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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問題 文 / 斯蒂芬·裡柯克

    ——渴望回到有謙卑的洗衣婦的往日好時光

    很久以前,大概三四十年以前吧,那時候世界上有一種謙卑的人,叫做洗衣婦。她的用處很簡單,那就是:每隔一兩天露一次面,用大大的籃子把髒衣服帶走,把它們洗得雪白後再送回來。

    如今洗衣婦已經絕跡。她的位置已被聯合洗衣公司取代。她已經一去不回,但我希望她能回來。

    無論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在小說裡,洗衣婦所代表的是最低下的社會地位。她能勉勉強強活下來就不錯了。沒有比她更寒愴的了。現在的聯合洗衣公司可大不一樣,用的是水電,辦公室有如銀行,用靈樞似的大貨車送貨,開車的司機穿著氣派的制服。但我還是希望往日那謙卑的洗衣婦能回來。

    在過去那些歲月裡,世界上任何一個被拋棄的婦女都可以靠替別人洗衣活命。在其他活路斷掉之後,至少還可以洗衣服。任何一個想顯示自己的獨立精神和性格力量的女人,都可以威脅說要去當洗衣婦。那是高貴心靈最後的退路。在很多偉大的小說裡,女主角的母親幾乎都是洗衣婦。

    很多血統和十字軍頗有淵源(儘管從未得到確證)的女人,在失而復得的遺囑把她們從肥皂水裡解脫出來之前,都是靠替別人洗衣維生的。但今天要是一個女人高呼:「我怎麼辦呢?我在世上孤獨無依!我要開一家聯合洗衣公司!」——那聽起來和當年是大不一樣的。

    當年替別人洗衣服——以我對四十年前的回憶而言——做法是非常簡單的。洗衣婦往往找上門來,把我的襯衫和硬領拿走,在她洗它們的時候,我用的是另一件襯衫和另一副護領。她把洗好的東西帶回來的時候,我們又換過來。總是她拿走一套,我穿著一套。在那些日子裡,任何一個有頭有臉的年輕男士都需要兩件襯衫。

    可憐的洗衣婦簡單得無可造就之處,表現在她決不會損傷或毀掉襯衫。她甚至從來沒想過要用牙齒把襯衫咬下一塊來。當她把它送回來的時候,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柔軟,讓人看了特別舒服。她頭腦裡從沒閃過要把袖子扯下一個來的念頭。假如她洗的過程中弄脫一粒扣子,她會謙恭地把它再縫上去。

    在她燙衣服的時候,她那簡單的心靈從沒轉過要在上面燒出一個褐色印記的念頭。這種女人缺乏如此的想像力。換句話說,現代工業還處於其搖籃時代。

    我還從未親眼見過使用最先進設備的現代一體化洗衣公司的洗衣過程。但是我能很容易地想像出收到一包待洗的衣服時會做些什麼。那些襯衫首先被分類並送到一個專家那兒,這位專家很快會給它們噴上硫酸。

    然後它們被送到染色車間,在那裡被浸泡在黃色的溶液裡。爾後它們又進入機槍車間,在那裡被打出一連串的孔。完了它們又被自動傳輸機送到水壓撕扯車間,在那裡被撕扯掉衣袖。然後,它們在巨大的壓力下被擠壓得絕對平整,一個紐扣搗碎專家只需出一次手,紐扣就被掃蕩得所剩無幾了。

    以後的工序是純手工活和算賬,我聽說這兩道工序非常貴。一個對材料的耐裂度具備專門知識的紐扣清除專家,每天可以輕而易舉地掙到五十元錢。不過他的工作是非常嚴謹的,沒有任何一粒紐扣能指望逃過他的眼睛。最近各家大型洗衣公司用上了新的化學手段,如芥子氣、催淚彈和照明彈等。

    我明白,硬領的處理方式也是一樣的,儘管加工的細節視目的不同稍有變化——製造毛邊效果和裂邊效果的做法不同。任何一家第一流的洗衣公司的主導思想,都是保證沒有任何一條襯衫或一條硬領能被送回來兩次,當然如此。假如碰巧第二次被送回來了,它會立即被送往最後消毀車間,該車間會在它下面放上火藥棉,把它炸成六塊。然後它會被貼上「破損」的標籤,在大清早被一個侍者用特殊的運輸工具送回主人家。

    假如當年那可憐的洗衣婦有一挺機槍和一點兒炸藥的話,那她準能發大財。可惜她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在過去那些日子,一個洗衣婦洗一件襯衫只掙十二分之十分錢——也就是說,每洗一打衣服掙一毛錢。而今天最好的洗衣公司,也就是那些拒絕外人參觀其辦公場所,由一名全副武裝的衛兵把衣服押送回來的大公司,它們現在洗一件衣服的收費標準為一塊錢,特惠價為每洗一打衣服收十二元。

    若是用以上標準計費,洗衣婦的收入可增加到原來的一百二十倍。而實際上,她的年收入只有五十元,她所代表的價值就這麼一丁點兒。要是當年人們知道她其實不止值這幾個錢的話,那她完全可能被某個老闆招進洗衣公司,從她身上賺到的紅利完全可能像滿樹的越橘一般豐盛。

    以我現在的眼光看,她值得一提之處甚至不止以上所說。把衣服送到現代洗衣公司處理過之後,一件衣服還能穿一兩次就不錯了,而且每次只穿一天時間。然後這件衣服就報廢了。花上四塊錢又可以買一件新的。而在過去那些日子裡,一件衣服一直可以穿到你嫌它小了為止。在那時候,一個人進入中年的時候,發現已穿多年的衣服與發福的身體相比顯小了,不由得感到某種滿足。於是他不由得想花上七毛五分錢去買一件新的,而這件衣服可以一直陪伴他進入墳墓。

    假若當年某個可憐的洗衣婦頭腦夠開竅,能不時從這些襯衫裡挑出一件,把衣領咬掉,或許她早就可以真的賺大錢了。

    但儘管已說了這麼多,洗衣婦另外還有其可稱道之處。在過去那些日子裡,假如你對洗衣婦所幹的活兒有什麼不滿,你可以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她就在那兒。聽到你的埋怨之後,她會淚眼汪汪地悄然離去,回到她那簡陋的蝸居。在那兒,她會一邊讀《聖經》,一邊借杜松子酒解愁。

    但假如你是想對一家聯合洗衣公司表示不滿,你壓根兒就找不到它。對那位開車送衣服來的司機抱怨是毫無用處的。他這一輩子都沒見過一件洗滌中的襯衫。

    到公司的辦公室去也毫無意義。你見到的只是一群躲在鐵格柵後面的女雇工。她們從沒見過你的襯衫。不要去問她們。白天她們要忙辦公室的活兒,晚上她們要去上課補習現代戲劇。即使她們看見一件襯衫,她們也不願瞭解那是誰的。

    你寫信給洗衣公司也是白搭。我這話可不是信口瞎說的,因為我曾寫過信給一家洗衣公司表示不滿,經驗告訴我那是瞎子點燈白費油。以下便是我寫的那封信:致聯合環球洗衣公司董事會函

    先生們:

    我希望你們對我的襯衫能更小心幾分。我是指粉紅色的那件。我想上一次你們無意中在衣領上多放了一點漿,致使它整個兒好像粘到一塊兒了。

    你們的忠實顧客——

    但我得到的唯一答覆是一封信,措辭如下:親愛的先生:

    110,615頁。0412車間。2月19日上午9點26分收到。3月19日上午8點23分閱畢。4月19日凌晨4點零1分送下去。5月19日凌晨2點送上來。

    我們謹此通知閣下,閣下的上述大函將提交下次股東大會審議。回函請註明頁碼、車間、年齡與職業。未收到名目具體或言辭確鑿的抱怨。

    您的

    0016號謹上

    此後我感到繼續下去已毫無希望。將來唯一可做的便是,去認識某個漂亮而富有的婦女。或許將來某一天她丈夫會棄她而去,不給她留下分文。當她坐在家裡傷心痛哭,同時濫飲杜松子的時候,我會走到她門口,對她說:「擦乾眼淚吧,我親愛的朋友,並不是走投無路,你還會走運的,你可以替我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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