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反抗 第二部 陷落(2) 文 / 羅曼·羅蘭
克利斯朵夫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呆了好一會說不上話來。他只想著他的遲到,那也不至於受這樣的羞辱啊,他便結結巴巴的說:「親王,請問是怎麼回事?」
親王不理他,只顧發脾氣:「住嘴!我決不讓一個壞蛋來侮辱我。」
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白,喉嚨抽搐著發不出聲音;他掙扎了一下,嚷道:
「親王,您既沒告訴我是什麼事,也就沒權利侮辱我。」
大公爵轉身對著他的秘書,秘書馬上從袋裡掏出一份報紙。他生那麼大的氣,不光是因為性子暴躁,過度的酒也有相當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像鬥牛士拿著紅布一般,抖開那張打皺的報紙拚命揮舞,怒不可遏的叫著:
「瞧你的髒東西,先生!……你就配人家把你的鼻子撳在裡面!」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是社會黨的報紙:「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說。
「怎麼!怎麼!你那樣的無恥!……這份混賬的報紙!那班流氓天天侮辱我,說著最下流的話罵我!……」
「爵爺,我沒看過這個報。」
「你扯謊!」
「我不願意您說我扯謊,"克利斯朵夫說。"我沒看過這個報,我只關心音樂。並且,我自有愛在哪兒發表文章就在哪兒發表的權利。」
「你什麼權利也沒有,唯一的權利是不開口。過去我待你太好了。我給了你跟你的家屬多少好處,照你們父子兩個的行為,我早該跟你們斷絕了。我不准你再在跟我搗亂的報上發表文字。並且將來不經我的許可,也不准你再寫什麼文字。你為音樂掀起的筆墨官司,我也看夠了。凡是有見識有心肝的人,真正的德國人所看重的東西,我不准一個受我保護的人去加以攻擊。你還是作些高明一點的曲子罷,要是作不出,那末練習練習你的音階也好。我不要音樂界裡來一個社會黨,搞些詆毀民族的光榮,動搖人心的玩藝兒。謝謝上帝!我們知道什麼是好東西,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們。所以,還是彈你的琴去罷,先生,別跟我們搗亂!」
肥胖的公爵正對著克利斯朵夫,把惡狠狠的眼睛直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青,想說話,扯了扯嘴唇,嘟囔著說:
「我不是您的奴隸,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他氣都塞住了,羞憤交迸,快要哭出來;兩條腿在那裡發抖。他動了動胳膊,把旁邊傢俱上的一件東西撞倒了。他覺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確聽見有人笑著;他模模糊糊的看到公主在客廳那一頭和幾個客人交頭接耳,帶著可憐他和譏諷他的意味。從這時期,他就失了知覺,不知道經過些什麼情形。大公爵嚷著。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凶,可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秘書和另一個職員走過來要他住嘴,被他推開了;他一邊說話一邊無意中抓著桌上的煙灰碟子亂舞。他聽見秘書喊著:
「喂,放下來,放下來!……」
他又聽見自己說著沒頭沒腦的話,把煙灰碟子望桌邊上亂搗。
「滾出去!"公爵憤怒之極,大叫起來。"滾!滾!替我滾!」
那些軍官走過來想勸公爵。他好像腦充血似的突著眼睛,嚷著要人家把這個無賴趕出去。克利斯朵夫心頭火起,差點兒伸出拳頭去打公爵的臉;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他壓住了:羞愧,忿怒,沒有完全消滅的膽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傳統的敬畏,在親王面前素來卑恭的習慣,都在他心頭亂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說話而不能說話,想動作而不能動作;他看不見了,聽不見了,讓人家把他推了出來。
他在僕役中間走過。他們聲色不動的站在門外,把吵架的情形都聽了去。走出穿堂的二三十步路,他彷彿走了一輩子。迴廊越走越長,似乎走不完的了!……從玻璃門裡望見的外邊的陽光,對他像救星一樣……他踉踉蹌蹌的走下樓梯,忘了自己光著腦袋,直到老門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過院子,回到家裡。路上他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一進家裡的大門,他的神氣跟哆嗦就把母親嚇壞了。他推開了她,也不回答她的問話,走進臥房,關了門倒在床上。他抖得那麼厲害,竟沒法脫衣服,氣也透不過來,四肢也癱瘓了。……啊!但願不再看見,不再感覺,不必再支撐這個可憐的軀殼,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掙扎,沒有氣沒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再活,脫離世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衣服,亂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床上,把眼睛蒙住了。屋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他的小鐵床在地磚上格格的響。
魯意莎貼在門上聽著,敲著門,輕輕的叫他:沒有回音。她等著,聽著房裡寂靜無聲好不揪心,然後她走開了。白天她來了一二次,晚上睡覺之前又來了一次。一天過去了,一夜過去了:屋子裡始終沒有一點聲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熱,渾身哆嗦,哭了好幾回;半夜裡他抬起身子對牆壁晃晃拳頭。清早兩點左右,發瘋似的一陣衝動使他爬下了床,半裸著濕透的身子,想去殺死大公爵。恨與羞把他折磨著,身心受著火一般的煎熬。可是這場內心的暴風雨在外面一點都不表現出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聲音。他咬緊牙齒,把一切都壓在肚裡。
第二天他照常下樓:精神上受了重傷,一聲不出,母親也一句不敢動問。她已經從鄰居那邊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裡烤火,跟啞巴一樣,渾身發燒,駝著背象老頭兒。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會黨報紙的編輯來找他。自然,他已經知道了那件事而來打聽細節。克利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為那是對他表示同情,是人家為了連累他而來向他道歉。他要掙面子,對過去的事一點不表後悔,不覺把心上的話全說了出來:跟一個像自己一樣恨壓迫的人痛痛快快談一談,他覺得鬆了口氣。那編輯逗他說話,心裡想即使克利斯朵夫不願親自動筆,至少可以供給材料,讓他拿去寫篇駭人聽聞的文章。他預料這位宮廷音樂家受了羞辱,一定會把他高明的筆戰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宮廷秘史(那是更有價值的),貢獻給社會黨。他認為用不到過分的含蓄,便老老實實把這番意思對克利斯朵夫說了。克利斯朵夫跳起來,聲明他一個字都不能寫:由他去攻擊大公爵,人家會看做他報私仇;過去他發表自己的思想是冒著危險的,現在他一無束縛之後,反而需要謹慎了。那編輯完全不瞭解這些顧慮,認為克利斯朵夫沒出息,骨子裡還是個吃公事飯的,他尤其以為克利斯朵夫是膽小。
「那末,"他說,"讓我們來:由我動筆。你什麼都不用管。」
克利斯朵夫求他不要寫,但他沒法強制他不寫。而且對方告訴他這件事不單和他個人有關,連報紙也受到侮辱,他們有權利報復的。這一下克利斯朵夫無話可說了,他充起量只能要求別濫用他的某些心腹話,那是拿他當作朋友而非當作新聞記者說的。對方一口答應下來。克利斯朵夫仍舊不大放心:他這時候才明白自己的莽撞,可是已經太晚了。——客人一走,他回想起說過的話不禁害了怕,立刻寫信給編輯,要求他無論如何不能和盤托出;——可憐他在信裡把那些話又重複了一部分。
第二天,他急不及待的打開報紙,在第一版上就看到了他全部的故事。他上一天所說的一切,經過新聞記者那種添枝接葉的手段,當然是誇大得不成樣了。那篇文章用著卑鄙而激烈的語調把大公爵和宮廷罵得淋漓盡致。某些細節明明只有克利斯朵夫知道,很可以令人疑心通篇是他的手筆。
這一個新的打擊可是中了克利斯朵夫的要害。他一邊念一邊直淌冷汗,念完之後簡直嚇昏了。他想跑到報館去;但母親怕他闖禍,——而這也不無理由,——把他攔住了。他自己也怕;覺得要是去了,說不定又會鬧出什麼傻事來;於是他待在家裡,——做了另外一件傻事。他寫了一封義正辭嚴的信,痛責記者的行為,否認那篇文章裡的事實,表示跟他們的一黨決絕了。這篇更正並沒登出來。克利斯朵夫再寫信去,一定要他們披露他的信。人家把他發表談話那晚的第一封信抄了一份副本寄給他,問他要不要把這封信一啟發表。他這才覺得給他們拿住了。以後他不幸在街上又碰見那位冒失的記者,少不得把他當面罵一頓。於是第二天報上又登出一篇短文,說那些宮廷裡的奴才,即使被主子攆走了還是脫不了奴性;再加上幾句影射最近那件事的話,使大家都明白是指的克利斯朵夫。
趕到誰都知道克利斯朵夫連一個後台也沒有了的時候,他立刻發覺自己的敵人多得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間接中傷過的人,不問是個人受到批評的,或是思想與識見受到指摘的,都馬上對他反攻,加倍的報復。至於一般的群眾,當初克利斯朵夫振臂疾呼,想把他們從麻痺狀態中喚醒過來的人,現在看著這個想改造輿論,驚擾正人君子的好夢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訓,也不禁暗暗稱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裡了。每個人都拚命把他的頭撐在水底下。
他們並不是一起動手的。先由一個人來試探虛實,看見克利斯朵夫不還手就加緊攻勢。然後別的人跟著上前,然後大隊人馬蜂擁而來。有些人把這種事看作有趣的玩藝兒,好似小狗喜歡在漂亮地方放棄:那都是些外行的新聞記者,好比游擊隊,因為一無所知,只把勝利的人捧一陣,把失敗的罵一頓,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卻搬出他們的原則來作猛烈的攻擊。只要一經他們的手,世界上就可以變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評界,制人死命的批評界。
幸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看報的。幾個忠實的朋友特意把誣蔑最厲害的幾份報寄給他。可是他讓它們堆在桌上,不想拆閱。最後有一起四周用紅筆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來說他所作的歌像一頭野獸的咆哮,他的交響曲是瘋人院裡的出品,他的藝術是歇斯底里的,他的抽風似的和聲只是遮掩他心靈的枯索與思想的空虛。那位很知名的批評家在結論裡說:
「克拉夫脫先生從前以記者的身份寫過些東西,表現特殊的文筆與特殊的口味,在音樂界中成為笑談。當時大家好意勸他還是作他的曲子為妙。他的近作證明那些勸告雖然用心甚好,可並不高明。克拉夫脫先生只配寫寫那種文章。」
看了這一篇,克利斯朵夫整個上午不能工作;他又去找別的罵他的報紙,預備把失意的滋味飽嘗一下。可是魯意莎為了收拾屋子,老喜歡把所有散在外面的東西丟掉,那些報紙早給她燒了。他先是生氣,隨後倒也安慰了,把那份留下來的報遞給母親,說這一份也早該一起扔在火裡的。
可是還有使他更難受的侮辱呢。他寄給法蘭克福一個有名的音樂會的一闋四重奏,被一致的否決了,而且並不說明1理由。科隆樂隊有意接受的一闋序曲,在他空等了幾個月之後也給退回來,說沒法演奏。但最難堪的打擊是出於當地的某音樂團體。指揮於弗拉脫是個很不差的音樂家,但和多數的指揮一樣,一點沒有好奇心;他有那種當指揮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經知名的作品,他可以無窮盡的重複搬弄,而一切真正新穎的藝術品卻被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他永不厭倦的組織著貝多芬,莫扎特,或是舒曼的紀念音樂會:在這些作品裡頭,他只要讓那些熟悉的節奏把自己帶著跑就是了。反之,現代的音樂就教他受不住。但他不敢明白承認,還自命為能夠賞識有天才的青年;實際是這樣的:假如人家給他一件仿古的作品,——仿一件五十年前算是新的作品,——他的確極表歡迎,甚至會竭力教大眾接受。因為這種東西既不妨害他演奏的方式,也不會擾亂大眾感受作品的方式。可是一切足以危害這美妙的方式而要他費力的作品,他都深惡痛絕。只要開闢新路的作家一天沒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會消失。假使這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變而為憎恨,——直到作家完全成功的那一天為止——
1凡作家投寄新作於音樂團體請起演奏時,當先由樂隊董事會投起表決。
克利斯朵夫當然談不到有成功的希望,那才差得遠呢。所以他間接知道於弗拉脫先生很願意演奏他的作品,不禁大為詫異。這位指揮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也是被克利斯朵夫在雜誌上痛詆過的別的幾個音樂家的朋友,因此克利斯朵夫更覺得他的表示出乎意外。但他自己是好人,以為他的敵人也像他一樣的寬宏大度。他猜想他們是看到他受到攻擊,特意要表示他們決不作小心眼兒的報復:想到這點,他竟為之感動了。他送了一闋交響詩給於弗拉脫,附了一封情辭懇切的信。對方教樂隊秘書復了信,措辭冷淡,可是很有禮貌,聲明他的曲子已經收到,但照會章規定,作品在公開演奏之前必須提交樂隊先行試奏。章程總是章程:克利斯朵夫當然沒有話說。而且這純粹是種手續,免得一般討厭的鑒賞家多所議論。
兩三個星期以後,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說他的作品快要試奏了。照規矩,這種試奏是不公開的,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旁聽。事實上所有的樂隊都容許作家到場,他只是不公然露面罷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這兒,而每個人都裝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個朋友來把克利斯朵夫帶進會場,揀著一個包廂坐下。他很奇怪的發覺,這個不公開的預奏會居然差不多會客滿,至少在樓下:大批的時髦朋友,有閒階級,批評家,都在那裡咭咭呱呱,非常興奮。樂隊照例是裝做不知道有這些人的。
開場是勃拉姆斯採用歌德《冬游哈爾茨山》裡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獨唱和男聲合唱,由樂隊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討厭這件作品的浮誇的感傷情調,以為這或許是勃拉姆斯黨一種挺客氣的報復,因為他從前很不恭敬的批起過這個曲子,特意強其他聽一遍。他想到這點不由得笑了,而聽到以後又緊接著被他攻擊過的兩個別的作家的東西,他認為更有意思了:可見他猜得不錯,他們的用意不是很顯明瞭嗎?他一邊裝著鬼臉,一邊想這究竟是挺公平的鬥爭:他雖不欣賞那音樂,可很能欣賞這種玩笑。群眾對著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熱烈鼓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幾下。
終於輪到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了。樂隊和聽眾之間都有人向他的包廂瞟幾眼,證明大家知道他在場。他盡量的躲起來。他等著,心跳得很厲害。音樂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處,但等指揮的棍子一動就馬上決破堤岸:在這種情形之下,每個作曲家都會覺得惴惴不安。他自己還從來沒聽到這個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靈究竟是什麼面目呢?聲音又是怎麼樣的呢?他覺得它們在他心中轟轟的響;他靠在音響的深淵之上渾身哆嗦,急於要知道出來的是什麼。
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名的東西,一豈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撐高堂大廈的結實的樑柱,出來的可是沒有一組站得住的和弦,它們相繼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斷垣殘壁的建築物,除了灰土瓦礫之外,一無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線條和節奏,根本認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覺得它嘟嘟囔囔,搖搖晃晃,好比一個扶牆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彷彿自己就在當眾表現這副醉鬼的模樣。他明知他寫的不是這種東西,可是沒用:一個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話改頭換面的變了樣,你自己也會當場糊塗起來,弄不清你對這種荒謬的情形應不應當負責。至於群眾,他們可不理會這些:他們相信表現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們聽慣的樂隊,正如相信他們讀慣的報紙一樣:他們是決不會錯的;要是他們說了荒唐的話,一定是作者荒唐。這一回群眾尤豈不會起疑,因為他們原來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還以為指揮也覺察到這種混亂的情形,會教樂隊停下來重新開始的。各種樂器都失去了聯絡。圓號插進來的時候,落後了一拍子,又繼續吹了好幾分鐘,才若無其事的停下來倒去口水。有幾段雙簧管的部分竟消滅得無影無蹤。哪怕是最精細的耳朵也沒法找到樂思的線索,甚至不能想像它有什麼線索可言。變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給惡俗的演奏變得可笑了。作品顯得荒謬絕倫,簡直是一個白癡,是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開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著自己的頭髮,竟想跑出去阻斷樂隊的演奏;可是陪著他的朋友把他擋住了,說指揮先生自會辨別出演奏的錯誤而全部糾正的,——何況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該出頭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廂裡。克利斯朵夫聽他擺佈,只是把拳頭敲著自己的腦門;而每次聽到一段太不像話的表演,就又憤怒又痛苦的咕嚕幾聲:「孽障!孽障!……"他一邊呻吟,一邊咬著手不讓自己叫出來。
那時除了錯誤的音符,群眾也開始騷擾,有了聲音。先還不過是一種震顫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聽到他們在笑了。樂師給他們暗示,有幾個竟老實不客氣表示忍俊不禁。群眾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時,便捧腹大笑起來,全場的人都樂死了。趕到一個節奏很強的主題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現,而給表現得特別滑稽的時候,大家更樂不可支。只有指揮一個人在喧鬧聲中不動聲色的繼續打著拍子。
曲子終於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結束的。)——那才輪到大眾開口。他們高興之極,鬧哄了好幾分鐘。有的怪聲噓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卻喊著"再來一次!"花樓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個可笑的主題。別的搗亂分子跟上來爭奇鬥勝。還有人嚷道:「歡迎作家!"——這些風雅人士好久沒有這樣的樂了。
等到喧鬧聲稍微靜了一些,樂隊指揮若無其事的把大半個臉對著群眾,可是仍裝做不看見群眾,——(因為樂隊是始終認為沒有外人在場的),——向樂隊做了一個記號表示他要說話。有人噓了一聲,全場靜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兒才用著清楚,冷酷,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諸位,我一定不會讓這種東西奏完的,要不是為了把膽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師的那位先生給大家公斷一下的話。」
說完了,他跳下指揮台,在大眾的歡呼聲中走了出去。掌聲繼續到一二分鐘之久,但他竟不再出場。樂隊裡的人開始散了。群眾也只能走了。音樂會已經告終。
大家總算過了一天快樂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經出了包廂。他一看見指揮走下台,便立刻衝出去,三腳兩步的奔下樓,要去打指揮的嘴巴。陪他來的朋友在後面追著,想攔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幾乎跌下樓梯:——(他很有理由相信這位朋友也是做這個圈套的一分子。)——還算是於弗拉脫的運氣,也是克利斯朵夫的運氣,後台的門關著,儘管他用拳頭亂敲也敲不開。而群眾已經從會場裡出來,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趕快溜了。
他當時的情形真是沒法形容: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舞動著手臂,骨碌碌的轉著眼珠,大聲的自言自語,活像一個瘋子;憤慨與狂怒的叫聲越來越響了。街上差不多沒有什麼人。音樂會場是上年在城外新蓋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穿過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東一處西一處有幾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籬垣。他心中起了殺性,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死……可是即使殺了他,那些百般恥笑他的人,——他們笑聲至今還在他耳朵裡響著,——會把獸性改掉一點嗎?他們人數太多了,簡直無法可想;他們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見分歧,但在侮辱他壓其他的時候卻聯合起來了。那不止是誤解,而且還有一股怨毒在裡頭。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心中的確藏著些美妙的東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東西;他想說出來,讓別人一同享受,以為他們也會像他一樣的快樂。即使他們不能欣賞,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態度指出他錯誤的地方;但他們因之而懷著惡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誣蔑,踩在腳下,把他變成小丑來制他死命,真是從何說起!他氣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誇大了,過分的當真了:其實那般庸碌的人壓根兒沒有什麼當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著:「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閉住了氣,覺得自己完了,像童年第一次看到人類兇惡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向周圍和腳下看了看,原來他走到了磨坊鄰近的小溪旁邊,幾年以前父親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念頭立刻在他腦中浮起,他想馬上往下跳了。
正當他站在岸上,俯瞰著清澈恬靜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時候,一隻很小的鳥停在近邊的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著。水在那裡喁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著寒噤。路旁的籬垣後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佈出那種芬芳的音樂。小溪那一邊,眼睛象瑪瑙般的一頭母牛在出神。一個淡黃頭髮的小姑娘坐在牆沿上,肩上背著一隻輕巧的稀格的籐簍,好似天使張著翅膀,她也在那兒幻想,把兩條赤裸的腿蕩來蕩去,哼著一個全無意義的調子。遠遠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四條腿在空中打著很大的圓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樹上,聽著,望著春回大地的景象;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擁抱著美麗的樹,把腮幫貼著樹幹。他撲在地下,把頭埋在草裡,渾身抽搐的笑了,快樂之極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溫情,把他包裹了,滲透了。他想道:
「為什麼你這樣的美,而他們——人類——那樣的醜?」
可是不管這些!他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會愛生命,無論如何不會跟它分離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擁抱著土地,擁抱著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們決不能把你搶走的。他們愛怎辦就怎辦罷!便是要我受苦也無妨!……受苦,究竟還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氣重新工作。什麼名副其實的文人,有名無實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產的人,新聞記者,批評家,藝術界的商人和投機分子,他都不願意再跟他們打交道。至於音樂家,他也不願再白費光陰去糾正他們的偏見與嫉妒。他們討厭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討厭他們。他有他的事業,非實現不可。宮廷方面恢復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們對他的敵意:因為這樣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魯意莎完全贊成他的意見。她毫無野心,沒有克拉夫脫的脾氣,她既不像父親,也不像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兒子成就什麼功名。當然,要是兒子有錢有名望,她心裡也喜歡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換來,那她寧可不提此話。克利斯朵夫和宮廷決裂以後,她的悲傷並不是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為兒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於他和報紙雜誌方面的人絕交,她倒很高興。她對於字紙,像所有的鄉下人一樣抱著反感,以為那些東西不過使你浪費時間,惹是招非。有幾回她聽到雜誌方面的幾個年輕人和克利斯朵夫談話:她對於他們的兇惡覺得可怕極了;他們誹謗一切,誣蔑一切,而且壞話越說得多,他們越快活。她不喜歡這批人。沒有問題,他們很聰明,很博學,可決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們斷絕往來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達理:他跟他們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呢?至於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這樣想的:
「他們喜歡把我怎麼說,怎麼寫,怎麼想,都由他們罷;他們總不能使我不成其為我。他們的藝術,思想,跟我有什麼相干!我都否認!」
能否認社會固然很好,但社會決不輕易讓青年人說說大話就把它否認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誠,可是還抱著幻想,沒有把自己認識清楚。他不是一個修道士,沒有遁世的氣質,更沒到遁世的年齡。最初一個時其他還不大痛苦,因為他一心一意浸在創作裡頭;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會覺得有什麼欠缺。但舊作已完,新作還沒在心中抽芽的期間,精神上往往有個低潮:他徬徨四顧,不禁對自己的孤獨寒心。他問自己為什麼要寫作。正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寫作,就因為應當寫作,那不是挺簡單嗎?等到一件作品誕生了,擺在面前之後,先前把作品從胸中擠壓出來的那個強烈的本能就不出聲了,而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產生這件作品了,不大認得它了,幾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東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沒印出來,沒演奏過,沒有在世界上獨立生存過,我們就忘不了它。因為在這個情形之下,作品還是個與母體相連的新生兒,連在血肉上的活東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來。克利斯朵夫製作越多,越受這些從他生命中繁衍出來的東西壓迫;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也無法死滅。誰替他來解放它們呢?一種模糊曖昧的壓力在鼓動他那些思想上的嬰兒;它們竭力想和他脫離,想流布到別的心中去,像活潑的種子乘著風勢吹遍世界一樣。難道他得永遠被封鎖起來,沒法生長嗎?那他可能為之發瘋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戲院,音樂會)都已經斷絕,而他也無論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絕過他的指揮們鑽謀,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來以外別無辦法;但要找一個肯捧他出場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個肯演奏他作品的樂隊更容易。他試了兩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極點,結果他覺得夠受了;與其再碰一次釘子,或是和出版商討價還價,看他們那種長輩面孔,他寧可自己出錢印刷。那當然是胡鬧。過去靠了宮廷的月俸和幾次音樂會的收入,他積了一點兒錢;但收入的來源已經斷絕,而要找到一個新的財源還得等好些時候,照理他應當小心謹慎的調度這筆積蓄,來度過他剛踏進去的難關。現在他非但不這樣做,反因為原有的積蓄不夠對付印刷費而再去借債。魯意莎一句話都不敢說;她覺得他沒有理性,同時也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為了要把姓名印在書上願意花這麼一筆錢。但既然這是一種方法使他肯耐著性子,肯留在她身邊,她也就挺高興了。
克利斯朵夫拿出去問世的,並非他作品中比較通俗的,不費人家精神的那一類,而是一批最有個性而自己最重視的作品,都是些鋼琴的曲子,其中也夾幾支歌,有的很簡短,調子很通俗,有的規模很龐大,差不多有戲劇情調的。這些作品合起來是一組或悲或喜的印象,銜接得很自然,有時用鋼琴獨奏來表現,有時用獨唱或是鋼琴伴奏的歌唱來表現。"因為,"克利斯朵夫說,"我幻想的時候,我並沒什麼固定的形式:我只是痛苦,快活,沒有說話可以形容;但忽然我覺得需要說話了,就不假思索的唱起來:有時只是一些意義不大明確的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有時是整齊的詩;然後我又沉入幻想。日子便這樣的過去了;而我的確想描寫一天的情緒。為什麼一定要印一部純粹是歌或純粹是序曲的集子呢?那不是很勉強很不調和嗎?讓心靈自由活動不是更好嗎?"所以他把集子題做:《一日》,集中各部分還有小題目,簡括的指出內心的夢也有先後的程序。克利斯朵夫又加上神秘的獻詞,縮寫的字母,日子,只有他自個兒懂得,而能夠回想起詩意盎然的時間或是心愛的面貌的,例如滿面笑容的高麗納,不勝慵懶的薩皮納,還有那不知名姓的法國少女。
除了這些作品,他又選了三十闋歌,都是自己最喜歡的,所以是群眾最不喜歡的。他絕對不選入他"最悅耳"的曲子,而選了最有特點的。——(一般老實人最怕"特點",凡是沒有性格的東西,他們認為高明多了。)
這些歌的詞句是十七世紀西裡西亞詩人的作品;克利1斯朵夫偶爾在一部通俗叢書裡讀到這些詩篇,很喜歡它們真摯的氣息。其中有兩個作家尤迫使他心折,那是像兩兄弟般的,都在三十歲上夭折的短命天才。一個是富有風趣的保爾·弗萊明,高加索和伊斯法罕一帶的流浪者,在戰爭的殘2暴,人生的苦難,黑暗腐敗的環境中,仍舊保持著一顆純潔,慈悲,恬靜的靈魂。另外一個是抑鬱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的天才約翰·克裡斯蒂安·岡特。克利斯朵夫所取材於岡特的是反抗壓迫的挑戰的呼聲,是巨人被困時狂怒的詛咒,把雷電霹靂回擊上天的號叫;取材於弗萊明的則是象鮮花一樣柔和的情詩,像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歡悅的心的舞曲;他的一首悲壯而又靜穆的十四行詩,題目叫做《自獻》的,尤其為克利斯朵夫當作早禱一般諷詠不已。3——
1西裡西亞為中歐一大片原,居民為斯拉夫族。一七四五年以前受奧帝國治下的小諸侯管轄,一七四五年以後大部分併入普魯士邦版圖。兩詩人生前,西裡西亞尚純屬奧帝國諸侯的統治。
1伊斯法罕為波斯古都。
2弗萊明(1609—1640)與岡特(1695—1723)均為德國十七世紀抒情詩人。
虔誠的保爾·格哈特1的樂天氣息,同樣使克利斯朵夫心嚮神往,在悲哀之後得到一種安息。他喜歡他在上帝身上看出來的大自然的景象:新鮮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流著,發出幽密的歌聲,鸛鳥在百合花和白水仙中間莊嚴的散步,燕子和白鴿在明淨的空氣中掠過,雨後的陽光顯得無限歡暢,明亮的天色在雲層的空隙中微笑,黃昏時一切都有股清明肅穆的情調,森林,羊群,城市,原野,都安息了。克利斯朵夫把這些至今還在新教教堂裡唱著的聖詩譜成音樂,可並不保存原有的讚美歌性質,那是他最厭惡的。他給聖詩一種自由活潑的表辭,例如流浪的基督徒之歌,某些段落被加上了高傲的氣息,夏日之歌原來象平靜的水波,此刻被異教徒式的狂歡一變而為洶湧的急流。這些改變都會使原作者格哈特為之駭然的——
1格哈特(1606—1676)為德國的聖詩作者。
樂器終於付印了,當然一切都做得不合情理。為克利斯朵夫代印代售的出版家,除了是個鄰居以外,根本沒有別的資格。他不配做這一類重要的工作,因此拖了好幾個月,又花了很多錢改正錯誤。全盤外行的克利斯朵夫讓他多算了三分之一的賬,費用大大的超過了預算。趕到大功告成之後,克利斯朵夫捧著一冊碩大無朋的樂器,不知道怎辦。那出版家是沒有什麼主顧的,也一點不設法推銷作品。雖然他做事全無精神,和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倒配搭得正好。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他要求克利斯朵夫擬一段廣告,克利斯朵夫回答說:「用不著;倘若作品是好的,那末它本身就是廣告。"出版家完全尊重他的意思,把印好的樂器藏在棧房的盡裡頭。要說保存,真是保存得太好了,因為六個月中間連一部也沒賣掉。
在沒有主顧的期間,克利斯朵夫先得想法填補虧空;而他也不能苛求了,因為除了還債,還得維持生活。他不但債務超出了預算,並且積蓄也沒早先計算的那麼多。是他無意之中丟了錢呢,還是把積蓄計算錯了?——大概是算錯的成分居多,因為他從來不能做一個準確的加法。不管錢是怎麼短少的,總而言之是短少了。魯意莎不得不流著血汗來幫助兒子。他看了難過極了,只想不惜犧牲趕快把債料清。儘管向人自薦和遭人拒絕是多麼難堪,他還是到處去找教課的差事。可是大家已經對他完全冷淡,極不容易找到學生。所以聽到某所學校裡有個位置,他就很高興的接受了。
那是個帶點宗教氣息的學校。校長為人精明,雖不是音樂家,很明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要花很少代價就能把克利斯朵夫派作多少用場。他面上很客氣,錢卻是出得很少。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指出這一點,校長便和顏悅色的笑著告訴他,沒有了官銜,他就不能希望更多的報酬。
而且還是件苦差事!人家並非要他教學生音樂,而是要讓家長們以為他們的子弟會弄音樂,使學生也自以為會弄音樂。他最大的任務是教他們能夠在招待外客的典禮中登台唱歌。至於用什麼方法是無關緊要的。克利斯朵夫對這些情形厭惡透了;照理一個人盡了職務總覺得自己做了些有益的工作:可是他連這點兒安慰都沒有,反而良心上受到責備,彷彿幹了什麼自欺其人的事。他想給孩子們受點切實的教育,使他們認識並且愛好純正的音樂;他們可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沒有方法教他們聽話,他缺少威嚴;其實他也不配教小學生。他對他們結結巴巴的歌唱不感興味,想立刻和他們解釋樂理。上鋼琴課的時候,他要學生和他一起在琴上彈一闋貝多芬的交響曲。那當然是辦不到的;於是他大發雷霆,把學生從琴上拉下來,自個兒彈上半天。——對於學校外面的私人學生,他也是同樣的作風:一點兒耐性都沒有,譬如他對一個以貴族出身自豪的小姑娘說,她的琴彈得跟廚娘一個樣;或是寫信給學生的母親表示不願意再教了,說這樣沒出息的學生,要他再教下去,他會氣死的。——這套辦法當然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絕無僅有的幾個學生也跑掉了;他不能把一個學生留到兩個月以上。母親數說他,要他答應至少別跟學校鬧翻;倘使丟了這個位置,他簡直不知怎麼餬口了。所以雖然心裡厭惡,他只能勉強壓著自己,從來沒有遲到早退的事。可是一個蠢得像驢子似的學生在同一地方犯到第十次的錯誤,或是要他為下次的音樂會拿一段無聊的合唱一遍又一遍的教學生(因為人家不放心他的鑒別力,連編排節目的權也不給他),那他真不容易遮蓋心中的思想。不用說他是不會熱心的了。但他還是硬撐著,一聲不出,皺著眉頭,冷不防用拳頭敲敲桌子,使學生們嚇得直跳,算是發洩一下胸中的怒氣。有時這種苦水實在太苦了,嚥不下去;他就在半中間攔著學生,嚷道:
「得啦得啦!這東西別唱了!還是讓我來替你們彈彈瓦格納罷。」
他們正是求之不得。等他一轉背,他們就玩起紙牌來。結果總有一個學生把這種情形報告校長;於是克利斯朵夫受到埋怨,說他在這兒的任務並非教學生愛好音樂而是教他們唱歌。他氣哼哼的聽著這些教訓,終於忍受了:因為他不願意決裂。——幾年以前,當他的前程顯得光明,可靠,但實際上還一無成就的時候,誰又敢說,等到他一朝有了點價值,就得受這樣的委屈?
在學校裡擔任教職而受到的許多屈辱中間,對同僚們必不可少的拜訪也是件不容易受的苦事。他隨便拜訪了兩個,心裡就堵得慌,再沒勇氣去訪問別的。那兩位受到拜訪的同事對他也並不滿意,其餘的更認為是對他們個人的侮辱。大家拿克利斯朵夫看得在地位上智慧上都比他們低,對他擺著一副老起橫秋的神氣。他們那種自信和把克利斯朵夫看透了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也相信他們的見解是不錯的,覺得和他們一比,自己的確非常愚蠢:他能有什麼話和他們說呢?他們三句不離本行,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天地。他們不能算人。倘使是書本倒也罷了,但他們只是書本的註解,考據文字的詮釋。
克利斯朵夫避免和他們在一起。但有時候非見面不可。校長按月招待一次賓客,時間定在下午;他要大家都到。第一次,克利斯朵夫規避了,連道歉的話也不說,只是無聲無臭的裝死,還一相情願的希望他的缺席沒有被注意;可是第二天他就給話中帶刺的說了幾句。下一回,因為受到母親責備,他只能抱著送葬般的心情去了。
到的有本校和當地別的學校的教員,帶著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大家擠在一間太小的客廳裡,依著各人的級位分成幾個小組,對他理都不理。鄰近的一組正談著教學法和食品。這些教員太太都有各式各種的烹飪秘訣,發揮得淋漓盡致。男人們對這些問題的興趣也一樣濃厚,也差不多一樣內行。丈夫欽佩妻子治家的才具,妻子欽佩丈夫的博學多聞:彼此欽佩的程度也恰好相等。克利斯朵夫站在一扇窗子旁邊,靠著牆,不知道怎麼好,有時勉強裝著傻笑,有時沉著臉,眼睛發呆,臉上的線條扭做一團,真是厭煩死了。離開他不遠,有個沒人理睬的少婦坐在窗檻上,也和他一樣的在那裡納悶。兩人只望著客室裡的人物,彼此都沒看到。過了一會,他們支持不住而轉過頭去打呵欠的時候,才互相注意到了。就在那一剎那間,兩對眼睛碰在一起了。他們彼此會心的瞅了一眼。他望前走了一步。她輕輕的對他說:
「你覺得這兒有勁嗎?」
他背對著眾人,望著窗子,吐了吐舌頭。她大聲笑了出來,忽然精神一振,做個手勢教他坐在旁邊。他們通了名姓。原來她是本校生物學教員萊哈脫的妻子,新近到差,當地還沒有一個熟人。她絕對談不上好看,臃腫的鼻子,難看的牙齒,一點也不嬌嫩,可是眼睛很靈活清秀,老帶著天真的笑容。她像喜鵲一樣的多嘴;他也興致很好的和她對答;她的爽直教人看了好玩,又會說些發噱的話;他們大聲交換著心中的感想,全不顧慮周圍的人。而那些鄰人,在他們孤獨的時候豈不肯發發善心理睬他們,這時可對他們側目而視了:當著眾人這樣的嘻嘻哈哈,大家認為太不雅觀。……但他們愛怎樣想都可以,兩個饒舌的人簡直不放在心上:難道他們就不能痛快一下嗎?
最後萊哈脫太太把她的丈夫給克利斯朵夫介紹了。他長得奇醜無比,一張蒼白的,沒有鬍子的,陰慘慘的臉,可是神氣和善到極點。他的聲音是在喉嚨裡迸出來的,說起話來出口成章,又快又不清楚,常常在音節之間停下來。
他們結婚才只有幾個月,這對丑夫妻倒是非常相愛:在大庭廣眾之間,彼此的眼風,說話,拉手,都有種特別親熱的方式,又可笑又動人。一個喜歡什麼,另外一個也喜歡什麼。他們馬上約克利斯朵夫等這兒散了,上他們家去吃晚飯。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說笑話的方式辭謝,說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覺:大家都累死了,好像走了幾十里路。萊哈脫太太回答說,心裡不快活就更不應該立刻睡覺:那是對身體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終於讓步了。他在孤獨的環境中很高興遇到這兩個好人,他們雖然不大聰明,可是老實,慇勤。
萊哈脫夫婦的家也像他們一樣好客:禮數太多了一點,到處是標語。桌椅,器具,碗盞,都會說話,老是翻來覆去的表示歡迎"親愛的來客",問候他的起居,說著好多慇勤的和勸人為善的話。挺硬的沙發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靠枕,在那裡怪親熱的,悄悄的說:
「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給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勸他:
「再來一滴吧!」
盤子碟子盛著很精美的菜,同時也藉機會替道德作宣傳。有的說:
「得想到全體:否則你個人也得不到好處。」
有的說:「親熱和感激討人喜歡,忘恩負義使大家憎厭。」
雖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煙,壁爐架上的煙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
「這兒可以讓燒紅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臉桌上的肥皂就說:
「請我們親愛的客人使用。」
還有那文縐縐的抹手布,好似一個禮貌周到的人,儘管沒有什麼可說,也以為應當多少說一點,便說了句極有道理而不大合時的話:「應當早期享受晨光。」
臨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動一下,唯恐還有別的聲音從屋子的所有的角落跑出來招呼他。他真想和它們說:「住嘴罷,你們這些小妖怪!人家連說話都聽不見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推說是想起了剛才學校裡的集會。他無論如何不願意使主人難堪。並且他也不大容易發覺人家的可笑。這般人和這些東西的好意的嚕嗦,他不久也習慣了。你有什麼事不能原諒他們呢?他們人都那麼好,也不討厭,即使缺少點兒雅趣,可並不缺少瞭解人的聰明。
他們來到這兒還沒多久,覺得很孤獨。內地人往往有種可厭的脾氣,不願意外鄉人不先徵求他們的同意——(那是規矩)——就隨隨便便闖到地方上來。萊哈脫夫婦對於內地的禮法,對這種新來的人對先住的人應盡的義務,沒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萊哈脫可能當做例行公事一般的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這些苦役,又不喜歡勉強自己,便一天天的拖著。她在拜客的名單上挑了幾處比較最不討厭的人家先去;其餘的都給無限期的擱在那兒。不幸,那些當地的要人就在這一批裡頭,對於這種失敬的行為大生其氣。安日麗加·萊哈脫——(她的丈夫叫她麗麗)——態度舉動挺隨便,怎麼也學不會那種一本正經的口氣。她會跟高級的人頂嘴,把他們氣得滿面通紅;必要時也不怕揭穿他們的謊言。她說話最直爽,並把心裡想到的一起說出來不可,有時竟是大大的傻話,被人家在背後取笑;有時也是挺厲害的缺德話,把人當場開銷,結了許多死冤家。快要說的時候,她咬著嘴唇,想忍著不說,可是已經說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溫和最謙恭的男人,對於這一點也怯生生的跟她提過幾回。她聽了就擁抱他,埋怨自己糊塗,認為他說得一點不錯。但過了一忽她又來了,而尤其在最不該說的場合和最不該說的時候脫口而出:要是不說,她覺得簡直會脹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在正因為不該說而說的許多混話中間,她時時刻刻要把德國怎麼樣法國怎麼樣作些不倫不類的比較。她自己是德國人,——(而且是德國旗息最重的),——可是生長在亞爾薩斯,和一般法國籍的亞爾薩斯人很有交情,受著拉丁文化的誘惑;那是歸並地帶1內的多少德國人都抗拒不了的,連表面上最不容易感受拉丁文化的人在內。也許因為安日麗加嫁了一個北方的德國人,一朝處於純粹日耳曼式的環境中而故意要表示與眾不同,所以這種誘惑力對她格外強烈——
1亞爾薩斯與洛林兩州在近代史上常為德法兩國爭奪之地。本書原作於本世紀初期,而書中時代背景又在普法戰爭以後,這兩州方歸入在德國版圖的時期,故言歸並地帶。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題目上來了。她稱讚法國人說話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馬上做了她的應聲蟲。對於他,法國便是高麗納:一對光彩煥發的眼睛,一張笑嘻嘻的年輕的嘴巴,爽直隨便的舉動,清脆可聽的聲音:他一心希望多知道些法國的情形。
麗麗·萊哈脫髮覺克利斯朵夫跟自己這樣投機,不禁拍起手來。
「可惜我那年輕的法國女朋友不在這兒了,"她說,"但她也撐不下去:已經走了。」
高麗納的形象馬上隱掉。好似一支才熄滅的火箭使陰暗的天空突然顯出溫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個形象,另外一對眼睛出現了。
「誰啊?"克利斯朵夫跳起來問,"是那個年輕的女教員嗎?」
「怎麼?你也認識她的?」
他們把她的身材面貌說了一說,結果兩幅肖像完全一樣。
「原來你是認識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說。"噢!把你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統統告訴我吧!」
萊哈脫太太先聲明她們倆是無話不談的知交。但涉及細節的時候,她知道的就變得極其有限了。她們第一次在別人家裡碰到,以後是萊哈脫太太先去跟那姑娘親近,以她照例的誠懇的態度,邀她到家裡談談。她來過兩三次,彼此談過些話。好奇的麗麗費了不少勁才探聽到一點兒法國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話逼出來。萊哈脫太太只知道她叫做安多納德·耶南,沒有產業,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個兄弟,那是她盡心盡力的幫助的。她時時刻刻提到他,唯有在這個題目上她的話才多一些。麗麗·萊哈脫能夠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為對於那位既無親屬,又無朋友,孤零零的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學裡的年輕人表示同情的緣故。安多納德為了補助他的學費,才接受這個國外的教席。但兩個可憐的孩子不能單獨過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遲到了一點,兩人都會神經過敏的著慌。安多納德老替兄弟擔心:他沒有勇氣把孤獨的痛苦藏起來;每次的訴苦都使安多納德痛徹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難過,還常常以為他害著病而不敢告訴她。萊哈脫太太好幾次埋怨她這種沒有理由的恐怖;她當時聽了居然也寬慰了些。——至於安多納德的家庭,她的景況,她的心事,萊哈脫太太卻一無所知。人家一提到這種問題,那姑娘馬上驚惶失措,不作聲了。她很有學問,似乎早經世故,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沒有絲毫妄想。在這兒住在一個既沒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很苦悶。——怎麼會離開的,萊哈脫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說是因為她行為不檢。安日麗加可絕對不信;她敢打賭那是血口噴人,唯有這個愚蠢而兇惡的地方才會這樣狠毒。可是不管怎麼樣,總是出了點亂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的時候把頭低了下去。
「總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臨走跟你說些什麼?」
「啊!"麗麗·萊哈脫說,"真是不運氣。我剛巧上科隆去了兩天:回來的時候……太晚了!……"她打斷了話頭對老媽子這麼說,因為她把檸檬拿來太晚了,來不及放在她的茶裡。
於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國女子動不動把家庭瑣事扯上大題目的脾氣,文縐縐的補充了兩句:
「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她說的是檸檬還是那打斷的故事。)
隨後她又接著說:「我回來發見她留給我一個字條,謝謝我幫忙她的地方。她說回巴黎去,可沒留下地址。」
「從此她再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張淒涼的臉在黑夜中不見了;那雙眼睛剛才只出現了一剎那,就像最後一次隔著車窗望著他的情形。
法蘭西這個謎重新在他心頭浮起,更需要解決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萊哈脫太太問長問短,因為她自命為熟悉那個國家。她從來沒到過法國,可是仍舊能告訴他許多事情。萊哈脫是很愛國的,雖然對法國並不比太太認識得更清楚,心裡卻充滿著成見,看到麗麗對法國表示過分熱心的時候,不免插幾句保留的話;而她反更堅持她的主張,莫名片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邊鼓。
對於他,麗麗·萊哈脫的藏書比她的回憶更有價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語書:有的是學校裡的教科書,有的是小說,有的是隨便買來的劇本。克利斯朵夫既極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國的情形,所以一聽到萊哈脫說他盡可以拿去看,就喜歡得像得了寶物似的。
他先從幾本文選,——幾本舊的教科書入手,那是麗麗或萊哈脫從前上學用的。萊哈脫告訴他,要想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文學裡頭弄出一些頭緒,就該先從這些書著手。克利斯朵夫素來尊重比他博學的人的意見,便恭恭敬敬的聽了他的話,當晚就開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寶物看一個大概。
他先認識了一大批法國作家,從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佔到絕大多數。他翻了翻詩歌,從拉辛,雨果,到尼凡諾阿,夏伐納,一共有二十幾家。克利斯朵夫在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進散文的領域。於是又來了一大批知名與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裡美,瑪德·勃侖,伏爾泰,盧梭,米爾博,瑪薩特等。在這些法國文選中,克利斯朵夫讀到德意志帝國的開國宣言;又讀到一個叫做弗雷特烈—公斯當·特·羅日蒙的作家描寫德國人的文字,說:「德國人天生的宜於過精神生活,沒有法國人那種輕佻而喧鬧的快樂脾氣。他們富有性靈,感情溫婉而深刻,勞作不倦,遇事有恆。他們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壽命最長的民族。作家人才輩出,美術天賦極高。別的民族常以生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國人卻對於全人類都抱著一視同仁的熱愛。而且以它位居中歐的地勢來說,德國似乎就是人類的心和腦。」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驚訝,闔上書本想道:「法國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強者。」
他另外拿起一冊。那是比較高一級的東西,為高等學校用的。繆塞在其中佔了三頁,維克多·杜呂哀佔了三十頁。拉馬丁佔了七頁,蒂哀佔了將近四十頁。《熙德》差不多全本都選入了(只刪去了唐·第愛格和洛特裡葛的對白,因為太長),朗弗萊因為極力為普魯士張目而攻擊拿破侖一世,所以在選本中所佔的地位特別多,他一個人的文字竟超過了十八世紀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說《崩潰》中所寫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國慘敗的情形,被選了很多篇幅。至於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呂伊哀,狄德羅,斯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簡直一個字都沒有。反之,在別本書裡所沒有的巴斯1加,本書裡倒以聊備一格的方式選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知道這個十七世紀的揚山尼派信徒"曾經參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學院……"2——
1以上所述,完全證明德國人選的法國文學集輕重倒置,不倫不類。
2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法國文學選集,一本是《中等學校適用法國文學選讀》,溫傑拉德編,一九○二年第七版,斯特拉斯堡印行;另一本是《法國文學》,埃裡格與其葛合編,丹特林改訂,漢堡一九○四年版。——原注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丟開了,他頭昏腦脹,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對自己說:「我永遠弄不清的了。"他沒法整理出一些見解,把書翻來翻去,花了幾個鐘點,不知道讀什麼好。他的法語程度原來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費盡氣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無意義的空話。
可是這片混沌中間也有些閃爍的光明,擊觸的刀劍,喑噁叱吒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聲。他從這一次初步的瀏覽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這也許是編者帶著偏見的緣故。那些德國的出版家,故意挑選法國人批評法國而推重德國的文章,由法國人自己來指出德國民族的優秀和法國民族的缺點。他們可沒想到,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思想獨往獨來的人心目中,這種襯托的辦法倒反顯出法國人自由灑脫的精神,敢於指摘自己,頌揚敵人。法國的史學家米希萊就很恭維普魯士王弗裡德裡希二世,朗弗來也頌揚特拉法爾加一役中的英國人,十九世紀的法國陸軍部部長夏拉讚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魯士。拿破侖的敵人詆毀拿破侖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敢用這種嚴厲的口吻。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在這些刻薄的嘴裡也不能倖免。在路易十四的時代,那些戴假頭髮的詩人也一樣的放肆。莫裡哀對什麼都不留情。拉封丹對什麼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貴族。伏爾泰痛罵戰爭,羞辱宗教,謔弄祖國。倫理學家,作家,寫諷刺文章的,罵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罵上面用功夫。那簡直是藐視一切。老實的德國出版家有時為之嚇壞了,覺得需要求個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廚子,小偷,流氓混為一談的時候,他們便替巴斯加申辯,在附註裡說他要是見到了現代的高尚的軍隊,決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們又讚揚萊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來是烏鴉受了吹拍而把嘴裡的乳餅給狐狸吃了,萊辛卻把乳餅改成一塊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
「但願你們永遠只吃到毒藥,可惡的諂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對著強烈的陽光一樣睜不開眼睛;克利斯朵夫卻覺得非常痛快:他是愛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驚;一個德國人無論怎麼樣獨往獨來,總是奉公守法慣的,在他眼裡,法國人那種毫無顧忌的放肆,的確有點兒作亂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國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塗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認真,至於真正否定的話,他倒認為是好笑的怪論。可是詫異也好,吃驚也好,總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隨便從這個感想跳到另一個感想,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法國小說的輕鬆快樂的氣息:——夏福,賽瞿,大仲馬,梅裡美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時還有大革命的濃烈粗獷的味道一陣陣從書本中傳出。
快天亮的時候,睡在隔壁屋裡的魯意莎醒來,從克利斯朵夫的門縫裡看見燈還沒熄。她敲著牆壁,問他是不是病了。一張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門忽然給打開了:克利斯朵夫穿著襯衣,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書本出現了,做著莊嚴而滑稽的姿勢。魯意莎嚇得從床上坐起,以為他瘋了。他哈哈大笑,舞動著蠟燭,念著莫裡哀劇本中的一段台詞。他一句沒念完又噗哧笑了出來,坐在母親床腳下喘氣;燭光在他手裡搖晃。這時魯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麼事呀?什麼事呀?還不睡覺去!……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真的發瘋了嗎?」
他照舊瘋瘋癲癲的說:「你得聽聽這個!」
他說著坐在她床頭,把那齣戲從頭再念起來。他彷彿看到了高麗納,聽到她那種誇張的聲調。魯意莎攔著他,嚷著:
「去罷!去罷!你要著涼了。討厭!讓我睡覺!」
他還是不動聲色的念著,裝著浮誇的聲音,舞動著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問母親是不是妙極。魯意莎翻過身去鑽在被窩裡,掩著耳朵說:
「別跟我起膩!……」
可是聽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終於她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問她意見而得不到回答的時候,俯下身子一看,原來她已經睡熟了。於是他微微笑著,吻了吻她的頭髮,悄悄的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他又回到萊哈脫家去找書。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他吞了下去。他多麼想愛那個高麗納與無名女郎的國家,他心中那麼豐富的熱情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隻語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氣息。他還加以誇張,尤其在滿口贊成他的萊哈脫太太前面。她雖是毫無知識,也故意要把法國文化跟德國文化作對比,拿法國來壓倒德國,一邊是氣氣丈夫,一邊因為在這個小城裡悶死了,借此發發牢騷。
萊哈脫聽了大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學科以外,其餘的知識只限於在學校裡得來的一些。在他看來,法國人在實際事務上很聰明,很靈巧,很和氣,會說話,但不免輕佻,好生氣,傲慢,一點都不嚴肅,沒有強烈的感情,談不到真誠,——那是一個沒有音樂,沒有哲學,沒有詩歌(除掉布瓦洛,貝朗瑞,高貝以外)的民族,是一個虛浮,輕狂,誇大,淫猥的民族。他覺得貶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簡直不夠用;因為沒有更適當的名詞,他便老是提到輕佻兩個字,這在他的嘴裡,像在大多數德國人嘴裡一樣,有種特別不好的意思。臨了他又搬出頌揚德國民族的老調,——說德國人是道德的民族(據赫爾德說,這就是跟別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實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誠、忠實、義氣、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費希特說的),——還有德國人的力,那是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徵,——德國人的思想,——德國人的豪爽,——德國人的語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語言,和種族一樣保持得那麼純粹的,——德國的女子,德國的美酒,德國的歌曲,……"德國,德國,在全世界德國都是高於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萊哈脫太太跟著哄笑。他們三個一起直著嗓子大叫大嚷,但還是很投機,因為他們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這對新朋友家裡去談天,吃飯,和他們一起散步。麗麗·萊哈脫很寵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飯菜,很高興能借此機會滿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慾。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調方面都體貼得不得了。慶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時候,她特意做了一塊蛋糕,四周插著二十支蠟燭,中央用糖澆成一個希臘裝束的肖像,手裡抱著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亞。克利斯朵夫雖然嘴裡反對德國人,骨子裡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對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現大為感動。
至誠的萊哈脫夫婦還會想出更細膩的方法來證明他們的友情。只認識幾個音符的萊哈脫,聽了太太的主意,買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這是那出版家賣出的第一批貨),——分送給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給來比錫和柏林兩地的書鋪,那是他為了編教科書而有往來的。這種瞞著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動人又笨拙的推銷工作,暫時也並沒一點兒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來:沒有一個人提到它。萊哈脫夫婦眼看社會這樣冷淡非常傷心,覺得幸而沒有把他們的舉動告訴克利斯朵夫;否則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實際上什麼都不會白費的,人生就不少這樣的例子;任何努力決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無音訊;忽然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思想已經有了影響。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這樣的邁著小步,踏進了少數人士的心坎,他們孤零零的待在內地,或是因為膽小,或是因為打不起精神而沒有對他說出他們的感想。
只有一個人寫信給他。在萊哈脫把集子寄出了三個月以後,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氣的,熱烈的,表示寫的人非常感動的信,用的是老式的體裁,發信的地方是圖林根邦的一個小城,署名是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彼得·蘇茲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極了,但他在萊哈脫家把擱在口袋裡忘了好幾天的信拆開來的時候,萊哈脫夫婦比他更愉快。他們一同看信。萊哈脫夫婦彼此丟著眼色,克利斯朵夫並沒注意。他當時滿面春風,可是萊哈脫髮見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臉來,停住了。
「嗯,幹嗎你不念下去了?"他問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望桌上一扔,憤憤的說:「嘿!豈有此理!」
「怎麼啦?」
「你去看吧!」
他背對著桌子,站在一邊生氣了。
萊哈脫和太太一起念著,看來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話。
「怎麼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著,拿起信來送到他眼前,"難道你不識字嗎?你沒看出他也是個勃拉姆斯黨嗎?」
萊哈脫這才注意到:那位音樂導師的信裡有一句話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於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歎道:
「嘿!朋友!我終算找到了一個朋友……可是剛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氣死了。以他的脾氣,他竟會馬上寫一封莽撞的覆信去;最多在考慮之下,以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氣的辦法了。幸而萊哈脫一邊笑他的生氣,一邊攔著他,不讓他再胡鬧。他們勸他寫一封道謝的信。但這封信因為是不樂意寫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強。彼得·蘇茲的熱心可並不因之動搖,又寫了兩三封非常親熱的信來。克利斯朵夫對書翰一道素來不大高明;雖然感於對方的真誠而有點兒回心轉意,他還是讓他們的通信中斷了。結果蘇茲也沒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這件事。
現在他每天都看到萊哈脫夫婦,往往一天還看到好幾次。晚上,他們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獨了一天之後,他生理上需要說些話,把心裡想到的一起倒出來,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陣,不問笑得有理無理,他需要發洩,需要鬆動一下。
他弄點音樂給他們聽:因為沒有別的方法對他們表示感激,便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彈奏。萊哈脫太太完全不懂音樂,好不容易的壓著自己,才不至於打呵欠;但因為她喜歡克利斯朵夫,也就裝做很有興趣。萊哈脫雖然並不更懂,可對於某些音樂有種生理上的反應;那時他會受到劇烈的感動,甚至於眼淚都冒上來;他自己認為這種表示簡直是胡鬧。別的時候,可就毫無影響:他只聽見一起喧鬧的聲音。一般而論,他為之感動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無意義的段落。夫妻倆自命為瞭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願意這麼相信。當然他常常存著俏皮的心跟他們開玩笑,彈些毫無價值的雜曲,教他們以為是他作的。等到他們大捧特捧的稱讚完了,他才說出他的惡作劇。於是他們提防了;從此以後,只要他用著莫測高深的神氣奏一個曲子,他們就疑心他又來搗鬼,便盡量加以批評。克利斯朵夫聽任他們說,附和他們,說這種音樂的確不值一文,隨後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們說得一點不錯!……這是我作的呀!」
他因為耍弄了他們而樂死了。萊哈脫太太有點兒生氣,過來把他輕輕的打一下;但他那種天真的傻笑使他們也跟著笑起來。他們決不以為自己是不會錯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們就決定以後麗麗·萊哈脫永遠管批評,她的丈夫永遠管恭維:這樣,他們可以有把握兩人之中必有一個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們眼裡,克利斯朵夫的可愛倒並不在於他是音樂家,而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有點瘋癲,可是誠懇,有朝氣。人家說他的壞話反而增加他們對他的好感:他們像他一樣給小城裡的空氣閃得發慌,也像他一樣的直爽,凡事要憑自己的頭腦判斷,所以他們拿他看做一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虧。
克利斯朵夫對兩位新朋友並不抱什麼幻想;他想到他們不瞭解——永遠不能瞭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覺得不勝悵惘。但他缺乏友誼而極需要友誼,所以他們能多少喜歡他已經使他感激不盡了。最近一年的經驗告訴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兩年以前,他決沒有這種耐性。他想起對待可厭而善良的於萊一家多麼嚴厲,不禁又後悔又好笑。哦!他盡然學乖了!……他歎了口氣,心裡對自己說:「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這個,他笑了笑,同時也覺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個朋友,一個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雖然年輕,對於社會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這種心願是最不容易實現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藝術家更幸福。這一類的人的歷史,他已經知道了一點。萊哈脫的藏書中,有一部分使他認識了十七世紀德國音樂家的艱苦的經歷。那時戰亂頻仍,疫癘流行,家破國亡,整個民族受著異族的蹂躪,心灰意懶,既沒有奮鬥的勇氣,對任何東西也沒有興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這樣的環境中,1偉大的心靈——特別是英勇的許茨,——始終不懈的趲奔2著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這種榜樣,誰還有抱怨的權利?他們沒有群眾,沒有前途,只為了自己和上帝而寫作。今天寫的明天也許就會毀掉,可是他們繼續寫著;他們並不喪氣,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們樂天的心情。他們只要能歌唱就滿足了,只要能活著,能掙口苦飯,能把他們的思想在藝術上表現出來,找到兩三個既不是藝術家,也不能瞭解他們的老實人真心的愛他們:除此以外對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麼。——而他克利斯朵夫,怎麼敢比他們更苛求呢?人生有個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誰也沒權利存什麼奢望:你想多要一點幸福,就得由你自個兒去創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1十七世紀正是三十年戰爭(1618—1648)的時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極為混亂
2許茨(1585—1672)在音樂史上被稱為德國音樂的始祖
想到這些,他心平氣和了,更喜歡那對老實的萊哈脫夫婦了。他萬萬沒想到連這點兒最後的友情也得被人剝奪。
他沒想到內地人的惡毒。他們的仇恨,因為是沒有目標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達到了目的,恨意就會慢慢的解淡。但為了無聊而作惡的人是永遠不肯罷休的;因為他們永遠無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們消閒的犧牲起。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沒有垂頭喪氣的表現。他固然不再麻煩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無所求,人家對他毫無辦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會旁人對他作何感想,有何議論。這種情形教人看了有氣。而萊哈脫太太教人更氣。她不顧全城的清議而公然結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態度一樣有心觸犯輿論。麗麗·萊哈脫對人對事都沒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過獨行其是,不問旁人的意見罷了。但這一點就是最可惡的挑釁。
大家暗中留神他們的行動。他們卻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慣的,萊哈脫太太是糊里糊塗的,他們一同出去的時候,或是晚上靠在陽台上談笑的時候,都不知道顧忌。他們在舉動方面非常親熱,不知不覺給了人造謠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齷齪的說他是萊哈脫太太的情夫。他看著愣住了。他連跟她調情打趣的念頭都從來沒有;他太方正了,對姦淫象清教徒一樣的痛恨,甚至想到這種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惡極的行為;而對麗麗·萊哈脫,他尤豈不可能犯這個罪:她長得一點兒不美,憑什麼會引起他的熱情呢?
他又羞又難堪的去看他的朋友,發覺他們也一樣的侷促不安。他們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說出來;三個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時也留神自己,不敢隨便有所動作,也不敢說話,慌慌張張的鬧得很僵。要是麗麗·萊哈脫一時恢復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說亂道的時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會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來;克利斯朵夫和萊哈脫也跟著慌了。各人都在心裡想:
「他們知道沒有?」
他們彼此不露一點口風,竭力想過著從前一樣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繼續不斷的來,而且措辭越來越下流,使他們騷亂不堪,屈辱得沒法忍受。他們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邊,沒有勇氣原封不動的扔在火裡,偏偏手指顫危危的拆開來,心驚肉跳的展開信紙,而一讀到那些怕讀到的字句,題目相同而內容略有變化的辱罵,——存心搗亂的人所造的荒唐無稽的謠言,都悄悄的哭了。他們想來想去也猜不出誰在那裡跟他們纏繞不休。
有一天,萊哈脫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訴了丈夫;而他也含著淚說他受著同樣的痛苦。要不要告訴克利斯朵夫呢?他們不敢。可是總得通知他,要他謹慎一些才好。——萊哈脫太太紅著臉才說了幾個字,就大為奇怪的發覺,克利斯朵夫也一樣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險毒到這種死不放鬆的田地,使他們怕起來了。萊哈脫太太以為全城的人都在陰損他們。但他們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洩了氣。他們不知道怎辦。克利斯朵夫說要去砍掉那個人的腦袋。——但那個人是誰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謠的人多添些資料……把那些信交給警察署罷,那更要把謠言傳佈出去……假作癡呆又不可能了。他們的友誼已經受了影響。萊哈脫絕對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覺得這種猜疑是可恥的,荒唐的;他有心讓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塊兒。但他痛苦不堪;而麗麗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樣,從來沒想到什麼調情。然而那些謠言暗示她一種可笑的念頭,以為克利斯朵夫也許真的愛著她;雖然他連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她認為至少應當防衛一下,當然不是言語之間有什麼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還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氣壞了。那太胡鬧了!說他會愛上這個又醜又平凡的小布爾喬亞!……而她竟相信這回事!……而他又沒法辯白,沒法對她和她的丈夫說:
「得了罷!你們放心!決沒有這種危險的!……」
不,他不能得罪這一對好人。並且他覺得:她怕給他愛上,骨子裡就因為她有點兒愛他的緣故;而這種荒唐的傳奇式的念頭,的確是那些匿名信種下的根。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僵,那麼難堪,繼續不下去了。麗麗·萊哈脫只有嘴巴強,而沒有堅強的性格,對著當地人士的陰險沒了主意。他們想出種種借口來避不見面,什麼「萊哈脫太太不舒服……萊哈脫有事……他們上外埠去待幾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謊話,常常無意之中露出破綻來。
克利斯朵夫可比較痛快,他說:
「咱們分手罷,可憐的朋友們!咱們都不夠強。」
萊哈脫夫婦一起哭了。——但決絕之後,他們的確鬆了口氣。
城裡的人大可得意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確是孤獨了。大家剝奪了他最後呼吸到的一口氣;——這口氣便是溫情,不論怎麼淡薄,但少了它一個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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