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歃血為盟 文 / 卡爾·麥
回到石堡的時候,我才注意到,這是一座多麼壯觀、多麼引人注目的石頭建築。有人認為美洲的土著民族缺乏教養,但知識水平低下的人是不可能挪動如此巨大的岩石,壘起這種當時的武器還無法攻破的要塞的。如果有人說這些民族生活在古代,現在的印第安人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後裔,那我既不贊同也不反駁。
我們借助梯子上到了第三層,石堡裡最好的房間都在這一層。「好太陽」和他的兩個孩子住在那兒,現在我們又住到那兒。
我那間很大,雖然沒有窗戶,光只能從門外進來,但門又寬又高,因此一點也不缺少光照。房間裡空空如也,「麗日」很快就佈置了一些生活用品,還是相當舒適的。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也得到了類似的一間,三人共用。
「客房」佈置得差不多了,我就進去了,「麗日」給我拿來一隻雕刻十分精美的煙斗,此外還有煙草。她替我裝好煙,點上。我抽起煙來,她在一旁說道:
「這只煙斗是我的父親『好太陽』讓我給你送來的。做煙斗的陶土是他從聖石場弄來的,是我親手雕的煙袋鍋,還沒有人叼過它。我們請你收下它,當你抽它的時候就想到我們。」
「你們真好,」我回答,「我幾乎要感到慚愧了,因為我沒什麼可回贈的。」
「你已經給了我們很多東西,我們都報答不了——那就是『好大陽』和溫內圖的生命。他們兩人幾次落到你手裡,你都放過了他們。為此你贏得了我們的心。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是我們的兄弟。」
「還用問嗎,這正是我心中的願望。『好太陽』是有名的酋長和戰士,而溫內圖,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我能被稱作你們的兄弟,這是我極大的榮耀和快樂。我只希望我的夥伴們也能享有這種快樂。」
「如果他們願意,我們會同樣對待他們。」
「謝謝。這麼說是你自己用聖陶雕成這只煙斗的?你的手多巧啊!」
她被誇得臉紅起來,說:
「我知道白人婦女和她們的女兒比我們更聰明靈巧。現在我還得去給你拿點東西來。」
她又把我的左輪槍、刀子以及所有屬於我、但我沒在口袋裡找到的東西拿來了。我謝了她,向她保證我什麼也不缺了,然後又問:
「我的夥伴們也能得到他們被繳去的東西嗎?」
「是的,都能得到,現在可能已經得到了,因為我在這邊照顧你,『好太陽』在那邊照顧他們。」
「我們的馬怎麼樣了?」
「它們也在這兒。你可以騎你的馬了,霍肯斯也可以騎他的瑪麗了。」
「啊,你知道他那頭騾子的名字?」
「是的,我也知道他那桿老槍的名字『利迪』。我沒告訴過你,我經常和他談話。他是個有趣的人,但也是個能幹的獵手。」
「是的,可還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忠誠的、樂於犧牲自己的好夥伴。但我還想問你點事,你能對我說真話嗎?」
「『麗日』不撒謊。」
「你們的戰士把奇奧瓦人俘虜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搜走了?」
「是的。」
「還有我三個夥伴身上的東西?」
「是的。」
「那為什麼不搜走我身上的東西呢?沒人動過我的口袋。」
「這是我哥哥溫內圖的命令。」
「你知道他為什麼下這個命令嗎?」
「因為他愛你。」
「即使他視我為敵?」
「是的。你剛才說你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他對你也是這樣。不得不把你看作敵人,這使他很痛苦;還不僅是敵人……」
她頓住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下面要說的話會傷害我。
「說下去!」我請求她。
「不。」
「那我替你說。把我看作敵人,這並不使他痛苦,因為敵人也是可以尊重的。但他以為我是個騙子,是個虛偽、狡詐的人,這使他痛苦,對不對?」
「你說對了。」
「但願他現在明白自己錯了。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殺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兇手拉特勒怎麼樣了?」
「他正要被綁上刑柱。」
「什麼?現在嗎?怎麼沒人告訴我?為什麼向我隱瞞?」
「溫內圖要這樣。」
「為什麼?」
「他認為你的眼睛和耳朵受不了這個。」
「他說得大概不錯,如果你們照顧到我的願望,那我就受得了。」
「什麼願望?」
「先說在哪兒用刑?」
「就在河邊。『好太陽』把你們引開了,因為你們不該在場。」
「可我一定要在場!你們要讓拉特勒受哪些折磨?」
「所有的,因為這個拉特勒是阿帕奇人抓住過的最壞的白人。他沒有任何理由,就殺害了我們敬愛的白人父親、溫內圖的老師,因此他不僅要接受用在別的俘虜身上的刑罰,而且要一樣一樣地接受我們所知道的所有的刑罰。」
「這不行,這太不人道了!」
「他活該!」
「你可以到場觀看嗎?」
「可以。」
「你,一個女孩子?」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看了半天地,然後又抬起眼睛,嚴肅地、幾乎是帶著指責意味地看著我。
「你覺得奇怪嗎?」
「是的,婦女不該看這種場面。」
「你們那兒是這樣的嗎?」
「是的。」
「你錯了。」
「你能說出相反的例子嗎?那你就得比我還要瞭解我們的婦女和姑娘們。」
「也許你並不瞭解她們。你們那兒的罪犯站在法官面前的時候,其他人是可以旁聽的,是不是?」
「是的。」
「我聽說,女聽眾往往比男聽眾要多。她們該去那種地方嗎?她們受自己好奇心的驅使到那裡去,這好嗎?」
「不好。」
「如果有殺人兇手要被處決,絞刑或者砍頭,沒有白人婦女在場嗎?」
「那是從前。」
「現在已經被禁止了?」
「是的。」
「也禁止男人觀看嗎?」
「是的。」
「這麼說所有人都不許再看了!如果所有人都允許去看,那婦女也會去的。哦,白人婦女不像你想的那麼溫柔!她們很能承受痛苦——別人的、動物的痛苦。我沒去過你們那兒,但克雷基-佩特拉給我講過。溫內圖還去過東部的大城市,回來後給我講了他在那兒看到、觀察到的一切。」
她激動起來。
「人們放出猛獸去撲人和馬的時候,婦女不是也在場嗎?她們看見流了血、那些猛獸的犧牲品倒在地上,不是也喝彩歡呼嗎?我是個年輕沒有經驗的女孩子,被你們看作『野人』,但我還能給你講出很多你們那些溫柔的婦女毫無懼色地去做的事,換了我,我卻會害怕的。數一數那些處死奴隸的溫柔、美麗的白人婦女吧!一個黑人女奴被鞭打致死的時候,她們可以微笑著站在一旁!現在我們這兒有一個罪犯、一個殺人兇手,他得死,因為他活該。我要去看,而你指責我。難道我能夠平靜地看著這麼一個人死掉,有什麼不對嗎?如果這不對,那麼紅種人的眼睛習慣了看這種事,這又是誰的責任呢?不正是白人逼迫我們嚴厲地報復他們的暴行的嗎?」
「一個白人法官不會把一個抓起來的印第安人綁到刑柱上。」
「法官!如果我說出常從霍肯斯那兒聽來的一個詞,你別發火——『青角』!你不瞭解西部,這裡哪兒有你說的那種法官?強者就是法官,弱者就要被判決。讓我給你講講白人營火邊上發生的事吧!難道無數在同白人入侵者的戰鬥中死去的印第安人都是被開槍打死、被刀刺死的嗎?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是被折磨致死的啊!可他們除了維護自己的權利,什麼也沒有做!而我們這兒現在要處死一個罪該接受懲罰的兇手,我倒應該掉頭不看,只因為我是個女孩子嗎?是的,我們過去不是這樣的,是你們教會了我們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看流血。我要走了,我要去看殺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兇手接受懲罰!」
我一直把這個年輕、美麗的印第安女孩兒看作一個溫柔、恬靜的生命。可現在,她站在我面前,眼裡閃著銳利的光,臉頰通紅,完全是一個毫不容情的復仇女神的模樣。我覺得,她簡直比先前更美了。我該指責她嗎?她錯了嗎?
「那麼去吧!」我說,「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最好還是呆在這兒!」她請求道,又完全換了一種聲調。「『好太陽』和溫內圖不願意看到你去。」
「他們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他們不願意你去,但並沒有禁止你去。你是我們的兄弟。」
「那麼我也去,他們會原諒我的。」
我和她一起走到平台上的時候,見塞姆-霍肯斯站在那兒。他正抽著他那根短短的舊煙斗,因為他也得到了煙草。
「大不一樣了,先生,」他微微笑道,「咱們一直是俘虜,現在卻當起大爺來了,這可真是不同啊。您在這種新情況下覺得怎麼樣?」
「謝謝,很好!」我笑道。
「我也是,好極了。酋長親自照料咱們,真好,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好太陽』在哪兒?」
「走了,又去河邊了。」
「您知道現在那邊在幹什麼嗎?」
「我猜得出來。」
「那您說說看。」
「向奇奧瓦人深情告別。」
「還不夠。」
「那還有什麼?」
「拉特勒要受刑。」
「拉特勒受刑?可我們卻被帶到這兒來了?那我也要去看!來吧,先生!咱們趕快下去!」
「慢!您看得了那種場面嗎?您不會被嚇跑嗎?」
「嚇跑?您可真是個『青角』,親愛的先生!您在西部再多呆一段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就不會想到害怕了。那傢伙該死,並且要用印第安人的方式處決他,就這樣。」
「但這是殘酷的。」
「呸!這麼一個可惡的傢伙,您別說什麼殘酷!他無論如何也得死!難道您不贊成嗎?」
「當然贊成!但阿帕奇人應該一下子結果他,他是個人。」
「一個毫無理由地打死別人的人不是人,他那時醉得像頭畜生。」
「正因為如此,應該減輕懲罰;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您別惹人笑話了!是啊,在老家那邊,那些法官大人們坐在法庭上,給那些因醉酒而犯罪的人減刑,就因為他們喝了酒。他們應該加重刑罰,先生,加重!誰瘋狂地喝酒,像野獸一樣襲擊周圍的人,就該被加倍地懲罰。您不要對這個拉特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您想想他是怎麼對待您的!」
「我想到了,但我是個基督徒,我還是要試一下,讓他能夠速死。」
「您就算了吧,先生!首先他不配,其次您會白費力氣的。克雷基-佩特拉是這個部落的老師,是他們靈魂上的父親。他的死對阿帕奇人來說,是一個沒法兒彌補的損失,而他被殺又沒有任何理由。因此根本不可能讓紅種人作出從寬的判決。」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對準拉特勒的心臟開一槍。」
「結束他的痛苦嗎?您可千萬別這麼幹!要不整個部落都會以您為敵的。他們完全有權利決定該怎麼處罰拉特勒,如果您剝奪了他們這個權利,咱們和他們剛剛結成的友誼就完了。這麼說您也要去嗎?」
「是的。」
「好,但您別干蠢事!我去叫迪克和威爾。」
他進了他住的房間,不一會兒就同他的兩個朋友一起走了出來。我們下了石堡,「麗日」已經先走一步了。我們拐進佩科河谷的時候,沒有看見奇奧瓦人,他們已經和受傷的首長一起離開了。「好太陽」很聰明,想得十分周全,在他們走後悄悄派出了偵察人員,因為他們有可能會偷偷回來報復的。
我前面說過,我們的牛車也在那片空地上。我們到達那裡的時候,阿帕奇人已經圍著牛車站成了一個大圈兒。我看到圈子中央站著「好太陽」、溫內圖和幾個戰士。「麗日」也和他們在一起,正和溫內圖說話。她雖然是酋長的女兒,但也不能插手男人的事情;如果她沒和女人們在一起,那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和她的哥哥說。一見我們來了,她便告訴了哥哥,自己則回到女人們那裡去了。看來她剛才是在跟他談論我們。溫內圖分開眾人,向我們走來,嚴肅地問道:
「你們為什麼不留在石堡裡?不喜歡你們的住處嗎?」
「我們喜歡,」我回答,「我們對紅種人兄弟對我們的關照表示感謝。我們來這兒,是因為我們聽說要處死拉特勒,是這樣嗎?」
「是的。」
「可我沒看見他!」
「他在車裡,和被他殺害的人的屍體在一起。」
「他該怎麼死呢?」
「受刑而死。」
「一定要這樣判決嗎?」
「是的。」
「可我還是要請求你減輕一點對他的懲罰。我的信仰要求我替拉特勒求情。」
「你的信仰?那不也是他的信仰嗎?」
「是的。」
「那麼他是按照信仰的要求行事的嗎?」
「可惜不是。」
「那我的白人兄弟就不必替他履行戒條了。你和他的信仰禁止殺戮,可拉特勒還是殺了人,因此這種信仰的規條不能用在他身上。」
「我不能看這個人幹了些什麼,我只能履行我的義務,不管別人的思想行為。我請你讓這個人速死!」
「已經決定了的事一定要執行!」
「非這樣不可嗎?」
「是的。」
「這麼說我的願望沒辦法實現了?」
溫內圖十分嚴肅地看著地面。
「不,有一個辦法,」他終於說,「但溫內圖請求他的白人兄弟最好不要嘗試它,這會損害他在我們戰士心目中的形象。」
「怎麼個損害法兒?」
「他們不會再尊敬老鐵手。」
「這麼說這個方法很不光彩,遭人恥笑嘍?」
「在紅種人看來,是這樣的。」
「說給我聽!」
「你得要求我們償還欠你的情。」
「啊!沒有一個正直的人會這麼做的!」
「對。多虧了你我們才得救,如果你提出我們不能忘了這一點,那就等於你逼著『好太陽』和溫內圖滿足你的願望。」
「怎麼滿足呢?」
「那得重新召開一次議事會,我們兩個會為你說話,讓我們的戰士承認你有權要求我們償還欠你的情;可這樣一來你所做的一切就白費了。為那個拉特勒做這麼大的犧牲值得嗎?」
「絕對不值得!」
「我的兄弟聽著,溫內圖要和他說幾句心裡話。他知道『老鐵手』在想些什麼,『老鐵手』有怎樣的一顆心,可是我們的戰士不能理解這樣的感受;一個人如果要求別人還欠他的情,就會遭到他們的恥笑。『老鐵手』本可以成為阿帕奇人中最偉大最著名的戰士,難道就因為我們的戰士唾棄他,而不得不在今天就離開我們嗎?」
我很難做出回答,我的心告訴我要堅持我的請求,可我的理智,更確切地說我的驕傲,卻反對這樣做。溫內圖感受到了我心中的矛盾,說道:
「溫內圖要和他的父親『好太陽』談談,請你在這裡等一等!」
他走了。
「別干蠢事,先生!」塞姆求我,「您不知道您冒的是什麼樣的險。」
「這沒什麼。」
「哦,才不是呢!紅種人瞧不起公然要求別人感謝的人,這是真的;他們雖然會做你要他做的事,但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那樣的話,我們真是得今天就走,說不定就會撞上奇奧瓦人。這意味著什麼,就不用我細細給您講了吧。」
「好太陽」和溫內圖嚴肅地談了一會兒之後又走過來,首長說道:
「要不是克雷基-佩特拉給我們講過很多關於你們的信仰的事,『好太陽』會認為跟你說話是一樁奇恥大辱。但他現在理解你的願望。不過正像我的兒子溫內圖說的:我們的戰士理解不了這個,他們會蔑視你的。」
「我倒無所謂,但這對克雷基-佩特拉很重要。」
「為什麼對他重要?」
「他的信仰也正是促使我提出這個請求的信仰,他也是懷著這種信仰死去的。他的宗教要求他原諒敵人,相信我:如果他還活著,也不會容許讓拉特勒那樣死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
他緩緩地搖著頭。
「這些基督徒都是什麼樣的人吶!他們要麼很壞,壞得讓人無法理喻;要麼很好,好得也讓人想不通!」
說完,他又和他兒子對視了片刻;他們心意相通,可以用目光交流。隨後「好太陽」又轉向我,問道:
「這個兇手也是你的敵人嗎?」
「是的。」
「你原諒他了?」
「是的。」
「那麼聽著『好太陽』要對你說的話!我們想知道他心裡是否還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好的東西,因此我要試試能不能既滿足你的願望又不會傷害你。你在這兒坐下來等著,我一向你招手,你就到兇手那兒去,要他請求你的寬恕。如果他這樣做了,就讓他速死好了。」
「我可以告訴他這個嗎?」
「可以。」
「好太陽」又和溫內圖回到人們圍成的圈子那裡去了,我們則在原地坐下來。
「這我可真沒想到,」塞姆說。「酋長居然真的準備滿足您的願望。您一定很得他的好感。」
「可能吧。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克雷基-佩特拉的影響,即使在他死後這種影響也還是在起作用。這些紅種人心中接受的基督教思想比他們想像的要多。我很想知道下面會出什麼事。」
「您就會看見的。注意!」
這時牛車上的車篷被揭掉了,我們看到,人們把一個長長的、盒子一樣的東西抬下來,那上面綁著一個人。
「這是棺材,」塞姆說,「是用中間燒空的樹幹釘成的,然後用浸濕的獸皮裡緊;皮子干後收縮,棺材就變得嚴絲合縫了。」
離那條例谷與河谷交匯處不遠,聳立著一堵巖壁,它的腳下用大石頭壘起了一個四方形,前端開口兒。旁邊還有很多石頭,像是特意運過去的。棺材連同上面的人被抬到了用石頭壘起的四方形那兒,那人正是拉特勒。
「你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石頭運到那兒去嗎?」塞姆問。
「他們要用石頭造墳。」
「對!一座雙人墓。」
「也要把拉特勒埋在裡面?」
「是的。兇手要跟他的犧牲品埋在一起,只要有可能,就應該這樣。」
「可怕!活著被綁在自己殺的人的棺材上,而且知道這就是自己最後的安息之處!」
「我怎麼覺著您真的在憐憫那個人啊?您替他求情,這我還能理解,可同情他,不,這我真是理解不了。」
這時棺材被立了起來,拉特勒能雙腳著地了。人們用結實的皮帶把棺材連人一道緊緊地綁在石牆上。男人、女人和孩子們都走上前去,圍成一個半圓。四周充滿著期待的沉寂。「好太陽」和溫內圖站在棺材旁,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這時酋長說話了。
「阿帕奇人的戰士集中在這裡舉行審判,因為阿帕奇人遭受了重大的損失,有罪之人要為此償命。」
「好太陽」繼續說下去,用印第安人那種形象的方式講到克雷基-佩特拉,講到他的思想,以及他是如何被殺害的。他的控訴我只能聽懂一點點,但塞姆把所有的話都翻譯給我聽了。首長也講述了拉特勒被俘的經過,最後宣佈,現在兇手將受刑,並在被處死後為死者陪葬。隨後他向我這邊望過來,向我招手。
我們站起來走過去。剛才離得遠,我看不清犯人,現在他就在我面前,我感到,雖然他是那麼邪惡,不敬神,可我還是深深地憐憫他。
立在那裡的棺材有兩人多寬,兩米多長,看起來像是從一棵粗大的樹幹上砍下來的木頭裹著獸皮做成的。拉特勒被綁得後背貼在棺材上,雙臂向後,雙腳分開。看得出,他不曾忍受飢渴。一團布堵住了他的嘴,所以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說過話。他的頭也被固定住,無法轉動。我來後,「好太陽」便把堵著他的嘴的布去掉,對我說:
「我的白人兄弟想跟這個兇手說話,現在可以說了。」
拉特勒看到我是自由的,他肯定會想到,我是跟印第安人交上朋友了,我想,他會求我替他跟他們說句好話的。但他沒有;堵嘴布剛從嘴裡拿掉,他就惡狠狠地向我吼道:
「您想要我怎樣?滾開!我跟您沒什麼可說的!」
「您聽見了,您被判了死刑,拉特勒先生,」我平靜地回答道,「這是不可更改的,您必須得死,但我想……」
「滾開,狗,滾!」他打斷了我,想要向我吐口水,卻夠不到我,因為他的腦袋動不了。
「您必須得死,」我毫不氣餒,接著說。「但重要的是以哪種方式死。這就是說,他們想要折磨您,也許今天,也許明天還得一整天;這太可怕了,我不能容許。在我的請求之下,『好太陽』已經答應讓您速死,但您得滿足他提出的條件。」
我停住了,我想他會問我那是什麼條件。可他沒問,而是惡毒地詛咒了我一句,我簡直沒法兒在這裡重複他的話。
「這個條件就是,您得請求我的原諒。」我繼續向他解釋。
「原諒?請求您的原諒?」他叫道。「那我寧可咬斷自己的舌頭,忍受那幫紅鬼想出來的折騰我的法子!」
「您聽好了,拉特勒先生,不是我提出這個條件的,」我堅持道。「因為我用不著您求我!是『好太陽』要這樣的。想一想您的處境吧!等著您的是一種恐怖的死法,而您只要說出一句『原諒我』就能躲過這個結果。」
「不,決不!從這兒滾開!我不想看您這張倒霉的臉。您見鬼去吧,滾得越遠越好!我不需要您。」
「如果我順著您的心意走掉,那就太晚了。您還是理智些,還是說了那句話吧!」
「不,不,不!」他咆哮著。
「我請求您!」
「滾!我說滾!見鬼,幹嘛綁著我!我的手要是能動,我會給您指路的!」
「那好吧,隨您的便吧,」我最後說道,「但我得告訴您,我一走,您可就叫不回來了!」
「我叫您回來?您?您別自以為是了!快滾吧,我說,快滾!」
「我會走的,但走之前我還要說一句:您還有什麼願望嗎?我會幫您滿足的。您要問候什麼人嗎?您有親戚需要我帶個信兒給他們嗎?」
「到地獄去吧,在那兒說您是個該死的惡棍!您跟那些紅種人混在一起,讓我落到了他們手裡,您只配……」
「您瘋了,」我打斷了他,「這麼說您死前沒什麼願望了?」
「只有一個:但願您比我更不得好死!」
「好吧,那咱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現在只能以基督徒的身份向您建議:不要死不悔改吧,想一想您犯下的罪以及您到了那邊要遭的報應吧!」
我格外強調這句話,因為我想,他大概還不相信自己不可扭轉的命運。他的回答恕我不能把它說出來。他的話使我不寒而慄。「好太陽」拉住我的手,把我帶走了。
「我的白人兄弟看到了,這個兇手不配你替他求情。他是個基督徒,你們把我們叫做異教徒,可一個印第安戰士會說出這種話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又能說什麼呢?拉特勒的態度出乎我的意料。過去我們說到印第安人的刑柱時,他是那麼恐懼,而且確確實實在發抖,可今天卻似乎無論對他用什麼刑都奈何他不得。
「這不是什麼勇氣,」塞姆說。「而只不過是怒氣罷了。他認為,他落入印第安人手裡是您的錯。從我們被抓住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沒見過您,而今天他看到我們自由了。紅種人對我們很友好,可他卻得死。這已經讓他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我們搞了陰謀詭計。但只要一開始用刑,他就不會這麼叫了!注意,我把話擱在這兒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阿帕奇人沒讓我們等很久,那可悲的場面就開始了。我本來想走開,但這種場面我還從沒見過,於是決定還是留下來,等實在受不了了再走。
觀眾們都坐下來。好幾個年輕戰士走上前去,站在離拉特勒大約十五步遠的地方。他們向他投擲刀子,但卻不讓刀子刺中他的身體,刀刃全都插到了棺材上。頭一刀貼在腳左側,第二刀貼在腳右側,與腳之間幾乎沒有縫隙。接下來的兩刀靠上一些,就這樣進行下去,直到拉特勒的兩條腿被四列刀子鑲了一道邊。
到此為止他還勉強支持著,但鋒利的刀子越投越高了,因為他們要給他的身體整個鑲上一道邊。這下他怕起來了,一有刀子投過去,他就發出一聲恐懼的驚叫。刀子投得越高,這叫聲也就越高,越尖利。
上身四周被匕首插滿之後,輪到腦袋了。第一刀貼著他的脖子右側刺進了棺材,第二刀則在左側。就這樣這邊一刀,那邊一刀,從臉向上到了腦殼,直到再也沒有一塊空地兒。於是刀子又都被拔出來,原來這還不過是場序幕,由青年人進行,為的是顯示,他們已經學會了鎮靜地對準目標,並能十拿九穩地擊中它。隨後他們又回到原地坐下了。
接下來「好太陽」命令成年戰士從三十步開外投刀子。第一個戰士準備好了以後,酋長走到拉特勒身邊,指著他的右上臂。
「這兒!」
刀子飛過去,準準地擊中了規定的地方,穿透肌肉,扎進了棺材板。這回可來真的了。拉特勒疼得發出一聲嚎叫,彷彿那已經要了他的命似的。第二刀穿透了左胳膊的同一塊肌肉,嚎叫聲頓時提高了一倍。第三刀和第四刀是衝著大腿去的,並且也都擊中了首長事先指明的地方。看不見血,因為拉特勒的衣服並沒被扒下來,而且印第安戰士們現在擊中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地方,也就是說並不會使這場戲縮短。
也許那罪人開始以為人們不是真的要殺了他,可這時他明白自己想錯了。他的小臂和小腿也中了刀;如果說他剛才還是一聲一聲地嚎,現在則是在一刻不停地嚎叫了。
觀眾中發出各種聲音,他們在用各種方式表達著他們的蔑視。一個印第安人在刑柱上的表現是完全不同的。這場以死亡告終的刑罰一開始,他便唱起歌,頌揚自己的所作所為,嘲笑虐待他的人。人們越是令他痛苦,他對他們的辱罵就越惡毒。但他絕不會發出一聲哀泣,喊一聲疼。等他死了,他的敵人會稱頌他,並滿懷敬意地以印第安人特有的方式安葬他,因為他們為這麼一次光榮的死作了貢獻,這對他們來說也是榮耀。
但如果是個膽小鬼,剛傷到一點兒就開始哭喊嚎叫,或甚至祈求寬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折磨他就是不光彩的,簡直是個恥辱。因此最後再沒有一個戰士還願意搭理他,把他草草打死就算完事兒。
拉特勒就是這麼個膽小鬼,到目前為止,他的傷其實還很輕,還沒有什麼危險。雖然他疼得夠嗆,可還談不上是折磨。但他還是在那兒呼天搶地,並且不停地吼著我的名字,讓我過去。於是「好太陽」叫他們暫停一下,然後對我說:
「我年輕的白人兄弟過去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喊。到現在為止那些刀子還不至於讓他疼得這麼大聲地訴苦。」
「過來,先生,過來!」拉特勒喊著,「我有話跟您說!」
我走過去,問道:
「您想讓我幹什麼?」
「把刀子給我從胳膊和腿上拔下來!」
「我不能這樣!」
「我肯定要死了!這麼多傷,誰受得了?」
「奇怪!難道您真的以為您還能活著?」
「可您也活著!」
「我沒殺人。」
「我沒辦法,您知道,我當時醉了。」
「可事情還是做下了。我總是告誡您不要喝那麼多酒,可您不聽,現在只能承擔後果了。」
「去它的後果!替我說句話!」
「我已經這樣做了。請求原諒吧,這樣他們就會讓您速死,而不會再折磨您了。」
「速死?可我不想死!我要活,活!」
「這不可能。」
「不可能?這麼說沒辦法了?」
「沒有。」
「沒辦法了——沒辦法了!」
他撕心裂肺地吼起來,開始哀衷地哭泣呻吟,我沒法在他身邊呆下去,就走開了。
「別走,先生,別走!」他在我身後喊著,「要不他們又該開始折騰我了!」
這時酋長向他怒道:
「別嚎了,狗!沒有一個戰士樂意用他的武器碰你這條臭狗。」
他轉身面向他的戰士,繼續說:
「阿帕奇勇敢的子弟們,還有誰願意搭理這個膽小鬼嗎?」
沒有人回答。
「這麼說沒人願意了?」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呸!這個殺人兇手不配讓戰士們殺死,也不配跟克雷基-佩特拉埋在一起。這麼一隻癩蛤蟆怎麼能跟一隻天鵝一起出現在『永恆的獵場』呢?鬆綁!」
他向兩個半大的男孩兒招了招手,他們跳過去,把拉特勒身上的刀子拔下來,再把他從棺材上解了下來。
「把他的手綁在背後!」首長繼續命令道。
兩個還不到十歲的男孩兒按照命令去做了,而拉特勒絲毫也不敢有所反抗,這是何等的恥辱啊!我幾乎為自己是個白人而感到羞恥了。
「拖著他的腳,把他推到河裡去!」下一道命令又來了,「如果他能游到對岸,就放了他。」
拉特勒一聲歡呼,接著就被兩個男孩兒弄到了佩科河邊。突然他在那兒站住了,於是他們抓住他,把他推了下去。他先是沉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浮上來,接著他就開始拚命地仰臥在水面上向對岸游去。雖然他的雙手綁著,但這樣游法並不困難,因為他的腿是自由的,靠它們便可以浮在水面上。
難道就讓他這麼輕而易舉地游過河去嗎?我暗地裡可不希望這樣,他本來就該死,你如果讓他活著,逃脫懲罰,那麼他以後再犯下罪行的時候,你也同樣負有罪責,這還不算他日後可能會對我們實施的報復。
兩個男孩兒仍然站在河岸上看著他,這時「好太陽」又下命令了:
「拿槍去,向他的腦袋開槍!」
他們跑到戰士們放槍的地方,每人拿了一支。這些小傢伙很會使這種武器,他們在岸上跪下,瞄準了拉特勒的頭。
「別開槍,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開槍!」他嚇得拚命喊道。
兩個孩子交談了幾句。他們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練兵的機會,先讓那罪犯越游越遠,酋長卻也沒說什麼。這使我看出,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否能射中目標。突然間,清亮的童音響起來,兩人一道發令,接著便開了槍。拉特勒被射中了,轉眼間就消失在水中。
沒有通常印第安人處死敵人後的歡呼聲——為這麼一個懦夫不值得喊。他們是那麼藐視他,連他的屍體都不管,看都不看一眼,就讓它那麼順流而下漂走了。
「好太陽」走近我,問道:
「我年輕的白人兄弟現在對我滿意了嗎?」
「是的,我感謝你。」
「你用不著謝我。即使『好太陽』不瞭解你的願望,他也會這樣做的。這條狗連受刑都不配。今天你看到勇敢的印第安人戰士和白人膽小鬼之間的區別了。白人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可一旦要他們顯示勇氣,他們就像該挨打的狗一樣嚇得號叫起來了。」
「阿帕奇人的酋長別忘了,到處都有勇敢和怯懦的人,好人和壞人。」
「你說得對,『好太陽』不想傷害你,但是,任何一個民族也不應該認為它比其它民族強,只因為膚色不同。」
為了把他從這個棘手的話題上引開,我問:
「現在阿帕奇人的戰士該幹什麼了?埋葬克雷基-佩特拉嗎?」
「是的。」
「我和我的夥伴可以在場嗎?」
「可以。即使你不問,我們也會請你來的。當時,我們去牽馬,你和克雷基-佩特拉談過話。你們談了些什麼?」
「那是一次很嚴肅的談話,不管對他還是對我。你們走了以後,我們就坐到了一處。很快我們就發現,原來我們是同鄉,於是便用我們的母語交談。他經歷了很多苦難,都講給我聽了。他告訴我他是多麼喜歡你們,還說為溫內圖而死是他的願望。大神幾分鐘之後就滿足了他這個願望。」
「他為什麼願意為我而死?」這時已走過來的溫內圖問。
「因為他愛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以後會告訴你。他的死應該是一種贖罪。」
「他臨死的時候,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和你說話。」
「那是我們的母語。」
「他也說到我了嗎?」
「是的。他要我永遠對你忠誠。」
「對我——忠誠?可你那時還根本不瞭解我!」
「我瞭解你,因為我見到了你,他也給我講了你的事。」
「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向他保證我會滿足他的願望。」
「那是他一生最後的請求。你成了他的繼承人。你向他發誓要對我忠誠,你保護了我,寬恕了我,而我卻以你為敵。我的刀子不管刺誰都是致命的,而你堅強的身體卻戰勝了它。我欠你的太多了,做我的朋友吧!」
「我早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的兄弟!」
「我從心底裡願意。」
「那就讓我們在把我的靈魂交給你的靈魂的人的墳墓前結盟吧!一個高尚的白人離開了我們,但他離開的時候又引來了一個同樣高尚的白人。讓我的血成為你的血,你的血成為我的!我將飲下你的血,你將飲下我的血。我的父親『好太陽』,阿帕奇人最偉大的首長,請允許我這樣做!」
酋長向我們伸出雙手。
「『好太陽』允許,」他真誠地說,「你們將不僅是兄弟,而且也將是兩個身體裡的一個人、一個戰士。就這麼定了!」
我們走到即將建起墳墓的地方,我詢問了一下它的修建形式和高度,又要了幾柄斧子。隨後我就同三人幫塞姆、迪克、威爾一起逆流而上,到林子裡去尋找合適的木頭,借助斧頭做成了一個十字架。我們帶著它回到營地時,哀悼活動已經開始了。紅種人圍著修得很快、幾乎快要完工了的墳墓坐下,唱起了他們那種既單調又特別,而且極其感人的葬歌。低沉的調子不時被尖銳的怨訴聲蓋過,就像是刺目的閃電從厚重的雲層間射出來。
十幾個印第安人在酋長和他兒子的帶領下忙著修墳,一個穿著奇特、身上掛著各種莫名其妙的物件的形體正在那兒跳舞,舞步奇異而緩慢。
「那是誰?」我問,「是巫師嗎?」
「是的。」塞姆點點頭。
「按印第安人的習慣埋葬一個基督徒!您怎麼看,親愛的塞姆?」我又問。
「您就忍著點兒吧,先生!可別說什麼反對的話!要不您會嚴重地傷害阿帕奇人的。」
「可這場假面舞會我看不慣。」
「他們是好意。這些可愛的人們信仰大神,他們死去的朋友、老師就是去他那兒了。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向他告別。巫師在那兒跳的都是很有寓意的。您就隨他們去吧!他們不會不讓我們用十字架裝飾墳頭兒的。」
我們把十字架放到棺材旁邊的時候,溫內圖問:
「你們要把這個基督教的標誌也立在墳上嗎?」
「是的。」
「這很好。溫內圖本來還要請他的兄弟『老鐵手』做一個十字架呢,因為克雷基-佩特拉的房間裡就有一個,他在它前面禱告。所以這個標誌也應該守在他的墳上。該把它放在哪兒呢?」
「應該把它豎在墓碑之上。」
「就像那些白人在裡面向大神祈禱的大房子嗎?溫內圖會讓他們按你說的做的。你們坐下來吧,看我們是怎麼做的。」
這時「麗日」來了。她從石堡裡取來了兩個陶碗,把它們拿到河邊,盛滿水,然後她走過來,把碗放在棺材上。幹什麼用,這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現在,葬禮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好太陽」給了個信號,哀歌聲停止了,巫師也坐到地上。「好太陽」走到棺材旁,開始很慢地、莊嚴地講話。塞姆輕聲為我翻譯。
「太陽早晨從東方升起,晚上從西方落下;一年在春天醒來,又在冬天入睡。人也是這樣,對不對?」
「對!」四周響起低沉的回聲。
「人像太陽一樣升起,又落入墳墓,像春天一樣醒來,又像冬天一樣躺下安息。但是,太陽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還會升起,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到來,是這樣嗎?」
「是!」
「克雷基-佩特拉是這樣教我們的:人被送進墳墓,但在死後他還會像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一樣復活,在大神的國度裡繼續生活。克雷基-佩特拉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現在他就要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理了,因為他像一天、一年一樣消失了,他的靈魂去了他一直嚮往的死者的居所,是這樣嗎?」
「是!」
「他的信仰不是我們的,我們的信仰也不是他的。我們熱愛我們的朋友,痛恨我們的敵人,克雷基-佩特拉卻教導我們,人也應該愛他的敵人,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兄弟。我們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但我們只要聽從他和他的話,就總能從中得到好處,感到快樂。也許他的信仰就是我們的信仰,只是我們不能像他期望的那樣很好地理解它。我們說,我們的靈魂將前往永恆的獵場,而他說他的靈魂將進入天國。可我經常想,我們的獵場就是死者的居所,是不是這樣?」
「是!」
「以上是他的教導。下面我要講講他的死。他的死突如其來,就像猛獸撲上它的獵物一樣出乎意料。他是那麼健康、硬朗,當時他和我們站在一起,正要上馬,同我們一起回家。就在這時,兇手的子彈射中了他。我的兄弟姐妹們,表達你們的哀慟吧!」
低沉悲痛的怨訴聲響起來,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淒厲,最後變成了浸人骨髓的哭號。隨後首長繼續說道:
「我們已經為他的死復了仇,但兇手的靈魂逃離了死者,它不能在墳墓裡服侍他,因為它很怯懦,無法追隨他。那條擁有這顆靈魂的令人厭惡的狗被小孩子開槍打死了,他的屍體順著河水漂走了,是不是這樣?」
「是!」
「克雷基-佩特拉離我們而去了,但他的身體留在我們這裡。我們要為他建起一座紀念碑,讓我們和我們的後代紀念我們的好父親、我們敬愛的老師。他不是在這塊土地上出生的,而他來自大洋那邊一個遙遠的國家。他經常給我們講起他東方的故鄉,說那裡生長著橡樹。因此我們採來了橡樹籽,種在他的墳墓四周。這樣,當它們生根發芽時,他的靈魂將從墳墓裡升起。當這些橡樹枝葉繁茂的時候,他的話語也將撒播在我們心中,我們的靈魂便獲得了蔭蔽。他總是想著我們,為我們操心,即使離開我們,他也沒有忘記給我們派來一個白人,接替他做我們的朋友和兄弟。你們看到了,這是『老鐵手』,一個白人,他和克雷基-佩特拉來自同一個地方,他知道克雷基-佩特拉知道的一切,而且他是個戰士,克雷基-佩特拉不是。他用刀子刺死了灰熊,能用拳頭把任何一個敵人打倒在地。『好太陽』和溫內圖好幾次落入他手中,但他沒有殺死我們,而是放過了我們,這是因為他愛我們,是紅種人的朋友,是不是這樣?」
「是!」
「克雷基-佩特拉最後的意願就是,讓『老鐵手』做他的後繼者,和阿帕奇的戰士們在一起;『老鐵手』答應了要實現他的願望。因此,讓阿帕奇部落接受『老鐵手』,把他當作首長一樣來對待吧,讓他就像在我們這裡出生的一樣。為了確認這一點,他本來應該和阿帕奇的每一個戰士抽和平煙斗。但我們可以不按這個老習慣行事,因為他將和溫內圖兩人互飲彼此的鮮血,這樣,『老鐵手』就成了我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阿帕奇的戰士們同意嗎?」
「同意,同意,同意!」人群中爆發出三聲快樂的歡呼。
「那麼,就讓『老鐵手』和溫內圖到棺材這兒來,把他們的血滴在兄弟情誼的水中!」
這就是歃血為盟!它在許多野蠻、半野蠻的民族那裡都有,結盟的人或者將血混和在一起喝下,或者彼此喝對方的血。這樣做了之後,按照古老的信仰,這兩個人從此將更加親密無私地結合在一起,就像他們是親生兄弟一樣。
我們的做法是,溫內圖和我彼此欽對方的血。我們站在棺材的兩邊,「好太陽」先把他兒子的小臂暴露出來,用刀子在上面劃了個小口子,於是從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中流出了幾滴血,酋長用水碗將其接住。我也是一樣的過程,另一個水碗接住了我的血。溫內圖和我端起盛有對方鮮血的水碗,「好太陽」用英語莊重地說道:
「靈魂居住在鮮血中,這兩個青年戰士的靈魂將彼此交融,成為一個靈魂。『老鐵手』所想的,從此也將是溫內圖的思想;溫內圖的意志,也將是『老鐵手』的意志。喝吧!」
我和溫內圖都一飲而盡。那水就是「麗日」從河裡取來的水,我們的血摻在裡面,已經嘗不出來了。隨後酋長將手伸給我。
「從此你就像溫內圖一樣也是我的兒子、我們部族的戰士了,你的事跡將傳遍四方,沒有一個戰士能超過你。你以阿帕奇首長的身份出現,所有的部落都會把你當作酋長一樣來愛戴!」
我升得有多快啊!不久以前,我還是聖路易斯的家庭教師,然後成了西部鐵路的測繪員,而現在已被尊為「野人」的首長了!但老實說,比起前一段時間我所接觸的大部分白人,我更喜歡這些野人。
「好太陽」結束他的講話後,所有的阿帕奇人都站起來,大聲喊「就這樣吧!」以示贊同。隨後「好太陽」又補充道:
「現在,我們又擁有了一個新的、活著的克雷基-佩特拉,那麼我們可以安葬死者了,兄弟們動手吧!」
他指的是那些參與建墳的阿帕奇人。我請他稍等一下,然後就向霍肯斯、斯通和帕克招手。他們過來後,我在棺材旁簡短地說了幾句。接下來,那個人的遺體便被送進了石頭墳裡,印第安人們隨之將開口堵死。
這就是我在印第安人那裡第一次參加葬禮。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不願批評他們在「好太陽」的引導下所做的一切,雖然真理與很多不甚了了的東西摻雜在一起。但不管怎樣,他們呼喚救贖,他們將它表達出來,雖然救贖只存在於內心和頭腦之中。
墳墓被封上的時候,印第安人的輓歌又響起來了。直到最後一塊石頭填好,葬禮儀式才算結束。每個人都回去做他自己的事情,首先是吃飯。我受到了「好太陽」的邀請。
他住在前面提到過的石堡那一層最大的一個房間裡,裡面佈置得非常簡單,但牆上彙集著印第安人各式各樣的武器,它們吸引了我。「麗日」照料我們吃喝,包括他父親、溫內圖。我發現,她是做印第安食物的好手兒。大家沒怎麼說話,幾乎什麼也沒說。紅種人本來就喜歡沉默,今天又已經說了那麼多話,所以,該談的事,就留到以後再說。況且吃完飯後天很快就黑下來了。
「我的白人兄弟想休息了,還是願意跟我一起走?」溫內圖問我。
「我跟你走。」我說,並沒有問他要去哪兒。
我們下了石堡,向河邊走去。這正是我意料中的:以溫內圖那樣深沉的性格,他一定會再度到他老師的墳前去的。我們在那兒並肩坐下,溫內圖將我的手握在他的手裡,一言不發,而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打破沉默。
這裡我得再插上一句: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所有阿帕奇人,並不都住在石堡裡。石堡雖大,但也裝不下那麼多人。只有「好太陽」和他最出色的戰士及其家屬住在裡面,構成了居所並不固定的美斯卡萊羅一阿帕奇人的中心。他們有的放牧馬群,時而在這兒,時而在那兒;有的則四處遊獵。他從這裡向他的部落發號施令,也從這裡出發前往其他尊他為最高酋長的部落,那就是蘭奈羅人、基卡裡拉人、塔拉科納人、乞利卡胡阿人、皮納蘭霍人、吉蘭霍人、米姆布蘭霍人、利潘人、銅雷一阿帕奇人等,就連納瓦霍人也習慣於聽從他,雖然他並不向他們發號施令。
不住在石堡裡的美斯卡萊羅人,葬禮結束後就走了,只有那些奉命看守奇奧瓦人繳來的馬匹的人留了下來,馬匹都在附近吃草。我和溫內圖坐在克雷基-佩特拉的墓邊,沒人看見我們。墓的四周第二天果真種上了橡樹籽,後來發了芽,現在那些樹還聳立在那裡。
終於,溫內圖打破了沉寂。
「『老鐵手』你會忘記我們曾是敵人嗎?」
「這事已經讓我忘了。」我向他保證。
「但有一件事你是不會原諒的。」
「什麼?」
「我父親對你的侮辱。」
「什麼時候?」
「我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啊,他向我臉上吐唾沫的事嗎?」
「對。」
「我為什麼不原諒這件事呢?」
「因為唾沫只能用吐唾沫之人的血來擦掉。」
「溫內圖不用擔心,這件事也已經讓我忘掉了。」
「說的話我無法相信。」
「你可以相信。事實早已證明我把它忘了。」
「怎麼證明?」
「我當時並沒有對你的父親『好太陽』發火。如果『老鐵手』把向他臉上吐唾沫看成是侮辱的話,會不用拳頭回敬他嗎?」
「是的,我們後來是覺得很奇怪。」
「溫內圖的父親不會侮辱我。我自己把唾沫擦掉了,這事也就被原諒並且遺忘了。我們不用再提它了!」
「但我還是要提,這是我欠你——我的兄弟的。」
「為什麼?」
「你還得多瞭解我們民族的習俗。沒有一個戰士樂於承認他犯的錯誤,酋長就更不行了。『好太陽』知道他做得不對,但他不能向你請求原諒,因此他委託我同你說——溫內圖替他的父親請求你原諒。」
「不必。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因為我也侮辱了你們。」
「沒有。」
「有的!用拳頭不算是侮辱嗎?我用拳頭打了你們。」
「那是在戰鬥之中,不算是侮辱。我的兄弟非常高尚,這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我們說些別的吧!——今天我成了阿帕奇人,那麼我的三個夥伴呢?」
「他們不能進入我們的部落,但他們是我們的兄弟。」
「不用什麼儀式了嗎?」
「明天我們要和他們抽和平煙斗。在我的白人兄弟的家鄉大概沒有這個吧?」
「沒有。所有的基督徒用不著舉行什麼儀式,就都是兄弟。」
「兄弟?他們之間沒有戰爭嗎?」
「還是有的。」
「那麼這個國家的人一點也不比我們好。你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故鄉呢?」
紅種人不習慣問這樣的問題,但溫內圖可以問,因為他現在「是我的兄弟,需要瞭解我。但他的問題不只是出於好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為了在這裡尋找幸福。」我解釋道。
「幸福?什麼樣的幸福?」
「財富,但我……」
當我說出這個詞時,他鬆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我的手,眼睛裡閃出光來。我知道,他這會兒覺得自己還是看錯人了。
「財富!」他打斷了我的話,「你錯了,錢只能給紅種人帶來不幸。正是為了錢,白人把我們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使我們慢慢地、但卻無可挽回地走向滅亡。金錢是導致我們滅亡的原因,我的兄弟不該看重金錢。」
「我沒有看重金錢。」
「沒有?但你說,你要在財富中求得幸福。」
「我是這樣說的。但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種財富。財富有不同的形式,有金錢財富,有智慧的財富,有經驗的財富,還有健康的財富,榮譽的財富,仁慈的財富。」
「噢,噢!你指的是這個!那麼你追求的是哪種財富呢?」
「最後一種。」
「上帝的仁慈!這麼說你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好基督徒,這只有上帝知道,但我很想做一個好基督徒。」
「那麼你認為我們是異教徒唆?」
「不,你們信仰大神,不崇拜偶像。」
「那麼滿足我的一個請求吧!」
「很樂意!是什麼請求?」
「不要再向我提信仰的事了!永遠不要試圖讓我改變信仰!我非常喜歡你,我可不希望我們之間的聯繫被扯斷。正像克雷基-佩特拉說的,白人的信仰也許是對的,但我們紅種人還不能理解它。要不是基督徒逼迫我們,屠殺我們,也許我們會認為他們是好人,他們的信條也是好的;也許我們就會有時間去學習需要瞭解的一切,以理解你們的聖經、你們的教士。可誰要是一步一步地被逼入死地,他就不會相信逼他的人的信條是愛的信條。」
「你應該把表面上信仰它,實際上卻不依照它行動的人區分開來。」
怕人都這麼說。他們喜歡稱自己是基督徒,但卻不按照基督徒的準則行事。可我們有我們的瑪尼圖,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好人。我努力要做個好人,也許我比許多自稱是基督徒,心中卻並沒有愛,而只知謀求自己的利益的人是更好的基督徒。所以別向我談信仰的事,永遠不要試圖把我變成一個被稱作基督徒,卻並不一定是基督徒的人!這就是我對你的請求!」
我滿足了他這個請求,再沒向他談過我的信仰。但這用得著談嗎?行為難道不是比話語有力得多、令人信服得多嗎?「你們應該從他們的果實中認識他們。」——《聖經》中這樣說。通過我的生命、我的行為,而不是通過我的話語,我成了溫內圖的老師,直到多年以後一個我難以忘懷的夜晚,他要求我同他談談。當時我們坐在一起,在那神聖的時刻,所有在沉默中播下的種子都發芽並結出了碩果……
「『老鐵手』你怎麼會和偷土地的賊混在一起了呢?難道不知道這是對紅種人的搶劫嗎?」
「我本來該想到這個的,但我沒有。那時我很高興能成為測繪員,因為報酬不錯。」
「報酬?可我想,你們還沒完工吧?工作完成之前就付給你們報酬嗎?」
「不是。我得到了預付款以及裝備。我的報酬到工程結束後才會付足。」
「這麼說你得不到這筆錢了?」
「是的。」
「很多嗎?」
「就我的處境來說,是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很遺憾,我們讓你遭受了損失。你不富裕吧?」
「從錢的角度看我很窮。」
「你們還需要多久才能測量完?」
「只還需要幾天。」
「噢!如果我那時像現在這樣瞭解你,我們會再等幾天再去攻打奇奧瓦人。」
「使我能夠完成工作嗎?」我問,被這種慷慨感動了。
-「是的。」
「也就是說,你會讓我們完成這次『偷盜』了?」
「不是讓你們完成偷盜,只是讓你們完成測量。你們畫在紙上的線不會對我們有什麼危害,這還沒有開始搶劫。如果白人工人們來了,開始修鐵路了,那搶劫就算開始了。那我就會……」
他說著說著停下了。像是要想清楚腦子裡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隨後,他接著說:
「你要想掙到錢,是不是一定得有剛才我說到的那些紙?」
「是的。」
「噢!那你永遠也得不到錢了,你們畫的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毀了。」
「那我們的測繪儀器呢?」
「它們落入了一些戰士手中。戰士們想把他毀了,可我沒讓。雖然我沒上過白人的學校,但我知道這些東西很貴重,因此我下令好好地保存它們。我們已經把它們帶到這兒來了,好好地保存著。我會把它們還給你的。」
「謝謝你。我很樂意接受這一禮物,雖然它們對我沒有用處。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能把這些儀器交上去。」
「這麼說它們對你沒用?」
「對。除非我繼續測量。」
「但你沒有那些紙啊,它們已經被毀掉了!」
「沒有。我很謹慎,畫了兩份圖。」
「你還拿著另一份?」
「是的,在我口袋裡。你下令不讓他們搜走我的東西,你真是太好了!」
「噢,噢!」
這叫聲半是驚奇,半是滿意,然後他又沉默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心中產生了一個想法,一個高尚的想法;幾乎沒有人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過了一陣,他站起身來。
「我們回家吧,」他說,「由於我們白人兄弟遭受了損失,溫內圖要想法兒彌補。但你得先在我們這裡徹底地恢復好。」
我倆回到了石堡。今天是我們四個白人數日來頭一次作為自由人在石堡裡睡覺。第二天,霍肯斯、斯通、帕克與阿帕奇人之間舉行了隆重的抽和平煙斗的儀式,儀式上又作了些長篇的演講,其中最好的要數塞姆的演講,充滿了他特有的詼諧,害得印第安人不得不費盡力氣,以保持他們那種莊嚴態度。這一天,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尚未明瞭的地方得到了澄清,那天晚上救「好太陽」和溫內圖的經過又成了話題,霍肯斯則又教訓了我一番:
「您是個狡猾透頂的人,先生!一個人對朋友應該是誠實的啊,尤其是,您又從我們這兒學到了那麼多東西。當初我們在聖路易斯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是個什麼呀?一個家庭教師,翻來覆去地教他的學生背ABC和小九九兒的家庭教師。要不是我們那麼熱情寬容地接受了您,您現在還是個不幸的傢伙。是我們把您從倒霉的小九九兒里拉了出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們看護了您,就像一個溫柔的母親看護她的小孩子,或者,像一隻母雞看護它孵出來的小鴨子。在我們身邊,您漸漸地懂點兒事兒了;是我們訓練了您的頭腦,使它偶爾也能開開竅兒。總而言之,我們對您,那就是父親、母親、叔叔、阿姨啊;我們用手托著您,用肥嫩的肉餵養您的身體,用智慧和經驗餵養您的頭腦。我們總該得到您的尊重、敬畏和感謝吧,您總不該像鴨子一樣溜到水裡去,而讓我們這些母雞可憐巴巴地淹死吧。您總是做我們禁止您做的事。看到這麼多的愛和犧牲換來的卻是這麼不聽話、忘恩負義,我這顆者心好痛啊。我要是一件件列舉您搗的那些鬼,那簡直就沒個完。最嚴重的就是,您救了那兩個阿帕奇人,卻不跟我們說。只要我還活在這副舊皮囊裡,我就會一直對您耿耿於懷的。本來我們昨天可以在刑柱上被烤上一頓,今天在印第安魂靈們那可愛的獵場裡醒來,可結果呢——人家認為我們根本不配!現在我們皮毛無損地住在這麼個偏僻的石堡裡,讓人變著法兒用美味佳餚毀我們的胃,還把一個『青角』捧得跟半個神一般!這些倒霉事兒全都多虧了您,尤其是因為你是個無恥透頂的游泳家。但不管怎麼著愛都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婆娘,你越是虐待她,她就越舒坦;所以這次我們還是不會把您從我們中間和我們心中驅逐出去,而是衷心地希望您好好反省,重新做人,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是我的手,您願意改過嗎,親愛的先生?」
「好的。」我一邊搖著他的手,一邊向他保證。「我會努力地以您為榜樣,讓人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塞姆-霍肯斯。」
「最可敬的先生,這個您就算了吧!這是白費力氣。您這樣的『青角』,還想像塞姆-霍肯斯一樣!絕對不可能!就像是一隻林蛙想當歌劇演員……」
這時,迪克-斯通笑著、不耐煩地把他的話打斷了。
「停!住嘴吧,你這個老饒舌鬼!一說起來就沒個完!你在這兒把什麼都顛倒過來了,把右手的手套戴到左手上!我要是『老鐵手』,才不會容許你沒完沒了地叫我『青角』。」
「那他還想怎麼樣呢?千真萬確,他就是個『青角』!」
「胡說!我們能活命,多虧了他。包括你和我們在內,在一百個有經驗的牛仔中,恐怕也找不出一個能像他昨天那樣。不是我們保護他,而是他在保護我們。你記著!要不是他,我們現在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兒,你也不會一根毫毛不缺地頂著你那個假的破發套!」
「什麼?假的?別再跟我這麼說!這是個真正的假髮套,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讓你看看!」
他把假髮拿下來,往別人面前伸過去。
「拿開,拿開這張皮!」斯通笑道。
小個子又把假髮套在頭上,接著罵道:
「你不害臊嗎,迪克,把我頭上的裝飾叫做皮!一個像你這樣的好夥計會說出這種話,真讓我想不到啊!你們全都不尊重你們的老塞姆,我要蔑視你們,作為對你們的懲罰。我去找我的瑪麗了,我得看看,她是不是也像我過得這麼舒服。」
他輕蔑地一揮胳膊,走了。我們在他背後快活地笑著,你實在沒法兒生他的氣。
第二天,去跟蹤奇奧瓦人的探子們回來了。他們報告說,敵人的隊伍沒做停留,已經離開了,他們沒打算對我們採取什麼行動。
接下來是一段安寧的日子,但對我來說卻是緊張繁忙的日子。塞姆、迪克和威爾舒舒服服地享受著阿帕奇人的好客,做徹底的休息。塞姆給自己找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每天遛他的瑪麗,用他的話說,好讓它「學會佩服他的高雅」,也就是說,要習慣他騎馬的方式。
溫內圖對我進行了「印第安式的訓練」。我們經常在外面,騎馬走很遠的路,我得練習所有打獵、作戰用得著的技能。我們在林子裡爬來爬去,他教我怎麼匍匐潛行。他帶我一起進行戰鬥演習。他經常給我佈置作業,離開我,讓我找他。他想方設法掩蓋自己的足跡,讓我想方設法地去找。有多少次,他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中或是站在佩科河的水中,被灌木擋著,看我怎麼行動。然後指出我的錯誤,給我演示該怎麼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這些課真是大棒了,他懷著極大的樂趣教我,我則滿懷喜悅和欽佩地做他的學生。他從來沒稱讚過我,但也沒責備過我。印第安人必須具備的一切技能,他都是好手,教起課來也很在行。
我經常是累得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回到石堡還要上課,還要學阿帕奇語。我有兩位男老師,一位女老師:「麗日」教我美斯卡萊羅人的方言,「好太陽」教蘭奈羅人的方言,溫內圖則教我納瓦羅人的方言。這些方言十分接近,詞彙量也不大,因此我學習的進度也很快。
溫內圖和我外出並不遠離石堡的時候,「麗日」偶爾也同我們一道去。看得出,每當我圓滿地解決了問題,她總是非常高興。
有一次我們在森林裡,溫內圖要我馬上離開,一刻鐘之後再回到原地,到時他們兩個已經不見了,我得把藏起來的「麗日」找到。於是我走了一大段路,大約等了一刻鐘的工夫,就返回了原地。兩個人留下的痕跡開始還相當清晰,可後來那女孩兒的腳印兒突然就不見了。當然我知道她走路很輕,但地面很軟,無論如何也會留下痕跡。可我就是什麼也沒發現,連被踩例或折斷的小草也沒有,雖然這裡長著很多柔軟敏感的青苔。溫內圖的足跡十分清晰,這與我無關,因為我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他的妹妹。他肯定是藏在附近,看我犯沒犯錯誤。
我兜著圈子找了一遭又一遭,卻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這可怪了,我可得好好想想。「麗日」無論如何也得留下點兒痕跡,因為在這裡,一隻腳不可能接觸了地面而不在柔軟的青苔上留下痕跡。腳接觸地面?——啊,對了!假如「麗日」根本沒有接觸地面,那會怎麼樣呢?
我仔細地觀察溫內圖的腳印——腳印很深,比開始的時候要深,他會不會是雙臂抱著他的妹妹,把她抱走了呢?於是,從這一時刻起,他給我出的題目,在他看來很難,在我看來卻非常容易了。
由於負重,他的步子踩得更深了。要找到那姑娘留下的痕跡——這我當然就不能在地上找了,而是要往上找。
如果溫內圖是一個人在林間行走,他的手臂是自由的,穿過灌木叢也不會費什麼力氣;如果他是抱著他的妹妹走,會有樹枝被折斷。我跟著他的足跡走,眼睛並不看地面,而是盯著灌木叢。果然!由於負重,他在穿過灌木叢的時候沒能小心地撥開枝枝權權,「麗日」也想不到做這件事;於是我發現了多處被折斷的樹枝和毀壞的葉子,如果溫內圖是一個人,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足跡筆直地通向一個林木稀疏的地方,然後又直直地過去了。兩人肯定就藏在對面沙地的邊緣處,正暗地裡樂不可支,認為我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呢。
我本可以徑直地走過去,但我想做得更妙些,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於是我悄悄地、仍然隱蔽著沿著沙地的外圍溜過去。到了對面,我先找溫內圖的足跡:如果他繼續向前走了,那我就順著足跡找下去;如果找不到,那他一定是和」麗日」藏起來了。我伏在地上,無聲無息地匍匐前進,並注意讓樹叢掩護自己。沒有看到腳印,他們是藏起來了,像我猜測的那樣,藏在那片空地的邊緣,而且就是與我跟蹤的腳印相交的地方。
我輕而又輕地向那裡爬過去。他們大概悄無聲息地呆在那兒,他們訓練有素的耳朵不會放過任何一點聲響,因此我必須格外小心才行。這時我看見他們兩個了,他們緊挨著坐在野李樹叢中,背對著我,他們肯定認為我要是過來了,將會出現在他們對面。他們正在交談,在竊竊私語,所以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極其興奮地盼著抓住他們的那一刻,爬得離他們越來越近。現在,我離他們近得已經可以用手觸到他們倆了。我準備伸出手臂,從後面抓住溫內圖了,這時卻又被一句話阻住了。
「我是不是該去把他帶來?」
「不,」「麗日」說。「他自己會來的。」
「他不會來的。」
「『老鐵手』會來的。」
「你錯了。他很快就學會了所有的東西,可是你的蹤跡在空中,他怎麼找得到呢?」
「他找得到。你告訴過我,最近一段時間,『老鐵手』已經不會再受迷惑了,可現在又不這樣說了?」
「今天我給他出了個頂難的題目,難得不能再難了。他的眼睛找得到任何蹤跡,可你的蹤跡只有用腦子才能找到,這他可還沒學過。——
「可他還是會來的。凡是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她這些話只是輕聲的耳語,但從她的語氣裡卻聽得出一種信心,一種信任,對此我感到自豪的。
「是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像他這樣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能輕而易舉地入門兒,」溫內圖點點頭。「只有一件事他是不會入門兒的,這使我覺得很遺憾。」
「是什麼事?」
「就是我們大家的那個願望。」
我本來準備在這個時候出現,可溫內圖剛好提到了一個願望,我要再等一等。這些可愛的人,有什麼願望我能不十分樂意地去滿足他們呢?如果我聽到那到底是什麼事,就能出乎意料地滿足他們的心願。因此我仍然不做聲,悄悄地聽著。「你和他說過這事嗎?」
「沒有。」
「我們的父親也沒和他說過?」
「沒有。他想說,我不讓他說。」
「不讓?為什麼?『麗日』非常愛這個白人,而她是所有阿帕奇人的最高酋長的女兒。」
「這沒錯兒,而且還不僅如此。任何一個紅種人戰士或者白人如果能以我的妹妹為妻都會快樂的,只有『老鐵手』不會。」
「我的哥哥溫內圖怎能知道呢——既然他並沒同他談過這事?」
「可我還是知道,因為我瞭解他。他和別的白人不一樣,他的追求比他們的都高;他不會娶一個印第安女子為妻的。」
「他說過這話嗎?」
「沒有。」
「也許他的心已經屬於一個白人女子了?」
「也不是。」
「你肯定嗎?」
「是的。我們談論過白人婦女,我從他的話裡聽出,他的心還沒有交給別人。」
「那這顆心會交給我的。」
「我的妹妹可別抱這種希望!『老鐵手』的想法和感受和她想的不一樣。如果他要給自己選一個女人,那她在女子中所處的位置,一定得像他在男人中所處的位置一樣。」
「我不是這樣的女人嗎?」
「在紅種姑娘中,你當然是的,我美麗的妹妹超過所有的紅種姑娘;可問題是要和白人的女兒們一比,你見識過什麼?你學過什麼呢?你瞭解紅種女人的生活,可一個白種女人學些什麼,她們必須知道什麼,對此你卻毫無所知。老鐵手並不看重金子的光芒和形體的美麗,他看重的是其他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他在一個紅種姑娘身上是找不到的。」
她垂下了頭,沉默不語,於是他用手憐愛地撫摩她的面頰,試圖安慰她。
「讓我的好妹妹傷心,這使我很難過,但溫內圖習慣了總是說真話,即使真話不好聽。也許他知道一條路,能讓『麗日』達到目的。」
她立刻抬起頭來問道:
「一條什麼樣的路?」
「到白人的城市裡去。」
「你說去那兒?」
「是的。」
「為什麼?」
「為了讓『老鐵手』愛上你,你必須學習。」
「那我去,馬上就去,立刻就去!哥哥你能滿足我的一個願望嗎?你去和我們的父親『好太陽』說說吧!請求他允許我到白人的大城市裡去!他不會說不的……」
我沒有聽到更多的東西,因為這時我又躡手躡腳地爬回去了;我覺得偷聽兄妹倆這場對話簡直是做壞事,可別讓他們發現了!要不他們該多尷尬啊,我就更不用說了!我離開的時候得比靠近他們的時候更得小心翼翼,再小的一點兒響動都可能會使我暴露,讓他們發現我已經知道了那美麗的印第安女孩兒的秘密。那樣的話,我只好當天就離開我的紅種朋友們了。
還好,我成功地退了回去沒被他們發現。到了適當的距離之後,我站起來,趕快沿著空地跑到又能見到足跡的地方。隨後我從開始來的方向向空地上走了兩三步,喊道:
「我的兄弟溫內圖過來吧!」
什麼動靜也沒有,於是我繼續喊道:
「我的兄弟出來吧,我已經看見他了!」
還是沒有動靜,我便又喊了一遍:
「溫內圖就坐在對面的野李樹叢裡,要我過去把他叫出來嗎?」
這下樹枝晃動起來,溫內圖出來了,但只有他一個人。他無法再躲著不出來,但還想隱瞞他妹妹的藏身之所。他問道:
「我的兄弟『老鐵手』,你找到『麗日』了嗎?」
「找到了。」
「在哪兒?」
「在灌木叢裡,她的蹤跡把我引到那兒了。」
「你看到她的蹤跡了嗎?」
他的聲音顯得很驚奇,他不知道我的本事,認為我是不知怎麼的搞錯了。
「是的,」我回答。「我看到了。」
「但我的妹妹很小心,肯定不會留下能被發現的痕跡的。」
「你錯了,她留下了痕跡,不在地上,是在樹枝上。『麗日』沒有用腳接觸地面,是你抱著她,你們把樹枝折斷,還弄壞了樹葉。」
「噢!我抱她來著?這是誰告訴你的?」
「你的腳印——它們突然變深了,因為你變重了。既然你不可一能改變你的體重,那就肯定是負重來著,這只能是你的妹妹,我看到她的腳沒再接觸過青苔。」
「噢!你錯了,你退回去,再找一遍!」
「那就白費力氣了,也沒必要,『麗日』就坐在你剛才坐過的地方。我去把她叫出來。」
說著我便真的穿過空地,她這時已經走出灌木叢,心滿意足地對她哥哥道:
「我向你打過包票,他會找到我的——我說對了。」
「是的,我的妹妹說對了,而我錯了。我的兄弟『老鐵手』不僅能用眼睛,而且能用頭腦發現一個人的蹤跡。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學了。」
「哦,還有很多,非常多呢!」我反對道。「我的兄弟誇獎我,可我還不配,不過我要繼續向他學習我現在還沒有掌握的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稱讚,我得承認,我對此感到的驕傲就像過去聽到我的任何一位老師稱讚我一樣。
這天晚上,他給我送來一件做工精細的獵裝,是鞣成白色的皮子做的,還有紅色的印第安刺繡做裝飾。
「我妹妹『麗日』請你穿上這件衣服,」他說。「對於『老鐵手』來說,你的衣服不夠好。」
他說的當然有道理,我的衣服就連印第安人看著也嫌寒磣。我要是在歐洲的某個城市裡穿著這麼一身,肯定會被人當成流浪漢的。我能接受「麗日」的這件禮物嗎?溫內圖像是猜出了我的想法。
「你可以收下這件衣服,」他說。「是我要她做的,它是被你救過性命的溫內圖的禮物,不是我妹妹的禮物。在白人那裡是禁止從一個女人那兒接受禮物的吧?」
「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或者親戚的話。」
「你是我的兄弟,所以『麗日』和你是親戚。但不管怎麼說這禮物是我送你的,而不是她送的,她只不過是為你縫製了它。」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這件獵裝的時候,發現它合適得就像從我的模子裡做出來的一樣,就算是紐約的男裝裁縫也不可能比它做得更合體了。我穿著它在我美麗的印第安女伴兒面前亮相,我的稱讚使她十分快活。不久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到我這兒來了,告訴我,他們和塞姆也得到了饋贈,是嶄新的印第安煙斗,部落裡婦女們的手工精品。又過了一陣,我到峽谷裡去練習投戰斧,這時,一個小小的、形體奇特步態莊重的人向我走來。一件嶄新的印第安式皮衣下面是一雙舊的、巨大的綿羊皮靴,上面則是一頂更舊的皮帽子,帽簷兒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帽簷兒下探出一部亂糟糟的大鬍子、一隻碩大的鼻子和兩隻狡黠的小眼睛。我認出這是我的小個子塞姆-霍肯斯。他叉開兩條細瘦的羅圈兒腿,大模大樣地立在我面前,向我發問:
「先生,也許您認識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人吧?」
「Mmm,」我說,」這我可得看看!」
我抓住他的胳膊,將他轉了三個圈兒,從各個角度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說:
「看起來真像是塞姆-霍肯斯,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是的,大人!您沒有搞錯,正是我本人,一根毫毛不少。您發現什麼了嗎?」
「倍兒新的衣裳!」
「我看也是!」
「哪兒來的?」
「用您送我的熊皮做的。」
「這我看出來了,塞姆;可如果我問『哪兒來的』,那我想知道的是做衣服的人。」
「人?Mmm!哦對,是人,先生!是這麼回事——她其實不是一個『人』」
「那是什麼?」
「是個『小人兒』。」
「怎麼?」
「吶,您不認識漂亮的『克莉烏娜—愛』嗎?」
「不認識。『克莉烏娜—愛』是月亮的意思,她是個姑娘還是個女人?」
「都是,或者不如說都不是。」
「那是個老奶奶嘍?」
「胡扯!如果她既是女人也是姑娘或者不如說兩者都不是,那她肯定是個寡婦啊。她是上一次與奇奧瓦的戰鬥中一個陣亡的阿帕奇人留下的女人。」
「也是您想要安慰的女人吧?」
「是的,先生,」他點點頭。「我一點兒都不討人嫌。我拿一隻眼睛瞟了她,或者不如說兩隻眼睛都用上了。」
「可是,塞姆,一個印第安女人!」
「那又怎麼了?我甚至還會娶個黑女人呢——如果她不黑的話。再說『月亮』是個出色的伴兒。」
「為什麼?」
「因為在全部落裡,數她鞣的皮子最好。」
「您想讓她躁您的皮嗎?」
「別開玩笑,先生!我是認真的。一個安樂窩——您明白嗎?她有張豐滿的圓圓的臉,就像月亮一樣。」
「是上弦月還是下弦月?」
「我再次請求您,別拿月亮開玩笑!她是滿月,而我要娶她,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但願別弄出個新月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正是通過鞣皮子。為了那張熊皮,我去打聽誰鞣的皮子最好,有人就把她介紹給我了。我就扛著熊皮去找她,並且立刻就感覺到她很中我的意。」
「對熊皮嗎?」
「胡說八道!當然是對我了!」
「由此可見她的趣味如何了,塞姆!」
「可不!她可有趣味了!噢,她可決不是缺少教養的!這一點,憑她不僅給我鞣了皮子,還立刻給我做了這件衣裳,就足以證明了。您覺得我怎麼樣?」
「太時髦兒了!」
「不是嗎,先生?是的,先生!她看見我穿上這件衣裳的時候,簡直都陶醉了。您就相信好了,先生:我要娶她!」
「您那件舊衣服呢?」
「扔了。」
「您看,您看!過去您還說過,您的老外套決不出賣呢!」
「過去是過去,過去還沒有克莉烏娜—愛呢。時代變啦——就是這麼回事!」
穿著熊皮的小個子追求者轉過身,驕傲地跺著地走了。他對那印第安寡婦的好感並沒有讓我難過或者心存疑慮。你只要看看塞姆,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那雙大得不合比例的腳,那伸不直的小細腿兒,還有那張臉——噢,天吶!
他還沒有走得很遠,又一次轉過身來衝我喊道:
「這張新皮可是完全不同的,先生!我就像獲得了新生一樣。舊的那件我不想再看見它了。塞姆現在要去求婚了,嘿嘿嘿嘿1」
第二天我在石堡下面碰上了他,他的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表情。
「您在轉什麼天文學的腦筋呢?」我問他。
「天文學?幹嗎偏得是天文學的?」
「因為您這副樣子就像是打算發現一片新星雲似的。」
「差不多,我想著是個掃帚星,看來也可能是星雲吧。」
「誰?」
「她,克莉烏娜—愛。」
「噢!滿月今天成星雲了,為什麼呢?」
「我問她可想再要個男人,她回答說『不』。」
「這可不能妨礙您滿懷信心放眼未來啊,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的新衣服也不是一個鐘頭就縫好的——您說得對,先生,我再去求一次婚。」
他爬上梯子,又去造訪他的克莉烏娜—愛了。
第二天,我正在給我的馬上馬鞍,準備和溫內圖一起出去打野牛,塞姆向我走來,問道:
「我可以一起去嗎,先生?」
「去捕野牛嗎?不!您現在可是要追捕一頭更棒的野物啊。」
「可她不幹!」
「是嗎?」
「是的。她還提出了要求。」
「怎麼?」
「我又去過她那兒了,她說,那衣服是她依著溫內圖的命令給我做的。」
「這麼說不是出於愛情了?」
「好像不是。她又接著說,鞣皮子是我找的她,為此我得給她點兒什麼。」
「算是付帳嗎?」
「是的!這難道是愛的表示嗎?」
「我不知道,在這種事上我沒有經驗。孩子愛他們的父母,可父母還是得為他們花錢。也許那恰恰證明了您的滿月對您的愛呢!」
「滿月?哼!現在大概只剩下下弦月了。這麼說您不帶我去了?」
「溫內圖想和我一個人出去。」
「那我就沒法兒反對了。」
「再說您會把您的新獵裝弄壞的,親愛的塞姆!」
「可不,真是這樣。這麼好的衣服弄上血點子就糟了。」
他走了,可又轉過頭來問了句:
「先生,您不覺得我的老外套更實用嗎?」
「可能吧。」
「不光是可能,而是極有可能。」
今天的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了,可接下來的幾天裡,塞姆變得越來越心事重重,越來越少言寡語了。他的月亮看起來越變越小了。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他從屋裡走出來——穿的竟是那件舊外套!
「這是怎麼回事,塞姆?」我問他,「我想,您早就把這件外套擱在一邊兒了,或者用您的話說是給『扔了』?」
「是這樣的。」
「可還是又把它翻出來了?」
「是的。」
「是氣得吧?」
「當然!我氣壞了!」
「對那下弦月嗎?」
「已經成新月了。我不能也不想再見到那個克莉烏娜—愛了!」
「看來我當初說的沒錯!」
「是的,事情正是像您想的那樣。可還有件事把我氣得不行。」
「能告訴我是什麼事嗎?」
「可以,我告訴您。昨天我又去她那兒了。她這幾天待我很不好,幾乎都不正眼看我,回答我的問話也總是短短的。昨天我在她那兒坐著,頭靠在一根木樁上。那根木樁上大概是有根刺兒,把我的頭髮絞住了。等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尊貴的腦袋被猛地拽了一下。我一回頭兒,看見了什麼呀,先生——我看見了什麼?」
「我猜——是您的假髮?」
「對,我的假髮掛在了那根刺兒上,帽子被扯下來了,掉在地上。」
「這下當初那個漂亮的滿月自然就變成新月了?」
「可不!她先是站在那兒,瞪著我,就像——就像——就像瞪著一個腦袋上沒長頭髮的人。」
「然後呢?」
「然後她就號起來了,就好像她自己長了顆禿頭似的。」
「最後怎樣?」
「最後?最後就成新月了,她衝出去,沒影兒了。」
「也許她不久又會像上弦月一樣在你面前出現呢?」
「不會了!因為她讓人給我捎話兒了。」
「什麼話兒?」
「我不該再去找她了;她如果再嫁的話,也得嫁個頭上長頭髮的丈夫——這不是很蠢嗎?」
「哼!」
「沒什麼可哼的,先生!一個女人要結婚的話,她本不必在乎她丈夫的頭髮是長在腦袋上還是長在假髮上,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如果是長在假髮上,那還更尊貴呢,因為那可是要花錢的。長頭髮又有什麼用呢!」
「我要是您,還是願意讓它再長出來,親愛的塞姆!」
「尊敬的先生,您見鬼去吧!我懷著愛情的憂傷和婚姻的煩惱到您這兒來尋求安慰,聽到的卻是挖苦。我希望您也有個假髮,也有一個印第安寡婦把您扔到門外去!祝您順利!」
他氣哼哼地跑了。
「塞姆,」我在他背後喊,「還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他停下腳步,問道。
「它哪兒去了?」
「什麼?」
「新獵裝。」
「我又把它送回去了,不想再知道有關它的事兒了。本想穿著它結婚,舉行婚禮的。既然現在婚禮吹了,我也不想要那衣服了。就這麼著吧!」
就這樣,我的塞姆和那越變越小的紅月亮克莉烏娜—愛之間的友誼結束了。順便提一句:沒過多久,塞姆的情緒就又好起來了,並向我承認他很高興自己仍然是個未婚的單身漢,從此他再也不會同他的老外套分手了,因為它比所有印第安女裁縫做的所有衣服都更好更方便也更舒服。一切果然像我預料的那樣:塞姆做丈夫就是不可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