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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少年 第三部 阿達 文 / 羅曼·羅蘭

    多雨的夏季之後,接著是晴朗的秋天。果園裡的樹枝上掛滿了各種果實。紅的蘋果象牙球一樣的發光。有些樹木早已披上晚秋燦爛的裝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顏色,果實的顏色,熟透的甜瓜的顏色,橘子與檸檬的顏色,珍饈美饌的顏色,烤肉的顏色。林中到處亮出紅紅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個山坡上走下來,邁著大步,因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連奔帶跑的了。他哼著一個調子,那節奏在散步開始的時候就在腦子裡盤旋不已。滿面通紅,敞開著衣服,他一邊走一邊揮著手臂,眼睛像瘋子一般骨碌碌的亂轉;在路上拐彎的地方,他忽然撞見一個高大的黃頭髮的姑娘,撲在一堵牆上,使勁拉著一根粗大的樹枝,摘著紫色的棗子狼吞虎嚥。他們倆一見之下都愣了一愣。她含著滿嘴的東西,呆呆的對他望了一會,大聲笑了。他也跟著笑了。她的模樣教人看了好玩:圓圓的臉嵌在金黃的蜷頭髮中間,粉紅的腮幫很飽滿,一雙大藍眼睛,鼻子大了一點,鼻尖儼然的向上翹著,嘴巴又小又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四個狠巴巴的犬牙特別顯著,下巴頦兒很肥,個子又胖又高,非常壯健。克利斯朵夫對她嚷著,

    「好啊,你多吃一點罷!」

    說完他就想繼續趕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發發善心幫我下來行不行?我沒法……」

    他回頭走了幾步,問她是怎樣上去的。

    「用我的手腳囉,……爬上來總是容易的……」

    「尤其在頭上掛著開胃的果子的時候……」

    「是啊……可是吃過了就沒有勇氣,不知道怎麼下地了。」

    他看著她吊在高頭,說:「這樣你不是挺舒服嗎?還是消消停停待在這兒罷。我明天再來看你。再見了。」

    他身子可並不動,只管站在她下面。

    她裝做害怕的神氣,拿腔做勢的哀求他別把她丟在這兒。他們一邊笑一邊彼此望著。她指著手裡抓住的椏枝問:「你也來一點兒罷?」

    克利斯朵夫自從和奧多一塊兒玩的那個時候起,到現在還不知道尊重私人的產業,便毫不遲疑的接受了。而她也就好玩的把棗子望他身上大把大把的丟下來。等他吃過以後,她又說:「現在我可以下來了罷?……」

    他還俏起的讓她等了一會。她在牆上開始不耐煩了。最後他說:「好,來罷!……"他一邊說一邊對她張開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來的時候又說:「等一忽兒,讓我再多摘幾顆帶著走!」

    她把能夠採到的最好的棗子統統採下,裝滿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時候別把它們壓壞了!」

    他幾乎想故意把它們壓壞。

    她從牆上彎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裡。他雖然很結實,她的體重也差點兒使他望後翻倒。他們個子一樣高,臉也碰到了。他吻著她滿是棗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還了他一吻。

    「你上哪兒去?"他問。

    「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人出來散步的嗎?」

    「不,還有朋友呢。可是我跟他們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聲叫起來。

    沒有回音。她也滿不在乎。兩人就信步望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兒去?"她問。

    「我也不知道。」

    「那末很好。咱們一塊兒走罷。」

    她從上衣兜裡掏出棗子咬起來了。

    「你要吃壞肚子了,"他說。

    「才不會呢!我整天都吃的。」

    從上衣的隙縫裡,他看到了她的襯衣。

    「你看,棗子都烘熱了,"她說。

    「真的嗎?」

    她笑著遞了一個給他。他拿去吃了。她一邊象小孩子般吮著棗子,一邊從眼梢裡覷著他。他不大知道這樁奇遇等會兒怎麼結束。她可至少有點兒預感了。她等著。

    「哎!喂!"有人在樹林裡喊。

    姓答應了一聲:「哎!喂!"又接著對克利斯朵夫說:「原來他們在那兒,還算是我運氣!」

    其實她倒認為是不運氣。但女人是不能說出心裡的意思的……謝天謝地!要不然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麼禮教了……

    人聲慢慢的逼近。她的朋友們快走到大路上來了。她忽然把身子一縱,跳過路旁的土溝,爬上土堆,躲在樹木後面。他看著她這種舉動覺得奇怪。她可做看手勢硬要他過去,他就跟著她,一路進了樹林。走得相當遠了,她又叫起來:

    「哎!喂!……"接著又對克利斯朵夫解釋:「至少得教他們來找我。」

    那些人在大路上停著腳步,聽她的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們答應了一聲,也進了樹林。她可是並不等,只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的亂竄。他們直著嗓子叫她,叫到後來也不耐煩了,覺得要找著她的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找她,就嚷了聲:「好,希望你一路順風!"說完他們逕自唱著歌走了。

    他們對她這樣的置之不理,使她大為氣惱。她的確想擺脫他們,可不答應他們這樣輕易的對付她。克利斯朵夫看著呆住了:和一個陌生女子玩捉迷藏,他覺得並沒多大興趣;他也不想利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機會。她也沒有這個念頭;氣憤之下,她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忘了。

    「噢!豈有此理!"她拍了拍手說,"他們竟不管我啦?」

    「那不是你自己願意的嗎?"克利斯朵夫說。

    「不是的!」

    「明明是你躲開的。」

    「我躲開是我的事,跟他們不相干。他們應當來找我。我要迷了路怎麼辦呢?……」

    她想著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憐自歎氣來,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剛才相反的事又怎麼辦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們罵一頓。」

    她邁開大步,望回頭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著他。——可是情形已經不同。她笑了出來。幾分鐘以前盤踞在她心裡的小妖怪已經不在了。在另外一個小妖怪還沒來到以前,她對克利斯朵夫覺得無所謂了。而且她肚子很餓,使她想起已經到了晚餐的時間,急於要上鄉村客店去跟朋友們會齊。她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胳膊上,哼唧著說沒有氣力了。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著下棋的時候,照舊一邊跑,一邊叫,一邊笑,像發瘋似的。

    他們談著話。她問清楚了他是誰,但她從來沒聽見過他的名字,也不覺得音樂家的頭銜如何了不起。他打聽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鋪裡的女店員,名字叫阿台哀特,——朋友們都稱她阿達。今天一同出來玩的有一個女同事,和兩個規規矩矩的青年:一個是惠萊銀行的職員,一個是時髦布店的夥計。他們利用星期日出來遊玩,約定上勃洛希鄉村客店吃晚飯,——在那兒可以眺望萊茵河上美麗的風景,——然後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走進客店,三個同伴早已在那裡了。阿達對朋友們發了一陣脾氣,抱怨他們不該把她丟下,接著把克利斯朵夫給介紹了,還說是他救了她的。他們完全不把她的怨歎當真;但他們認得克利斯朵夫:銀行職員是因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夥計是因為聽過他的幾個曲子,——(他馬上哼了一段)。他們對他表示的尊敬引動了兩個姑娘的好奇心。阿達的女友,彌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個暗黃頭髮的女孩子,眼睛-個不停,腦門上骨頭很顯著,頭髮很硬,臉蛋象中國女人,黃澄澄的油膩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樣,可是不俗,頗有動人之處。她立刻對宮廷音樂師大獻慇勤。他們請他賞光和他們一塊兒吃飯。

    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恭維:每個人都尊敬他奉承他,兩個婦女,彼此不傷和起的,爭著要博取他的歡心。她們倆都在追求他:彌拉用的手段是特別周到的禮貌,躲躲閃閃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他的腿;——阿達可厚著臉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起施展出來。這種不大雅觀的賣弄風情,使克利斯朵夫侷促不安,心裡發慌。但這兩個大膽的女子,和他家裡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較,究竟是別有風味。他認為彌拉很有意思,比阿達聰明;可是她那種過分的客套和意義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歡又厭惡。她敵不過阿達朝氣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這一點,一發覺沒有了希望,就不再堅持,照舊笑盈盈的,耐性的,等著自己當令的日子。至於阿達,看到自己能夠左右大局了,也不再進攻;她剛才的舉動,主要是為跟她的女友搗亂;這一點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滿足。但她已經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E摸出被她燃燒起來的熱情;而這熱情也在她胸中抬頭了。她不作聲了,那套無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藝兒也停止了,他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嘴上都還有那個親吻的餘味。他們時常突然之間附和別人的說笑,鬧哄一陣;隨後又不出一聲,彼此偷偷的瞧著。臨了他們連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露真情似的。他們都一心一意的在那裡培養自己的情慾。

    吃完飯,大家準備動身了。要到渡輪的碼頭,還得在樹林中走兩里路。阿達第一個站起來,克利斯朵夫跟在後面。他們在門口的階沿上等著其餘的同伴:——兩人並肩站著,一言不發,濃霧中只有客店門前那盞獨一無二的掛燈透出些少光明……

    阿達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拉著他沿著屋子望園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掛滿葡萄籐的平台底下,他們躲了起來。四下裡一片漆黑。他們彼此看不見。柏樹的梢頭在風中搖曳。他的手指被阿達緊緊的勾著,感覺到她手指上的暖氣,聞到繫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間把他拉在懷裡;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達的被霧水沾濕的頭髮,他吻著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臉蛋,嘴角,找來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膠住了。

    其餘的人出來了,叫著:「阿達!……」

    他們一動不動,緊緊的抱著,幾乎停止了呼吸。

    他們聽見彌拉的聲音說:「他們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腳聲在黑暗裡遠去。他們倆摟得更緊了,喃喃的吐出幾個熱情的字。

    村裡的大鐘遠遠的響起來。他們鬆了手。得趕快的奔到輪船碼頭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挽著胳膊,握著手,調整著腳步上路,——那是像她的為人一樣急促而堅決的步子。路上很荒涼,田野裡沒有一個人,十步之外看不見一點東西;在這樣可愛的良夜,他們心定神安,穩穩實實的走著,從來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為已經落後,他們就抄著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園中忽上忽下,然後又有一大段沿著半山腰前進。他們在濃霧中聽見河水的洶洶聲,輪船靠埠時的機軸聲,便離開了正路,望田間斜刺裡奔去,終於到了萊茵河畔的岸上,但離開碼頭還有一程路。兩人安定的心緒並沒受到騷亂。阿達忘了晚間的疲倦。在靜寂的草地上,在罩著朦朧的月色而霧氣更濕更濃的河邊,他們彷彿能夠走上一夜。輪船的汽笛響了,那個妖魔般的大東西在黑暗中離了岸。「好,咱們搭下一班罷。"他們笑著說。

    一陣水浪沖在河邊的沙灘上,在他們的腳下四散分濺。

    碼頭上人家告訴他們:「最後一班才開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著。阿達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得了吧,"她說,"明兒總該有一班吧。」

    幾步路以外,在霧的光暈中,一盞燈掛在臨河的平台上,發出閃閃的微光。再遠一點,有幾扇照亮的玻璃窗,原來是一家小客店。

    他們走進園子。細沙在腳下悉悉索索的響著。他們摸索著找到了梯子的踏級,進門的時候屋子裡正在開始熄火。阿達挽著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說要一間客房。人家把他們帶進一間臨著園子的臥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著河中變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燈光,巨大的蚊蟲張著翅膀望掛燈的玻璃上亂撞。房門關上了。阿達站在床邊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著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動作。每走一步,樓板就會格格的響。客店裡無論多麼細小的聲音都聽得見。他們坐在床上,一聲不出的緊緊摟抱了。

    園子裡搖曳不定的燈光熄滅了。一切都熄滅了。……

    黑夜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意識……只有生命。曖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強烈的歡樂。痛快淋漓的歡樂。像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歡樂。情慾的巨潮把思想捲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轉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亂的……

    夜裡……有的是他們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為一的兩個身體的暖氣,有的是他們一起陷了進去的麻痺的深淵……一夜有如幾十百夜,幾小時有如幾世紀,幾秒鐘的光陰象死一樣的長久……他們做著同一個夢,閉著眼睛說話,蒙-中互相探索的腳碰到了又分開了,他們哭著,笑著;世界消滅了,他們相愛著,共同體驗著睡眠那個虛無的境界,體驗那些在腦海中騷亂的形象,黑夜的幻覺……萊茵河在屋下小灣中唧唧作響;水波在遠處撞著暗礁,彷彿細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著水流激盪,發出呻吟聲。繫著浮埠的鐵索一鬆一緊,發出釘鐺聲。水聲一直傳到臥室裡。睡的床好比一條小船。他們偎倚著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像盤旋的飛鳥一般懸在空中。黑夜變得更黑了,空虛變得更空虛了。他們彼此擠得更緊,阿達哭著,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覺,兩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濤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為何還要再生?……

    潮濕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兩個軟癱的肉體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達的眼睛對他望著。他們的頭睡在一個枕上。手臂相連。嘴唇膠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幾分鐘內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恬靜的時間……

    「我在哪兒呢?我變了兩個人嗎?我還是我嗎?我再也感覺不到我的本體。周圍只有無窮。我好比一座石像,睜著巨大的安靜的眼睛,心裡是一片平和……」

    他們又墮入天長地久的睡夢中去了。清澈的遠鐘,輕輕掠過的一葉扁舟,槳上溜滑下來的水珠,行人的腳步,一切黎明時分例有的聲音並沒有打擾他們,只使他們知道自己活在那裡,撫摩著他們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們加意吟味……

    輪船在窗前呼呼的響著,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驚醒了。他們預定七點動身,以便準時趕回城裡工作。他低聲的問:「你聽見沒有?」

    她依舊閉著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湊過來,掙扎著把他吻了一下,腦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從玻璃窗中望見船上的煙突,空無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濃煙在白色的天空映過。他又昏昏睡著了……

    一小時過去了,他一點兒沒覺得,聽到鐘響才驚跳起來。

    「阿達!阿達!……"他輕輕的在她耳邊叫,"已經八點了。」

    她始終閉著眼睛,擰了擰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興。

    「噢!讓我睡罷!"她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臂,非常睏倦的歎了口氣,轉過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邊躺著。兩個身體都是一樣的溫度。他胡思亂想起來。血流得那麼壯闊,那麼平靜。所有的感官都明淨如水,連一點兒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鮮的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精力與少壯覺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經成人尤其驕傲。他對他的幸福微笑,覺得很孤獨,像從前一樣的孤獨,也許更孤獨,但那是毫無悲淒而與神明相通的孤獨。再沒有什麼狂亂。再沒有什麼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寧靜的心上。他仰躺著,對著窗子,眼睛沉沒在明晃晃的霧-中,微微笑著:

    「活著多有意思!……」

    哦!活著!……一條船在河上駛過……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條過去的船,他們不是曾經同舟共濟的嗎?他——她……——是她嗎?……不是這一個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愛人,可憐的,已經死了的她嗎?但目前這一個又是怎麼回事呢?她怎麼會在這兒的?他們怎麼會到這間房裡,這張床上的?他望著她,可不認識她:她是個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還沒有她。他關於她又知道些什麼呢?——只知道她並不聰明,並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並不美麗:憑她這張憔悴而瞌睡的臉,低低的額角,張著嘴在那裡呼氣,虛腫而緊張的嘴唇顯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他不勝悲痛的想到:一開始他就親吻了這對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觸了這個不相干的肉體,——至於他所愛的,眼看她在旁邊活著,死掉,可從來沒有敢撫摩一下她的頭髮,而且也從此不可能領會到她身上的香味。什麼都完了。一切都化為烏有。塵土把她整個兒搶了去,他竟沒有保衛她……

    他俯在這無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細細端詳她的面貌,用著惡意的目光瞅著她。她覺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來,使勁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他笑著,像兒童初醒的時候一樣口齒不清的說:「別瞧我呀,我難看得很……」

    她睏倦得要死,笑著說:「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著又回到她的夢裡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溫柔的吻著她像兒童一樣的嘴巴跟鼻子,然後又把這個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離開,她就寬慰的歎了口氣,伸手伸腳的躺個滿床。他一邊洗臉一邊留神著怕驚醒她,其實她決不會醒的;他梳洗完畢,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眺望霧氣繚繞,像流著冰塊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聽到有一曲淒涼的田園音樂在耳邊飄蕩。

    她不時把倦眼睜開一半,茫然望著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對他笑著,又從這個夢轉到別一個夢裡去了。她問他是什麼時候了。

    「九點差一刻。」

    她蒙-中想了想:「九點差一刻,那又怎麼呢?」

    到九點半,她四肢欠伸了一會,歎了口氣,說要起床了。

    敲了十點,她還沒有動,可氣惱著說:「啊,鍾又響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講她的夢境。他並不留神細聽,常常說幾個溫柔的字打斷她。可是她叫他別作聲,一本正經的,好似講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飯:大公爵也在座;彌拉是一頭紐芬蘭種的狗……不,是一頭蜷毛的羊,在那裡侍候他們……阿達竟會在桌上騰空走路,跳舞,躺著,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這樣……這樣……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對他的笑有點兒生氣。她聳聳肩說:「嘔!你完全不懂!……」

    他們在床上吃了早點,用的是同一隻碗,同一把羹匙。

    終於她起來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麗雪白的腳,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後她坐著喘了會氣,望著她的腳。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遲疑,她就抓著他的肩膀推到門外,把門拴上了。

    她慢騰騰的把美麗的四肢細細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陣,哼著一支感傷的歌,看見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彈指,就把水其他的臉,臨走又在花園裡摘了枝頭最後的一朵玫瑰:他們倆終究上船了。霧還沒有散,可是陽光已經透出來了,兩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動。阿達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舊帶著睏倦與不樂意的模樣,咕嚕著說陽光射著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鬧頭痛了。克利斯朵夫並不把她的話怎麼當真,她便沉著臉不出聲:眼睛半開半闔,那種儼然的神氣像個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個碼頭,有個漂亮女人上來,坐在靠近他們的地方:阿達就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說了好些多情而風雅的話,又用品客套的"您"字來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她該用什麼理由向女店主解釋她的遲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嘔,這又不是第一次。」

    「什麼第一次?」

    「我的遲到囉,"她對他的問話有點兒氣惱。

    他不敢追問她遲到的原因。

    「這一回你怎麼說呢?」

    「說我母親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會兒怎麼說呢?」

    這種輕薄的口迫使他聽了很不愉快。

    「我不願意你扯謊。」

    她可生了起:「告訴您罷,第一我從來不扯謊……第二,我總不成對她說……」

    「為什麼不能?"他半說笑半正經的問。

    她聳了聳肩,笑了,說他粗野,下流,並且先請他別對她這麼"你呀你呀"的稱呼。

    「難道我沒有權利嗎?」

    「絕對沒有。」

    「憑了咱們的關係還不成嗎?」

    「咱們根本沒有什麼關係。」

    她帶著挑戰的神氣,眼睛釘著他笑了;雖然她是說笑,但他覺得,要她一本正經的這樣說,甚至真的這樣想,也不費她什麼事。接著大概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著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擁抱著親吻,一點也不顧忌旁邊的人,而他們也似乎不以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員和銀行職員作伴,他們的俗迫使他很厭惡,時常想在路上和他們走散;但阿達老喜歡跟人彆扭,豈不願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為別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帶阿達上戲院,逛美術館,逛公園;因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還要他陪著去望彌撒;但他真誠到近乎荒謬的性格,使他自從失掉信心以後不肯再踏進教堂,連管風琴師的職位也早已借端辭掉;而同時他的宗教情緒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認為阿達的提議是種褻瀆的行為。

    晚上他到她家裡去。他老在那兒碰到住在一幢屋子裡的彌拉。彌拉對他並不記恨,照舊伸出軟綿綿的,大有撫愛意味的手,談些不相干的或是輕薄的事,然後很識趣的溜開了。照理兩個女人在那種情形之下不可能再親密,但她們倒反顯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離。阿達什麼事都不瞞彌拉,彌拉把什麼都聽在肚裡;說的人和聽的人似乎都一樣的得勁。

    克利斯朵夫和兩個女人在一起覺得很窘。她們之間的友誼,古怪的談話,放浪的行動,尤其是彌拉看事情的態度和見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經好多了,但那些背後的談話自有阿達告訴給他聽),——她們不顧體統的好奇心,老是涉及無聊的或是淫猥的題目,所有那些曖昧而有點獸性的氣氛,使克利斯朵夫極難受,同時又極有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一對小野獸似的女人說著廢話,胡說亂道的瞎扯,傻笑,講到粗野的故事高興得連眼睛都發亮:克利斯朵夫聽著她們簡直給攪糊塗了。彌拉一走開,他真覺得鬆了口氣。兩個女人在一塊兒等於一個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個世界的語言。他沒法教她們聽他的:她們連聽也不聽,只取笑他這個陌生人。

    他和阿達單獨相對的時候,他們仍舊說著兩種不同的語言;但至少他們努力想彼此瞭解。其實,他越瞭解她,骨子裡反而越不瞭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認識女人。雖然薩皮納可以算是他認識的,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僅僅是他心上的一個夢。如今是阿達來使他找補那個錯失的時間了。他也竭力想解決女人的謎,——而女人或許只有對一般想在她們身上尋求多少意義的人才成其為謎。

    阿達絕對不聰明,而這還不過是她最小的缺點。要是她承認不聰明,克利斯朵夫覺得倒也罷了。然而雖然只知道注意無聊的事,她還自命風雅,很有自信的判斷一切。她談論音樂,對克利斯朵夫解釋他最內行的東西,而她的意見與否決都是絕對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說服她,她對什麼都有主張,都能領略,自視甚高,頑固不化,虛榮心極重,對什麼也不願而且不能瞭解。她就是固執到底,不肯去瞭解事情!當她願意起著她的優點和缺點,老老實實的保持本來面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歡她呢!

    事實上,她根本不想用什麼頭腦。她所關心的不過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嬉笑,睡覺。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錯了。可是雖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的條件:貪吃懶做,肉慾很強,還有那種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總而言之,雖然凡是能使自己覺得生活有趣的壞習慣都已齊備,——(也許朋友們並不能因為她的壞習氣而也覺得人生可愛,但一張高高興興的臉,只要長得好看,總還能讓接近的人沾到些快樂的光!)——雖然她有那麼多的理由應該對人生滿足,阿達卻沒有這點兒知足的聰明。這個漂亮強壯的姑娘,又嬌嫩,又快活,氣色那麼健康,興致那麼好,胃口那麼旺,居然為自己的身體操心!她一個人要吃幾個人的量,而口口聲聲抱怨身體不行。她不是歎這個苦,就是歎那個苦:一忽兒是腳拖不動啦,一忽兒是不能呼吸啦,又是頭痛啦,腳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對每樣東西都害怕,迷信得像個害神經病的,認為到處都有預兆:吃飯的時候,刀子,交錯的叉,同桌的人數,倒翻的鹽瓶等等,全與禍福有關,非用種種的儀式來消災化吉不可。散步的時候,她數著烏鴉,看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腳下,倘若上午看見一隻蜘蛛爬過,就要發愁,就要回頭走了;你想勸她繼續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時間已經過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惡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夢,絮絮不休的講給克利斯朵夫聽;倘若忘了什麼細節,她會幾個鐘點的想下去;她要把每個小地方告訴克利斯朵夫,而那些夢總是一大串荒謬的事,牽涉取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麼女裁縫,親王,諸如此類的滑稽可笑或淫亂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聽她不可,還得發表意見。往往她會給這些胡鬧的夢境糾纏到好幾天。她覺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訴苦。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來碰到他的死冤家,"鬱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嘰哩咕嚕的不高興的時候,會突然之間的樂器來,沒頭沒腦的鬧哄一陣;這種興致和剛才的愁悶同樣無理可喻。那時她就沒來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亂跑,瘋瘋癲癲的胡鬧,玩著小孩子的遊戲,扒著泥土,弄著髒東西,捉著動物,折磨蜘蛛,螞蟻,蟲,使它們互相吞食,拿小鳥給貓吃,蟲給雞吃,蜘蛛給螞蟻吃,可是並無惡意,只由於無意識的作惡的本能,由於好奇,由於閒著沒事。她有種永遠不會厭足的需要,要說些傻話,把毫無意思的字說上幾十遍,要搗亂,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厭煩,要撒一陣野。路上一遇到什麼人,——不管是誰,——她就得賣弄風情,精神百倍的說起話來,又是笑又是鬧,裝著鬼臉,引人注意,拿腔做勢的做出種種急劇的舉動。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膽的預感到她要說出正經話來了。——而她果然變得多情了,並且又毫無節制,像在別的方面一樣:她大聲嚷嚷的說她的心腹話。克利斯朵夫聽得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頓。他最不能原諒的是她的不真誠。他還不知道真誠是跟聰明與美貌一樣少有的天賦,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誠也是一種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謊,而阿達偏偏扯謊扯得厲害。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對著事實說謊。她最容易忘記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興的事,——像一切得過且過的女子一樣。

    雖然如此,他們究竟相愛著,一心一意的相愛著。阿達的愛情,真誠不減於克利斯朵夫。儘管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作基礎,他們的愛可並不因此而減少一點真實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級的情慾相提並論。這是青春時期的美妙的愛:雖然肉感很強,究竟不是粗俗的,因為其中一切都很年輕;這種愛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貞潔的,受過單純熱烈的快感洗練的。阿達即使在愛情方面遠不如克利斯朵夫那麼無知,但還保存著一顆少年的心,一個少年的身體;感官的新鮮,明淨,活潑,不亞於溪水,差不多還能給人一個純潔的幻象,那是任何東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誠;愛情可使她變得純樸,真實,幾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個人為了別人而忘卻自己的那種快樂。於是克利斯朵夫看著她覺得心都醉了,甚至願意為她而死:一顆真正動了愛情的心,借了愛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動人的幻覺,誰又說得盡呢?克利斯朵夫因為賦有藝術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戀愛時的幻覺比常人更擴大百倍。阿達的一顰一笑對於他意義無窮;親熱的一言半語簡直是她善心的證據。他在她身上愛著宇宙間一切美好的東西。他稱她為他的我,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們都愛極而哭了。

    他們兩人的結合不單是靠歡娛,而還有一種往事與幻夢的說不出的詩意,——是他們自己的往事與幻夢嗎?還是在他們以前戀愛過的人,生在他們以前而現在活在他們身上的人的往事與幻夢?他們林中相遇的最初幾分鐘,耳鬢廝磨的最初幾天,最初幾晚,躺在彼此懷裡的酣睡,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沉溺在愛情的急流中,不聲不響體會到的歡樂的急流中……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們彼此不說出來,也許自己還沒覺得,可是的確保存在心裡。突然之間顯現出來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潛伏的思想,只要在腦海中輕輕掠過,他們就會在暗中變色,渾身酥軟,迷迷忽忽的好像周圍有陣蜜蜂的嗡嗡之聲。熱烈而溫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們的心停止了跳動,聲息全無……這是狂熱以後的睏倦與靜默,大地在春天的陽光底下一邊顫抖一邊懶懶的微笑……兩個年輕的肉體的愛,像四月的早晨一樣清新,將來也得像朝露一樣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獻給太陽的祭禮。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達關係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們時所取的態度。

    他們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阿達一點兒不想法隱瞞那段姻緣,反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謹慎一點,但覺得被大家用好奇的目光釘著,而他又不願意躲躲閃閃,便乾脆和阿達公然露面了。小城裡頓時議論紛紛,樂隊裡的同事帶著調侃的口氣恭維他,他可置之不理,認為自己的私事用不著別人顧問。在爵府裡,他的有失體統的行為也受到了指摘。中產階級的人更把他批起得厲害。他丟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課的差事。還有一部分家庭,是從此在克利斯朵夫上課的時候都由母親用著猜疑的神起在旁監視,好像他要把那些寶貴的小母雞搶走似的。小姐們表面上照理裝得一無所知,實際上可無所不知,於是一方面認為克利斯朵夫眼界太低而對他表示冷淡,一方面可更想多知道些這件事情的底細。克利斯朵夫原來只有在小商人和職員階級中走紅。但恭維與譭謗使他一樣著惱;既然沒法對付譭謗,他便設法不受恭維:這當然是很容易的。他對於大眾的愛管閒事非常惱恨。

    對他最生氣的是於萊老人和伏奇爾一家。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的行為不檢是對他們的侮辱。其實他們並沒當真想招他做女婿,他們——尤其是伏奇爾太太,——一向不放心那種藝術家性格。但他們天性憂鬱,老是以為受著命運播弄,所以一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洛莎的婚姻沒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來的確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這個打擊又證明他們碰來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們的不如意應當歸咎於命運的話,那末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爾夫婦的推理,只會使他們找出更多的理由來怨天尤人。因此他們斷定: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惡劣不單是為了自己尋歡你樂,並且是有心份害他們。除此以外,他們對克利斯朵夫的醜行的確深惡痛絕。凡是像他們那樣虔誠,守禮,極有私德的人,往往認為肉體的罪惡是所有的罪惡中最可恥的,最嚴重的,差不多是唯一的罪惡,因為只有這罪惡最可怕,——安分良民決不會偷盜或殺人,所以這兩樁根本不用提。這種觀點使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骨子裡就不是個好人,便對他改變了態度。他們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本不希罕和他們交談,對他們的裝腔作勢只聳聳肩膀。阿瑪利亞一方面裝出瞧不其他而躲開他的神氣,一方面又盡量要和他搭訕,以便把心裡的話對他說出來:但克利斯朵夫只做不看見。

    他看了真正動心的,只有洛莎的態度。這女孩子對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嚴。並非因為克利斯朵夫這次新的戀愛把她最後的被愛的機會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沒希望的,——(雖然她心裡也許還在希望……她是永遠在那裡希望的!)——而是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她的偶像,而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來了。在她無邪的心裡,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他輕視更殘酷的痛苦。從小受著清教徒式的教育,親炙慣了她熱誠信奉的狹隘的道德,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愛薩皮納的時候,她已經很痛苦,已經對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會愛一個這樣平凡的人,她覺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這段戀愛是純潔的,而薩皮納也沒有辜負這純潔的愛情。何況死神的降臨把一切都變得聖潔了……但經過了那一場,克利斯朵夫立刻愛上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那真是墮落得不像話了!洛莎甚至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諒他忘掉薩皮納……——其實他對於這一點比她想得更多;她沒法想像一顆熱烈的心同時容得下兩種感情;她認為一個人要忠於"已往",就非犧牲"現在"不可。她純潔,冷靜,對於人生,對於克利斯朵夫,都沒有一點兒觀念。在她心目中,一切都應當像她一樣的純潔,狹窄,守本分。她的為人與心胸儘管很謙卑,可也有一樁驕傲,就是純潔,她對己對人都要求純潔。她不能,永遠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這樣的自暴自棄。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聲辯,——(對於一個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釋什麼),也想跟她談談。他很願意告訴她,他還是她的朋友,很重視她對他的敬意,而他還有受這敬意的資格。可是洛莎躲著他,冷冷的一聲不出,明明是瞧不其他。

    他對這個態度又傷心又氣憤,自以為不該受此輕蔑;但他的心緒終於給攪亂了,認為自己錯了。而最嚴酷的責備乃是在想起薩皮納的時候對自己的責備。他苦悶的想道:

    「天哪,怎麼會的呢?……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呢?……」

    然而他抵擋不住衝擊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惡的,便閉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顧活著。他多麼需要活,需要愛,需要幸福!……他的愛情沒有一點可鄙的地方!他知道愛阿達可能是他的不聰明,沒有見識,甚至也不十分快樂;可是這種愛絕對談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懷疑)——阿達在精神方面沒有多大價值,為什麼他對於阿達的愛就會因此而減少它的純潔呢?愛是在愛的人的心裡,而非在被愛的人的心裡。凡是純潔的人,強壯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純潔的。愛情使有些鳥顯出它們身上最美麗的顏色,使誠實的心靈表現出最高尚的成分。因為一個人只願意給愛人看到自己最有價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讚美的思想與行動,必須是跟愛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調和的那種。浸潤心靈的青春的甘露,力與歡樂的神聖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個人心胸偉大的。

    朋友們誤解他固然使他難過,但最嚴重的是他的母親也開始煩惱了。

    這個忠厚的女人決不像伏奇爾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麼窄。她親身經歷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會再想去自尋煩惱。她生來是個謙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沒享到人生的快樂,更不希求快樂,隨遇而安,也不想去瞭解她的遭遇,絕對不敢批判或責難別人,她自以為沒有這權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認為愚蠢,不敢說人家錯誤;她覺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與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規則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與信仰完全出之於本能:她只顧自己的純潔與虔敬,全不管別人的行為,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點的態度。這也是當年約翰-米希爾不滿意她的一點:在體面的與不體面的兩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區別;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來跟街坊上人盡皆知而正經婦女視若無睹的、那些可愛的女人談話。她覺得分別善惡,決定懲罰或寬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點兒親切的同情;為了減輕彼此生活的重擔,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於心地好,其餘的都無關大體。

    但自從她搬進了伏奇爾的屋子,大家開始來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時她已經萎靡不振,無力抵抗,所以房東一家喜歡中傷別人的脾氣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瑪利亞抓住了她;在從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瑪利亞一個人開口的情形之下,柔順而頹喪的魯意莎,不知不覺也染上了批評一切判斷一切的習慣。伏奇爾太太當然不會不說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是怎麼看法。魯意莎的無動於衷使她很氣惱。她覺得魯意莎對他們那麼憤慨的事不加過問,簡直有悖禮法;她直到把魯意莎說得心都亂了方始滿意。克利斯朵夫也覺察到這一點。母親雖不敢埋怨他,但每天總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說幾句;倘使他不耐煩了,把話頂回去,她就不再開口,但眼神還是那麼憂鬱;有時他出去了一次回來,看出她是哭過了。他對母親的性格認識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煩惱決不是從她心裡來的。——從哪兒來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決意要結束這種局面。一天晚上,魯意莎忍不住眼淚,晚飯吃到一半就站起來,也不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為什麼難過。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樓去,敲伏奇爾家的門。他惱怒極了。他不但因為伏奇爾太太挑撥他的母親而著惱,他還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傷薩皮納,以及他幾個月來隱忍著的一切,痛痛快快的報復一下。他胸中的怨氣越積越多,非發洩不可了。

    他闖進伏奇爾太太家裡,用著勉強裝做鎮靜,但禁不住氣得發抖的聲音,問她向母親說了些什麼,把她弄成這個模樣的。

    阿瑪利亞對他毫不客氣,回答說她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用不著把她的行為向任何人報告,——尤其是對他。她借此機會把久已準備好的一套話統統說了出來,還說要是他母親苦悶,他除了自己的行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種行為對他是羞恥,對大眾是件醜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來攻擊以便反攻。他聲勢洶洶的嚷著說,他的行為是他自己的事,決不管伏奇爾太太高興不高興;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愛怎麼說都可以:那不過象下一陣雨罷了,可是他禁止她,——(聽見沒有?)——他禁止她跟他母親去嚕嗦,要知道侵犯一個又老又病的可憐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爾太太高聲大叫起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她用這種口氣的。她說她決不受一個野孩子的教訓,——並且還在她自己家裡!——她便盡量的羞辱他。

    聽到吵架的聲音,大家都跑來了,——除了伏奇爾,他對於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遠的。氣極了的阿瑪利亞把情形告訴了老於萊,老於萊就聲色俱厲的請克利斯朵夫以後少發議論,也不必上門。他說用不著克利斯朵夫來告訴他們怎麼做人,他們只知道盡責任,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他當然要走的,將來也不再踏進他們家裡了。可是他先得把關於這該死的責任的話——(此刻這責任幾乎成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說完了才肯走。他說這個責任反而會使他喜歡邪惡。他們拚命把"善"弄得可厭,使人不願意為善。他們教人在對照之下,覺得那些雖然下流但很可愛的人倒反有種魔力。到處濫用責任這個字,無聊的苦役也名之為責任,無足重輕的行為也名之為責任,還要把責任應用得那麼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並且褻瀆了責任。責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犧牲的時候才用得著,絕對不能把自己惡劣的心緒和跟人過不去的慾望叫做責任。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悶,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塊兒悲苦愁悶,跟他一樣過那種殘廢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應該有一副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毫不勉強的面目!行善的人應該覺得自己快樂才對!但那個永不離嘴的責任,老師式的專制,大叫大嚷的語調,無聊的口角,討厭的、幼稚的、無中生有的吵架,那種鬧哄,那種毫無風趣的態度,沒有趣味、沒有禮貌、沒有靜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變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觀主義,覺得輕蔑別人比瞭解別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沒有幸福、沒有美感的布爾喬亞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惡顯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只顧對傷害他的人洩忿,可沒有發覺自己和他們一樣的不公平。

    無疑的,這些可憐蟲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見到的差不多。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那種可憎的面目,態度,思想,都是無情的人生造成的。他們是給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並非什麼飛來橫禍,傷害生命或改換一個人面目的大災難,——而是循環不已的厄運,從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點點滴滴來的小災小難……那真是可悲可歎的事!因為在他們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著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無聲的英勇的精神!……藏著整個民族的生命力和未來的元氣!

    克利斯朵夫認為責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錯,但愛情也一樣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點兒價值的東西,它的最可怕的敵人,並非是不好的東西,——(連惡習也有它的價值),——而是它本身成了習慣性。心靈的致命的仇敵,乃是時間的磨蝕。

    阿達開始厭倦了。她不夠聰明,不知道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生機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愛情與日俱新。在這次愛情中間,她的感官與虛榮心已經把所有的樂趣都搾取到了。現在她只剩下一樁樂趣,就是把愛情毀滅。她有那種曖昧的本能,為多少女子(連善良的在內)多少男人(連聰明的在內)所共有的。——他們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創造:作品,兒女,行動,什麼都不能,但還有相當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無所用。他們但願別人跟自己一樣的沒用,便竭力想做到這一點。有時候這是無心的;他們一發覺這種居心不良的慾望,就大義凜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數的時候他們鼓勵這種慾望,盡量把一切活著的,喜歡活著的,有資格活著的,加以摧毀;而摧毀的程度當然要看他們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規模的,僅僅以周圍親近的人作對像;有些是大舉進攻,以廣大的群眾為目標。把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拉下來,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評家,還有以引誘愛人墮落為快的女孩子,是兩種性質相同的惡獸。——可是後面的一種更討人喜歡。

    因此阿達極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實她還沒有這個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點兒聰明也嫌不夠:她自己也覺得,所以她懷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愛情沒有力量傷害他。她不承認有傷害他的慾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許她還不會這麼做。但她認為要傷害他而辦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個女人沒有一種幻象,使她覺得能完全駕馭那個愛她的人,給他不論是好是壞的影響,那就是這個男人愛她愛得不夠,而她非要試試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到這些,所以阿達說著玩兒問他:

    「你肯不肯為了我把音樂丟掉?"(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他卻老老實實的回答:

    「噢!這個嗎,不論是你,不論是誰,都沒有辦法的。我永遠丟不了音樂。」

    「哼!虧你還說是愛我呢!"她恨恨的說。

    她恨音樂,——尤其因為她完全不懂,並且找不到一個空隙來攻擊這個無形的敵人,來傷害克利斯朵夫的熱情。倘若她用輕蔑的口吻談論音樂,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評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達雖然懊惱之極,結果也閉上了嘴,因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這方面沒有辦法,她可發見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個弱點,覺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雖然和伏奇爾一家鬧翻了,雖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陽保存著他那種精神上的潔癖而自己並不覺得,使一個象阿達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詫異,繼而入迷,繼而好笑,繼而不耐煩,終於惱恨起來。她不從正面進攻,只是狡猾的問:

    「你愛我嗎?」

    「當然。」

    「愛到什麼程度?」

    「盡一個人所能愛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說,你能為我做些什麼?」

    「你要什麼就什麼。」

    「要你做件壞事你做不做?」

    「要用這種方式來愛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問題。只問你做不做?」

    「那是永遠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錯了。」

    「也許是我錯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

    「你做還是不做?你說?」

    「不做的,我的小寶貝。」

    她氣憤憤的轉過身子。

    「你不愛我,你根本不謹什麼叫做愛。」

    「也許是罷,"他笑嘻嘻的說。

    他明知自己在熱情衝動的時候,會像別人一樣做出一樁傻事,也許壞事,或者——誰知道?——更進一步的事;但他認為很冷靜的說出來以此自豪是可恥的,而說給阿達聽是危險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個心愛的敵人在旁等著,只要他漏出一點兒口風便乘機而入;他不願意讓她拿住把柄。

    有幾次,她又回到老題目上來進攻了:

    「你是因為你愛我而愛我呢,還是因為我愛你而愛我?」

    「因為我愛你而愛你。」

    「那末假使我不愛你了,你還是會愛我的?」

    「是的。」

    「要是我愛了別人,你也永遠愛我嗎?」

    「啊!這個我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吧……總之我那時不再愛別的人了。」

    「我愛了別人,情形又有什麼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許會變,你是一定會變的。」

    「我會變嗎?那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關係很大。我愛的是你現在這樣的你。你要變了,我不敢擔保再愛你。」

    「噢!你不愛我,你不愛我!這些廢話是什麼意思?一個人要就愛,要就不愛。如果你愛我,你就該愛我,愛我現在的樣子,也不管我做些什麼,永遠得愛下去。」

    「這樣的愛你,不是把你當做畜牲了嗎?」

    「我就是要你這樣的愛我。」

    「那麼你看錯人了,"他開玩笑似的說,"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種人。我即使願意這樣做也未必做得到。何況我也不願意。」

    「你自命為聰明!你愛你的聰明甚於愛我。」

    「我愛的明明是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愛你比你愛自己還深切。你越美麗,心越好,我越愛你。」

    「你倒是個老學究,"她懊惱的說。

    「你要我怎麼辦呢?我就是愛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醜也恨嗎?」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憤憤的跺著腳:「我不願意受批判。」

    「那末你儘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愛你,"他溫柔的說著,想撫慰她。

    她讓他抱在懷裡,甚至還微微笑著,允許他親吻。但過了一忽,他以為她已經忘了,她又不安的問:「你覺得我醜的是什麼呢?」

    他不敢告訴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醜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著說:「你說你是不喜歡扯謊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對。我也恨。我從來不扯謊,所以在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對她瞧了瞧,覺得她是說的真心話。對自己的缺點這樣的毫無知覺,他看了心軟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愛了別人而告訴了你,你幹嗎要恨我呢?」

    「別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說我現在愛了別人;而且還可以告訴你現在不愛別人……可是將來要是我愛了……」

    「咱們不用想這個。」

    「我可是要想的……那時候你不恨我嗎?總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離開你。」

    「離開我?為什麼?要是我仍舊愛著你的話?……」

    「一邊愛著別人一邊還愛我?」

    「當然囉,那是可能的。」

    「對我們可不會有這種事。」

    「為什麼?」

    「因為你愛上別一個的時候,我就不愛你了,決不再愛你了。」

    「剛才你還說:-也許……-現在你說你不愛我了!」

    「這樣對你更好。」

    「為什麼?」

    「因為你愛著別人的時候我要是還愛你,那末結果對你,對我,對別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簡直瘋了。那末我非一輩子和你在一塊兒不可嗎?」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愛什麼時候離開我就什麼時候離開我。可是那時候不是再會而是永別了。」

    「但要是我仍舊愛你呢?」

    「愛是需要彼此犧牲的。」

    「那末你犧牲罷!」

    他對她這種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犧牲只能造成片面的愛,"他說。

    「絕對不會的,它能造成雙方的愛。如果你為我而犧牲,我只有更愛你。你想想罷,在你一方面,既然能為我犧牲,就表示你非常愛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們笑了,很高興能夠把彼此那麼認真的意見丟開一下。

    他笑著,他望著她。其實她的確像她所說的,決無意思此刻就離開克利斯朵夫;雖然他常常使她膩煩,使她氣惱,她也知道像他這樣的忠誠是多麼可貴;而且她也並不愛別人。她剛才的話是說著玩的,一半因為知道他不喜歡這種話,一半因為覺得玩弄這些危險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種樂趣,像小孩子喜歡攪弄髒水一樣。他知道這點,並不恨她。但對於這一類不健全的辯難,對於跟這個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爭執,他覺得厭倦了;為了要無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優點來騙自己而化那麼大的勁,他也厭倦了,有時甚至厭倦得哭了。他想:「為什麼她要這樣呢,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呢?人生真無聊!"……同時他微微笑著,望著俯在他身上的那張嬌艷的臉,藍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愛笑愛嘮叨而帶點蠢相的嘴巴,半開半闔的,露著舌頭與滋潤的牙齒的光彩。他們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彷彿是遠遠的看著她,很遠很遠,像從別一個世界上望過來的;他眼看她慢慢的遠去,隱沒在雲霧裡了……隨後他竟瞧不見她了,聽不見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著音樂,想著他的夢,想著跟阿達完全無關的事。他聽見一個調子。他靜靜的在那裡作曲……啊!美妙的音樂!……多麼淒涼,淒涼欲絕!可又是溫柔的,慈愛的……啊!多麼好!……可不是?可不是?……其餘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他被人抓著手臂推了幾下,聽見有個聲音喊著:

    「喂,你怎麼啦?你真的瘋了嗎?幹嗎這樣的瞅著我呢?幹嗎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那是誰啊?……——啊!是的……——他歎了一口氣。

    她仔細的把他打量著,要知道他想些什麼。她弄不明白,只覺得自己白費氣力,沒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門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氣了。

    有一次她把他從這種出神的境界中叫回來,問:「幹嗎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覺得濕了。

    「我不知道,"他說。

    「幹嗎你不回答?我已經問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麼呢?"他語氣很溫和的說。

    她又開始那些古怪的辯論,他做了一個厭倦的手勢。「別急,"她說,"我再說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說開去了。

    克利斯朵夫氣得直跳起來:「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說這些下流話?」

    「我是說著玩兒的。」

    「那末找些乾淨一點的題目!」

    「至少你得跟我討論一下,說出你討厭的理由。」

    「這有什麼理由可說的!譬如垃圾發臭,難道還得討論它發臭的原因嗎?它發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著鼻子走開。」

    他憤憤的走了,邁著大步,呼吸著外邊冰冷的空氣。

    可是她又來了,一次,兩次,十次。凡是能傷害他良心的,使它難堪的,她都一起抖出來擺在他面前。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神經衰弱的女子的病態的玩藝兒,喜歡把磨人當作消遣。他聳聳肩膀,或是假裝不聽她的,並不拿她當真。但他有時仍不免想把她從窗裡扔出去:因為神經衰弱這個病和鬧神經衰弱的人對他都不是味兒……

    然而只要離開她十分鐘,他就會把一切討厭的事忘得乾乾淨淨。他又抱著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達身邊去了。他是愛她的。愛情是一種永久的信仰。一個人信仰,就因為他信仰,上帝存在與否是沒有關係的。一個人愛,就因為他愛,用不著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爾一家吵過以後,不能再在他們屋子裡住下去了,魯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無音訊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試過各種行業,結果都給人攆走。丟了差事,不名一文,身體也攪壞了,他認為還是回到老家來養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兩個哥哥的關係都不算壞;他們瞧不其他,他知道這點,可並不介意,所以不恨他們。他們也不恨他,因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無論對他說什麼都等於是耳邊風。他瞇著諂媚的眼睛笑著,裝做痛悔的神氣,心想著別處,嘴裡可是諾諾連聲,說著道謝的話,結果總在兩個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錢。克利斯朵夫對這個討人喜歡的壞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像他們的父親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高大,結實,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間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筆直,嘴巴帶著笑意,牙齒美麗,舉動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心就軟了,預先準備好要責備他的話,連一半都沒說出;他骨子裡對這個漂亮少年有點像母親對兒子那樣的偏寵,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統,而且至少在體格上是替他掙面子的。他認為這兄弟心並不壞,再加恩斯德也一點兒不傻。他雖然沒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對陶養心情的活動還感到興趣。他聽著音樂覺得津津有味,儘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聽著。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有得到家裡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樂會中看到小兄弟在場也很高興。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領,是徹底認識和善於利用兩個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著母兄的時候才想到他們,但他照舊受他甜言蜜語的哄騙,難得會拒絕他的要求。他對他比對另一個兄弟洛陶夫喜歡得多。洛陶夫為人規矩安分,做事認真,很講道德,不向人要錢,也不拿錢給人,每星期日照例來看一次母親,待上一個鐘點,老講著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關他的一切,從來不問一下別人的事,一點兒不表示關心,時間一到就走,認為責任已盡,有了交代了。這個兄弟,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時候總想法待在外邊。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藝術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裡難過。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會中常常利用哥哥的聲譽,只從來不跟母親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裝不知道哥哥有什麼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點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極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這些胸襟狹窄的行為,只做不覺得;但他從來沒想到(要是發覺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對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從恩斯德那裡來的。這小壞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當然他承認克利斯朵夫的優越,或許還對他的戇直有些略帶譏諷意味的同情。但他決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戇直;另一方面,他儘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舊不顧羞恥的利用他那種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虛榮和忌妒,恭恭敬敬聽他的埋怨,把城裡的醜事,尤其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告訴他,——而恩斯德對於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別詳細。終於他目的達到了:洛陶夫雖然那麼吝嗇,結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讓他把錢騙了去。

    這樣,恩斯德一視同仁的利用他們,也一視同仁的嘲笑他們。而他們兩個也一樣的喜歡他。

    恩斯德雖是詭計多端,回到老家的時候情形也怪可憐了。他從慕尼黑來,在那兒他丟了最後一個差事,照例他是謀到一個事馬上就會丟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著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兒。渾身泥巴,衣衫襤褸,他簡直象乞丐一樣,咳嗽又非常厲害,因為在路上害了惡性支氣管炎。一看見他這副模樣的回來,魯意莎駭壞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動的迎上前去。眼淚不值錢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於是大家都動了感情,三個人哭做一團。

    克利斯朵夫騰出他的房間;大家熏暖了被窩,把似乎快要死下來的病人安置睡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輪流在床頭看護。既要請醫生,買藥,又要在房裡生火,張羅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著他們又得想到替他從頭到腳,裡裡外外,把衣服鞋襪都辦起來。恩斯德讓他們去費心。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滿頭大汗的,到處去設法弄錢。這時他們手頭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樣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貴;克利斯朵夫教課的差事減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許多。他們平時僅僅弄到一個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盡方法籌款。當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錢,他才更有力量幫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他定要爭口氣,獨力來救濟小兄弟。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兄,尤其因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個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說一個有錢的業餘音樂家願意出資收買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當時憤慨的拒絕了,如今可不得不忍著羞辱答應下來,而且還是自己去央求的。魯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縫補衣服。他們的犧牲都不讓彼此知道,關於錢的來源,總是互相扯謊。

    恩斯德在養病期間,坐在火爐旁邊縮做一團,一邊咳嗽一邊說出他欠了些債。他們都替他還了。沒有一個人埋怨他。對一個浪子回頭的病人,說責備的話似乎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像吃過苦而改變了。他含著眼淚講起從前的錯誤;魯意莎擁抱他,勸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軟功夫,一向會裝腔作勢的哄騙母親。從前克利斯朵夫為此而忌妒他,現在可覺得最年輕最虛弱的兒子當然應該最受疼愛。他雖然和恩斯德年紀相差不多,卻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簡直當作兒子一樣。恩斯德對他非常尊敬,有時還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負擔,金錢的犧牲……克利斯朵夫不讓他說下去,恩斯德便用謙恭的親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忠告,他嘴上無不接受,似乎準備一朝身體恢復之後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養息的時間很長。他從前把身體糟蹋得厲害,醫生認為需要特別小心。因此他繼續住在母親身邊,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張床,胃口很好的吃著哥哥掙來的麵包和母親給他預備的好菜。他絕口不提動身的話。魯意莎與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兒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們倆都太高興了。

    夜長無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談得比較親密了。他需要跟人說些心腹話。恩斯德很聰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語就懂得,所以跟他談話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還不敢提到最貼心的事,——他的愛情,彷彿說出來是褻瀆的。而什麼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經完全復原的恩斯德,趁著晴朗的下午出去沿著萊茵河溜。離城不遠,有所熱鬧的鄉村客店,星期日人們都到這兒來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見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與彌拉佔著一張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鬧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見了兄弟,臉紅起來。恩斯德表示識趣,不去招呼他就走過了。

    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為難,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覺得慚愧;被兄弟撞見的難堪,非但是因為從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資格,而且也因為他對長兄的責任抱著很高,很天真,有點兒過時的,在許多人看來未免可笑的觀念;他覺得這樣的不盡長兄之責等於是墮落。

    晚上他們在臥室裡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開口講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聲,也在那裡等著。直到脫衣服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決意和兄弟提到他的愛情。他心慌得厲害,簡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為羞怯,便故意裝出突如其來的口吻。恩斯德一點兒不幫他忙;他不聲不響,也不對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麼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態度和言語之間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過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說出阿達的名字;他所描寫的她的面貌,可以適用於所有的愛人。但他講著他的愛,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動起來,說愛情給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沒有遇到這道光明以前是多麼苦惱,沒有一場深刻的戀愛,人生等於虛度一樣。恩斯德肅然聽著,對答得很聰明,絕對不提問句,只是很感動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們交換著關於戀愛與人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這樣的瞭解他,快慰極了。他們在睡熟之前友愛的擁抱了一下。

    從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愛情,雖然老是很膽怯,不敢盡量吐露,但這位兄弟的謹慎與識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對阿達的疑慮,但從來不指摘阿達,只埋怨自己。他含著眼淚說,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時他也在阿達面前提起恩斯德,說他長得怎麼美,怎麼聰明。

    恩斯德並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紹阿達;只是鬱鬱悶悶的關在房裡不肯出門,說是一個熟人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不應該每星期日和阿達到鄉間去玩,而讓兄弟獨自守在家裡。另一方面他覺得要不能和情人單獨相處也非常難受:然而他總責備自己的自私,終於邀請恩斯德和他們一塊兒去玩了。

    在阿達門外,他把兄弟介紹了。恩斯德和阿達很客氣的行了禮。阿達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那個形影不離的彌拉;她一看見恩斯德就驚訝的叫了一聲。恩斯德微微一笑,擁抱了彌拉,彌拉若無其事的接受了。

    「怎麼!你們原來是認識的?"克利斯朵夫很詫異的問。

    「當然囉,"彌拉笑著說。

    「從什麼時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問阿達,「幹嗎不跟我說?」

    「你以為我認識彌拉所有的情人嗎?"阿達聳了聳肩膀。

    彌拉假裝對阿達的話生了氣。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很不快活,覺得恩斯德,彌拉,阿達,都不坦白,雖然實際上不能說他們扯謊;但要說事事不瞞阿達的彌拉偏偏把這一件瞞著阿達是難於相信的,說恩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後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起。

    從此以後,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鍾情於彌拉,對阿達抱著一種有禮的,差不多是過分敬重的態度,彷彿他要把對於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給哥哥的情婦。阿達並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動也十分謹慎。

    他們在一起作著長時間的散步。兩兄弟走在前面,阿達與彌拉在後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噥噥。她們停在路中間長談,克利斯朵夫與恩斯德停下來等她們。結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煩了,自個兒望前了;可是不久,他聽見恩斯德和兩個多嘴的姑娘有說有笑,就懊惱的走回來,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他們一走近,話就突然中止了。

    「你們老是在一塊兒商量什麼秘密呀?"他問。

    他們用一句笑話把他蒙過去了。他們三個非常投機,像節場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達狠狠的吵了一架。從早上其他們就生氣了。平時,阿達在這種場合會裝出一副一本正經而惱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厭,算做報復。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而對其餘的兩個同伴照舊興高采烈。彷彿她是歡迎這場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極想講和;他比什麼時候都更熱情了。除了心中的溫情以外,他還感激愛情賜給他的幸福,後悔那些無聊的爭論糟蹋了光陰,再加一種莫名片妙的恐懼,似乎他們的愛情快要完了。阿達只做不看見他,和別人一起笑著;他很悲哀的瞧著她俊美的臉,想起多少寶貴的回憶;有時這張臉(現在就是的)顯得多麼善良,笑得多麼純潔,以至克利斯朵夫問自己,為什麼他們沒有相處得更好,為什麼他們以作踐幸福為樂,為什麼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時間,為什麼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與誠實的部分,為什麼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後快。他覺得非相信他所愛的對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責備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寬容。

    他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她冷冷的回答了幾句,一點沒有跟他講和的意思。他緊緊逼著她,咬著她耳朵要求她和別人離開一會,單獨聽他說話。她很不高興的跟著他。等到他們落後了幾步,彌拉與恩斯德都瞧不見他們了,他便突然抓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跪在樹林裡的枯葉上面。他告訴她,他不能這樣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麼散步,什麼美麗的風光,無論什麼他都不感樂趣了;他需要她愛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氣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諒,說這種過失就是從他愛情上來的,因為凡是平庸的,和他們寶貴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過去的事,提其他們的初遇,最初幾天的生活;他說他永遠那樣的愛她,將來也永遠愛她,但願她不要離開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達聽著,微笑著,有點兒慌,差不多心軟了。她的眼睛變得很柔和,表示他們相愛,不再慪氣了。他們互相擁抱,緊緊靠在一起,望木葉脫落的樹林中走去。她覺得克利斯朵夫很可愛,聽了他溫柔的話很高興;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惡的念頭,連一個也沒放棄。她有些遲疑,念頭不像先前堅決了,但胸中所計劃的事並不就此丟開。為什麼?誰說得清呢?……因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嗎?……誰知道?或許她認為,在這一天上欺騙朋友來對他證明,對自己證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並不想讓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願意的。現在她自以為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們在樹林裡走到一平空曠的地方,那兒有兩條小路通到他們要去的山崗。克利斯朵夫揀的一條,恩斯德認為是遠路,應當走另外一條。阿達也那麼說。克利斯朵夫因為常在這兒過,堅持說他們錯了。他們不承認。結果大家決定來實地試一試,各人都打賭說自己先到。阿達跟恩斯德走。彌拉可陪著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對的,還補充著說他從來不會錯的。克利斯朵夫對遊戲很認真,又不願意輸了東道,便走得很快,彌拉覺得太快了,她並不像他那麼著急。

    「你急什麼,好朋友,"她口氣又安閒又帶些譏諷的意味,

    「我們總是先到的。」

    給她一說,他也覺得自己不大對了:「不錯,我走得太快了;用不著這樣趕路的。」

    他放慢了腳步又說:「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一定連奔帶跑的想搶在我們前面。」

    彌拉大聲笑了:「放心罷!他們才不會跑呢。」

    她吊著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緊。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點,一邊走一邊抬起她又聰明又撒嬌的眼睛望著他。她的確很美,很迷人。他簡直不認得她了:她真會變化。平時她的臉帶點蒼白,虛腫;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麼快樂的念頭,或是想討人喜歡的慾望,這副憔悴的神氣就會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皺襉都沒有了,腮幫紅起來,目光有了神采,整個面目都有股朝氣,有種生機,有種精神,為阿達所沒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變化奇怪極了;他掉過眼睛,覺得單獨跟她在一起有點心慌意亂。他侷促不安,不聽她的話,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問:他想著——硬要自己只想著阿達。他記起了她剛才那雙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滿著愛。彌拉要他欣賞林木的美,纖小的枝條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烏雲散開了,阿達回到他懷抱裡來了,他們之間的冰山給他推倒了;他們重新相愛,合而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氣多輕鬆!阿達回到他懷抱裡來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氣很潮濕:她不至於受涼罷?……美麗的樹上點綴著冰花:可惜她沒看見!……他忽然記起所賭的東道,便加緊腳步,特別留神不讓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揚揚的叫起來:「我們先到了!」

    他很高興的揮著帽子。彌拉微微笑著,望著他。

    他們所到的地方是樹林中間一片很長的削壁。這塊山頂上的平地,周圍是胡桃樹與瘦小的橡樹,底下是鬱鬱蒼蒼的山坡,松樹的頂上蓋著紫色的雲霧,萊茵河像一條帶子,躺在藍色的山谷中間。沒有鳥語。沒有人聲。沒有一絲風影。這是冬季那種恬靜岑寂的日子,它彷彿瑟瑟縮縮的在朦朧暗淡的陽光底下取暖。山坳裡馳過的火車,不時遠遠的傳來一聲短促的呼嘯。克利斯朵夫站在巖崖邊上看著風景。彌拉看著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轉過身子,高高興興的說:「嘿!那兩個懶東西,我不是早告訴過他們嗎?……好吧,只有等他們了……」

    他在到處開裂的地上躺了下來,曬著太陽。「對啦,咱們等罷……"彌拉說著抖開了頭髮。

    她語氣挖苦得厲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著她。

    「怎麼啦?"她若無其事的問。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咱們等罷。真用不著要我跑得那麼快的。」

    「對啦。」

    他們倆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彌拉哼著一個調子。克利斯朵夫跟著唱了幾句,但他時時刻刻停下來伸著耳朵聽,說道:「好像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彌拉繼續唱著。

    「你靜一會兒好不好?」

    彌拉停了一下。

    「嘔,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又哼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開始坐立不安:「也許他們迷了路。」

    「迷路?才不會呢。恩斯德對這裡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個古怪的念頭:「要是他們先到了這兒又出發了呢?」

    彌拉仰躺著,望著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來,差點兒連氣都閉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車站去,說他們一定在那裡了。彌拉聽到這句才決意開口:

    「這才是跟他們走散的好辦法呢!……我們又沒說過車站,約好在這兒相會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邊。她看他等急了覺得好玩。他也發覺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經的操心起來,——不是懷疑他們而是擔心他們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說要回到樹林裡去找他們,叫他們。彌拉輕輕的嗤了一聲,從袋裡掏出針線剪刀,消消停停的拆開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縫過:她的神氣好似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天的了。

    「別忙,傻子,"她說。"他們要是願意來,不會自個兒來嗎?」

    他心裡一震,回過身來向著她。她可不瞧他,專心做著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著:

    「彌拉!」

    「嗯?"她一邊說一邊依舊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對她瞧個仔細,又叫了一聲:「彌拉!」

    「怎麼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的望著他,"什麼事?」

    她看著他慌張的神氣不禁露出嘲笑的臉色。

    「彌拉!"他說話的聲音都嗄了,"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她聳聳肩,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活了。

    他抓著她的手,把她正在縫的帽子拿開:「別做了,別做了,你告訴我呀……」

    她正面瞧著他,心軟了。她看見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發抖。

    「你以為,"他聲音更輕了,"恩斯德和阿達……」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氣得直跳起來:「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決不會這樣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著他肩膀,笑倒了:「哎啊!親愛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搖著她的身子說:「別笑!幹嗎你笑?要是真的話,你就不會笑了。你是愛恩斯德的……」

    她繼續笑著,把他拉過去擁抱了。他不由自主的還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觸她的嘴唇,感覺到還有他兄弟的親吻的暖氣,就望後一退,把她的頭捧著,隔著相當的距離,問:

    「那麼你是早知道的!你們早商量好的?」

    她一邊笑一邊說:「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沒有一個發怒的動作。他張著嘴彷彿不能呼吸了,閉著眼睛,把手緊緊的壓著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著他躺在地下,捧著腦袋,因為厭惡與絕望而渾身抽搐起來,像小時候一樣。

    並不怎麼溫柔的彌拉這時也覺得他可憐了;她憑著那種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說著親熱的話,拿出提神醒腦的鹽來要他聞一聞。他可不勝厭惡的把她推開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嚇了她一跳。他沒有報復的氣力,也沒有報復的念頭。他瞅著她,痛苦得臉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頭喪氣的說,"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望樹林中逃了,對著這些無恥的勾當,污濁的心靈,和他們想拖他下水的亂倫的淫猥,深惡痛絕。他哭著,哆嗦著,又恨又怒,大聲嚎了出來。他厭惡她,厭惡他們,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肉體與心靈。他心中捲起一股輕蔑的怒潮:那是醞釀已久了的;對於這種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裡面混了幾個月的惡濁的空氣,他遲早要起來反抗的;只因為他需要愛人家,需要把愛人造成種種幻象,才盡量的拖了下來。現在可突然爆發了:而這樣倒是更好。一股精純的大片。一陣冰冷的寒風,把所有的臭穢一掃而空。厭惡的心情一下子把阿達的愛情給毀滅了。

    如果阿達以為這件事可以加強她對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證明她庸俗不堪,不瞭解她的愛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戀戀不捨,但在一個克利斯朵夫那樣年輕,純潔,高傲的性格,只會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遠不能原諒的,是這次的欺騙在阿達既非由於熱情衝動,也非由於女人的理智難於抗拒的那種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現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丟人,使他羞辱,因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為他抱著與她敵對的信仰而要懲罰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樣,把他踩在腳下,使她感覺到自己作惡的力量。他不明白:為什麼多數的人要把自己和別人所有的純潔一起玷污而後快?為什麼這般豬狗似的東西,樂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滾,要渾身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才快活?……

    阿達等了兩天,以為克利斯朵夫會去遷就她的。過了兩天她發急了,給了他一封親熱的短信,絕口不提過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對阿達切齒痛恨,簡直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他把她從自己的生活中掃除了。世界上沒有她這個人了。

    克利斯朵夫擺脫了阿達的羈絆,但還沒有擺脫他自己的。他徒然對自己作種種的幻想,徒然想回到過去那種貞潔,堅強,安靜的境界。一個人決不能回到過去,只有繼續向前。回頭是無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經過的地方,和住過的屋頂上的炊煙,在天邊,在往事的雲霧中慢慢隱滅。可是把我們和昔日的心情隔離得最遠的,莫如幾個月的熱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而我們是和以往的陳跡永訣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認這一點。他向過去伸著手臂,非要他從前那種高傲而隱忍的精神復活過來不可。可是這精神已經不存在了。情慾的危險不在於情慾本身,而在於它破壞的結果。儘管克利斯朵夫現在不愛了,甚至暫時還厭惡愛情,也是沒用;他已經被愛情的利爪抓傷了,心中有了個必須想法填補的窟窿。對柔情與快感的需要那麼強烈,使嘗過一次滋味的人永遠受著它的侵蝕:一旦沒有了這個風魔,就得有別種風魔來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厭一切"的風魔,對那種"高傲的純潔"的風魔,「信仰道德"的風魔。——而這些熱情還不能厭足他的飢渴,至多是暫時敷衍一下。他的生活變成了一連串劇烈的反動,——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時而他想實行不近人情的禁慾主義:不吃東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勞,熬夜等等來折磨肉體,不讓它有一點兒快樂。時而他堅信,對他那一類的人,真正的道德應當是力,便盡量去尋歡作樂。禁慾也罷,縱慾也罷,他總是煩惱。他不能再孤獨,卻又不能不孤獨。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種真正的友誼,——也許象洛莎的那一種,那他一定會藉以自慰的。但兩家之間已經完全鬧翻,不見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過一次洛莎。她望了彌撒從教堂裡出來。他遲疑著不敢上前;她一見之下似乎想迎著他走過來;可是他從潮水般的信徒堆裡向她擠過去時,她把頭轉向了別處;而他走近的時候,她只冷冷的行了個禮就走開了。他覺得這姑娘對他存著冷淡與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終愛著他,極想告訴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彷彿現在再愛他是一樁罪過,因為克利斯朵夫行為不端,已經墮落,跟她距離太遠了。這樣,他們就永遠分離了。而這對於兩人也許都有好處。雖然心地極好,她可沒有活潑潑的生命力去瞭解他。他雖然極需要溫情與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閉塞的,沒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空氣的生活。他們倆一定會痛苦的,——為了教對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們倆不能接近的不幸,歸根結蒂倒是大幸,——那對一般剛強而能撐持的人往往是這樣的。

    但在當時,這個情形對他們畢竟是大大的不幸與苦惱,尤其對克利斯朵夫。一個有道德的人這樣的不容忍,這樣的心地褊狹,把最聰明的人變得不聰明,把最慈悲的人變得不慈悲的褊狹,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氣憤,覺得受了侮辱,甚至為表示抗議起見,他走上了極端放縱的路。

    他和阿達常到郊外酒店去閒坐的時候,結識了幾個年輕人,——都是些過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們無愁無慮的心情與無拘無束的態度,倒也並不使他討厭。其中有一個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樣是音樂家,當著管風琴師,年紀三十上下,人很聰明,本行的技術也不壞,可是懶得不可救藥,寧可餓死渴死也不願意振作品來的。他為了給自己的懶散解嘲,常常說一般為人生忙碌的人的壞話;他那些不大有風趣的譏諷,教人聽了發笑。他比他的同伴們更放肆,不怕——可是還相當膽小,大半出之以擠眉弄眼與隱隱約約的措辭,——諷刺當道的人,甚至對音樂也敢不接受現成的見解,把時下徒負虛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撻伐。他對女人也不留餘地,專門喜歡在說笑話的時候,引用憎厭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靈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誰都更欣賞這句尖刻辛辣的話。

    心亂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覺得和弗烈特曼談天是種排遣。他把他的為人看得很透,對那種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氣也不會長久喜歡的;冷嘲熱諷和永遠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膩煩,只顯出說話的人的無能;但這個態度究竟和市儈們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裡儘管瞧不起這同伴,實際卻少不了他。他們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裡,而他們比弗烈特曼更無聊:整夜的賭錢,嚼舌,喝酒。在令人作惡的煙草味道與殘餚剩菜的味道中間,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驚醒過來,呆呆的瞪著周圍的人,不認得他們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兒呢?這是些什麼人啊?我跟他們在一起幹什麼呢?」

    他們的談話與嘻笑使他噁心,可沒有勇氣離開他們: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慾念與悔恨單獨相對。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尋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變成的那副丟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懶,看到了危險非但不振作品來,反而更加萎頓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像他那一類的人,自有別人所沒有的元氣與辦法,能夠抵抗毀滅: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斃的本能,以智慧而論勝過聰明,以強毅而論勝過意志的本能。並且他雖然自己不覺得,還有藝術家的那種特殊的好奇心,那種熱烈的客觀態度,為一切真有創造天賦的人都有的。他儘管戀愛,痛苦,讓熱情把自己整個兒的帶走,他可並不盲目,還是能看到那些熱情。它們固然是在他心中,可並不就是他。在他的靈魂中,有千千萬萬的小靈魂暗中向著一個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實在的目標撲過去,像整個行星的體繫在太空中受著一個神秘的窟窿吸引。這種永遠不息的,不自覺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發生在頭暈目眩的時候,正當日常生活入於麻痺狀態,在睡眠的深淵中射出神秘的目光,顯出生命的各種各樣面目的時候。一年以來,克利斯朵夫老是給一些夢糾纏著,在夢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種幻象,彷彿自己在同一剎那之間是幾個完全不同的人,而這幾個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遠,有幾個世界的距離,有幾個世紀的相差。醒了以後,他只有夢境留下來的一種騷亂惶惑的感覺,而一點記不起造成這惶惑的原因。那感覺好比一個執著的念頭消滅以後所給你的睏倦;念頭的痕跡始終留在那兒,你可無法瞭解。一方面他的靈魂在無窮的歲月中苦苦掙扎,一方面另有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在他心中看著他勞而無功的努力。他瞧不見這另外一顆靈魂,但它那道潛在的光的確照著他。這靈魂對這些男男女女,對這個世界,這些情慾,這些思想,不問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賤的思想,都極需要而且極高興的去感覺,觀察,瞭解,為之受苦;——而這一點就讓那些思想與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從虛無中救度了出來。這第二重的心靈使他感到並不完全孤獨。它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要認識,在極有破壞性的情慾前面築起一座堡壘。

    這另一顆心靈固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的頭浮在水面,但還不能使他單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來。他還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韜光養晦。什麼工作都沒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過一道難關,結果是極有收穫的:——他將來的生命都在這個轉變中間長了芽;——但這種內心的財富,目前除了極端放蕩以外別無表現;這樣豐滿的生命力在當時所能產生的結果,跟最纖弱的心靈的並無分別。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沒了。他所有的力都受著極猛烈的推動,長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時並進的。只有他的意志並沒同樣迅速的長成,倒反被這些妖魔嚇壞了。他的身心到處都在爆裂。可是這個驚天動地的精神上的劇變,別人是一無所見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覺得沒有意志,無力創造,無力生存。而慾念,本能,思想,卻先後的湧了出來,宛如硫磺的濃煙從火山口中奔騰直冒;於是他問自己:

    「現在又要冒出些什麼來呢?我要變成怎麼樣呢?難道永遠是這樣的了?還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遠一無所成了嗎?」

    而他遺傳得來的本能,前人的惡習,此刻忽然暴露了出來。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氣沖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憐的魯意莎對他望了望,歎著氣,一句話也不說,只管祈禱。

    有天晚上他從酒店裡出來,在城門口氣見高脫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馱著包裹走在他前面。這矮子已經有幾個月不到本地來,在外邊逗留的時期越來越長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興的老遠叫他。給包袱壓得彎了身子的高脫弗烈特,回過頭來瞧見克利斯朵夫裝著鬼臉,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飛色舞,連奔帶縱的跑過來,握著舅舅的手使勁的搖,表示十二分親熱。高脫弗烈特對他瞅了好久,才說: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為舅舅認錯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憐的人老啦,記憶力都沒有了。」

    的確,高脫弗烈特神氣老了許多,皮膚更皺,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費勁。克利斯朵夫還在那裡嘮嘮叨叨。高脫弗烈特把包裹馱在肩上,默默無聲的又走起來了。他們倆肩並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劃腳,直著嗓子說話。高脫弗烈特咳了幾下,只是不做聲。克利斯朵夫問他什麼話的時候,他仍舊管他叫曼希沃。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問他了:

    「哎!您怎麼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難道您忘了嗎?」

    高脫弗烈特只管走著,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搖搖頭冷冷的說: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認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著腳步,呆住了。高脫弗烈特照舊邁著小步走著,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跟在後面。他酒醒了。走過一家有音樂的咖啡店門口,不清不楚的鏡子裡照出門燈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認出了父親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裡。

    他整夜的反省,徹底做了番檢討。現在他明白了。不錯,他認出了在心中抬頭的本能與惡習,覺得不勝厭惡。他想起在父親遺骸旁邊守靈的情景,想起當時許的願,又把那時以後自己的生活溫了一遍,發覺每件事都違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來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的上帝,為他的藝術,為他的靈魂,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麼呢?沒有一天不是白過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沒有寫過一件作品,沒有轉過一個念頭,沒有作過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亂的慾念紛至沓來,互相毀滅。狂風,塵埃,虛無,……他的志願有什麼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沒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願相反的。他做了一個他不願意做的人:這便是他生活的總帳。

    他一夜沒有睡著。早上六點,天還沒有亮,他聽見舅舅準備動身了。——因為高脫弗烈特不願多耽留。他只是經過這兒,照例來看看他的妹妹與外甥,早就聲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樓去。高脫弗烈特看見他血色全無,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幫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親熱的笑了笑,問他可願意送他一程。天還沒有破曉,他們就出發了。兩人用不著說話,彼此都很瞭解。走過公墓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問:

    「你可願意進去一下嗎?」

    他到城裡來一次,總得去看一次約翰-米希爾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這兒已有一年了。高脫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說道:

    「咱們來祈禱罷,但願他們長眠,永息,別來纏繞我們。」

    他這個人一方面極有見識,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時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詫異;但他這一回對舅舅完全瞭解。直到走出公墓,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

    兩人關上了咿啞作響的鐵門,順著牆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過來,小路高頭是伸在墓園牆外的柏樹枝條,積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說,"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愛情的磨難說出來,怕使舅舅發窘;他只提到他的慚愧,他的無用,他的懦怯,他的違背自己的許願。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志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仍舊跟以前一樣。不!連守住原位也辦不到!我退步了。我沒有出息,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許的願都沒做到!……」

    他們正在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崗。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說:

    「孩子,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麼就怎麼的。志願和生活根本是兩件事。別難過了。最要緊是不要灰心,繼續抱住志願,繼續活下去。其餘的就不由我們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的再三說著:「我許的願都沒做到!」

    「聽見沒有?"高脫弗烈特說……

    (雞在田野裡啼。)

    「它們也在為了別個許了願而做不到的人啼。它們每天早上為了我們每個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悶的說,"它們會不再為我啼的……那就是沒有明天的一天。那時我還能把我的生命怎麼辦呢?」

    「明天是永遠有的,"高脫弗烈特說。

    「可是有了志願也沒用,又怎麼辦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禱。」

    「我已經沒有信仰了。」

    高脫弗烈特微微笑著:

    「你要沒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個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禱罷。」

    「祈禱什麼呢?」

    高脫弗烈特指著在絢爛而寒冷的天邊顯現出來的朝陽,說道:

    「你得對著這新來的日子抱著虔敬的心。別想什麼一年十年以後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論統統丟開。所有的理論,哪怕是關於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對人有害的。別用暴力去擠逼人生。先過了今天再說。對每一天都得抱著虔誠的態度。得愛它,尊敬它,尤豈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發榮滋長。便是像今天這樣灰暗愁悶的日子,你也得愛。你不用焦心。你先看著。現在是冬天,一切都睡著。將來大地會醒過來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樣,像它那樣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誠,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會順當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還是應當快樂。因為那表示你不能再進一步。幹嗎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幹嗎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傷呢?一個人應當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竭盡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皺著眉頭說。

    高脫弗烈特很親熱的笑了:

    「你說太少,可是大家就沒做到這一點。你驕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會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麼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這一點。」

    「啊,"克利斯朵夫歎了口氣,「那末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簡直是多餘的了。可是有些人說-願即是能!-……」

    高脫弗烈特又溫和的笑了起來:「真的嗎?那末,孩子,他們一定是些說謊大家。要不然他們根本沒有多大志願……」

    他們走到了崗上,很親熱的互相擁抱了一下。小販拖著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著舅舅走遠,反覆念著他那句活:

    「Alsichkann。"他笑著想:「對,……竭盡所能……能夠做到這一步也不錯了。」

    他向著城中回頭走。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的響。冬天尖利的寒風,在山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發抖。他的臉也被吹得通紅,皮膚熱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崗底下,紅色的屋頂迎著寒冷而明亮的陽光微笑。空氣凜冽。冰凍的土地精神抖擻的好似非常快樂。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樣。他想:

    「我也會醒過來的。」

    他眼中還含著淚。他用手背抹掉了,望著沉在水霧中間的旭日,笑了出來。大有雪意的雲被狂風吹著,在城上飄過。他對烏雲聳了聳鼻子表示滿不在乎。冰冷的風在那裡吹嘯……

    「吹罷,吹罷!隨你把我怎麼辦罷!把我帶走罷!……我知道我要到哪兒去。」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聖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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