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熱水潭邊聖誕夜 文 / 卡爾·麥
時間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聖誕節快到了。我們決定,以德國人的方式——點燈來歡度佳節,但我們沒用蠟燭,而是用了鹿油燈。值得一提的是,河對岸已殺了第二匹馬,那頭大棕熊也不見了。它本來並不想放棄這一片的隱居地,可這兒真沒什麼它能吃的了,對岸的人們還經常襲擊它,它躲開了。
四周的高山出現了巨大的雪崩,大量的雪塊從我們對手的「房」上滾下,讓我覺得那裡危機四伏,而他們卻無動於衷。
聖誕節前三天,我與勞斯一起爬上山去鋸幾棵聖誕樹。當我們下山時,發現那邊已殺了第三匹馬。若最後一匹吃完了,該怎麼辦呢?他們把那些骨頭作為誘餌放在樹下。可那隻大熊很聰明,偷偷地把它們拖走,而不是當場吃掉,以免發出聲音暴露了自己。它看起來很餓,因為它在我們周圍已窺視了一些時間。我們沒有打擾它,後來我們肯定,它的駐地就在我們附近。這個活潑的傢伙今年似乎不想冬眠了。
這天下午,我們還忙碌著把蒔蘿果雕刻成燈座,並用荒野裡所有的裝飾品來裝點聖誕樹。沒有人比我的好友啞巴魚更開心,他很想幫忙,可他的身體太弱,從進入12月以來他的體力每況愈下,他的死是不可避免的。我無法形容我的心有多痛,他是否知道死亡離他有多近呢?對此他沉默不語。他始終充滿著淡淡的友情並且把更多的愛給我。晚上,溫內圖悄聲對我說:「你還記得嗎,我在藥弓河時對他的看法?現在時候終於到了,憐憫的土地會在荒野裡歡迎他的,我們將在熱水潭為他鋪好最後的床鋪!」
今天我站第一崗。當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後,啞巴魚問我外面的天氣怎樣。我告訴他,沒有下雪,而是一個美好的星光燦爛的夜晚。他請我扶他去外面,他很想與我一起呆在這樣的星光下,我滿足了他的願望,他裹著被子躺在我的懷裡。他的眼睛望向天空,好久不說話,然後抓住我的手,說:
「聽著,親愛的薩普,若你將來有兒子,千萬不要強迫他,讓他干他不願意幹的事!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的青春就這樣被奪走,並且一輩子過著地獄般的生活。但我不去抱怨別人,現在快到終點了。我很高興,終點到了。」
「你怎麼能說快到終點了呢,親愛的啞巴魚?你會恢復過來,並且活得很長。」
「不要說了!你和我一樣清楚,我至多只能活兩三天了,這一點我早已知道了,你的眼裡充滿了加倍的愛護。你知道,我只為了與你在一起而活著,因此,能在你身邊死去,我感到高興。你有時精神不集中,有點健忘,但你是惟一一個愛過我的人。我不會忘記你。不對嗎?你知道我得死了?不要騙我!在我離別時你還應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快要死了,對嗎?」
「對。」
「謝謝你。你知道,死並不像許多人想的那麼可怕。我祝你生活幸福並且會在天堂裡向你問好。聽著,薩普,不要哭泣!幫幫我,別哭泣!」
「我不哭,親愛的啞巴魚。」我難過地說。
「不對!有溫熱的眼淚滴到我的臉上,那是你的。我不把它們擦掉,我要帶走,讓敬愛的上帝看看,這樣他就知道,在世界上還有真正的朋友和好人。但我不想在聖誕節之前離去。聖誕樹要亮起來了!若它的光能照我上天該有多好啊……那棵樹在法爾克納的弗朗茨那裡,還有你的詩,我還能背出來。我還想再背一次,給那三個窮人,並且也在聖誕樹下!薩普,跟我一起祈禱,上帝啊,讓我活到聖誕節!」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們靜靜地祈禱。他一動不動,後來我感覺到他輕輕的呼吸,他在祈禱中入睡了。我坐了幾個小時,沒有動,以免吵醒他。星星眨著眼睛,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突然對岸傳來一陣可怕的咆哮和轟響,像子彈射擊,接著又靜下來了。
啞巴魚醒了。溫內圖、薩納和勞斯走了出來。
「雪又從高高的岩石上衝下來,可能很多。」溫內圖說,「在哪兒?」
「似乎在他們房子的附近。」我回答。
我們聽了一會兒,沒有呼救聲。
「現在沒聲音了。」溫內圖說,「晚上我們不能去,要等到天亮。我值班的時間到了。」
「請讓我與啞巴魚留在這兒,他希望這樣!」我回答。
他們進去了,我又單獨與啞巴魚在一起。他閉著眼睛並且開始呼吸困難,好像在做噩夢,然後睜開眼急急地說:
「薩普,幫幫我好嗎?」
「好的。」
「你會譏笑我的,可我剛才閉著眼睛清楚地看見,熊在那兒,有個人因害怕不敢呼救。跑過去救救他!你願意嗎?」
「願意。」
我沒有譏笑他。他的語調裡帶著一種強制性。有時快死的人有超人的視力。我把他背進屋。其他人還沒睡著。我把啞巴魚的話告訴他們。勞斯留在他身邊,溫內圖和薩納一同陪我去。
星星照耀著我們的路。那邊一直在燃燒的火滅了。我們朝岩石走去,沿著湖的北面,很難被發現。那邊一大堆雪對著我們發出微弱的光,還夾雜著從山洞裡衝下來的石片。我們現在發現,房子倒塌了,看來,啞巴魚的預感是正確的。
這時我們聽到辟啪聲,像骨頭被碾碎。這一定是大熊,我們小心地輕輕靠近。它那被雪沖刷乾淨的身體躺在雪崩的邊緣,並且在咬著什麼。我們站起來向它走去。它看到我們立即直起身子轉頭撲過來。三聲槍響了,我一槍,溫內圖兩槍。熊轉向一邊倒下後,滾了一下便躺在那裡了。
「它死了?」傳來因害怕而沙啞的聲音,「拉我出來,老鐵手!上帝啊,我求你!」
我們小心地走到熊跟前,它死了。在碎石片中有兩個人,互相只有三步距離。一人的頭在外面,另一人則連胸脯都露在外面,他的頭已被熊搗碎了。活著的是希勒!他沒有受傷,軟軟的雪保護了他,但雪塊把他夾住了。被熊啃過的死者是愛格利。我們把石頭搬開,把希勒的腳拉出來。
「感謝上帝!」他冒出一句,「這……我再也不會忘記你!我不是膽小鬼,但在這半小時裡我經歷了100年的極度恐懼。我和愛格利在屋前坐著。突然,雪崩了,我們出不來,石頭太重。然後熊來了,它瞪著我們很長時間了,在想先吃誰。一會兒聞聞愛格利,一會兒聞聞我,我感覺到了它那熱呼呼的臊臭的呼吸。最終它選擇了他。在可怕的撕咬中,頭骨辟啪響並且四處飛濺。熊先找腦髓。我埋在那裡動不了,它隨時會來吃我,太可怕了,我無法形容!這時你來了,現在我獲救了,感謝上帝!」
「你謝誰呢?」我問,「上帝?我以為,相信上帝是幼稚行為?」
「不要說了!老鐵手,我求你!在我經歷了長久的可怕的生與死之後,我已認識到了我的罪惡,我的罪孽。救救房子裡被埋的人,我可以一起幫忙。我的關節還在發抖。」
他坐在地上,用手摀住臉。雪崩與石頭一起,像預定好一樣,從房頂砸下來,房子被壓壞了。我們聽到碎石片下低沉的聲音。我們用力挖著,想盡快找到那些在裡面還活著的人。四周黑洞洞的,隨時都會有碎片掉下來,希勒和我們一道挖著。將近早上,我們終於挖通了。
第一個救出來的是拉赫納,當他看清我們是誰時,沒有說一句話。也許在他的眼裡,我們這些人不值得感謝。然後爬出拉艾特和維利,他們也沒有受傷。他們好像忘了是我們的敵人,緊握住我們的手。這時下面傳來一陣呻吟聲。我讓薩納去我們那兒取來幾隻松木火把。他拿來後,我點上便鑽了進去。
我先發現了柯納,他已經死了。一塊岩石的尖角扎入他的胸部,他的身體沒被壓住。我仔細地搜了他的口袋,除了一些不重要的東西外還有兩張存款單。我把它們拿過來裝在口袋裡,因為這涉及到由犯人們賣掉瓦特和維利金塊換來的錢。我繼續往前爬,爬到那個呻吟的人身邊,原來是牧師。他傷得很重,痛苦地呻吟著,好像快不行了。我沒想去救他。我搖搖他,因為我想問他一個問題,長久以來我一直琢磨這個問題,想找到答案。他醒了過來,盯著我。
「雪伯特,是你開槍打死了桂-法納爾?」我對他喊道。
「法納爾?」他問,「蠢驢!他為什麼合發我?」
一陣痛苦的呻吟打斷了他的坦白。他那變形的臉在我點燃的松木火把的照耀下像一張魔鬼的臉。
「還有拉艾特?」我問。
「拉艾特?笨蛋!他和我同時開槍,我開槍打中了法納爾,可他卻沒打中那只模仿鳥,沒打中目標。真是胡鬧!你知道,柯納,他想,他是殺人犯,而且……」
可惜我沒能集中精力聽下去,因為我頭頂上發出了辟啪的響聲,我迅速轉過身。碎石頭掉了下來,一塊很重的石頭失去控制,掉下來打中了那張冷笑著看我的鬼臉。他死了,上帝不讓他在這兒後悔,而在來世再懲罰他。有誰用雪伯特這樣的方式將人類擁有的聖潔來褻瀆,便是一種無法逃脫的罪孽。我沒有動他便爬了出來。
外面的星星失去了光輝。溫內圖和阿莫-薩納坐在廢墟上,離他們不遠處是希勒、拉艾特和維利,再遠一點兒,拉赫納一人默默地蹲著。一看見我,希勒他們站起來,再一次感謝我。他們請我原諒他們所做的一切,並且希望我能證明,他們不是不值得原諒的。我示意他們找溫內圖。當他聽完他們的請求後,對我說:
「這些白種人有錯誤,但沒有犯罪,對他們的懲罰是,讓他們繼續呆在這裡,直到我們離開並帶走他們。他們不准進入我們的住處,但允許他們不帶槍來看我們,並且與我們一起過聖誕節。這只熊歸我們。我們帶走它的皮和肉。」
「不能讓我們來幹這事嗎?」希勒問,「我們會把它殺了弄乾淨送過去的。」
「好,也可以。」
溫內圖示意我和薩納與他一起走。我們回到了住處,向勞斯他們講述發生在對岸的事。啞巴魚很高興,他的預言是真實的,並且由於他的請求使幾個人得救。
上午,希勒、維利和拉艾特來了。他們來回跑了好幾趟,將熊皮和一大堆肉送過來,我們讓他們留下一部分。這時他們看到了那棵聖誕樹,他們很高興能和我們一起過聖誕節。拉艾特用德語對我說:
「我早就聽說,老鐵手是德國人。也許你會高興,我用德國人過聖誕節的方式贈送給你點禮物。」
「什麼呢?」
「一首詩。我因為家裡的事被迫離開家鄉,一度內心和外表都失去了控制,我不再相信上帝。我父親從我的來信中看出來,就把這首詩作為聖誕禮物送給我。我不想說是它教我做虔誠的人,但確實促使我思考,並不致於向罪惡的深淵陷得太深。」
「是出於哪位詩人之手?」
「不是出於著名人物,相反出於一位年輕的文科中學的學生。那時我父親給他上作曲課。」
「一位讀書人?」我嘟噥著,不讓他發現我的驚奇,「但是你說說,你怎麼願意與雪伯特和他的同伴混到一起的?」
「願意?您不相信,我寧願在您這兒,我是因為脫不了身才被迫這樣的。這是一個秘密,但是如果我告訴您,您不會背叛我吧。我——是一個兇手。」
他看著我,期望這種說法會嚇我一眺。
「廢話!」我笑道。
「真的!這事發生在斯蒂維勒。我迫於生計在找工作,碰到雪伯特,我們交談起來。我向他訴說我的困境,他告訴我,他要去西部,正要找一個善於射擊的男孩陪伴他。我向他推薦我自己,他要求我試試。我們當場去了桂-法納爾的農場。在那兒的樹林邊我們尋找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找到一個好的,雪伯特認為滿意的目標。當時,桂-法納爾在他的花園裡。這時飛來一隻模仿鳥,停在他頭頂上方的樹枝上。雪伯特馬上說,一旦他數到三,我得把它射下來。我同意了,沒想到,那隻身沒有受傷飛走了,而法納爾卻倒在血泊中,我的子彈穿過了他的胸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至今也無法理解,因為那時我已經是一個不錯的射手了。我們盡快逃走,從那時起我就落入了雪伯特之手。他不去告發我的條件是,我得書面承認我是兇手,並且給他開一張5000美元的期票。從此我成了他的奴隸,不敢違抗他的任何要求,直到我在伯拉特河認清他這個流氓。他將我趕走,使我不能為他謀殺維利作證,後來我和維利想聯合起來對付他。」
「當時到底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打模仿鳥的?您開槍時,雪伯特站在哪兒?」
「他站在我的後面。」
「原來如此!那您就看不見他在幹什麼。他數到三時您就開槍啦?」
「是的。」
「難道沒有同時開兩槍?」
「沒有。您怎麼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那麼從今以後,這張期票就不用使您那麼可怕了。」
「那當然。我只是在特殊情況下寫的。承認謀殺,我是被迫的,我可以否認,但它確實加重了我的精神負擔,最嚴重的是我的自責心理。我給一個家庭造成不幸,並且老想到因子彈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現在,雪伯特雖然死了,但我不知道他把期票和口供留在什麼地方。因此您可以想像,我有多擔心、多不安啊。」
「當然。但您要把一切都交給上帝,他最清楚應該去幫誰。」
這時,我把期票拿出來給溫內圖看,告訴他,拉艾特就是我以前的一位老師的兒子。
「我明白為什麼我的兄弟把這事告訴我,」他笑道,「應該讓他實現他的願望。這位白種人很窮,並且堅信用藏金潭的金礦來擺脫貧困,仁慈的偉大的基督會給他一些!」
拉艾特不應是惟一受到饋贈的人,啞巴魚也應該得到一點兒——只要他活著。顯然他每況愈下,越來越虛弱,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很有力。當我告訴他,他的身體有希望恢復時,他臉色蒼白地微笑著說:
「不要這樣想了!我已悄悄地與地球告別,對這種離別,我並不難過,因為地球確實沒有多少讓我留戀之處,她對我曾經像一位嚴厲的繼母,我很願意離開。若我的聲音比我本身還有力些,那只是為了想再背一遍這首詩歌,然後我這一生就永遠沉默了。」
「難道你沒有別的要求讓我能滿足你的願望,親愛的啞巴魚?」
「沒有,因為我所希望的你肯定會去做,不必我特意請求。若你回到故鄉,請向我的親人問好。告訴他們,我逃脫了他人的魔爪,最終很幸福。現在我又要睡覺了,原諒我,親愛的朋友!我太累了,睡覺是多麼美好。倘若死亡像睡覺一樣安詳而美好,那我願不停地去死。」
白天和又一個晚上沒有特別意義地過去了。但24日一早從高處傳來快樂的叫聲,我們看見一隊休休努族人來了,約20人,由瓦格勒泰——年輕的頭領帶隊,迪汗這位偵探也在。他們是來接我們的,並帶來了靴子和其他必需品。
我們首先想到的問題是馬匹。它們被保養得很好,然後我們打聽那些敵對的烏波薩羅卡人的結局。事實已經證明,是那些血色印第安人的過錯,佩泰在死前憤怒地坦白了。他死於被我砍的斧傷。休休努族人和烏波薩羅卡已結為友好。雅孔皮托帕要求我們歸還從他那兒借來的馬匹,還說希勒可以重新得到那些從他那兒拿走的皮貨。
休休努族人本想同我們馬上上路,但由於啞巴魚不能成行。當他們聽說我們這兒有一位接近天國的人,都敬畏地往後退去。那些熊肉夠大家吃了,他們點燃許多篝火,整個熱水潭都充滿著烤肉香。啞巴魚聽說救我們離開這兒的人到了後說道:
「我的救星也會出現了,我是惟一留在山谷的人。你在有生之年還會來這裡嗎?」
「會來的。即使到離這兒還有一天路程的地方來,我也會過來看你的,我的啞巴魚。」
「來吧!你一到,我就來了,即使你看不到我。若有可能我會給你一個信號,樹葉在風中友好地簌簌作聲或湖面泛起熱情的漣漪,這就是我從天國向你問好呢。然後你可以繼續趕路並且告訴你自己,你的忠實的啞巴魚為你的來訪表示感謝。」
這一晚又是星光燦爛,沒有微風,湖水的熱流襲來,使我們一點兒不覺得寒冷。我們把我這個親愛的朋友抬到野外,他靠在鋪著軟軟的墊子的大樹旁。白種人圍成一圈,休休努族人另外圍了一圈,好奇地看著聖誕樹。只有一個人不在——老拉赫納。我讓人告訴他,他的侄子快死了。他轉過身沒有回答,他一個人正在貪婪地悄悄地四處搜尋,他不甘心失去藏金潭的金子。
我們拿出了金塊,按溫內圖的旨意分成同樣大小的四堆放在聖誕樹下,然後我們點起了燈。啞巴魚對我說:
「本來我想先朗誦那首詩,但好像我應該說最後告別的話,因此我要等到最後。你知道,前天我們一起向上帝祈禱,希望他讓我經歷這聖誕節的光輝,他滿足了我們的願望。我就要死去了,這是我的感覺。幫幫我,給我唱那首歌《靜靜的夜,聖誕夜》,好嗎?」
當所有的燈都點上後,希勒、拉艾特、勞斯和我用德語唱起了這首歌。然後,溫內圖將金塊分給薩納、拉艾特、勞斯和啞巴魚。
這四個人有多幸運啊!年邁的阿莫-薩納可以安心了。拉艾特保證,將其中的一半分給他的父親——我那年邁的教堂樂師。勞斯打算回去後用這筆錢在印第安人那兒辦個教區。啞巴魚則用他那無力的手推回去,向溫內圖表示由衷的感謝,然後對我說:
「金子對一位臨死的人有什麼用?但我為此感到高興,因為我知道你為什麼給我。幫我一個忙,親愛的薩普,把這些帶給我父親。想到這我就高興,因為他至少有一次為他的兒子而高興。」
維利和希勒什麼也沒有得到,他們一定感到失望,但沒有表露出來。這時,我拿出那兩張票據給了維利,告訴他這是從他和瓦特那兒搶走的金塊的票據,他一再表示謝意。
拉艾特得到了他的期票和承認謀殺的書面簽字。我告訴他,我們是怎樣拿到的,接著我告訴他,雪伯特是殺害法納爾的兇手。這個牧師站在他的後面,數到「三」時跟他同時開槍,但對準的是法納爾,這是他蓄意已久的陰謀。我強調,這是我從這位快死的兇手嘴裡掏出的實話。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比任何其他東西都珍貴!」拉艾特激動地喊起來,「讚美上帝,感謝上帝!現在我終於能安心地、不受責備地睡安穩覺了!我沒有害過人。這個結論給了我新的勇氣和信心。我從現在起要成為另外一個人了。我們本想伏擊那幾個強盜,把他們的財寶搶走,沒想到這財寶不應屬於我們,而是屬於你們的!」
「我們對你們的行為沒有感到驚奇。」我解釋,「因為我們知道嗜金如命者沒有好下場,人沒有比他本身的慾望更危險的敵人。這一點希勒先生現在也明白了。如果要我向他證明,由於他的不友好態度導致他本人遭受到了最嚴重傷害的話,我這裡也有一樣東西送給他。給,希勒先生,拿著吧!」
我把那封雅孔皮托帕寫在皮革上的給他妻子的信遞給了他。他打開一看,吃驚地看著我說:
「這是由我簽名的印第安人的信!您是從哪兒得到的,老鐵手?這只能是我妻子給您的。但我想,您根本沒有和她接觸。」
「我沒有這麼說過。是您自己以為我沒說過。您對我採取這樣的態度,我們哪能與您多談。沒有人能看懂這封信,直到您的妻子給了我以後,她才知道這封信裡寫了些什麼。原先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但您的妻子和兒子請求我們先來救您。所以我們放棄了其他所有的計劃,趕緊趕到西部來救您。我們,也就是溫內圖、勞斯和我,沒有直接去基卡察,因為我們知道,他們正要去打休休努族人。途中我們遇到了他們,我們不僅成功地要求雅孔皮托帕把您釋放出來,而且讓他答應,把您的所有皮貨還給您。儘管您已經逃出來了,但我們的這些努力和成功不是沒有價值的。當我們遇到您的時候,您的態度封住了我的嘴,不給我機會告訴您我們日夜兼程趕來的目的。您的妻子還托我帶來一封信和一張報紙。現在我把這兩份屬於您的東西作為聖誕禮物送給您,並且以此證明,上帝憐憫那曾背棄他的人。現在,您看看吧!」
我把那張報紙和他妻子的那封信交給他。他打開信和報紙讀著,讀完後,他雙手摀住臉大聲地哭泣,信和報紙都落在了地上。過了很長時間,他抬起頭,把手伸向溫內圖和我。
「我多笨啊,真是個大笨蛋!」他說,「我承認,我的靈魂曾經迷失過。我的妻子寫信告訴我,她不知道我在這裡的情況,她很擔心。我驕傲、自命不凡,甚至對我認為不屑一顧的人毫無感情。由於我的高傲,使得我把一位不記仇又比我強大和聰明的人當成了敵人,他要我死是毫不費力的。你們看,才一天時間,就把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尊嚴的乞丐。現在,我是多麼渴望支持和幫助,但我到處被拒絕被歧視。我以前就是這樣做的,惟一的一位鄰居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的妻子和她的父親而收留了我們,我不但沒有反省自己,反而失去理智,仇視法律,其結果,我只有逃跑躲避法律的懲罰。我逃到了美國,我的妻子和兒子後來也到了這裡,她的父親途中因貧困而死。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們的不幸是我一人造成的,我只抱怨命運,還抱怨上帝,因為對上帝的信仰早就被我扔進童話裡了,我甚至給我那富有犧牲精神並且隨我流放的妻子帶來了無數痛苦。我只企求金子,並想以此來證明我沒有過失,因此我贊同一起來這藏金潭,並且不明真相地站在你的對手一邊。儘管溫內圖已經證明,藏金潭是屬於他的,而我還不想承認。我的所有的願望和追求都受這閃光的金子所驅使,根據殘酷的法則『以牙還牙』來行動。在發生雪崩的時刻,在那永恆的可怕的半小時中,上帝對我的褻瀆作出了回答。都說在臨死的時刻,這個人一生中所犯的過錯都會在智慧眼裡清晰地浮現出來,這種說法現在在我身上得到了驗證。出身在富有和高人一等的家庭裡,我一生中把自己當成了上帝。現在我才知道,我只不過是一隻貧困可憐的野獸,連呼救的權利都沒有。」
「我當時只得一聲不響,因為我若叫出聲來,就會把熊引過來。而我心中惟一祈禱的是被從這樣的死亡線上解救出來。上帝聽到了祈禱,他以他的智慧派人來救我,而我正是我的救星的敵人。現在,他們不但沒有報復,還救了我,把我失去的一切還給我,並且給我的比我失去的還要多。他們把我變成了另一種人。現在我相信上帝,並且懂得,為了我,他那智慧的手無所不在。我曾經失去的,從今天起開始擁有了,這是真正的生活中的幸福!我獲得了深刻的教訓。上帝用強大的力量來醫治我。而且你——老鐵手,從小男孩時就說得很對:
上帝給了痛苦,
也給了力量!
生活給了你負擔,
承受和去希冀吧!」
他一直用溫內圖都能聽懂的英語訴說著,而這一段則用的是德語。拉艾特聽完,馬上又高興又意外地插話道:
「什麼……您朗誦的是什麼詩?我父親寄給我的那首詩也有這一段,是他以前的一位學生寫的。您是從哪兒弄來的?」
希勒先看看他,然後看看我,問他:「您認識從前的這位學生?您知道,他後來怎樣了?」
「不知道。」
「其實在這一刻之前我也不知道,但我從我妻子的來信中知道了。她把這首詩歌從家鄉帶了過來,不管什麼痛苦,它給她以堅實的支持。我曾譏笑過她,但卻也從她和我兒子那兒聽得耳熟了,也會背了,好像那位學生是專為我寫的。
往下看看你的孩子,
他渴望你的光明。
失落的人又回歸了,
不要將他送到審判庭!
「我的妻子曾經在聖誕樹下聽這位作者的同學朗誦過。我們今天在西部荒野裡也坐在聖誕樹下,在這樣的氣氛裡,什麼也比不過這首聖誕詩。我儘管會停頓幾次,但我想,我不會遺漏,因此我想現在……」
「停!停!」拉艾特打斷他,「我能背誦並且不會出錯。請讓我來背誦!」
這時傳來啞巴魚的聲音:
「不,只能由我來!老鐵手一定也是這樣想的,他有權決定!因為他就是詩人,而我就是他的那位同學,就是希勒先生說的那位。」
他說得又慢又弱。拉艾特感到很驚奇,正想要說點什麼,但我示意他保持安靜。
「來,親愛的薩普!」啞巴魚對我請求說,「扶起我,讓我靠在你的胸前!我知道,這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說話了,而我想說的就是你作的聖誕詩歌。」
我滿足了他的願望,把他緊緊地摟在我的胸前,上帝的星光照耀在我們的上空。在我們的面前,燃著聖誕樹的燭光,它們已快燒完並且開始熄滅。人的生命也將消失在這塵間山谷,但永恆的光輝照亮在天穹。死亡只是進入天堂而已,他將從這時起開始復活。這位臨終的人握緊拳頭,眼光默默地要求著,朝四周轉了一圈。人們明白了,每個人都握緊拳頭。一種安詳的、虔誠的氣氛佈滿了這封閉的山谷。我們的四周真像可愛的天使唱的那樣:一個安靜的神聖的夜晚。啞巴魚的臉像死一般蒼白而深陷,他帶著虔誠的微笑開始朗誦:
我宣佈一個好消息,
你們都會從中得益。
你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
今天誕生到這個世界!
天空響起陣陣歡呼,
太陽告訴每一顆星星。
聖台上升起縷縷香煙,
遠近都跪著禱告的人們。
他開始背得很響亮,但聲音一段比一段輕下來。在這四周萬籟俱寂中,人們卻聽清了他的每一個字。我看見他閉著眼睛,嘴裡在繼續背,越來越慢,聽起來那麼陌生,那麼奇怪,好像是從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傳過來似的。我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朗誦著:
神甫把他的雙手
放在死者的頭上,
為他賜福:
賜福吧,給那在天國裡
相信永恆的愛的人!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聲音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著:
賜福吧,給那從心底裡
追求……生活的……源泉,
並且……在最後……時刻,
將他的目光……向天空……
「注視」這兩字消失在人們的歎息中。啞巴魚死了,上帝把他帶走了。樹上的最後一點光熄滅了,整個山谷和我們每一個人都緘默了。我把死者緊緊地抱在胸前。這時,希勒從座位上彎下腰來,將自己的手放在死者下垂的頭上,用顫抖的聲音朗誦完這首詩歌:
若在亡故之際,
在天國尋找救星,
他會帶你走向真理
和主的光輝之中。
因此快樂也屬於你,
它降臨到我們身上,
因為今天將要誕生的
也是你的上帝!
我們用石頭、樹幹和樹枝搭了個棺材,鋪開熊皮,把啞巴魚裹進去。然後左右點起了火,在閃爍的火光中,溫內圖和我最後為死者守夜。第二天一早,他命令休休努族人挖了一座適合於我們的朋友的墓,下午我們以基督徒的方式安葬了啞巴魚。
我們一起上了路。我們都成了兄弟,只是老拉赫納的存在影響著我們。這人讓我們難以理解,他對我們沒有好意,也不想穿上靴子與我們一起走。我們又不忍心落下他,只得攙扶著他。他不僅脾氣不好,而且還沒有一句感謝的話。因此,那些印第安人對他不那麼體貼,我和溫內圖也不強迫他們,因為他這人不值得。當我們到達休休努族人的冬天營地時,他虛弱得快站不起來了。他是勞斯醫治的第一個病人。若不是我們一再囑咐要關照他,那些印第安人真會毫不吝惜地讓他去死。直到春天,幾個白人獵人把他帶到了拉阿米堡,再後來他怎樣了,我無從知道。
勞斯很高興獲得了大名頭領的同意,長期呆在休休努族部落。他認為這正好符合他的意圖。現在,他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生物學醫生。
我們不想在蛇族人那兒等到春天。一等到天氣開始解凍,我們便穿關過隘,離開那裡。
希勒搬運被基卡察族人扣押的皮貨當然不成問題,他們約定,由印第安人在春天將皮貨送往拉阿米堡,然後希勒派人去取。
當我們回到韋斯頓時,已是三月初。要我描寫一下幸運的希勒歸來的喜悅嗎?即使我想講也不能。瓦特也什麼都知道了。當他與維利把票據拿出來並拿到錢時,我正好也在場。兩個人與拉艾特和薩納一起開始做大宗的木材生意。這正好合他們的意,也是他們的特長。他們的企業,除薩納已經去世外,至今仍興旺發達。
溫內圖把馬交給可靠的人餵養,自己則踏上原先計劃的路程,往東部去完成他的使命去了。我與他分別後回德國呆了一段時間。在不來梅,我停了下來,因為那些用啞巴魚的金塊換成的錢還在我的口袋裡,我誠實地把錢如數交給了他的父親。
錢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喜訊,我也不想隱瞞他們對錢的追求。而對我的親愛的啞巴魚所受的痛苦和死,他們卻沒有表示出多大的悲傷。顯然,他對他的親人們來說已經陌生了。
我去拜訪的第二個人,倒是很令人高興。拉艾特請求我有機會去看望他的父親,我從心底裡願意去向他的父親問安。我那年邁的教堂樂師頭髮已經花白,看上去像單薄的八分之一休止符。他的妻子也是一頭白髮,但仍像以前那樣胖。當她去廚房時,他信任地告訴我,自從他的兒子令人吃驚地從美國寄回那麼多錢以後,他才明白,自己有一位多麼溫存的妻子。以前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她那動人的溫和性情。此外,他非常高興,我和他的兒子一起找到了那個藏金潭,因此我現在也應該像他兒子一樣富有了。關於溫內圖什麼也沒有饋贈給我的事,我沒有告訴他。
那麼,希勒怎麼樣了呢?
他又像逃亡美國以前一樣,什麼都有了,甚至更富些,因為他找到了上帝,並且認為,上帝存在才是塵世間生活的惟一幸福。他的信仰扎根在過去所受的磨難中,像一棵強大的防風冷杉,緊緊地咬住岩石縫,以對抗任何風暴。他的兒子被授予傑出的法學學位。他的妻子,曾經在山區的磨坊裡近乎絕望,現在成了貧困人的天使,苦難人的救星,是所有企求得到她保護和幫助的人們的安慰,特別是在聖誕節期間,她派出信使前往那些貧困和負擔重的人家,讓他們振作精神。那些老人,久病衰弱的人,窮人,受苦受難的人都到她這兒求助,每個人都會受到她友好的接待。在明亮的聖誕樹下,她給每人放一份禮物,但她認為最珍貴的禮物就是那首聖誕詩,這對那些渴望從心靈上得到拯救的人來說如同救星的到來。對於她自己所經歷的坎坷與獲得的幸福,她總是喜歡用這段話來解釋:
我宣佈一個好消息,
你們都會從中得益。
你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
今天誕生到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