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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文 / 斯蒂芬·裡柯克

    ——遊魂顯形的故事

    我不能企望我的任何一位讀者相信我即將講述的故事。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對它難以置信哩。然而,我的故事又是那麼不同尋常,足以讓讀者諸君對我們與另一個世界的人的支流別有一番認識,因此我覺得自己無權不把它公之於眾。

    我的確去安勒裡的住處拜訪過他,那是10月31日,星期六。那一天的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一天是發薪日,我領到六金鎊十先令,錢的數目我記得很準確,因為我把那筆錢放進了我的口袋,而且我還記得把錢放進了哪一個口袋,因為我的其他口袋裡都沒有錢。關於這幾點我心裡一清二楚。

    安勒裡和我坐在一起抽了一會兒煙。

    然後突然——

    「你相信有超自然現象嗎?」

    我大吃一驚,好像受到了突然襲擊似的。

    安勒裡說到超自然現象的那一時刻,我恰好在想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剛好在我想另一件事的時候他說起它來,這叫我實在吃驚不小,就算那是巧合也怪不可思議的。

    有那麼一會兒我只有瞪著眼睛發愣的份。

    「我的意思是,」安勒裡說,「你相信死者的亡魂顯靈的事嗎?」

    「亡魂顯靈?」

    「沒錯,亡魂顯靈,你也可以稱之為遊魂顯形,你還可以說是幽靈出遊,簡單地說,你相信幽靈現象嗎?」

    我眼睜睜地看著安勒裡,以前我從來沒對他有過這麼強烈的興趣。我感到他馬上就要講一些在我認識他的兩三個月裡他一直覺得不合適講的不尋常的事情和經歷了。

    到這時我才驚奇自己居然沒有想到,像他這樣剛滿五十五歲就已滿頭白髮的男人一定是飽經過可怕磨難的。

    隨即安勒裡又開始說話了二

    「昨夜我看見Q了。」他說。

    「天啦!」我不禁脫口說道。我其實根本不認識Q,可是安勒裡看見Q的事卻叫我感到一種無法名狀的恐懼。我這個人日子過得有板有眼、平平靜靜的,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是的,」安勒裡說,「我清清楚楚看見了Q,就好像他站在面前似的。不過我最好還是先向你介紹一下我過去和Q的關係,那樣你對所發生的事意味著什麼就會更明白了。」

    安勒裡在爐火那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與我隔火相對,他點燃煙斗,繼續往下說。

    「我第一次認識Q時他住在離英國南部一個小鎮不太遠的地方,我不妨稱他住的地方為X,他與我稱之為M的一個多才多藝的美麗女郎訂了婚。」

    安勒裡還沒有正式講故事,我發現自己已全神貫注地在聽了。我意識到他要講的決不是一般的經歷。我不僅懷疑Q和M不是他那兩個不幸的熟人的真實姓名,而且懷疑它們確實是隨意從字母表上挑出來以掩蓋他的朋友們的姓名的。我還在沉思其中的奧妙,安勒裡又繼續說起來了:

    「在Q和我最初成為朋友的時候,他養著一條狗,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不妨稱之為Z,每天他出去散步,Z都跟著他進出於X。」

    「進出於X。」我吃驚地重複道。

    「是的,」安勒裡說,「進出於X。」

    我的感官現在警覺起來了。Z跟著Q走出X,對這一點我馬上能理解,可是Z卻先跟著Q進入X,這一點就超出可理解的範圍了。

    「唉,」安勒裡說,「Q和M小姐就要結婚了。一切都安排好了。婚禮定在那年的最後一天舉行。就在婚禮前六個月零四天的時候(我記得那天的日期,因為所發生的事在那時候太不尋常了,太叫我難忘了),Q深夜跑來找我,他痛苦極了。他說他剛看到他即將死去的預兆。那天晚上,他正和M小姐坐在她家的走廊上,突然他清楚地看見他的狗R的影子從路上竄了過去。

    「慢著,」我說道,「你不是說過狗的名字叫Z嗎?」

    「沒錯。」他回答說,「叫Z,或者更準確地說,叫ZR,因為Q習慣於把他的狗叫做R又叫做Z,這也許是出於愛心吧。總之,接下來那條狗的影子,或者說遊魂,從他們倆面前竄了過去,它太清楚了,以至於M小姐發誓說她相信那是那條狗本身。那個遊魂在屋子對面停了一會兒,還搖搖尾巴。然後它又繼續往前,一到石牆的牆角就突然消失了,好像隱入了磚石中似的。而更加玄乎的是,M小姐的母親有點瞎了,可她居然也隱隱約約看到了那條狗。

    安勒裡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他繼續說:

    「這件不同尋常的事,Q理解為表明他自己的死期將盡了,無疑他的理解是對的。我盡自己的最大努力消除他的痛苦,可那是不可能消除的,他很快地用力抓了抓我的手就離去了,堅信他在早晨降臨之前非死去不可。」

    「天啦!」我驚歎道,「那他那天晚上死了嗎?」

    「沒有,他沒死,」安勒裡平靜地說,「這正是難以解析之處。」

    「給我說說看。」我說。

    「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起了床,像往常那樣一絲不苟地穿好了衣服,一件衣物都沒有漏下,而且在通常的那個時間去了他的辦公室。後來他告訴我說他對當時的情形記得清楚,因為他是沿通常的路線去的辦公室,而不是走其他的任何方向。」

    「停一下,」我說,「那特殊的一天是否發生了什麼令人難忘的不同尋常的事呢?」

    「我早已猜到你會問這個問題,」安勒裡說,「但根據我的記憶,什麼事也沒發生。Q回到了家,顯然和通常一樣吃了晚飯,隨後他就上床去睡了,同時抱怨說有一點點困,僅此而已。他的繼母,她和他住在一起,說晚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呼吸的聲音。」

    「他那天晚上死了嗎?」我問道,因激動有點喘不過氣來。

    「沒有,」安勒裡說,「他沒死。他第二天早上起床了,感覺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困的感覺顯然過去了,而且他呼吸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安勒裡再次陷入沉默。雖然我急於聽到他那驚人故事的其餘部分,但是我沒有用一連串的問題逼迫他講下去。他和我關係畢竟還不夠深,再說這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的住處拜訪,這兩者都不允許我表現得太隨意,太親近。

    「反正,」他說,「自那以後,Q每天都照樣去辦公室,絕對有規律。依我的記憶所及,無論是他周圍的一切,還是他本人,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死期將近了。他定期去看M小姐,他倆結婚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

    「一天比一天近了?」我吃驚地重複道。

    「沒錯,」安勒裡說,「一天比一天近了。在他結婚前的某段時間,我很少見到他。但是在婚禮前兩個星期,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好像想停下來,可接著他抬了抬帽簷向我致意,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等一等,」我說,「要是你不在意的話,我想問一個看來很重要的問題——他是先往前走,然後才微笑和招帽,還是先在帽簷下微微一笑,抬了帽簷,然後才往前走?」

    「你這問題問得很有道理,」安勒裡說,「不過我想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訴你,他是先微笑,接著停止微笑並抬了抬帽簷,然後停止抬帽簷並且往前走了。」

    「不過,」他繼續說,「最重要的事實是:在約定結婚的那一天,Q和M小姐按時結婚了。」

    「不可能吧?」我喘著氣說,「按時結婚,他們倆?」

    「沒錯,」安勒裡說,「兩人按時結婚了。在Q先生和Q太太婚後——」

    「在Q先生和Q太太婚後,」我大惑不解地重複道。

    「是的,」他回答說,「是Q先生和Q太太——因為在婚後M小姐改從夫姓了——他們離開英國去了澳大利亞,他們要在那兒居住。」

    「慢著,」我說,「得讓我先弄清楚——去澳大利亞定居,是他們自己想上那兒住嗎?」

    「是的,」安勒裡說,「怎麼說這都是大家能理解的。我本人親自送他們乘汽船走的,我還和Q握了握手,當時我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那麼,」我說,「自從Q氏夫婦——我猜別人大概會這樣稱他們吧——去了澳大利亞之後,你接到過他們的來信嗎?」

    「這事兒嘛,」安勒裡回答說,「和我其他的經歷一樣的離奇。自從Q和他太太去澳大利亞後四年過去了。開始我經常收到他的信,每個月收到兩封。後來我每兩個月收到他一封信,再往後每六個月才收到兩封,到最後一年才收到他的一封信。而到昨夜打止,我已有一年半沒得到他的任何音訊了。」

    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聽後來發生的事。

    「昨天晚上,」安勒裡平靜地說,「Q出現在這間房裡,說得更確切一點,他的遊魂或者幽靈在這裡顯形了。他看樣子非常愁苦,他盡做一些我不懂的手勢,還不停地把一個個口袋翻個底朝天。我整個兒被迷住了,根本想不到問問他,只是徒勞無功地在心裡推測他那是什麼意思。緊接著那個遊魂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寫下這麼一些字:「兩金鎊,明晚,急。」

    安勒裡又不說話了。我坐在那兒沉思著。「你怎麼解釋Q的遊魂寫的那些字的含義呢?」

    「我看是這樣的,」他宣佈說,「Q顯然已經死了,他想托靈傳書,讓我感知到他在冥間經濟抬據,讓我感知到他今晚需要兩個金鎊。」

    安勒裡對幽靈界的奧秘的本能洞悉令我大為吃驚,我問道:「那你怎麼——打算怎麼把錢送到他手裡呢?」

    「我打算,」他宣佈說,「做一個大膽的實驗,要是成功的話,我們就可以與幽靈世界直接溝通了。我的計劃是放兩個金鎊在這桌子邊上,讓金鎊在桌上過它一夜。要是早上金鎊不見了,那我就可以得知Q的亡魂顯形了,拿走了兩個金鎊。唯一的問題是,你是不是恰巧身上有兩個金鎊呢?很不巧,我自己身上只有一些零錢。」

    真是好運難得!巧合為目下的情勢平添了許多奇趣。我身上剛好帶有六個金鎊,那是我領到的一個星期的工資。

    「真走運,」我說,「這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我剛好身上帶有錢。」我說完就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個金鎊。

    安勒裡為我們的好運大感高興。我們很快就做起實驗準備來。

    我們把桌子擺在房子中間,擺得那麼特別,足以保證它不與任何其他傢俱發生聯繫或衝突。所有的椅子都小心翼翼地靠牆放著,放得那麼用心良苦,沒有哪對椅子的位置與其他椅子的位置相同,不過房子四周的畫和裝飾品都保持原位不動。我們留意不揭去牆上的任何牆紙,也不把窗戶的任何窗扇打開。當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那兩個金鎊就被並排放到了桌面上,它們都是正面朝上,與它們的背面接觸的只有桌面本身。然後我們就熄了燈。我向安勒裡道了「晚安」,摸著黑走出了安勒裡的住處進了黑暗之中,因激動而渾身熱乎乎的。

    讀者諸君一定可以想見我是多麼渴望知道實驗的結果。由於太急於知道結果,我簡直就沒法人睡。我當然完全相信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完美無缺,可我還是免不了擔心實驗會以失敗告終,因為我本人的心理素質和性情或許達不到這類實驗的要求。

    不過,在這一點上我的憂慮是多餘的。事實表明,我的心靈是第一流的靈媒,或許換一種更好的說法,是第一流的通靈體,做有關幽靈的事是再好不過的了。

    第二天大清早,安勒裡飛跑來我的住處,他的臉因激動而神采飛揚。

    「太棒啦,太棒啦,」他幾乎高喊了起來,「我們成功了!那兩個金鎊不在了。我們和Q直接達成了經濟交流。」

    我不必贅述那貫穿我全身的強烈的幸福感了。那整個一天以及接下來的每一夭,我已與Q達成通靈交流的快感時時刻刻陪伴著我。

    我唯一的希望是再創造一次機會,與幽靈做進一步的相互交流。

    接下來的那天晚上我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夜間很晚的時候安勒裡給我打來了電話。

    「馬上到我的住處來,」他說,「Q的幽靈正在和我們交流哩。」

    我匆匆忙忙地跑了去,到達的時候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了。「Q又在這兒顯形了,」安勒裡說,「還是像前次那麼愁苦。他的影子站在這間房裡,不停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寫字。我能辨認出的字只有「金鎊」、「金鎊」,其他的字就認不出來了。」

    「難道你不覺得這表明Q出於某種我們難以揣度的原因,希望我們再留兩個金鎊給他嗎?」我說。

    「好傢伙!」安勒裡熱情洋溢地說,「我相信你猜對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試一試吧,就算失敗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們又把我的兩個金鎊放在桌上,而且像前次一樣小心謹慎地擺好了傢俱。

    由於對自己的心靈是否適合我所從事的通靈工作仍然有點心存疑慮,我竭盡全力維持內心的平衡與寧靜,以便在或許正遊蕩於附近的幽靈顯形時立即能見分曉。事實表明我的心靈完全合格。我們的實驗完全成功了。那兩個金鎊到早上時已經消失了。

    在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們按同樣的方法繼續做我們的實驗。有時候,安勒裡告訴我說,他自己晚上把為數可觀的錢放在幽靈拿得到的地方,結果幽靈每次都成功地把錢拿走了。不過安勒裡作為一個極重信譽的人,是從不單獨做這種實驗的,除非為情勢所迫而沒法及時通知我參加。

    而在其他一些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我,二話不說,只告訴我:「Q在這兒。」或者給我發一份電報,或者寄一個便條,說:「Q需要錢,帶上你手頭的錢就行了,不用更多。」

    而我呢,我極其渴望把我們的實驗大張旗鼓地公之於眾,或者用它激起心理研究協會或諸如此類組織的興趣,因為我們用大膽的實驗在知覺世界和靈異世界之間架起了相互溝通的橋樑。在我看來,唯有我們在沒有借助於冥想的情況下,成功地把錢從一個世界直接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別人的確也做到了這一點,不過他們是借助於靈媒才完成的,要不就是通過訂購玄學雜誌。我們完成此一壯舉的辦法是那麼簡單,因此我真想立刻把我們的經歷公之於世,以造福於世上無數像我這樣的人。

    不過,安勒裡反對這樣做,他生怕這樣一來會破壞我們和Q的關係。

    正是在我們第一次完成靈界送錢實驗之後大約三個月的時候,我的通靈經歷中最玄妙的時刻到了——它是那麼神秘,時至今日還令我困惑不解哩!

    有一天下午安勒裡跑來找我。他顯得又緊張又沮喪。

    「我剛和Q進行過通靈交流,」他回答我的詢問說,「我簡直捉摸不透。依我的判斷,Q制定了一個計劃,準備吸引其他幽靈也加人我們的行列。他想在靈界那邊建立一個協會,與我們協同工作,大家一起在兩個世界之間進行大規模的金錢傳輸。」

    讀者諸君準能想見,敞開在我面前的壯麗遠景使我激動得幾乎雙眼閃出火花來了。

    「Q希望我們把所有的錢盡可能地集中起來,並把錢傳送給他,以便他能把幽靈們組織起來形成一個協會,也許在這種情況下,稱他們為亡人更恰當一些。」

    在我還沒有完全明白安勒裡的意思的時候,我早已為它熱血奔騰了。

    我們決定在當天晚上實施那一偉大實驗。

    真遺憾,我本人的塵世財富並不多,不過,我有價值500英鎊的銀行證券,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產,我無疑可以在幾個小時內把它變成現金。雖然如此,可我還是免不了擔心它金額太小,不足以讓Q把它的亡人夥伴們組織起來。

    我帶著那筆錢去了安勒裡的住處,並把它放到了那張桌子,其中既有紙幣又有金鎊。安勒裡有幸能拿出一筆數目更大的錢來,不過,在我把我的錢從桌上拿走之前,他不願把他的錢和我的一起放在桌面上,生怕我們倆的錢一混合會影響亡靈的顯形。

    我們這一回的準備工作做得格外小心,因此安勒裡信心十足,而我呢,說老實話,我感到極其緊張而且老擔心會失敗。我脫掉了鞋子,穿著襪子四處忙碌著,而且按安勒裡的提議,我們不僅把傢俱擺得和從前一樣,而且還把煤筐放了個底朝天,還在廢紙簍上面蓋了一條濕毛巾。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就走出屋子進入了夜色之中。

    第二天我白等了一個早上。九點鐘到了,十點了,最後到十一點了,可還是沒有他的一點音信。我因焦急而火燒火燎的,於是就去他的住處找他。

    可想而知,發現安勒裡失蹤後,我是多麼驚恐。他消失了,好像離開地球表面了。至於到底是由於我們的準備工作出了什麼可怕差錯,還是由於我們在靈性方面修煉不夠,因而才導致如此後果,我沒法說清。不過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的,那就是安勒裡被幽靈世界吞沒了,順便還帶走了那筆錢——為了傳送這筆錢,他冒了遭滅頂之災的風險。

    他已消失的證據不難找到。在我終於有勇氣去追詢此事的時候,我謹慎地斗膽做了一些查詢。結果發現,他還欠四個月的房租未付就被吞沒了,而且他甚至來不及支付所欠本地商人的多筆款項就消失了,看來他準是在剎那間被幽靈世界出其不意吞滅掉的。

    我非常害怕有關方面會叫我對他的死負責,因此我沒有把事情的原委公之於眾。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在我們與幽靈世界的魯莽交往中,安勒裡招惹了多大的風險。如今他已成為靈異科學的偉大事業的犧牲品,而我們的實驗記錄則作為其真理的見證留存於世,與偏見分庭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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