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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2) 文 / 菊開那夜

    席間她和思遠幹掉了一瓶白酒,起身時有些晃,思遠便叫暮呈跟去衛生間看看她要不要緊。果然,暮呈一進去,就看到她歪歪斜斜地趴在水池邊嘔吐。暮呈替她擰開了水籠頭,沖走了穢物,她看著面前的鏡子,對暮呈勉強笑了笑,隔了會,問暮呈,你和思遠認識多久了?

    半年,暮呈說。時間過得真快,張耀明去廣州已經半年了,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狠心如

    斯,還有什麼話好說,暮呈想到這裡,眼神黯淡了下來。

    你們在一起?那女子試探地問。

    暮呈隨即笑了,當然不是,他只是見網友時會帶上我。

    女子吁了口氣,我叫呂恩寶,我不是思遠的網友,是他校友。

    恩寶住下了,據暮呈所知,恩寶是惟一一個與思遠同居的女子,而其他的,不過是幾夕之歡,然後煙消雲散。思遠總有辦法擺脫她們,米蘭?昆德拉說,男人的智慧不在於追求得手,而在於甩脫。

    恩寶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化不化妝都好看,她看上去那麼鮮艷,白的膚,紅的唇,黑的眼。

    有一次暮呈同她一起去石路商業街,路經一處栽滿了迎春花的花園,恩寶停住了,這裡怎麼變成這樣了?

    暮呈不解,一直是這樣啊。

    不是,恩寶有點感傷地說,五年前,這裡是同嘉旱冰館。

    暮呈朝四周看了看,想像不出五年前,這個安靜的地方曾是人聲嘈雜的旱冰館。

    恩寶站在那裡,兀自陷入了回憶,我和思遠就是在這裡認識的,還有,還有……

    什麼,暮呈問她。

    她突然什麼也不說了,一聲不響地繼續往前走。

    在繁華的石路,恩寶興致又好了起來,要帶暮呈去回民開著清真店,她說,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牛肉餡,有鍋貼,餡餅,餃子。

    找來找去,並沒有她所說的那家店,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恩寶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她想要尋找回憶,卻一腳踏空。

    也許搬去別的地方了,暮呈說。

    恩寶喃喃地說,他們生意很好的,沒有理由搬走,以前我經常去吃他們的餃子。

    後來,她們去了另外一家餃子店,只有豬肉餡,恩寶看起來一點胃口也沒有,拿著筷子,在碗裡轉了一個又一個的圈,百無聊賴地,卻心事重重。

    許久,她抬頭說,我明天走了。

    這麼快,不多住兩天?

    不了,趁思遠沒有下逐客令,還可瀟灑地走,她嘴角掛著自嘲的笑意。

    怎麼會,暮呈柔聲說,我雖然認識思遠不久,但看得出,別的不過是露水緣分,他也只對你一人好。

    恩寶突然大笑起來,把邊上正在等餃子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恩寶笑出了淚水,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

    她說,暮呈,你真會開玩笑,你對思遠瞭解得太少了,嗯,這樣吧,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一雙情侶,男甲女甲,眼見是要畢業了就結婚的,雙方父母都見過面了。那男的迷戀上女乙,準確地說,是迷戀上她的身體。他們隔幾天便在學校招待所裡幽會,他們做愛,反反覆覆,雙方都很愉悅。但下了床,男甲便屬於女甲,女乙對於這一點痛恨不已,卻無可奈何,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贏得男甲的心。

    終於有一天,女甲風聞此事,捉姦在床,這裡用捉姦這個詞不過分吧。在男甲心目中,與女乙的糾葛更多的是出於慾望。女甲一把抓起兩人的衣服,從窗口裡扔了下去,她動作敏捷,然後發瘋般地跑掉了。男甲顧不得赤身裸體,倉促拾起惟一的漏網之魚,那是女乙的褲子,男甲拉不上拉鏈,但他也顧不得了,提了褲子就追出去,女乙赤身裸體地趴在窗口看那雙恩愛的戀人一前一後瘋跑。

    那時是午後。

    男甲在眾目睽睽之下成了一個笑話,但他知道必須追上女甲——還是沒有追上,女甲像一支離弦的箭,衝出了校門,被一輛車子撞翻。

    車主是個年輕男人,他將女甲抱上車,用最快的速度飛向醫院。事實上,女甲沒事,只是傷到了左腳,她住院半個月,那年輕男人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而她拒絕見男甲。

    畢業後,她嫁給了撞傷她的年輕男人,隨他一起去了北京。

    她的婚姻出於一個偶然事件,而男甲與女乙在某種程度上是她的跳板,她的丈夫有錢有型,還有情,真是天賜良緣,而她又有足夠的理由不原諒男甲。

    男甲依然深深地愛著女甲,以至於無心工作,後來辭了職,在A大附近開了家網吧,他以為離A大近一點,就離回憶近一點,就離女甲近一點。

    他經常去A大散步,追想他與女甲的美好時光。

    而故事裡的那個女乙,在那個午後,衣服被女甲扔下樓,褲子被男甲穿走,只得裹著床單,下樓去拾衣服。

    一床藍色的薄薄床單,抵擋不了別人探究的目光,它們紛至沓來,使她艱於行走。

    她忘不了這些屈辱,並非僅僅因為她在這場醜聞裡,成了最不堪的一個,而是男甲在面臨突發事件時,對她的漠視。

    畢業後她回長沙去了,也曾戀愛,也有結婚的計劃,可最終都落了空。她行許多路,看許多風景,識許多人,但她,躲不過自己的心。

    鼓足勇氣,重新聯絡上他,回A城來看這個狠心的男人,他不曾發達,和她生活中那些氣宇軒昂功成名就的男人有著天壤之別,畢業五年,他幾乎可以說是一事無成。

    但這樣一個他,還掌捏著她的心。

    她想,饈撬廾的安排,她在他的生活中終究是一個配角?/p>

    配角,恩寶語含淒涼,暮呈正在想怎麼安慰她,她卻自己先笑了,我是第一女配角,我對導演說,女主角已經走了,給我加戲份吧。導演說,劇情已經結束,五年前就結束了。

    暮呈怵然心驚,怔忡了許久,漸漸地聽不見對面的恩寶在說什麼。她想,主角配角,紅花綠葉,誰是誰的陪襯,誰必須作為一種犧牲而殉葬,誰必須含淚看所有的劇目,收拾最後的殘局。

    一把灰燼。她終於怨尤了張耀明,我對你那般的好,你卻遠走天涯,從此杳無音訊。

    她直至今日,方才真正體悟,自己原來一直是配角。

    張耀明得不到紀初時,才會退而求次,同她在一起,她早該知道自己的卑微與渺小。

    她沉下頭,一口一口吃著餃子,完全不知是何滋味。

    恩寶走了,坐機場大巴去虹橋機場,她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拎包,坐在空調車的軟椅裡,她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可以死心了。

    她有一點暈車,昏昏沉沉間,想起很多年前念過的一句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既然不是為了愛情,那麼嫁給誰,都是一樣的,甲乙丙丁,拋個硬幣。

    在機場,她坐在玻璃門邊上的石階上,看著面前的幾個韓國人,他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都很年輕,穿著T恤牛仔褲,一看就是出遊的大學生。恩寶想,曾幾何時,自己已青春不再,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臨近三十,務必考慮婚姻,再晚,就連末班車也錯過了。

    她拿起手機,打開電話簿,刪掉了霍思遠的電話號碼。

    這個號碼,一個月前她輾轉托了許多人才問到,問到後,足足準備了三天,才有勇氣撥通,就像娃娃所唱的那樣,連呼吸都反覆練習。

    事隔五年,她出現在他面前,他鬱鬱不得志。

    關於過去,他保持緘默。她給他做了這麼多年的配角,一個肆意的她,收了所有驕傲。

    恩寶換了登機牌,通過了安檢,最後,坐著夜機,離開了上海。

    夜機離滬返湘。

    那次航班於空中遇上了強大的氣流,整架飛機前高後低,似乎要筆直墜落。乘客們都臉色煞白,發出驚恐的尖叫,空姐扶著餐車亦花容失色。

    有小孩子嘩嘩大哭,更叫人心慌意亂。

    生死攸關的那一刻,恩寶平靜如水。

    後來飛機終於渡過了艱難的顛簸,恢復了從容。恩寶低頭看著精美雜誌,喝溫暖熱茶,心想,一切都會,都會過去。

    大四下半學期,蘭莊也離開了錦都,退掉房子,重新住回A大。時間一下子變得前所未有

    的緊張,找選題,查資料,寫論文,參加各種招聘會,遞履歷,面試,有一些人還準備考研。暮呈和蘭莊都不打算繼續留在象牙塔了。蘭莊很快就過五關,斬六將,在新區一家外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暮呈仍然不想放棄專業,A城雖然有著千年文化沉澱,卻沒有一家像樣的雜誌社,暮呈與班上另外幾個人一起坐火車,去上海某雜誌應聘,一周後,暮呈接到了複試通知。再後來,她獨自去了趟上海,簽定了合同。

    秋天,蘭莊的茶館開張了,彼時,暮呈在上海。

    電話裡,蘭莊說,我的理想萬事俱備,只欠你了。

    暮呈怔了兩秒鐘說,好,我一定會去捧場。

    擱了電話,她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年夏天,在A大,蘭莊說,我要開一家茶吧,在觀前街,二層的,到處都是明晃晃的落地玻璃,我坐在沿窗的位置,然後,我會經常請你來喝茶,給你打很低的折扣,在賬單上滿足自己的簽名欲。

    時光如梭,她們都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慵懶懶訴說夢想的少女。

    暮呈住在常德路一帶,對面是家小小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她喜歡這樣的便利店,有一點貴,但隨時滿足她的需要。

    她經常凌晨二點去那裡買包煙,或一瓶牛奶,一盒曲奇。

    便利店裡值夜班的女孩總是戴著隨身聽,旁若無人地晃動身體,在路的這邊,透過大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那種投入的興奮。她很寂寞,沒有男友,一定是沒有的,一看到戀人去買東西,她就用一種很不屑卻嫉妒的表情斜睨著。

    她對暮呈倒是親近的,暮呈也沒有男友,她似乎很高興找到同類,凌晨,暮呈去買東西,她就取下耳塞與暮呈搭訕幾句。漸漸地,暮呈知道她是成都人,都說四川出美女,面前這個女孩子雖然說不上美麗,還是很耐看的。

    她好奇地問暮呈,你怎麼不找個男朋友?

    暮呈笑著說,可遇不可求。

    暮呈低下頭,去看麵包上的生產日期,然後她緩緩地想起了宋易州,想起那張臉,五官都生得那樣好,外表是無懈可擊的俊朗。

    那句陌上少年足風流,妾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就是為他這樣的男人所撰。

    她知他們會有故事,他也知,彼此都在等待一個契機,或者說等對方的靠近,他們之間流動的曖昧,足以使這個冬天變得溫暖。

    易州,宋易州。

    暮呈坐上了上海至A城的火車,那種雙層的空調車,乘客並不多,空調打得很足,絲毫感覺不到外面的冷意。

    她把腳擱在對面的軟椅上,閒適地半躺著。2001年夏,她坐著骯髒的普快,從A城去上海,票價八元,車上很擠很擠,幾乎沒有站的地方。剛站在這裡,便有餐車推過來,列車員一路嚷著,讓一下,讓一下,於是只好站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可那裡有許多男人在抽煙,騰騰的煙霧,使她不適,想穿過密織的人群,再退到車廂內,但已沒有任何縫隙容她借過。她站在那裡,進退兩難,然後傳來一陣狐臭,發出體味的男子靠她那麼近,她撫住鼻子,無力地轉過臉。

    她被擠成了一個側面。

    那種無立足之境的窘迫,至今依然揮不去,現在,她終於變得從容淡定,眉間有不懼,不會再使自己陷入那樣無助的境地。

    她是這樣以為的。

    所有的坐位都是黃籐製成的鞦韆架,所以店名叫做搖擺廊。2002年秋天,杜蘭莊終於完全實現了夢想,坐在自己的店裡,請裘暮呈喝了杯上好的龍井。

    蘭莊依然抽煙,姿勢與從前一樣優雅,時隔半年,她除了變得更出色,沒有別的變化了。

    彼此說了些不著邊際的閒話,談談這個,說說那個,話題零亂而瑣碎。

    暮呈略略低頭,送了顆話梅入嘴,然後聽見蘭莊在對面幽幽地說,知道麼,程爾在廣州,和張耀明結婚了。

    暮呈抬起頭,迎上蘭莊探究的眼神。她陡然明白,蘭莊請她來,除了炫耀今時今日,便

    是觀賞自己驟聞張耀明與程爾在一起的反應。

    暮呈心一涼,手放在小腹上,將所有的悲傷都安撫住,展一個淡定的笑容,聲音克制,很好啊,可惜太遠了,喝不上喜酒。

    蘭莊看牢她,五秒鐘後,抿嘴一笑,程爾給我打電話,我都不敢相信,然後她將電話交給張耀明,說他們已經一起供房了,地段很好,麗江花園。

    暮呈也隨她一起笑,一聽就是高尚住宅,他們在廣州發展得很好吧。

    張耀明果然是有出息的,蘭莊打了個響指,讓服務生添茶。她繼續說,開了家廣告公司,也算是青年才俊吧。倒是程爾,看不出來,你知道嗎,畢業後她找梁木要張耀明的電話,然後瞞了所有的人去廣州,連她父母都不知道,愛得夠堅決。

    暮呈覺得自己堆砌的笑容已經冷掉了,她呷了口茶,轉移話題問,那麼楚風呢?

    蘭莊眉間閃過一絲失落,他打算明年結婚。

    徐亮呢,暮呈不依不饒繼續追問。

    蘭莊感覺到暮呈的不善,但她想了會,簡潔地說,沒有聯絡。

    蘭莊甚至聽到了暮呈那句潛台詞,那麼,你身邊還有誰呢?

    冷場了。

    她們的友誼名存實亡,也許女人根本沒有什麼可歌可泣天長地久的友誼,女人的友誼是有底線的,不觸犯彼此的利益。

    絕對不會有什麼兩肋插刀的傳說,女人是小心翼翼的動物,守護著自己的點滴得失,一有芥蒂,馬上兩訖了往日情份。

    女人的世界裡,只有愛情。

    暮呈執意不留宿,推說還有工作,蘭莊其實也沒有心思與她夜話衷腸,但出於場面,還是留了又留,語氣含嗔帶怨的,暮呈想,這一套用在男人身上,不知道有多吃香。

    暮呈在出租車上回看蘭莊的曼妙身姿,歎了口氣,以後的歲月,不過是各人冷暖自知,有關A大的青春時光過去了。

    蘭莊站在搖擺廊門口,晚風吹來,她忽覺自己好似繁華都市裡的一支孤零零的花。

    蘭莊永遠也不會知,在春景咖啡座,她錯過了什麼,一生的幸福就從指尖悄無聲息地細細淌過。那天,有個女人在寢室樓門口等她,她說,我是柏正南的妻子,我叫陳秀謹,有些話想和你說。

    蘭莊怔了怔,攏攏頭髮,上了她的紅色跑車。她徵求蘭莊的意見,我們去春景,好嗎?聲音溫柔和善,一點也沒有原配找上第三者的聲嘶力竭。

    她四十多歲,保養得很好,但臉上的皮膚明顯做多了美容,顯出一種人工的緊繃。她經常打麻將,一打就是通宵,沒有什麼理由的,就是覺得,她應該熱衷於麻將,這是富太太們最司空見慣的娛樂,輸個萬把塊,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們有個兒子,在上海念大學,她經常驅車前往上海,順便購物。總之,她除了青春,什麼都有。

    她的一切,都建立在柏正南身上,二十年來一直如此。蘭莊曾見過她的照片,在柏正南的抽屜裡,是幾年前的照片了,依稀可以看到年輕時的輪廓,也不過是中人之姿,但不能不承認,她風度很好。人一旦有錢,就有一種從容的氣度,她現在很真實地坐在對面,點了兩杯藍山。

    她從自己的兒子開始說起,只比你小兩歲,在同濟念建築,你知道,同濟的建築是相當好的。蘭莊覺得好笑,事實上,她確實笑了,她明白潛台詞無非是讓她覺得自己與柏正南是差了一輩的人。

    陳秀謹閒扯了半天,終於說到了柏正南,她用一種溫柔而傷感的語氣,說起了她和柏正南的過去,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錢,住在他舅舅家裡,天天看他舅媽的臉色,正南說,我以後一定要讓你住最好的房子。八二年,他剛開始做生意,沒有本錢,我把外婆給的首飾拿出來賣。他有次被人下套,騙了一筆錢,整個人都蔫了,連話都不會說了,是我把菜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讓他把錢一分不差地吐出來。

    說到這裡,陳秀謹笑了一下,當時我急紅了眼,要是討不回那筆錢,我們這個家就毀了,我真有膽量砍下去。

    蘭莊看著她,臉上保持著淡淡的笑容,等她的下文。

    隔了兩分鐘,陳秀謹從手袋裡取出一張支票,放在桌上,緩緩推到蘭莊面前,杜小姐,

    請不要嫌棄。

    蘭莊頓了頓,將頭低了低,看到一個龐大的數字。她數了一下幾個零,有些不確定,於是一邊看著,一邊用手指在桌面下掰著,反覆了幾次,終於確認了。她知道陳秀謹約她出來,無非是要她離開柏正南的,也隱隱預感到她企圖用錢叫她走人,可是,她不曾料想到,會是這麼一個驚人的誘惑。

    她激動過度至暈眩,覺得身體軟軟的,又恍恍惚惚,覺得這不是真的,然後,她逐步確認,這是白天,不是夢,面前的女人叫陳秀謹,她是柏正南的妻子,她要給我一張支票,是的,這是支票,不是白紙,是支票,這是支票嗎?她急忙再次低下頭去看。

    她每一個動作都盡收陳秀謹眼底,她在心裡冷笑,同時也重重地鬆了口氣。然後,她溫柔地說,杜小姐,你這麼年輕漂亮,將來有的是機會。

    蘭莊終於從這場刺激裡緩過神來,她清了清嗓子,但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於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她覺得咖啡又苦又甜。

    杜小姐,我們都是女人,和你說句真心話吧。這個世界男人多的是,而錢,卻不是那麼好賺的。只有錢,是真的,不會變。她頓了頓,又繼續說,語調明顯放慢,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念之差待要再回頭,卻是錯過了?/p>

    蘭莊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這句話其實是柏正南說給她聽的,這是一句早已擬定的台詞,也是他們這場不倫之戀的墓誌銘。

    在十五分鐘的欲拒還迎後,杜蘭莊收下了這張支票,親手葬送了她的愛,她甚至還很有良心地率先向陳秀謹保證,您放心,我不會再見他。

    陳秀謹含笑著點點頭,杜蘭莊辭了職,搬了家,換掉了手機號碼,用最快的速度斬斷了與過去的聯繫。其實,她所不知的是,即使她站在原地一成不變,甚至主動去找柏正南,他們之間都已徹底結束。

    她以為她的選擇是明智的,他有婚姻,有孩子,有責任,叫他拋妻別子談何容易。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她一味耽在柏正南身上,終究不是正果。或者某一天,柏正南厭倦她了,能保證他會同樣拿出這麼一大筆遣散費嗎?

    遣散費,杜蘭莊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她從春景出來,立刻打車去銀行,把手續乾淨利落地辦了。存好錢後,她坐在銀行的沙發上,發了會兒呆,周圍靜靜的,似乎能聽到秒鐘滴答行走的聲音。外面陽光很燦爛,世界一片寧靜的祥和,她還在消化著自己身上的巨變,有些不知所措,取出包裡的鏡子,端詳裡面那張小小的臉。她眨了一下眼睛,淚水倏地滑下來,然後籟籟地落了一臉。

    對不起,她在心裡反覆念著這三個字,既是對柏正南說的,也是對過去那個愛情至上的自己說。她依然為自己辯護,我不是不愛,只是,一個合適的時刻,一個強大的理由,與你告別了。

    她只算錯了一件事,就是低估了柏正南對她的愛,柏正南為了與她長相廝守,向陳秀謹提出離婚。陳秀謹按納住內心的震驚與痛楚,冷靜地說,你能保證那個女孩不是為了錢才同你在一起?

    能,柏正南信心十足地說。

    好,陳秀謹冷冷地說,那我們來驗證一下。

    他們約好,由陳秀謹出面,給蘭莊一筆錢。如果蘭莊拒絕了,那麼,陳秀謹答應離婚,如果蘭莊接受了,柏正南從此不再與蘭莊見面。

    這是一個關係到三個人未來生活的賭局,籌碼就是蘭莊對柏正南的愛。

    在春景,柏正南就坐在蘭莊身後的位置上,高高的沙發椅背遮住了他,他點了杯黑摩卡,早早便等在那裡,他躊躇,緊張,也期待。

    但最後,他的蘭莊還是讓他從雲端摔了下來,他覺得很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蘭莊走後,陳秀謹坐過來,仍然很溫柔,手搭在他的手上。

    他們的手都已不再光滑,都已走過滄桑,他們才是天生一對,注定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

    她說,正南,我們回家吧。

    江邁從沒有想到,和田嬰會走到分手這一步,是田嬰提出的。那天,他們一起坐著看電

    視,節目很精彩,江邁臉上帶著閒適的笑容,他換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把腳翹在前面的沙發上,忽然間,田嬰對他說了句話,他沒有聽清,扭過頭去問,什麼?

    我們離婚吧,田嬰安靜地看著他。

    江邁以為她開玩笑,也笑著,好,明天就離。

    他繼續看電視,田嬰站起身來,去冰箱裡拿牛奶,她背對著他,喝了起來,她說,我什麼都不要,這些都留給你。

    江邁這才將注意力從電視上移開,他看著他的妻子,覺得不能置信,這是怎麼了,她突然和他來談如此陌生而冷酷的話題。

    發生了什麼事?江邁也站起身。

    田嬰轉過身來,將牛奶瓶放在桌上,我不能再與你生活下去了。

    話音剛落,江邁就急急地索要答案,為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江邁,我不愛你了,田嬰幽幽地說,頓了會,她又說,我愛上別人了。

    江邁上前,兩手扳住她的肩,沉聲問,是誰?

    我愛,我愛他,田嬰的聲音像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很早就愛他了,我以為自己可以壓制住對他的愛,可是江邁,你知道,這很難。

    到底是誰?江邁怒吼著,忽然,一個名字跳出了腦海,他驚叫起來,是不是鄧均生,是不是他?只有他,那個小白臉!

    田嬰沉默著。

    江邁的手移到田嬰的脖子上,他青筋暴起,眼露凶光,賤貨,你們睡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可他希望得到一個否定答案。

    田嬰臉上現出不屑的笑容,江邁,你不會明白的。

    江邁被徹底激怒了,他手下使力,掐得田嬰臉漲得通紅,田嬰雙手亂抓,只找到桌上的牛奶,她拿起瓶子,往江邁頭上砸。

    牛奶從江邁的頭上往下流,臉上濕濕的,黏黏的。

    江邁鬆開了田嬰,略略平靜了些,用一種盡量克制的態度對田嬰說,鄧均生有女朋友,而且你比他大四歲。

    田嬰咳了兩聲,撫住被掐疼的脖子,緩緩地坐下去。

    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我很愛你,田嬰,我們在蘇福路的房子,很快就會拿鑰匙了。

    田嬰笑了,江邁,別和我談房子,我的時間不是用來等的,而且就算有,我也不會去住。

    那我們就住在這裡,江邁急急地說,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說到發生這個詞時,江邁停了一下,狐疑地看著田嬰。

    他想知道,田嬰與均生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關係,但田嬰一聲不響,就這樣坐著,像一個標本。

    江邁留心觀察鄧均生,想要從他的一舉一動上做出判斷,可鄧均生一如往常,見到江邁就打個招呼,吃飯時也不避他。江邁迷茫地想,是自己胡亂猜測,還是田嬰一廂情願,或者鄧均生不知道田嬰已經攤牌,再或者,鄧均生根本就是色膽包天,不把他江邁放在眼裡。

    江邁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田嬰與他分房睡了,態度很堅決,江邁本想阻止,但生怕更堅定了田嬰離婚的決心,江邁忍下了,他想,這場戰爭看來是持久戰,只要他抵死不離婚,田嬰也無計可施。

    他不離婚,絕不成全這對姦夫淫婦,江邁握住拳頭,憤怒地發誓。他同田嬰睡了六年,已經習慣了翻個身便能觸摸到她。他想念田嬰的身體,無法入睡,起床喝了許多酒,還是想她,於是走到另一間房的窗前趴著。凌晨二點,江邁穿著拖鞋,從窗格裡看一室幽暗,尋不到田嬰的輪廓,他覺得傷感,然後,他憤怒了,賤人!江邁作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立刻衝向A大的單身教師宿舍樓。

    鄧均生住三樓,燈已經熄了,江邁驚天動地的踢門聲,驚醒了整樓人。燈逐一亮起,很多人探出了腦袋,或者披著衣服,向這邊走來,一路發著牢騷。

    鄧均生終於也被吵醒了,他裸著上身,睡眼惺忪地開了門。

    江邁一把推開他,衝進房裡,想要揪出他偷歡的妻子,但什麼也沒有。江邁又蹲下身,朝床底搜去,依然沒有,江邁不信,右手抓起鄧均生的衣領,你把她藏哪兒去了!

    門外站了許多看熱鬧的老師,他們一個個立即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臉上掛著意味深

    長的笑容。

    鄧均生被搞懵了,反問了一句,什麼?

    傻逼,再裝蒜!江邁很有份量的左勾拳擊向鄧均生的小腹,鄧均生吃痛,一下子彎下腰去。

    江邁醉得太厲害了,他趁著酒意,把鄧均生按倒在地,很痛快地打了幾拳,門外那幫看客發覺江邁狀態不對,急忙衝進來拉他。

    被眾人拉住的江邁還在大聲地罵,操你媽,鄧均生,你這個雜種!

    鄧均生痛得說不出話來。

    事情很快鬧得沸沸揚揚,凌言和屈校長都來過問了,江邁酒醒後,意識到自己闖了禍,一下子傻眼了,腦袋耷拉著。

    而田嬰和鄧均生自然被人當做談資,田嬰成了紅杏出牆的淫婦。很多人在背後笑著說,田嬰真夠猛的,有了江邁一個還不夠,別看她平時一本正經,原來這麼需要。

    鄧均生更慘,名正言順地成了第三者,旁人都說無風不起浪,江邁雖然沒能捉姦在床,但鄧均生肯定睡了田嬰,要不然,江邁怎麼不去踢別人的門。鄧均生,嘖,這小子一看就是風流種,想不到啊,真敢吃窩邊草。

    江邁獲得了最多的同情,當然,這種同情含譏諷。江邁真可憐,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或者,是他不能滿足田嬰,唔,很有可能,看上去強壯的男人不一定有用?/p>

    鄧均生的女友果子很快風聞了這件醜聞,衝到學校來。當時鄧均生正在給學生上課,他問心無愧,學生們卻覺得鄧老師著實有些厚顏無恥。果子走到他面前,揚起手掌,很乾淨利落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學生們都張大了嘴。

    然後果子扭身走了,鄧均生追上去,拉住果子的手臂,剛說了一句,聽我解釋,臉上又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果子發出歇斯底里的喊聲,鄧均生,我們完了!

    田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整整一天,然後她去敲江邁的門,她看上去很疲倦,身體倚在門,夕陽的餘暉落在她臉上。

    她淒楚地看著江邁,放過我吧,求求你了。

    江邁哭了。

    在去民政局的路上,他試圖作了最後一次努力,田嬰,我們一起離開A城,好嗎?

    田嬰扯出一個寡淡無味的笑容,江邁,我離開你,不是為了要和誰在一起,我只是,只是不愛你了,我想回南京去。

    田嬰走了,什麼也沒有帶走,而鄧均生也知道,A大不能再呆下去了,雖然他什麼也沒做,但跳一百次黃河也沒有用。他又向果子解釋了很多次,真的,我和田嬰什麼也沒有,我發誓,如果有,我立刻被車撞死。

    果子冷笑,那你就去死吧。

    果子執意不信他。

    他解釋得累了,煩了,火了,索性說,是,我承認,我和田嬰睡過,那又怎麼樣,你就不打算原諒我了?

    果子大哭,你他媽的真不是人,既然睡過,為什麼一直不肯承認,為什麼要騙我?

    唉,果子,真的沒有睡過,鄧均生抱著頭,有氣無力地說。

    果子又摑了他一記耳光,把他的手都打落了。

    由於這件事,她打他耳光成了家常便飯,鄧均生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一時惱怒,順手回摑了她一記更響亮的。

    他們的愛情就這樣打沒了。

    果子捂著臉,尖叫起來,然後,大顆大顆的淚水掉下來,淚水掉光了,她離開了鄧均生。果子那樣年輕美麗,身後跟著很多追求者,她隨便挑一個,走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鄧均生在路上撞見了一次,也死心了。

    均生很快就辭了職,去中央美院進修油畫。後來,他想起這樁事,覺得啼笑皆非,他和田嬰通過幾次電話,電話裡,他並沒有察覺出田嬰對他有何纏綿悱惻。

    她說,對不起,只是一場誤會。

    田嬰擱下電話,伏在桌上,她想,自己和鄧均生是永遠沒有可能的,她之所以喜歡他,是貪他一點活力,他理應有遠大前程,而江邁滿足於現狀,田嬰不想再過那種僵死而拖沓的生活了。

    三年後,均生在北京開了個人畫展,他想請田嬰北上,但田嬰的手機號碼已經成了空號。

    田嬰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她心底有一個秘密。那年,在N大,二十歲的她戀上一個人,他很少去上課,因為已經拿到了美國的簽證。他們的相識太晚了,太晚了,最後一個月,兩個人瘋狂地相愛,也許因為絕望,才會愛得更深更重。

    他們珍惜分分秒秒,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對方。

    她捨不得他離去,萬般地萬般地纏綿,他們的最後一夜,她拿著打火機,想要燒掉他的簽證。火苗忽忽地閃,她怔怔地看著那一點藍幽幽地光亮,手一軟,打火機掉落在地。

    她把他的簽證放回原處,躺在他的身邊,輕輕地摟著他。

    其實,他醒著,如果她夠堅決,真的付之一炬,那麼,他便不走了。他是這樣想的,他自己沒有勇氣放棄前程,他想借一點她的力量。

    可是她還是不夠殘酷,到底是因為太愛了,所以讓他走,還是不夠愛,才放他走?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他走了,天未亮,就提著箱子離去,他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她。其實,她亦徹夜無眠,側過身去,淚水長長短短流了一臉。

    說好不去送機。

    她心如死灰,兩年後,跟著江邁從N城到了A城,她嫁給了他,與其說嫁給了他這個人,不如說她嫁給了這種生活,當她逐漸安穩,均生出現了。

    均生和那個去了美國的男人,有著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笑容,都這般乾淨從容,而且上進努力,他們都是注定要出人頭地的,身上有特別氣息,是一種很清爽的高貴。

    每次均生來吃飯,田嬰都會做很多菜,她留心均生的口味,知道他喜歡吃清蒸魚塊,紅燒豆腐,蕃茄炒蛋,她一一燒來。江邁那樣粗線條的男人是不會注意這些細節的,而均生,也不過當做一種禮節。

    在均生心目裡,油畫是第一,他只要一拿起畫筆,就渾然忘我,他是天生的畫者。

    田嬰經常去美術系,名義上是找江邁,其實,只有她知道,不過是為了經過均生的畫室,看一眼全神貫注站在畫架前揮筆的他。

    他穿著白襯衫,藍牛仔褲,扎一條乾淨的辮子。男人留長髮有很高的要求,如果留得不好,就有邋遢之感。他的臉在陽光下輪廓分明,線條堅毅。

    田嬰緩緩走過去了,她知道,這一次和二十歲那年一樣,不會有任何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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