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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02章 一座黑城 文 / 埃克多·馬洛

    瓦爾斯煤城坐落在塞文山脈中的一個向著地中海傾斜的山坡上,從蒙塔爾吉到瓦爾斯的直線距離有五、六百公里,但是,我們於的這一行決定了我們必須在沿途尋找城市和較大的集鎮來安排可以賺錢的演出,這樣,就必須使我們多繞了不少路,而這段距離也就在實際上超過了一千公里。

    我們化去將近三個月時間才走完了這千里迢迢的路程,在我們到達瓦爾斯郊外的時候,我滿心喜悅,因為我發現這段時間並沒有白費,在我那皮革制的錢包裡竟已有了一百二十八個法郎,也就是說,只差二十二個法郎就可以為巴伯蘭媽媽買頭奶牛了。

    我覺得馬西亞和我差不多,他對於在這一大筆錢中有著他的一份貢獻而表現出來的喜悅,不是一般的得意而是非常的自豪。馬西亞的貢獻確實太大了,沒有他,尤其是沒有他的短號,我和卡比是無論如何也掙不來這一百二十八個法郎的。

    從瓦爾斯到夏凡儂,我們定能掙夠還短缺的二十二個法郎。

    我們來到的這個瓦爾斯城,一百多年以前還只是一個湮沒在群山之中的貧窮山村,在那個時候,它的名字也只是因為讓-卡瓦利埃1所率領的、穿白襯衫的「上帝的孩子」2經常利用它作為庇護所而才被人知道。它的這種深藏於崇山峻嶺之中的位置,一方面使它成為「卡米察」3對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作戰的一個重要基地,另一方面,正是這個地理位置,才使它一直處於由閉塞和偏僻造成的貧窮之中。大概在一七五○年,有一位對採礦事業懷有狂熱興趣的老紳士在瓦爾斯發現了煤礦。從那時起,克爾斯就成了煤田。它和阿籟、聖熱爾維、貝賽吉這三個煤田一起,成為法國南部的煤炭供應地,並同英國煤炭在地中海市場展開了競爭。當老紳士開始他的挖掘工作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當挖掘工作達到一百五十米深而仍一無所獲時,人們曾採取過激烈措施,想要把他當瘋子關起來;當他的錢財在這荒誕離奇的開採中快要耗盡的時候,他在瓦爾斯地下看到的仍是鐵礦而不是煤層;但老紳士並不加以理會,他乾脆搬到礦井裡住了下來,他吃在裡面,睡在裡面,不再出來了;在他看來,井下比井上清靜,因為到了井下,須要他忍受的,最多也不過是他花錢雇來的工人們的懷疑的目光。在井下,每挖一鎬,這些工人就聳聳肩,但他們多少也被吃住都在裡面的老闆的信念所感動,於是又挖下了第二鎬。井越挖越深,終於在二百米深的地方發現了煤層,老紳士不再是瘋子了,他成了一個大智大勇的人,一夜之間,身價百倍。

    1讓-卜瓦利埃(1679-1740):法國基督教加爾文宗教徒。一七○二到一七○年間,他在朗格多克塞文山區率領由加爾文教徒組成的、被人稱作「卡米察」的武裝抗暴軍同法王路易十四的王家軍隊轉戰兩年,曾擊潰法國元帥蒙脫勒凡和維拉斯的軍隊,一七○四年,他從後者手裡接受一筆巨款後,便放下武器,出走英國,在英國的澤西島任總督至死。

    2「上帝的孩子」:「卡米察」武裝抗暴軍的富於宗教煽動性的自稱。

    3「卡米察」:「卡米察」是「卡米梭」的諧音,朗格多克地區方言稱襯衫為「卡米梭」。讓-卡瓦利埃的軍隊常在夜間作戰,戰士多穿白色襯衫以資在黑暗中互相識別,故得名。

    今天的瓦爾斯是一座有著巨大工業前景和一萬二千居民的城市,瓦爾斯、阿籟、貝賽吉,它們現在是南部法國的希望。

    瓦爾斯現在的和將來的財富,都在地下而不是在地上,地上的景象確實叫人感到陰沉和荒涼,到處都是石灰岩高原和稀疏的矮灌木叢,也就是說,到處都是不毛之地;要不是總算在這裡那裡長著些可憐的栗樹、桑樹和枯瘦的橄欖樹,這一片山地就真成了沒有樹木、沒有綠被、只有灰色和白色岩石的荒野了;另外,在較低窪的潮濕處,畢竟還長著些有活力的綠色植物,它們好歹為這荒涼的群山增添了幾分快意。

    這種荒山禿嶺很容易造成水災,下雨時,雨水從光禿禿的山坡上流下,就像從石街上流過一樣,平時乾枯的小溪裡,這時就出現了急湍,它迅猛地向山谷中間的河流衝去,河流的水位便暴漲到三米、四米、五米,甚至更高。

    瓦爾斯城跨坐在蒂漢納河上面,這條穿過瓦爾斯城的河流,就是上面說過的那種山谷河流。在瓦爾斯城城內,同時還有著兩條小溪溝,即特魯耶爾溪溝和聖昂多爾溪溝;在平時,它們的涓涓細流都匯進到在城內潺潺流著的蒂汶納河裡。瓦爾斯根本談不上是座漂亮的城市,既不整潔,又不規則。裝載鐵礦石和煤炭的礦車,從早到晚在貫穿城市街道的鐵軌上駛過,不斷把紅的和黑的塵粉灑向四處;到下雨天,街上的塵土便變成泥漿,像沼澤地的淤泥一樣深;相反,在晴天和颳風的日子,這些塵粉又成了迷眼的滾滾塵土,在城市上空旋轉飛揚。所有的房子,從上到下都是黑的,爛泥和塵粉把這些房子從路面一直染黑到房頂;窯爐和高爐冒出的黑煙和煙炱又把它們從房頂到路面再染黑一遍。一切都是黑的:地面、天空、直到蒂汶納河裡流著的河水。然而,在街上湍流不息的人群比他們周圍的黑馬、黑車和黑樹上的黑色樹葉還要黑。似乎煙炱的塵霧從早到晚都籠罩著這座城市,或者,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曾經叫瀝青淹沒過、甚至連房頂也都好像被淹沒過似的。城裡的所有街道,完全不是為了車馬和行人才鋪築的,而是為了鐵軌和礦車。在地上,到處都是鐵軌和轉盤;在人們的頭頂上,是天橋、傳送帶和發出震耳的轟轟響聲的傳動軸。人們經過高大的地面建築物時,會覺得房基都在震動。透過這些建築物的門窗往裡瞧,可以看到融化的鐵水象巨大的火流星一樣在奔流,杵槌在它們周圍發射出雨點般的火星,蒸汽機的活塞永遠在有規律地上下滑動。廣場上沒有紀念碑,沒有花園,也沒有雕像,所有的建築物看去都十分相像,它們都是按一個式樣建築的,都呈立方形。教堂、法院和學校也都只是按人們的需要、開了幾個窗口的立方形建築罷了。

    我們到達瓦爾斯郊外的時候,是下午兩三點鐘,明淨的天空閃耀著燦爛的陽光。可是,我們越是往前走,天色也跟著越變越黑,天地之間象隔著一層厚厚的煙雲,煙雲在緩緩地、笨重地移動,它不斷被高聳的煙囪切開,然後又凝聚成一片。一個多鐘頭以前,我們就已經聽見轟隆隆的巨聲,像大海在咆哮,中間還夾雜著沉悶的打擊聲。轟隆隆的聲音來自抽風機,沉悶的打擊聲來自彈簧錘和杵槌。

    我知道亞歷克西的伯父是瓦爾斯的一個礦工,他在特魯耶爾礦幹活,但我知道的就只是這麼多。至於他是住在瓦爾斯城裡還是郊外,那我就一無所知了。

    進了瓦爾斯城,我便打聽特魯耶爾礦在哪裡,人們讓我到蒂汶納河左岸的一個小山谷裡去我,說那裡有一條向這條河流去的小溪溝,小溪溝的名字也就是我要找的煤礦的名字:特魯耶爾。

    如果說這個城市的外表並不迷人,那麼這個山谷的景象就更加陰森可怕。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光禿禿的環形山丘,它摟抱著一大片難看的紅土,紅土被一條長長的灰色的岩石帶切了開來,在東一塊西一塊的紅土上,沒有樹木,沒有花草。在山谷的入口處,有著採礦用的建築物:車棚、牲口棚、店舖、辦公房和好些蒸汽機的大煙囪。此外,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是煤炭和石頭。

    當我們走近這些建築物的時候,一個看來精神失常、披頭散髮的年輕女人,手裡拖著一個小孩,走到我們跟前,叫住了我。

    「請您告訴我,那條蔭涼的路在哪裡?」她問。

    我吃驚地望著她。

    「請問您,那條有樹林和濃蔭的路在哪裡?路邊有小溪在卵石上叮咚、叮咚、叮咚地流著,樹林的葉叢裡有著唱歌的小鳥兒。」

    說著,她用口哨吹出幾聲歡快的調子。

    她的眼睛明明看著我,但她絲毫也沒有看出我已經嚇呆了。

    「您沒有碰到過這條路?」她看我不回答,就繼續說下去,「真遺憾,那麼這條路一定還很遠。告訴我吧,我的孩子,我該向右邊走還是向左邊?我在找,可沒有找到。」

    她接著就換了一種激憤的、語氣,聲音也隨之而變得異乎尋常起來,她對我不再用「您」來稱呼了,她的一隻手揮動著,另一隻手摸著孩子的頭,像早已背熟了似的說出了下面的這些話:

    「我向你問路,因為我相信在那條路上肯定能碰上馬利尤斯。你認識馬利尤斯嗎?不認識,那麼,告訴你吧,他就是孩子他爹。他在礦裡被瓦斯燒傷以後,就一個人跑到那條蔭涼的路上躲了起來,他現在什麼都不幹,只在這條蔭涼的路上散步,這能治好他的燒傷。他能找到這條路,可我找不到,所以我已經六個月沒有見到他了。人們相愛的時候,六個月是多麼長!六個月,六個月!……」

    她轉過身去,面對礦區的建築物,用手狠狠指著那些噴吐滾滾濃煙的蒸汽機的大煙囪。

    「地底下幹活,」她大聲喊道,「那是魔鬼幹的活!地獄。還我的父親!還我的兄弟若望!還我的馬利尤斯!該死的魔鬼,該死的魔鬼!」

    然後她又衝著我說:

    「你不是本地人,對嗎?瞧你那老羊皮,瞧你那帽子,你是從遠地方來的,到墓地去數數墳頭吧,一個、兩個、三個,一個、兩個、三個。人全死在井底下了。」

    說完,她抓住了孩子,緊緊地把他摟在身旁,說道:

    「你想要我的小皮埃爾?你要不到手的,永遠也要不到!……水是甜的,水是清涼的。路在哪兒?你不知道?你也像那些當面恥笑我的人一樣,是一個傻瓜。你為什麼要留住我?馬利尤斯在等我吶。」

    她轉過身子,嘴裡吹著歡快的曲子,邁著大步走了。

    我當然明白這是一個因瓦斯爆炸而失去了丈夫的瘋女人。那麼,井下有著多麼可怕的危險!在礦區的入口處,在這荒涼的地方,在這陰森昏暗的天色下面,我們遇見了這個可憐的女人,這個痛苦的瘋子,我心裡感到一陣陣難受,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有人給我指明了加斯巴爾大叔住的地方,他的家就在靠近煤礦不遠的一條彎曲陡峭、從山崗通往河邊的小街上。

    我到了那裡,看到有個女人正靠在門口和一個靠在另一家門口的女人在說話,我問了她,她說加斯巴爾要六點鐘下班後才回來。

    「您找他有事嗎?」她問。

    「我想看看亞歷克西。」

    她於是從頭到腳把我打量了一番,也看了看卡比。

    「您是雷米嗎?」她說,「亞歷克西跟我們提起過您,他在等您哪。這是誰?」她指了指馬西亞。

    「我的夥伴。」

    這個女人當然是亞歷克西的嬸嬸,我還滿以為她會招呼我們進屋去休息的,因為我們沾滿塵土的雙腿和被太陽曬黑的面孔,都在向她表明我們已經走得很累了,但她什麼表示也沒有,只是連連對我說,如果我願意等到六點鐘再來,就能見到亞歷克西,因為他也在井下幹活。

    我不願意叫她為難。道過謝之後,就趕緊回城裡去找麵包店,因為我們的肚皮從大清早起還一直沒有填進過東西,頭天的晚飯也只吃了一片麵包。我們太餓了。我也為受到冷遇而感到羞愧,我覺得馬西亞也正在尋思這是怎麼回事,走這麼遠的路值得嗎?

    我似乎感覺出馬西亞將要對我的那些朋友產生一種不好的看法,在以後我再向他提起麗絲的時候,我怕他不會再那樣熱情地聽著了,而我總是一心想要他在沒有見到麗絲之前就對她產生好感和友誼。

    我們所遭受的冷遇不可能使我們再回到那所房子去,六點鐘前我們只好在礦山出口處徘徊,等著亞歷克西。

    特魯耶爾礦區由三個煤並組成,即聖於連井、聖阿爾封齊納井和聖邦克拉斯井。根據老習慣,煤礦通常用一個聖人的名字來為它的提升井、通風井和排水井命名,這個聖人的名字一般就是這口井破土那天日曆上寫著的聖人的名字1。這不僅是為了給這個井取個名宇,也是為了便於記住這口井破土的日子。井雖然是三口,但井口只有一個,它就在礦燈室的隔壁。這就是說,三口井的工人,他們上井下井時走的是一條共同的巷道和一個共同的井口。這條巷道直通井下的第一水平2,在那裡,人們可以和井上、井下的所有部門聯繫;通過這個水平,人們希望能夠減少一點井下最容易發生的事故,比如纜繩斷裂或罐籠被障礙物鉤住等,這些事故都有使人跌進兩三百米深的井洞的危險;第一水平的另一個好處,是不讓機器把工人直接從兩百米深的地下一下子舉升到地面,而是讓他們在這個水平上停下來,自己步行著從總巷道走出井口,這可以使他們避免由氣溫劇變引起的身體方面的不舒服。地下是恆溫,溫度高;地面的氣溫是變化的,地上地下差異太大會引起人們患胸膜炎或胸部腫痛。

    1法國是天主教國家,日曆上幾乎每天都註明這一天是某一個聖人的瞻禮日(紀念日),一般都是這個聖人立聖品或死去的日子。

    2煤礦是分階段按由上而下的順序開採的,即分層次開採。其第一層,即第一水平,或稱第一生產水平;第二層為第二水平,以下類推。一個水平包括好幾個采區,一個采區包括好幾個工作面,工作面亦稱掌子面。一個水平的煤層可開採十幾二十年;一個工作面的煤層一般只夠開採幾個月到一年。水平本身並不是煤層,但在這個水平上存在著須要開採的煤層,水平是為實現開採這塊煤層所需要的「施工」場地。

    工人必須通過這條巷道走出來,這是我已在事先打聽明白的,所以我和馬西亞還有卡比都等候在巷道的出口處。六點鐘響過後不久,我發現在漆黑的巷道深處,有好些搖曳的小亮光在迅速增大,那是下班工人拿著礦燈走上地面來了。

    他們前進得很慢,步子沉重,一個個都好像膝部有毛病似的——這裡面的原因,我是直到後來自己走遍了通往最底層的水平的所有台階和梯子之後才弄明白的——他們的面孔都黑得像剛從煙囪裡爬出來的捅煙囪的工人,衣服和帽子沾滿了煤屑和煤漿。在經過礦燈室的時候,每個人都走進去把他們的燈掛在釘子上。

    我留神地注視著,然而我連亞歷克西的影子也沒有看見。要不是他跳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我的天!我怎麼才能把他認出來呢?他從頭到腳全是黑的,一點也不像從前那個在花圃的小路上奔跑著的我的夥伴了。那時他的襯衣很乾淨,袖子一直捲到胳膊肘,半開的衣領露出白淨的皮膚。

    「這是雷米。」他轉身對走在他旁邊的一個四十上下的人說,這個人的面孔和阿根老爹的一樣開朗。這毫不奇怪,因為他們畢竟是親兄弟。

    我明白這就是加斯巴爾大叔。

    「我們早就等你來了。」他對我說,語氣和善,態度也誠懇。

    「從巴黎到瓦爾斯的路程很遠。」我說。

    「你的腿太短了。」他笑著說。

    卡比一見亞歷克西便顯出撒瘋的樣子,它歡蹦亂跳,用咬住老朋友的衣袖不放來向對方表示友情。

    這時候,我向加斯巴爾大叔介紹說,馬西亞是我過去結識的好夥伴、好搭檔,而且也是個好孩子,我這次又把他找來做搭檔了,他的短號吹得比任何人都好。

    「喔!卡比先生!」加斯巴爾大叔說,「明天正好星期天,你們歇息好了給我們來一場表演吧!聽亞歷克西講過,卡比這條狗比學校的老師和喜劇演員還聰明哩!」

    在加斯巴爾大嬸面前我是那樣的侷促不安,在加斯巴爾大叔跟前我卻感到那樣的自在,他作為阿根老爹的親兄弟,肯定是當之無愧的。

    「你們兩個一起聊聊吧,小伙子們,你們大概有不少話要說吧!我嘛,和這位短號吹得呱呱叫的年輕人談談。」

    一起聊聊!即使聊上整整一個星期也未必夠!亞歷克西想知道我的流浪生活;而我呢,急於想知道他是怎樣習慣新的生活的;我們倆都只忙著互相發問,都沒有想到還應該互相回答。

    我們走得很漫,回家的工人像一條長龍似的擠滿了整個街道,他們擦著我們的身體向前走去,沒有一個不是渾身上下都如同覆蓋在地面上的煤屑一樣烏黑。

    當我們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加斯巴爾大叔走到我跟前對我們說:

    「孩子們.和我們一道吃晚飯吧!」

    從未有過這樣使我高興的邀請,剛才我還一邊走一邊尋思:到了門口我們是否應當分手?因為大嬸接待我的那副樣子,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希望。

    「這就是雷米,」他一邊進屋一邊說,「那是他的朋友。」

    「我剛才已經見過他們了。」

    「那太好了。你們已經認識了。一會兒他們和我們一道吃晚飯。」

    和亞歷克西一道吃晚飯,我的確非常高興,這意味著我可以在他身邊度過這個夜晚了。但也應該坦率地承認,能吃上一頓晚飯,這件事本身就使我感到非常快慰。自從離開巴黎以來,我們都只是往嘴裡胡亂塞點象圓麵包或剩麵包頭之類的東西,就算作是吃飯了,很少正經地坐在椅子上、餐桌旁用湯盤吃過一頓晚飯。其實我們已經掙到的錢是付得起在一個較好的飯店裡偶爾去吃一頓較好的飯食的,可我們必須省下錢來買那頭王子的奶牛;馬西亞的心腸也真好,為了要買這頭奶牛,他和我一樣,心甘情願地節衣縮食。

    但是,這個晚上,我們無福享受豐盛的晚餐。我坐在飯桌前的一張椅子上,沒有人端上湯來給我們喝。

    大部分煤礦公司都設有一種專門為礦工供應生活必需品的商店,工人不用付現錢、而且只要付成本費就可以從那裡買到他需要的一切東西,商店將在他的半月一發的工資內扣除他應付的錢數。這種按成本記賬賒購的方式,它的好處是明顯的,因為工人們再也用不著向那些會把他們弄窮的小商販去賒購東西以致負債纍纍了。可是這也和任何事情有利必有弊一樣,在瓦爾斯,礦工的妻子是沒有干家務活的習慣的,男人下井後,她們收拾一下屋子,便互相串門聊天,喝著從礦工商店記帳取來的咖啡或巧克力。既然時間都已經花在串門子和聊天上面了,男人們下班回家吃晚飯時,她們哪裡還來得及煮湯燒菜呢,當然只好跑商店去取回點熟肉之類的東西了。我並沒有說她們天天都這樣,但確實常常是這樣。我們晚飯所以喝不上湯,就是因為加斯巴爾大嬸白天出去聊天了,她同別的礦工的妻子一樣,這是她的一個習慣。我後來從商店的帳單上看到,加斯巴爾大嬸經常買的有兩類東西:一是咖啡和巧克力,再就是各種熟肉。

    我發現大叔是個隨和的人,他對吃豬肉熟食並沒有什麼怨言,因為他更喜歡安寧。這天晚上,他也只是稍微提了點意見,語氣是極溫和的。

    「多虧我還能自愛,」他舉著玻璃杯說,「我居然沒有變成酒鬼。明天想法給我們做點湯喝吧。」

    「哪有時間呢?」

    「難道地上的時間比地下的短嗎?」

    「那誰來給你們縫呀、補呀、洗呀呢?都賴你們自己!把衣服穿得爛成這個樣子。」

    大叔看了看身上穿著的早該縫補、但並沒有縫補的煤行的、破爛的衣服,說:

    「原來我們穿得像王子一樣呢!」

    我們吃晚飯的時間不長。

    「孩子,」加斯巴爾大叔對我說,「你和亞歷克西一起睡吧。」

    然後又對馬西亞說:

    「你呢,如果你願意去麵包作坊的話,我們在那裡用乾草給你搭一個舒服的床鋪。——

    這天晚上,整整大半宿,我和亞歷克西只顧講話,一都忘記了還應該睡覺。

    加斯巴爾大叔是個挖煤工1,他的工作是用鎬在井下把煤塊刨下來;亞歷克西是他的推車工,他把裡面已經裝滿煤塊的、也叫「吊斗」的煤車,在井下鐵軌上,推著滾著,從工作面2一直送到提升井下面,到了那裡,吊斗被繫在一根纜繩上,由機器把它提升到井上。

    1原文中的這個詞,一般應譯「采煤風鎬手」,但書中並無風鎬字樣,故譯「挖煤工」。

    2原文中這個詞為「開採點」,但在我國煤礦術語中沒有這個詞,當系指工作面(即掌子面)。

    亞歷克西當礦工的時間不算長,但已經愛上了他的礦井,對礦井誇不絕口,說這是瓦爾斯最了不起、最奇特的地方。在他對礦井的描述中,最能使一個從陌生地方來到這裡的流浪者聽得津津有味的,而且感到重要的,是下面這些情況。

    首先,人們順著一條挖在岩石中的巷道前進,十分鐘以後,來到一個又直又陡的台階跟前,台階下面是一張木製的梯子;然後又是台階,台階底下又是木梯子,這時就到了五十米深的第一水平。耍到九十米深的第二水平和二百米深的第三水平,必須通過同樣的台階和木梯子。亞歷克西在第三水平幹活,下到他那水平的深度,要比登上巴黎聖母院的鐘樓所走的路程多出三倍。

    登上了巴黎聖母院的鐘樓再下來並不難,因為鐘樓裡的梯子是有規則的,光線也明亮。井下可不同,那裡的巷道是按岩石的地質不規律性鑿成的,時高時低,時寬時窄。再說,除了礦工手裡拿著的礦燈所發出那點亮光外,再沒有任何別的光線。要知道,井下的煤泥同井上的爛泥一樣滑,因為岩層裡滲出來的水無時無刻不在滴答滴答地掉下來,有時冰涼的水滴正好掉在你的面孔上。

    要下到二百米的深度已經夠遠的了,但這還不算,你還必須通過巷道爬上不同平巷1,才能進入你幹活的工作面,而特魯耶爾礦的巷道全長已達三十五至四十公里。當然,人們毋須走完四十公里的全程,但在井下走路是非常累人的,因為人們有時要在水中前進,而有的巷道裡甚至有著由岩石縫裡滲出來的水所匯成的小溪;小溪一直流到排水井,抽水機再從那裡把它抽到井外。

    1不同平巷:平巷,通常指水平底板上的運輸道。不同平巷,當系指不同運物道。

    巷道若是從堅硬的岩層通過,那麼這樣的巷道純粹是地下隧道;巷道若是從容易崩塌和流動的岩層通過,它的頂部和兩側就要用由斧子砍下的杉樹圓木作支架;因為由銀子鋸出的,會留下導致杉木腐爛的槽口。儘管圓木支架是為了頂住岩層的壓力,然而這種壓力常常大得使圓木彎曲變形,從而巷道就變窄了,有的地方甚至塌陷了。這種時候,礦工們只匍匐爬行才能通過。在這些圓木支架上,長著蘑菇和一種象棉絮一樣輕柔的白毛,它的雪一般白的顏色同四周烏黑的煤層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你在巷道裡,可以聞到從腐爛了的木頭上發出的一種類似汽油的味道;在蘑菇和不知名的植物以及白色的苔衣上面,可以看到蒼蠅、蜘蛛和蝴蝶,它們和你在外面陽光下看到的同類昆蟲不太一樣。這裡也有到處亂竄的老鼠和用爪子倒掛在支架上的蝙蝠。

    井下有著縱橫交錯的巷道,就像巴黎有著廣場和十字路口一樣。寬闊的巷道如同林蔭大道;狹窄低矮的則如同聖馬賽爾區的小街陋巷。然而整個這座地下城終年都處在黑暗之中,沒有路燈和瓦斯燈,只有礦工自帶的礦燈。儘管這裡有時候連一點亮光也沒有,但你能夠聽到嘈雜的聲音,它向你表明這裡並不是幽冥地府。在采區1,人們可以聽到火藥的爆炸聲,氣流會給你送來一陣陣火藥味和濃煙;在通往各個工作面的巷道裡,人們可以聽到被叫作吊斗的煤車的隆隆滾動聲;在提升井裡,你能聽到罐籠起吊時同罐 道摩擦的聲音;但最響的是裝在第二水平上的蒸汽機的巨大吼聲2。

    1采區:亦稱采煤區。一個采區包括好幾個工作面以及和這些工作面相連的巷道。

    2蒸汽機按常理都在井上,不在井下;但在兩個水平之間,由於煤層構造複雜,有時也從上面的水平向下面的水平打一口「暗井」,供提升煤車用。這時就在上面的水平安裝蒸汽機,用以開動絞車。但這種情況即使在舊式采煤方法中也屬罕見。

    井下最奇怪的地方是那種叫作「上山眼」3的巷道,在那裡,人們按煤層傾斜角在斜坡上向上開採,半裸的礦工只能跪著或者側臥著刨煤,煤塊從「上山眼」順坡落到水平的底板,再從那裡被推運到提升井下面。

    3原文的詞是「上升巷」,即我國煤礦術語中的「上山眼」;其傾斜角向下的,稱「下山眼」。

    這就是人們在井下工作一天的情景,不過並不是天天都這樣,因為也有發生事故的日子。亞歷克西到達瓦爾斯兩星期後,他親身經歷了一次瓦斯爆炸事故,險些丟了性命。瓦斯是煤層中自然生成的一種氣體,一接觸火苗立刻就會爆炸。沒有比這種爆炸更可怕的了,人們只能把它同一個裝滿火藥的火藥桶的爆炸相比。只要礦燈或火柴的火苗碰上了瓦斯,那麼巷道裡有著瓦斯的地方,也就是所有的巷道,包括提升井和通風井,都會頓時發生爆炸和由爆炸引起的熊熊大火,它摧毀一切,連地面上的通風井井口的房頂也會被掀掉,爆炸和大火在井下引起的高溫,可以把煤塊燒成焦炭。

    六個星期前的一次瓦斯爆炸,使十二個礦工喪生,其中一個礦工的遺孀成了瘋子。我明白,亞歷克西說的這個瘋子,就是我在這天下午碰到的帶著孩子尋找「萌涼的道路」的那個女人。

    為了防止發生這種事故,人們採取了預防措施,井下不准吸煙,工程師們經常下井檢查,讓礦工們對著他們的鼻子吹氣,看誰違反了禁令;人們使用了達維燈,它是由一位偉大的英國學者達維發明的,燈芯被一種織得很細的金屬布罩了起來,不讓火苗竄到罩子的外面去,礦燈的燈芯在易爆的氣體中燃燒發亮,卻不會在它的外面引起爆炸。

    這天下午,我一到瓦爾斯,就對煤礦產生了好奇心,現在聽了亞歷克西的這一番描述,我的好奇心更大了,很想下井看看。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向加斯巴爾大叔提了出來,他回答說不可能,因為只有在裡面幹活的人才能下去。

    「如果你想當個礦工,」他笑著解釋說,「那倒是很容易的,而且你那好奇心也就可從滿足了。再說,礦工的活兒也不比其它的活兒壞。你不是害怕雷雨嗎?這活兒對你正合適。總之,這比四處流浪賣藝要好得多。你留在亞歷克西這裡吧。孩子,咱們一言為定怎麼樣?我們也可以為馬西亞找個活兒,當然不是去吹短號。」

    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留在瓦爾斯,我有著別的事情要做,我還有著別的目的,我不能整天在特魯耶爾礦的第二水平或第三水平上推車。

    那麼我只好放棄下井看看的念頭了。我以為在我離開這裡的時候,除了亞歷克西給我詳細講述的和加斯巴爾大叔好歹也給我介紹過的一些事情外,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然而由於一些偶然的機會,我終於直接從最大的恐怖、最嚇人的驚慌中,懂得了、也感覺到了礦工們會遭受到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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