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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戶內 第一部 文 / 羅曼·羅蘭

    我有了一個朋友了!……找到了一顆靈魂,使你在苦惱中有所倚傍,有個溫柔而安全的托身之地,使你在驚魂未定之時能夠喘歎息一會:那是多麼甜美啊!不再孤獨了,也不必再晝夜警惕,目不交睫,而終於筋疲力盡,為敵所乘了!得一知己,把你整個的生命交託給他,——他也把整個的生命交託給你。終於能夠休息了:你睡著的時候,他替你防守衛,他睡著的時候,你替他守衛。能保護你所疼愛的人,像小孩子一般信賴你的人,豈不快樂!而更快樂的是傾心相許,皮腹相示,整個兒交給朋友支配。等你老了,累了,多年的人生重負使你感到厭倦的時候,你能夠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復你的青春與朝氣,用他的眼睛去體驗萬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靈去領略人生的壯美……便是受苦也和他一塊兒受苦!……啊!只要能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成為歡樂了!

    我有了一個朋友了!他跟我隔得那麼遠,又那麼近,永久在我心頭。我把他佔有了,他把我佔有了。我的朋友是愛我的。"愛"把我們兩人的靈魂交融為一了。

    參加了羅孫家的夜會以後,克利斯朵夫第二天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想到奧裡維-耶南。他立刻想要跟他再見。八點還沒到,他已經出門了。早上的天氣溫暖而有些鬱悶。那是夏令早行的四月天:一縷醞釀陣雨的水氣在巴黎城上漂浮。

    奧裡維住在聖-日內維高崗下面的一條小街上,靠近植物園。屋子座落在街上最窄的地方。樓梯在一個黑洞洞的院子的盡裡頭,有種種難聞的氣味。踏級的拐彎很陡,靠壁有些傾斜,壁上都給塗得亂七八糟。三層樓上,一個亂髮蓬鬆的婦人敞開著襯衣,聽見上樓的腳聲開出門來,看見是克利斯朵夫便立刻很粗暴的把門關上了。每一層樓都有好幾個公寓,從開裂的門縫裡,你可以聽見孩子們的吵鬧。那是一群骯髒而極平凡的人,擠在低矮的屋內,外面只有一方令人作惡的院子。克利斯朵夫厭惡之下,心裡想這些人不知受了什麼誘惑,把至少還有空氣可以呼吸的鄉下丟了,也不知他們跑到巴黎來住在這墳墓一般的地方,能有什麼好處。

    他爬到了奧裡維住的那一層。門鈴的拉手是條打結的繩子。克利斯朵夫把它使勁拉了一下,鈴聲響處,好幾家人家都打開了門。奧裡維也出來開了門。他的素雅整齊的穿扮使克利斯麼夫大為驚奇;換了別的場合,克利斯朵夫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但在這兒他感到一種出乎意外的愉快;奧裡維的整潔,在這個惡濁的環境中教人覺得愉快和健康,頭天晚上看了奧裡維清明的眼神所感到的印象,又立刻回復過來。他向他伸出手去。奧裡維慌慌張張的嘟囔著:

    「怎麼,你,你到這兒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抓住這顆一剎那間慌忙失措的可愛的心靈,他對奧裡維的問話笑而不答。他把奧裡維望前推著,走進了那間臥室兼書房的獨一無二的屋子。近窗靠牆擺著一張小鐵床;克利斯朵夫看到床上放著一大堆枕頭。三張椅子,一張黑漆桌子,一架小鋼琴,幾架圖書,就把一間屋擠滿了。屋子又窄,又矮,又黑;但主人那種清朗的眼神似乎有種反光照在屋子裡。一切都很清潔,整齊,好像是出於一個女人之手;水瓶裡插著幾朵薔薇,給室內添了幾分春意,四壁掛著一些佛羅倫薩派的古畫的照片。

    「噢,你這是來……來看我嗎?"奧裡維真情洋溢的說著。

    「噢,我非來不可啊。"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你是不會來看我的。」

    「你以為我不會嗎?」

    奧裡維緊跟著又說:「對,你說得不錯。可並非是我不想去。」

    「那末有什麼阻礙把你攔住了?」

    「我太想見你了。」

    「這理由真是太妙了!」

    「是啊,你可別見笑。我就怕你不怎麼願意見我。」

    「我,我才不顧慮這個呢!我想看你,我就來了。要是你不樂意,我自然會看出來的。」

    「那你一定要眼光很好才行。」

    他們彼此瞧著,笑了笑。

    奧裡維又說:「昨天線真蠢。我生怕你討厭。我的膽小簡直是一種病,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別抱怨了罷。你們貴國喜歡說話的人太多了;能夠碰到一個不大出聲的,便是為了膽小而不出聲的,也教人高興。」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那末你是為了我的靜默而來看我的了?」

    「是的,為了你的靜默,為了你那種靜默的優點。靜默也有好多種……我可喜歡你這一種,話不是說完了嗎?」

    「你僅僅見了我一面,怎麼會對我發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選朋友用不著多費時間,只要看到一張喜歡的臉,我馬上會決定,馬上會去找他,而且非找到不可。」

    「你這樣的追求朋友從來不會看錯嗎?」

    「那是常有的事。」

    「也許你這一回又看錯了。」

    「咱們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會教我心都涼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觀察我,我就慌得手足無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親熱的,瞧著那張容易衝動的臉一忽兒紅一忽兒白。感情映在他的臉上好比雲彩映在水裡。

    「多神經質的孩子!簡直象女人—樣。"克利斯朵夫心裡想著,輕輕的碰了碰他的膝蓋。

    「得了罷,你以為我全副武裝的來對付你嗎?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學實驗。我所要求的是:兩個人都應當無拘無束,開誠佈公,沒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遠把話悶在胸中,也不必怕自己前後矛盾,——今天喜歡的,明天盡可以不喜歡。這不是更有丈夫氣,更光明磊落嗎?」

    奧裡維肅然望著他,回答說:「沒有問題,這是更有丈夫氣。你是強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斷定你也是強者,不過是另外一種方式罷了。並且我現在正是要來幫助你成為強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剛才已經聲明過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白的補上一句,——(但並不擔保以後的事),——我喜歡你。」

    奧裡維從臉上紅起直紅到耳朵,窘得一動也不能動,一句話都沒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掃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沒有別的屋子了嗎?」

    「還有一間堆東西的小屋子。」

    「嘿!簡直透不過氣來。你怎麼能在這裡過活的?」

    「慢慢也就慣了。」

    「我可是永遠不會慣的。」

    克利斯朵夫解開背心,拚命的呼吸。

    奧裡維走去把窗子完全打開了。

    「你住在城裡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脫先生。我可決不因為精力過剩而難受。我只需要一點點的空氣,哪兒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連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種日子快來了就害怕。我坐在床上,彷彿要死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瞧著床上的一堆枕頭,又瞧著奧裡維疲倦的臉,似乎看到他在黑暗裡掙扎的情形。

    「那末離開這兒呀,"他說。"幹嗎要住在這個地方呢?」

    奧裡維聳聳肩膀,滿不在乎的回答:「噢!這兒那兒,反正都是一樣!……」

    這時他們聽到頭頂上有沉重的腳聲,下一層樓上有尖銳的爭吵聲。牆壁每分鐘都給街車震動得發抖。

    「這種屋子!"克利斯朵夫繼續說。"又髒又臭,又熱又悶,只看見下賤悲慘的景象的屋子,你晚上怎麼能踏進來?難道你不洩氣嗎?換了我,在這兒簡直活不下去,寧可睡在橋底下的。」

    「最初我也覺得痛苦,跟你一樣厭惡這種環境。我記得小時候跟著大人去散步,只要走過骯髒的平民區域,心裡就作惡,有時還有些不敢說出來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發生地震,我就得死在這兒,永遠留在這兒;而這是我最怕的。那時我萬萬想不到有一天會甘心情願住在這等地方,說不定還要死在這裡。我當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裡是永遠厭惡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樓的時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閉起來,跟外界隔絕。並且,你瞧,從那個屋頂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樹。我坐在這邊屋角里,讓自己什麼都瞧不見,只瞧見那株樹;傍晚風吹樹動的景致,使我覺得自己遠在巴黎之外了;這些齒形的樹葉簌簌搖曳,有時比森林中的風濤聲還更幽美動聽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說,"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來創造一些別的生命,而僅僅用來對付生活的煩惱,不是浪費了嗎?」

    「大多數人的運命就是這樣。你自己難道沒有為了憤怒與鬥爭而浪費精力嗎?」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來是為鬥爭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罷。眼人家搏鬥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沒有多大氣力,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奧裡維翩然瞧著自己細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這樣的。有什麼辦法?總得生活羅。」

    「你靠什麼過活的?」

    「教書。」

    「教什麼?」

    「什麼都教。替人補習拉丁文,希臘文,歷史。就給人家預備中學畢業考試。在市立學校我還擔任一門道德課。」

    「什麼課?」

    「道德課。」

    「見鬼!你們學校裡教道德嗎?」

    「當然,"奧裡維笑著說。

    「你有什麼話可以在講堂上說到十分鐘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個鐘點呢。」

    「那末你是教他們做壞事了?」

    「為什麼?」

    「因為要人家知道什麼叫做善,是用不著多費口舌的。」

    「那末是不說為妙了?」

    「對啦,不說為妙。不知道善惡不一定就不能為善。善不是一種學問,而是一種行為。只有一般神經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討論個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規則便是不能神經衰弱。那些迂腐的傢伙!他們好比手腳殘廢的人想要教我怎麼走路。」

    「那不是對你說的。你已經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著呢!」

    「那末讓他們象小娃娃一樣手腳並用的去爬吧,讓他們自己去學走吧。但手腳並用也罷,不並用也罷,第一要他們會走。」

    他在屋子裡大踏步踱著,不到四步把整個房間走完了。走到鋼琴前面,他站住了,揭開琴蓋,隨便翻了翻樂譜,把鍵盤撫弄了一會,說道:「彈些曲子給我聽聽聽。」

    奧裡維嚇了一跳:「要我彈?多古怪的念頭!」

    「羅孫太太說你是很好的音樂家。來,來,彈罷。」

    「在你面前彈嗎?噢!那會教我羞死的。」

    這個從心坎裡發出來的天真的呼聲,把克利斯朵夫聽得笑了,奧裡維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一個法國人說來,難道這能算一個理由嗎?」

    奧裡維始終推辭:「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彈呢?」

    「等會告訴你。你先彈罷。」

    「彈什麼呢?」

    「隨你。」

    奧裡維歎了口氣,在鋼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順的服從了這個自動挑中他的專制的朋友。他遲疑了半日,方始彈一曲莫扎特的B小調柔板,他先是手指發抖,連捺鍵子的氣力都沒有;後來膽子大了一些,自以為不過是複述莫扎特的話,可不知不覺的把自己的心靈透露了。音樂最容易暴露一個人的心事,洩漏最隱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個偉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發見了這個新朋友的真面目:他體會到淒涼高遠的情調,羞怯而溫柔的笑容,顯出他是個神經質的,純潔的,多情的,動不動會臉紅的人。到了快終曲的時候,正當表現痛苦的愛情的樂句到了頂點而突然迸裂的時候,有種抑捺不住的貞潔的情緒使奧裡維沒法再往下彈;他手指哆嗦,沒有聲音,放下了手,說道:「我彈不下去了……」

    站在後面的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把中斷的樂句彈完了,說:「現在我可聽到你的心聲了。"他抓著他兩隻手,把他瞧了好一會:「真怪!……我好像見過你的……好像已經認識你那麼久那麼清楚了。」

    奧裡維嘴唇發抖,差點兒要說出來,可是終於一句話也沒說。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會,然後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樓梯,半中間遇見兩個醜八怪的孩子,一個捧著麵包,一個拿著一汽油。他親熱的把他們的腮幫擰了一下。門房沉著臉,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聲唱著,不久進了盧森堡公園,揀著陰處的一條凳子躺下,閉上眼睛。沒有一絲風,遊人很少。噴水池的聲音響一陣輕一陣。鋪著細沙的路上偶爾有悉悉索索的聲響。克利斯朵夫懶洋洋的,像一條曬著太陽的蜥蜴;樹底下的陰影移過去了;但他連掙扎一下的氣力都沒有。他的思想在打轉,卻也沒有意思把它固定;那些念頭全都照著幸福的光輝。盧森堡宮的大鐘響了,他也不理;過了一忽,他才發覺剛才敲的是十二點,便馬上縱起身子,原來已經閒蕩了兩小時,錯失了哀區脫的約會,一個早上都糟掉了。他笑著,打著忽哨回家,拿一個小販叫喊的調子作了一支迴旋曲。便是淒涼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帶著快樂的氣息。走過他住的那條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個頭髮茶褐色,皮膚沒有光彩,熱得滿臉通紅的姑娘在熨衣服,細長的胳膊直露到肩頭,敞開著胸褡,跟往常一樣很放肆的瞅了他一眼:破題兒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沒有生氣。他還在笑。進了屋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後左右亂丟一陣,接著便開始工作,那股狠勁彷彿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東一張西一張的音樂稿子撿起來,可是心不在這兒,只有眼睛在那裡看著。過了幾分鐘,他又覺得飄飄然了,像在盧森堡公園裡一樣。他驚醒了兩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沒用。他嘻嘻哈哈的罵自己,站起身子把頭望冷水裡浸了一會,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聲不出,堆著一副渺茫的笑容,想著:「這跟愛情有什麼分別呢?」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聳了聳肩膀,又想:「愛是沒有兩種方式的……噢,不,的確有兩種:一種是把整個的身心去愛人家,一種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愛人家。但願我永遠不要害上這種心靈的吝嗇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對著內心的夢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裡唱著:

    你是我的,我才成為整個的我……

    他拿起一張紙,靜靜的把心裡唱的寫了下來。

    他們倆決意合租一個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還剩著一半而要損失一筆租金。比較謹慎的奧裡維,雖然也願意馬上搬家,可勸他等雙方的租期滿了再說。克利斯朵夫不瞭解這種計算;他像許多沒錢的人一樣,損失點兒錢是滿不在乎的。他以為奧裡維手頭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窮困的情形吃了一驚,他立刻跑出去,過了兩小時又回來,把從哀區脫那兒預支到的幾枚五法郎的錢得意揚揚的擺在桌上。奧裡維紅著臉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要把錢丟給一個在樓下院子裡拉著琴要飯的意大利人,被奧裡維攔住了。克利斯朵夫裝著生氣的樣子走了,其實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沒法使奧裡維接受。結果,朋友來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奧裡維口頭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來:他說出認識克利斯朵夫的快樂,說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麼感動。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熱的信,像十五歲時寫給他的朋友奧多的一樣,滿紙都是熱情跟傻話,用法語,德語,甚至也用音樂來作種種雙關語。

    他們終於把住的地方安頓好了。在蒙巴那斯區,靠近唐番廣場,在一幢舊屋子的六層樓上,他們找到一個三閣正屋帶一個廚房的公寓;房間很小,朝著一個四面都是高牆的挺小的園子。在他們那一層,從對面一堵比較低矮的牆上望過去,可以瞧見一所修道院的大花團,那在巴黎還有不少,都是藏在一邊,沒人知道的。園子裡荒涼的走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比盧森堡公園裡更高更密的古樹,在陽光底下微微擺動;成群的鳥在歌唱;天剛亮就能聽到山烏的笛聲,接著是麻雀吵吵鬧鬧而有節奏的合唱。夏日的傍晚,燕雀的狂噪穿過暮靄,在天空迴繞。月夜還有蝦蟆象滾珠一樣的叫聲,好比浮到池塘面上的氣泡。倘使這幢舊屋子不是時時刻刻被沉重的車子震動,彷彿大地在高熱度中發抖的話,你決計想不到住在巴黎。

    有一間屋比其餘的兩間更大更好,兩個朋友便互相推讓,結果大家同意用抽籤來決定。首先作這個提議的克利斯朵夫存了心,用了一種他素來覺得不會做的巧妙的手法,居然使自己沒抽到那個好房間。

    於是他們開始了一個完全幸福的時期。那不是專靠某一件事,而是同時靠所有的事的:他們所有的行動和思想都浸在幸福中間,幸福簡直跟他們一分鐘都不離開了。

    在這個友誼的蜜月中,那些深邃而無聲的歡樂,唯有「得一知己"的人才能體會。他們難得說話,也不大敢說話;只要能覺得彼此在一起,能交換一個眼風,一句話,證明他們雖然靜默了好久而思想仍舊在一條路上就行了。用不著互相問訊,甚至也用不著互相瞧一眼,他們隨時都能看到對方的形象。動了愛情的人都不知不覺的把愛人的靈魂作為自己的模型,一心一意的想不要得罪愛人,想教自己跟對方完全合而為一,所以他憑著一種神秘的,突如其來的直覺,能夠窺到愛人的心的微妙的活動。朋友看朋友是透明的;他們彼此交換生命。雙方的聲音笑貌在那裡互相摹仿,心靈也在那裡互相摹仿,——直要等到那股深邃的力,那個民族的本性,有一天突然抬起頭來把他們友誼的聯繫扯斷了的時候才會顯出裂痕。

    克利斯朵夫放低了聲音說話,放輕了腳步走路,唯恐擾亂了隔壁屋子裡幽靜的奧裡維;友誼把他改變了:他有種從來沒有的快樂、信賴、年輕的表情。他疼著奧裡維。奧裡維大可以對朋友作威作福,要不是他覺得不配受這樣的愛而為之臉紅的話:因為他自以為還不及克利斯朵夫,不知克利斯朵夫也跟他一樣的謙卑。雙方的這種謙卑是從友愛來的,給他們多添了一種甜蜜。一個人覺得自己在朋友心中佔著那麼重要的地位,即使自以為不夠資格,也是最快樂的。因此他們倆都非常的感動和感激。

    奧裡維把自己的藏書放在克利斯朵夫的一起,不分彼此。他提到某一冊的時候,不說"我的書"而說"我們的書"。只有一小部分東西,他保留著不作為公共財產:那是姊姊的遺物,或是跟她的往事有關的東西。克利斯朵夫被愛情磨練得機警了,不久便注意到這種情形,可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來不敢向奧裡維問其他的家屬,只知道奧裡維所有的親人都已經故世;除了帶點兒高傲的感情使他不願意探聽朋友的私事以外,他還怕觸動朋友過去的悲痛。他羞怯得連對奧裡維桌上的照片都不敢仔細瞧一眼,雖然心裡很有這個願望。那張像片上有一位正襟危坐的先生,一位太太,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腳下坐著一條長毛大狗。

    在新居住了兩三個月,奧裡維忽然受了些風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動了慈母一般的感情,又溫柔又焦急的看護他;醫生聽到奧裡維肺尖上有點兒發炎,囑咐克利斯朵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的做著這工作的時候,瞧見奧裡維脖子裡掛著一塊聖牌。他知道奧裡維對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擺脫得乾淨,當下表示很奇怪。奧裡維臉一紅,說道:「那是件紀念物,是我可憐的安多納德臨死的時候帶著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個寒噤。安多納德這個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納德?"他問。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覆念著:「安多納德……安多納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邊說,一邊望著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嗎?」

    奧裡維翩然笑了笑:「這是一張小時候的照片。可憐我沒有別的……她死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動的說。"她可是到過德國的?」

    奧裡維點點頭。

    克利斯朵夫抓著奧裡維的手:「那末我是認識她的啊!」「我知道,"奧裡維回答。

    他勾著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說著。

    他們倆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奧裡維的病,便盡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進被窩,替他把被褥蓋住肩頭,像母親一般替他抹著眼淚,坐在床頭對他望著。

    「對啦,對啦,"克利斯朵夫說,"怪不得我早認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認出你了。」

    (不知他是對眼前這個朋友說,還是對那個已經死了的朋友說。)

    「可是你,"他停了一會又說,"既然早知道了,幹嗎不對我說呢?」

    安多納德冥冥中藉著奧裡維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說。應當由你說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隨後,在靜悄悄的夜裡,奧裡維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向握著他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輕輕講著安多納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該說的一段,連她自己也閉口不言的秘密,並沒有說,——但也許克利斯朵夫已經知道了。

    從此,他們倆都被安多納德的精神包裹了。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她就跟他們在一塊兒。他們甚至用不著想到她:兩人都是以她的思想為思想的。她的愛是他們的兩顆心相會的地方。

    奧裡維時常喚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憶,短短的軼事,讓她那種羞怯而可愛的舉動,年輕而端莊的笑容,深思而嫵媚的情致,像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來。克利斯朵夫默默無言的聽著,整個兒給這個看不見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為天生的比別人容易吸收生機,他有時能在奧裡維的說話中間聽到深邃的回聲,為奧裡維自己所聽不見的;而且那年輕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奧裡維更能夠吸收。

    在奧裡維身邊,他不知不覺代替了她的職位;笨拙的德國人居然會像安多納德一樣的慇勤,細心,作許多體貼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動。有時他竟弄不清是為了愛奧裡維而愛安多納德呢,還是為了愛安多納德而愛奧裡維。柔情牽動之下,他不聲不響的到安多納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奧裡維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發見了鮮花才覺察,可還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過的。他怯生生的提到這問題,克利斯朵夫卻粗聲大片的把話岔開了。他不願意奧裡維知道;但有一天兩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奧裡維私下寫信給克利斯朵夫的母親,把克利斯朵夫的近況告訴她,說他對克利斯朵夫怎樣的敬愛與欽佩。魯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兒子,口氣象提到一個小孩子一樣。

    象情人似的經過了一個不大出聲的時期以後,——經過了一個"心曠神怡的恬靜,莫名片妙的歡樂"的時期以後,——兩人的舌頭鬆動了。他們幾小時的摸索著,要在朋友的心中有點兒新發見。

    他們倆性情那麼不同,但本質部那麼純粹。他們因為如是頗不同又如是頗相同,所以相愛。

    奧裡維是嬌弱,單薄,不能跟人生的艱苦搏鬥的。一遇到阻礙,他便退縮,並非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為了膽怯,一大部分為了不肯用強暴與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難,他是靠替人補習功課,寫些文藝的書來維持生活的,報酬照例是少得可憐。他也偶爾寫些雜誌文章,可從來不能自由發表意見,必須討論他不大感到興趣的問題:——他感到興趣的題材,人家不要他寫;他是詩人,人家卻教他寫評論;他懂得音樂,人家卻要他談畫。他知道,關於這些問題他只能說些老生常談:而這正是大眾歡迎的;他不得不對平凡的人說些他們能懂的話。後來他厭惡到極點,不願意再寫了,只替一些小雜誌寫作。那些刊物雖沒有稿費,但言論自由,所以是被許多青年真心愛護的。唯有在這等地方,他才能發表他值得留存的東西。

    他為人溫和有禮,表面上很有耐性,實際上卻是非常敏感。一句略微過火的話就會使他氣得熱血奔騰;看到什麼不公平的事,他會驚駭失措;他除了自己痛苦以外,還替別人痛苦。幾百年前的某些醜惡的史實使他痛心疾首,彷彿當時遭人蹂躪的便是他自己。一想到遭受那些不幸的人的苦難,他臉色發白,渾身打顫,苦惱到極點,可是他同情的人物已經跟他隔著幾世紀了。要是他親眼看到這一類的暴行,更是氣得直打哆嗦,有時甚至會害病,睡不著覺。他外表的強作鎮靜,是因為知道自己一生氣就會過火,可能說出別人不能原諒的話。那時人家恨他比恨素來性情暴烈的克利斯朵夫更厲害,因為奧裡維衝動之下,似乎比克利斯朵夫更容易透露他隱秘的思想。而這是不錯的。他的批判人,既沒有克利斯朵夫那樣盲目的誇張,也沒有他那樣一相情願的幻想,而是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這便是一般人最不能原諒的地方。他因此默不出聲,知道爭辯沒用,就避免爭辯。這種壓制使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自己的膽怯:為了膽怯,他有時竟不得不違反自己的思想,或者不敢堅持到底,或者還得向人道歉,好似那次為了討論克利斯朵夫而跟呂西安-雷維—葛爭吵的情形。他對人對己都打不定主意,常常為此苦悶。在比較更使性的少年時代,他不是極端興奮,便是極端消沉,而轉換的方式也非常突兀。他最快樂的時候,已經覺得悲哀在旁邊等著他了。果然,他根本沒看到悲哀是怎麼來的,冷不防就給它抓住了。那時他不但煩惱,還要埋怨自己的煩惱,懷疑自己的言語,行為,誠實,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攻擊自己。他的心在胸中亂跳,可憐巴巴的掙扎著,快要窒息了。——自從安多納德死後,也許是受了她的死亡之賜,受了在某些親愛的亡人身上發出來的那種令人蘇慰的光明之賜,好像黎明的微光把病人的眼睛與心靈都照得清明了一樣,奧裡維雖不能完全擺脫這些騷亂,至少能夠隱忍而加以控制了。很少人想像得到這類內心的鬥爭,他把這個使自己感到屈辱的秘密藏在心裡:一方面是軟弱而騷動的身體,一方面是無掛無礙而清明寧靜的智慧,雖不能完全控制那個騷亂,卻也不致受它的害,——"在擾攘不息的心頭始終保持著一片和氣"。這種智慧使克利斯朵夫大為驚異。那是他在奧裡維的眼睛裡看出來的。奧裡維有的是直覺,有的是胸襟闊大的敏銳的好奇心,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對什麼都不恨,抱著廣大的同情觀照世界:這種清新的日光是最可貴的天賦,使他能夠用一顆永遠天真的心去體驗宇宙間生生不息的現象。在這個內心的天地中,他覺得自己無掛無礙,廣大無邊,能夠主宰一切了;他這才忘了自己的缺陷和肉體的痛苦。這個弱不禁風,隨時可以奄然物化的身體,倘使你遠遠的用一種幽默而憐憫的態度去看它,的確另有一番風味。在這等情形中,一個人決不執著自己的生命,可是更熱烈的執著一般的生命。奧裡維把不願意在行動方面消耗的精力全部灌注到愛情和智慧中去。他沒有充分的活力單獨生存。他是根籐蘿,需要有個倚傍。把整個身心施捨給人家的時候,才是他生命最豐滿的時候。那是女性的靈魂,永遠需要愛別人,需要被別人愛。他生來是跟克利斯朵夫配在一起的。歷史上有一般高貴的可愛的朋友,為大藝術家作護衛,同時也靠著大藝術家堅強的心靈而繁榮滋長的:例如貝爾脫拉費沃之於達-芬奇,加伐裡哀之於彌蓋朗琪羅;翁白爾同鄉之於年輕的拉斐爾;哀爾-梵-琪爾特之忠於那個老而潦倒的倫勃朗。他們並沒那些宗師的偉大;可是宗師所有高貴與純潔的成分在那些朋友身上似乎更臻化境。他們是天才的最理想的伴侶。

    他們的友誼對兩人都有好處。有了朋友,生命才顯出它全部的價值;一個人活著是為了朋友;保持自己生命的完整,不受時間侵蝕,也是為了朋友。

    他們互相充實。奧裡維頭腦清明,身體虛弱。克利斯朵夫元氣充沛,精神騷亂。一個是瞎子,一個是癱子。合在一塊兒,他們可是非常完滿了。受了克利斯朵夫的熏陶,奧裡維對陽光重新感到了興趣;因為克利斯朵夫生氣勃勃,身心康健,便是在痛苦,受難,憎恨的時候依舊能保持樂天的傾向;而這些他都灌輸了一部分給奧裡維。可是克利斯朵夫得之於奧裡維的還遠過於此。一般天才的通例,儘管有所給與,但他在愛情中所取的總遠過於所給的,因為他是天才,而所謂天才一半就因為他能把周圍的偉大都吸收過來而使自己更偉大。俗語說財富跟著富人跑。同樣,力也是跟著強者走的。克利斯朵夫吸收了奧裡維的思想來滋養自己,感染到他超然物外,灑脫自如的精神,和那種遠大的目光,——靜靜的體驗一切而控制一切的目光。但朋友的這些德性一朝移植到他這塊更肥沃的土地上時,它們的發榮滋長變得格外有力了。

    他們在對方的心靈中發掘出這些境界,對之讚歎不已。每個人貢獻出無窮的富源,那是至此為止各人從來沒意識到的全民族的精神財寶;奧裡維所貢獻的是法國人廣博的修養,和參透心理的本領;克利斯朵夫所貢獻的是德國人那種內在的音樂與體會自然的直覺。

    克利斯朵夫不能瞭解奧裡維怎麼會是法國人。這位朋友跟他所見到的法國人多麼不同!沒有遇見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幾乎把呂西安-雷維—葛看做現代法蘭西精神的典型,不知他實際上只是一幅漫畫。看到了奧裡維,他才發覺巴黎還有比呂西安-雷維—葛思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純潔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奧裡維辯,說他和他的姊姊不完全是法國人。

    「可憐的朋友,"奧裡維回答,「關於法國,你知道些什麼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從前為了要認識法國而耗費的精力作為辯論的根據;他把在史丹芬與羅孫家中碰到的法國人一個一個的背出來,都是些猶太人,比利時人,盧森堡人,美國人,俄國人,甚至也有幾個真正的法國人。

    「我早料到了,"奧裡維回答。「你連一個法國人都沒見到。你只看到一個墮落的社會,一些享樂的禽獸,根本不是法國人,僅僅是批浪子,政客,廢物,他們所有的騷動只在法國的表面上飄過,跟法國連接觸都沒接觸到。你只看見成千成萬的黃蜂,被美麗的秋天與豐盛的果園吸引來的。你沒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熱情。」

    「對不起,"克利斯朵夫說,"我也見過你們優秀的知識階級。」

    「什麼?兩三打文人嗎?那才妙呢!在這個時代,科學與行動變得這樣重要,文學只能代表一個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況以文學而論,你也只看到些戲劇,所謂高級的娛樂,替國際飯店的有錢的主顧定制的國際烹調。巴黎那些戲院嗎?一個真正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裡面是怎麼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沒看過十次戲!像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你太重視我們的小說,太重視大街上的戲院,太重視我們那般政客的掀風作浪了……要是你願意,我可以讓你看到一般從來不看小說的女人,從來不上戲院的巴黎姑娘,從來不關心政治的男子,——而這些全是知識分子呢。你既沒看到我們的學者,也沒看到我們的詩人。你既沒看到我們沒世無聞的孤高的藝術家,也沒看到我們革命志士的熱烈的火焰。最偉大的信徒,你一個沒見過,最偉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個沒見過。至於平民階級更不必談了!除了那個看護過你的可憐的女人,你對法國的平民又知道些什麼?你哪兒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層樓以上的巴黎人,你認識幾個?你要是不認識那般人,你就不認識1法蘭西。在可憐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頂樓下,在靜悄悄的內地,有的是善良,真誠的人,庸庸碌碌的過著一輩子,老抓著一些嚴肅的思想,每天都作著自我犧牲。——法國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這小小的一群人,數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偉大的,差不多沒人知道,沒有一點兒表面的行動,然而的確是法蘭西的力量,默默無聲而持久的力量。至於自命為優秀的階級卻在那裡不斷的腐爛,不斷的新陳代謝……你一朝看到一個法國人不是為了追求幸福,不是為了以任何代價追求幸福而活著,而是為了完成或是效忠於他的信仰而活著,你便覺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萬的人,像我這樣,比我更有價值,更虔誠,更謙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為了一個沒有回音的上帝服務,為了一個理想而服務。你不認識那些卑微的人,省吃儉用,按部就班,勤勞不倦,安安靜靜的,心中卻藏著一朵沒有燃燒起來的火焰,——這是為了保衛鄉土,跟自私的貴族抗爭而犧牲的民眾,是藍眼睛的老伏朋一流的人。你2既不認識平民,也不認識優秀階級。像我們忠實的朋友一樣,像支持我們的伴侶一樣的書,你有沒有看過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以多少的忠誠與信心培植著一批年輕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們的太陽,它的光華使無賴小人畏懼嗎?他們不敢正面相搏,只有對它低頭,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無賴小人是奴隸,而所謂奴隸倒是主人。你只認識奴才,沒認識主人……你看著我們的鬥爭,以為是胡鬧,因為你不瞭解它的意義。你只看見太陽的反光和影子,可沒看見內在的太陽,沒看見我們幾百年的靈魂。你有沒有想法去認識它?有沒有窺見我們英勇的行為,巴黎公社時代的十字軍?有沒有把握到法蘭西精神的悲壯的氣息?有沒有對巴斯加心中的深淵探著身子看過一眼?對於一個一千年來始終在活動在創造的民族,把它哥特式的藝術、十七世紀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傳遍全世界的民族,——一個經過幾十次磨練而從來沒死滅、而復活了幾十次的民族,怎麼能橫加誣蔑呢?你們都是一樣的。你所有的同胞,到這兒來都只看見腐蝕我們的寄生蟲,文壇、政界、金融界的冒險者和他們的供應商,他們的顧客,他們的起妓:你們把這批吞噬法蘭西的壞蛋作為批判法蘭西的根據。你們之中一個都沒想到被壓制的真正的法國,藏在內地的那個生命的儲藏庫,那些埋頭工作的民眾,根本不理會眼前的主人怎麼喧鬧……你們對這些情形一無所知也是挺自然的,我不怪怨你們:你們怎麼會知道呢?連法國人自己都不大認識法國。我們之中最優秀的都給封鎖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人家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E而不捨的抓著我們的民族精神,把從它那兒得到的光明當作神聖的寶物一般儲存在心中,竭盡心力保護它不讓狂風吹熄;——我們孤零零的,覺得周圍儘是那些異族散佈出來的烏煙漳氣,像一群蒼蠅似的壓在我們的思想上,留下可惡的蛆蟲侵蝕我們的理智,污辱我們的心靈;——而應當負責保衛我們的人反而欺騙我們;我們的嚮導,我們的非愚即怯的批評家,只知道諂媚敵人,求敵人原諒他們生為我們的族類;——民眾也遺棄我們,既不表示關切,甚至也不認識我們……我們有什麼方法使民眾認識呢?簡直沒法跟他們接近。啊!這才是最受不了的!我們明知道法國有成千累萬的人思想都和我們的一樣,明知道我們是代表他們說話,而竟沒法教他們聽見!敵人把什麼都霸佔了:報紙,雜誌,戲院……報紙躲避思想,要不然就只接受那些為享樂作工具,為黨派作武器的思想。黨派社團把所有的路封鎖了,只許自甘墮落的人通過。貧窮和過度的勞作把我們的精力消磨盡了。忙著搞錢的政客只關心那批能夠收買的無產階級。而冷酷自私的布爾喬亞又眼睜睜的看著我們死。我們的民眾不知道我們:凡是和我們一樣鬥爭的人,也像我們一樣被靜默包圍著,不知道有我們,而我們也不知道有他們……可怕的巴黎!固然巴黎也做了些好事,把法蘭西思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處。可是它作的壞事至少不亞於它作的好事;而且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便是善也會變成惡的。只要一個冒充的優秀階級佔據了巴黎,借了輿論大吹特吹,法國的聲音就給壓下去了。何況法國人自己還分辨不清;他們噤若寒蟬,怯生生的把自己的思想藏起去……從前我為此非常痛苦。現在,克利斯朵夫,我可是安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民族的力量。我們只要等洪水退下去。法蘭西的質地細緻的花崗石決不會因之剝落的。在洪水帶來的污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東一處西一處已經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面上來了。」——

    1巴黎公寓的房租層次愈低愈貴,愈高愈便宜:故平民多住在二三層樓以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前,巴黎房屋普通都只有五六層。

    2伏朋(1633—1707)為法國平民出身元帥與軍事工程家,以防禦戰著稱。晚年發表宣言,主張貴族應與平民平等納稅,以此失歡於路易十四。

    克利斯朵夫發見了理想主義那股氣勢偉大的力;當時法國的詩人,音樂家,學者,都受著這股力鼓動,當令的人儘管喧呼擾攘,宣傳他們鄙俗的享樂主義,把法國思想界的呼聲壓倒,可是法國的思想界為了自己的身份,不屑跟市井無賴的叫囂去對抗,只為著自己,為著它的上帝,繼續唱它的熱烈而含蓄的歌。它甚至為了躲避外界的喧擾,直退隱到它高塔上最深藏的地方。

    詩人這個美麗的名詞,久已被報紙與學會濫用,稱呼那般追求名利的多嘴的傢伙。但真正的詩人瞧不起鄙俗的辭藻與拘泥的寫實主義,認為那只能浮光掠影的觸及事物的表面而碰不到核心;他們守在靈魂的中心,耽溺著一種神秘的意境,那是形象與思想所嚮往的,它們像一道傾瀉在湖內的急流,染上那內心生活的色彩。但這種為了另造一個世界而特別深藏的理想主義,大眾是無法接受的。克利斯朵夫最初也不能領會。在叫囂喧呼的節場以後,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好比在刺目的陽光底下經過了一番騷擾,忽然來了一平靜悄悄的黑暗。他耳朵裡亂響,什麼都無從分辨。他先因為熱愛生命,看了這對比非常不快。外邊是熱情的巨潮在震撼法國,震撼人類。而在藝術中間,初看竟沒有一點騷亂的痕跡。克利斯朵夫問奧裡維:

    「你們為德萊弗斯事件鬧得天翻地覆;但經歷過這漩渦1的詩人在哪兒?有宗教情緒的人,此刻心中正作著幾百年來最壯烈的鬥爭,教會的威權與良心的自由正在衝突。哪見有個詩人反映這種悲痛的?勞工階級預備作戰;有些民族滅亡了,有些民族再生了,亞美尼亞人遭受屠殺,亞洲在千年長夢中醒來,把歐洲的掌鑰人,莫斯科巨人推倒了;土耳其象亞當般睜眼見了天日;空間被人類征服了;古老的土地在我們腳下裂開,把整個民族吞下了……所有二十年來的奇跡,儘夠寫二十部史詩的材料,你們詩人的作品中,可有這些大火的痕跡?現實的詩歌,難道就只有他們沒看見嗎?」——

    1德萊弗斯事件為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年間轟動法國的大獄。德萊弗斯少校被誣通敵叛國,卒獲平反。

    「你耐性一點,朋友,"奧裡維回答。"別說話,你先聽著……」

    世界的車軸聲慢慢的隱沒了;行動的巨輪在街上震撼的聲音去遠了。靜寂的神妙的歌聲清晰可辨了:

    蜜蜂的聲音,菩提樹的香味……

    風用它黃金般的嘴唇吹著大地……

    柔和的雨聲挾著薔薇的幽香。

    我們聽見詩人的刀斧在柱頭上雕出"最樸素的事物的莊嚴的姿態";"用他的黃金笛,用他的紫檀簫"表現嚴肅與歡樂的生活;又為"一切陰影都是光明"的心靈,唱出它們宗教的喜悅與信仰的甘美……還有那撫慰你,向你微笑的酣暢的痛苦,"在它嚴峻的臉上,射出一道他世界的光芒……"以及那"睜著溫柔的大眼的,清明恬靜的死亡"。

    這交響曲是許多純粹的聲音合起來的。其中沒有一個可以跟高乃依與雨果的音響宏大的小號相比;但它們的合奏更深刻,層次更複雜。那是現代歐羅巴最豐富的音樂。

    克利斯朵夫不做聲了,奧裡維對他說:「現在你明白沒有?"這時也輪到克利斯朵夫向奧裡維做手勢,要他住嘴了。他雖然喜歡更陽性的音樂,但聽著心靈象森林象泉水般的喁語,也欣然領受了。大眾儘管為了爭一日之短長而互相廝殺,詩人依舊在謳歌天地的長春,和"美的景物所給人的甜美的慈愛"。人類在那裡"驚呼悲號,在一塊貧瘠黑暗的田里打轉"的時候,千千萬萬的生靈互相爭取一些血淋淋的自由的時候,泉水和森林卻輕聲唱著:「自由!自由!聖哉!聖哉!」

    詩人並沒自私自利的作著恬靜的好夢。他們胸中不少悲壯的呼聲,也不少驕傲的呼聲,愛的呼聲,沉痛的呼聲。

    這是如醉若狂的颶風,「挾著它暴厲的威力或是深邃的甘美";是騷亂的力,是興奮若狂的史詩,唱出群眾的狂熱,唱著人與人間,喘息不已的勞動者間的戰鬥:

    如金如墨的臉龐在黑影與濃霧中顯現,

    肌肉緊張或收縮的背,

    站在巨大的火焰與巨大的鐵砧前面……(鍛煉著未

    來的城市。)

    強烈而慘淡的光,照著"冷靜的理智",同時也映出一些孤獨的心靈的悲壯的苦悶,他們以痛快淋漓的心情磨著自己。這些理想主義者的許多特徵,在德國人看來倒更近於德國式。但他們都愛好"法國式的雋永的談吐",詩中充滿著希臘神話的氣息。法國的風景與日常生活,在他們眼中都變了阿提卡海的景物。古代的靈魂似乎至今在二十世紀的法國人身上活著,他們還想脫下現代的衣衫,顯出他們美麗的裸體。

    所有這一類的詩歌都有種成熟了幾百年的文明的香味,那是在歐洲任何別的地方找不到的。你只要聞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掉。它把世界各國的藝術家都吸引到法國來,變成法國詩人,並且是十足地道的法國詩人;而崇拜法國古典藝術的信徒,也沒比盎格魯-撒克遜人,佛蘭德人和希臘人更熱烈的了。

    克利斯朵夫受著奧裡維的指引,讓法國詩神的精煉的美把他滲透了,雖然以他的趣味而論,這個貴族式的,被他認為太偏於靈智的女神,不及一個樸素的,健全的,結實的,並不喜歡那麼推敲,但懂得熱愛的民間女子可愛。

    全部的法國藝術都有同樣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陽曬暖的樹林中發出楊梅熟透的味道。音樂彷彿就是隱在草裡的小小的楊梅。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在本國看慣了茂密的雜樹,所以在這些微小的植物旁邊走過而沒有看見。現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過頭來了;靠著奧裡維的幫助,他發見在那些僭稱為音樂的荊棘與枯葉中間,另有一小群音樂家製作著精煉而質樸的藝術。在種滿菜蔬的田里,在工廠的煤煙中間,在聖-特尼平原的中心,一群無愁無慮的野獸在一個聖潔的小樹林中舞蹈。克利斯朵夫不勝驚奇的聽著他們的笛聲,又恬靜又俏皮,跟他一向所聽到的渺不相似: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蔓長的野草呻吟,

    整齊的草原悲鳴,

    溫柔的楊柳嗚咽,

    還有那小溪也會低吟:

    我只要一支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森林合唱齊鳴……

    那些鋼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國的室內音樂,素來是為德國藝術家不屑一顧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沒注意到其中富有詩意的技巧;但在慵懶的風度與享樂氣息之下,他開始看到一種為了求脫胎換骨而來的騷動與苦悶,——那是萊茵彼岸的人無從領會的。法國音樂家用著這種心情在他們荒蕪的藝術園地中尋找能夠孕育未來的種子。德國音樂家守著乃祖乃父的營地,認為在他們往日的勝利之後,世界的進化已經登峰造極;可是世界依舊在前進;而法國人就是首先出發的先鋒隊。他們發掘藝術的遠大的前程,訪求那已經熄滅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陽,追尋那已經消逝的希臘,和酣睡了幾百年,重新睜著大眼,抱著無窮的夢想的遠東。西方音樂素來受著章法結構與古典規則的限制,至此才由法國藝術家來開放古代的調式;他們在凡爾賽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律與節奏,異國的與古代的音階,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國的印象派畫家已經替眼睛開闢了一個新天地,——他們是發現光明的哥侖布;——現在法國音樂家竭力要征服音響的世界了;他們在聽覺的神秘幽深的區域中走得更遠,在內心的海洋裡發現了嶄新的陸地。可是他們很可能有了收穫而不作出什麼結果來。他們一向是替人開路的。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這個剛剛復活而已經走在前鋒的音樂。這個文雅細巧的傢伙多勇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謬,現在可變得寬容了。要永遠不會犯錯誤,只有一事不作。為了追求活潑潑的真理而犯的過失,比那陳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問結果如何,那種努力畢竟是了不起的。奧裡維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來完成的事業:人們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國音樂從一八七○以前的麻痺狀態中救出來;那時法國沒有自成一派的交響樂,沒有深刻的修養,沒有傳統,沒有大師,沒有群眾;一切都由柏遼茲一個人擔當,而他還是鬱鬱不得志而死。如今克利斯朵夫對一般盡瘁於復興大業的匠人感到敬意了;他不想再譏諷他們狹窄的美學或缺乏天才了。他們所創造的不只是作品而是整個的音樂民族。在鍛煉法國新音樂的一切偉大的宗匠裡頭,賽查-法朗克對他特別顯得可愛。他沒看到自己慘淡經營的事業成功就死了;象德國的老許茨一樣,他在法蘭西藝術最黯淡的時期始終保持著他的信心和他的民族天才。在繁華的巴黎,這個純潔的大師,音樂界的聖者,艱苦勤勞的過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喪失清明的心地與耐性;他的堅忍的笑容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層慈愛的光彩。

    克利斯朵夫因為沒參透法蘭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中間居然有一個虔誠的大藝術家,就認為是樁奇跡了。

    可是奧裡維微微聳著肩,問他在歐洲哪個國家,能找到一位感受濃厚的聖經氣息的畫家,可以跟那清教徒式的法朗梭阿-米萊相比的;——哪兒有一個學者比清明的巴斯德更加滲透熱烈與謙卑的信仰的,——一朝他的精神像他自己所說的,"在悲愴慘痛的境界中"被"無窮"這個觀念抓住之後,他便匍匐在地下,"哀求理智把他釋放,因為他差不多和巴斯德一樣要為了信仰而發狂了"。舊教教義既不妨礙米萊那種英勇的寫實主義,也不妨礙巴斯德那種熱烈的理智踏著穩健的步子,"走遍了原始的自然界,在無窮小的漆黑的天地中,在1生命發源的最隱蔽的地方摸索"。他們出身於內地,在內地的民眾身上汲取他們的信仰,也就是一向潛伏在法國土地中的信仰;愚弄平民的政客儘管信口誣蔑也沒用。奧裡維對這個信仰認識很清楚:那是他生來就有的——

    1巴斯德為近代研究細菌學之始祖,故言"無窮小"的天地。

    他又指點克利斯朵夫看到二十五年來舊教的革新運動。法國的基督教思想熱烈的要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來;那些勇敢的教士,就像他們之中有一個說的,"受了一番人的洗禮",主張舊教應該瞭解一切,眼所有正直的思想結合:因為「一切正直的思想,即使犯了錯誤,還是純潔的,神聖的"。無數的青年教徒,一片誠心的祝望建立一個基督教共和國,自由,純潔,博愛,容納一切善意的人;雖然橫遭誣蔑,被斥為異端邪說,受盡左派右派——(尤其是右派)——的暗箭,這個小小的維新隊伍依舊非常鎮靜,堅毅不屈的踏上艱難的前途,知道非灑盡血淚決不能在世界上有什麼持久的成就。

    法國旗他的宗教,也受著同樣活潑的理想主義與熱烈的自由主義的激盪。新數和猶太數那些龐大而麻木的軀體,也受著新生命的刺激而顫抖了。大家爭先恐後的努力,想創造一個自由人的宗教,對熱情與理智的威力都不加壓制。

    這種宗教的狂熱並非為宗教所獨有;它是革命運動的靈魂。在這兒,它更多了一點悲壯的意味。克利斯朵夫一向只看到卑鄙的社會主義,——被政客們用來籠絡群眾,拿些幼稚的,鄙俗的幸福之夢,去誘惑那些飢餓的顧客的;而所謂幸福,據政客們說,是他們一朝有了政權就能利用科學來賜給大眾的普遍的享樂。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跟這個令人作惡的樂觀主義相對的,還有一般領導工會的優秀分子所提倡的神秘而激烈的運動。他們所宣傳的是"戰爭,從戰爭中為垂死的世界重新求得一種意義,一個目標,一宗理想"。這些偉大的革命家,痛恨那"布爾喬亞式的,商人化的,溫和的,英國式的"社會主義,而另外提出一個壯烈的宇宙觀,"它的規律是對抗",它生存的條件是不斷的犧牲。要是你能想像到被那些領袖驅向舊世界挑戰的隊伍,抱著以康德和尼采的理論同時見諸劇烈行動的神秘主義的話,那末這些高傲的革命志士就顯得可驚了,——他們的如醉如狂的悲觀氣息,轟轟烈烈的英雄生活,對戰爭與犧牲的信仰,以戰鬥精神與宗教熱誠而論,和條頓會1或日本武士道的理想完全相符——

    1條頓會為十二世紀時半軍人半慈善性質的日耳曼團體。

    可是這純粹是法國的產物,那些人物是幾百年來從未改變特徵的法蘭西民族。這類特徵,克利斯朵夫藉著奧裡維的眼睛在執政時期的執政官與獨裁者身上看到,在某些思想家,行動者,和大革命以前的改革家身上看到。加爾文派,揚山尼派,雅各賓黨,工團主義者,都用著那種悲觀的理想主義和自然鬥爭,不存幻想,也不灰心,像鐵腕一般支撐著民族,往往也鞭撻民族。

    克利斯朵夫一朝呼吸到這些神秘的鬥爭的氣息,就開始懂得偏執狂的偉大,懂得為什麼法國人對它這樣的忠誠不二,為什麼別的更善於調和的民族不能瞭解。像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他最初只覺得法蘭西共和國標榜在一切建築物上的口號,和法國人的專制思想對照之下非常可笑,便盡量的加以2譏諷。現在他可第一次看見了他們所熱愛的、富於戰鬥性的「自由"的意義,——看到了理智的刀光劍影。那並不像他先前所想的,對法國人只是一句好聽的話,一個空洞的觀念。在一個需要理智高於一切的民族,為理智的鬥爭自然也高於一切的鬥爭。固然這種鬥爭被一般自命為實際的民族認為荒謬,但是有什麼關係?用深刻的眼光來看,那些為了征服世界,為了帝國或為了金錢的鬥爭;何嘗不是同樣的虛空?不論是哪種鬥爭,百萬年後還不是同樣的化為烏有?但要是人生的價值就靠著鬥爭的劇烈性,靠著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而迸發全部的生命力,便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那末,除了法國那些為了擁護理智或反對理智的永久的戰鬥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戰鬥更能為生命爭光的?而凡是嘗過這種辛辣的滋味的人,對世所盛稱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毫無生氣的寬容,只覺得太平淡,太沒有丈夫氣。盎格魯-撒克遜人是有補償的,因為他們在別的地方可以發洩他們的精力。可是他們的民族的力量並不在於寬容,寬容只有在許多黨派中間成為英勇的行為的時候,才成其為偉大。但在現代的歐洲,寬容往往只是麻木不仁,缺少信仰缺少生命的表現。英國人藉著伏爾泰的一句名言,說「英國靠了信仰紛起而得到的寬容」,法國經過了大革命還沒有能得到。——那是因為大革命時代的法國,比自稱為有信仰的英國反而更有信仰——

    2法國公共建築物上大半鐫有大革命時期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

    象維吉爾帶著但丁游地獄一樣,奧裡維帶著克利斯朵夫看過了理想主義的鋼鐵志士,看過了為理智的戰鬥以後,直爬到山巔:那兒才有清明恬靜的,真正超脫的,一小群法國的優秀人物。

    他們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超脫的人物。像停在凝靜的天空的鳥一樣的瀟灑……在那個高度上,空氣那麼純潔,那麼稀薄,克利斯朵夫簡言不容易呼吸。這兒你可以看到一般藝術家自命為神遊於絕對自由的夢境中,——看到一般極端的主觀主義者,像福樓拜一樣瞧不起"相信萬物是實有的傖夫";——看到一般思想家,以他們動盪的複雜的思想,摹仿著動盪不已的萬物的波濤,"晝夜不息的流轉著",哪兒都不願意停留,哪兒都不會遇到穩固的陸地或岩石,像蒙丹所說的"不描寫生命而只描繪過程,一天復一天,一秒復一秒的過程";——還有一般學者明知四大皆空,明知人類是在這個虛無中造出他的思想、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科學的,可是他們繼續創造世界和它的規則,創造那個曇花一現的夢境。他們並不向學問求安息,求幸福,甚至也不求真理:——因為他們沒有得到真理的把握;——他們只是為學問而愛學問,因為它是美的,唯有它才是美的,真的。在思想的峰巔上,我們看到這些學者,熱烈的懷疑主義者,不理會什麼痛苦,什麼幻滅,甚至連現實也不以為意,只顧閉著眼睛,聽著許多心靈無聲無息的合奏,聽著數字與形式的微妙而壯麗的和聲。

    這些大數學家,思想自由的哲學家,——世界上最嚴格最切實的頭腦,——已經到了神秘的,入定的境界的極端;他們使周圍都變成一平空虛,探著身子瞧著深淵,對於自己的目眩神迷感到一點兒醉意;他們歡欣鼓舞的,把思想的光彩在無邊的黑夜中放射出來。

    克利斯朵夫挨在他們身邊也想瞧一下,只覺得天旋地轉。他素來自命為自由,因為他除了自由的良知以外已經擺脫了所有的規則;但在這些連思想的一切絕對的規則,一切無可違拗的強制,一切生存的理由都擺脫乾淨的法國人旁邊,他駭然發覺自己的自由原來是微不足道的。那末他們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為了求自由呀,能夠自由是最大的快樂,"奧裡維回答。

    可是這種自由使克利斯朵夫手足無措,甚至於傾慕德國的極權主義和嚴格的紀律了;他說:「你們的快樂是自欺其人,是抽鴉片的人做的夢。你們醉心於自由,忘記了生命。個人的絕對自由是瘋狂,一個國家的絕對自由是混亂……自由!自由!這個世界上誰是自由的?你們的共和國裡誰是自由的?——還不是那般無恥之徒!你們最優秀的人可是被窒息的。你們只能做夢。不久恐怕連夢也做不成了。」

    「那也沒關係!"奧裡維回答,"可憐的朋友,自由的樂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確值得用危險,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換。自由,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心靈都是自由的,——連無恥之徒在內:那真是一種沒法形容的樂趣;彷彿你的靈魂在無垠的太空游泳。這樣以後,靈魂再不能在別處生活了。你儘管給我像帝國軍營內那樣的安全,秩序,完滿的紀律,我都認為不相干。我會悶死的。我需要的是空氣,是自由,越多越好!」

    「世界是需要規律的,"克利斯朵夫說。"早晚必有個主子來到。」

    可是奧裡維帶著譏諷的神氣,用著比哀爾-特-雷多阿的話回答:

    用盡塵世的方法去禁錮法國的言論自由,

    其無效就等於想把太陽埋在地下或關在洞裡。

    克利斯朵夫對於極端自由的空氣慢慢的覺得習慣了。在法國思想的高峰上,一般通體光明的心靈在幻想;克利斯朵夫從山頂上向腳下的山坡瞧去,只看見一群英勇的人為看一種活潑潑的信仰——不管是哪種信仰——在那裡奮鬥,永遠想攀登高峰:他們向著愚昧,疾病,貧窮,發動神聖的戰爭,一片熱誠的致力於發明,征服光明與天空;那是科學對自然的大規模的戰鬥;——在山坡上比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靜默的,意志堅強的男男女女,善良而謙卑的心靈,千辛萬苦才爬到半山腰,因為不能再往上,只能抱殘守缺,過著平凡的生活,暗中還是非常熱烈的抱著犧牲精神;——山腳底下,在險峻的羊腸小徑中,多少偏執狂的人,多少盲目的本能,為了一些抽像的思想拚命扯做一團,不知道在環繞他們的石壁之上還別有天地,——再往下去是一帶卑濕的池沼和在污泥中打滾的牲畜了。可是沿著山坡,東一處西一處的開著些藝術的鮮花,音樂發出楊梅似的清香,詩人唱著如流水如鳴禽般的歌曲。

    克利斯朵夫問奧裡維:「你們的民眾在哪兒呢?我只看見精華跟糟粕。」

    奧裡維回答說:「民眾嗎?他們種著自己的園地,完全不理會我們。每一群所謂優秀分子都想加以拉攏,他們可一概不理。從前他們至少還有點兒分心,聽聽政客們的花言巧語,現在卻充耳不聞了。放棄選舉權的人不知有幾百萬。那些政黨儘管打得頭破血流,民眾可滿不在乎,只要打架不打到他們的田里去:萬一出了這種事,他們可惱了,不管什麼黨派,他們都迎頭痛擊。他們自己並不有所行動,只在工作與休息受到妨礙的時候起而反抗。對帝皇,對共和政府,對教士,對幫口,對社會主義者,民眾所要求的只是不要讓他們受到公共的危險,例如戰爭,混亂,疫病等等,——同時讓他們安安靜靜的種他們的園地。他們心裡想:難道這些畜生不讓我們安靜嗎?然而這些畜生竟是愚蠢不堪,把老實人纏個不休,非惹得他拿起鐮刀來把他們逐出門外不止,——這便是我們的當局有一天會碰到的。從前,民眾會給一些大事業煽動起來,將來也許還會有這種情形,雖然他們少年時代的瘋狂久已過去;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的狂熱決不持久;他們很快要回到幾百年的老夥計——土地——那兒去的。使法國人留戀法國的是土地,而非法國的人民。多少不同的民族兒百年來在這塊土地上並肩工作,是土地把他們結合了的:土地才是他們熱愛的對象。不管一生的禍福如何,他們老在那兒耕種;他們覺得土地上的一切連一小方泥土都是好的。」

    克利斯朵夫極目所及,沿著大路,在池沼周圍,在山崖的起上,在戰場與廢墟中間,在法蘭西的高山與其原上,一切都是耕種的土地:這是歐羅巴文明的大花園。它的可愛不但是由於土地的肥沃,並且也由於那個不知勞苦的民族,千百年來孜孜不倦的開墾,播種,使美好的土地更美好。

    好古怪的民族!大家說他變化無常,他的性格可一點沒有變。在中世紀哥特式的塑像上,奧裡維敏銳的目光還能辨認出今日各行省的一切特徵;正如在格魯哀或杜蒙斯蒂哀的畫筆下,他能認出現代交際社會或知識分子的疲倦而帶點譏諷意味的面貌,在勒拿1畫上看出北部各州省的工人和農民的精神與明亮的目光。昔日的思想依舊在今日的心靈中流動。巴斯加的精神也依舊存在,不獨於深思虔敬之士為然,即在庸碌的中產者或工團運動的革命黨心中也有痕跡可尋。高乃依與拉辛的作品對於民眾始終是活的藝術;巴黎的一個小店員,會覺得路易十四時代的悲劇,比托爾斯泰的小說或易卜生的戲劇對他更接近。中世紀的歌,法國傳說中的特裡斯坦,對現代法國人的關係,比瓦格納的《特裡斯坦》更密切。十六世紀以來在法國花壇中不斷開放的思想之花,不管怎麼龐雜,究竟都是親屬,而且跟周圍的別的花不同——

    1格魯哀為十五至十六世紀法國宮廷畫家;杜蒙斯蒂哀為十六至十七世紀時的宮廷畫家。勒拿三兄弟為十六至十七世紀時名畫家。

    克利斯朵夫對法國的認識太膚淺了,捉摸不到它持久不變的面目。他在這個富麗的景色中最覺得奇怪的,是土地的四分五裂。正如奧裡維所說的,各有各的園地;每一方園地都用牆壁,籬垣,以及種種的柵欄,和旁的園地分隔著。充起極也不過偶爾有些公共的草原和樹林,或者河這一邊的居民不得不比對岸的居民彼此擠得緊一些。各人都關在自己家裡;而這種不可侵犯的個人主義,經過了幾世紀的毗鄰生活以後,非但沒減退,反而更強了,克利斯朵夫心裡想:

    「噢!他們這批人多孤獨!」

    以孤獨而論,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住的屋子可以說是一個典型,那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規矩老實,不怕辛苦的小法蘭西,可是在它各個不同的分子中間毫無聯繫。一所搖搖欲墜的六層樓的老屋子,地板在腳底下格格的響,天花板已經被蛀壞了,雨水直打進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住的頂樓,使他們不得不找些工人來把屋頂胡亂修葺一下:克利斯朵夫聽他們在頭頂上工作,談話。其中有一個使他覺得又好玩又討厭:他一刻不停的自言自語,自個兒笑著,唱著,說些野話,傻話,一邊不斷的跟自己說話,一邊不斷的工作;他每做一件事總得在嘴裡報告出來:「還得敲一隻釘呢。我的工具到哪兒去了?好吧,我敲了。敲了兩隻。還得再敲一下!嘿,朋友,那不是行了嗎?……」

    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他先靜了一會,聽著,隨後又大聲的打著忽哨,碰到曲子輕快流暢的段落,他重重的敲著錘子,在屋頂上打拍子。克利斯朵夫大怒之行,爬上凳子,從頂樓的天窗裡伸出頭去想罵他。可是一看見他趴在屋脊上,嘴裡滿銜著釘,嘻開著那張年輕老實的臉,克利斯朵夫不由得笑了出來,那工人也限著笑了。克利斯朵夫忘了怨恨,開始跟他搭訕。臨了,他記起爬上窗來的動機,便說:

    「啊!我問你:我彈琴不會妨害你嗎?」

    他回答說不,但要求他別挑太慢的曲子彈,因為他跟著音樂的節拍,慢的曲子會耽誤他的工作。他們象好朋友一般的分別了。克利斯朵夫六個月內和整幢屋子裡的鄰居說的話,還不及他一刻鐘內跟這工匠談的多。

    每層樓上有兩個公寓,一個是三間屋的,一個是兩間屋的,根本沒有僕人住的下房:每個家庭都自己動手,只有住在底層和二樓的是例外,他們的屋子也是由兩個公寓合起來的。

    跟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同樣住在六樓上的鄰居是一個姓高爾乃伊的神甫,年紀四十左右,非常博學,思想很開通,胸襟很寬廣,原來在一所大修院裡教絲經,最近為了思想太新而受到羅馬的處分。他接受了處分,雖然心裡並沒真正的屈服;他不出一聲,既不想反抗,也不願意聽人家的勸告,把主張公佈;他躲在一邊,寧可坐視自己的思想崩潰而不肯把事情張揚出去。對於這一類隱忍的反抗者,克利斯朵夫是不能瞭解的。他想跟他談話,但那教士客客氣氣的,冷冰冰的,絕對不提到他最關切的問題,他的傲氣使他把自己活埋了。

    下面一層,正好在兩個朋友的公寓底下,住著一戶人家;男的是工程師,叫做哀裡-哀斯白閒,夫婦倆有兩個七歲至十歲之間的女兒。他們都是優秀的可愛的人,老關在自己家裡,尤其因為處境艱難而羞於見人。年輕的太太不辭勞苦的工作,但常常為了清寒而心裡屈辱;她寧願加倍的勞苦,只要不讓人知道他們的窘況。這又是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領會的一種心情。他們是新教徒,法國東部出身。幾年以前夫婦倆捲入了德萊弗斯事件的大風潮;為了這件案子,他們激動得差點兒發狂,正像七年中間無數如醉若狂的法國人一樣。他1們為之犧牲了安寧,地位,社會關係,把多少親切的友誼都斬斷了,自己的身體也差不多完全搞壞了。他們幾個月的不能睡覺,不能飲食,翻來覆去的討論著同樣的論點,像瘋子一樣的固執。他們互相刺激,情緒越來越激昂:雖然膽小,怕鬧笑話,卻照舊參加示威運動,在會場上發言;回到家中,兩人都恍恍惚惚的心兒亂跳;夜裡他們倆一起哭了。為了戰鬥,他們把熱情與興致消耗完了,等到勝利來到的時候已經沒有那個勁再去體會勝利的快樂,沒有精力再去應付生活。當初的希望那麼高,犧牲的熱情那麼純潔,以致後來的勝利比起他們所夢想的果實竟是近乎諷刺了。他們那麼方正,認為世界上只有一條真理;所以早先所崇拜的英雄們此刻在政治上討價還價,使他們感到悲苦的幻滅。他們一向以為鬥爭中的伴侶都是激於義憤,主張正義的,——可是一朝把敵人打倒了,他們立刻撲過去搶贓物,奪政權,爭榮譽,爭位置,也輪到他們來把正義踩在腳下了!只有極少數的人依舊忠於他們的信仰,始終貧窮,孤獨,被所有的黨派遺棄,同時他們也丟開所有的黨派,無聲無臭的退隱在一邊,讓悲哀與憂鬱把他們磨著,對什麼都不存希望,對人類厭惡到極點,對生活厭倦到極點。工程師哀斯白閒和他的妻子便是這一類的戰敗者——

    1德萊弗斯事件前後經過七年方始結束。

    他們在屋子裡沒有一點兒聲音,怕打攪鄰人,尤其因為他們時常被鄰人打攪,而為了傲豈不願意聲張。克利斯朵夫看到兩個女孩子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快活勁兒老是受到壓制,覺得可憐。他是喜歡孩子的,在樓梯上一碰見她們就表示種種的親熱。女孩子們最初有些膽小,不久也跟克利斯朵夫混熟了,他永遠有些笑話講給她們聽,或者分些糖果給她們吃。她們在父母面前提其他;他們先也並不領情;可是這個常常把鋼琴聲和砰砰訇訇搬動傢俱的聲音惹他們厭煩的鄰居,——(因為克利斯朵夫在房裡透不過氣來,老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大熊一般踱來踱去),——憑著那副坦白的神氣慢慢的把他們征服了。他們之間的談話卻不容易投機。克利斯朵夫的帶點村野的態度,有時使哀裡-哀斯白閒為之駭然。工程師很不願意放棄樸素的矜持,但對於一個眼神那麼懇切,心情那麼快活的人也沒法抗拒。克利斯朵夫不時從鄰人嘴裡逼出幾句心腹話。哀斯白閒興趣很廣,做事很有勇氣,可是意志消沉,性情憂鬱,處處隱忍。他有毅力擔受艱苦的生活,可沒有毅力改變生活。這種情形彷彿是他特意要證實自己的悲觀主義。有人請他上巴西去擔任一個工廠的經理,報酬很好,他可拒絕了,因為怕那邊的氣候損害家人的健康。

    「那末為什麼不把他們留在這兒,你自個兒去替他們掙筆家業呢?"克利斯朵夫說。

    「把他們留在這兒!"工程師嚷道。"可見你是沒有孩子的人。」

    「倘使我有孩子,我還是一樣的想法。」

    「我才不呢!……而且要遠離鄉土!噢!我寧可在這兒吃苦的。」

    克利斯朵夫覺得大家挨在一塊兒受罪才算愛鄉土、愛家屬,未免古怪。可是奧裡維很瞭解,他說:「你想想罷!冒著舉目無親,遠離骨肉,客死他鄉的危險!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這個更可怕的?何況生命這樣的短促,忙忙碌碌真是何苦呢!……」

    「難道一個人非永遠想到死不可嗎?"克利斯朵夫聳聳肩回答。"而且便是死了,也是為自己所愛的人求幸福死的,那豈不勝於束手待斃嗎?」

    同一層樓上,在五樓那個小一些的公寓裡,住著一個電器工人,叫做奧貝。——他的不跟鄰居往來可不是他的過失。這個從平民階級中跳出來的人物,決不願意再回到平民階級中去。小個子,帶著病容,腦門的模樣長得狠巴巴的,眼睛上面橫著一條皺襉,目光很有精神,直勾勾的瞧起人來象螺旋一樣尖銳;淡黃色的短髭,有點譏諷意味的嘴巴,語調很低,聲音象蒙著什麼似的;脖子裡裹著圍巾,因為喉嚨老是不舒服,再加上整天抽煙的刺激;行動急躁,頗有害肺病的人的脾氣。他自高自大,喜歡挖苦,嘲弄,滿肚皮的牢騷,骨子裡卻興致很好,浮誇,天真,時時刻刻受著人生的愚弄。他是一個布爾喬亞的私生子,從來沒見過父,親,而撫養他的母親又是個教人沒法尊敬的女人:他從小就看到無數淒慘的,下流的事,學過各種手藝,跑過法國許多地方。他千辛萬苦的自修:歷史,哲學,頹廢派的詩,可以說無書不讀;戲劇,畫展,音樂會,時下的潮流可以說無所不知。他對於文學和布爾喬亞思想崇拜得不得了,簡直是入了迷。他腦子裡都是大革命初迫使中產階級如醉若狂的那些模糊而熱烈的觀念:相信理智是永遠不會錯的,進步是無窮盡的,——古話說得好:活到老,學到老;——相信幸福不久就會來的,科學是萬能的,相信人即是神,而法蘭西又是人類的先鋒。他反對教會,認為所有的宗教——尤其是基督舊教——都頑固守舊,所有的教士都天生是進步的敵人。社會主義,個人主義,排外主義,在他頭腦裡衝突不已。他精神上是人道主義者,皮質上是專制主義者,事實上是無政府主義者。生性高傲,他知道自己缺少教育,所以說話非常謹慎,盡量吸收別人的話,但不願意請教人家,以為有傷尊嚴。然而不論他多麼聰明伶俐,聰明伶俐究竟不能完全補足他教育的缺陷。他一心想寫作:象許多從來沒下過功夫的法國人一樣,文字倒頗有風格,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不幸思想很模糊。他把苦心孤詣寫成的東西拿一部分給一個他崇拜的名記者看,被取笑了一場。經過這次羞辱以後,他對誰都不再提他的工作了,但仍繼續寫作:因為他需要發洩,並且那是他引為驕傲而快樂的事。他對自己一文不值的哲學思想和文章很滿意,以為寫得極有力量。至於挺有意思的現實生活的記載,他倒並不重視。他自命為哲學家,想寫些社會劇和宣傳思想的小說。凡是不能解決的問題,都被他毫不費力的解決了。他到處能發見新大陸,過後又發覺那些新大陸早已由前人發見了,便大失所望,心中很氣,幾乎要抱怨人家給他上當。他愛慕光榮,抱著一腔犧牲的熱忱,因為不知道怎麼應用而痛苦。他的夢想是要成為一個大文豪,廁身於作家之林,以為一個人有了作家的聲望等於超凡入聖一樣。可是他雖然需要對自己抱著種種幻想,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知道自己毫無希望。他至少想生活在布爾喬亞思想的氣氛中;遠望之下,那氣氛是非常光明的。這種無邪的願望害了他,使他覺得為了地位關係不得不跟工人們來往真是難堪極了。既然他竭力想接近的中產社會對他閉門不納,結果他便一個人都不來往。因為這個緣故,克利斯朵夫毫不費事就跟他接近了,並且還得趕快迴避:要不然奧貝呆在克利斯朵夫屋子裡的時間,會比呆在他自己屋裡的時間還要多。他能找到一個藝術家談談音樂和戲劇,真是太高興了。但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克利斯朵夫並不感到同樣的興趣:他更喜歡跟一個平民談談平民的事。那可是奧貝不願意談而且是完全隔膜了的。

    一層一層的往下去,克利斯朵夫和鄰居的關係自然越來越疏遠。要他能踏進四樓的公寓,簡直需要靠一種神奇的魔術才行。——四樓的一邊住著兩個女人,給年深月久的喪事磨得懵懵懂懂了。三十五歲的奚爾曼太太;死了丈夫和女兒之後,跟她年老而虔誠的脾氣杜門不出的住在一起。——四樓的另一邊住著一個神秘的人物,看不出準確的年紀,大概有五六十歲,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他頭髮都禿了,鬍子保養得很好,手長得很細巧,說話很溫和,舉止大方。人家叫他做華德萊先生,說是無政府主義者,革命黨,外國人,但說不清是俄羅斯人還是比利時人。其實他是法國北方人,早已不是什麼革命黨,但還保存著過去的聲名。參加過一八七一年的暴動,判了死刑,不知怎麼逃過了,他十多年來走遍了歐洲。在巴黎騷動的時期和以後,在亡命的時期和回來以後,在從前的同志而現在握了政權的人中,在所有的革命黨派中,他看到不知多少的醜事,便退出黨派,心平氣和的守著他清白的、可是一無用處的信念。他書看得很多,也寫些帶點煽動性的書,領導著——(據人家說)——印度和遠東那一帶的無政府運動,從事於世界革命,也從事於同樣含有世界性而意義比較溫和的研究工作:他要創造一種為普及音樂教育用的新的世界語。他跟公寓裡的人都不來往,遇到了僅僅是挺有禮貌的招呼一下。他對克利斯朵夫倒肯說幾句他記載音樂的新方法。但這是克利斯朵夫最不感興趣的:用什麼符號來表示思想,他認為無足重輕;不管是哪一種語言,他都能運用。那位學者可毫不放鬆,又溫和又固執的解釋自己的學說;至於他其餘的事,克利斯朵夫一點都沒法知道。所以在樓梯上碰見他的時候,他只注意那老跟著他的女孩子:她長著淡黃頭髮,黃眼睛,蒼白的臉,血色很不好,側影很難看,身體很嬌,病容滿面,沒有多大表情。他跟大家一樣以為她是華德萊的女兒,其實是個孤兒,父母都是工人階級;華德萊在她四五歲時父母染疫雙亡之後把她抱養過來的。他對一般貧苦的兒童喜愛到極點,那簡直是他的一種神秘的溫情,像梵桑-特-保爾1的一樣。因為不信任一切官辦的慈善機關,也明白一般慈善團體的內容,所以他的救濟事業是獨自做的,瞞著別人,覺得另有一種愉快。他學了醫,預備幫助人家。有一天他進到街坊上一個工人家裡,看見有人病著,便給他們醫治;他原來有些醫藥常識,此後更設法補充。看到兒童受苦在他是最受不了的。等到他替這些可憐的小生命解除了疾苦,瘦削的臉上重新浮起蒼白的笑容,他才愉快極了,心都化開了。這是他塵世的天堂,而平時受他照顧的人給他的麻煩,他也忘了;因為他們難得感激他。門房的女人看到多少骯髒的腳踏上樓梯,常常氣惱之極,說些尖刻的抱怨的話。房東對於這些窮苦工人——在他眼中就等於無政府黨——的進進出出很不放心,對華德萊嘖有煩言。他想搬家,又捨不得:他有些小地方很古怪,脾氣又溫和又固執,竟不把人家的話放在心上——

    1梵桑-特-保爾為十七世紀時聖者,以救濟孤兒著稱於史。

    克利斯朵夫因為喜歡那女孩子,才得到華德萊一點信任。對孩子的愛是他們兩人的共同點。克利斯朵夫每次遇到那小姑娘,心裡總不舒服,覺得她的相貌跟薩皮納的小女兒有些相像。薩皮納不但是他初戀的對象,她那個曇花一現的影子,那種幽靜的風度,至今還藏在他心裡。所以他很關切這個從來不跑不跳,臉色慘白的女孩子:她不大有聲音,也沒有年齡相仿的小朋友,老是孤零零的,靜悄悄的,玩些沒有動作沒有聲響的遊戲,拿著個玩具的娃娃或一塊木頭之類,嘴唇輕輕的動著,自己編些故事。她對人又親熱又冷淡,有點兒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氣;但她的義父並沒覺察,只知道一味的愛她。其實這種生分的和捉摸不定的神氣,便是在我們親生的兒女身上也不免。克利斯朵夫想把工程師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她。但哀斯白閒與華德萊雙方都客客氣氣的,堅決的,謝絕了。這些傢伙似乎非活埋自己,各自關在籠裡不可。充其量,他們只能勉強相助;但各人心中還怕人家疑心是他自己要人幫忙;並且雙方的自尊心和困難的境況都不相上下,所以誰也不願意先有表示。

    三樓上的大公寓差不多永遠空著。房東把它留作自用,可是從來不住的。他以前是個商人,等到財產掙到了預定的數目,就把業務結束了。一年大部分的時間,他都不在巴黎;冬天在東南海濱的一個旅館裡避冬,夏天在諾曼底一個海水浴場上避暑,靠利息過日子,不花什麼大錢,光看著別人的奢華也就滿足了自己的慾望,同時也像那些奢華的人一樣過著空虛無益的生活。

    貼鄰那個較小的公寓是租給沒有孩子的亞諾夫婦的。丈夫年紀在四十至四十五歲之間,當著中學教員,整天忙著上課,溫課,抄寫,騰不出時間來寫他的博士論文,終於放棄1了。比他年輕十歲的妻子,人很和氣,極度的怕羞。兩人都很聰明,博學,夫妻感情很好;可是他們一個熟人都沒有,從來不出去走走:丈夫是為的太忙,妻子是為的太閒。但她是個賢德的女人,竭力壓著愁悶,盡量找事做,不是看書,就是替丈夫預備筆記,謄清筆記,補衣服,做自己的衣服帽子。她很想不時去看看戲;可是亞諾沒有興趣:晚上他太累了。於是她也就算了——

    1法國制度,大學畢業生欲得博士學位,盡可於就業後幾年中提出。

    他們倆最大的樂趣是音樂。那是他們極喜歡的。他不會彈琴,她會彈而不敢彈;她要是在人前演奏,哪怕在丈夫面前,也會像初學的小姑娘。但便是這麼一點兒對他們已經足夠了。格路克,莫扎特,貝多芬,都是他們的朋友;那些音樂家的生氣,他們連細枝小節都知道,非常同情他們的痛苦。還有一塊兒看些美妙的書也是一樁樂事。但現代的文學作品中,這一類的好東西太少了:作家對於一般不能替他們增加聲名、金錢、快樂的讀者是不放在心上的;而這批在社會上不露面的謙卑的群眾,就從來不寫什麼文章,只知道不聲不響的愛好。這道藝術的光,在那些老實與虔敬的心中差不多有種神聖的意味,足以使他們過著和起的,相當快樂的生活,雖然有些悲哀,——(那也並不衝突),——雖然非常孤獨,而且也受過人生的傷害。他們倆的人品都遠過於他們的地位。亞諾先生氣有思想,但既沒空閒,也沒勇氣把它寫下來。發表文章或出書都是太麻煩了,犯不上的,那完全是不必要的虛榮。他認為和他敬愛的思想家相形之下,自己太渺小了。他太愛好美妙的藝術品,不願意再去"製造藝術",覺得這種志願狂妄可笑。他以為自己的職務是推廣藝術品的流傳,所以只管把他的思想灌輸給學生:將來他們會寫出書來的,——當然不會提到他羅。——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捨得買書。窮人總是最慷慨的:他們自己掏出錢來買,有錢的人卻以為不能白到手書是有失面子的事。亞諾為了買書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了:這是他的弱點,他的癖。他為之很不好意思,常常瞞著太太。可是她並不埋怨,她也會這樣作的。——夫婦倆老是有些美妙的計劃,預備積一筆款子去遊歷意大利,——那可永遠是夢想了,他們也很明白,笑自己不會積蓄。亞諾很知足,覺得有這樣一個心愛的妻子,再加自己勤勞的生活與內心的喜悅也就夠了;難道對她會不夠嗎?——她說:是的,夠了。她可不敢說出來,要是丈夫有點名片,使她沾些光,把她的生活給照耀一下,讓她有些舒服的享受,豈不更好!內心的歡樂固然很美,但外面的光彩也能給你很大的喜悅……然而她一聲不出,因為膽小;並且她知道即使他想求名,也沒有把握:現在已經太晚了!……他們更遺憾的是沒有孩子。這一點,兩人也藏在肚裡不說,倒反因之更相愛,似乎這一對可憐的人互相要求原諒。亞諾太太心極好,非常慇勤,很樂意和哀斯白閒太太來往,可是不敢:因為人家沒有表示。至於結識克利斯朵夫,那是夫婦倆求之不得的:他遙遠的樂聲早已把他們聽得入了迷。但他們無論如何不願意首先發動,以為那是太唐突了。

    住二樓公寓的是法列克斯-韋爾夫婦。這一對有錢的猶太人,無兒無女,一年倒有六個月住在巴黎鄉下。雖然他們在這兒住了二十年——(這完全是住慣的緣故,因為他們很容易找一個跟他們的財富更相稱的屋子),——卻老是象過路的外方人,從來不跟鄰居交談一句話,人家關於他們的事也不比他們第一天搬來的時候知道得更多。這一點可不能成為不受批評的理由。正是相反:他們不討人喜歡;當然他們也絕對不想討人喜歡。其實他們的為人倒值得人家多知道一些:夫婦倆都是好人,而且絕頂聰明。六十歲左右的丈夫是一個亞述考古學家,為了中亞細亞的發掘享有盛名;象許多猶太人一樣,他頭腦開通,興趣極廣,決不以自己的專門學問為限;他平時注意著無數的事:美術,社會問題,一切現代思想界的運動。可是這些都控制不了他的精神,因為他覺得所有的學問都有意思,可沒有為了任何一門入迷。他很聰明,太聰明了,太不受拘束了:這一隻手建造起來的東西,老是預備用另一隻手毀掉;因為他建設得很多,又有事業,又有理論,的確是精力過人。由於習慣,由於精神上需要活動,所以他雖不信自己的工作有什麼用處,依舊不聲不響的,極有耐性的,在學問方面下苦功。不幸他生在有錢的人家,沒機會認識為生存而鬥爭的意義;並且自從他在近東做了幾年發掘工作而感到厭倦之後,就沒有接受任何公家的職位。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還是頭腦很清楚的關切當前的問題,關切一些實際而立刻可以實行的社會改革,法國學校教育的改善等等。他宣傳思想,倡導潮流,推動那些大規模的文化機構,可是不久他就厭倦了。好幾次,人家根據他的論點而發起了一個運動,他卻極盡尖刻的批評這個運動,使那般受他鼓動的人大為驚駭。他並非故意如此,而是天性使然;他生來是神經質的,喜歡挖苦的,銳利無匹的目光一看到人物和事情的可笑就忍俊不禁。既然世界上連最好的事,最好的人,在某一角度上看或是在放大鏡下看,也難免有可笑的地方,他的嘲弄的心情也就不容易抑制了。這種脾氣當然不能幫助他結交朋友。他心裡卻極想給人家一點好處,事實上也這麼做;人家並不感激他;便是受到恩惠的人,因為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顯得可笑,也不能原諒他。他不能多見人,否則就沒法愛他們了。他不是憤世嫉俗的人,也沒有那種自信可以當憤世嫉俗的角色。他一方面取笑社會,一方面在社會面前覺得膽小,同時心裡還不敢斷定社會一定是錯的,自己一定是對的。他避免顯得和別人過分的不同,竭力想教自己的態度與表面上的見解跟別人一樣,可是沒用;他不由自主的要批判他們,對一切誇大的,不自然的現象感覺得太清楚了,而且又不會隱藏他厭惡的心理。第一,他對猶太人的可笑,感覺特別靈敏,因為對他們認識更清楚;其次,雖然他胸襟曠達,不承認種族的界限,但別個種族的人往往用這個界限來限制他。——同時,不管行事如何,他和這個基督教的思想界也格格不入。為了這許多原因,他孤傲自處,只管埋頭工作,深深的愛著他的妻子。

    最糟的是連這位妻子都免不了受他諷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喜歡活動,願意幫助人家,老在那裡做著慈善事業;性格遠沒有丈夫的複雜,極有意志,極有責任觀念,——這觀念雖有些頑固,抽像,可是標準很高。沒有孩子,沒有什麼稱心如意的事,沒有熱烈的愛情:她相當淒涼的一生全部建築在道德信仰上,這信仰其實只是需要信仰的意志促成的。丈夫善於譏諷的天性,自然把她信仰中間自騙自的成分覷破了,不由得要拿她開玩笑。他的個性是許多矛盾混合起來的。他對責任所抱的觀念,標準也不亞於他妻子的,同時又鐵面無情的需要分析,批評,不受蒙蔽,把她的道德信仰一起起的支解。殊不知這種行為是毀掉了妻子的立足點,消磨了她的勇氣。當他發覺的時候,他比她更痛苦;可是禍已經闖下了。雖然如此,他們倆依舊相愛,工作,行善。但妻子的冷淡尊嚴的態度,不比丈夫喜歡諷刺的脾氣更得人心;既然兩人都很高傲,不肯宣佈自己做的善事,也不肯宣佈行善的意願,大家就把他們的老成持重認為淡漠無情,把他們的孤獨認為自私自利。而他們愈覺得別人對他們抱著這種觀念,便愈不願意設法去破除這觀念,猶太人多半是粗鄙冒失的;相反,這對夫婦卻為了過於持重——骨子裡是藏著許多高傲的成分——而吃了虧。

    比小花園高出幾個石級的底下一層,住著一個退職的炮兵軍官夏勃朗少校,以前是屬於殖民地部隊的。這個還年輕而強壯的軍人,在蘇丹和馬達加斯加有過光榮的戰績,不知怎麼突然把一切都丟了,住到這兒來,再也不提軍隊二字,整天翻著花壇,吹著笛子,——可是技巧永遠沒有進步,——罵罵政治,把他疼愛的女兒埋怨幾句。她是個三十歲的女子,不十分美,但很可愛,很孝順,為了侍奉父親而沒有出嫁。克利斯朵夫起窗眺望的時候,常常看見他們,當然是更注意那個女兒。她下半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花園裡,不是縫東西,便是胡思亂想,或是收拾園子,高高興興的和一天到晚嘰咕的父親做伴。她用著安靜清脆的聲音,和善的語氣,回答他的抱怨。他卻老是在小徑上邁著細步走來走去;過了一會,他進去了;她便坐在園子裡的凳上,幾小時的縫著東西,既不動彈,也不說話,臉上堆著一副渺渺茫茫的笑容。而那一無所事的軍官,在屋子裡拚命吹著那支刺耳的長笛,或是為了變化一下,笨拙的按著那架上氣不接下氣的風琴,嗚啊嗚的,教克利斯朵夫時而好笑,時而氣惱,——看日子而定。

    所有這些人物,各管各的住在這座花園緊閉的屋子裡,吹不到一絲外界的風。唯有克利斯朵夫,因為需要發洩感情,也因為生命力太豐滿了,用他那種又明察又盲目的同情心包裹著他們,他們可不知道。他不瞭解他們,也沒法瞭解。他不像奧裡維能洞察人的心理。但他愛著他們,自然而然的能夠設身處地,站在他們的地位上。由於神秘的電流作用,他漸漸在心頭感覺到,那些咫尺天涯的心靈有些什麼曖昧的意識,體會到那個居喪的婦人的痛苦的麻痺狀態,知道那教士,猶太人,工程師,革命黨人,為了高傲而把思想藏在心裡;他眼見信仰與溫情的黯淡而柔和的火焰,無聲無息的在亞諾夫婦心中燒著,平民出身的工匠天真的想望著光明,軍官抑捺著反抗的心,做些毫無結果的事;還有那坐在紫丁香下出神的少女,他也領會到她樂天安命的恬靜。但能夠參透這些心靈的無聲的音樂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人;他們是聽不見的,各人都給自己的悲哀與幻夢淹沒了。

    可是大家都在那裡工作:懷疑派的老學者,悲觀的工程師,教士,無政府主義者,不管是驕傲的或是灰心的人,全都工作著。屋頂上更有那泥水匠在唱歌。

    屋子周圍,克利斯朵夫在最優秀的人中也發見同樣的精神上的孤獨,——即使在結成團體的時候也是如此。

    奧裡維把他常常發表文字的一份小雜誌介紹給克利斯朵夫。它的名字叫做《伊索》,借用蒙丹的一段話作為它的箴言:

    「人家把伊索和別的兩個奴隸一起送到市場上去賣。買主先問第一個能做些什麼:他為了賣弄,把自己的本領說得夭花亂墜;問到第二個,也是一樣的回答,甚至還勝過前者。輪到伊索的時候,他回答:——我什麼都不會,這兩位已經把所有的事做完了;他們是無所不能的。」

    這純粹是對蒙丹所謂"以知識驕人的自誇自大之徒"的「無恥"下一針砭。《伊索》同人中自稱為懷疑派的,其實比別人抱著更深刻的信仰。但在群眾眼裡,這個諷刺的面具當然沒有多大吸引力,反而把人弄糊塗了。你要群眾跟著你走,非跟他講些簡單,明瞭,有力,肯定的教條不可。剛強有力的謊言,就比貧血的真理更能討群眾喜歡。至於懷疑主義,只有在骨子裡藏著極粗淺的自然主義或是基督教的偶像崇拜的時候,才能使他們愜意。所以這份《伊索》雜誌的傲慢的懷疑主義只能適應一小部分的人,因為只有這批少數人士才領會到他們堅毅的精神。但這股力量是完全不參加行動的。

    他們可不顧慮這些。法國愈民主化,它的思想,藝術,科學,似乎愈貴族化。科學躲在術語後面,躲在它的殿堂裡頭,比十八世紀時更難接近了,除了對那些已經入門的人。藝術,——至少是尊重自己而尊重美的那種,——也是一樣的對人深閉固拒,瞧不起群眾。便是對於行動比對於美更關切的作家,重視道德思想甚於美學觀念的文人,也有種沒法形容的貴族氣息。他們似乎要把內心的火焰保持純潔,而不是把這火焰傳遞給別人;他們彷彿不求自己的思想得勝,而只求證實。

    可是這等作家裡頭也有從事大眾藝術的。在最真誠的人中,有些是宣傳無政府主義的、含有破壞性的思想,——那種遙遠的未來的真理,也許在一百年或二千年後是有益的,但目前只能折磨心靈,灼傷心靈;另外一批卻寫些沉痛的,或是挖苦的戲劇,沒有幻象的,非常悲慘的。克利斯朵夫讀過之後,覺得原來想把自己的痛苦忘掉幾小時而來的觀眾,結果得到這樣悒鬱不歡的消遣,真是太可憐了。

    「你們拿這個給大眾嗎?"他問:「那才是把他們活埋呢!」

    「放心,"奧裡維回答。"大眾不會來的。」

    「他們這才對啦!你們簡直發瘋,難道要把他們生活的勇氣統統拿走嗎?」

    「為什麼?讓大眾像我們一樣知道事物的悲慘面,而仍舊打起精神來盡他們的責任,不是應當的嗎?」

    「打起精神?我不信。毫無樂趣卻是一定的了。而一個人生活的樂趣給拿走以後,他也差不多完了。」

    「有什麼辦法?我們總不能把真理歪曲。」

    「可是也不能對所有的人把真理統統說出來。」

    「這個話竟是你說的嗎?你是永遠求真理,自命為受真理甚於一切的人!」

    「是的,為我,還有為那些相當堅強而受得了的人,的確應當給他們真理。但對於另一些人,那簡直是殘忍,是胡鬧。現在我看清楚了,我在本國的時候從來沒想到。德國人不像你們這樣的鬧真理病:他們把生活看得太重,謹慎小心的只看著他們願意看的事。你們不是這樣,所以我喜歡你們:你們是勇敢的,直捷爽快的,可是不近人情。你們自以為發掘出一項真理的時候,就得把它摔到社會上去,不問它會不會闖禍。你們倘若把自己的幸福為了愛真理而犧牲,我沒有話說,我很敬重你們。但是為了愛真理而犧牲別人的幸福,那可不行!那太霸道了。應當愛真理甚於愛己,可是應當愛別人甚於愛真理。」

    「難道因此就應當對別人扯謊嗎?」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幾句話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們只能挑出能使社會得益的一部分來說。其餘的,我們只能藏在心裡;好像一顆隱蔽的太陽有種柔和的光暈似的它們會在我們所有的行動上放出光彩。」

    但這些顧慮不大能打動法國作家的心。他們不問手裡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還是死亡」,或是兩者都有。他們缺少愛。一個法國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沒有思想,他也同樣要人接受。眼見做不到了,他便不願意再有所行動。這是那般優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有信仰也罷,沒信仰也罷,各人都深藏著。

    有人做過種種嘗試,想消滅這種個人主義,組織一些團體;但這種團體大半馬上傾向於文學清談,或者變成可笑的幫口。最優秀的都勢不兩立,以互相消滅為快。其中有些傑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聯合與指導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隊伍,決不肯跟別人的合併。他們組織什麼會,什麼社,發行雜誌,所有的德性都齊備,只少一件,就是退讓;沒有一個團體肯對別的團體讓步,它們互相爭奪群眾(其實也是為數極少而挺可憐的人),苟延殘喘的存活了一些時候,終於一蹶不振的倒台了,而且並非由於敵人的打擊,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於自己的摧殘。許多不同的職業,——文人,劇作家,詩人,散文家,教授,小學教員,新聞記者,——形成了無數的小階級,而每個階級又分化為許多小組,彼此深閉固拒。相互的瞭解是談不到的。在法國,無論對什麼事都不會全體一致;除非在「全體一致"成為傳染病的時候,——這種時間極其難得,而那"一致"往往還是錯誤的:因為它是病態的。法國無論哪一種活動都受個人主義控制,科學方面是這樣,商業方面也是這樣,商人們的不能團結不能聯合,全是個人主義從中作梗。這個人主義並沒有蓬勃的生機,可是頑固,執著,處處退縮。孤獨自立,不有求於人,不與人往來,怕相形之下會感到自己的無能,也不願意孤高自傲的安靜受到擾亂:凡是創辦"超然的"雜誌,"超然的"劇場,"超然的"團體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著這種思想。而創辦那些雜誌,劇場,團體的唯一的意義,往往只因為不願意跟別人在一起,不肯為了一樁共同的行動或思想而團結;還有彼此的猜忌或黨派間的仇視,使實際上最應當互相諒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起重的人物為了同一事業而結合的時候,像奧裡維和辦《伊索》雜誌的那些同志,他們之間似乎也永遠存著戒心,絕對沒有流露真情的興致,那在德國是極常見而極容易使人厭惡的。在這群青年中間,有一個1特別吸引克利斯朵夫,因為他有一股驚人的力量,是一個邏輯嚴密,意志強毅的作家,對道德觀念抱著極大的熱情,準備把整個世界連他自己一起為這些觀念犧牲;他為此創辦了一份雜誌,差不多是一個人編輯的。他發誓要向法國和歐洲提出一個純潔,自由,英勇的法蘭西的觀念;他深信將來必有一日,大家會承認他所寫的可以成為法國思想史上最大膽的篇幅中的一頁;——這一點他是想得不錯的。克利斯朵夫很願意對他有更深的認識,和他來往。可是沒有辦法。雖然奧裡維常常跟他接觸,也只在有事的時候見面;他們絕對沒有親密的談話,充其量不過交換一些抽像的思想,實際上也無所謂交換,而是兩人在一塊兒自言自語,因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裡而這還是彼此器重的戰鬥同志呢——

    1即夏爾,班琪。——原注(譯者按,班琪即作者發表本書的雜誌《半月刊》的主編。)

    這種矜持有許多原因,連他們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過度的批評精神使他們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點看得太明白了,過度的理智又把這些不同點看得太重;其次,他們缺少強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說缺少強烈的愛。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例如事業的重負,生活的艱難,思想的騷亂,使一個人到了晚上再沒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談話。最後還有法國人不敢承認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個可怕的心理,以為大家不是同種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時代住到法國土地上來的不同的種族,儘管彼此有了關係,卻很少共同的思想,——這一點,為了大家的利益原來就不應該常常想到。而最重要的阻礙是太醉心於自由,對它抱著如醉若狂的危險的熱情:一個人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簡直會犧牲一切。這種自由的孤獨,因為是用多少年的艱苦換來的,所以特別寶貴。優秀人物孤獨自處,免得受制於俗人。宗教的或政治的團體威逼你,種種壓迫個人的重負加在你身上:家庭,輿論,國家,幫會,黨派,學派;孤獨便是對這些壓迫的反動。倘若一個囚徒要越過二十道高牆才能逃出牢籠,那末,非身強力壯的人決不能毫無損傷的達到目的。對於一顆自由的意志,這的確是艱苦的考驗。但是從這兒經歷過來的,就會終生留下苦鬥的痕跡和獨立不羈的脾性,永遠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獨,還有一種是隱忍退讓促成的孤獨。法國多少老實人都把他們的慈悲,勇敢,和真摯的感情埋藏在心裡。數不清的有理沒理的理由使他們不願意行動。在某些人是為了服從,為了膽怯,為了習慣性;在另一些人是為了怕輿論,怕鬧笑話,怕拋頭露面,怕人家把他們毫無作用的行為說是有作用的。這一個不參加政治的與社會的鬥爭,那一個不參加慈善事業,因為他們看到作事不認真或沒有頭腦的人太多了,也因為怕別人把他們看做跟走江湖的與糊塗蟲沒有分別。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覺厭惡,睏倦;怕行動,怕痛苦,怕醜惡,怕鬧笑話,怕出亂子,怕負責任;還有那「有什麼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國人的意志都給消磨了。他們太聰明了,——沒有脾氣的聰明,——他們看到正反兩方面的理由。他們缺少力量,缺少生氣。一個人生氣蓬勃的時候決不問為什麼生活,只是為生活而生活,——為了生活是樁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優秀的人,有的是可愛的普通的優點:人生觀很溫和,慾望很淡泊,愛家庭,愛鄉土,遵守禮教,謹慎小心,不強制別人,不妨害別人,不輕易洩露感情,永遠取著矜持的態度。所有這些可愛的動人的特點,在某種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靜,勇敢,內心的歡樂,並行不悖,但跟法國民族的衰老與其血也不無關係。

    在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的屋子底下,那個四面圍著高牆的幽美的園子便是小型法蘭西的象徵。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絕的綠茵。有時,外邊的狂風打著迴旋降到園裡,給坐在那兒出神的少女帶來一些遙遠的田野和大地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國潛藏的生機,覺得它不應該讓卑鄙無恥的人壓迫。沉默的優秀階級躲在裡頭的那個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慾主義只有對一般沒有牙齒的人才配。他卻需要無限的空氣,廣大的群眾,輝煌的太陽,千萬生靈的愛,需要把他所愛的人緊緊的抱在懷裡,把敵人碎為齏粉;他需要戰鬥,需要勝利。

    「你能這樣做,"奧裡維說,"你是強者,你憑著你的缺點——(對不起!)——跟優點,生來是為戰鬥的。你的民族不是一個太貴族的民族,這是你的運氣。行動不會使你厭惡。必要的時候你甚至會去幹政治!……並且你用音樂寫作又是了不得的幸運。人家不懂你的話,你什麼都可以說。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樂裡有瞧不其他們的意思,有他們否認的信仰,也有對於他們竭力想撲滅的東西不斷的頌讚,那末他們決不會饒你,一定要阻撓,搗亂,使你為了和他們奮鬥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勝利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完成事業的餘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終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於別人的誤解。人家佩服他們的地方正是跟他們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們可沒有認識你們那般大師的懦怯。我早先以為你是孤獨的,所以我原諒你沒有行動。但實際上你們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們比壓迫你們的人強過百倍,你們的價值比他們的超過千倍,而竟甘心情願對他們無恥的行為屈服!我真不瞭解你們。你們有著最美的國土,了不得的聰明,又最富於人情味,你們卻絲毫不加利用,還讓少數的壞蛋把你們控制,污辱,踩在腳下。喂,拿出你們的真面目來罷,怕什麼!別等奇跡或是拿破侖來幫你們忙!起來罷,團結起來罷。你們大家都得動員,馬上把屋子打掃乾淨。」

    但奧裡維聳聳肩膀,無精打采而又含譏帶諷的說:「跟他們去火並嗎?不,那不是我們的任務,我們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強暴。結果怎麼樣,我是太明白了。那些一事無成而滿腹牢騷的老朽,保王黨裡的年輕的傻瓜,宣傳暴行與仇恨的惡魔,會一起霸佔我的行動,加以玷污。你難道要我再喊蠻子滾出去或法國人的法國這一套仇恨的老口號嗎?」

    「幹嗎不?"克利斯朵夫說。

    「不,這都不是法國話。人家儘管把它們塗著愛國色彩到處宣傳也是白費的。那只適用於一般野蠻的國家!我們的國家不是培養仇恨的國家。要肯定我們的民族性,並不在於否定別人或毀滅別人,而是在於把他們同化。不管是騷亂的北方人還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讓他們來罷……」

    「還有那含有毒素的東方?」

    「連那含有毒素的東方也沒關係:反正我們會吸收它,像吸收旁的一樣,過去我們吸收的還不多嗎?東方表示得意揚揚,我們中間有一部分人戰戰兢兢,都教我看了發笑。它以為把我們征服了,在我們的大街上,報紙上,雜誌上,戲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揚威。傻子!它才被我們征服呢。它滋養了我們,它自己可消滅了。高盧人的胃是強健的;二千年來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個。我們受得起毒藥的試驗……你們德國人要怕,你們去怕罷!你們非純粹不可,否則就沒法存在。可是我們,主要的不在於純粹而在於兼收並蓄。你們有一個皇帝,大不列顛也自稱為帝國,但事實上真有帝國意味的倒是我們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們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說,"只要一個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輕力壯的階段,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終有枯竭的一天,那時它就有被外來的巨潮淹沒的危險。我們中間不妨老實說,你不覺得這種日子已經來到了嗎?」

    「這個話人家已經說了幾百年了!但我們的歷史每次都證明那是多慮。聖女貞德的時代,巴黎一片荒涼,豺狼出沒;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我們受的考驗簡直數不清!今日的道德淪喪,淫樂無度,志氣消沉,社會混亂,我都不放在心上。耐著點性子罷!要生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將來會有一個反動的潮流,——可是也不見得如何高明,結果也許搞出些同樣胡鬧的事:而今日靠渾水裡摸魚過日子的人,將來還是會叫叫嚷嚷的做領導……可是那有什麼關係?這些運動並不接觸到法蘭西真正的民眾。爛果子不會使果子樹跟著爛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個民族中間,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們死也罷,活也罷,跟我們有什麼相干?難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築起堤岸,掀起革命來對付他們嗎?現在的禍害不是一個制度造成的。這是奢侈帶來的麻瘋病,是財富與聰明的寄生蟲。它們會消滅的。」

    「把你們腐蝕了以後。」

    「對於這樣一個民族,你不能絕望。它有那麼一種潛在的德性,那麼一股光明與理想主義的力,便是那些蠶食它破壞它的人也受到影響。甚至一般貪得無厭的政客也會受它誘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權,也感覺到國運的偉大;這國運把他們從小我中超脫出來,拿火把交給他們,叫他們一個一個的傳遞過去;而他們也跟著前人從事於消滅黑暗的神聖的鬥爭。民族的精神拖著他們;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他們都完成了他們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親愛的國家,親愛的國家,我對你的信心是永遠不會動搖的!你所受的致命的考驗,例反使我感到,我們在世界上所負的使命是值得驕傲的。我絕對不願意我的法蘭西瑟瑟縮縮的關在一間病房裡,不敢吹到外界的風。我不願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殘喘。一個人長大到我們這樣的時候,倘使要停止長大,還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的思想儘管起到我們的思想中來罷!我決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帶給我們的土地,然後它會退下去的。」

    「可憐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說,"在它沒退下去的期間,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蘭西從尼羅河中浮起來的時候,你自己在哪兒呢?奮鬥不是更好嗎?除掉你早已認為命中注定的失敗以外,又沒別的危險。」

    「不,我所冒的危險遠過於失敗。我可能喪失精神上的平靜:那對我是比勝利更重要的。我不願意恨。哪怕對我的敵人,我也要給他一個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熱情洶湧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瞭解一切,愛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覺得用這種超然物外的心情去愛人生,和自甘滅亡的退讓沒有什麼差別;他像安班陶克爾老人一樣,1覺得胸中有一支頌歌在那裡頌讚恨,頌讚與恨相連的愛,——墾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種的,內容豐富的愛。他不能贊同奧裡維那種安安靜靜的宿命觀;並且他不大敢相信一個絕對不自衛的民族能夠久存,所以恨不得喚起整個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國所有的老實人都奮臂而起——

    1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臘的哲學家。

    你對一個人的瞭解,用一分鐘的愛情能比幾個月的觀察更有成績,同樣,克利斯朵夫之於法國,八天內足不出戶的跟奧裡維親密相聚的結果,比他用著一年的光陰,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與政治的沙龍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覺得茫無所措的那個普遍的混亂中,朋友的心靈對他彷彿是大海中的一個島,代表理智與精神恬靜的境界。奧裡維內心的和氣所以格外動人,是因為它沒有一點精神上的依傍,——因為他生活的境況是艱苦的,——(他夯,他孤獨,他的國家又是這樣的頹廢),——因為他身體衰弱,近乎病態,非常的神經質。可見他清明的心境並非由於意志堅強——(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從他的生命與種族的深處來的。在奧裡維周圍許多別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窺見一道遙遠的微光,體驗到"萬里無波的大海的沉靜";他自己素來是騷亂不寧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強烈的天性勉強得到一個平衡,現在這種隱藏的和諧,當然使他不勝艷羨了。

    看到了法國的內情,他把過去對法國民族性所抱的觀念全部推翻了。擺在他眼前的不復是那個快樂的,隨和的,無愁無慮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獨的心靈,表面上象蒙著一層明晃晃的水霧,頗有樂觀的色彩,其實卻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靜的悲觀氣息,腦子裡全是執著的念頭,靈智的熱情;——他們都是不可動搖的靈魂,只能加以毀滅而不能加以改變的。當然這僅僅限於法國的優秀階級;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這種信心與堅忍刻苦的精神從哪兒來的。奧裡維回答說:

    「從失敗中得來的。是你們,克利斯朵夫,把我們重新鍛煉了。唉,那當然不是沒有痛苦的。你們想像不到,我們從1小到大所經歷的環境是怎樣的淒慘。我們喪師辱國,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脅老是壓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精神,我們的法蘭西文明,十個世紀的偉大,——都操在一個不瞭解它、恨它、隨時可以把它碎為齏粉的、強暴的征服者手裡。可是我們就得為這些命運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國的孩子,生在蒙喪的家庭裡,罩著戰敗的黑影,受著沮喪的思想熏陶;人家教養他們的目標是希望他們雪恥報仇,而那個報仇也許是玉石俱焚的,也許是完全空的:因為他們雖然年紀很小,早已懂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只有強權!這一類的發見,使兒童的心靈不是從此墮落就是從此長成。許多人都自暴自棄了;他們想:既然如此,何必奮鬥?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沒用。還是享樂罷。——但凡是掙扎過來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滅都不能動搖他們的信仰: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們是不能選擇的,只有望這條路走,別的都是死路。這樣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養成的。你決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歲左右的孩子。在得到這個信念之前,先得受盡悲痛,流盡眼淚。可是這樣是好的,應得要這樣……——

    1作者假定本書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後長成的一代,故此處所謂「失敗"即指普法戰爭一役。

    噢!信仰,你這純鋼百煉的處女,

    用你的槍尖把各個民族被壓制的心開發出來罷!

    ……」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著奧裡維的手。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奧裡維說,"你們德國給了我們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彷彿那是他作的事。

    「別難過,"奧裡維笑著說。"德國不由自主的給我們的益處,遠過於害處。是你們把我們的理想主義重新燃燒起來的,是你們把我們對於科學與信仰的熱愛激動起來的,是你們促成了法國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創造力,使他單憑一個人的發明,就把五十億的戰爭賠款給掙來了,是你們使我們的詩歌、繪畫、音樂再生的;我們民族意識的覺醒也全靠你們的力量。我們為了愛信仰甚於愛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經得到酬報:因為我們在麻痺的世界上已經感覺到那精神的力量,我們對於這種力,甚至對於勝利,都不再懷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們雖然顯得這樣渺小,這樣軟弱,——跟德國的威力相比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們卻相信那是把整個海洋染色的一滴水。馬其頓一個小小的軍團就會把歐羅巴大隊武裝的人民衝倒!」

    弱不禁風的奧裡維眼中閃著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著他說:

    「可憐的嬌弱的小法國人!你們比我們更強。」

    「噢!失敗對我們是有好處的,"奧裡維又說了一遍。"我們得祝福災難!我們決不會背其它。我們是災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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