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 / 蔣曉雲
「你的信。」林太太買早點,從樓下帶上報紙和信件。
月娟忙不迭的拆信;一面吃,一面讀信,不時發出輕笑。林太太冷眼看著,心中起疑:「又你那個啥米老大嗯?」
月娟點點頭,不理林太太,半天讀完信,才一躍而起,衝進浴室去漱洗,最後一口燒餅還在嘴裡嚼。林太太跟過去,追問道:「伊怎會對你那好?常常寫信給你?」
「我們大家都很好,」月娟抬起一張塗滿了洗面奶的白臉,「你不要想錯了。」
「想錯,告訴你,我才沒有想錯!」林太太國語也說得不錯,只是說起來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的,又有力,又大聲,「你們那麼多人,為什麼只有他給你寫信。」
月娟正在向臉上潑水清洗,無法辯解,林太太抓住機會,繼續發表高見:「你自己要卡注意。現在是吳信峰對阮不起,你若和伊冤家,隨和這個老大有感情,人若不知,是講你變心囉,沒確定還講是你拋棄吳信峰──」
「啊你是在講啥米哪!」月娟抱怨道。取毛巾擦臉上的水,又擠牙膏刷牙。
林太太還倚在浴室門口,不肯走開:「講不是阮在愛講,不當給伊壞人來做這好人──」
「無哪!人無在愛我啦!」月娟打斷她媽媽。差點吃進牙膏,咕嚕咕嚕趕快漱口,好作抗議,「普通朋友而已啦,你是想到哪位去了?」
月娟跑回房去更衣梳頭,只怕這一耽擱上班會遲到。然而林太太也跟蹤而至。她其實對月娟這樣斬釘截鐵的否認有點失望。她知道剛才那種說法的試探已經無法奏效,就換一個方向來進行:「啊你那時不就講你那老大的愛飲酒,少年人愛飲酒最不好!」
「睬睬伊!那伊家的事情!」月娟手下不停,梳妝工作進行得飛快。
「你們也識在快要兩年,大家的性子都卡瞭解。」林太太要套女兒的心事,正反兩面的話都說到,以示無私,「沒錢不要緊,人好最重要。」
「伊人是不壞啦。」月娟果然上當了,可是不愧林太太的女兒,立時驚覺,笑道:「無啦!朋友而已啦。人一個日本查某追伊追的!你免那操煩啦,伊還講要替我注意找一個對象,叫我條件開給伊。」
清耀的信和林太太的盤查雙雙誤事,月娟趕了出租車又碰上交通阻塞,到公司果然遲到。她輕輕的推門,盡量的不讓鞋跟在磁磚地上喀喀出聲,正在她想說不定可以順利溜入座位之際,小妹卻從外倏地推門而入,木門恰好撞在她手上橫提著的小提琴盒子上,砰了一大聲。小妹慌忙去驗門,月娟低頭驗琴盒,經理當然也抬頭。
「林小姐,早。」經理望著鍾跟月娟打招呼。
「早。」月娟行起禮來,東洋味十足;琴盒蓋子往前面一提,一辦公室的人都看到。她硬著頭皮走向座位,皮包塞進右下方的大抽屜裡,一個小小的提琴盒子居然找不到地方擱,試了一兩處,她終於狠心將它小心地放在桌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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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帶小提琴幹什麼?」鄰座同事問她。「我今天下午去上小提琴課。」
月娟透露道。想一想,還需要解釋,就又說:「討厭死了。我本來不要帶來公司的,可是今天中午我們同學會,回家去拿又來不及──」
「林小姐。」禿頭經理喊她:「這兩封信你拿去寫一下。」
月娟對自己輕吐一下舌尖,不敢再聊天,乖乖拿了信回座寫。這天是星期六,她兩封信塗塗改改的,很快就到了中午下班時候。然而這家公司和台北市大多數的私人公司一樣,喜歡職員早到遲退,一干善體人意的職員,索性在週末也帶便當,下午免費奉送老闆幾個鐘點。真要回去的,也拖著,和老闆比賽誰耐得了肚子餓,通常是老闆去吃飯了,小職員才敢告退。月娟到這家公司一個月了,星期六都要搞到一點多兩點才能到家,可是這天中午她有餐會,經理遲遲不走開,她可再等不得了。她把信送到經理桌上,訥訥地說:「黃經理,我中午有同學會,要先走一步。」
經理看她一眼,又看看鐘,鼻子嗯嗯的哼著,自管去拜讀那他應是看不懂的日文信。月娟算是知會過了,就在眾人欣羨的目光中提著她的琴盒子施施然走出公司。
星期六中午行人特多,她好不容易叫到車,又卡在忠孝東路上,耽誤了許久,她一面聽司機抱怨,一面耽心她那幾個高中同學要怎樣嚕嗦她。
「小姐,你是日本時間啊?遲到整整一小時!」
「你自己說要怎麼罰?」
「啊呀!聽我說──」
「你要把我們餓死啊?我可不能死,我現在死了是一屍二命呀!」
「啊呀!聽我說嘛──」
「不聽不聽,你拿過薪水沒有?你請客好了。請客就原諒你。」
「我請客?」月娟高叫起來,「我拿那兩個錢付我自己的補習費都不夠!你們有良心一點。」
「打電話你天天不在家。去上課,你媽媽說。你什麼時候變這麼用功?」
「為老小姐生活做準備。」月娟說了自己笑,「我忙死了,學習各種武藝。」
「你還學這個啊?」說話的人拍拍她旁邊占張椅子的琴盒。「嗯!我等下還要去上課,今天第一天。我小時候學過,都忘了,我家小提琴就有三把,有一把小的,我小時候用的,」月娟指指那個大肚子同學說:「以後送給你兒子。」
「少討厭,我要生女兒。」
「生女兒才不好,嫁不出去煩死了。」月娟說,「我看我媽媽現在比我還急。」
大家邊吃邊聊,主題是婚姻,各女友都出來現身說法,月娟是這群中唯一的未婚小姐,每個人都有意見貢獻給她,一餐飯吃了許久,害她去音樂社的時候又遲了到。
月娟低著頭走入練琴室,一進門就向老師鞠個躬:「對不起,我是林月娟,請指教。」再抬頭看老師,卻只見面前一個面紅耳赤的大男孩正在對她傻笑,好像被她的多禮弄得不知道怎麼還禮才好。月娟向來在比她小的男孩子面前非常活潑的,就咯咯地笑起來。
「林小姐。我是程濤,請指教。」那男生學她九十度鞠躬,又學她說話。
「你是老師啊?」月娟笑著問他。
「怎麼,不像啊?」程濤把下巴一抬。這是一個長得不錯的男孩子,眼睛不大,可是很亮,鼻子挺挺的,嘴很大,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嘴角出現幾個小窩窩。還談不上帥,可是這一類純潔無辜的面龐常常要激起女孩子母性的愛憐。是危險人物。
「不像!」月娟把他當小弟弟來逗:「你還在唸書吧?」
「畢業了,當兵都當過了。」程濤顯然長於與女孩子打交道:「搞不好我比你大哦!」
「才不會呢。你幾年次的?」月娟打開琴盒,一面取琴一面問他。
「我怎麼可以先講?」程濤笑。他對月娟沒把握,先頭她進門的時候,他以為來了一個日本少婦,以致於吃了一驚,後來她一笑,又逗他,他又覺得有趣起來。,「到時候你騙我怎麼辦?我說四十,你就說三十九,我說三十九,你就說三八。」
月娟很少聽笑話一點點亂七八糟的俏皮話,她就可以笑上半天,她笑起來又特別好看,酒窩深深,貝齒雪白,真是個甜姐兒。
程濤把她的琴拿過去審查,試音。她問他:「那你猜猜我幾歲?」
「三十。」程濤看也沒看她,武斷的說。
「啊──」月娟笑著尖叫,「那麼老啊?」
「你結婚沒?」程濤問。
「還沒。」月娟說,「希望很快。」
「好,那──」程濤細細的打量她,「那你二十四歲。」
月娟笑:「還要多一點。」
「不能多了。」程濤一本正經的說:「學生不能比老師大。」
月娟又要笑倒,喘著說:「那你剛才還猜我三十歲。」
「結了婚的話不該三十歲了?」程濤理直氣壯。
「我看起來像結了婚呀?」月娟可不甘心。
「現在不像了。」程濤說著也笑,露出唇邊迷人的小窩窩。「剛進來的時候,哈,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嚇我一跳。」
兩個人又笑,還是程濤說;「上課上課,再不上課你就要下課了,那你今天就虧了。」才結束這課前的談笑。
月娟從此愛上了這週六下午的提琴課,年齡問題關係至鉅,她早早確實弄清楚了程濤要小她三歲多,就能安安心心的和他做朋友。程濤習慣性地對女孩子小處極費心,很愛和她聊天,又怕她計鐘點上面吃了虧,就每次課後邀她去吃點心,兩人再痛快的聊、有時她請,有時他請,誰也不欠誰的情。
有一次兩人在點心鋪裡吃油豆腐細粉,月娟痛罵那禿頭經理:「……氣死我,他一直在那邊拍馬屁,那些話之噁心的,還要我替他翻譯,我就跟他說:經理,對不起,這些話我不會講。他氣得不得了,一直說:這麼簡單的話都不會講!」
程濤搖頭:「要是我,我就翻給那個日本人聽:我們經理在拍馬屁。簡單明。」
月娟笑著繼續罵:「更過分!我們坐車經過淡水那邊,他一直說這一塊地是我們公司的,那一座工廠是我們公司的,叫我翻,好像我們公司多有錢似的。」
「是不是你們公司的嘛?」程濤也不懂做生意,傻傻的問:「如果不是,那個日本人要去參觀不就完了?」
「唉呀!大概他們認識的。我也搞不清楚。」月娟說,「反正我跟他們出去跑一趟,差默把我氣死了,亂討厭我們那個黃經理的!真不想做了。」
能在男生面前發這些牢騷,很讓月娟暢快。程濤也跟她談一些事情,有時是他自己的感情煩惱,她亦坦然聆聽,甚至提出看法,兩人越來越知心了。
這一天,月娟破例沒有遲到,早早獨自候在練琴室中。程濤進來,不禁有點意外,看看表道:「咦,今天沒遲到?」
「以後都不會遲到了。」月娟說,「我辭職了。」
「什麼?」程濤以為自己聽錯了,「辭職了?」
「嗯,」月娟愉快的點頭,「今天辭的職。」
她講給程濤聽,那經理多麼可惡,他要她幫那個日商去換台幣,她當然拿到銀行去換,回來卻被經理呵責。
「他好凶,罵我不會辦事。我氣得不得了,就跟他說:黃經理,私下買賣外幣是犯法的行為,而且我不知道哪裡有黑市!你覺得我不會辦事,那我辭職好了。」月娟說。
「就這麼辭了!那你什麼時候開始不去上班?」程濤問,「以後你要幹什麼?」
「禮拜一就不去啦。我管他!我一眼都不要再看到那個傢伙。」月娟說,「反正我們昨天才發薪水,我只吃今天早上三個小時的虧。」
「那你還要再找事啊?」程濤關心的問。
月娟搖搖頭:「我要休息一陣子。你看我學的東西那麼多,都沒有時間好好學,我要趁年輕,把我想學的都學會。」
「學會了才可以找一個老公。」程濤笑她。
「答對了!」月娟大笑,「我現在是為走進廚房做準備!」
「好!那我們現在上課,讓未來台北多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家庭主婦,你燉紅燒肉的時候,就在旁邊拉一曲,肉一定爛得快!」程濤說著一閃,因為月娟舉弓作勢要打他。
「欸!你要先學會愛護自己的樂器!」程濤笑出他的小窩窩,道:「別生氣,下課請你吃晚飯好了,慶祝你失業!」
程濤帶著她穿巷走弄來到一個地下室的餐廳。
「沒來過哦?」程濤得意地眨眨眼,「這是一個德國館子,很少人知道。」
他領著她走下樓梯,店裡的女孩和他打招呼,顯然是個熟客。才五點,館子裡只他們兩個客人。找位子坐下,開始要菜。
菜名用德文寫在黑板上。
「看不懂。」月娟問程濤:「你看得懂嗎?」
程濤笑著搖頭,指著送冰水過來的女孩說:「她看得懂。我要巴結她,否則她會叫我點一個很難吃的。」
「吃特別菜,今天的是豬腳。」那女孩聽說笑了,果然提出最好的建議,可是有條件:「等下為我們演奏,好不好?」
「現在就可以。」程濤說;「去跟你們老闆娘說,教她送我們兩個冰淇淋。」
那女孩低聲說;「那她寧可放唱片。」笑著走了。
「要不要射飛鏢?」程濤問月娟,指著牆上一個鏢靶子。
月娟不敢去,這個環境對她太陌生,如果是日本料理店她一定能如魚得水,她看著那木頭原色的吧抬,歐洲家庭式的黃綠兩色吊燈,不知怎麼有點心醉起來。
程濤又叫那個女孩過來:「我後悔了,晚點吃飯吧!實在太早。你幫我先點兩杯飲料。」
程濤打開琴蓋取琴,月娟訝道:「你真拉呀?」
程濤笑笑沒說話,坐上吧抬前的高腳凳子,開始演奏一首輕快帶民謠風味的曲子。月娟不曉得是首什麼。
廚房裡樂聲引出來一個洋人胖子,抹著白圍裙,肚子圓圓的,真像個啤酒桶,站在一旁含笑聆聽。一曲畢,胖子鼓掌而退。原先那女孩送過來兩份飲料,對程濤說:「你贏了,老闆請客。」
程濤舉杯邀月娟。月娟說:「剛才那是什麼曲子?」
「一首德國民謠。」程濤說:「可以用來騙喝的。」
月娟笑得不得了,跟程濤在一起真好玩啊。兩個人從音樂聊起,天南地北的又扯上感情,程濤也有自己的煩惱:「我最喜歡女孩子了,從小學六年級開始我就愛女生。上初中以後,我喜歡我的英文老師,畢業以後還常常去看她。真的,我不騙你,我小學女同學的名字我都記得,男生我一個都不記得了。可是麻煩就是這樣,等你長大以後碰到的女孩子,好像都想跟你結婚。」
「女孩子一定會這樣的。」月娟自況,「像我就是一定要結婚的。當然像我這種年紀也已經玩不起了,可是我覺得婚姻真的很重要,現在如果有誰說只要談戀愛不要結婚,我絕對不會接受。」
「可是結婚有什麼意思呢?」程濤問:「結了婚,你只能有一個他,他只能有一個你,如果有小孩,還要養小孩;沒有錢,兩個人吵架,你欣賞別的女人,兩個人又吵一架。可怕!可怕!」
「哪有你想的那麼可怕?」月娟忍不住抗議道:「我同學她先生對她好得不得了,女孩子就是需要一個人愛她,給她安全感,對她好。」
「像我對李海倫,」程濤說起自己一個女朋友,他常常向月娟提到的。「我愛她,對她好,給她安全感,她偏偏要找了我吵架,動不動就說:你對我好?你會跟我結婚嗎?」
「看吧,看吧。」月娟興奮的同意李海倫的說法,「沒有婚姻,對女孩子來說就沒有安全感。」
「可是李海倫本來是非常聰明,非常瀟灑的女孩子。」程濤無限遺憾地說,「她變了,真的變了。她以前自己都不要結婚的。」
「她不是變了,」月娟用女孩子的情感來體貼海倫,「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以後,就會希望那個男人為她改變。她從前也不一定是不要結婚,也許她還沒有愛到想和你結婚的那麼愛。」她用上吳信峰的「名句」。
「唉,」月娟歎口氣,「反正感情這種事,總是女孩子吃虧就是了。」
「你以前那個男朋友現在怎麼樣?」程濤當然也聽過信峰的事。
「誰知道!聽說調到台中去了。」月娟一甩頭:「不要談他了,我假裝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就是了。我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找一個好對象,趕快結婚,我相信我不管嫁給誰,只要我肯嫁給他,我就一定會幸福。」
「那你日本那個朋友呢?」看來月娟對程濤提到的可真不少。
「你說陳清耀,我們老大啊?」月娟甜甜的笑了,「他一直對我很好,我們現在差不多一個多星期一封信,他說暑假要回來。」
「那你們有沒有進一步的發展?」程濤笑問,露出他的小窩窩,似乎不懷好意。
月娟搖搖頭:「不知道啦。」她真的沒把握,他的信寫得親切卻不親熱,一口一個老二,自稱老大或老夫,那樣的信即使說得再關心,都好像整張紙浮印了一個大大的「一笑」,教她認不得真。因此她又對程濤說:「像他那樣的人啊,只能做朋友,要嫁給他的話,一定要好好考慮,喝酒喝得像喝開水。」
「我不喝酒。」程濤說,「所以除了做朋友之外還可以嫁。」
月娟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啐道:「你呀,做朋友都很危險,會被你氣死!」
程濤得意的笑了,瞇起他的亮眼睛,露出他唇邊的小窩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