬妮在喉嚨裡笑了一下,眼淚突然地滑落。趕緊地掩飾著把眼淚擦掉。他們緊緊地擁抱,蘭色的冰冷火焰在黑暗中瘋狂地燃燒,生命裡最後的有感知的時光,要記住啊,一定要記住啊!

    高潮把滬妮拋上了輕飄的雲端,四周空寂一片,只有秋平,秋平的身體,秋平身體傳達的眷戀。秋平顫抖著在滬妮身體裡釋放,臉上表情有些痛苦,滬妮莫名地心疼。輕撫那張令她心碎的臉,這一生,她都會把這張臉刻在自己的心裡,永遠,不捨得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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