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21章 流離失所 文 / 埃克多·馬洛
已經有不少日子了,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老是有這樣的思想,並暗暗對自己說:
「孩子啊,你太幸運了,這種好景是不會長久的。」
橫禍將怎樣落到我的頭上,我無法預測。但差不多可以肯定,它遲早要落到我的頭上。
我為此常常悲觀喪氣。但也有好的一面。為了避免大禍的到來我總是千方百計地盡力幹好自己的活兒,因為在我想來,既然這是落在我頭上的災禍,那麼它必然是由於我的過錯而引起的。
但是我弄錯了,它根本不是我的過錯引起的,雖然如此,它仍然證明我的預見是太正確了。
我已經說過,阿根老爹是種植紫羅蘭的。這種花的栽培技術並不太難,巴黎郊區的花農都能栽培得非常出色。四、五月份,他們把粗壯的、上下開滿了花朵的花枝送到市場上去出售這一事實就是明證。花農種植紫羅蘭的唯一技巧,在於選擇復瓣花種,因為單瓣花種已經不時髦了。可是,在播下的種子中,單瓣、復瓣往往各佔一半。只能留下復瓣植株而不能保留單瓣的,這對一個紫羅蘭花農是有著重要的利害關係的。否則到了第二年你就不得不把精心培育了一年的、開著花的單瓣植株從肥土裡拔出來扔掉。因此,播種後的選苗就成為必要的了。這種選苗也叫「揀花苗」。選苗是根據新株的葉子和它的形態特徵來進行的,掌握「揀花苗」這一技巧的花農數量不多,因而竟成了某些花農家庭的秘而不宜的傳家寶。當一些種植紫羅蘭的花農需要選苗時,他們便向精通這一技巧的同行請教,這個同行就像醫生或專家一樣進城「出診」。
阿根老爹是巴黎最內行的「揀花苗」專家之一,每年到了揀花苗時節,他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這對我們、尤其對艾蒂奈特來說,日子就不好過了,因為同行見面從來沒有不喝一杯的,有時還要喝上兩杯、三杯。在這樣轉過兩、三家之後,再回到家裡來,他的臉總是紅的,說話總是很費勁,舌頭當然也不靈便了,而且兩手發抖。
父親不回來,艾蒂奈特是不會去睡覺的,即使回來得很晚,她也等著。
如果我本來就醒著,或者被他們的聲音吵醒了,我便可以從房間裡聽到父親和女兒的對話:
「你幹嘛不睡?」老爹問。
「因為我想看看你還需要什麼不。」
「原來是這樣。憲兵小姐在監視我!」
「假使我也睡了,現在還有誰來陪你說話?」
「你是想看看我還能不能筆直地走路吧,那好,你瞧吧,我敢打賭,一步不歪,我可以一直走到孩子們的房間不離開這條直線。」
東歪西倒的腳步聲在廚房裡響了一陣,後來靜了下來。
「麗絲好嗎?」他問。
「好。她睡著了,你輕一點。」
「我沒有出聲,走得很穩,我必須走得筆直,因為女兒已經責備父親了。麗絲她沒有見我回家吃晚飯,說些什麼沒有?」
「她看看你的坐位。」
「啊!她看了我的坐位!」
「是的。」
「看了好幾次吧?是不是看了好幾次?」
「老看。」
「後來呢?」
「她的眼睛好像在說:『你不在。』」
「她問你我不在的原因了吧?你回答說我和朋友鬼混了吧?」
「不,她啥也沒問,我啥也沒說,你在什麼地方,她心裡明白。」
「她明白,她明白……她睡得很香吧?」
「不,才睡著了一刻多鐘。她一直在等你。」
「你呢,你想幹什麼?」
「我想不讓她看見你回來。」
又是一剎那的寂靜。
「艾蒂奈特,你是個好閨女。你聽著:我明天到路易索家去,嗯,我向你發誓,你聽見了嗎?我一定回來吃晚飯,我不忍心讓你等我,我不忍心讓麗絲睡覺時心裡難過。」
然而,許諾、發誓並不總是管用的。只要他在外面又喝上一盅,他一定還是回來得那麼晚。在家裡,麗絲權力最大;到了外面,麗絲就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看,」他常說,「說不喝結果又喝了,總不能謝絕朋友們的好意呀!既然已喝了第一杯,那就再來一杯吧,反正我不喝第三杯,可是因為口渴又再喝了一杯,接著酒興就上來了。要知道,飲酒可以解愁,一喝酒,再也不去想債主了,眼前一片金光燦爛,似乎離開塵世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們所嚮往的世界去漫遊。那就乾脆喝個夠。總之,就是那麼回事。」
話也得說回來,像這樣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並不經常發生。再說,「揀花苗」季節不長,等到季節一過,沒有外出的理由,老爹也就不出門了,他不是那種獨自去小酒店消磨時光的懶漢。
紫羅蘭時節過後,我們準備種植其它花卉。一個花農總是不會讓他的園子有一寸白地的,這一茬賣完,另一茬必須馬上栽上。
花農為市場而勞動的本領就在於抓住最有利的時機向市場提供花卉,以便賣得出最好的價錢,這個時機就是一年中的幾個大的瞻禮日1:聖皮埃爾瞻禮,聖瑪麗瞻禮和聖路易瞻禮。本名2叫皮埃爾、瑪麗、路易或路易絲的人太多了,因此,這些天售出的盆花或花束的數量是很可觀的,這些花都是用來向親戚朋友祝賀這種節日的。節日的前夜,巴黎滿街是花:花店裡,市場上,人行道上,馬路旁,房屋的台階上,凡是能放花的地方都放上了花。
12法國是天主教國家,按天主教教規,一年中有很多天被定為某一個聖人的紀念日,稱某聖人瞻禮日,或簡稱某聖人瞻禮。又按天主教教規,嬰孩生下的第三天必須進教堂領受洗禮,領洗時必須選一個聖人的名宇作為他的教名,也稱本名。每一年的這個聖人的瞻禮日便成了這個人的本名瞻禮日或主保聖人瞻禮日。到了這一天,他的親友要向他送花祝賀。這種天主教化的法國社會習俗,從四十年代開始,已逐漸淡薄。
紫羅蘭季節一結束,阿根老爹又為七、八月的重大瞻禮日特別是八月的聖瑪麗瞻禮和聖路易瞻禮而辛勤勞動了。我們準備了數以千計的雛菊皇后、倒掛金鐘和夾竹桃,只要我們的花房和溫室能擺得下多少我們就擺多少。我們還必須讓所有的花在預定的日子裡開放,既不能早開,也不能遲開。早開了,節日到來之前花已凋謝;遲開了,花趕不上佳節。人們不難理解,這是需要某種技巧的,因為人不是太陽和時間的主人,天氣會時好時壞。阿根老爹被視為種花藝術的專家,他種的花,總是不早開也不遲開。這要操多少心!化出多大的勞動代價!
我在故事裡講到的那個時刻,正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季節。我們是在八月五日,各種奇花含苞欲放:在園子裡,露天生長的雛菊皇后蓓蕾初綻;花房中,在擋陽的、刷上乳白色石灰漿的玻璃窗下,倒掛金鐘和夾竹桃含苞待放,它們組成巨大的花叢或者花團錦簇的金字塔,看了使人眼花繚亂。我不時看見老爹心滿意足地搓著手。
「今年節氣肯定不會錯。」他對他的兒子們說。
他默默地笑著,心裡盤算著所有的鮮花售出後給他換來的收入。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們經過了多少艱辛的勞動。我們一刻也不休息,星期日也不例外。現在這一切都已待弄妥當。為了犒勞一番,我們決定全家在當天、也就是八月五日這個星期天到阿格伊去,在老爹的一個朋友家吃晚飯,卡比也去。那位朋友和老爹一樣,也是花農。這一天,我們決定干到下午三、四點鐘就收工,然後收拾收拾,鎖上大門,高高興興地出發。估計五、六點鐘可以到達阿格伊,我們準備在吃完晚飯後馬上回家,以便早點上床,好在第二天一早精力充沛地下地幹活。
一切都按照決定了的做去。下午四點差幾分,老爹鎖上了大門。
「大家出發啦!」他興奮地說。
「向前走,卡比!」
我拉著麗絲,撤腿往前奔跑。卡比汪汪地在我們身邊快樂地跳著,叫著。也許它以為我們又要長時間地走遠路了吧,這對它比憋在家裡好,老待在屋裡使它厭倦了,我又不可能常常照顧它,而我的照顧,它認為是高於一切的。
我們一個個穿著過節的衣服,準備去吃烤肉。路上的行人總要回過頭來看看我們.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兒。麗絲戴著草帽,穿藍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灰布高幫鞋。她成了我能見到的最漂亮、最活潑的小姑娘了;她的可愛,表現在她的活潑和清新的神態中;她的眼睛,她的微微翕動的鼻翼,她的肩膀和胳膊,她的一切顯示出她那興奮的心情。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很快過去了。我只知道在晚餐快結束時,我們中間不知是誰發現了西邊的天空已經密佈烏雲。我們是在一棵大接骨樹下露天吃著晚飯,所以不難發現暴風雨前的徵兆。
「孩子們,得趕緊回格拉西去!」
一聽到這句話,大家嚷開了:
「怎麼已經要走啦?」
麗絲不吭氣,不過她做了個表示不樂意和反對的動作。
「風一起,」老爹說,「會把花房的窗於掀開的。快上路!」
不用爭下去了,我們大家都懂得:玻璃窗是花農的命根子,一旦被風刮破,花農會傾家蕩產。
「我在最前面走,」老爹說,「邦雅曼,你踉著我,亞歷克西,你也跟著,我們快走。雷米陪著艾蒂奈特和麗絲在後頭走。」
二話沒說,他們邁開大步往前走了。我們在後面跟著,步子卻沒有那麼快,艾蒂奈特和我還要按照麗絲的腳步不時調整我們的步子。
再也沒有歡聲笑語了,再也不東奔西跑了,再也不連蹦帶跳了。
天變得越來越黑,起風了,暴風雨來臨前的雲霧般的漫天塵土在地面上成團成團地呼嘯著、滾動著。當我們被這種風的渦流裹了起來的時候,大家都得停下來,背對著風,用兩隻手摀住眼睛。我們一張口,就被灌進滿嘴沙土。
由遠處響起的雷聲漸漸逼近,時而還夾雜著刺耳的巨響。
我和艾蒂奈特拉著麗絲的手,拖著她往前走,因為她很難跟得上,我們比預計的要跑得慢多了。
我們能在驟雨下來之前到家嗎?
老爹、邦雅曼和亞歷克西能及時趕到家嗎?
對我們來說,最多被淋成個落湯雞;但對他們來說,事關重大。他們必須保護好苗床不讓它們遭受損毀,也就是說,必須關好窗子,防止花苗被大風連根掀起,刮個亂七八糟。
隆隆的雷聲一個緊接一個,密密層層的烏雲使天空變得漆黑一片。接著,風撕開烏雲,露出一塊塊古銅色的雲層。很明顯,這些烏雲隨時都有瀉下傾盆大雨的可能。
奇怪得很,在一片雷聲之中,我們聽到一個可怕的響聲,從天上落下來,實在叫人難以理解,猶如兵馬驟至,金戈齊鳴。
突然間,冰雹僻哩啪啦地下了起來。開始是些小粒子,打在我們的臉上,接著便是真正的冰雹,像雪崩一樣傾瀉下來。我們不得不躲進一家人家的大門口。
於是,最可怕的冰雹降落了。轉瞬間,街道像是在嚴冬季節,鋪上了一層白色的雹子,鴿蛋大的雹子落下時發出喧天的響聲,摻雜著玻璃被砸的碎裂聲。雹子從屋頂上滾下來,滾到街上,各種各樣的東西也跟著紛紛滾下:碎瓦片、牆上的灰泥和打碎的石板瓦。石板瓦在白色的地面上變成一堆堆黑色的東西。
「唉!玻璃窗全完了!」艾蒂奈特驚叫了起來。
我腦子裡也閃過這一可怕的念頭。
「也許老爹已及時趕到了。」
「就算他們在下雹子前趕到,他們也來不及用草蓆蓋好全部窗子,全完蛋了!」
「聽說雹子只在一個地方下。」
「這裡離家太近,那邊不會不下的。假如雹子像這兒一樣落在花房上,那可憐的爸爸會破產的。啊,天主啊,爸爸正指望賣掉這批花,他多麼需要這筆錢呀!」
我對商品的價格是外行,可我常常聽人家說,一百塊窗玻璃價值一千五百或一千八百法郎。我立即懂得:假若這場雹子砸碎了我們五、六百塊玻璃的話,那麼不算花房本身和那些花卉,這場天災給我們帶來的損失就已經夠慘重的了!
我很想問問艾蒂奈特,可是震耳的冰雹聲幾乎無法使我們互相聽清楚。再說,她也沒有心思說話,像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被一把火燒掉的人一樣,她絕望地瞧著落下的冰雹。
這場可怕的雹災沒有持續多久,至多五、六分鐘功夫,它驟然而來,又驟然而止。黑雲慢慢向巴黎上空移動,我們也從大門口跑了出來。路上,硬邦邦的、圓圓的雹子似海邊的鵝卵石,在行人的腳下滾動,那厚厚的冰雹埋沒了行人的腳踝。
麗絲穿著高幫布鞋,在冰冷的雹子地上寸步難行,我只好把她背上。她去時高高興興,這時卻愁容滿面,淚珠在她的眼睛裡滾動。
我們不久回到了家,只見大門敞開著,我們徑直走進園子。
多麼淒慘的景象!全砸壞了,砸爛了。玻璃窗、花、碎玻璃片和雹子混雜在一起,雜亂地堆成一堆,早晨還是美麗富饒的園子,一下子成了一種誰也叫不出名字的可怕的碎片殘骸。
老爹在哪裡?我們到處找他,哪裡都不見他的影蹤。我們一直找到大溫室,發現那裡沒有一塊玻璃是完整的。地面上一片碎玻璃碴,他坐在它們中間的一張小凳上,神態沮喪。亞歷克西和邦雅曼站在他背後,一動不動。
「唉,我可憐的孩子們!」聽見我們踏著碎玻璃片的腳步聲走近他時,他抬起頭歎息道,「唉,我可憐的孩子們!」
他緊緊抱著麗絲,哭了。
他能說些什麼好呢?
這是一場災禍。眼前看到的已經這樣可怕,但是比這更可怕得多的,將是它的後果。
很快,我從艾蒂奈特和男孩們那裡得知,老爹已經明顯地陷入了絕境。十年前他買進了這塊園地,並在那上面蓋了這所房子,賣地皮給他的那個人還借給他一筆貸款,讓他購買一個花農所必需的工具和設備,地價和貸款必須在十五年內連本帶息地付清。欠了債要還,這是當然的也是躲不開的,但更加躲不開的是這個債主所期望的那個時機,就是說,只要老爹有一次遲付,他就有權收還地皮、房子、花圃設備和工具。至於他已經收到的十年本息則仍歸他所有。他在投機,他認為在這十五年內總有一天老爹會還不起欠他的債務。他在這場投機中不冒絲毫風險,他的債務人卻沒有一天不在冒傾家蕩產的風險。
虧了這場雹子,債主盼望了已經十年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現在,接著要發生的是些什麼呢?
我們是處於一種對可怕的前途無法預知的不安的心境中,但時間並不長,第二天就是老爹應當用賣花得來的錢償還這一年度本息的日子,我們看見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先生從門口走了進來,樣子不太禮貌。他交給我們一張貼了印花的紙1,他在空白處還填了幾個字。
1指貼上印花的文書。文書上貼了印花,才能產生法律效力。這裡是指法院送給老花農的關於清償債務及其期限的裁決。
他是個執達員2。
2舊時指給訴訟當事人送傳票、判決、裁決、催告等文書的法院辦事人員。
從這天起,他三日兩頭來逼債,因此,他連我們每個人的名字都瞭解得清清楚楚。
「雷米,你好!」執達員常常這樣打著招呼,「亞歷克西,你好!艾蒂奈特小姐,你好嗎?」
他笑嘻嘻地將印花紙交給我們,如同交給他的朋友一樣。
「再見,孩子們!」
「見鬼去吧!」
老爹不能再待在家裡,他老在城裡奔忙。他到哪兒去了呢?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從前是個有什麼講什麼,心裡藏不住話的人,可現在再也不說一句話。他常到代理人1家去,大概要出庭了。
1指專門替委託人辦理借貸、清償、找擔保以及在公證處辦理公證等商業事務的人。
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恐懼。維泰利斯也到過法庭,我知道出庭帶來的後果。
老爹打的官司要等很長時間才有結果。冬天的一部分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們當然不可能把花房修好,連玻璃窗也沒有配好。我們只好在花房裡種些蔬菜和不需要遮蓋的花卉,這賣不了什麼大錢。不過,這樣總算有一點收入,再說,我們也有活兒干了呀!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裡,比平時更加垂頭喪氣。
「孩子呀!」他說,「全完啦!」
我想走出去,因為我懂得嚴重的情況就要發生。他是在對他的子女們說話,我覺得不應該在旁邊聽著。
可是他招招手,不讓我走開。
「你難道不是我們家裡的人嗎?」他說,「你年紀還小,聽不大懂我要對你說的。可是你也是嘗夠了人間的苦難的,你會聽懂的。孩子們,我要和你們分別了。」
只聽到一片驚歎聲和悲痛聲。
麗絲撲到他的懷裡,哭著親他爸爸。
「啊!你們都明白:不是我願意拋棄你們這樣的好孩子,拋棄小寶貝麗絲。」
他把麗絲緊緊摟在懷裡。
「他們判我必須還清債務,可是我沒有錢,只好變賣家裡的所有東西,但這還不夠,所以我將蹲五年監牢,我不能用錢償還,只好用我的肉體、用我的自由來抵償。」
我們全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是的,這是傷心的事!」他說,「可是不能違抗法律,這是法律啊。我的律師對我講:『從前的法律更嚴厲,當債務人無力向債權人還債時,債權人有權將他的肉體剁開,而且要切多少塊就切多少塊。』我還只是坐牢,大概過幾天就得進去,要坐五年。這段時間,你們怎麼辦呢?多可怕呀!」
又是一片沉寂。我不知道別人聽了是什麼滋味,我反正覺得太可怕了。
「你們一定以為我沒有把這事深思熟慮過吧,下面是我作出的決定,我進了監獄以後,決不讓你們感到孤獨,決不讓你們被遺棄。」
我又有了一線希望。
「雷米,你給我的姐姐卡德琳娜-蘇裡奧寫封信,她住在涅夫勒省的德勒齊;把我們的事情告訴她,請她上這兒來。卡德琳娜頭腦冷靜,她會處理這一類的事情,我們可以同她一起商量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是破天荒第一次寫信,真是萬事開頭難呀!
老爹的話說得含糊不清,但裡面卻含著某種希望。在我們目前落難的情況下,能抱有希望已十分知足了。
那麼是什麼樣的希望呢?
我們看不到這種希望,但是我們仍然抱有希望。卡德琳娜即將到來,她是位善於處理事務的女人,這使我們這些幼稚無知的孩子覺得有救了。
對善於處理事務的人來講,世上是沒有難事的。
然而卡德琳娜沒有像我們想像中那樣來得及時。商務警察,也就是拘捕債務人的警察,比她先來了一步。
老爹剛剛出門到他朋友家去。他走到街上,迎面碰上了警察,我當時正陪著他。一秒鐘的功夫,我們便被圍住了。老爹沒有逃走的意思。他臉色變得蒼白,好像感到不舒服,用微弱的聲音請求警察,允許他和孩子們吻別。
「別傷心,」其中二個警察說,「債務監牢並不那麼可怕,那裡正直的人居多數。」
在商務警察的押送下,我們回到了家裡。
我走到花房,把男孩子一個個找來。
當我們回到屋裡時,老爹正抱著滾滾地流著熱淚的麗絲。
一個警察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至於說些什麼,我沒有聽清。
「是,」老爹回答道,「你說得有道理,應該這樣。」
老爹突然站起身來,把麗絲放下,麗絲卻抓住不肯鬆手。
於是,他挨個兒親了親艾蒂奈特、亞歷克西和邦雅曼。
我躲在一個角落裡,被淚水糊住了眼睛,他喊我了:
「你,雷米,你不來親親我嗎?難道你不是我的孩子嗎?」
我們每個人當時都處在一種完全狂亂的精神狀態中。
「你們都待著,」老爹用命令的口吻說,「我命令你們!」
他一下子放開麗絲的手,讓艾蒂奈特拉著她,隨即走了出去。
我很想跟著他走,所以也朝大門口走去。可是艾蒂奈特示意我止步。
我們大家都待在廚房裡失聲痛哭,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什麼好呢?!
我們知道,拘捕遲早要發生。但是我們滿以為卡德琳娜會先到,有了她就有了保護了!
可是卡德琳娜不在這兒。
卡德琳娜大約是在老爹被帶走以後的一小時到達的,她見我們一個個縮在廚房裡,大家一聲不吭。直到今天一直是我們賴以依靠的艾蒂奈特也被壓垮了。她從前是那麼堅強,那麼勇敢,現在卻和我們一樣虛弱。她自己也已失去勇氣、毅力和主意,正使勁抑制著自己的悲痛忙著安慰麗絲,這當然使她自己更加痛苦,哪裡還有力量來顧到我們呢?領航人已落入汪洋大海之中,從此我們這一群孩子沒有了掌舵人,沒有了指引我們前進的明燈,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導我們駛向港口,我們甚至都不清楚是否還有可以靠岸的港口。我們在生活的海洋中迷失了方向,在風浪中漂泊,無法行動,也不敢行動,頭腦中塞滿了恐懼,心裡充滿了絕望。
卡德琳娜姑母是個堅強而富有主見的女人,她曾在巴黎當過奶媽,十年中換了五家。她熟識世間的艱難困苦,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善於隨機應變」。
她要求我們服從她的安排,聽她這樣一講,我們便鬆了口氣,頓時又覺得找到了方向,我們又重新站立了起來。
對於一個沒有受過教育也沒有財產的農家婦女來說,這一家孤兒落在她肩上的負擔是夠沉重的:最大的不到十六歲,最小的是個啞巴,這種情況使最能幹的人也會憂心忡忡。孩子們怎麼辦?當自己的生活都難以維持的時候,人們又怎能承擔起額外的負擔呢?
她奶過的一個孩子的父親是個公證人,她便去向他求教。全仗這位公證人,全仗他的忠告和關心,我們的命運決定了。然後,她再到監獄找老爹商量。至於她的計劃和意圖,她事先連一點風聲都沒向我們透露。去巴黎一周後回來,她把作出的決定通知了我們。
因為我們年紀太小,都不能獨立工作,所以我們將分頭到樂意收留我們的叔叔和姑姑家去居住。
麗絲到居住在莫爾旺山區德勒齊的卡德琳娜姑媽家去。
亞歷克西到塞文省的瓦爾斯當礦工的伯父家去。
邦雅曼到聖康坦當花農的另一個伯父家去。
艾蒂奈特到另外一個姑媽家去,這位姑媽結婚後住在埃斯南德海邊的夏朗德省。
我聽著安排,等待分配。可是卡德琳娜姑媽不言語了,我上前一步問道:
「我呢?」
「你?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我以後可以替您幹活。」
「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您問問亞歷克西和邦雅曼,看我有沒有勞動的勇氣。」
「你也有喝湯的勇氣,對不對?」
「是,是,他是自家人。」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麗絲往前走到她姑媽面前合上雙手,這動作比長篇大論更能表達意思。
「我可憐的小乖乖,」卡德琳娜姑媽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讓他跟你在一塊兒。可是,你看看,在生活中,事情是不能樣樣稱心的。你是我的侄女,我們到家時,假如我的男人說三道四,或在餐桌上板面孔,我只要回敬他一句話:『她是我們家的人,我們不可憐她,誰可憐?』就可以了。這話同樣可以對聖康坦和瓦爾斯的叔叔和在埃斯南德的姑媽講。人家收留親戚,不收留外人。那薄薄的麵包只是供家裡人吃的,給所有的人吃就不夠了。」
我覺得這事已不可挽回,不用再多說什麼了。她說的是大實話,「我不是這一家的人」,我沒有什麼好再說的了,乞求等於討飯。然而,倘若我是他們家庭中的一員的話,難道我因此就會比現在更多愛他們一點嗎?亞歷克西和邦雅曼,難道不是我的兄弟嗎?艾蒂奈特和麗絲,難道不是我的姐妹嗎?麗絲難道不是象熱愛邦雅曼或亞歷克西一樣地熱愛我嗎?
卡德琳娜姑媽決不推遲她計劃的實施,她通知我們:明天就要分手。說完,她打發我們去睡覺。
一走進我們的房間,大家就把我團團圍住了,麗絲撲到我身上哭了,我立即明白:分別是難過的,他們是想著我、同情我的。我深深感到,我是他們的兄弟。於是,有一種思想突然在我的混亂的頭腦中發出了亮光:不是說,在好的中間要想到壞的嗎,那麼,在壞的中間也要看到好的。我的這種思想,更正確地說,這種啟示,它從我的心的深處上升到了我的頭腦。
「聽我講,」我對他們說,「我有數,你們的親戚不要我,可你們是把我看作自家人的。」
「對了,」他們三人異口同聲地說,「你永遠是我們的兄弟。」
麗絲不會講話,緊緊握著我的手,表示同意他們的說法,她深情地望著我,我不由得熱淚盈眶。
「好!對!我將永遠是你們的兄弟,我會拿出證據來讓你們看。」
「你想在哪兒定居?」邦雅曼問。
「在貝爾尼家有個地方,明天一早我替你去問問,好嗎?」艾蒂奈特說。
「我不想定居。一定居,我只好待在巴黎,永遠看不見你們了。我想重新穿上羊皮襖,拿上老爹掛在釘子上的豎琴,從聖康坦到瓦爾斯,再從瓦爾斯到埃斯南德,從埃斯南德到德勒齊,一個一個地去看你們,這樣你們將通過我永遠在一起。我沒有忘記唱歌跳舞,我要去謀生。」
看著每個人臉上流露出的滿意的表情,我知道我的想法反映了大家的願望,我在悲傷中感到快慰。我們長時間地談論著我們的計劃、我們的別離和我們的聚會,談論著過去和未來。艾蒂奈特要我們大家上床睡覺,可是這一夜誰也沒有睡好,可能我比他們睡得更不踏實。
第二天一清早,麗絲把我帶到花園,我明白她有話要對我說。
「你想跟我談談?」
她點點頭作了肯定的回答。
「我們要分別了,你很難過,你不用說,從你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來,我從心裡感覺到了。」
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與上面所說的無關。
「半個月後,我將在德勒齊了。」
她搖搖頭。
「你要我去德勒齊嗎?」
一般我是用提問的方式來交流我們之間的想法的,她則用肯定或者否定的方式回答我。
她告訴我,她希望能在德勒齊見到我,但她伸出手,朝三個不同的方向指了指,我明白她的意思,即去德勒齊之前,我應當先去看看她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你讓我先去瓦爾斯、埃斯南德和聖康坦?」
她微笑了,因為被人理解而感到高興。
「什麼道理?」
於是,她用雙手,用嘴唇,特別用她傳神的眼睛告訴我提出這種要求的理由,我現在將她的解釋表述如下:
「你應當先去看看艾蒂奈特、亞歷克西和邦雅曼,好讓我知道他們的消息。你去德勒齊時,把你看到的以及他們對你說的全告訴我。」
他們應當早晨八點鐘出發。卡德琳娜姑媽租了一輛大馬車,先送他們去監獄和父親告別,然後,各人拿著自己的小包去乘應當乘坐的火車。
七點鐘.艾蒂奈特也把我叫到花園。
「這回要分開了,」她說,「我想送一個小紀念品給你,拿著吧!這是個針線包,裡邊有針線和剪刀,是我代父1送給我的,路上你會用得著的。往後的日子我不在你身邊了,不能替你縫縫補補,你用剪刀時會想到我們的。」
1代父,也有稱教父的。按天主教習俗,每個教徒在領洗時應在自己的親友中選定一對夫婦為自己的代父和代母。
艾蒂奈特跟我說話時,亞歷克西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等她一回到屋裡,他馬上走到我身邊,那時我正待在園子裡,情緒十分激動。
「我有兩枚一百蘇的硬幣。」亞歷克西說道,「你要是願意接受一枚,我會感到非常高興。」
從前在我們五個人當中,要數亞歷克西最愛錢,我們常常嘲笑他吝嗇。他一個蘇一個蘇地攢著,當最後終於換成一枚十蘇或二十蘇的新幣時,他會打心眼兒裡高興起來,這種時候,他就把新幣放在陽光下照著,放在手裡翻來覆去數著,把它們敲出叮叮——的響聲。
他的提議打動了我的心.我想謝絕,可他哪裡肯答應。他把一枚發亮的好看的錢幣塞在我手裡,我由此體會到他對我的深厚友誼勝過他對小小的財寶的感情。
邦雅曼更沒有忘記我,他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把小刀。作為交換,他要我給他一個蘇,因為「刀會把友誼的紐帶割斷的」。
時針滴滴答答地走動著,再有一刻鐘,再有五分鐘,我們就要分別了。麗絲不會惦記我嗎?
馬車的車輪發出轉動的響聲,麗絲從卡德琳娜姑媽房間走出來,要我跟她到花園去一趟。
「麗絲!」卡德琳娜姑媽叫了一聲。
麗絲不回答,只顧快步走她的路。
在花農和菜農的園子裡,每一寸土地都得到充分利用,供玩賞和消遣的植物是沒有它們的地盤的。然而,在我們園子不顯眼的一個角落裡,有一棵孟加拉灣大玫瑰樹,它的一枝一葉都沒有被砍掉過。
麗絲走到玫瑰樹下,從樹上折下一截玫瑰枝。技上有兩個含蕾欲放的花朵。她轉身面對著我.將玫瑰枝一分為二送給我一枝。
啊!嘴上吐露的話語與眼睛傳送的感情相比實在顯得太不足道了!話語和眼神相比,顯得多麼冷漠和空洞!
「麗絲!麗絲!」姑媽叫喊著。
行李早已裝上馬車。
我背起豎琴,叫了一聲卡比。卡地見到樂器,見到我過去穿戴的服裝——這服裝沒有任何使它驚異的地方,它高興得跳了起來,心裡一定明白:我們將重新上路,它又可以自由地跳躍、奔跑了。對它來說,這比關在屋子裡有趣。
分別的時刻已到,卡德琳娜姑媽縮短了離別的時間。她讓艾蒂奈特、亞歷克西和邦雅曼上車,又吩咐我把麗絲抱到她的膝蓋上。
看我癡癡地呆著不動,卡德琳娜姑媽輕輕推了我一下,關上了車門。
「上路!」她喊了一聲。
馬車走了。
在朦朧的淚眼中,我瞥見麗絲的頭貼著放下的車窗,她用手給了我一個飛吻。車子在街角急速轉了個彎,只見剩下的是一陣陣飛揚的塵土。
我偎依在豎琴上,卡比趴在我的腳下,我呆若木雞似的,久久地望著那飛揚的、又輕輕地散落在地上的塵埃。
一位受托給這個園子關上大門並為房主保管鑰匙的鄰居,使我從沮喪中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
「你留在這兒嗎?」
「不,我也走。」
「你上哪兒去?」
「一直往前走。」
那位鄰居也許起了憐憫心,他向我伸出了手: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你留下。可是我不能向你作出什麼保證,因為你不太結實,往後怎麼樣,就不好說了。」
我謝謝他。
「隨你的便。我說的是為你好,祝你一路順風!」
他走了。
馬車早已走遠,大門已經鎖上。
我將豎琴斜背在肩上,我這個從前經常做的動作引起了卡比的注意。它站起來,瞧著我的臉,眼睛閃閃發光。
「卡比,走!」
卡比懂了,它跳到我的前面,汪汪地叫著。
我的視線從這所房子上移開,向前方望去。我在這所房子裡生活了兩年,原先以為將永遠在那裡生活下去的。
太陽已經老高了,蔚藍色的天空,暖融融的天氣,同我當初在寒夜裡累倒在牆腳下的光景多麼不同。
兩年只是短暫的一次停息,我必須重新上路。
但是這短暫的停息對我是有益的。
它給了我力量。
比我的四肢覺察到的力量更有價值的,是我心中感受到的友誼。
我不是天涯孤子。
我現在有了生活的目標: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使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快樂。
一種新的生活展現在我的眼前.
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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