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松露生涯 文 / 彼得·梅爾
假如你到沃克呂茲遊覽,你便會經常看見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其間橡樹行植,稀疏有致,旁邊還立著一塊醒目的黑黃兩色警告牌,嚴然守衛者,上面寫著「禁止進入,否則嚴懲。」並提醒人們注意法國刑法第388條和第444條。對可能的懲罰我無從知道。或許鐐銬加身放逐魔島,或許巨額罰款後禁錮在某個冷飲店?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儘管對於這些警告,我不敢小覷,但並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樣自律。警告牌不斷地被偷、損壞或成為打獵者的槍靶子。按理說,對於置若罔聞的擅自闖入者應給予懲罰。這些地都是松露田。如上帝思典——天氣及那些莫名其妙的土壤和孢子允許,這些地就成了或將成為寶地。在它們的下面幾厘米深的地方蘊藏著財富——松露。
不久前,我們有幸到坐落在松露田邊的一座農舍小住,這塊地可稱得上是松露田的祖師爺了,整個面積足有一百多英畝。它是人類決心要獲取那昂貴而神奇的黑色松露的最好範例,給我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這些「神聖的結塊」使多少美食家們慷慨解囊,以滿足陳年的夙願。
土地的主人瑪策爾蒂和伯納德很友好地接待了我們,給我們講述了這塊土地的歷史。許多年以前,這裡還是一片荒野,伯納德的父親看到了它的潛力並買下了。伯納德的父親是一位目光遠大並且極富耐心的人。他時刻準備著,等待他的松露的露面。他肯定也是個達觀的人,因為黑色松露是有它自己的頑強的意志的,它們喜歡在哪兒生長,就在哪兒生長,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們所能做的只是幫助創造適宜的環境,然後就只能企盼好運,等上五年,十年,也許十五年。
地買下來了。兩萬五千株松露橡樹苗栽種在澆灌好的坡地上,鋪設了幾公里長的管道。人人都認為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投資,儘管當時這種灌溉系統對當地人來說算是一大笑談。誰曾聽說過松露橡樹還要灌溉,難道它們是天竺葵?拿錢打水漂兒。他一定會後悔的——他們笑著說。
但是伯納德的父親對如何侍弄松露橡樹已有深入研究,他知道在炎熱夏季的炙烤後,樹需要補充水分。他要盡可能少地依賴運氣和大自然,所以他鋪設了管道以防乾旱。每逢乾旱年頭,八月的暴雨該到而不到時,他的樹照樣能澆上水。當冬季隨著乾旱的後塵而至,別人扒開土地一無所獲時,他的地裡卻長出了松露。當地人不再笑了。在對他進行著譏諷式的恭維的同時,有些人便開始幹起了樑上君子的勾當。
保護這樣一片廣闊的土地不被人偷偷入侵是相當困難的。而讓他們感到更難的事是松露盜賊們通常是晝伏夜出。他們的狗訓練有素,能嗅到松露的香味,所以不必看,狗鼻子會帶他們去想去的地方。夜晚行動如被喝住詢問時,盜賊們經常利用一個傳統的借口,「我正帶著狗散步呢」。凌晨兩點鐘帶狗散步,很新鮮。很難捉住夜晚的盜賊。有時你能聽到他們的動靜,或隱約看到他們的影子,可就是抓不住,有什麼辦法呢?
伯納德的父親絞盡腦汁想盡辦法。以法辦和罰款相威脅,不管用;設輪流巡夜人,又很難照顧到如此大的曠野;引進一些鵝作為活動報警系統,又發現其髒而效率低(有些鵝活不了多久,它們被順手牽「鵝」地偷走了,因為易宰殺而且肉味鮮美)。繼鵝報警系統實驗失敗後又豎起了一人多高的鐵絲網,可竊賊們又及時買好了鋼絲鉗。
最後,四條警犬被引進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它們個個都是龐然大物,身材和德國的牧羊犬不相上下,行動迅猛,短時間內就能穿越曠野。白天,它們被勒令呆在狗窩裡,夜晚它們被允許出來在田野裡跑動。這些狗受了訓練,不攻擊竊賊只對付他們的狗。這個辦法終於管用了。面對撤退還是死亡兩種選擇,竊賊的狗像是突然記起別處還有緊急任務似的,趕緊溜之大吉。沒有狗的引導,竊賊就徹底完蛋了。讓他在地裡扒上一夜,除滿手的泥巴外一無所獲,所以,還不如趁早回家。
收穫季節剛開始的一個下午,我們深為所見到的情景所歎服。一條好的松露狗簡直就是存在銀行裡的鈔票。那是一條毛色發灰多須的雜種狗,和其他好的松露狗一樣,腿短短的,對它的工作非常投人。我們跟在後面,它慢慢地穿過樹林,頭貼近地面,鼻子翹起,尾巴搖來擺去。它一次次停下來,驚喜地用爪子輕輕扒著地,從不失敗,在那下面準能找到松露。人們用U型鏟輕輕挖出松露,這時它使用鼻子去聞主人的衣兜以求獎賞——一小片格律耶爾乾酪。
松露收穫季節是從下第一場霜開始直到下最後一場霜結束。在此期間,瑪第爾蒂的廚房和伯納德的農舍裡總是飄溢著沁人心脾的香味。松露的香味醇厚而濃烈,只要你從門前走過便能聞到,如運氣好的話,屋內的主人會邀請你品嚐他的特色風味佳餚:錯落有致的黃油片和切得薄薄的鮮松露片同時攤放在烤好的麵包片上,有米粒和淡灰色海鹽作點綴,再配上一兩杯紅葡萄酒。再沒有別的什麼比這些佳餚更能讓你坐下來享用午餐的了。
在這個季節裡,每到週末,在廚房的一角你會看到幾個大草籃子,裡面的東西都用濕亞麻布罩著。那便是過去七天中收穫的松露,準備拿到卡龐特拉的週五早市上出售。本周伯納德已經委我以重任,我將成為正式的松露押運員,就是那些挎大草籃子的人。
七點鐘,我們出發了,幾乎是摸黑開車穿過了冬季丘陵上常有的羊毛狀矮雲。待我們駛入通往卡龐特拉的公路時,早已是烈日當空,身後那片片白雲已變得星星點點蒼白地散落在七月般蔚藍的天空中。周圍的一切看上去就像被拋了光一樣,預示著又是一個晴朗的冬天。
車內瀰漫著芬芳而誘人的氣息,但有點濕悶。我問伯納德為什麼要讓松露保持濕潤,他將這原因解釋為可怕的蒸發。松露從地下挖出來後,便開始脫水,變干,更糟的是開始減輕份量,有時甚至減百分之十。松露是按重量計價的,那百分之十可是鈔票呀,用伯納德的話說,那麼多的錢就這樣在空氣中消失了。
八點半鐘,我們到達了卡龐特拉,似乎沃克呂茲所有的松露愛好者們也都來了,大概有上百人。人群都擁擠在亞里太得街區的一側而另一側卻空蕩蕩的。從十一月到翌年三月,每個星期五上午都有集市,總部設在一個酒吧裡,這或許正遂人願。早到的人們為抵禦早晨的寒冷已從咖啡或一些更刺激的東西中補充了能量,這時正準備離開酒吧,到外面的攤位上轉轉。伯納德也正準備去他的攤位上轉轉,我提著籃子跟在他後面,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我已習慣了帶著上面蓋著濕布的「幾萬法郎」到處閒逛。
卡席特拉市場有許多有趣的事,市場交易並不局限於松露專業戶們,任何人只要手裡有一塊松露都可以和商販們試試運氣,有些商販是專門為巴黎或佩裡戈爾的客戶採購的。當一個老頭鬼鬼祟祟地站起身,向正有商販談生意的貨攤走過去時,我便在那裡觀察。
老頭左顧右盼之後,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用報紙包裹著的東西。打開了紙包,好大的一塊松露!他用手罩著給人看,是為了防備競爭者窺探,還是為了增強香味?我不得而知。
「來,聞聞,」老頭說「我在花園邊上發現的。」
商販伏身在松露上抽抽搐搭地聞了一陣,然後看著老頭,滿臉的探究和不信任。「是呀,」他說,「在你牽著狗散步的時候。」
這時候,來了一位「憲兵」,他們的談判被打斷了,「憲兵」慢悠悠地從人群中間走了過去,在攤桌前找了一塊空地停了下來,以優美的禮儀式動作抬起左臂以便察看他的手錶。當他確信時間到了時,便將哨子放進嘴裡吹了兩下,宣佈道:「市場開張了」,時針正好指在九點。
要辨別大貨主並不難,根據那鼓鼓囊囊的大包,或是用布罩著的大籃子,或攤桌前擠滿的商販,一看便知。但是,要辨別那些只是想早晨出來逛逛的假買主就不容易了。卡龐特拉是個很有名的市場,經常有來自三星級大飯店的人到這裡採購。當一撥撥的人走到你面前對你籃子裡的東西表示興趣時,你應主動地讓他品聞,這不僅顯示出你良好的修養,而且可能會成交一筆好買賣。
在伯納德點頭示意下,我提起一個籃子舉到一位穿著得體、操巴黎口音的紳士。他的頭幾乎快伸進籃子裡了,不斷地深深吸氣,肩膀一起一伏。他微笑著頻頻點頭,然後挑選了一塊,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刮著直到表皮下露出顏色白嫩的紋脈。按一般規律,松露越黑,就越香,也就越理想,因此也就越昂貴,因為價格是和味道聯繫在一起的。換言之,你是根據鼻子嗅出的味道付錢的(意即你被敲竹槓)。
這位紳士把松露重新放回籃子裡,點點頭,似乎印象很不錯。我正等著他從口袋裡掏出鈔票來,可他說了聲「謝謝,再見」,便揚長而去。我再也沒有見到他。顯然,他只不過是一位松露追星族,聞聞昧,刮刮皮而已,並不是真正的買者。這並不足為奇,這種人在每個市場都會有一兩個的。
實際上,伯納德有自己交往多年的固定客戶。等到買賣雙方不再繞圈子,確定下當天的價格後我們便去拜訪他們。屆時,我的任務便解除了,可以到處逛逛,看看,聽聽了。
松露生意都有自己的秘密渠道。貨源是保密的。供貨要用大量的現金作保障,而且不開發票。沒有保鏢,沒有擔保人。不正當行為——俗稱詐騙——時有發生。而且,似乎今年預示著法瑞苟勒先生的恐懼將有增無減。中國人正緊鑼密鼓地插手法國市場。他們的秘密武器是喜馬拉雅塊莖,一種東方的真菌,外觀甚至味道都很像真的普羅旺斯的黑塊莖。
按理說,不應存在問題。貨都明擺著,不存在難辨真假的情況。但是,根據市場傳言,已有無恥商販將二者混合在一起,在冒牌貨上面放少量真貨,然後高價出售。如果世上還有什麼時髦的理由來恢復斷頭台的話,那麼,這便是一個。
在開始的半小時裡,我發現買賣雙方都很沉穩。許多商販和貨主都在低聲地討價還價。因為沒有官方固定價格,所以一切都可商談。如果賣主對卡龐特拉的價格不滿意,可再往北走,那裡有個裡奇蘭奇斯星期六市場,到那兒肯定有機會賣個好價。所以,不必匆忙脫手。直到第一筆大買賣成交後,當日的價格才確定在2700法郎一公斤。
這是通過手提電話報告出來的消息。可想而知,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松露世界。可以肯定,2700法郎的價格不會保持多久的。往北去,松露的價格要高出好多,而此時在巴黎的價格可能要高出一倍。
交易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我站在一個商販旁邊正胡亂地記著筆記,突然覺得身後有個人貼著我,我轉過身去,囑!差一點兒撞在一個人的鼻子上。此人正從我肩上探過頭窺視我在寫什麼。我敢肯定,他以為我在寫什麼秘密而有價值的內部情報。如果他能費力地辨認出我用英語寫的潦草的筆記,會發現我所記的只不過是我對那些穿著講究的商販一點著裝觀感罷了,他一定會大失所望。
商販們穿著滿是灰塵的厚底靴,寬大的夾克外套配有拉鏈式內兜,衣兜裡放著裝錢的褐色信封,貝雷帽,一位還戴了護耳,改裝了的遊艇旅遊帽——一種黑色寬沿淺底軟呢帽,長長的圍巾和搶銀行的強盜一樣直圍到眼睛下部,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更糟的是還要不時地扒下圍巾,露出鼻子,進行例行公事的呼吸。
市場上大多數人是中年男女,長著鄉下人的面孔。但也有一兩個與眾不同,穿皮夾克,留卷髮,戴金耳環,一臉凶相的年輕人。當我看他們鼓鼓囊囊的夾克,馬上想到了保鏢。那裡可能有槍或凶器。他們在這裡出現是為了保護那一捆捆面值500法郎的鈔票的。可是,當我對他們進行一番觀察後發現,他們是陪同他們的老母親的。當老母親帶著粘滿泥土裝了六七塊小松露的塑料袋子與人討價還價時,他們就伴隨其左右。
當我們在人群邊的小桌後面找到了一位老客戶時,伯納德決定開始出售。和其他商販一樣,他的裝備也是新老結合。一桿有著百年歷史的便攜式桿秤和一個小計算器。松露經過味、色檢驗後便從籃子裡拿出來,放在一個棉網兜裡,再將網兜掛在桿秤的秤鉤上,調整銅秤航直到桿秤水平了,伯納德和商販再一塊檢查一下,兩人互相點點頭,表示雙方都認可這一重量。商販在按鍵前還要同他的計算器說兩句私房話。他把算好的錢數拿給伯納德看,手托著計算器如同在展示一幅佳照。不斷的點頭之後,價錢便被確定下來了。開好支票(伯納德是依法經商的模範,所以不使用現金),上午的事情就辦完了。
好了,現在去有歌舞表演的卡吧某酒吧,伯納德說。於是,我們便推推擦擦地走出人群,進了酒吧。儘管我奉行的守口如瓶的談話原則被許多松露人所效仿,酒吧裡還是很嘈雜。講話時,人們都用手遮住嘴巴,似乎不這樣就不會講話似的,也許是想讓像我這樣的偷聽者大失所望吧。毫無價值的信息,諸如他們的肝臟狀況或天氣預報之類,才要躲避那愛偷聽的耳朵。不過,如果不以手遮嘴而狂吼的話,豈不真成了無用信息了。
鄉音、吞音育再結合那永遠少不了的手勢使人很難聽懂他們的談話,我經努力搞懂了兩次談話。第一次比較容易,因為是直接和我交談的。我被介紹給一位客商,他強健矯捷,身材魁梧,高大彪焊。他的肚子和聲音絕不比他的身高更遜色。他想知道我對市場的印象如何。我告訴他,市場周轉資金之大給我的印象很深。他點頭表示同意,然後,他環顧一下酒吧,伏近身來,一隻手放在嘴角套以防萬一被外人偷聽去「第十軍團的密談」:「我很富有,你知道嗎?我有五座房子。」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已經轉移到了酒吧的另一端,圈住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一隻大胳膊繞在那人的雙肩上,手放在嘴邊,做好了進一步透露高級機密信息的準備。我猜想,這也許是一種在多年原始商品交易中形成的習慣吧。我真想知道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是否也這樣做。難道他和他夫人也不進行正常的交談嗎?總是竊竊私語,眨眼或碰肘示意?我在餐桌旁通想著,耳邊嘈雜不斷。「你再要一杯咖啡嗎?」「小點聲,會被旁邊的人聽去的。」
這天上午的第二次交談是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是與松露有關的器具。我想,這樣的東西只有長著法國頭腦的人才能發明出來。這是一位商人借助於圖案、手勢和撒落一定量的白酒描述出來的。他說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
器具是為一位老人做的,一位很老的老人,生長在卡龐特拉附近。成年以後,他就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松露。他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著第一場霜凍的到來。冬天,他和他的狗一起在旺圖山的山腳下度過。每星期五他都來到市場,用一個帆布包裝著他一星期的收穫。松露售出後,他和其他人一樣來到酒吧。只是,他匆匆地喝一點飲料,總是蘇茲酒,然後便離去,又重新開始他的搜尋。對他來說,不把時間花在尋找松露上就是損失。
時間荏苒,老人一生都在艱苦的環境中生活,低頭彎腰地勞作,他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多年經受西伯利亞寒風的吹打使他感到腰疼難忍。他的背也積勞成疾。因而他必須時刻需要保持腰身挺直,任何一點偏差都會給他帶來極大痛苦,甚至走路都很艱難。他搜尋松露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但是,他的熱情並沒有結束。他很幸運地有一個朋友,每星期五都帶他到市場去。當然能去總比去不了強。可是每星期的拜訪還是讓他灰心喪氣。他能看,能摸,能聞。但是,由於不能彎腰,他只能聞那些放在他手上的,或舉在他鼻子前的松露。他越來越感到失去了那種令人激動的,將頭插入籃子裡香味環繞的感覺。在他漫長的生命中,那是多麼令人愉快的啊。他那些在酒吧的同行們考慮到了這個問題。
有人告訴我,這是一位二戰時期的老兵想出的主意。它基本上是根據舊軍用防毒面具設計的。這是一個可以伸縮的大鼻子。一端是罩在嘴和鼻子上簡化了的面具,上面有一條帶彈性的長帶子,用以固定在頭部。面具與一個粗帆布管連接,帆布管像六角手風琴一樣有皺格。最末端就是錯漏斗狀的人造鼻孔。利用這個延長了的假鼻子,老人便能從一個籃子走到另一個籃子,在保持他的背部不痛、舒適挺直的情況下,吸入他那心愛的香味了。這真是,實用醫學戰勝了殘酷的不幸,我多麼希望我能夠親眼見見啊!
十一點,集市結束了。買好的松露被裝上火車,一路上同水份蒸發賽跑,離開普羅旺斯,逕奔巴黎。有時也運往多爾多提,在那裡這些松露將被當作佩裡戈爾的正宗貨加以炫耀。佩裡戈爾產的松露被認為是最佳品,就像卡瓦永的瓜,諾曼底的黃油一樣——所以價格昂貴。不過,根據餐館業的統計,也是最能讓我信服的,在佩裡戈爾銷售的松露有百分之五十是價格較低的沃克呂茲貨。當然,這也是非官方的估計,松需生意如此之大,任何想得到證實的請求都會遇到那個不置可否的動作——聳聳肩。
據我所知,結束在松露市場度過的這個上午的最好方式就是松露午餐。當然是到特色餐館,如洛爾格的布盧諾——松露寺,你當然會受到熱情接待。不過,從卡龐特拉到洛爾格要走很長一段路。阿普特較近些,在阿普特的布克裡廣場你會見到法國夜總會,一個快樂而繁忙的飯店。餐館的牆壁上張貼著宣傳畫,桌子上擺放著餐巾紙,入口處有一個小快餐酒吧,是為著急用餐的人準備的,空氣中瀰漫著佳餚芳香。在寒冷中站了幾小時後,沒有比這更溫馨的地方了。一切都好,而且在這個季節裡菜單上總有一道獨具特色的松露菜。
我們十二點半才到達,餐館裡的人已擠得滿滿的了。有城裡人也有附近的鄉下人,都講冬季的語言——法語(夏季裡,你聽到的多數是荷蘭語,德語和英語)。面對門口並肩坐著兩位紳士,不過,是坐在兩張桌子旁,各吃各的。這是在法國以外難得一見的文明就餐方式,其中原委我不得而知。也許其他民族原始社會意識更強些,所以願意以小群體方式就餐。或許正如羅傑斯所至奉的,法國人對好的飯菜比對乏味的談話更有興趣,並且不放過任何一次單獨享用美餐的機會。
個子瘦高、聲音沙啞的侍應生送我們去一個桌子旁。我們從一對夫妻中間擠過去,他們正專心致志地欣賞岩石上牡蠣的光滑感覺。看一眼手寫的菜譜,我們再次得到證實了,飯店在敲竹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選第一道菜,從以往的經驗中我們知道需要小心謹慎。這兒的廚師長是個盛筵的信徒——他做的東西都量大,有時候超量大——所以,在主菜上來之前,你便輕而易舉地塞滿了肚子。
我們要了比較安全的朝鮮薊。端上來有半打朝鮮薊塞肉,還有歐洲芹菜,普通芹菜,胡蘿蔔,熱火腿,讓人心花怒放的香肉湯。鄰桌的人這時正在吃主菜,燉牛肉。用叉子切肉,再用麵包接著放人口中,就像刀叉也可食用一樣。這當然是一種不文明社會的舉止,但是,如果吃燉菜而避免流湯的話,此法不失實用。
經營有方的正宗飯店都有一個小小的標誌,就是服務員能把握住上菜的時間和午餐的節奏。如果服務節奏太慢,就會有吃過多麵包喝過多酒的傾向,這就太糟糕了。可是,反過來會更糟糕。如果服務太快,服務員奔來忙去並在你來不及揩光肉汁時悄悄拿走你的盤子,或你的脖子後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或在你咀嚼奶酪時他敲打著你的椅背,那麼,一切就都搞砸了。一口接一口,不容你的跨骨稍有停頓,你會有一種壓力和不受歡迎的感覺,午餐豈不變成了接受審訓了。
上菜應該留有適當的間隔。一道菜和一道菜之間留出幾分鐘,讓胃口恢復一下也好產生點期待感,另外也有機會回昧回味,環顧環顧,偷聽偷聽。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愛好搜集人們談話的隻言片語。不過,經常有非同尋常的知識作回報。這天讓我欣賞的回報是來自於一位高大但勻稱的女人,她坐在不遠處。聽得出她是本地一個女緊身衣店的老闆娘。「哎,」她對同伴說,邊說還邊舞動手裡的叉子以示強調,「做緊身衣需要時間。」對此你無可辯駁。我在心裡默記,下次去買女緊身衣切記不要發「噓」聲。我將身體向後仰去,好讓端著主菜的服務員通過。
松露糊——這是一道傳統的混合型雞蛋加黑松露片的菜,裝在一個很深的銅平底鍋中,放在了我們兩人中間的桌子上,足夠三人吃的了,也許是留出了廚房到餐桌這段路程的散發量吧。我們一手拿叉一手拿麵包,向聖安東尼——松露人的庇護神——方向點點頭以示感激,便吃將起來。
這道菜有一股綿延混合性的香味,並帶一點泥土味,不像蘑菇也不像肉,而是介於兩者之間。其味道極其強烈,松露清脆,雞蛋圓潤,其口感非常和諧。還有幾十種更精製的松露烹飪法,從百萬富翁小包子到週日佳雞,但是我認為烹飪簡單化是不可戰勝的。雞蛋,或煎蛋都是完美的底襯。
不管怎麼說,我們兩人吃光了三個人的飯。那位本地女內衣專家正在談論吃飯時正確姿勢的好處。她的論點是只要身體坐直,穿上足夠結實的並有彈性的內衣,你便可吃任何你想吃的了。我真想知道《時尚》雜誌的編輯們是否也瞭解這一點。
飯店的節奏慢了下來。食慾得到了滿足,儘管野心勃勃的美食家們對最後一道甜食仍躍躍欲試。我倒是想品嚐品嚐奶酪,只一小口,主要是想喝完我最後的一杯酒。菜譜上是永遠不會寫節制供應的。全套的巴農菜端上來了。光盤大小的一塊奶酪,用栗子葉裹著再用椰纖維捆紮,外面硬越往裡越軟,中間幾乎成流體,有鹽和黃油味,有點刺鼻子。不管怎麼樣,這道菜迅速地見了底。
多麼好的簡便午餐。其實一切都不複雜,只要有上好的配料和一個自信又有良好味覺的廚師長,不用多餘的調料和多餘的裝飾覆蓋了原味就可以了。飯店的模式就是少管閒事,菜量大,符合季節。松露鮮時提供松露,草莓旺季就提供草莓。我想這可能會被認為是一種老式飯店的管理辦法。總的來說,當今時代,從蘆筍到野味,借助於飛機一切都能來到餐桌上,並且常年供應。天曉得它們的原產地在何處——暖房。食品工業,或另一個半球。只要你開個價,或更確切地說是開幾個價,無論你想要什麼,都有。
顯然要花好多錢。儘管有奇跡般的冷藏運輸和我所聽到的叫作延緩老化的加工,還是不如本地的食物新鮮。而且更糟糕的是,不分季節,所以也就沒有了企盼,沒有了一年中第一次輝煌的時鮮菜餚所帶來的快樂。失去了這一切真是一大惋惜。
春天來了。卡龐特拉的商販們很快就會將他們的桿秤和計算工具擱置一邊,那位「憲兵」可以讓他的哨子休息了,而集市也將關閉了。竊賊和他們的狗將繼續前進,毫無疑問,去幹別的什麼罪惡勾當。那個法國夜總會的廚師長將更換他的菜譜。年底以前,人們不會再見到新鮮的松露。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等待。即便是為了那些松露們,我也非常高興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