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 / 蔣曉雲
京都的秋天很美。
他們走的只是一條尋常小徑,夾道一路有蔭,落葉踩在腳下,有黃綠、有淺褐,漫漫地撒了滿地,天高而藍,雲淡而輕。雖然只是一條從課室到宿舍的小路,雖然是一對未攜手的青年男女,可是走在這樣的風景裡,總教人難覺無情。
「神田桑回來上課了。」月娟帶幾分調侃地說,「說不定又會請你去散步哦。」她看起來很活潑,小而豐滿的臉蛋,左頰上一個深深的酒窩,是那種排不上美女榜,可是很甜,有自己風格的女孩。
走在她身邊叫陳清耀的高個子男孩,書夾在腋下,雙手插褲袋裡,眉眼生得近,膚色也烏烏的,不是開朗的長相,聞言只聳了聳肩,沒有表示意見。
「怕怕哦,不敢去了。」月娟取笑他。神田是一個鍾情於清耀的日本女同學,常常主動邀約清耀,清耀每次應召都說是練習日文,事後又要講起神田的熱情,算是給他們這一幫中國同學提供笑料。
他們一起是六個人,四男兩女,差不多同時到京都,在語文學校念同班,再以後進了不一樣的學校科系,在生活上彼此還是很照顧。月娟和另一個女孩子明珊租的房子有炊,四個男生等於在她們那兒搭伙。
「怕什麼。」清耀否認。他是六個人中間的老大,因為還穿著牛仔褲做學生打扮,看不出來將屆而立,然而他自己心中有數,這要念到不知何時方休的學業與渺不可及的事業是他的重負,使他有時要落落寡歡。
「那我就不知道啦!」月娟皺皺鼻子,「也許是怕在嘴上甜在心裡喲。」
清耀抽出腋下的書,在月娟頭上作勢要拍下,月娟笑著跳開,腳上高跟拖鞋滑落一隻,清耀忙上前一腳撩聞,月娟站成一個金雞獨立,一直指著他叫,清耀笑道:「看你還敢不敢?」
他硬是堅持到她告饒,才把鞋子踢回去還她。
「你們怎麼都穿這種鞋子?」清耀不大以為然地問起。事實上,齊膝裙子下面來上這麼一雙軟木高底拖鞋也真難看,虧得這些女學生就這付打扮走天下。
月娟低頭看看自己足下,灰藍兩色皮帶子交絆的木屐,「舒服啊。我這雙台灣帶來的。真奇怪,男孩子都不喜歡女生穿拖鞋。吳信峰最討厭我穿這一雙。」
「最近比較少聽你講到你們那一位,」清耀反轉來糗她,「小心哦,日久生變,你恐怕沒辦法遙控了吧,哈哈。」
「不知道,」月娟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許多,「他現在回信都比較慢,我們寫信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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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耀見她不歡,只得收斂笑容,安慰道:「不會啦,上次他不是寫信告訴你要升了嗎?剛當主管一定比較忙,又要求表現,再過一陣子就會恢復你們原來的熱度。」
月娟愛聽這話,又笑了,她實在對吳信峰有著極大的信心,因為一個女孩子若是從二十歲起信賴了一個男子的愛情保證,信了七年不疑,就只好一輩子的信下去了,萬萬沒有在未婚的二十七歲才來反悔的道理。
「我不知道啦,」月娟說,「我是不會對不起他的就是了。」
清耀點頭表示同意她這說法;月娟一向是走到那裡,一來就宣佈,有要好男朋友在台灣,誰也別打主意。清耀對於這點印象如此深刻,恐怕是當初也小覺遺憾,可是這樣也好,他學業未成,事業無著,實在是惹不起誰。現在他是她的老大,她是他的老二,以下還有三、四、五、六,按齒序,沒有經過結義的程序,自己知道歲數,各就各位。
「對,你先回去。我去叫老三、他今天下午沒課,一定睡到現在還沒起來。」清耀忽然說。
「唉呀,」月娟急了,「你們今天要來啦。」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清耀裝模作樣的背一句會話課本裡的日文。
「不管,反正一定要來。」月娟改以利誘,「有好菜,老五作麻婆豆腐,還有紅燒肉。」
「那你作什麼?」清耀知道月娟手藝不高,故意問。
「炒青菜。」
「就知道你只會炒青菜。」
月娟要打他,清耀格住她的手,「我去叫老三馬上就來,你先回去通知老五準備吧。」
清耀從岔路去了。另娟一個人繼續走在這林蔭小道上;今天是她二十七足歲生日,送走了這一天,她就叫二十八了,然而留著學生的身份,就彷彿留住了青春,她白白小小的臉龐,短短的頭髮,以至於粉紅襯衫,深藍斜紋布背心裙的打扮,似乎都沒有刻上歲月的痕跡。
木底鞋踩在落葉上,沙沙的爆出脆響。她猜到清耀是去為她備禮了,她對這生日一直採取保密的態度,除了同住的老五明珊早就知道,月娟可沒透露給誰,男生們裝個不曉得的,可是大家都清楚是心照不宣;這樣的造作,約莫也是一種友情的表現吧。
她走著,悠悠想起信峰;這人奇怪,難道他會忘記她的生日嗎?也許他沒把時間算準,要遲幾天才能收到他的禮物,又或許她回去的時候,就會看見他寄來的郵包。她心裡惦念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住處,上樓,開了門,卻發現闃無一人。
「老五,老五。」廚房裡沒人,紅燒肉還坐在爐子上。
月娟放下書,給自己倒杯水,看見外面餐桌上有一樣東西用報紙蓋著,高高隆起,就走過去掀開來看。
「HAPPYBIRTHDAY!」人從陽台上閃出,浴室裡鑽出。雖然共計五位賀客,屋小望勢就大,月娟手裡的杯子差默嚇得失手。
月娟興奮的尖叫著,笑著,面對著桌上的蛋糕盒子和幾件花紙包著的禮物,只恨自己流不出眼淚來表示感動。
「蛋糕是老大和老三買的,這是我的,那是老四和老六送的。」明珊向月娟交待道。
「先吃飯,吃完飯再來拆禮物!」老六賣起小來,「菜燒得不好,禮物收回!」
「你沒有誠意!」月娟笑著罵他。
「收收先吃飯吧。」清耀頗有長兄風,出頭來作主。
「咦,你怎麼比我還先到?」月娟一面幫著收桌子,想起來疑道。
清耀作奔跑狀道:「我一路都在想要怎麼擺脫你,好先趕回來。」
「還有一樣禮物哦,」明珊手背在背後,「非常珍貴,看你要用什麼來和我換。」
月娟一下就想到了,撒嬌撒賴,終於弄到了信峰的信,立時就要進房去拆閱。
「唉,你看這個女大不中留。」老六又笑她,「我們送的東西看不看都無所謂,這個情書嗎一定要優先。」
「放她一馬,」老四說:「她今天是壽星。」
月娟沒理他們,還是走開了去讀信。剩下的幾個人,開始擺桌椅,預備上菜。
明珊是國內家專畢業,做菜只要材料湊得齊,絕不會燒走樣,男孩子們自己帶了酒來,一擺開,很是像模像樣的一桌。
「老二還說她要炒青菜,讀情書讀得入迷了,菜都上了桌還不出來!」
「喂!林月娟,你們吳信峰親自來京都向你拜壽,還不趕快出來!」
月娟似乎是應聲而出,又似乎是碰巧開了門走過來,她走頭兩步的時候臉上彷彿有點陰晴不定,真和大伙對了面也還是笑開了。
「今天不能不喝,」老三斟酒遞給入座的月娟,「喝你自己的壽酒。」
「好,我謝謝大家。」月娟猛然乾杯。酒苦而辣,她皺起一張臉,大家都被她的鬼臉逗笑了。
只有清耀,他幾乎是有點不悅地道:「慢慢喝,不會喝酒還這麼急!」
「老大就是老大,來,我敬你!」他們幾個男孩子平時也喜歡喝兩杯的,一包包袋裝的日本果子當然比不上中國菜好下酒,這番顯然是下定決心要吃喝一個暢快,席間很快就觥籌交錯,熱鬧了起來。
「喂,老二,」老四叫月娟,「今天喝你的壽酒,過年的時候就要回台灣喝你的喜酒囉!」
眾人附和,又要敬月娟。月娟舉杯淺笑道,「不一定了啦。」
「怎麼?」大家以為她開玩笑,只有清耀問得認真。
「他剛才那封信嘛,」月娟這才有嗔怪之意,「說教我在日本也要留意有比他更好的對象,碰到就不要放棄。」
「算了吧,」老六揮手笑道:「故示大方。這種話我常常講呀,你看如果你回信給他說遵照指示辦理,他不殺來京都才怪。」
「我想他不是認真的。」清耀說。
「不認真也不應該說呀,」明珊以女性的立場發言,「舊歷年要結婚,現在教老二到那裡去找一個更好的對象?風涼話!」
「我想他不是認真的,」清耀又說,「可能是一時情緒的低潮,想到你們結婚以後的責任啦,生活啦,覺得很煩。」他說來誠懇,因為這份推理起自自己的心思,很容易揣度。
「可是他以前也有過情緒低潮,我知道那種情形,」月娟委屈地說,「可是他也不會寫這種信,他只會說不知道要怎麼辦,不會說這種話。」
「沒事啦,你好好寫封信鼓勵鼓勵他就行了。」老三說。
「他記不記得你生日?」明珊問。這一點對女人的愛情很重要。
「嗯。」月娟點頭,「他說要寄生日禮物給我。」
「那郵包說不定會晚一兩天。」明珊又充滿了希望,「好了好了,寫封信去把他罵一頓就沒事了。現在你在京都,你是我們的大壽星,不可以不高興。」
當晚賓客散後,月娟寫信至夜深,厚厚的一封長信,裡面再三說明自己不變的心意。第二天,她去郵局發信,想想不妥,又撥了一個對方付費的電話回台北。三分鐘說不出什麼來,只告訴他收到信又回了信,又向信峰討承諾,嗒嗒嗒嗒限時的警聲響起時,她還聽見他在那頭大喊我愛你。
不對勁,總之不對勁,月娟落寞地朝清耀住處走去。有一種女孩子天生和男生投契,不管怎樣的男子也願交付比對女朋友更多的信賴,月娟就是這樣的人,她現在心裡難過,居然只想到找清耀去訴。
清耀和老三都還沒回來,她在秘密地方自己取了鑰匙開門進去,隨手就幫他們整理了一下。這些地方月娟是極有美德的,她一向能把自己身邊男孩子好好伺候,她的某些舉動看在有新女性主義作風的女子眼裡,簡直是大逆不道。
清耀先下課回來,手裡拿著書和一幅塑料袋裝著的裱好的繡畫。
「很漂亮,哪裡來的?」月娟問繡畫來處。
「神田送的。」清耀有幾分無奈地說,「她上禮拜回來的時候就要送我做枕頭套,我不想要,就跟她說,太漂亮了做枕頭套可惜,會害我連覺都睡不好,不敢要,誰知道她拿回去配個框框叫我掛起來好了。」
「她真的對你亂癡心的哪。」月娟拿起畫,「自己繡的,可不簡單哦。現在日本女人沒有這個樣子的了。」
「她還不是一樣抽煙喝酒,」清耀做著怪相道,「她那個黃板牙,教我吻她我會死。」
月娟聽清耀這樣惡損人家並不以為忤,還覺得幽默好笑。一面笑,一面徵求清耀的意見:「掛這裡好不好?」
「不行,這顆釘子我要掛衣服。」清耀說著脫下身上夾克掛上去。
「那掛哪裡?」月娟問。
「這裡!」清耀打開壁櫥,往裡一扔。
「啊唷,你好狠心喏!」月娟罵他。然而口是心非,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示對其它女人的輕蔑通常不會致罪。當然,如果是她的親戚朋友就要看倩形了。
「吳信峰的信你回了沒有?」清耀換上日式膠拖桂,拉把椅子坐下。
月娟點頭:「剛剛寄走,我還打了一個電話給他。」
「他怎麼說?」清耀問。
「都是我在說,他本來就不愛講話嘛。」月娟說。
「那你說什麼?」清耀又問。
月娟煩躁地抽開書桌的屜子,又推回去:「不知道。問他為什麼這樣寫。教他放心,我很好,過農曆年我就回去結婚。」
「他都沒說話?」「他一直說嗯。」月娟望著清耀,悲傷地說:「我不知道,反正很奇怪,可是他還是說愛我。」
清耀聳聳肩,站起來為月娟和自己倒水。他想告訴她事情要糟;男人說我愛你有時是迫於情勢,有時是積習難改,不是不真,可是並不可靠。然而他倒了水遞過去,只說:「這樣就好了呀。」
月娟搖頭道:「你不知道,真的很奇怪。他上一封信還好好的,現在這樣子。老大,我想回去,不念了。」
「不念了?」清耀訝道,「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京大的──」
「我本來也不想念的。」月娟打斷他,「你知道我本來也不想念什麼研究所,現在放棄了也不可惜。我覺得女孩子還是有個歸宿最重要,我只交過吳信峰一個男朋友,要不是他退役以後一直找不到事,我們早就結婚了,我也不會來日本。」
清耀看著她,那迎著窗外天光的小臉上幾乎要映出輝來;太亮了,他可以看見她鼻尖到嘴角靜止時也現的笑紋,幾顆早顯的黑斑沿著她左眼下面一條橫紋排成了半月形。
她繼續講,侃侃談她人生的第一志願──婚姻,以及婚姻那一頭控住不能讓跑了的吳信峰。他沒注意聽,只是望著,差不多近於深情的凝視,她自然有所覺,心中一些兒欣喜,一些兒害怕,叭啦叭啦說得更多,不知道清耀只在傷他自己的懷;她固然是美人遲暮,哪裡又及得上他英雄白頭的惆悵。現代人是這樣:成功早到的人可以常保青春,七十開始;二十九歲才剛讀完研究所預科,實在有資格歎老大了。
「那你真的不念了?」清耀終於又問。
「嗯。」月娟篤定的點點頭,她說了許多,一方面說服他,更要緊的是說服自己。她是那種小學領市長獎畢業,一路第一志願念到大學的女生,當初到日本來,是她一個父執輩幫她辦的應聘,只打算觀觀光,讀讀日文,緩和一下她人在台灣信峰所受的婚姻的壓力,可是一個人會唸書也是一種天賦,不容埋沒,幾經周折,最後還是正式入了學,一待待了一年多。現在面臨抉擇,她自然需要小小掙扎一番。
「真的不念了。」她下最後決定,「我明天就去跟中村先生講。」
「不等到學斯結束?」清耀問。
「越快回去越好。」月娟說,「我不要到時候兩頭落空。」
「你這樣走恐怕就不能再回京大囉。」清耀警告她。
「我知道。」月娟不為所動,「如果我念到博士還嫁不出去有什麼意思?我是一定要結婚的。」
就這結婚的一念,支持著月娟丟下學業,丟了朋友,匆匆忙忙的離去。清耀請了假相送到大阪。
機場大廈裡,兩人話別。心中都很依依,在這即將生離的一刻,在這專門送別的所在,兩人都用了點克己的功夫,才掩住了那就要竄起的非份之想。
「我暑假會回去,」清耀說,「還是來不及吃你的喜酒。」
「我說不定會再來,」月娟說,「如果事情沒辦法挽回的話。」
「不會的。」清耀安慰她,「太久沒見,他都忘記了你這麼好,一看到你,想起來了就不會放你走了。」
清耀說了自己笑,歇一會又說:「我要是吳信峰,我就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出來走江湖。」
月娟抬頭看他,他也看看她,四目一交,相視而笑。他是欣賞,幾乎是有點愛戀的,因為他知道向她示好是絕對安全,他不比他的二、三、四、五、六,是家裡鈔票堆了出來唸書,他是小學教員兒子出來投靠開中華料理店的舅舅,目前還談不起戀愛;她是感謝,幾乎是有點知心了,因為他是她遇見唯一的可能,而他明知沒有結果,還是喜歡她,對她好。月娟並不打算婚後還有異性的友誼──甚至同性亦可不要──,清耀也不想再去打擾,兩人心知一切就在這裡終止。因此可以含笑道再會。擴音器報告西北○○九班機,月娟要上飛機回台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