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成長的過往 文 / 金子
電話鈴的聲音在黑暗中特別的尖利。滬妮蹲在那裡,看著顯示屏發著綠光的手機,呆在那裡,不敢上前。現在的他,還是以前的那個秋平嗎,經過那麼多的時間,還有多少東西是沒有改變的。滬妮突然地感到悲涼,為什麼要讓她在這麼多年以後才遇到他,為什麼要讓她在這麼多年以後還要遇到他。無奈和悲傷的過往,齊齊地湧上心頭,化做冰涼冰涼的水珠,從眼睛裡流出來,滴落在她茫然的臉上。
滬妮依舊蹲在那裡,看著那小塊綠色焦躁地閃動著。她知道只要她走過去,按一下那個接聽鍵,她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但她就是沒有走過去的勇氣,或許希望比現實是更柔軟的。電話鈴響過以後,一切都歸於平靜,靜得出奇。
滬妮慢慢挪到床上,看到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號碼。悠悠地歎口氣。
慢慢地下樓,想著昨天他還拉了她的手,在這個樓道裡摸索地攀著,心裡有一些的歡悅,但不乏沉重。畢竟是事過境遷,今天的太陽比起十幾年前的,應該是新了許多的。滬妮瞇縫著眼看著剛剛升起,還不是很晃眼的火球,感覺自己彷彿是經歷了許多年的老人一樣,今天的她,也不再是昨天那個繫著小辮穿著花襖的小女子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遠地不會回來,找不回來的。
滬妮歎了一口氣,走下最後一級台階。向外面走去,低了頭,大步地走著。
「滬妮!」一聲低喚,像是從夢中發出的聲音。
滬妮頓住了,她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只是用自己的感覺來確定聲音是否真實。
「滬妮!」陌生的卻也熟悉的呼喚。
滬妮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轉回頭去,秋平站在那裡,很固執的姿勢,就像那年他站在山頂上的姿勢。滬妮注意到他換上了整齊的西服,很乾淨整潔的一身,上班族的標準形象,一個這座城市到處可見的普通男人,不同的是,他是秋平。
「這麼早?」
滬妮說:「是啊。」
「我們一起。」秋平走上來,看著滬妮說。
滬妮把眼睛移開,他和少年時的秋平總是有一點接不上軌,但他明明又是秋平。滬妮轉身,慢慢地向前走著。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清新的味道,沒有煙味,也沒有香水的味道,是乾淨的太陽和甘草的味道。
「我昨天晚上回去以後給你去了電話的。」
「……我沒有聽到。」
「我想也是,都這麼晚了,你應該睡了……」
「……」
「我今天早上一定要見到你……不然我心裡不塌實。」
「……沒想到你住得這麼近。」
「是啊,這兩年我們竟然住得這麼近。」
很近就到了街邊,這裡有204路車可以坐,滬妮沒有停下來,繼續朝著深南大道的方向走去。她感覺到自己的身上已經在出汗,手心裡,也是濕漉漉涼冰冰的汗水。
「你還好嗎?」秋平問。他們的話不多,莫名其妙來的拘謹,讓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嗯,還好。」滬妮把眼睛從路面的石板上收回來,轉頭很輕鬆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一下。秋平的鬍子剛剃過的,下巴上青青的一片,他已經長大了。滬妮有些悵茫地想。
「叔叔阿姨還好吧?」滬妮問,她喜歡自己的這個問題,這是他們共同經歷過後才會有的問題。
「好……上個春節回去他們還念叨著你,說不知道你現在怎樣了?……」秋平轉過頭看滬妮,卻看見她眼睛霧濛濛的一片,就把話打住了。
走上天橋,滬妮笑著問:「你記不記得刮颱風的那天?」
秋平疑惑地看她。
「在天橋上。」滬妮微笑著提醒。
「那是你嗎?」秋平驚異地問,那天他沒有注意那個女子的容顏。
滬妮點頭說:「我聽見你的同伴叫你的名字。」
「那你怎麼不叫住我?」
「……我沒有反應過來。」滬妮低了頭說,然後笑笑。
秋平也笑了,說:「是啊,太突然了,我那天聽見別人叫你,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滬妮笑笑,沒有說話。
兩個人都笑起來。走下天橋,等車的人還非常的少。剛好有一輛113大巴開過來,滬妮就上了車,秋平也跟了要一起走,滬妮忙說:「你不用送我的。」
「我也是這趟車。」
滬妮紅了臉暗自責怪自己的自作多情。
花團錦簇的市政府門前,兩個石雕的奮力拉犁的牛依然保持著那樣的姿態。秋平指了石雕說:「你看,這就是深圳人,深圳就是被許多這樣的人建設起來的。」
滬妮看著石雕,心裡有一些感動,秋平還是那樣的單純,帶點正直的單純。
今天的路程似乎特別的近,秋平一再地說時間還早,就跟滬妮下了車,穿過馬路,在一
座大廈前停下,滬妮說:「你該去上班了,時間不早了。」
秋平看著滬妮,眼睛裡有那樣令人心碎的溫柔,他說:「我看著你進去。」
滬妮笑笑,走上墨綠色大理石的台階,拐彎處,回頭看,一個她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一個氣宇軒昂的英俊男子,轉身向車站走去。
進了電梯,心還在快節奏地跳動,深深地呼吸,讓它慢慢地平復。
辦公室裡還沒有人,實在是太早了。滬妮趕緊站在窗玻璃前面,看著樓下能看見的地方,人來人往,她發現不了秋平。慢慢地坐下,心裡有些惶惑的幸福,卻也是不安的。
中午時分,小言的電話來了,電話裡小言打著哈欠問:「昨天你那個帥哥怎樣?表現不錯吧?」現在起床,對小言來說太正常不過。
「什麼話?」
小言輕笑,說:「你不要瞞我,他都送你回去了。我不想打攪你們的好事,昨天才沒有給你電話的,怎樣嘛?還不錯吧?一看就是那種比較有『實力』的男人。」說完,又是一陣輕笑。
滬妮有些惱了,很好的感覺,小言讓它變得猥瑣起來。滬妮說:「你再這樣說,我掛電話了!」
「真生氣了?」
「你說呢?」
「算了算了,算我沒說……」
在這座城市裡,非常盛產的是未婚男女,和氾濫的一夜情。小言的態度滬妮不能太過不滿,事實就是這樣。一個避孕套,一杯紅酒或咖啡,一次平淡或不平淡的邂逅,一點想要放縱自己的慾望,一對有些寂寞的男女,一句「不知道誰玩誰呢」,成就了這座城市裡多少的激情故事,或激烈的,或乏味的,充斥了城市的各個角落。……但滬妮不想要這些,在經過肖文以後,她珍惜自己猶如珍惜處子之身,不要和誰玩兒,不再和誰玩,不要那樣的遊戲。她沒有那樣的功力,來玩感情遊戲,所以,她只有珍惜自己。
只是,她還有能力接受孟秋平嗎?這是個棘手的問題。
下班的時候,手機突兀地響起來,鈴聲足以把疲憊的心擊得支離破碎。
滬妮在自己的包裡摸索著,越急卻越是摸不到那小小的一塊。好容易摸出來,看見上面果然顯示的是那個已經熟悉的號碼。滬妮已經坦然了許多的心,突然地又被撩撥了起來,期待,不安,激情湧動,她的身體裡,幾乎不能承擔這樣複雜的情緒,她想要崩潰。昨天初見秋平時的勉強的淡定她已經沒有了,經過一天的回味,經過一天的等待,經過一天的掙扎,少年時就隱隱藏著的情愫,在沒有他的時間裡反覆咀嚼的有他的過往,都引發著她對他的渴望像火山一樣的噴發出來。但她還得忍耐,痛苦來自她必須忍耐。
「喂?滬妮?是你嗎?」秋平遙遠卻明明又近在咫尺的聲音。
「是我。」一天徒勞的掙扎,讓滬妮有些虛弱。
「你怎麼樣?還好嗎?」
「好。」
「今天我要加班……」
「哦。」無端地感到釋然。
「沒有別的事,我改天再給你聯繫。」
「好!」掛斷電話,看著遙遠的天際,如果真的就這樣停下來,該有多好。
躺在床上,眼睛卻看著不能夠黑盡的黑暗。近來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也讓人感慨萬千,突然地就有了要傾訴的慾望。好久沒有動筆寫過小說了。
因為太多的感慨而無從下筆,先取名字吧,書的名字,一個很古舊的故事,從山裡出來的故事,從昨天一直到今天,昨天像燃燒過後的灰燼,在今天的陽光裡漂浮。《時間灰燼》,對,就叫時間灰燼。
滬妮起身,打開燈,打開電腦,坐在椅子上,可以用心潮澎湃這幾個字來形容,卻寫不出一個有意義的字來。
燈光下,手機突兀地響起。滬妮看著它,站起來,抓起在牆角充電的手機,那個她已經熟悉的號碼。
「秋平。」
「滬妮,你還沒有睡?」秋平透著成熟男人味的帶磁性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
「我在你的樓下,我看到你的燈亮了。」
滬妮走到窗邊,撩起窗簾的一角,不大的空地上,秋平站在那裡。
「你出來好嗎?我想看看你!」秋平的聲音低柔輕緩,像施過魔法的薄霧,讓滬妮輕飄起來,模糊起來。
滬妮摩挲著打開房門,走到走廊上,她還穿著白色的,帶蕾絲花邊的睡衣。她看見了那個在山頂上佇立的少年。
關了手機,什麼也不想去想了,她向樓下奔去,童年溫暖的延續,少年萌動的情愫,現在無法抵擋的讓人不安的誘惑,她奔了下去,不管了,什麼也不管了,只要這一刻吧,就當老天只給她這一刻吧,她要珍惜,哪怕就是這一刻啊。
拖鞋在樓梯上發出「踢踢塌塌」的聲音,穿著拖鞋的腳[跑起來有些吃力,可是秋平在下面等著的啊。依舊地狂奔,似乎這一生都在等待今天的奔跑,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沒有遲疑,她也沒有遲疑。他抱住了她,她投進了他的懷裡,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深深地擁抱,似乎要把彼此擁進自己的身體裡,他吻她,吻她流著淚的臉,吻她冰冷的唇,她感覺到他的唇,很感性很體貼的唇。她聞到他身上陌生的氣味,男人的氣息,乾淨的,透著陽光和薄荷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這是她等待了太久的氣息。
他低下頭,用下巴在她的頭髮上摩挲著,喃喃地低語:「滬妮,我找到你了。」
滬妮把頭深深地埋進他的胸前,茫然地,不想思考。有晚歸的人經過他們的身邊,很愜意地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來表示他們的驚喜和驚訝。
月光依舊溫柔地灑在已經開始慢慢安靜的城市,秋平用手摩挲著滬妮的頭髮,低聲地說:「回去吧,好好睡個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滬妮把頭仰起來,看著這麼近的秋平,這麼近,多麼不可思議的幸福。
「回去吧,乖!」秋平把手伸進滬妮的頭髮,把她的頭湊過來,在滬妮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走到樓梯口,轉過頭來,看見秋平站在那裡,月光下高大挺拔的身軀。「我明天給你電話!」秋平說。
滬妮跑上樓去,站在走廊上看下來,秋平依舊站在那裡。滬妮躺在了床上,想著有一個人在那樣地守侯著自己,心裡暖得幾乎又要哭出來,把燈拉滅。然後輕輕地下床,走到窗邊,小心地撩起窗簾的一角,看到站在那裡的秋平。秋平慢慢地退後了兩步,然後轉身走了。一直到看不見。
許久,才慢慢地睡著。滬妮看見了波光粼粼的大海,海水清澈溫暖,透著太陽照射的波紋,滬妮應該是在海底的,還有秋平,現在的長大了的秋平,他們手拉著手站在海底,看著五彩的小小的海魚從身邊游過。他們觀賞著,感歎海底的世界是怎樣的美麗啊。突然他們站在了海邊,奔跑著,是少年時的模樣,他們笑著,很大的聲音,水裡看到小小的漂亮的銀色海魚……
事態似乎是進展得很順利,一切順理成章一樣地自然。
夜裡,滬妮躺在床上,看著手機的綠色螢光一閃一閃地,巴巴地發出等待的信號。滬妮知道他是不會來電話的了,一過十點半,他就不會再來電話。
他會和別的人在一起嗎?這樣的想法有些猥瑣,但她忍不住地這樣想,因為她見過多少
不忠的男人,她沒有信心。男人,該給他多少的信任才不算多呢。滬妮艱難地克制著自己的胡思亂想,重新打開電腦,寫出來的東西還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但心裡的情緒明明是湧動的。
她知道自己在盼望他,像一個飢渴的人渴望水和麵包一樣地渴望。
但是,自卑永遠是滬妮最大的敵人,一個殘缺的女人,結局會是什麼樣的呢。
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四十了,滬妮起身,沒有開燈,慢慢地走到窗戶邊,小心地撩起窗簾的一角。樓下的空地上,空無一人。深深地失望如同這夜的黑暗,讓滬妮無法掙破,索性坐在了窗台前的書桌上,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起來。耳邊有煙霧飄過的寂寥的聲音,空洞的。
其實今天秋平是肯定不會來的,他現在在另外一個城市,他說的,他去出差了。
再一次撩了窗簾的一角看著樓下的空地,秋平曾經在那裡守望過她的。
秋平,秋平也是個男人啊,他也有男人的「品質」嗎?滬妮想起了肖文,現在她想起他還是很痛,深入骨髓的痛,他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還有他最後的懦弱,他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因為他給了她怎樣的痛,身體的和心靈的,他在她身上留下了永遠的痕跡。滬妮發誓不會再陪誰「玩」。到今天她不得不認為當年的舉動是荒唐的,是不值得的,對,就是不值得,他不值得她為他犧牲掉那麼多。秋平不會是這樣的。不會的,即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這樣,秋平是特別的,他是這個世紀僅留的好男子,一個善良淳樸正直不染風塵的男子,他是一塊金子。
但是,或許他已經有女朋友了,甚至結婚了。滬妮歎口氣,或許那樣是最好的。沒有壓力,不用自卑。
看著那個閃著綠光的手機,心裡有一種衝動,想要聽聽他的聲音。這種衝動已經壓抑很久。但和肖文的經歷讓她對給對方聯繫有慣性的克制。她還在克制著自己,說不清楚理由。
香煙還在指間燃燒,慢慢地,虛耗著它的生命。只留下渺然的輕煙,漸漸地飄散。
滬妮突然地把煙摁滅,跳下桌子,拿起枕頭邊放著的手機,沒有一點猶豫地撥下了那幾個數字。卻終究沒有按下那個可以接通對方的綠色小按鍵。這樣地重複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地伏在被子裡啜泣起來,和肖文的經歷給了她太大的影響,她不敢輕易地打攪到誰的生活。事情過了這麼多年,她還保持了這樣的隱忍。可她終究是不想在要那樣的經歷了的啊,重重地按下了綠色小按鍵,把手機湊到耳邊,緊張地聽著。通了。
「滬妮,是你。」遠方驚喜的低喚讓她所有的疑慮和不安統統地消失了。
「怎麼不說話?」秋平問,磁性的聲音裡滿是溫柔。「我好想你,忙完了想給你去個電話,但是又太晚了,怕打攪你休息。」
「秋平!」滬妮心裡非常地愧疚,為她那樣地設想了秋平。
「什麼?……你還好嗎?」
「……好!你呢!」
「好,……忙完了以後特別地想你!」
「……」
「滬妮,」
「嗯?」
「我在想以前……」
「……」
「想你走的那一天,我拚命地追,想要追上你,……我告訴我自己,以後,我要把你找回來……」秋平輕輕地笑了一下,很輕鬆愉快的笑了一下。隔著一條電話線的交談更自由。
滬妮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任了眼淚匆忙地向外奔湧著。
「滬妮?」
「……」
「你還好嗎?」
滬妮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說「好。」
「你沒有哭吧?」
「……沒有。」
「沒有?那我剛才聽到的是什麼?是小黃狗在撒尿?」
滬妮「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才是小黃狗呢!」
「……真希望你現在就在我身邊。」
「……」
「我想你!」
滬妮也想說「我想你」沒,真的想啊,但她說不出來。她只是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還有兩天,我就回來了。」
「……那好,你早點休息吧。」
「好,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晚安!」
重新爬到床上,躺下,焦慮著,不安著,心裡終究是不塌實的。
細緻地上了粉底,然後細緻地往臉上撲粉,很好的粉質,為了今天的約會,滬妮專門購置的。直到皮膚看上去重新的變得細嫩幼滑,看不到一點毛孔,才把粉撲放進了粉盒裡。用睫毛夾仔細地把已經很長很翹的睫毛夾得更加地根是根的清晰,用睫毛掖很仔細地染著,然後瞇著眼睛,在睫毛根的地方,畫上很細的眼線,再用化裝棉把它仔細地暈染開,眼睛就變得更加的神采奕奕了。一點偏自然色的唇彩在唇間均勻地散開。滬妮審視著鏡中的自己。漆黑的,不用描一筆的略微上揚的兩道娥眉;大大的,深潭一樣的眼睛;小巧的,秀挺的鼻樑
;很柔順的瓜子臉;很精緻的尖尖下巴;很柔順的唇;中等的個頭,卻因為比例的完美:修長筆直的四肢,修長的脖子,讓她看上去高了許多,但卻依舊地感覺嬌小細緻。一條白色柔軟的長裙,上身配著一件針織的,很柔軟下垂的銀灰色上衣,上衣長到剛剛把屁股蓋住,長髮很自然地披在肩頭,站在鏡中的,是一個清秀飄逸的精緻女子。
時間還是充足的,滬妮慢慢地走到窗邊,坐在椅子上,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著,心裡有一點點的不安。今天她和秋平第一次正式的約會。在以前的這些天裡,他們很少見面,只是電話裡聯繫一下而已。
看看時間,慢慢地把煙頭摁滅,慢慢地拎上乳白色的雙肩背包,關上門,深深地吸一口氣向樓下慢慢地走去。
西餐廳裡,燈光華麗且昏暗,鋼琴聲悠悠地悅耳,這裡的一切是妥帖的。至少坐在秋平對面的滬妮,就感謝這裡有些昏暗曖昧的燈光,她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是把自己隱藏起來的,隱藏在昏暗裡,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自然和輕鬆一點。
侍應生撤下已經很沒有看相的盤子,送上兩杯咖啡。滬妮往咖啡裡加著糖,足足加了三袋,她最怕咖啡的苦味。
用小勺子慢慢地攪動著杯子裡褐色的濃稠液體,感受到四周是那樣地安靜,只有鋼琴的聲音,在這裡面,人們說話的聲音都不自覺地小了許多。滬妮還在慢慢地攪動著杯子裡濃稠的液體,她知道秋平在看她。把小勺提起來,放進了盤子裡,暗暗地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看到秋平的目光,溫柔的,卻也是火熱的。或許也是因為這昏暗燈光的掩飾吧,他才會放任自己這樣熾熱的目光,還有酒,他們剛剛喝了紅酒的。
滬妮迎著秋平的目光,有一種情緒被面前的目光鼓勵著,蠢蠢欲動。她對他笑了一下,嬌媚無比,她以為那是她最平常的笑容。
秋平把自己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滬妮放在杯子旁邊的,毫無戒備的手。滬妮的手指動了動,只是下意識的,她並不想把自己的手移開,這樣感覺很好。
「滬妮,做我女朋友,好嗎?」秋平用他很磁性的男中音低聲地問。
滬妮低了頭,她想說:「好啊!」她想毫不猶豫地說:「好啊!」但是現在……
「滬妮,你……有男朋友了嗎?」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
滬妮抬頭,看到他的目光,很執著地看著她。滬妮笑笑,搖了搖頭。
秋平很釋然地笑了。
滬妮看著他,很艱難地堅持著,其實她也只有沉默而已,她不想拒絕秋平,他是一直都駐在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的啊。但是,也不敢接受他。滬妮奇怪自己面臨這樣的選擇並不痛苦,她的心依舊輕飄飄的,甚至因為和秋平在一起而感到快樂。
「滬妮,你說話啊,答應我!」他微笑著,是她希望的,陽光燦爛的樣子。滬妮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真的不想拒絕。讓所有不堪的事都見鬼去吧……
秋平鬆了一口氣,笑起來,很舒展的樣子。他把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沉默著,許久,他才說:「滬妮,我會讓你幸福!」
滬妮笑笑,心裡依舊是那樣輕飄飄的快樂。
一頓飯吃了三個小時,十點鐘,兩個人決定離開,現在所有的背景對他們來說都是多餘的,他們只要在一起,兩個人,很近的,就可以了。
深圳的夜,同樣是如火如荼的,街頭車水馬龍,燈火通明,人群湧動。滬妮和秋平慢慢地走著,手牽著手。四周的一切對他們來說是模糊的,靜止的,熱鬧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只是一道模糊的背景,他們只有對方,模糊的背景下他們才是光彩照人的主角。
「滬妮,喜歡深圳嗎?」
「還可以吧。」
「我喜歡這裡,這裡很有活力。」
「……」
「也很漂亮。」
「……」
「以後我們就在這裡安家,好嗎?我們在這裡成家立業,生兒育女……」
後面的話都聽不進去了,笑容現在臉上凝固。
「怎麼了?滬妮?」
「沒有,我累了,想回去。」
原本流光溢彩的城市黯淡下來。
洗手間裡,滬妮站在花灑下面,看著自己平坦細白的小腹上橫臥的疤痕。有著疤痕的小腹永遠也孕育不了新生命,那是一片不能收穫的土地,她是個不完整的女人,難道要把這樣的殘缺暴露在秋平面前,這樣的不堪。為什麼還要讓他再走進她的生活,像曇花樣的驚現,過後該是怎樣的凋零和慘淡。滬妮勉強地把身上的水珠擦乾,躺在了床上。
夜已經深了,周圍模糊的黑暗,就像滬妮心裡瀰漫的對孤寂的恐懼一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感到孤寂的恐懼。
腦子裡卻清晰地鬧騰著,越來越清晰。到深圳以後,最經常的就是失眠,以前因為工作,不斷地換新工作,不斷地要去適應,不斷地要去學習。但近段時間的失眠明明是因為秋平,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這樣失眠的理由似乎有些可笑,但滬妮還是不能自己地失眠著。耳邊有蚊子「嗡——嗡——」的聲音,又忘了插滅蚊器了。
起身,在牆角摸著黑把滅蚊器的插頭插上,看到那個小紅點亮了起來,黑夜中晶瑩剔透的紅,艷麗無比。站起來,把滅蚊器往房中間踢了踢。走到床頭,卻猶豫了一下,轉身來到窗前,撩起窗簾的一角,看著樓下的空地,心裡無端地就溫暖起來,卻也更加地悲傷起來。如果她是完整的,她會不顧一切地去擁有他,不顧一切地,她有資格。她想著,臉上已經是冰涼涼的了,一摸,很潮濕的一片。
樓道嘈雜起來,兩個背了便攜電腦的小伙子很快地從滬妮的窗邊經過,嘴裡興奮地談論著什麼。滬妮驚了一驚,趕緊地把窗簾放了下來,臉兀自地紅起來。彷彿自己在做什麼很隱秘的事,卻被別人發現了一樣的。趕緊又回到床上,翻來覆去,終究是睡不著。點一隻煙,倚在床頭吸起來,黑暗中,紅色的煙頭忽明忽暗,很孤寂的樣子。
索性打開電腦,寫著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
公司這段時間在搞促銷活動,臨時招了一大幫促銷小姐,個個都很年輕水靈的樣子,呼啦啦一大排,站在小會議室裡接受簡單的培訓。
滬妮和幾個部門的人忙著做一些準備,從文字的,到體力的。一份一份的報表,一箱一箱的專門做的小包的產品,用來派送的。忙的時候是充實的,閒下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因為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
天已經黑了,台上的主持人還在賣力地渲染著氣氛,說著一些不好笑的「笑話」,人群中有人淡淡地笑一笑,更顯出會場的乏味。有觀眾被請了上來,回答一些很幼稚的問題,一輪輪的比下去,然後分別獲得一些獎品,都是公司一些不值錢的小產品。然後是幾個穿著極少的,顏色鮮艷的女子在強勁的音樂聲中跳上了舞台。傲人的容顏,矯人的身肢,這是個美女橫行的時代,也是個美女氾濫的時代,滿大街充斥的,都是真真假假,真假難辯的美女。
滬妮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嘈雜的各種聲音裡,很微弱地響著,但滬妮聽到了,她一直很留意手機的信息。是秋平,他今天又要加班,滬妮鬆了一口氣。把一顆心放了下來。
活動持續了三天,三天沒有見到秋平,心裡是掛念的,但也是輕鬆的,或許這樣維持的時間會久一些吧。
最後一天,活動一結束,部門的幾個人殘兵敗將一樣收拾著已經敗落的殘局,往車裡塞著零零碎碎的東西。肚子裡照樣是飢腸轆轆了。
今天老闆也來了現場,要宴請勞累了三天的員工。
華強北一家羊肉館裡,一間叫「水雲間」的包廂裡,端坐著滬妮和她的同事們,和老闆坐在一起,難免是拘謹的。
老闆卻一味地要融洽氣氛,大聲地說著「女士點菜!女士點菜!」最後一人點了一個菜了事。
一群人是疲勞的,只悶了頭吃東西。「會事」的人會找個借口敬老闆一杯酒,扯扯工作上的事情。一頓飯不到一個小時就全部搞掂。老闆要送大家回去,經過深南大道,從華強北到南頭,往市政府方向去的人就自己回去了。
四、五個人就擠在了老闆的寶馬車上,一路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著話閒扯。崗廈,下了兩個人,白石洲,下了一個人,科技園,下了一個人,車裡就剩下滬妮和老闆了。滬妮不得不強打了精神,想著說點什麼,總不能一路上就這樣悶著吧。
好在今天的老闆話是多的,他有許多的問題,滬妮只需要回答就好了。什麼「來深圳幾年了」啊,什麼「在公司干多久了」啊,什麼「是那個學校畢業的」啊,什麼「對公司有什麼意見或是建議」啊。一大堆的問題,。不知不覺,就到了桂廟新村那一站。滬妮如釋重負地說了一聲:「老闆,我到了。」
老闆頭也不回地說:「你住哪裡,我送你進去。」
滬妮說:「那怎麼好再麻煩您?」
老闆爽朗地笑了一下。說:「幾步路的事情,而且我這裡也不好轉彎。」
「那麻煩您了,我就住在愉康旁邊。」
「自己買的房?」
「租的。」
「戶口呢?辦到深圳來了嗎?」
「還沒有呢。」
「公司今年有幾個戶口指標,看能不能解決一下。」老闆用很隨意的口氣說。
其實滬妮對戶口的態度是不已為然的,戶口在哪裡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會在那裡安定下來,而且,以後也沒有小孩要讀書。但是滬妮還是謝了老闆,也許他本身也只是隨便地說說而已。
車到了通向公寓樓的路口,滬妮說:「老闆,我到了,謝謝您。」
下了車,向裡面走去。她不想車開到裡面去,她擔心秋平會在裡面等她,萬一誤會了怎麼辦,對他,她是很緊張很柔軟的。
路上行人寥寥。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很疲倦的清脆響聲,身影投在地上,忽長忽短,卻是寂寞的。空閒了,安靜了,就開始不能自己地想他,因為想他,而覺得格外地寂寞。肩上的包被拿在了手裡,很隨意地晃動著,幽幽的。有絲絲的風吹過,感覺到一點涼意,滬妮揚著頭,瞇了眼睛,感覺著清風拂面的愜意。還有絲絲的頭髮,輕輕地拂過臉頰,涼涼的。
穿過小巷,走進不大的空地,心裡無端地有些溫暖和盼望,四處看了一下,他不在,是啊,他還在加班呢。
走上階梯,路燈已經修好了,昏暗的燈光,拉長的身影,走廊裡迴盪的寂寞的高跟鞋的聲音,一切都放鬆了,喧囂緊張的一天,在這裡就放鬆了。打開房門,把鞋蹬掉,放下包,換下身上過於合身的套裝,坐在床邊的地上,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秋平的電話。
有人說在深圳電話是不能缺少的東西,因為這裡的人是孤獨的,又是特別怕孤獨的,在這裡不褒電話粥的人是很少的。滬妮這兩天也開始褒電話粥。每天見面的時間太少,幾乎沒有。還好有電話這個東西,可以讓他們感覺一下彼此的關愛。
秋平用很平淡的口吻告訴她他還在辦公室裡,還要等一小會才會回去。在公司他都是這樣的一副語氣,淡淡的。掛了電話,抓緊了時間沖涼,插上滅蚊器,點燃一隻煙,安慰一下癢癢的喉嚨,然後抱了一本書看著,只等了電話響起,秋平回到家是一定會來個電話的,很溫柔的聲音,很妥帖的關懷,還有電話裡的輕吻,是入睡最好的良藥。房間裡是靜的,翻書的聲音和煙燃燒的聲音,都是那樣的清晰。滬妮壓抑著自己的盼望,靜靜地等待著。
第二天,不到十點鐘,滬妮就被部門秘書通知她到老闆那裡去。滬妮有些忐忑,像她這一級的員工,是絕少有什麼事情要老闆親自召見的。
滬妮敲了敲緊閉的總經理室門。
「請進!」老闆從大班台裡抬起他精明的臉。
滬妮推了門進去,老闆微笑著從大班椅上抬起屁股,讓滬妮在沙發上坐。滬妮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老闆笑著走過來,在滬妮的身邊坐了下來。一個不年輕的,但還算挺拔俊朗的男人。
「阿梅啊,現在公司有幾個進戶口的指標,我看你工作表現還挺不錯的,考慮分配一個給你。」老闆的上身向前傾著,滬妮聞到了他嘴裡陌生的氣味。滬妮屏住呼吸,笑笑說:「謝謝老闆!」
「主要是考慮到你一貫的工作表現都是很不錯的。」
滬妮笑笑:「應該的。」
「你看你今天有空嗎,想請你晚上一起吃飯?」老闆臉上有控制一切的自信微笑,和眼鏡裡放肆地在滬妮臉上停留的目光,在他的王國,他當然地有絕對的權利,他以為。
滬妮突然地喪失了所有的耐心,站起來,說:「老闆,您還是把指標給別人吧,戶口我是無所謂的。」
老闆無所謂地語氣說:「隨便你。」
滬妮走出總經理室,心裡十分的沮喪,她明白,恐怕是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或許會被辭退,滬妮猜想,那就等著吧,反正辭退她公司應該要給他至少一個月工資的補償。這樣想著,工作也靜不下心來做了。等了幾天,卻一點事也沒有發生的跡象,那就先幹著吧,找一份合適的工作也是不容易的。
週末的晚上,深圳的街頭,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子款款的向前走著。她穿了白底圓點的及膝短裙,一件白色的合身T恤,米白色的細高根涼鞋,手裡拎著的白色小坤包不安地晃動著,披肩的長髮被風吹得飄舞起來。她走的速度越來越快,她開始奔跑起來,沒有目的的奔跑。
累了,倚著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彎著腰,用力地喘著粗氣,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好像
不能承擔身體的重負。
秋平,她發覺自己此刻是那樣地需要秋平。哆嗦著從包裡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滬妮?」秋平的聲音是矜持的關懷,他今天有應酬,電話裡的背景音很空曠,夾雜著偶爾「砰!」的一聲,他應該在保齡球館。
「秋平,你那邊什麼時候結束?」滬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
「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十一點鐘左右吧,怎麼了?」
「我在家裡等你!」掛上電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茫然地四處看了一下,發覺自己是離書城很近了。慢慢地走著,已經感到有些筋疲力盡。走到車站,上了一輛往南頭方向去的車,坐在座位上,渾身就癱軟了下來。
房間裡,很靜,沒有一點的聲音。沖了涼,穿著白色的有蕾絲花邊的睡衣蜷縮在床上,目光定定地看著牆角白色的表面,思維卻是游離的,過去和現在,她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她的命運由今夜來決定。今天夜裡的際遇讓她有了這個決心,讓秋平來決定她的未來吧。她是抱有希望的,她相信秋平是不俗的,可是,她又憑什麼來要求秋平是不俗的。
思維依舊地混亂游離。看來這份工作確實是保不住了。滬妮想起了今天夜晚的「應酬」。滬妮的應酬是很少的,而且都是和銷售經理出去的。今天老闆的秘書卻通知滬妮晚上請客戶吃飯。和老闆到了酒店的包間,卻發現裡面再沒有別人。老闆很有風度地求愛,然後很理性地開出了他的條件,而且馬上申明他永遠不會和太太離婚的,因為他重視自己的家庭。老闆是個善於經營的人,不然他不會那樣直接,像在談一筆業務或購買一件商品。滬妮淡淡地,說自己要結婚了,男朋友肯定是不允許她這樣的。
於是老闆淡淡地祝福她,一頓飯沒有過多語言的結束。
手機綠色的小瑩點還在閃一閃地等待著。樓道裡不斷地有腳步聲經過,每一次有腳步聲響起,滬妮都緊張地注意著,有腳步聲走過了,卻還是沒有停下來,懸著的心就隨了已經遠去的腳步聲把失望無端地拉長了。還有腳步聲還沒有到門前就已經消失了,懸著的心就像一籃失去重力支撐的水果,呼啦啦全掉了下來,很猛的勢頭,跌落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反彈的力氣。
心裡是脆弱的,但必須要堅強。今天會把一切都告訴秋平,將來是怎樣的,都由秋平來決定了。他離開,她不會怪他。他留下,她將用自己所有的力氣來對他好,來珍惜他。
突然地坐起來,或許這是和秋平的最後一次見面,不能給他留下這樣平淡的印象。滬妮起身,給自己細緻地化妝,然後對著自己的一堆衣服琢磨著,拿不定注意。換過幾次以後,終於沒有把最後一次換上的黑色的吊帶連身裙脫下。在鏡子裡審視著自己,確定是美麗的,然後穿了黑色的細高根涼鞋,拎了黑色的手提包出去。
咖啡屋裡,二樓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黑衣的清麗女子,神情就像這昏暗朦朧的燈光一樣憂鬱。她的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已經有些涼了。音響裡放著一首低緩的曲子,在她聽來,也是悲涼的調子。向服務生要了一個煙灰缸,點燃一隻香煙,煙霧瀰漫開來,幽幽地,透著一些悲傷。時間很慢很慢地消逝,滬妮甚至懷疑它已經凝固了。指間的香煙已經燃去大半,燃過的灰燼彎曲著,隨時都有要掉下來的可能,滬妮把煙灰彈掉,彷彿還彈掉了時間燃燒過的灰燼。如果過去的事也能像香煙的灰燼一樣被彈掉,然後就不存在了,該有多好。
手機尖利地響起,突然覺得就是這樣一直等待也是一件令人愉快地事,至少是有希望的啊。
電話裡秋平告訴她他已經到南頭了,滬妮淡淡地告訴他約會的地點。
「怎麼?想在外面坐坐?」秋平問,聲音愉快而親切,一個像白開水一樣淳樸乾淨的男子。
「我在這裡等你。」掛了電話,心情緊張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的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
頃刻,秋平夾著一陣風進來了。他還沒有換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筆直的西褲,灰色的燙得很整齊的短袖襯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絲質領帶,乾淨的皮鞋,修理得短短的頭髮。拎著一個式樣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見了滬妮,微笑著走過來,微笑裡也透著陽光的味道。滬妮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這麼好的興致?」秋平在滬妮的對面坐了下來,看定了滬妮,抓住滬妮柔軟白皙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低聲地說:「每天都好想你。」
心裡有碎裂的聲音,感覺到疼痛,滬妮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怎麼?你抽煙?」秋平看見了煙灰缸裡的煙蒂。
服務生拿了水酒單站在了旁邊,秋平沒有看一下,就說:「來杯咖啡吧。」現在要什麼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誰坐在一起。
「來瓶酒吧。」滬妮說。
秋平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滬妮,問:「長城干紅?」他高興滬妮今天有這樣的興致。
滬妮點點頭。
秋平又握住了滬妮的手,暖暖的手心,給過她多少的安慰和愛撫。滬妮貪戀著,不捨得再把手拿開。
「這幾天還好嗎?」秋平問。
滬妮點點頭,「我打算換一份工作。」
「為什麼?有好的去處了嗎?」秋平不經意地問。
「還沒有,準備重新去找。」
服務生把酒送了上來,一人面前倒了淺淺的一杯,動人心魄的紅。滬妮讓自己往黑暗裡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細看的憔悴。
「現在這份工作做起來沒勁了?」秋平還是隨意地問,他不在乎滬妮想怎樣工作,或是換不換工作,他已經想好了他們的未來,他有足夠的能力讓他們兩人過上富足的生活,滬妮的工作只是讓她自己覺得充實一點而已。像滬妮那樣一個月兩、三千的工資,在深圳這樣的地方,也就是勉強養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業,還是很具體的。而且,他不想讓滬妮為生計擔心。在他骨子裡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的。
滬妮看著神情輕鬆的秋平,想要說的話全都不想說了,這樣多好,就這樣該有多好。
「怎麼啦?」秋平問。
「……秋平,你想知道我離開你以後的生活嗎?」
秋平沉默了一下,眼睛裡浮上些許的隱忍:「怎樣?你小舅舅他們對你還好嗎?」
滬妮點點頭,說:「我想說的是我考上大學以後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讀的自考嗎?」
滬妮搖了搖頭說:「我以前考上大學了的,在重慶的一所大學。」
秋平看著她,很平靜地。
滬妮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澀的味道。她接著說,說她的貧窮,一天就靠三個饅頭來維持生命,生命裡只剩了飢餓,鋪天蓋地的飢餓。還有艱難的尋找工作的經歷,懷揣著用菜票換來的兩塊錢,坐上了去街區的中巴車,骯髒灰暗的燈光下,像商品一樣地坐著,等待別人的挑選……
秋平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滬妮控制著自己的顫抖,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看著自己面前的酒杯,張揚的紅。秋平要走了,她不會怪他,她本來就沒有得到他的權利,只是她還是忍不住地哭,眼淚滴落下來,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很清脆的響聲,原本眼淚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著頭,沒有勇氣看著秋平離開。山頂上佇立的少年,只能永遠孤獨地留在記憶裡了。
身邊卻溫暖起來,她顫抖的身體被抱住了,被一個很溫暖的身體抱住了。突然地沒有了一點力氣,偎在溫暖的身體裡,就給眼淚找一個歸宿吧。但這歸宿也只是暫時的啊。滬妮堅持著要離開,秋平堅持地擁著她,堅持地制止著她的掙扎,他說:「滬妮,你以為我會因為這些離開嗎?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麼我都可以接受,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是什麼都可以接受的……我們要的是未來……」
滬妮奮力地掙扎著,說:「不行的,我給不了你的!你家裡也不會答應的。」滬妮站起來,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務生詫異地看著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就跟了出去。服務生走過去,拿了鈔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來:「先生!找您錢!」
男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服務生笑笑,把門一拉,回去了。
滬妮在前面奔跑起來,低著頭倉促地奔跑著,感覺到沒有邊際的痛,把她整個人全部淹沒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發現自己不允許自己把事情說完,要離開,也要離開得美好一點,畢竟他是秋平啊。
她被拉住,繼而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熟悉的氣息,那樣親切的體溫,多想就偎在裡面,停頓下來。
「滬妮,你聽我說,我不介意,真的!」秋平低聲地說,用她那樣喜歡的語氣和聲調。
滬妮沉默著,倔強地堅持。
滬妮還是要往回走,她掙扎著,秋平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喘著氣,執著地看著她,街道上有人在看他們。滬妮是沒有一點知覺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他知道路人在看他們,但他無所謂,他只在乎她。
滬妮有了一些平靜,他拉著她的手向她的宿舍走去,他不時擔心地看看她,就像小時候,他接了她,拉著她的手,走著,都要不時地看看她,看她還在哭嗎,看她還好嗎。看到她,心裡的塌實就會多一點。她還是在拒絕他,他不擔心這點,他會讓她明白她在他這裡是多麼的美好和重要,不管她經歷過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扯扯絆絆地走著,扯扯絆絆地上樓,開門,站在滬妮的房間裡。滬妮掙扎著,要掙脫他的手,他固執地握著。
「我的手好痛!」
他驚覺,他是太用力了。放開手,看到她白皙瘦小的手腕上烏紅的手指印。他的心疼起來,皺了眉,一迭連聲地問疼不疼,捧著她的手,就像捧著易碎的豆腐。滬妮搖著頭,說:「你走吧。」
秋平固執地站在她面前,說:「除非你不要再提那樣的話,不然我不走。」
滬妮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到流淚後零落的臉,她說:「我是認真的,我們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管別的,我只要你的將來,我們可以像我的父母一樣,一生一世,不管發生什麼變故,都不離不棄,我們可以做到的……」
滬妮艱難地轉過頭,推開秋平,她定定地看著他,說:「相信我秋平,我不能!」
「為什麼?」秋平不解地問。
滬妮沉默了,慢慢地,把自己吊帶裙的肩帶褪了下來。
「滬妮!你幹什麼!」秋平按住她繼續向下滑的手,他的眼睛裡在冒火,他對她的感情是乾淨的。
滬妮平靜地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的目光坦然而冷漠。那個疼痛的初夏,那個粉碎性的初夏,天知道,她曾經把她埋葬在了那個初夏,她忘不掉,不是因為她還眷戀他,是因為她是那樣地痛過,那種疼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隨時,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撕裂的痛。慢慢地褪下裙子,光潔勻稱的上半身展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渴望過許多遍的身體。他看到她平坦柔軟的小腹上橫臥的蚯蚓一樣的疤痕,那樣的醒目。他抬頭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有死亡一樣地沉寂。她夢囈一樣地說:「因為宮外孕,輸卵管被切除,我以後永遠不可能有小孩了。」兩行眼淚從她深潭一樣的眼睛裡流出來,冰涼涼地掛在腮上,無奈的祭奠。
他呆住了。
她到底經歷了多少,墮胎,宮外孕,輸卵管切除,她到底還經歷了多少。可她明明就是他愛的那個女子,從小到現在,一樣的溫順,一樣的美麗,連眼睛裡透著的些許蒼涼,都沒有一點的改變。可是,在這些後面,她到底還經歷了多少。他發覺自己是嫉妒的,嫉妒別的男人在她的身體上留下了永遠的痕跡。
滬妮徹底地失望了,她知道結局是這樣的,她說:「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滬妮。」秋平心痛地低呼,他何嘗沒有顛覆的疼痛。
「出去!」滬妮發狂一樣地把他推了出去,關上門,聽見自己的身體裡發出壓抑的撕裂的號哭。門外很安靜,他走了。
世界毀滅後的沉寂,有一隻蟑螂很快地爬過,滬妮看著它,一直爬到了書架的下面。
頹然地倒在床上,身體上,手上還有他留下的餘溫,因為這一點,她就更加地愛了自己,她珍惜地看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指印,把臉貼了上去,指印上落上兩滴晶瑩的水滴,順著手腕滑落下去。
一直哭著,除了哭還能怎樣,一張不大的床承擔了虛脫無力的身體,每每脆弱的時候總會想到媽媽,二十幾年前的陳舊的陽光下微笑的媽媽,她在床頭櫃上的小鏡框裡存在著,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安慰,卻虛無得沒有一點現實的痕跡。
慢慢地,沒有眼淚了,卻怎樣也是睡不著的,就這樣躺著,動也不要動一下,耳邊有蚊子「嗡——嗡」的聲音,讓它咬吧,不想去插滅蚊器了。
「鈴——!玲——!」手機來電的聲音,一定是自己在想像,這樣的深夜,誰會惦記你呢。「鈴——!玲——!」聲音是真實的,是他!滬妮跳下床,地上撒了一大堆她擦眼淚鼻涕的紙團。光了腳跑到門邊,撿起掉在門邊的手提包,她心痛地發現,她還是那樣的期待他。
手機上顯示的卻是小言的號碼。
她痛哭流涕地說,我想結婚了,我要結婚了,隨便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小言,你要給我介紹一個,一定!
「到底怎麼了?」小言的聲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蝕了的聲音和意志:「現在要不要過來?找點樂子?」
「不要,我要結婚,好想結婚!」
「好,要結婚還不簡單?怎麼,和你的孟秋平鬧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滬妮突然發現,面對別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沒有想過別人會不會接受她,她只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別人。愛和不愛,決定了累或輕鬆。面對秋平,她是累的。那麼,就找一個不會感到內疚和累的人吧。
說了很久的胡話,流了許多的眼淚,滬妮才慢慢地安靜下來,有聲音的夜晚,變得不是那麼的寂寞。
天亮的時候,從床上坐起來,身體的感覺是虛脫的,和心理上的感覺一致,床頭的煙灰缸裡,滿滿的一堆煙蒂,都是昨夜燃燒過後的灰燼。勉強地梳洗,換衣服,鏡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歲的紅顏是怎樣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了,眼睛還是紅腫的。馬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門了,想著今天還要辭職,明天或者過幾天,就要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生命是低調的,但還得繼續。
跨出門,白花花的太陽射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天是藍的,世界是怎樣的多彩,但在她的眼裡,卻是暗的,無聊的。
慢慢地走下樓梯,他會在下面等她嗎,就像以前一樣。
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樓道旁邊,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裡卻深深地失望。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他們彼此遠離,一個輕鬆的結局。
遞上辭職報告,兩天後被通知移交手頭的工作。一切都很快,很順利。
中午休息的時候,翻看著報紙,是否有合適自己的工作。工作,在人的生命裡佔了多重要的位置。有人算過這樣的帳,一天二十四小時,人們睡覺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吃飯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做愛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休閒的時間更不會超過八小時,偏偏工作的時間卻在八個小時以上,人生活在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可是不工作顯然是不行的,你
要吃飯,要穿衣,要生活在人群中,如果你還不想完全地蜷縮在自己狹小的龜殼裡,你就得工作。還好,深圳應該算中國最好找工作的城市之一,這裡不需要憑關係,只要有文憑,能勝任這份工作,你就一定能在這個城市裡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也是滬妮留在這裡的主要原因。所以,怎麼也要在工作之餘,去深大考文憑。
下午,工作就移交得差不多了。用一個小紙箱收拾自己的東西,水杯,文具,一些自己的資料。部門的人都沉默著,偶爾經過,就用很平常的語氣對滬妮說:「有空來坐坐!」沒有人會問你原因,這是太正常不過的事。工作人員的流動性是很大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離開,認識的人走了,再來了不認識的人,然後再走了,就這樣重複著,這是一個漂浮的城市,你永遠不知道要在哪裡停下來,你惟有前進,不敢有一絲怠慢地前進。
兩天,都沒有秋平的電話,他真的離開了。
去財務室結了賬,捱到了下班時間,才抱了紙箱離開,不習慣在上班的時間走在大街上。其實心裡是有些不捨的,這裡留下了她一年的痕跡,一年的時間,足以讓她在離開的時候,心存眷戀。這裡的一切,包括自己天天伏在上面的工作台和電腦。
電梯裡,擠滿了下班的人群,疲倦裡夾雜著下班後的輕鬆。她會在另一個地方找到這樣的感覺的。
走出大廈,心裡有暫時的輕鬆,有一種勝利的姿態,沒什麼大不了,年輕的女人,總是會遇到一點像老闆這樣的麻煩。是的,沒什麼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不會為了一些可笑的條件把自己出賣給那些猥瑣的男人。不就是幾個錢和一頁戶口嗎,她什麼都不在乎,只在乎她自己的感受,這是個機會很多的城市,滬妮不怕他們,她能養活自己,她覺得她不比他們低賤,她不會向他們出賣自己。她比他們要高貴。
可是,自己還是不輕鬆,沒有著落的工作,還有秋平,這兩天,她都在想他。蔚藍的天空,是蒼白的。
遠遠地,她看見了他,很熟悉很溫暖的身影,修剪得很整齊的短髮,一張行雲流水的臉。她低了頭,想要掩藏自己的憔悴,可陽光下沒有陰影。她向旁邊疾走,他跟上來,要拿她手裡的紙箱。她緊緊地抱住它,不讓他拿走。他放棄了,只跟在她後面。
「我不想要小孩的。」他在後面說:「現在要養個小孩太貴了,也太耽擱精力了,我就沒想過要小孩。」
滬妮還是疾走著,他又堵在了她的面前,很堅決地說:「我真的不想要小孩。」
滬妮猛地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跟著她,固執地搶過她懷裡的紙箱,一隻手抱著,一隻手拉著滬妮的胳膊,向車站走去。滬妮掙扎,堅決得都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掙扎。紙箱被她掀翻了,拋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滾了出來,撒得一地都是。她看著他,眼睛裡恨恨的表情,他也看著她,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秋平先軟了下來,蹲下收拾地上的東西,高大的身軀,在地上收拾著細小玩意。滬妮看著,眼睛開始酸澀,她也蹲了下來。胡亂地把東西塞進箱子裡。秋平抱起箱子,拉了滬妮的胳膊,兩個人就這樣扯扯絆絆地走著。到了車站,還沒有車,秋平說:「不要鬧了,不管你怎麼鬧,都甩不掉我的。」
滬妮突然地低了頭,她又何嘗不想放棄所有的抵抗。但她的抵抗也是為了他好啊。
兩個人就這樣站著,秋平伸出一隻手來,環住她的腰,不時地低頭看看她,然後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沒事了,好了啊!」她的心陷落著,真想把自己就這樣交給這個男子了,不要將來,不要以後,有一天,算一天。
車上,滬妮靠在秋平的肩頭睡著了。
被秋平叫醒時,車已經到了桂廟那一站了。下了車,外面還是白花花的太陽,突然地離開空調開得很大的大巴,就覺得外面的溫度高得有些不可理喻。還好,這裡的夏天是有一些風的。學府路突然地變得長起來,秋平攔了一輛的士,兩個人就鑽了進去。司機問去哪,秋平只說:「你往前走就是了。」對於的士來說,這段路又近得可笑。
秋平抱著紙箱問:「怎麼回事?」
滬妮看著窗外,說:「辭職了。」
秋平突然地緊張,問:「你不是要離開吧?」
滬妮轉回頭,看著他認真的緊張,就搖了搖頭。
「你保證?」
滬妮點了點頭。
秋平抓住了她的手,很不放心地緊握著。
滬妮的房間裡,秋平放下紙箱,四處看了一下問:「你沒有裝空調?不熱嗎?」
滬妮心裡湧上一絲尷尬,她不是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的人,一台電腦花掉她大半的積蓄,還要留一點來防備換工作的零收入期。她打開風扇說:「空調對皮膚不好。」
滬妮背過身去,然後進了洗手間,她在裡面說:「你回去吧!」嘩啦啦地洗了手,聽一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疑慮地出來,果然看見他還站在那裡,在看著她書架上的書。
「坐!」他指著床鋪說。彷彿他才是房間的主人一樣。
滬妮堅持著,抵抗他所有的建議,她就是要抵抗他。
「就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風扇「呼—!呼——!」地吹著,空氣也被吹得躁動起來。有一刻的安靜。兩個人都沉默著,沒有語言。
「你昨天沒有休息好?」秋平問。
「沒有,我休息得很好。」
「……我沒休息好,我一直在想你,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
「……」
「……我不在乎以後有沒有小孩,現在有多少家庭都不要小孩的,這不是什麼問題。」
「……」滬妮高築的防線在步步瓦解。
「……要說我一點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我能理解你。誰讓那個時候沒有遇見你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重新開始。」他伸出手去撫摩她的臉,她的臉上已經又是冰涼潮濕的一片的。他把她擁進懷裡,她因為啜泣,口齒不清地說:「可是,我不能給你小孩。」
他輕撫她的頭髮,心疼地說:「傻!我才不想要小孩呢!」
「可是我有那樣的過去……」
「我真的可以不介意,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是想要小孩的,你也會介意的。」
「滬妮,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可以做像我的父母一樣,不管經歷什麼變故和磨難,都可以不離不棄的一對夫妻。你知道為什麼嗎?」
滬妮看著他,她明白。
現在這樣的城市裡,要找到一個自己可以完全不考慮對方條件的對象有多難,每一個人在戀愛之前,都會估量著對方的條件,看自己有沒有吃虧。每個人都像商品樣地把自己能公開的的條件攤開來,再把對方的條件翻來覆去地揣摩著,衡量著。人們是現實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因為社會太現實了。這是認真的戀愛是「正餐」,還有「加餐」,還有「零食」,不需要對方的以前,更不要對方的將來,不需要瞭解。我們認識了,我們做愛吧!人們接觸性器官就像餓了啃一塊麵包一樣隨意,遺忘比撒尿還來得快。愛情就像快餐樣的簡單,像焰火一樣激動人心,也短暫凌亂。
她不要這樣的愛情,她珍惜自己,像自己是處子般的珍惜,她拒絕一切沒有愛的性交,她享受不來單純性愛的歡娛,更接受不了被物質收購的身體。她要的是最傳統的愛情,有安全感的生命裡水乳相融的平淡和關愛,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但是這樣的感情來了,她卻害怕起來,她真希望自己是個普通的女子,像小言,像每一個普通的女子,然後她可以驕傲地承擔他的愛,再把自己的那一份瀟灑地給出去。她想得到他,太想得到他。她把自己埋在他的懷裡,有安慰的哭泣,也是幸福的。
秋平撫摩著她的頭髮說:「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已經太久了,滬妮,你明白的。對你我是真心的。」他捧了她的臉,她避讓著,不讓他看見她的憔悴。他固執地堅持,用手擦她的淚,然後吻她,她還在躲避,但她無法拒絕他的體溫,他帶著薄荷香味的氣息,她慢慢地停止了掙扎,熱烈地回應他,口紅在唇間頹敗,像零落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