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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憤怒的老人 文 / 井石

    五十

    中午時,菊花特意烙了蔥合兒油餅,她先將烙出來的幾個燙手的餅趁熱切成三角,放在一個盤子裡叫芳芳端了,讓她給維黨的阿大送過去,芳芳要走時,菊花又說,叫維民也過來吃了算了。芳芳就端著要去。

    軍軍也要去,芳芳罵軍軍是跟屁胎,軍軍說跟屁胎就跟屁胎,就先跑出了大門。

    不一會兒,維民、芳芳和軍軍都來了,維黨問維民:「阿大吃了沒?」

    維民說:「他說他現在不想吃,等餓了再吃,叫我們吃,不要管他。」

    「他再沒說啥?」

    「沒」

    「實話沒說?」維黨不相信。

    「他叫我給尕嬸兒說說,叫尕嬸兒把你勸,不要你再打麻尼台的主意。」

    「我就知道。」

    「吃吧吃吧,天大的事,吃了晌午再說。」菊花說。

    吃晌午時,維黨說:「這事兒耽擱不得,我這就去孫支書家,把開發麻尼台的事情給他說一下,讓他給開個證明,我再到鄉政府裡辦手續,張軍那裡等我拿手續去呢。」

    菊花說:「忙人修不下好道場,你就安安靜靜地把晌午吃上再去。」

    維黨拿一塊油餅在手裡,「我一分鐘也等不得了。」說罷,轉身出了門。

    從村支書家回到菊花家時,維黨的臉是灰色的,他進屋就躺在炕上,啥話也不說,菊花倒了一碗茶給他,他也不喝。菊花這就知道他又遇到了麻達。

    原來維黨興沖沖到支書家時,支書不在家,說是到地裡看麥子去了,他又到地裡,果然在。維黨就把麻尼台的石頭是燒水泥的好原料的話給支書說了,又談了他計劃開發麻尼台建水泥廠,縣鄉鎮企業局如何支持的事,孫秉發回頭看了看香煙線繞的麻尼台,沉思良久。末了告訴維黨,開發麻尼台,給村裡找一個在家門口致富的財源,這無疑是件大好事,可這牽扯到麻尼台,不是個很簡單的事,在進行開發的前期工作前,首先一定要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否則,會出大問題,捅大漏子。這位支書希望他先去群眾當中摸摸底,看支持的有多少,反對的有多少,如果群眾基本沒意見,我就給你介紹信,你開始辦開發手續。

    維黨提出這個工作應該由村黨支部來做。

    孫秉發說:「這樣不好,這件事事關重大,不宜馬上由組織出面,你先摸摸底再說。」

    維黨問:「如果群眾不願意呢?」

    孫支書說:「那就沒必要組織再出面了。」

    維黨急了:「那還要你們幹啥?」

    支書說:「這不是你管的事。」

    氣得維黨甩手就走。

    「那你躺在炕上事情就成了?你不會先和莊子裡的人說說嗎?」菊花說。

    「我當然要說,我是氣支書的態度,啥也不敢說,那還要他們幹啥。」

    「如今的幹部難當,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幹你的事,莊子裡的人高興開水泥廠,人家就給你介紹信,你去辦就是了嘛。你現在的脾氣越來越大了,誰受得了。」

    維黨坐起來,看看菊花,說:「那我現在就去。」說罷義出門了。

    維黨一出門,就看見自己的父親也從他們家出來了,他兩個打了個照面,相互看看,誰也不說話。紀國保頭一扭,朝山海阿爺家去了。

    維黨的心裡一陣涼。他知道父親是去正式通知山海阿爺他要捐大北房的事了。他真想把父親喊住,跑到他面前,求他不要那樣幹,現在麻尼大莊的人所急需的不是一座新修的火神廟,而是錢。可他原地沒動,他更清楚現在的他是無法阻擋得住他的父親的,唯一可行的辦法是走在他的前面,用鄉親們對錢的渴望來抑制住修廟的願望,以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他不再多想,就急急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趕到晚上,發生在維黨家的兩條重大新聞如同爆炸了兩顆原子彈,把麻尼大莊人從平靜的生活中震醒了。

    全莊子人的肌體中像被住人了強力興奮劑,老人們高興地往山海阿爺家跑,以證實紀國保捐大房修火神廟的消息,包括研究啥時候拆房啥時候修廟的事。年輕人們則把維黨圍起來,熱烈地談論著水泥廠建起來後麻尼大莊的前景。

    「維黨哥,要是真能把水泥廠辦起來,莊子裡每戶人家真能成為萬元戶?」狗得娃有些不相信。

    「沒說的,人家黑石峽燒水泥的石料還沒有我們的好,人家們把大錢賺美了!只要我們把水泥廠建起來,麻尼台會變成金子。」維黨的每一句話都充滿誘惑。

    「那就不用再出去尋副業了?」

    「那就不用再上可可西裡挖金子了?」

    「那當然。水泥廠一建起來,我們麻尼大莊就成了大理石開發加工專業村,就我們莊子裡的勞力還怕不夠用呢。我想著只要開發的事一定下來,我們一邊籌建,一邊就派人出去學習技術,技術學來了,廠子也建成了,你們哪,就等著幹活領工資吧!」

    「嘿!今晚上連覺不想睡了。」

    「真想現在就干!」

    「那樣,我們也成拿工資的工人啦!」

    「老人們不同意咋辦?」成娃說,「我姆媽到山海阿爺家打聽你阿大捐大房修廟的事去了。你阿大也真是,為啥早不捐晚不捐,偏偏這時候想起捐大房修廟的事來了?」

    「還不是你姆媽耍神弄鬼的逼的。」狗得娃說。

    「沒辦法,大家抓緊時間回家做老人們的工作吧,這個工作做不通,我們啥也甭想幹。」維黨說到這裡,自己也感到這是一項艱難異常的工作。

    從那以後的一段時間裡,莊子裡每天都有新聞,狗得娃回家給他的老爺子一談此事,他老子二話不說,一頓棒子把狗得娃打出來了。成娃更有意思,他勸神娘娘不要再鼓動老人們修廟,神娘娘就摸他的頭,然後臉色一變,愣說兒子讓過路凶神沖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她的法器跳到院子裡,跳起了大神,末了,又用青稞和青鹽打得滿房子劈里啪啦亂響……

    吵鬧聲不斷從各家傳出來,一時間,在整個麻尼大莊,支持維黨開發麻尼台的年輕人和支持紀國保重修火神廟的老人們形成了嚴重對立的兩大派,他們各自自己組織起來,沒黑沒夜地研討對付對方的行之有效的辦法,把頭都想疼了。

    五十一

    山海阿爺帶著老人們圍住維黨,是幾天後一個中午發生的事。

    維黨擬定了一份麻尼台開發的可行性報告,準備再去一趟支書家,想再一次爭取村支書的支持。出菊花家後剛拐出巷道,就被老人們圍賊一般團團圍住了。

    維黨逐一地看了一遍老人們,他感到每一個老人投向他的目光都是從某些現代武器噴出的火焰或激光束。這種目光可以在短期內摧毀一個意志薄弱的人的信念,而使他從此如靈魂出竅般萎靡不振。

    他們注視良久。

    年輕人走過來,站在了維黨的旁邊或身後。

    當維黨的形象在山海阿爺的眼中終於幻化成了三頭六臂的地煞星的時候,山海阿爺壓抑著滿腔怒火,以長輩對晚輩居高臨下的、盡量平靜的口氣問:「聽說你這個賊雜果要賣麻尼台賺錢?」

    「不是賣麻尼台,我們想在這裡修一個水泥廠,用它來燒水泥,錢也不是我一個人賺,全莊子的人都有份兒,麻尼台的石頭質量好,麻尼台實際上是一個能讓我們大家過富裕日子的金元寶……」

    「俺嘛呢叭咪哄,麻尼台是格薩爾王的王后森姜珠牡首飾上的寶石,這個我們知道,麻尼台上有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親手放上去的麻尼石……」

    才讓拉毛老爹幾乎要哭了。

    「那都是傳說,可我們不能指望著傳說過日子……』濰黨說。

    「守著這麼好的資源過窮日子,那才叫冤枉呢!」一個小伙子說。

    「維黨哥,你幹,這不是哪個人說不叫挖就算了的,只要把水泥廠建起來,誰不讓開挖麻尼台誰犯法!」另一個小伙子說。

    「如今莊子裡蓋房批地沒地方,挖了麻尼台,又掙了錢,又騰了地,一舉兩得!」

    「對,只要村委點頭鄉上支持,神仙也得給凡人讓路。」

    小伙子們的話讓老人們聽得頭皮發麻。

    「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敢點挖麻尼台的頭,天火不燒他的家,我去燒!」山海阿爺往地上一敲枴杖罵。

    「要是縣長點了這個頭,他的房子你也敢去燒?」狗得娃故意激山海阿爺。

    「縣長是大官,不像你們這麼糊塗!」勺子匠劉七爺說。

    「紀家娃娃,你看明白了,如今不是五八年你阿大拆廟的時候了,你敢動麻尼台上的一個指頭蛋兒大的石頭,我們就要捨上我們這張老羊皮換你的羔兒皮!」老木匠張爭虎發狠地說。

    面對著這些既可親又可恨的老人們,維黨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他把自己手中的那份開發報告捏得吱吱響。

    「老人家們,我維黨是你們看著長大的,我在莊子裡的所做所為,難道你們不清楚嗎?我也理解老人們對麻尼台的感情,可我這也是為了我們麻尼大莊的鄉親們不再受窮,為了你們的娃娃們不再為掙幾塊錢出遠門受大罪,麻尼台開發了,你們的手頭上有了錢,你們就可以把住了幾輩子的房子翻修一下,給兒子娶個媳婦,給娃娃們修一所像點樣子的學校,給你們稱上幾斤茶葉幾斤冰糖……」維黨的嗓子噎得厲害,他吃力地嚥下一口唾沫,「我們世世代代敬神,神給了我們什麼?看看你們身上穿的,看看你們碗裡吃的,要是真有神,神也該為百姓想想,他也願意把這塊地讓出來,讓敬仰他的百姓們過幾天鬆快的日子……」

    「把能賺錢的東西當神敬起來,自個兒傻裡巴幾的受苦受難,神經病!」一個尕娃在後面喊。

    「放你媽媽的狗臭屁!」山海阿爺破口大罵,「能賺錢的東西就一定要賣嗎?你姆媽年輕,你姐姐水靈,你嫂子就像山丹花,你咋不叫你阿大全拉出去賣了賺大錢?!」

    「你當老人的,咋罵人?」

    「我罵的是畜生!」山海阿爺怒火中燒。

    「維黨,你阿大捐了你家的大北房要蓋火神廟的事你不知道嗎?」勺子匠劉七爺問。

    「他捐大北房的事與我沒相干。」

    山海阿爺歎了一口氣,「唉,維黨,你這個娃娃從小兒做事公道,心裡想的是大夥兒,這個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莊子窮,我們也知道,可人老幾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老天爺給了個窮命,誰也沒辦法。可有一條,我們窮是窮,我們的心裡有個念想,這個念想就是麻尼台。再苦再窮,只要我們一看見我們的麻尼台,心裡就踏實,少鹽沒醋的疙瘩拌湯喝著心裡也舒坦,就有個盼頭。要是把它挖了燒成水泥賣掉,給每個人的懷裡揣上幾萬塊錢的票票,可眼裡空了,心裡也空了,想沒有個想頭,念沒有個念頭,盼沒有個盼頭……哪怕天每日喝冰糖水,吃油炸糕,又有啥意思呢?」

    才讓拉毛老爹接過話頭:「你念了十幾年的學堂,你知道的道理比我們多,你也得想想,全莊子有多少黑頭凡人靠了這麼點念想推光陰過日子?你再想,如果你把麻尼台挖掉了,社火從哪裡出?燈官往哪裡站?再要是把風水地脈挖斷了,病痛災難來了,冰雹冷蛋來了,你能擋得住嗎?」

    山海阿爺看維黨無動於衷,急了,「維黨,你說一句話,只要你今天說一句你不再動挖麻尼台的念頭了,我們這些老骨頭給你跪下,中不中?啊?」

    「這……」

    「你說,你說!」

    「你們……」

    「你說呀,我的先人老子,你說呀!」

    「山海阿爺,你不能這樣……」

    山海阿爺「撲通」一下,真跪倒在了維黨的腳下。

    維黨想去扶老人,「側!」一下,山海阿爺身後的老人們全跪下了。

    「維黨,你就答應吧,你說一聲,你不再動麻尼台了,啊?」山海阿爺老淚縱橫地央求。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呵!

    一瞬間,維黨的腦子全亂了套,他也不由自主,「撲通」一下跪在了老人們面前。他的眼淚也順著他的面頰流了下來。

    「老人們,大爺們,你們給我維黨下跪,我維黨擔待不起,可是,你們要我們不開發麻尼台,這,我也辦不到。要是真有天火,就讓它來燒我紀維黨,要是真有神鬼,讓它們來懲罰我紀維黨,即便是天火把我燒成了焦炭,我的心也不死,因為我們太窮了,我們再也不想受窮了……」

    山海阿爺突然跳了起來,掄起枴杖,「啪!」一下,狠狠地打在了維黨的前額上。維黨借了。但沒容他反應過來,老人們全跳起來了,他只聽人喊:「打,打!打死這個天打雷劈的賊!打死這個要把災難降在我們頭上的地煞星!」

    緊接著,拾糞叉枴杖鐵掀把甚至石塊,雨點般朝他的頭上身上打了下去。

    這突然發生的一幕把年輕人們嚇壞了,待他們回過神來時,維黨已鼻口流血,躺在地上不動了,他的那份開發計劃也早被憤怒的老人們搶過來撕成碎片,隨風而去了。

    老人們還在打。年輕人們上去拉老人,也被老人們沒頭沒腦打得捂了頭顧不得身子。

    「住手!你們不能這樣,天哪,要出人命了哇!」菊花哭著喊著,不顧一切地衝進人群,趴在了維黨的身上。

    「好哇!宋菊花,你這個亂人倫的騷女人,就是因為你和侄兒鬼混,亂了綱常,迷了維黨的心竅,維黨才要幹這喪天害理的事,我們還沒尋到你的門上來算帳,你倒自個兒來了!」才讓拉毛老爹看見菊花趴在維黨身上了,就想起前不久他們兩個在山溝溝裡抱在一起的情景。

    「你們當老輩的紅口白牙,說的什麼話?我啥時候和維黨鬼混了?你們說呀?天哪,你們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呀!」

    「你還強!你們在山溝裡幹過的勾當還要我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嗎?你要不是粘上了維黨,為啥不出門另尋男人?為啥維黨這幾天大天白日的住到了你們家?你說!」才讓拉毛老爹把美叉把子指在了菊花的腦後。

    「把這個騷婆娘捆起來,掛上破鞋游鄉!」

    「你們誰敢!」就在這時候,人群中橫刺裡衝進一個人來,大家一看,這人是維民,只見維民手中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橫眉斜眼,一臉殺氣,「你們哪個再敢動我哥哥和殺嬸兒一下,我剁下誰的頭!」

    老人們被這凶煞煞的愣頭小子嚇壞了,才讓拉毛老爹收起糞又把,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好幾步。

    菊花也站起來了,他把維民拉開,面對著老人們說:「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和維黨是清白的,你們想咋對我就咋對我,但你們不能傷害維黨,我即便是像你們說的那樣亂了什麼鬼倫的話,也自有國法在,輪不到你們滿嘴胡傳,可你們誰敢再動維黨一下,我就敢碰死在這裡給你們看!」

    「啪!」一下,菊花從維民手中奪過菜刀,擱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老天爺,反了,反了,反了!」

    山海阿爺口吐白沫,聲嘶力竭地喊,給人的感覺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他老子不是捐了大北房嗎?我們現在就去拆!」一個老人喊。

    「對!就拆,拆了就蓋廟!」

    山海阿爺一搗枴杖:「拿傢伙,去紀國保家,拆房!」

    老人們「呼」一下走了。

    幾個年輕人扶起維黨,要向菊花家走,維黨說:「我,不去了……」

    菊花扔了菜刀哭著說:「去!就到我們家裡去!他們說也說了,罵也罵了,黑鍋也背了,我都不怕了,你怕的啥。」

    起風了。

    高高掛在麻尼台上的經幡在風中僻啪亂響。

    鴉雀們發出古怪的叫聲,在麻尼台頂上兜著圈子,做著上下翻飛的毫無意義的遊戲。

    湟水邊,有人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謠曲,曲調惆惆悵悵,憂憂怨怨,伴和著湟水的濤聲,越傳越遠,越傳越遠……

    五十二

    維黨躺在菊花家幾天沒起身。

    他一夜一夜地失眠,在無眠的夜裡,看著窗外天上的星星,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他這才掂量出了村支書給他說的那些話的份量。

    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窗外的月光像霜一樣灑在窗戶上,他的眼睛幹得難受,可就是閉不上眼。他聽見和芳芳、軍軍睡在另一個屋裡的菊花也沒睡著,歎息聲雖輕,卻清晰異常地傳到了維黨的耳朵裡。

    這些天菊花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裡裡外外地幹著活。他知道菊花心裡的委屈,一個女人無緣無故地背了那麼大一個黑鍋,這要是遇到旁人身上,早倒下了。人的舌頭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當這把軟刀子戳向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人就是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他覺得實在對不起菊花,對不起這個善良而多情的女人。

    一個念頭驀地產生了,既然人們這樣說了,我為啥就不這樣做?我就是要娶菊花,要把菊花娶過來當媳婦!我也不開發他媽的狗屁麻尼台了,讓他們天天對著麻尼台去磕頭吧!去他的倫理綱常,我要帶著菊花走到一個遠天遠地的地方,我要拚命掙錢,再也不讓菊花受苦受難,我要是不這樣做,才是真正的沒有人情呢!

    他又翻了一個身。

    他似乎感到頭頂上熱呼呼的,他伸手去摸。他的手被兩隻手緊緊抓住了。

    維黨一骨碌翻起身來,是菊花!黑地裡,菊花就站在炕沿底下。

    「你,幹啥?」維黨坐了起來。

    「我來看看,炕燙不燙。」

    「燙。燙得人都睡不著。」

    「你在想事兒。」

    「就是。」

    「我也睡不著。」

    「那,你也上來坐一會兒。」維黨說著,把燈拉開了。

    菊花上炕,坐在了維黨旁邊。

    兩人對視了半天。

    維黨突然將菊花一拉,菊花順勢倒進了維黨的懷抱。

    「我,想要你。」菊花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說。

    維黨什麼話也不說,拉掉菊花披在身上的衣服,替她蓋上被子,將她壓倒在被窩裡。

    老人們的咒罵成了他們結合的催化劑,這會兒,原來橫在他們心裡的那道無法逾越的倫理的障礙突然無影無蹤了。

    ……

    這是一片多麼豐美的芳草灘,這是一方多麼肥沃的黃土地……

    太陽照不到這個地方,月亮看不見這片土地。

    可這裡照樣生長生死不渝的鍾情草;

    可這裡照樣盛開心心相印的並蒂蓮!

    他們在這塊黃土地上翻江倒海,他們在這片芳草地上行雲布雨……

    地上,老鼠不叫了;

    窗外,風兒不吹了;

    天上,星星不動了;

    夜之天幕也為之所感動,嚴嚴地遮蓋了這扭曲了的愛。

    生命在這一刻裡爆發出了它最大的張力。

    世俗之鴉一聲驚叫,撲扇著它的黑翅膀倉皇逃走。

    一切又平息了。

    維黨懶懶地躺在菊花的懷裡,菊花摟著他就像摟著一個被母親慣壞了的大孩子。

    「我要和你結婚!」維黨突然說。

    「你胡說!你想讓莊子裡的人把我們兩個綁在一起亂棍打死呀你!」

    「我想好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就是要跟你結婚!我要把你帶到遠天遠地的地方去過日子,我再也不想看到我們莊子裡的任何人了。」

    「麻尼台不開發了?水泥廠你也不辦了?」

    「不開了,不辦了,去他的麻尼台吧!干蘿蔔上干操心,濕蘿蔔把心操爛,人家們能把窮日子過下去,我為啥就不能?」

    「這是你的真心話?」

    「真心話。」

    「你實話不幹了?」

    「不幹了。」

    菊花一把將維黨從自己的熱懷裡推開,坐起身來,「我一直把你當成金剛硬漢看,原來你也是個囊包松蛋!」

    黑夜裡看不見菊花的臉,可維黨分明感覺到了菊花的憤怒。

    「可你不看看那些死老阿爺們的球樣子,好像我要挖他們的祖墳賣他們老祖宗的干骨頭!」

    「你就不會到鄉上縣上把情況反映反映?平時裡看你精成了鑽天的猴兒,這會兒你那心眼兒叫榆木橛子楔住啦?」

    「那你的意思?」

    「我沒意思,你幹,我的心裡就高興,不幹,我就不想再理你。他們那樣地打你罵你,說我把你的心迷住了,你才發的瘋。這幾天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我想好了,我不能再讓他們抓住我們的事兒攪得你沒法兒干你想幹的事了……」菊花抽泣起來,「我把我的身子給你……就是要告訴你……我想好了,我們再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要趕緊把千戶營的那個……光棍兒招進門,封住他們的嘴,讓他們再沒屁話說了,你,你就……」

    「菊花……你……」維黨也坐了起來。

    「從此,你不要把心往我身上牽,一門心思地跑你的事,有了機會你想來,抽個沒人的空兒給我說一聲,我給你留門,好不好……啊?好不好?」菊花搖著維黨的身子哭著說。

    維黨緊緊擁住了菊花。

    外頭屋裡軍軍迷迷糊糊地喊:「姆媽,我要尿尿!」

    五十三

    紀國保的胃病又犯了,龜縮在小西房裡,憔悴的面容令人不忍目睹。

    維黨買了些胃藥,提在包裡,走進了自己的家。這是他自挨了父親一巴掌離開家後第一次踏進自己的家門。

    大北房被拆倒了,院子裡亂七八糟,一片狼藉。他躲閃開抬梁扛柱的人們,走到了院子中間。

    此時的山海阿爺正在指指劃劃地指揮著拆房的人們,看見他進來,像在這以前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地朝他點點頭,說:「你阿大在房裡。」

    維黨沒有理睬山海阿爺,他掃了一眼院子。

    橫倒在院子中間的一根柱子上的一枚釘子讓他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每當放學歸來,他就從這個釘子上取下彈弓再把書包掛在上面。他感到一陣心疼,急忙轉過頭去,不想再看那個釘子。

    他走進了尕西房。

    尕西房裡被收拾得出奇地整潔。這是山海阿爺叫人幹的。

    那一天,他們來拆房時,面對著因從來沒住過人而顯得潮濕而又髒亂的尕西房,山海阿爺因剛剛和維黨的衝突而變得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大北房是紀家父子三個吃住的地方,人家捐出來了你就來拆,這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會兒的掃地出門嗎?人家又不是地主反動派,拆了,一天半會兒的你叫人咋辦?於是,他就叫人們先停止拆房,命大家為他們當年的紀支書收拾好尕西房。

    大家用了三天的時間,直到把房子收拾乾淨,把牆刷白,把所有大北房裡的東西有條不紊地抬到尕西房裡擺放停當,又把炕煨得燙燙的,再把紀國保請過去讓他看著滿意了以後,才開始了拆房行動。

    紀國保在村裡人的眼中又成了值得尊重的人。一看見紀國保,老人們又像見到了他的老子紀善人。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老人們都輪番地來看他,剛才,才讓拉毛還專門為他宰了自家的雞後把滾好的雞湯提過來看他。

    維黨進去時,就聞見了雞湯的香味兒。他父親正靠牆坐在炕腳頭,身上圍著被子,看見兒子進來,惶恐地將目光投到對面的牆上。

    維黨把才讓拉毛送過來的雞湯罐罐從炕沿頭上提起來放到炕桌上,跨炕沿坐下了。他看見父親的眼光從對面的牆上落下來,停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給你買了點藥。」他看看父親,把藥放在炕桌上。

    「成娃媽媽才過來,送了幾片兒藥,吃上了,這回兒疼得鬆了。」

    「炕燙著沒?」

    「他們給煨上了。」

    「我給你倒上點茶?」

    「不喝,才喝了。」

    ……

    「小心點抬,跌腳絆坎的……」

    從屋外傳來山海阿爺罵抬房木的人的聲音和木頭砸在木頭上發出的清脆的聲響。

    「看看看,叫你們小心,驢耳朵裡灌風著哩,要是把窗框子折斷了,窗子不就散了架了?」

    紀國保煩躁地將背靠向了窗子。他抬起頭來時,與維黨的目光碰在一起,只一瞬,他又把頭低了下去。

    「今晚夕你想吃啥,我給芳芳說去,叫他們燒了端過來。」

    「心裡汪騰騰地,啥也不想吃。」

    「要不,我去割點肉。」

    「他們送來的雞湯我喝了幾口。」

    「還熱熱的,我給你再倒一碗?」

    「倒,倒出來你喝吧。」

    「我不想喝。」

    「拉毛老爹燉的是他們家的雞娃兒,肉嫩。」

    「我不想吃,給你留著吧。」他看見父親整個兒人瘦下去了兩圈兒,兩個眼窩深深地凹進眼眶裡,眼中沒一點兒精神。

    「我這一輩子,就蓋了這三間尕西房,給你弟兄兩個啥也沒掙下,遲到如今,你還是個光棍漢……」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充滿著慚愧。

    「你說這些有啥用?你能把我們弟兄兩個拉扯大,就不容易……」

    紀國保吸了兩下鼻涕,又用手掌去擦,「我知道,知道你們在恨我……」

    山海阿爺在外面喊:「四個人抬!那麼粗的梁,砸下去了得!」

    維黨接過阿大的話:「恨你?你是我們的老子,沒有兒子恨老子的,可說句心裡話,我可憐你,你知道嗎?你變了,變得我們當兒子的沒法兒和你說話了……」

    「我歲數大了,你原諒你的老子這一次。」

    「這個,我做不到。」

    「就因為我打了你?」

    「不是。」

    「因為我捐了大房?」

    「不是。」

    「那?」

    「你支持人修廟!你知不知道,你想捐出大房將功補過,可偏偏幹了一件讓後人笑,後人罵的事,你背叛了你自己,出賣了你的良心,也出賣了你的兒子!」

    「維黨,你不能這麼說我……」

    「這麼說你,是因為我是你的兒子,你到外面去聽聽,外人是咋說你的。」

    「不聽,我也知道……」

    「你躺下睡一會兒吧,我出去有點事。」

    維黨迅速地從房裡出來,一把探開站在門口正專心指揮拆房的山海阿爺,大步朝門外走去,出得大門,淚水就湧了出來。

    他抬頭看太陽時,太陽正紅。

    麻雀們在樹枝間歡歡地叫著吵著。

    他順手揀起一塊石頭,朝樹蔭間打去,小鳥們一轟而散,然而,它們兜了幾個圈子後,又回到原來的樹上,繼續歡快地鳴唱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好聽了。

    五十四

    菊花炒了幾樣菜,灌了兩斤酒,把紀姓黨家兒的老人們邀到自己的家裡來,讓紀國保替她宣佈她要招一個男人進來的事,是一個月以後的事。

    那一天,維黨去了縣上。

    紀國保當然被第一個請去了,他被讓到了上炕裡。

    這以前,菊花已拿了一雙鞋,一包茯茶,兩個水果罐頭,兩斤冰糖的禮行正兒八經地專門到維黨家,求紀國保為她做這個主。

    紀國保想到這媳婦嫁到國泰家後的賢良孝順,這幾年對他及他們家的種種好處,想到莊子裡的人對他兒子和菊花的流言飛語,一陣感歎。他知道菊花急急忙忙招人的良苦用心,是不想讓維黨為她而壞了名聲,便更進一步地瞭解了這個可憐女人的善良和讓人疼愛之處。他歎了一口氣想,如果菊花不是維黨的尕嬸兒,他搶也要把這個媳婦搶到他家給維黨做媳婦,可就隔了一輩人,蘿蔔不大,偏偏長在背(輩)兒上了。

    他問菊花所要招的人的名姓,原來此人姓陳,名來福,年三十有五。一說此人,他雖不熟,但也聽人說過,是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老實人,招過來不會欺負菊花,菊花從此也有個依靠,莊子裡的人也不會再胡說八道了,便二話沒說爽爽快快地答應了。

    老人們好像全忘了那一天才讓拉毛老爹對菊花進行人身攻擊時對菊花的責罵,這會兒心安理得地坐在菊花家的炕上,一邊喝著酒,一邊把菊花如何賢惠,如何孝敬婆婆,如何持家護院的功績總結了一番,又感歎國泰沒福氣和這麼好的媳婦過日子,最後表示都贊成菊花的選擇,把千戶營的那個光棍招到麻尼大莊來。

    末了又徵求菊花如何辦這事情的意見,菊花含淚說:這事就全托給大哥了。

    紀國保說,菊花才把婆婆抬埋了不久,花銷再大了也不成,就來個新事新辦,但家裡進人是大事,不能太馬虎,得選個日子才能把人接過來。至於客嘛,就不待了,到了招人進門的那天,黨家鄰舍的過來,吃一頓團圓扁食(餃子)就算完。

    老人們覺得這樣辦好,菊花也沒意見,事情就定了下來。

    打發老人們走了以後,菊花拿了一沓燒紙,端了一缸子獻茶,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來到了她婆婆和國泰的墳前。

    她跪了下來,先奠了獻茶,然後點著了燒紙。

    她大放悲聲地哭了起來:「我的娣妹啊……(『娣妹』是當地夫妻間的特殊稱呼。)你起來呀,我給哥哥燒紙來,你把你的苦命人望來。我的娣妹啊,你把我娘兒們撂下的苦啊,我早起兒晚夕地爬空炕啊,誰把我疼來誰把我想?我的娣妹啊,你起來呀,你的陽壽還沒到哇,閻王爺叫錯了啊,我的姊妹啊!我給你年頭兒節下地燒紙來,你給我不托個夢來;我給你清明的日子裡添土來,你給我不托個信兒;我的妹妹啊,我過的日子太難悵吶,我的心裡沒想望,你的兒子人還采,不知道媽媽難悵的啥;我哭你不該狠心腸,把我撂在半路上,我前不見村來後不見店,往後的路兒上誰做個伴?我的娣妹啊!我思前兒想後的沒辦法,到你的墳前裡給個話:我為你的後人為你的根,想再招個男人再立個門,你為你的苦命人點一個頭,我往後的日子裡有靠頭,我的娣妹啊……」

    她絮絮叨叨,直哭得天昏地暗,頭昏眼花,恍館間國泰向她走來,一抬頭,卻是一棵小樹在風中搖擺,心想這是國泰在點頭,就又哭,她越哭越傷心,到最後,嘴裡沒了詞,嗓子裡沒了聲……

    菊花在紀國保的安排下,把陳來福招上了門。

    ……

    那天晚上,維黨他們被請去在菊花家吃了一頓團圓扁食。新招來的女婿陳來福雖然老實大哥一個,可他也通人情懂事理,扁食吃完,他拿出兩瓶酒來招待維黨他們。維黨本不想喝這個酒,但看著菊花期待的目光,怕掃了菊花的興,就喝了起來。只是因為他心情十分不好,沒喝幾杯就醉了,吐了一地不說,還把衣服也吐髒了。

    菊花端了盆水要給他洗,他突然一把打翻臉盆,喊了聲「不要你管!」踉踉蹌蹌地出了大門。

    紀國保以為兒子回了家,就沒管,他在菊花家忙活了一陣子回到家裡時,發現維黨並不在家,就和維民兩個人分頭去找。

    紀國保半夜裡找到維黨時,他竟睡在莊子外的一個樹坑裡。

    紀國保拉了半天維黨,維黨根本就走不成路,紀國保就把維黨拉起來背在身上,歪歪扭扭地往家裡走。

    兒子的臉貼在他的脖子後面,紀國保就想起兒子小的時候,他這樣背他去幾公里外的村子裡看電影的情景。

    多少年沒和兒子這樣親近過了。

    他理解兒子,也明白兒子今天為何醉成了這個樣子。

    他真想在這個時候就去山海家,告訴山海阿爺,他不想捐大北房了,他要支持自己的兒子開發麻尼台。然而,他自己也非常明白,他已走到了這一步,再往後退,是萬萬不能了。

    「我,想喝點水……」維黨在背上迷迷糊糊地說。

    「好,好,兒子,就到家了,就到家了—』…」

    紀國保想加快腳步,不料,他的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兒子從他的背上滾到路邊裡去了。

    紀國保大聲地喊著:「維黨!維黨!」爬過去,將躺在路邊的維黨一把抱到自己的懷裡,「維黨,阿大知道你心裡苦,阿大知道你一肚子的苦處沒地方去說,我的好兒子,是阿大把你害成了這樣,你想罵就罵我兩句吧,啊?」

    維黨把頭塞進了阿大的懷裡,「阿大,我,我的身上冷……」

    「兒子,我們回家,啊?回到家裡,我把你放到燙炕上,你好好兒睡上一覺,兒子,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阿大,我想我的……姆媽……」

    「兒子,我的好兒子,明個兒,我們就……就去給……給你姆媽……燒紙……」

    嘟嘻嘻,一串老淚從紀國保的眼中滾了下來。他抱緊了兒子,不讓風往兒子的身上吹……

    陳來福正式在菊花家安下家後,也從他的姐姐家把臨時托帶的女兒帶了來,小軍軍有了個姐姐,這個家庭又完整了。然而,菊花的臉上卻更沒了笑容,除了有實在要辦的事,她也不再輕易到維黨家來了。

    菊花招了男人,芳芳也不想在她的娘娘家住了,便回了自己的家。臨回前,她要娘娘一定給維黨說,維黨哥哥的水泥廠建起來了,讓她來當個工人。

    菊花歎了口氣說:「我現在說話,他大概不想聽了。」

    芳芳問:「為什麼?」

    菊花說:「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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