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文 / 湯姆·拉奇納
「把腳擦一擦!我剛拖了地。」瓊莉對從後門進入他們在巴克斯縣石房子的孩子們大聲說。
「媽媽,」薩拉一面在門框上踢掉靴子上的雪,一面說,「我們堆了個大雪人。對不對,懷亞特?」
懷亞特在門外的墊子上蹭鞋。「你做的那張臉把整個雪人搞砸了。」
「我想讓它像個外星人。」薩拉說著,把腳朝著他的方向一踢。
一坨蛇髒雪甩在懷亞特的前額,於是他也反過來向她這邊踢。瓊莉把他們拉開,踢上門,哄他們喝了點熱可可。已經三月份了,雪仍然沒有減小的跡象。然而在這裡,在充滿了田園牧歌氣氛的巴克斯縣,在帕特森一家已擁有了六年的鄉間別墅,沒有人在乎這些,因為不管下多久,雪總是有吸引力的,還有外星雪人。
孩子們坐在廚房裡的老式砧板台旁邊,喝著熱巧克力。瓊莉打開電視機,然後從烤箱裡拿出一隻熱騰騰的金黃色蘋果餡餅。在漫長的週末,她一直在當家庭主婦。這是她和第一新聞網簽約以來的第一個假期,她覺得這個假期的分分秒秒都很開心,甚至包括跪下來擦洗瓷磚地板。她喜歡和孩子們一起玩,輔導他們做功課,陪伴他們看錄像。無論多忙,她從來不忽略孩子。但是像這樣的時刻是很特別、很美妙的,他們佔據了她的整個世界。
薩拉抬頭看看電視屏幕,現在正在播放《今晚要聞》,這是第一新聞網六點鐘的節目。「媽媽,你為什麼不在電視上呢?」
「因為我在這裡了。」
懷亞特持有異議。「爸爸說你在這兒也能上電視。」
「我有一個預先錄製的現場採訪節目馬上要放。」
薩拉對著在「國會一號報道點」中代替瓊莉的女人直皺眉頭。「我不喜歡她。」
「我也不喜歡,」瓊莉承認說,「但我希望大多數人能喜歡她。」瓊莉抬頭望望這個曾當過模特的赤褐頭髮女人,見她正極力以非常關切的口吻在播報衛生部長關於肥胖問題的最新報告,瓊莉歎了口氣。她的內心確實希望這個女人的收視率能高些,這樣,巴尼-凱勒也許就會兌現對她的許諾:讓她更多地去華盛頓之外工作。迄今為止,這類報道還寥寥無幾——
兩個孩子興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頭看見她的節目開始了,便把音量調大了些。這是她追蹤了好幾個星期的一篇報道,她很關心此事的最後結局。這篇報道是關於墮胎這個有爭議的老話題,但卻有點新意。兩個星期前,弗吉尼亞州一個墮胎診所遭炸彈襲擊,一個開車駛近大樓的婦女受了重傷。瓊莉採訪了創辦診所的醫生,他似乎發了狂。她還和丈夫史蒂文就採訪交換了意見。史蒂文反對任何形式的墮胎,認為她對醫生的採訪方式幾乎將她自己擺在贊成墮胎的一方。
然而,瓊莉追蹤採訪了這個醫生的合夥人(另一個醫生),發現他正陷入離婚的麻煩,且債台高築,還發現他們倆對事件的描述有矛盾。她無意中揭發了可能存在的一個陰謀:是兩個合夥人自己炸掉了診所大樓,然後領取保險金,並為自己製造輿論、爭取同情。她的報道播出後,引起警方介入,但是他們的調查似乎毫無進展。瓊莉到醫院採訪了那個受傷的女人,那女人只在攝像機前艱難地說了幾句話,幾小時之後就一命歸西了。
女人的死亡使這篇報道成為報紙上難以忽視的大標題。大陪審團隨後對這兩個人起訴,今晚播出的報道就是講述他倆如何欺騙公眾,把襲擊診所的責任歸咎於反墮胎運動的同情者,並利用爆炸事件為自己謀取好處的。瓊莉站在死者墓前,對這場由於墮胎運動的支持者和反對者無法達成理解,而訴諸暴力對抗,並導致一個無辜者喪命的悲劇發表了充滿感情色彩的評論。「死者格洛莉亞-格拉梅霍是來診所應聘當清潔工的。她是個天主教徒,一位有三個孩子的母親,瓊莉-帕特森從弗吉尼亞報道。」
「到底什麼是墮胎?」薩拉問道。
「你真笨。」懷亞特說。
「我不笨,只是有一點點不懂。」
「墮胎就是爺爺帕特森所說的『罪惡』。」懷亞特學著大人的口吻補充著。
「還不止這個。」瓊莉輕輕解釋道。「好了,」她拿起他們的杯子說,「去換衣服。我們大約在一個小時以後出發去接爸爸。」史蒂文現在正駕駛一架麥道80飛機從聖路易斯飛往紐瓦克,他們要到那裡去接他。「如果你們快點準備好的話,我們出發之前還能吃點餡餅。」
兩個孩子跑出了房間。
瓊莉關上電視機,倒了杯咖啡,然後坐下來。她列了一串要記住的事情——取史蒂文四月份的飛行計劃,給巴尼-凱勒的生日卡片,華盛頓住所的盤碟晾乾架,給拉裡-金和彼得-詹寧斯回電話!!——然後從餡餅上揪了塊硬皮嘗了嘗。她覺得有點鹹,但由於蘋果的甜味,餡餅可能會很好吃的,如果再配些凍香草酸奶就更好了。
她站起身,走到就餐區拐角靠窗的小座位上。這是房子裡她最喜歡的地方。事實上,他們就是因為這個房間才買下了這幢房子的。他們把原先一間小會客廳和餐廳、加上小廚房和食品間改建成一個寬敞、舒適、樸實的家居場所。石頭砌成的大壁爐驅散了整個房間的寒氣;如果壁爐熱量不足,從巨大的北歐海盜牌取暖爐——是他們唯一時髦的用品——散發的熱氣會起到彌補作用。他們用古色古香的雙層玻璃落地窗取代了原先的豎式鉸鏈窗,敲掉了前屋主隨意安裝的一隻書架,設計出這個靠窗的座位。這是瓊莉用來消磨時間的地方。
她坐在那兒,看著窗外夜幕降臨前的最後景色,看著白雪覆蓋的草坪上那個正在融化的歪歪斜斜的白色外星人,她感覺很幸福。她的生活從來沒有這樣美好。是的,自從她決定離開亞特蘭大為自己創造新生活以來,自從她和史蒂文結婚以來,自從上帝賜給他們兩個可愛、健康的孩子以來,一切都很美好。但是現在更完美了,因為她的事業終於和其他事一樣使她稱心如意。孩提時代所有的掙扎、恐懼、奮鬥、封閉、痛苦以及她那熬過一切、擺脫出來、永不回頭的決心,都是為了現在這一時刻。
十二歲的時候,她經常坐在搖搖欲墜的後門廊下面,聽著蓋在門廊上的尼喜可樂招牌上的雨聲,那聲音蓋住了父親的喊叫聲。那時候,她就夢想著這一天。這杯咖啡、這個靠窗小座、這所已屬於她的房子、樓上孩子的聲音(現在安靜了些)、去機場接丈夫、看著他身穿制服走下飛機引人注目的樣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她夢寐以求的,而這一切現在就在眼前,就在她的手中。
她那時還夢想著成為一個電視明星,但不是伊麗莎白-蒙哥馬利或是瑪莉-泰勒-莫爾;她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巴巴拉-沃爾特斯。現在,巴巴拉是她的朋友,或者說是她的一個崇拜者(近期的一篇採訪報道中是這麼說的)。她正慢慢沿著成功的梯子向上爬,但這成功不是建立在她的美貌或者她的智慧之上,而是基於她的努力、她的熱情和她對「語言溝通」全力以赴的追求。取得這一成功的是一個兒童時期幾乎不會說話、十六歲之前一直企盼著與別人溝通的女孩。
電話鈴響了,是巴尼。「你看了那篇報道沒有?」
「看了,你覺得怎麼樣?」
「很動人,我要派你去菲律賓。」
她大吃一驚。「拉莫斯認輸了嗎?」
「是的,而且伊梅爾達即將上台。」
「她不會同我們交談的,甚至連克裡斯蒂安娜-艾曼坡都不能接近她,她對美國積怨很深。」
「是積怨很深,所以她才要找你。」
史蒂文-帕特森機長拉著薩拉的手,把懷亞特扛在肩上,穿過機場大樓。瓊莉告訴他自己要去另外一個門,而不是車門。「什麼?」
「媽媽要坐飛機去瓦尼拉1」懷亞特說。
1原文為Vanilla,意為「香草冰淇淋」。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英文是Mani1a。兩詞的發音相近。
「是馬尼拉。」瓊莉糾正他說,「我要連夜趕到西雅圖,然後搭乘明天上午去菲律賓的飛機。」
「好吧。」史蒂文用熱情的語調對孩子們說。他想驅散他們由於她的離去而造成的失望。「這就意味著這兩個小傢伙都歸我了。」
「別把他慣得太厲害了。」瓊莉警告孩子們,她看看航班通知板,看見她的航班正在登機。「我要走了。」
史蒂文問:「是什麼報道?」
「巴尼-凱勒說伊梅爾達-馬科斯要為我唱歌。」
尊敬的伊梅爾達-羅慕亞爾德斯-馬科斯,這位萊特省的國會女議員從「巴塔桑-旁班薩」,即菲律賓眾議院的位子上莊重地站起身,走過大廳,邊走邊揮動一塊繡著姓名首字母的手帕——像手持彎刀穿越叢林一般。她知道攝像機正對著她,她表現出典型的伊梅爾達風格:微笑著,以一視同仁的目光掃視著房間裡的朋友和對手,不時停下來跟這個打招呼,跟那個點點頭,但不論在哪裡,都是一副明星氣派,一個控制局面的內行。她用燦爛的微笑迎接瓊莉,從頭到腳打量著她。「你一定要告訴我,你這套漂亮的衣服是在哪兒買的?」
採訪就這樣開始了。
應伊梅爾達的要求,採訪拍攝進行了三天,因為她要用寶貴的時間去「領導」國家,採訪的第一部分在國會大廳和大廳周圍進行。這是她這些天來有了相當控制權的地方。一九九八年的總統大選即將開始。她會不會參加競選呢?瓊莉直截了當地問,她再度露出燦爛的微笑,好像準備高歌一曲似的。她彎腰揉揉腳後跟剛才接觸到白色輕便鞋的地方。她只是說了一句:「我很希望你能來我家參觀。」
第二部分在馬卡蒂的太平洋廣場公寓攝制。在這裡,馬科斯夫人和她的過去生活在一起,牆上掛滿了她和大夫費迪南在他們的輝煌時期同世界各國領導人和著名人士的合影照片。她回憶著當時的感受和榮耀,以及後來的放逐——那是一段磨難。當說到科裡-阿基諾不允許馬科斯回國休養時,伊梅爾達仍然耿耿於懷。瓊莉問這是不是她第一次宣佈參加總統競選。她故作靦腆地、巧妙地說:「我是否參加競選,能否獲勝,那是由人民來決定的。」
第三天的採訪在馬尼拉大酒店的休息室裡進行。休息室裡燈光柔和而溫馨,氣氛莊重而舒適。這裡記錄過伊梅爾達一些最燦爛的時刻。在這裡,她談到馬尼拉的光榮歷史、發展、投資和亞洲皇冠上的寶石。她拿出一本已經破舊的一九九六年的《孔德-納斯特旅行者》雜誌,指給瓊莉看一篇由路西塔-洛佩斯-托裡格羅薩所寫的題為「高速發展中的亞洲」的文章,上面有她的照片和讚美她的醒目文字:「一個自豪的、有活力的領導者」。瓊莉追問是不是總統候選人?伊梅爾達避而不答,瓊莉開始展示她的採訪風格:那些錢都藏在哪裡?你怎樣解釋你們留下的爛攤子?伊梅爾達很乾脆,堅持說自己對這些不法的事一無所知,還引用她自己修訂過的第五修正案說:「我只是一個鄉下女孩。」
瓊莉趁伊梅爾達用手機打電話到國會的半小時閱讀了《旅行者》雜誌上的那篇文章。上面寫著:「『只有當你瞭解了各省的情況以後,你才能瞭解我,和我一起去萊特省吧。』我明白她的意思。菲律賓的重點不是馬尼拉,也不是它的度假勝地和海灘,而是她土生土長的地方,在土坯房和窩棚裡,在一個灰塵沾滿頭髮、泥漿濺在腳上、孩子們扯住你裙子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在許多人的心裡,伊梅爾達-馬科斯仍然像征著菲律賓。」瓊莉作了個筆記,要得到這篇文章的引用權;它寫得有道理。
她們在人頭攢動的裡澤爾公園散步,繼續第三部分的採訪。在機器聲、船舶聲和遠處南港的嘈雜聲中,吐詞咬字都很費勁。然而就是在這裡,伊梅爾達給了瓊莉終身享有的獨家新聞報道:「我將參加我所熱愛的這個國家的總統競選。」
瓊莉獲得了獨家報道。在馬科斯遺孀為自己鋪設的這條被遊人腳步磨光的黃磚道上並沒有其他記者。包括瓊莉在內,誰都沒料到她會透露這條消息。當她問伊梅爾達為何選擇在一家現在錄製、供日後播出的美國電視節目上發佈這個消息時,馬科斯夫人告訴她,這是因為她相信瓊莉。「多麗絲——我剛去世的摯友多麗絲-杜克——告訴我,沒有一個記者能像你一樣誠實。」
就在瓊莉伸手去握伊梅爾達戴著戒指的手,準備向她道謝,攝像機還在運轉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砰砰砰」的聲音。這聲音不是從南港傳來的,也不是南中國海上大浮吊與輪船磕碰的聲音,這是自從傑克-盧比把暗殺帶進電視直播後,已為人們逐漸熟悉的聲音——
這是槍聲,現場一片混亂,伊梅爾達撞倒在瓊莉身上,兩個人都摔在地上。保鏢們撲在她們身上,其他人開始追擊,過路者發出驚恐的尖叫。人們都沒有忘記:科裡-阿基諾的丈夫就是在即將參加競選的時候被暗殺的。但這一次沒有馬科斯在幕後操縱,這次的暗殺實在駭人聽聞、異乎尋常、不可思議。這個回歸的歌舞皇后、喬治-漢密爾頓的舞蹈傳奇人物、菲律賓群島的埃娃-杜瓦蒂1,在馬尼扛的著名公園裡,在她又一次獲得尊敬——或者說,是否真的得到愛戴,還是她誇大其詞?——的時候,倒在一陣彈雨之中。
1阿根廷總統胡安-多明戈-庇隆(1895-1974)之妻,即庇隆夫人。根據其生平改變的音樂劇《庇隆夫人》包括許多有名的歌曲,如《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飛躍彩虹》等。可參閱《譯林》一九九八年第五期的長篇紀實《埃維塔》。
當這則消息震驚世界的時候,瓊莉的錄像帶作為獨一無二的寫實送到了第一新聞網,這是有關這次事件的唯一錄像,是第一新聞網的獨家錄像。大家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放這個時刻,緊握著的手、砰碎作響的子彈,伊梅爾達的鮮血污損了她曾誇讚過的瓊莉身上很好看的淺綠色多娜-卡蘭牌裙服。錄像中間接提到了有嫌疑的人物:以馬尼拉為據點的伊斯蘭恐怖主義者,山中的土匪歹徒,馬科斯生前的對手、目前已發表或未發表聲明但準備參加競選的總統候選人,更可笑的是還有已經失勢的科裡-阿基諾。殺手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下落毫無線索。
但是伊梅爾達-馬科斯活了下來。瓊莉帶著鮮花到醫院,並得到了病人兼總統候選人的真心親吻,兩人都流下真誠的眼淚。她們知道她們曾是多麼親密,也知道上帝怎樣保護了她們。也許這意味著伊梅爾達的道路已經鋪平,同情性選票肯定會壓倒多數。她為她所熱愛的祖國灑下了熱血。
那麼瓊莉-帕特森呢?她冒著極大的個人危險,獲得了無疑是本年度最重大的新聞。她在華盛頓走下飛機,向巴尼直接說起這件事時,她問他作何感想。她問的是他個人對於所發生的事有何看法,有何感覺。
巴尼只說了一句:「夜間新聞報道的收視率很高,親愛的,高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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