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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國與地獄之間 文 / 彼得·梅爾

    一瞥空曠無垠的地平線,看不到車子和邪惡的主人,剎那間「流浪狗」一詞閃過心頭。我想,主人莫非擺明他們那「沮喪之家」已不需要我的服務。果真如此.現在我便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思量一下未來。

    無庸置疑,這可真是個「轉折點」。我發覺,所謂的轉折點要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世間事物好壞參半、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半杯水」究竟是一半空的,還是一半滿的?而山窮水盡之後是否真能見到柳暗花明?諸如此類。

    正如前述,我天性樂觀,因此開始朝好的方面想。現在,我自由自在,可以到處逼遙了。不會冷不防肋骨被猛踢一下,也不必跟著一群荷槍實彈的白癡,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下奮力急馳。至於以後的食宿,說句老實話,不可能比先前更差了。因此,把這些拋在腦後,對我來說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不過。有個問題卻悄悄襲來。不管我具有多少中中,卻天生不會捍衛自己。這就是貓和狗之間的不同。早年,我和一隻名叫黑普絲巴的貓有點過節,因此對貓一直很「感冒」這件事,我會日後詳述。

    把貓丟到曠野中(我可是很願意第一個挺身而出),在你的發覺以前,他們早就囤固吞下一客「鳥排」,找個喜歡的巢穴或兔窟占為已有。換句話說,它們的適應力強得很,一聽到大自然的呼喚,就獸性大發。貓就是有這種本能。順便一提,依我之見,它們非但靠不住,還有一兩項令人噁心的劣習。

    如此沉思默想,是把吾等狗族的立場置於所謂的「文明社會」之中。想必你知道我等一族被譽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這個老掉牙的詞兒就像項圈般一直跟隨著我們。我想,這大概是某個慈愛的老紳士發明的說法,一看到我們那濕潤的鼻子,和深情款款的凝視,就不能自己了。但是,人們常常忘卻狗兒最癡心夢想的是什麼。

    其實,人類和狗之間的關係是滿功利的。當然,它們之間亦有友誼存在。(說真格的,要不是這種「友誼」,我也不會在這兒高談闊論了。)哎,誰能否定一張溫暖的床、豐盛的三餐和舒適的家居生活呢?

    我們高瞻遠矚的祖先,想必在幾千年前就瞭解這一點,判斷並下結論:人類是吾等狗族最可靠的飯票。是的,我們有自己的技巧和才能,但這些能擔保三餐溫飽嗎?噢,恐怕不行。我們自己能建造一個溫暖舒適、可以避風遮雨的窩嗎?答案還是否定的。(儘管貓兒再怎麼神氣活現,還不是做不到!)

    因此,吾等狗族的祖先當機立斷,還在「愛犬者懼樂部」和「貴賓狗美容院」出現之前,就決心讓我們在人類家庭中繁衍。

    人類最經不起餡媚了,把我們的搖頭擺尾當作是友誼、手足之情、真愛的誓約……有關吾等狗族的迷思於焉而生。之後,我們就輕鬆愉快了,不但工作時間相當有彈性,且食宿無缺,而這一切只要些許的運氣和一丁點兒阿諛奉承的功夫。

    ※※※

    理論上是如此。然而,我的經驗還相當有限,沒有人曾親切地呼喚過我,連物質的享受都談不上。此外,我現在的遭遇可謂每況愈下。獨自坐在山丘上,看著偉大而滄涼的景色,我開始忐忑不安——甚至還想回去找那老魔鬼,趴在他無情的靴子旁。好在,遠處車子的聲音使我分神,於是我沿著小徑下山,走到大馬路。覺得眼前有無窮的希望。

    有部車子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其他的車子也是,好像都在趕著上班。儘管我和善地點頭示意、跳上跳下地打招呼,眾人皆視若無睹。我索性大模大樣地坐在馬路中間,可人們只會刻意地避開我,或是對我大按喇叭,顯然他們是缺乏同情心的一群。這種事見多了之後,讓我更加不敢相信人性。

    最後,我靈機一動——對了!何不跟著行人?

    這麼一來,說不定會時來運轉。跟用雙腳走路的人溝通可能比較有希望,以時速五十公里飛馳而過的人根本不給你一點機會嘛。跟汽車如何「互諒互讓?」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我決定把目標轉到行人身上。

    哎,說比做要來得容易。今天我落到這個下場,還不是因為那個愛打獵的老夥伴把我遺棄在一個像是新西蘭的地方——聽說,那兒除了林木、樹叢和高山,其他一無所有。當然,有人就是喜歡這鍾原始的大自然,然而對渴望同伴和救援、孤獨得發慌的我而言,實在沒有心思享受這種「山林之樂」。於是,我一往直前,尋找文明社會的蹤跡。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我聞到一絲微弱而熟悉的汽車廢氣,想必已是黃昏時刻。對你來說,這一點或許並不重要,甚至令人生厭;對我而言,卻意義非凡——因為人類的足跡近了。果然,一到下個山頭,就望見了一大堆石頭砌成的建築物,更靠近一點,人世的活動便納入眼底——熙攘忙碌,人聲嘈雜。說真的,跟螞蟻的世界有一點點像,不過喧囂多了。

    你一定還記得,我是出生在一棟廢墟一樣的房舍,所見皆孤獨滄涼,因此山腳下的世間讓我大開眼界——有好幾十幢房子,大概佐著好幾百人。我想,我未來的靈魂伴侶必定在這村落的某處。由於這種幻覺,我在經歷勞累困頓的一天後,猶然興奮地伸一伸腳爪,引領盼望。

    ※※※

    這個村落在我看來、龐大無比,街道四通八達,每一絲微風都飄送著奇異而迷人的香味。人們似乎毫無目的地遊蕩者,心中唯一的盤算是晚餐該吃什麼。有一群人在街角嘰嘰喳喳,我就在這兒學到一課寶貴的生存之道——人手裡中著東西,好像就不會講話似的。不要問我為什麼,反正那幾個人一停下腳步討論世間事,就把購物袋和菜籃擱在地上,這種高度對我再好不過了。(我的頭可舉到人類的膝蓋和腰部之間;探頭到一隻沒人看管的籃子上,簡直是易如反掌。)

    機會在敲你的大門時,切不可猶豫再三。我連忙奪走一條凸出來的法國麵包,趕緊跑到露天咖啡座的桌子下躲起來,大飽口福。我啃得一乾二淨,連麵包屑都不放過,並計劃再次對那只菜籃發動突擊。

    突然間,有一隻手來到我的視線之內,輕輕地拍拍我的頭,消失了一會兒又出現時,遞上一塊方糖給我。我抬起頭,鄰桌有對年輕男女正對著我笑,並發出有點滑稽的聲音,也許他們認為這種沒有意義的音節傳到一對狗耳,可就意昧深長。我注意到,他們對嬰兒也是如此。但是,從音調聽來,他們的確相當友善,此外一隻友誼的手要比無情的靴子好得多了。因此,我決定討好他們。

    也許你會想,他們是不是沒有見過狗?兩人不斷地對我低聲喁喁、一直輕拍我的頭,方糖一塊接一塊地丟給我——這些不都表示「一見鍾情」嗎?那時,不經世事的我,還以為這是邀請我成為夥伴的姿態,於是在他們離開咖啡館時,亦步亦趨地尾隨其後。

    我不否認,自己以為一張柔軟的床和新生活已是唾手可得。你大可說我過於天真,哎,我和人類相處的經驗還頗為有限,到目前所遭受的,不是辱罵就是虐待,因此有人對我示好,還不大習慣,才會有如此,才會有如此妄想。

    我又從中學到一課:只看表面友誼,麻煩必定隨後就到。當初瞧那對年輕人對我親愛的勁兒,我以為——段留芳千古的友誼即將展開。然而,我不僅表錯情,還會錯意。我一路跟著他們,快到車子的當兒,他們開始尷尬地甩著腳,就在我試圖上車的時候,奮力把我推走,猛然關上車門,差點夾住我的鼻子。有個教訓不就說道:「小心陌生客的引誘。」我現在可以用超然的角度來思考此中的意義,但在當時,那個事件對我可是一大挫折。

    吾等同輩有一些就禁不起這種考驗,心理因此不能平衡。我就見過這樣的獵犬——碰到—點兒挫折,就頹然倒下、翻過身來,四腳朝天亂舞。我就不會。

    「自己跌倒自己爬」,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決定傚法人類,上街享受購物之樂,讓自己快活一下。

    ※※※

    我在街上到處溜-時,突然某家店門口傳出一陣香昧,於是忙足一嗅。啊,「此味只應天上有」,是新鮮的生肉——豬排、羊腿、手工香腸、牛肚、牛肝、髓骨、牛肉等,應有盡有。我聞香而至,卻連一個影兒都沒見到。要不是後面房間傳來讓人昏昏欲睡的電視聲,可說是死寂得猶如墓地。

    在我朝向那擺滿佳餚的木桌邁進時,甚至可以聽到自己腳蹄劃過地上塵土的沙沙聲。我想先好好地端詳一下,再做最後的選擇,殊不知人類活命的定律——優柔寡斷通常會坐失良機。但是,嘴巴能銜的畢竟有限,如果有上等牛排,我可不想只叼走一塊多骨的脖子。這就是所謂的「三思而後行」吧。

    哎,怎知最後反而落得兩手空空?

    有一對豬蹄膀吸引我的目光,還有一大塊小牛肉也深得我心,就在不知如何抉擇時,店後方傳來一聲怒吼。肉販氣沖沖地衝進來,眼球因憤怒而暴突,一邊尋找對付我的武器。幸好,他就近拿得到的只是把掃帚,而不是切骨頭的鋸子或是剁肉的利刀。顯然,他使用掃把的技巧不夠純熟,情急之下,打翻了一整排的玻璃罐。我想,裡面大概是臆鴨。我趁他手忙腳亂之際,跳過一地的玻璃碎片,在逃之夭夭之前,只能再瞄一眼那塊最中意的後腿肉。

    早知道,當機立斷就好了。猶豫再三隻有挨餓的份兒。諸君購物時,勿忘這個教訓。

    ※※※

    我的策略不得不重新調整一番。在肉鋪的遭遇還透露一件事。村裡的店家對吾等狗族懷有某種偏見。你看,小孩子翻天覆地,大人就不會拿著可怕的武器對付他們。你知道了吧。所謂的規則視對像而有不同。有一天,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雜種狗離開麵包店,

    居然平安無事,沒有人出來追打。真是奇怪。或許不是所有的狗都會引發人的怒氣吧。嗯,也許不幸的只是像我這種落泊的狗。我靈機一動,跑到街上的雜貨店,站在店門外,準備實行B計劃。

    我的計劃就像許多偉大的理念,其實很簡單。我決定尾隨一個顧客進入店內,裝作是他的跟班。一旦入內,我們就分道揚鑣,待那人使老闆分神之際,我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起一大塊上等好肉。這個策略可說是天衣無縫吧!

    雜貨店裡有許多讓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和肉鋪裡血淋淋的生肉各有千秋,但是更引人大發奇想。於是,我懷抱著期待的心情看著過往的人群,希望從中找到「共犯」。

    以前,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的人,我想,我畢生對人類行為之所以有不滅的興趣就源於這個黃昏。各種年紀、各種身份、燕瘦環肥都有,摩肩擦踵地齊聚在大街上,卻對彼此相當冷漠,和吾等狗族聚集在一起的那股親熱勁兒截然不同——不會彼此好奇地嗅嗅、圍成一圈,也沒有抬腿的禮節。

    說實在的,他們的社交接觸貧乏得可憐,只是偶爾點點頭或是握握手。當然,現在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當初看到他們那樣陌然處之、對同類沒有興趣的樣子,真是覺得怪異。也許是因為大都會的擁擠造成的,我不該大驚小怪。這的確會使人的感官麻木。

    我是如此聚精會神地觀察過往行人,乃至於有個女人輕拍我的頭時,嚇得我跳起來。我抬頭一看,是一隻空空的籃子和一張笑臉。然後,她轉身離去,走向那家芳香四溢的雜貨店。我對自己說:好好地把握這個機會吧!

    於是像個影子般跟在她後面,裝作是如假包換的家犬,這會兒出公差陪女主人購物。

    這真是一家貨色齊全、傳統的雜貨店。近來有不少店家裡面都只是些罐頭、盒子或是包著塑膠袋、奇怪的東西。這家店卻有著真正的食物,而且完全「裸露」在空氣中——一塊塊的乳酪、香腸、熏好的火腿,還有一整排熟食佳餚。

    你曉得吧,法國人對吃最講究了,從扁平的碎雞肉灌腸到陶制的蓋碗食物,應有盡有,讓人大飽眼福。

    我的臨時女主人在蔬菜前停下腳步,我對菜葉可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同時抗拒了一下小甜餅的誘惑,隨即溜進那條狹窄的走道,直接跑到店後方,也就是美食展售處。

    我實在也很中意那些手工精製、有著乾酪、肉末和善茄醬的意大利式厚麵條。不過,不能猶豫再三了。由於上次在肉鋪得到的慘痛的教訓,我不假思索,伸直了後腿,爪子伸到放置食物的長桌,張開大嘴咬了約一公斤的上等火腿,然後一溜煙地趴下。

    問題是:就在此時,我遇見了另一個同類,該大方地分給它一塊嗎?這只身材細細長長、尾巴捲得相當可笑的小動物,看來就像痛苦不堪的蟲子。只要它用高亢的假聲吠一下,不止我的耳膜受不了,」包管連死人都會被吵醒。我想,它行將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因為他的「私處」大概不小心被火腿切片機夾住了,誰料他只發出一小聲的哀鳴,便飛快地朝我的膝蓋猛咬,還做出「難吃死了」的表情。我忙著甩掉腿上這討人厭的傢伙,顧不得火腿了。就在此時,後面出現一個穿圍裙的人。我依稀記得擀面棍打在身上的感覺。

    哎,此地不易久留。

    這大抵是村裡店主對我的「歡迎」。我只能說,千萬別相信明信片上那些對你傻笑的村民。這一天我遇上的那兩個凶神惡煞足以讓驍勇善戰的成吉思汗惡夢連連(據說,他在糧食短缺之下,還曾以吾等狗族的肉骨充飢)。

    ※※※

    我又躲在露天咖啡座的桌子下,沉思默想。今天,一度被拒於千里之外,二次摻遭追殺,總計所得只是一小條法國麵包和幾塊方糖,可說所獲不大。現在、影子被拉得愈來愈長,夜晚將至,而我今天的目標——張小床和伙食還沒有著落。

    管他的,明天—定會有新的歡樂和機會,但是長夜漫漫,何處是吾家?要繼續躲在桌子底下,還是存未知的世界找個藏身之處?這的確是個問題。

    咖啡店老闆結我一個明確的答案了。所有的村民人手一把掃把,對付「不速之客」、這個老闆也不例外。他是來清除桌下和街上的糞便的。他一步步地接近,就在我們四目相對的瞬間,掃把立即提高至攻擊位置。我想對他的「待客之道」略為恭維—番,但是恐怕連提起腿來飛快撤泡尿的時間也沒有了。我又再度落荒而逃,只得在鄉間找個歇腳的地方。

    思量人類對我的「厚愛」,我想還是識趣—點,別打這個村子的主意了。就在此時,小路的盡頭傳來—股腐敗的氣昧。原來是一隻翻覆的大垃圾桶,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我慢慢地走進,鼻子抽動著——啊,晚餐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於是,我開始研究菜色。

    人類丟棄的東西真是無奇不有。骨頭、麵包屑、雞鴨的內臟,還有吃剩的沙丁魚……這些可說是藏在空罐頭、紙屑和塑膠袋中的珍味。我推開了只破鞋子,拂去第一道菜——冷凍雞皮上的灰塵,突然間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事實上,該說是「咆哮」。不管怎麼說,這使老兄顯然不太高興。我抬頭一看,一隻同類的一半身從垃圾桶伸出,怒目齜牙,嘴巴大得可以吞下一顆頭顱似的,顯然到了高度警戒的狀態,活脫是捍衛家園的忠狗。

    我想,自己不是膽小鬼,特別是對付年事已高,而且身體贏弱,塊頭又比我小得多時。因此,我決定無視於他的存在,毫不在乎地把雞肉吃完,再享用下一道——乾酪皮。

    美食當前,但是耳邊不斷地傳來鳴鳴哀鳴,距離又是如此之近,真是煞風景。聽說,晚宴要是有投資掮客在場也會讓人索然無味。不管怎麼說,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垃圾桶裡的那位老兄亦然。

    撇開這小小的不悅,今天的晚餐還不錯。酒足飯飽之後,我開始鄭重其事地考慮住宿的問題。

    搜索了幾分鐘之後,我發現這個村落有個特色:在主要道路上,每隔一二百公尺兩旁就有小路,小路的盡頭就是房舍。而每條小路都有一隻垃圾桶,跟我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同伴所佔據的大同小異。我運用了一下邏輯法則,斷定每一隻垃圾桶都有某種可以充飢的東西,雖然不一定能讓人食慾大動,但是可供溫飽,而且安全無虞、取得方便。

    我—嗅,更證實我的理論正確。想到大腦和鼻子的功能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使得胃部得以滿足,不禁佩服自己的才智。

    第二天的早餐打點好了之後,我開始尋找棲身之處。就在此時,我遇上了困難,我拜訪了約五六家,門外都有個可讓我小憩一番的窩,然而我一走進,就聽到連聲威脅、警告,大抵對我的行動不表贊同——這會兒,不是人類看我不順眼,而是咱家同類——家家戶戶至少有兩隻看門狗,看他們大驚大叫的樣子,好像我是珠寶大盜似的。

    好在,他們的行動都有限,不是被鐵鏈就是被繩子綁住,這使得他們凶狠的本能受到牽制,我就在領土的界線,舉起後腿撒了泡尿。嘻嘻,他們再怎麼張牙咧嘴也不能動我一根毫毛。這種挑釁的姿態好比到人家做客,評論主人選的窗簾沒有格調,准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有一隻牙齒其大無比的大瘋皮狗就發狂地想掙脫鐵鏈逮住我。可憐的傢伙,我想他的聲帶可能要扯斷了。他的怒吼突然變成了吱吱聲,看起來頗難為情。活該!

    然而,看完這些餘興節目後,我還是得找一個窩休息。今天真是漫長、高潮起伏的一天,而且學到不少東西,但是這會兒我已經疲憊不堪,對住宿不能再挑三撿四了,只在沒有掃把和惡犬的地方就行了。我試著接近最後一家,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狂吠猛叫交響曲,只好在森林邊緣的灌木叢裡倒頭大睡。

    一提起森林,總讓人聯想起許多浪漫的地方——靜謐的林中空地、林蔭深處、大地之浪漫安靜的懷抱,以及一個宜於靜思冥想之處,然而你也該跟我一樣,住上幾個禮拜看看。森林給我的記憶就只有一個字,那就是:吵。鳥兒的尖叫,還有它們擾人清夢的啁啾;白天獵人的喧嘩和槍聲;夜行動物出沒沙沙作響,還有貓頭鷹的嘰哩咕嚕,真是片刻不得安寧。因此,我常常輾轉難眠,希望有一天能不被打擾,一覺睡到天明。

    我常常溜進村子,為的就是暫時從森林的喧鬧聲中得到解脫。只要和肉販及雜貨店那只討人厭的小傢伙保持距離就沒事了。可以四處逛逛,從容愉快地溜啦。中實上,有一兩個比較有紳士風度的村民已經認得我了,對我伸出友誼的手。如同以往,只要我想把這個姿態發展成「恆久的關係」,那隻手馬上就縮回去了。

    就在我白天流浪的生涯愈來愈乏味的時候(其實,晚上也一樣無聊),我的命運出現轉機。這可謂我生命中的里程碑,或是轉折點。也許兩者皆是。

    不管如何,待我娓娓道來,請諸君自行判斷。

    ※※※

    有一天晚上,所有的貓頭鷹都聚集在我腦袋上方的樹上,不知是在進行辯論大會,還是到了交配季節,讓我不得安眠。第二天,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前往村子。我不但無精打采,而且面容憔悴,平常的活潑和機靈全不見了。

    在去往村裡的路上,我聽到身後有汽車聲,趕緊跳到排水溝中,讓車子先行。不料,這車子停了下來。

    駕駛人是位女士,從她下車的步伐,即可感覺我們志趣相投。她不是高高在上地睥睨著我,而是,蹲下來和我面對面。對人類來說,這實在是不算什麼,但是對吾等狗族而言,可是意義非凡。此舉表示同情、願意以平等的地位來溝通——這實在是應有的禮貌。

    如果有人老是在你頭上一公尺以上的地方瞟著你說話,你是不是會覺得不屑而且認為這人有失教養?因此你該可以瞭解為何我對她這親切的序曲這麼熱情——尾巴和身體奮力地搖,發出狂喜的嗚嗚聲,伸出友好的爪子碰觸她的膝蓋。

    就這樣,我們在水溝旁「談心」,過了幾分鐘,她好像已經下定決心。她打開車門。我的耳朵下垂、情緒低落,之前的經驗告訴我,這就是倉促道別的前奏,下一刻車子即將急馳而去,奔向落日,把你拋下——一個孤獨的流浪狗。

    這次可不同了,她居然請我上車,於是我一躍而舊,乖乖地待在車地板上,盡量不討不厭。之後,這個剛結交的好朋友居然請我坐在她身旁,你可以想像我的驚訝,心中突然湧起的希望之泉更不在話下。

    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我們都有自己的表達方式。人類總是愉快地拍著彼此的背,而我卻是想找個東西來咬。這種咬,並不是侵略的姿態,只是表明贊同目前的情況,眼前的安全帶正可派上用場。

    我們漸漸駛離村落,開上一條小路,兩旁儘是葡萄園。

    我們在一座房舍前停下來,跟我過去幾個禮拜所見的房子無大差別。耳邊又響起熟悉的低吠聲,他們大概巴不得咬我一口,我從車上的座位瞥見,這家養的兩隻狗,都沒有被綁起來。經過那位女士耐心地一番勸誘。我才怯生生地下車。跟同伴打聲招呼。

    幸好,這兩隻都是母的——一隻是邋遢的老母狗,從遠處看,像是一頭獵犬;另一隻則是黑色、跛足的拉布拉多犬。看來,它們對我不會造成任何威脅。互相問好後,她們立刻趴在花園裡,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

    這時,我心想:此行恐怕不是單純的拜訪,那位女士把我鬍鬚上的皮帶碎屑撿起,帶著若有所思的眼神,並喃喃地說道家中其他成員。

    我記得,自己當時想著,天哪,千萬別讓我看到貓,也別是穿著靴子、拿著槍,有殺人傾向的瘋子。不知怎麼,在一生中最關鍵的現在,這些奇怪的念頭不斷地在我腦海中顯現。

    眼前出現的人,和我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裸足、手無寸鐵(這真是個好的開始),而且看起來好像在發呆。我們打趣地看著對方,但是我發現他全然沒有那位女士的興奮。之後,他們倆到角落竊竊私語、我就趁機測覽一下四周環境。

    對於室內設計,我並沒有繼承什麼流派,只有自己一點看法,這房子對我來說,真是綽綽有餘——前後都有花園、屋後不遠是未經人工修飾的荒野、室內地板鋪著地毯,四處瀰漫著那兩隻母狗的氣昧。顯然他們住的地方可不寒酸,對我而言,更是高級的享受了。不過,這家已有兩隻狗了,為什麼要讓第三隻來湊熱鬧呢?

    我偷偷地走近他們開「家庭管理會議」的角落,豎起耳朵。

    這家女主人顯然執意將我留下,而男主人則猶豫不決。三隻狗會不會太多?如果我留下來,有容身之處嗎?他們淡淡地提起,可能得找到我原來的主人。但是,女主人使出高招,以痛苦的語調滔滔不絕地說我情況堪慮營養不良,而且連個安穩的窩都沒有;更加上她私人的看法,談到我身上的痤瘡、突出的肋骨,以及慘不忍睹的外貌,最後為我懇求,認為我急需細心照料,不然小命恐怕不保……這些話聽在我耳裡,有如仙樂,我把身子靠在她腿上,表示我們團結一致。

    老天保佑,她終於獲得最後勝利(我注意到,老婆總是勝的一方)。他們暫留我下來,觀察一段時間。哈,只要我保持乾淨、對那兩隻母狗言聽計從,還有小心別惹男主人生氣,我就可以正式登堂入室了。

    我舒服地躺著,陽光照在我的肚子上,主人從門口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這個世界真是美好,浪跡天涯、好幾個禮拜三餐不繼的日子恍如昨日。

    此時此刻的我,實在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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