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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 / 蔣曉雲

    「不對!」程濤皺著眉對月娟說,「你要注意,每次到這裡都錯。再來一次好了。」

    月娟頹然地放下琴道:「我今天不想上課。」

    「好吧!」程濤說,「我今天也不想上課,我們找一天補課好。」

    「不必了。」月娟說,「是我不想上課的。」

    程濤收琴,一面說:「我心情很菜,是我不想上課的情緒影響了你。課是一定要補的。」

    「我的心情也壞得不得了。」月娟苦著臉道。她的臉色也壞,眼睛下面都現了黑圈,「我今天本來不想來的。」

    兩個心倩都不好的人提了琴盒子走出了音樂社,頗有默契地走向台大校園,在這炙熱的七月天下午,傅園卻獨留了一份蟬聲與蔭涼。

    「陳清耀回去了?」程濤問。

    「嗯,禮拜四走的。」月娟說。

    「你沒去送他?」程濤又問。

    月娟搖頭。程濤揣測道:「就為了這件事心情不好?」

    「不是。」月娟煩躁地否認。

    「你後來不是又跟那個王博士出去過一次?」程濤說。

    「我們談不來。」月娟說,「不要講我的事好不好!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程濤往水泥柱上一倚,仰天歎道:「李海倫跟我絕交了。這一個禮拜我天天打電話,她都不接,我去她家找她,她妹妹出來跟我說她不願意見我。」

    「怎麼會這樣子呢?」月娟關心地問,暫時拋開自己的愁懷,「你們吵架吵得太厲害?」

    「奇怪,這次反而沒吵架。」程濤苦笑道,「所以我想這次是真的了。她以前都會哭,這次沒聲沒息的就不理我了。」

    「你不知道她為什麼不理你?」月娟想到自己和信峰也是斷得不明不白,就格外同情眼前的小男孩,「分手就應該把理由講清楚。」

    程濤默默頭說:「知道。」

    「知道?」月娟驚訝地反問。「嗯。」程濤望著月娟,亮眼睛蒙上輕愁,是非常無辜,非常可愛的神情,「我不是第一次被拋棄了,你相不相信,我常常失戀。你不要看我好像女朋友一個接一個,可是我通常都是人家的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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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月娟不懂。

    「對。」程濤低下頭,「我不是和已經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在一起,就是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會趕快另外找一個男朋友,最後我又變成了老二。」

    「也許──」月娟想猜猜原因,她想自己猜得出來是為什麼。

    「海倫說因為女孩子跟我在一起沒有安全感;我的職業不好,我的個性不好,我沒有同性的朋友,我喜歡跟女孩子來往。」程濤打斷她,自己先說了一串,又下結論道,「真奇怪,女孩子不要一個人的時候都可以找出一大推理由,男孩子不要一個女孩子的原因就單純得多了。」

    「什麼原因?」說到月娟真正關切的話題了。

    程濤兩手一攤:「女孩子不愛他了,他不想跟這個女的在一起了,就是這樣,要不然就是有一個第三者出現,他變心了。」

    月娟雙手忽然緊緊攢成拳頭:「你說得對!吳信峰根本就是移情別戀了,還來騙我,還叫我不要隨便嫁掉,叫我三十歲了回去嫁給他!」

    程濤被她激動的樣子嚇一了一跳,不曉得怎麼從他的苦惱又跳到了她過去傷心的記憶,正要動問,月娟已經自己說了:「我同學昨天打電話給我,說吳信峰要結婚了。聽說對方是他們公司的同事。我聽的時候還不覺得怎麼樣,放下電話以後我越想越難過,今天我差點都不想來上課。」

    「會不會是誤傳?」程濤只好隨口亂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月娟的頭搖得像潑浪鼓,一張臉脹得通紅。「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為什麼一直到分手他還一直否認他有新的女朋友?『我不能相信他會這麼狠,這樣來騙我,」

    程濤先伸手想去撫慰她,可是才舉起,又放下。他有點怕她現在的樣子,她的頭髮都搖散了,眼睛圓睜著,擠出額前抬頭紋,臉好紅好紅,卻沒有流淚,她的鼻翅一起一落,氣得幾是呼呼有聲。說月娟是傷心,不如說是憤怒。而程濤素來只會安慰傷心落淚的女孩子。

    「我要他親口告訴我,我才甘心!」月娟終於緩和了自己的情緒,像平常一樣講話,只這聲音裡新添一股哀怨,「我媽媽還不知道,我都不敢告訴她。」

    「那你就去問他本人呀!」程濤也打抱不平。

    「他調到台中去了,公司地址電話我都不知道。」月娟說,「我今天出來的時候就在想,我可以去問他大哥或者是問他媽媽,他們以前都對我很好的。」

    「那,那我陪你去。」程濤自告奮勇。

    「你──」

    「你就說我是你表弟,你媽媽要我陪你去的。」

    月娟從皮包裡拿出一個首飾包,打開裡面一條細細的K金鏈子,吊著一顆瑪瑙雞心墜子:「這是他從前送我的東西裡比較值錢的,我今天把它帶出來,就說要把這個還他,請他大哥或他媽媽轉交給他,順便問一下他結婚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程濤拿過來看:「這麼漂亮你不留著?」

    「他的照片我都剪爛了,信也燒了,送我的一些小東西我全部丟掉了。」月娟說著把鏈子收進那個小綢布包裡,「就剩下這個捨不得丟掉。那個時候我要去日本,他退役下來半年多還沒找到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錢買的。──唉,我當時很感動,我們沒有訂婚,可是他幫我戴上這條項鏈的時候,我覺得就好像跟他訂了婚。現在我留著幹什麼?看了就難過。」

    下午四點鐘,太陽還正曬,氣溫又高,幸而有風;風吹過椰樹梢,吹過噴水池,吹動程濤和月娟的短髮。月娟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絮絮地只像在說別人的事:「……我想見他媽媽和他大哥還有一個理由;以前我跟他在一起,人家都覺得我會不要他,後來我去日本,大家也都認為我一定會變心。吳信峰不愛說話,在家裡也很少說話,說不定他家裡的人到現在還認為是我拋棄他,我這次去,也要讓他們知道,我並沒有什麼對不起吳信峰的地方。」

    程濤站起來,向月娟伸出手,等著拉她起身,道:「現在就走。」

    「你不要去。」月娟笑了,「人家才不會相信我哪裡來這麼一個表弟。」

    「那讓我送你去。」程濤很誠心,「我在外面等你。」

    月娟看看他,終於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她拉起。當他俯身替她拾起琴盒的時候,她忍不住輕輕地道:「你對女孩子可真好啊!」

    程濤對她一笑,露出唇邊的小窩窩,他很高興幫她的忙,這小孩顯然已經忘掉海倫帶給他的苦惱了。

    吳信誠律師事務所在鬧區一棟舊樓的二樓。程濤主動接過月娟的琴盒子,溫柔地鼓勵她:「上去。把你想講的話都講出來,我在這裡等你。」

    「你不要站在這裡,前面有一家咖啡專門店,你到那邊去坐一下,我等下去找你。」月娟還真不習慣有人這樣伺候。

    「你不要管我,」程濤微笑著,可是不容說服,「你上去就是了,不要管我。」

    月娟兩句說不動,自己又實在正緊張著,沒精神再管程濤,就只好走過去準備開門登樓,卻被程濤叫住:「有什麼事,你就叫我。」他騰出一隻手來握拳笑道。

    月娟白他一眼,心情卻自緩和下來。掠掠頭髮,她拉開樓梯口的玻璃門,像出擊的戰士一樣走了上去。

    程濤拎著兩隻琴盒,靠在騎樓的廊柱上,閒看過往行人。等女生他是非常在行,多久都不以為苦,何況月娟上去也不過十來分鐘就下來了。他一看見,忙迎過去:「怎麼樣?給他們沒有?」

    月娟微俯著頭,默默拿回自己的琴盒,逕自前行。程濤趕快跟上問:「怎麼了?」

    月娟搖頭,卻不肯抬臉。程濤彎腰去看她,卻見一個紅紅的鼻尖,兩隻腫腫的眼;發現他來窺探,眼睛眨,又流下兩行清淚。程濤忙圈住她的肩,帶她走出騎樓去攔車。

    「濟南路。」程濤告訴司機。

    「去哪裡?」月娟雖然哭著,還是要知道去處。

    「我家。」程濤說。

    「我不要去你家。」月娟皮包裡抽出面紙擤鼻子。

    「那送你回家?」程濤順著她。

    「我也不要回家!」月娟的淚又來了。她知道自己這個樣子見不得親娘。

    司機從鏡中偷望他們一眼。程濤看見,就下決定道:「那還是去我家。」

    月娟搖頭不肯:這樣子怎麼去做客?她正想堅拒,聽見程濤說:「星期六我爸媽都出去打牌了,我妹妹一定也不會在家,先到我家去好了。」就不再說什麼了。

    程濤家是普通公寓房子,佈置得還算大方精緻。這時侯家裡果然沒人,他延月娟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就去開冷氣,倒冰水,打毛巾。月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慇勤會服侍人的男孩子,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再加上她還要捉空兒打量環境,傷心就差點忘了一半。還是程濤又提起:「怎麼了?他們欺負你了?」

    沒有,沒有人欺負她。

    她上得樓去,恰好信峰的哥哥信誠和他媽媽都在。他們這寫字間不住家,可是吳太太在家無聊,每天過來事務所照看,辦事的人去出庭什麼的,她也接接電話,更重要的是這麼一「上班」,家事就理所當然的交在信誠太太手裡了。

    吳太太看見月娟當然意外,立刻戒備起來,月娟見人家比往常大是不同,心裡就已經不痛快,拿出項鏈放在几上,道:「伯母,這以前信峰送阮的,聽講伊要結婚啦,這個消息也不知有確實無,是這拿來還伊。」

    「免啦,免啦。」吳太太小心地把那小包包往月娟這邊推動一點。她們兩個女人隔張茶几而坐,吳信誠律師還是坐在他辦公的椅子上;他沒有接辦過情侶分手案,遠遠看著他母親處理這一切,不敢多話。

    「免啦。」吳太太又說,「伊已經送你呀──」

    月娟搖頭表示不受。她下定決心今天不哭,可是感覺到他家裡人的冷淡與對她的提防,她實在委屈不過,就哽咽了。

    屋裡的人不說話,只聽見冷氣機的輕響,還是月娟自己打破尷尬:「阮今日來也不是要來跟伯母和大哥講啥米,也不是講阿峰要結婚了挑日來鬧──」她的淚又上湧,泣不成聲。

    「是不會啦,是不會把你這樣想啦。」吳家兩個人都保證道。「阿峰仔都不愛講話那你也知。」吳太太解釋給她聽,「那時你從日本回來也到阮家一次已,以後都不曾看你來,是想講你已經回去日本吶。阿看阿峰也這樣,這樣好像有啥米心事的款,阿問伊,伊也不講,阮想講你少年人的事情阮也不清楚,不一定你日本另外有朋友──」

    「沒有!」月娟忿然抬頭,「我就猜到伯母你們會這樣想。那若講我是絕對沒對不起你們信峰。」

    「阿怎會二個去鬧到這樣?」吳太太感歎道。眼睛望向大兒子。

    「月娟,」信誠喚月娟,兩人交往許多年,家人實在很相熟了,信誠也直呼她的名字。「你們的事我們都不清楚,信峰不講話的你也知道──」

    「大哥──」月娟哭起來。信誠看起來比吳太太誠懇可親,顯得還見情分,月娟含淚悲訴。「伊也沒跟我講,連我也不知伊是為著什麼要來和我切,十月給我寫信,還講得好好舊歷年要結婚,十一月卡慢才有信來就請叫我另找對象。我第二天就打長途電話回來,聽伊講話就怪怪,我隨決定回來,阿十二月我就回來了,連學校考試也沒參加──」她哭得說不下去了。

    「我們都想講你回去日本了。」吳太太搖頭,可是兒子再不對畢竟是自己的,就說:「我們也不知是這款情形,你那人都在台北,怎不來跟我們講一下,也好讓我們瞭解一下。是到現在──」

    「那時我也想到來給你講,」月娟很難過吳太太言下還有責備之意,「但是信峰也表現了真痛苦,伊講伊是還沒想結婚,伊還叫我自己去找一個對象,若找沒,叫我三十歲再來嫁伊。我等伊多少年,伯母也是知樣,伊和我感情沒夠深,那是無話可講,阿伊那時給我講的理由是伊不愛結婚,到現在半冬多已,伊又要結婚──」

    「那也上個月才決定,」吳太太趕緊替兒子澄清,「那伊也識在才半冬而已。」又問信誠:「干有半冬,」

    信誠點頭:「信峰調到台中以後才識在,他們台中同事的。」他的信用比較好,月娟接受了這個說法。

    「是講這婚姻也要有緣份。」吳太太下結論道。

    月娟一聽就生氣,忍不住說:「阮媽媽是講信峰若沒想和我結婚也應該量早講,阿伊拖到現在,我也老到沒人愛了。」

    「不會啦,不會啦。」吳家兩個人又為這項指控著了急。

    「是講那時你勿去日本就卡好。」吳太太顯然絕不願自疚。

    「伯母,」月娟淚又盈眶,她實在對這伯母的態度不滿意,「我去日本也是和信峰參詳過,伊做兵回來找無頭路,又想到我在等伊結婚,我那時看伊整天在唉,我在這裡顛倒增加伊心內負擔,我才辭頭路去日本。我也沒想讀什麼博士,單等伊事業做卡順利,就回來嫁伊──」她用手絹-住臉,那淚水鼻涕的,她知道自己只是在這個護短的婦人面前丟臉,就撐著站起來告辭:「伯──母──,我回去好了。這麻煩你交給信峰。」

    吳家兩個慌忙也站起。吳太太多少有默慚愧了,就把項鏈塞回包包裡,送到她手上:「這莫還。算伯母送你的。」

    月娟搖頭,又放回茶几上:「本來我是不應該來的,但不過我想到大哥、伯母以前也真疼我,我不愛給你們誤會講是我對不住信峰,才來給你們講這,阮媽媽是也不知樣我來這裡。」

    包包在兩個女人手上推來推去凡數回,終於還是被留置在茶几上了。信誠向前兩步,問月娟:「阿你要回去日本嗯?」

    月娟已經走到樓梯口,聞言回頭,淒然笑道:「我已經不能去了。」

    就這樣,她跨出了這個她本來差一點要參加一份的人家。

    「還說他們沒有欺負你!」程濤很氣憤,「聽他媽媽的意思好像還是你不對。」

    月娟似乎已經心平氣和一了一些,居然可以反轉來安慰程濤:「其實也沒什麼,也難怪她要緊張,遲不去早不去的,聽說她兒子結婚了就跑去。我只是很難過,以前她看起來那麼喜歡我──唉,算了,我假裝從來沒認識過這家人算了。」然而說著多麼瀟灑的話,還是禁不住要心酸,才一會兒功夫,她又抽抽噎噎起來。

    月娟一個人坐著一隻單人沙發。程濤拿毛巾給她揩臉,半蹲半跪地就在她跟前。他平生最憐女子流淚,面對眼前這一個淚人兒,他憑空湧起無限柔情,「不要哭,不要哭。」他好溫柔地替她拭淚。

    月娟真正傷心,大約也仗恃著這是個小弟弟,就伏在他肩上又泣又訴:「我──我覺得──自己──好傻,為──什麼──要──去他家──丟──這個臉?──像他這──種──人──是──我──自己──瞎──了眼……」

    程濤摸她的頭髮,拍她的背,在她耳邊喃喃勸慰:「……你這麼好,是他沒福氣,他配不上你……」

    那男孩子的聲音輕輕訴說,也許因為流淚的人正圈在自己臂彎裡,安慰的話說著說著似乎走了樣:「……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多可愛,你笑起來好好看你知不知道?」

    程濤說著,溫柔地扶起她的下巴:「我喜歡你笑,你這邊一個酒窩真漂亮。」

    月娟楞楞望著他,並不知道要笑。那男孩的大姆指輕輕刮去她頰上的淚,她從盯著她的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看到縮小了的自己。在她驚覺到情形不對預備逃開之時,程濤已經吻住了她。

    這大概要算乘虛而入吧。程濤先帶她回家,安慰她,接著吻她,讚美她,咕嚕咕嚕說了許多情話給她。再又燒飯給她吃,他自己炸兩塊排骨,還給她一個機會表演一招蕃茄炒蛋,雖然她做的湯湯水水很不俐落,他們還是吃得很高興。

    「虧你還跟傅培梅學燒菜,人家金字招牌都要被你砸了!」程濤也笑她。

    「欸,人家我們都學大菜,這個什麼蕃茄炒蛋,」月娟恢復了她的活潑,自己也笑,「跟你講啦,我是沒帶筆記來,不然不會這樣漏氣。」

    「這個記筆記沒有用,要多習習。」程濤說,「這是經驗談。」

    「你常常自己做來吃?」月娟覺得很新鮮,她認識的男士,包括她父兄,都不下廚的。「迫於情勢,我爸媽都上班,傭人不好請呀,想吃就得自己來。」程濤笑嘻嘻的說,「怎麼樣?手藝高明吧?我妹妹叫我存夠錢,一起去美國開餐館,她做的也不錯。」

    月娟這下倒有點意外,不曉得他是這麼一個志願:「對,我一直想問你,你就這樣教琴,在餐廳演奏,有什麼打算呢?」她早想問的,現在一吻之後才彷彿領了許可狀來堂堂發問。

    「沒什麼打算。」程濤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現在收入不錯啊,存點錢嘛,以後,以後看嘛。搞音樂不是天才兒童出身沒什麼搞頭。」

    「你可以出國去學音樂呀。」月娟替他計劃起前程,也許潛意識裡悄悄已經當程濤是自己人;月娟畢竟是老式想法,吻一下對她可是大事一樁。

    「要先考這個考那個,我英文不行,麻煩!」程濤搖頭否決。

    「那你可以去考市立交響樂團。」月娟又獻策。她對自己的前途是早已既定,不必討論了,除有由不得她的意外發生,她是絕對不會三心二意。

    「好了啦,我的小姐。」程濤顯然不耐煩,可是對女士他一定保持風度,「收拾收拾,陪我去上班好不好?買一杯冰淇淋給你,聽我演奏,你等我下班,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月娟坐在海倫坐過的那個旮旯兒裡。她差不多懷疑這是專為程濤女友備的座,有多少女孩子在這個位子上等過他,一等等上三個小時?餐廳裡走來走去的侍者和小姐應該習慣了這座上的新陳代謝吧?她沒要冰淇淋,從程濤家裡出來,她就醒得差不多了,再坐上這副座頭,她就全醒了,她要了一杯紅茶,她想程濤應該知道她不是他愛吃冰淇淋的小女朋友。程濤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他用小提琴演奏熱門音樂,一點都不記得才幾個小時的功夫,他還在為海倫不理他難過傷心。月娟很懷疑,她坐在這裡,想起海倫,他難道就想不到嗎?──還是來來去去的女孩子太多了,就忘得特別快。

    程濤一曲畢,移兩步和旁邊的鋼琴手打商量。月娟遙遙看著他:穿著黑西裝打了領結的程濤看了真小,小得像她幼兒園裡的同學,也是一式的打扮又夾著小提琴。她端起紅茶啜了一口,有點苦,是她忘了放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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