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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這以後不久又傳來了一個消息,說瑪格麗特-范-艾克已經死去,並已殯葬。按照她一年前立下的遺囑,她的全部財產,除喪葬費和送給賴克特-海恩斯的贈金以外,全部由她親愛的女兒瑪格麗特-布蘭特繼承,但要求她供養賴克特,直到她結婚為止。通過這一遺囑,瑪格麗特繼承了一所陳設有傢俱的屋子,以及圖畫、素描等藝術品。這在今天算得上一大筆財產。在所有這些圖畫當中,有一幅她看得比整個圖畫陳列館還要重要。這畫的主題是訂婚禮。通過新郎嚴肅的面部以及新娘嫻淑端莊的表情,表現出婚禮的莊嚴氣氛。新娘幾乎完全是由瑪格麗特-范-艾克畫的,而其餘部分則是簡-范-艾克畫的。次要部分都描繪得十分精細。直到今天它仍然不失為一幅傑作。瑪格麗特-布蘭特捎信給賴克特,要她留在家裡等心情好的時候再去看那所房子,緬懷經常在那兒接待過她的老畫家的音容笑貌。她要她特別保存好小廚櫃裡的那張畫,指的就是那幅折子畫。

    第二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盧克-彼得森已經回來。他打聽到傑勒德已經削髮為僧。

    他差點高興得發狂。他來到瑪格麗特家裡對她說道:

    「別操心,女主人。要是他不能娶你,我可以娶你。」

    「你?」瑪格麗特說道,「你知道,我已經見到他了。」

    「但他已經是個遊行修士了。」

    「早在他當遊行修士之前他就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爸爸。我已經見過他,我已經見過他。」

    盧克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你聽我說,」他講道,「我有個堂兄是個律師。我去問問他,究竟你算已婚還是未婚。」

    「大可不必。我將問我自己的良心,而不是問什麼律師。原來這就是你對我的關心。想把我搞得滿城風雨。啊,你真不害羞!」

    「我不說也事已如此。」

    「誰指望我尊敬他,誰就不應當這樣搞。要是你這樣搞,你就再也別來見我。」

    「唉,」盧克歎氣道,「你對別人就像鴿子,但對我卻像狠心的暴君。」

    「親愛的盧克,這是你自己的過錯。誰叫你來追我呢!你要追我,我就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樣親切地對待你。盧克,我健美的小伙子,你聽我說吧。我現在很富了。即使我不能使我自己幸福,我卻可以使我的朋友們幸福。你只要在街上走走,教區走走,你就可以看見許多姑娘比我美麗十倍,而且沒有因為哭泣而把性格搞壞。看高點,去挑選你自己的意中人吧。一旦你跟哪個姑娘談上了,我就去找她母親談。相信我,她們不會拒絕你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盧克說道,臉色變得通紅,「要是我得不到你的愛,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在你像我一樣窮,甚至比我更窮的時候,我就是你的僕人。要是你寧願當一個修士的情婦,而不願當一個老實人的妻子,那你就不是我原來所想的那種婦人。讓我們不懷惡意地分手吧。你可以在你要走的道路上尋找你的安慰。我看,在這條道路上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找到過什麼安慰。至於說我,我將打著光棍生,打著光棍死。再見吧,女主人。」

    「再見吧,親愛的盧克。願上帝饒恕你對我說這種話。」

    有好些天,瑪格麗特是既渴望又害怕不久將和傑勒德會面。她尋思道:「他要迴避一下,這我是不奇怪的。再說我也應當迴避一下。」然而,他總會聽說他當上了父親,而想見見孩子的願望將戰勝一切。「並且,」那可憐的姑娘繼續尋思道,「要是經過這次會面我不會傷心地死去,我想我總會比現在的境況更好些。」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還是沒有音信。一種令人寒心的猜疑悄悄侵襲著她的心靈。假如他是故意不回來該怎麼辦呢?假如他跑去找那些冷酷的修士,而他們要他永遠別再見她,又該怎麼辦呢?早在這之前,修院就已表明它對待忠實的情侶是像墳墓一樣冷酷無情的。

    一想到這,她就感到似乎再也活不下去了。

    現在,她開始感到她的悲傷和擔憂有時也攙雜著氣憤的情緒。「他到底愛沒愛過我?難道就這樣一句話也不說,便丟開我和自己的孩子嗎?哼,倒是可憐的盧克更惦著我。」

    正當她心情很壞的這個時候,賈爾斯忽然吼著走了進來。「我已經辦妥了。我們的傑勒德當上了高達的教區神父。」

    為了讓讀者們先心中有數,好來聽聽他介紹他如何完成了這件了不起的大事,我只消簡略地描述一下這矮子的宮廷生活,也就足以滿足需要了。在他去宮廷之前的幾個月,他的智慧就已經開始萌芽。他自認為他的這個轉變始於某個六月八號。那天,他一隻手拉著曬衣場上繃得緊緊的一根繩子,在晾衣繩的對面擺動著玩。忽然,像有個什麼東西啪地一下鑽進了他的腦袋。嘿!從此聰明就像脫了韁的馬似的奔跑起來。來到宮廷之後,他的機靈、說話的粗率,再加上他那大如洪鐘的聲音和矮小的個子,使得他成為一個實權派。要不是他是個侏儒,我擔心人們早就把他送上了那不受歡迎的運動器械——絞架。年輕的勃艮第公爵夫人以及推定的王位繼承人瑪麗,都像各個時代顯要的貴族夫人寵愛侏儒那樣寵愛著這個矮子。宮廷詩人按六步韻律炮製了大量阿諛奉承的奶油往他背上潑,數量之多足以把巨人歌利亞泡在裡面。他甚至把賈爾斯口授的一些順口溜加以發展,美化或詩化。

    在寫給伊萊的一封信上就堆砌著這樣一些不勝紛繁的囉唆話。話是這樣的:

    「高貴而尊榮的勃艮第瑪麗公主的小小紳士,命我把他對宮廷生活的

    不滿和對田園生活的讚美加以詩化,見諸紙筆。我是小小紳士的十分愛戴

    和尊崇他的僕人。」

    但通過心靈和體力的一種巧妙的結合,這侏儒達到了自己的頂峰。事情是這樣的。

    在宮廷一次盛大的比武大會的前一天,他向公爵的巨人挑戰,要他和他比賽氣力。這一挑戰使得最一本正經的人也笑了起來。大家都很想看看結果如何。

    賈爾斯事先已叫人把一根很高的竿子立在地上,指定的時間一到,他便像只松鼠似的爬了上去,運用臂力使身體和竿子形成一個直角,並保持了一陣這個姿勢,然後才飛速滑下來。見到這驚險的鏡頭,那高貴而尊榮的公主不禁尖叫了一聲,用雙手掩著面孔,以免看到她那袖珍赫克裡斯摔死的慘狀。

    那巨人只爬了大約十英尺,便發愁地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最後只得滿身大汗地爬下來,厚著臉皮為這事進行辯解。

    「這不是矮子比我力氣大,而是他個子小。」

    觀眾們對這一辯解報以大聲的嘲笑。事實是,矮子善於爬竿子,而巨人只善於為自己辯解。總而言之,賈爾斯肯定是用他自己的身體對他們的智力作了個正確的估計。

    「得了,我的小伙子,」他說,「既然你這麼講,那麼,只要你肯讓我把你的眼睛蒙起來,我願意和你比摔交。」

    那巨人正因失敗而感到難受,心想這下子可好了,他肯定能挽回自己的失敗,便馬上同意了這個挑戰。

    「夫人,」賈爾斯說道,「你看到那邊那個瞎眼的參孫嗎?只要我發個信號,他就會向我九十度鞠躬,並向我脫帽致敬。」

    「既然他蒙上了眼睛,那怎麼可能呢?」一位宮女問道。

    「這是我的事了。」

    「我願為賈爾斯打賭。」公主說道。

    人們下了好幾個相反的賭注。賈爾斯朝巨人的胃部一擊,他腰一彎(就等於鞠躬),帽子也掉了下來。

    看到這絕妙的聰明表演,觀眾都高興地叫了起來,賈爾斯便趁此逃之夭夭。那巨人剛一喘過氣,並把眼睛上的蒙布解開,便趕緊追逐矮子。賈爾斯事先在牆上開了一個小門,只有他鑽得過去,巨人無法鑽過去。而且,他把那道門很巧妙地塗上了顏色,以至看起來很像是牆壁。他猛地把門打開,一頭鑽了進去,沒留下絲毫痕跡,只是在這暗門的正面用大字寫下了兩行詩句:

    「手腳長,塊頭大,頭腦全無,

    小個子,機靈鬼,把他打輸。」

    這以後,賈爾斯成了一個實力派。

    現在就讓他自己登台做一番介紹吧。

    當他發現瑪格麗特不相信這好消息,並對侏儒們是否真有能耐干預神聖教會的大事表示懷疑的時候,他便講了如下一段故事:

    「當公主像往常那樣把我請到她的臥室,替她解悶的時候,我並不像往常那樣高高興興,滿口民間諺語,而是像鉛塊一樣沉重乏味。

    「她說:『喂,你是怎麼不舒服了?是病了嗎?』我說:『是有心病。』她說:「哎呀,你是在戀愛吧。」這時,有五個稱之為宮女的厚臉皮娘們大聲笑了起來。我說:『既然我在宮裡看到的女人都是這些貨色,我還不至於那麼發瘋。』

    「公主說道:『得了,女士們,你們最好別惹他,他是個慷慨大方的矮子,調皮話他給的多,收回的少。』

    「她繼續追問道:『說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她,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別人有時還信守諾言,而王公貴族從不信守諾言。

    「她說:『乖乖,你今天的箭可真射得高。』我對她說:『不錯,不過它們都射中了事實。』

    「她說我這個人太厲害。不過,我最好不讓她猜謎,而她也不宜回答我提出的謎。接著她說:『夫人們,站遠一些吧。你用不著害怕,只管說好了。』因為她看到我非常嚴肅認真。

    「起先我顫抖了一下。要知道,公主可以丟開平易近人的樣子而很快擺出威嚴的面孔,速度之快甚至超過她脫掉睡衣換上朝服。不過我把聲音變得柔如蜂蜜地——你笑什麼?——說道:『夫人,您記得大約五年前的一件事嗎?一天晚上,您和您不幸已故的母親夏荷洛伊絲坐在一起。您彈著詩琴,她織著掛氈或類似的東西。您記得有一個英俊的青年走了進來——帶著一位名叫瑪格麗特-范-艾克的畫家寫的信嗎?』

    「她說她記得。她問道:『是不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個子高高的年輕人?』

    「我說:『是的,夫人。他就是我哥哥。』

    「你哥哥?』她驚奇地說道,一邊像是週身打量了我一番——你笑什麼?

    「於是,我向她提起那天晚上她和傑勒德之間的談話。她是多麼主張給他一個主教的職位。但好心的伯爵夫人說:『別性急,瑪麗,他還太年輕。』不過,不管怎麼說,她們兩個的確都答應過要給他一個聖俸。『然後,』我說道,『他當神父已經很久了,至今也不見有什麼聖俸。這就是我鬱鬱不樂的原因。』

    「『哎呀,』她說道,『這倒不是我有意不給他。你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而且還不僅是事實,我的確記得我親愛的母親對我說過:「要是我不在了,你得管管這事。」接著,她一邊哭一邊說道,『唉,親愛的媽媽,您的每個諾言都會兌現,都不會落空的。』

    「我看見時機已經十分成熟,便趕緊說道:『高達的教區神父上星期死了(當你向貴人討恩的時候,你得對你所要求的東西的現狀十分瞭解)。』

    「『那麼,就像我是勃艮第和荷蘭的王位繼承人一樣萬無一失,』她說道,『你哥哥也將萬無一失地成為高達的教區神父。好賈爾斯,你別感謝我,而要感謝我的好母親。我倒要感謝你給我機會做點事來作為對她的紀念。』她不是想起她的媽媽而哭起來了嗎?她一哭怎能不使我也想起我所熱愛的哥哥而哭鼻子呢?真沒想到,我這樣一個小鬼也能使王公貴族聽聽我的申訴,從而使我漂亮的哥哥成為高達的教區神父。唉,嫂嫂,這可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很美的神父莊園。一到春天,樹叢裡都是些山楂花。每年夏天,籬笆上都是玫瑰和野薔薇。我知道那可憐的傻瓜喜歡什麼。把這事交給我吧,你放心好了。」

    矮子開始講這故事的時候,先是在瑪格麗特面前神氣十足地走來走去,最後卻被瑪格麗特摟在懷裡,因為她再也忍不住,便一把抓住他,熱情地擁抱他。「啊,賈爾斯,」她紅著臉一邊吻他一邊說道,「我真忍不住要抱抱你。你雖然身軀這麼小,心靈卻這麼偉大。你是他的忠實朋友。祝福你!祝福你!既然有了這樣一個安排,我們就會再見到他了。自從那天他大發雷霆走了以後,他還一直沒露面呢。」

    「天哪,這可真奇怪,」賈爾斯說道,「也許是他詛咒了兩個浪子以後感到慚愧吧,因為不幸的是他們畢竟是他的骨肉兄弟。」

    「你以為這是他藏起來的原因嗎?」瑪格麗特急切地說道。

    「如果他真的藏了起來,我想就是這個原因了。不過,我可以叫人請鳴鐘告示的人在城裡尋找他。」

    「不行。這可能會使他生氣。」

    「我才不管呢!難道能讓高達沒有教區神父,並讓神父莊園荒著嗎?」

    瑪格麗特暗中感到滿意的是,賈爾斯果然叫人在鹿特丹和鄰近的城市鳴鐘宣佈傑勒德為新的教區神父,並召喚他趕快上任。賈爾斯輕易地說服了瑪格麗特。她真相信一兩天之內傑勒德定會聽到這個消息,走去領受這個聖俸。她親自看了他的莊園,心想經過她的安排,這莊園將變得多麼適合他的心意,而她又多麼願意盡力辦好這個事。

    然而,一天天過去了,傑勒德既沒有回到鹿特丹,也沒有去高達。賈爾斯很氣惱,瑪格麗特則既怨忿又傷心。她尋思道:「他以為我死了便跑了回來,而看見我還活著,便又返回意大利。他肯定是回意大利了。」

    瓊建議她徵求一下高達隱士的看法。

    「哼,他肯定已經死了。」

    「原來那位可能死了。但那個巖洞從來不會久不住人的。高達總少不了有個隱士住在那裡。」

    瑪格麗特再也不願到高達去求見什麼隱士。「他成天關在洞裡能知道什麼呢?也許還不如我知道得多。傑勒德肯定是回意大利去了。他埋怨我還活著。」

    不久,有個特爾哥人帶來了凱瑟琳的口信,說儘管別人一直沒見到傑勒德,蓋斯佈雷克特最近卻還見到過他。聽到這消息以後,瑪格麗特決定去看看遺留給她的房屋和財產,並把賴克特帶到鹿特丹來。正如我們可以推測到的,她首先去看的是蓋斯佈雷克特。她走進他家的時候,他正在花園裡,坐在一個裝有輪子的椅子上休息。他用微弱的聲音熱情地向她打招呼。她問他八月五號以後是否真的見過傑勒德。他回答道:「他不再叫傑勒德,而是叫克萊門特修士。不錯,我見過他。他來我家那天,我真是得福了。」

    他開始用自己的話講述他和克萊門特會見的經過。此外,他還告訴她說,克萊門特修士事後還承認,他揣著那張失蹤的契據到特爾哥來是特意為了迫使他把田產歸還給她,但發現他有心懺悔,便採取了別的辦法。

    「難道他不正是一個聖徒嗎?他來是為了給你申冤,但申冤當中他還要設法挽救一個仇人的靈魂。」

    她問他是否真的認出這就是傑勒德。他回答說:「我毫不懷疑他就是傑勒德。他和我一起呆了三天才暴露他的身份。你聽我說說我感到多麼羞愧,又該如何讚揚他吧。

    「我對他說:『田產物歸原主了,我心裡也感到輕鬆了一些。不過還有一個罪過糾纏著我,使我不得安寧。』於是我告訴他,我應他兄弟的要求寫過一封假信。而我的職責本應當是制止他們這種行為。我說:『那封信是拆散一對情侶的,在魔鬼的幫助下它起了醜惡的作用。田地和房產我還能歸還,但那壞事是一干下就永遠洗不掉了。』『不,』他說,『並不是永遠洗不掉,而只是今生洗不掉。趁你還活著的時候趕快懺悔吧。』我說:『我一定照辦。不過上帝怎能饒恕這種事呢?若我是他的話,我就不肯饒恕。』

    「『他肯定會饒恕你的,』他說,『因為他的寬恕精神十倍於我,而我都已經寬恕你了。』他發愣地看著我。這時,他輕聲而微帶顫抖地說道:『蓋斯佈雷克特,你仔細看看我。我就是傑勒德,伊萊的兒子。』我瞧了又瞧,嘿,果真是傑勒德。我又羞愧又悔恨地跪倒在他的腳邊,但他不讓我跪。他說:『你這麼大年紀了,而我還這麼年輕。就一個具體的罪過來說,這樣做對你我雙方都不合適。既然我不是什麼聖人,我倒不想說,我寬恕你沒有經過什麼思想鬥爭。三天來我一直在懺悔;而在你家裡這三天,我也一直是在禱告中度過的。我的確寬恕了你。』這些都是他的原話。」

    瑪格麗特感動得落淚,因為老人是用破碎而懺悔的聲音向她談到傑勒德這一未曾想到的品質的。老人繼續說道:「他甚至還向我道了別。

    「他說:『我該做的已經做了。』我不忍心把他留下來,因為,儘管他這樣慷慨地寬恕了我,看見我總不免使他痛苦。最後,他終於安詳地離開了我的家。不管他到哪兒去,但願一個臨終老人的祝福永遠伴隨著他。啊,姑娘,每當我想到他的冤屈和不幸,以及你的冤屈和不幸,想到他的報復竟是拯救了我這污穢的靈魂,我就悔恨得肝膽欲裂,我的老花眼就日夜淌著眼淚。」

    「蓋斯佈雷克特,」瑪格麗特哭泣著說道,「既然他寬恕了你,我也寬恕你得了。木已成舟的事情也就算了。你今天告訴我的是我不惜走遍全世界也想聽到的。市長大人,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現在就請你幫幫我這可憐的婦女吧。要曉得,我已經寬恕了你給我造成的不幸。」

    她把發生的情況全告訴了他。「你要知道,」她說,「他們不會永遠為他保留聖俸的。他很可能會失去這個機會,而使我們兩人都傷心。」

    「請把我的僕人叫來。」市長忽然來了勁頭,大聲說道。

    他叫僕人拿來桌子和書寫用具,然後親自口授寫給荷蘭各主要城市市長一封公函,並給他的一位朋友,普魯士某某權貴一封私信。他的文書和瑪格麗特把信寫好之後,由他親筆簽署。「好了,」他說道,「這事很快就會由可靠的信使傳遍整個荷蘭,遠至瑞士的巴塞爾。不用擔心,我們很快就會使高達的教區神父來到他管轄的村莊。」

    在新的希望鼓舞下,她走回家去,一邊責怪自己竟不知對傑勒德感恩報德。「現在我得珍視我的財產了。」她說道。

    她也下了決心,在她聽到他親口陳述要躲開的理由之前,不再責怪他當前的這一表現。

    她從特爾哥回來之後不久又碰上了一個新的不幸。凱瑟琳(我不能不這樣揣測)在那兩個黑心腸的壞蛋被趕出家門的第二天,曾和他們悄悄會面。科內利斯跟她一道去特爾哥,靠她悄悄給錢過日子。但西布蘭特寧願留在鹿特丹。凱瑟琳離開之前曾向瑪格麗特借了兩個金安琪兒。「因為,」她說道,「我的全部金安琪兒都花光了。」瑪格麗特很樂意把錢借給她或送給她,但她話剛出口便看出凱特臉上某種遺憾和難過的表情,也很快看出她的錢將落到誰的手上。她把錢交給凱瑟琳之後,便跑回家去陪著她的孩子,閉門不出。這筆錢實際上是落到了西布蘭特手上,好讓他用到他母親能找到某個借口再來鹿特丹時為止。到時候,她將給這好吃懶做的狗東西帶來她勤儉得來的一部分積蓄。

    西布蘭特一旦口袋裡有了錢,便認為它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加上他現在毫無約束,便過起了地地道道的酒鬼生活。有天下午,在酒醉後的玩鬧當中,他爬上供他飲酒作樂的那家客店的馬廄屋頂,在上面走了起來。這本是他清醒時多次表演過的一種武藝,這時卻由於頭腦不沉著弄得腳步踉蹌,一骨碌從屋頂上滾了下來,啪的一聲掉到一根橫著的欄杆上,呈半圓形掛在上面,然後又跌下來,靜靜地躺在地上,樂得他的酒肉朋友哈哈大笑。

    他們跑過去扶他站起來,但他已沒法站住,每試著站一下便又馬上嘻笑著摔倒在地上。

    見此情況,人們便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吼叫著沿大街一路走去,最後冒著再次讓他摔倒的危險把他帶到了胡格大街的店舖。這時,他已使得他幹的這樁可悲的醜事傳遍了全城。

    一看到瑪格麗特,他就打著嗝說道:「這是個能治百病的醫生,一個健美的姑娘。」他還要她注意,他對她並沒有惡意,而是完全違反自己的意志來看她的。「我求你把這些醉鬼趕開,讓你我再乾一杯,以消除我們之間的隔閡。」

    目睹這個仇人口吐無禮之言,瑪格麗特臉色不禁一陣紅一陣白。但其中有個傢伙低聲告訴她出了什麼事,同時西布蘭特臉上一絲血跡般的東西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說他站不起來,是嗎?」

    「他剛才的確站不起來。夥計,再試試吧!勇敢些!」

    「我比你們都強。」西布蘭特吼道,「我要站起來和你們對打,賭一個克郎,看誰打贏。」

    他剛一站起,便疼得叫了一聲跌進攙扶者的懷裡。他開始詛咒他的酒肉朋友,說他們偷走了他的兩隻腳,因為他腰部以下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哎呀,這倒霉鬼。」瑪格麗特說道,接著,她十分嚴肅地轉過身來對那幫人說,「讓他留在我這兒。如果是你們把他搞成這個樣子的,你們就跪下吧,因為你們已使他成了終身殘廢。他再也不能走路了。瞧,他的背脊已經折斷了。」

    這醉鬼聽到這番話以後,臉上醉醺醺的癡愚表情頓時消失,代之以痛苦的呆視。「這是受到詛咒的結果!」他痛苦地叫道,「這是受到詛咒的結果!」

    瑪格麗特和海恩斯小心地把他抬進屋去,安放在一張最柔軟的床上。

    「我得學他處理問題的方式來處理這事,」瑪格麗特低聲說道,「他對蓋斯佈雷克特是那樣仁慈。」

    她的判斷得到了證實。西布蘭特的脊椎骨受到了致命的損傷。他躺在床上呻吟,一點不能照料自己,只能靠被他深深傷害了的瑪格麗特餵他吃,給他當護士。

    消息傳到了特爾哥,凱瑟琳趕忙跑來看他。

    對這個老母親說來,這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此外,她還責怪自己是造成這一不幸的原因。「啊,我是個不誠實的妻子,軟弱的母親,」她叫道,「我對我可憐的伊萊不老實,這下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她在他床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默默地搖晃著身子。打這以後,她就再也不是過去的凱瑟琳了。老媽媽的頭上已開始出現白髮。

    至於說西布蘭特,如今他惟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成天呼喊傑勒德,求他寬恕。他經常像只受傷的獵狗那樣向瑪格麗特哭哭啼啼。「啊,親愛的瑪格麗特!啊,親愛的瑪格麗特!看在聖母分上,把傑勒德找回來,叫他取消對我的詛咒吧。你溫柔而又善良,你為我懇求懇求吧。他是什麼也不會拒絕你的。」凱瑟琳也和他一樣,認為只有傑勒德能治好他的病痛,便附和他的懇求,也請瑪格麗特行行好。瑪格麗特當然並不需要什麼懇求。在市長和他所委託的人尋找傑勒德的努力失敗以後,她花了許多錢自己僱人去尋找。可憐的盧克也自告奮勇參加了這一差事。有天她碰見他,看到他變得很消瘦,便同情地問他是什麼緣故。這一問,使得他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說他比以前更加不幸。他希望他能和瑪格麗特言歸於好。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

    「親愛的小伙子,」瑪格麗特憂傷地說道,「為什麼你不能這樣想想呢?我是她的小弟弟,她是我出了嫁的大姐姐,焦慮把她折磨得不像樣子了。你要是這樣想,我就會疼愛你,使你比一個王子還幸福。」

    「好,我答應,」盧克癡狂似的說道,「這總比完全和你分開好。不過,首先你得給我點事情幹。也許這回我運氣會好一些。」

    「給我把結婚證書找回來吧。」瑪格麗特頓時變得憂愁而陰鬱地說道。

    「這等於說『把他給我找回來』,因為結婚證書找得著,他也找得著。」

    「事情並不如此。他可能不願意接近我,但他肯定不會拒絕把結婚證書歸還給曾經愛過他的女人。沒有結婚證書她如何能改嫁,進入另一個正派人家呢?」

    「要是結婚證書在荷蘭的話,我準能給你找回來。」盧克說道。

    「它很可能會在羅馬。」瑪格麗特回答說。

    「讓我們先從荷蘭開始吧。」盧克小心謹慎地說道。

    這愛情的奴隸接受了溫柔的女皇的金錢作為盤纏,開始到處流蕩,時而幹幹桶匠活,時而幹幹木匠活,一心尋找傑勒德的下落。「我真找到這個浪子的話,我也不吃虧,」他想,「也許對我還稍有點好處。」

    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西布蘭特精神有所好轉,但身體卻毫無好轉。他已成了瑪格麗特家裡的終身寄生者。一種早已潛伏著的悲慼侵襲著可憐的凱瑟琳,使她變得更加老態龍鍾。她已失去了他那爽朗的喜歡忙碌的性格。如今,她再也不哼哼講講,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了。她的神經已經衰弱,成天擔心科內利斯也會遭到某種可怕的不幸,因為他也像西布蘭特那樣受到過詛咒。

    她懇求伊萊,看在多年來一直是他的忠實伴侶的分上,把科內利斯接回家來,並讓她在鹿特丹再住些時候。

    「在這裡我有好女兒照顧我,」她說道,「瑪格麗特那麼溫柔體貼;小傑勒德更叫我喜歡,他一天天越長越像他父親。他的咿呀學語聲使我沉重的心靈高興,而我也的確喜歡小孩。」

    伊萊這人性格剛強,卻為人善良,終於遺憾地同意下來。

    高達的居民向公爵請願,要求派一位教區神父,一位名副其實的教區神父。「我們這位神父在過去六個月裡從沒到我們這兒來過,」他們說道,「除非碰到一個過路的神父,否則我們的孩子直到死之前都沒法受洗,我們的大人死了也得不到教會規定的葬禮。」賈爾斯的影響挫敗了這個合理的申訴。但人們又在準備第二次請願。賈爾斯向瑪格麗特表示,已經不能指望目前這種情況還能維持下去。

    瑪格麗特憂傷地走到那美麗的神父莊園,趁它還沒有落到陌生人手裡,再看它最後一眼。

    「要是他能生活在這兒,他會很幸福。」她想。但事已無可奈何,她只好心酸地轉身回去。

    在她們回去的路上,賴克特-海恩斯建議去拜望那位隱士,徵求他的高見。

    「嘿,」瑪格麗特說道,「一定是瓊影響了你。她這人就老主張拜望隱士。不過,我陪你去一趟也好。也許,我能向你證明他們並不比我知道得多。」說罷她們便向那巖洞走去。

    這洞穴開在一塊長滿荊棘的大岩石上,部分天然,部分人工。洞口有個鉸鏈式的粗糙石門。高處有個小小的窗子和兩個小孔。人們通過其中一個孔向隱士報告他們送的禮物,並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他願意回答,他就通過另一個小孔傳出他那不悅耳的怪誕聲音。

    岩石表面刻著以下的一行字:

    逃脫煩擾的塵世者有福了。

    瑪格麗特告訴她的女伴,說這是新寫的。上次她來的時候沒見有這行字。

    「是的,」賴克特說道,「很有可能。」她懷著敬畏的心情抬頭看著那行字。在紙上寫字她已經感到很不簡單了,何況是在岩石上寫!

    她輕聲說道:「這位新隱士比以前那位要聖潔得多。以前那位還有時進進城,但這位新來的卻從不對俗人露面。」

    「難道這就是聖潔?」

    「當然咯。」

    「這麼說,那睡鼠該是多偉大的聖人呢?」

    「瞧你說的,女主人。難道你想把禽獸和人相比嗎?」

    「得了,賴克特,」瑪格麗特說道,「關於這方面的知識,我可憐的爸爸教給我的已經夠多了。我寧肯坐在這兒再看看那個莊園。你過去問問你所崇拜的隱士吧。回來時你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也沒對你說呢,還是對你講了些廢話。我看二者必居其一。」

    當賴克特走近洞口的時候,一群鳥從洞裡飛了出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指著洞口向瑪格麗特暗示說,這些鳥是從裡面飛出來的。見到這情況,瑪格麗特認為洞裡肯定沒有人,也就沒有再注意。她一邊望著那小小的莊園,一邊沉浸在冥想裡。

    忽然,她猛地一驚。原來是賴克特把手擱在她肩上,用微弱的聲音對她說道:「讓我們回家吧。」

    「賴克特,他什麼也沒回答吧?」瑪格麗特安詳地說道。

    「什麼也沒回答。」賴克特沮喪地說道,接著她們就動手回去。

    也許是瑪格麗特儘管理智上反對,但內心還是悄悄懷著某種微弱的希望吧,反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確顯得比以前更沮喪。

    正當她們進入鹿特丹的時候,賴克特突然說道:「停一停!瑪格麗特。我這人很不善於撒謊。不過,要把壞消息告訴你也真要命,因為我是那麼喜歡你。」

    「親愛的,你講好了。」瑪格麗特說道,「我已經歷過太多了。有什麼新的不幸,我也幾乎麻木不仁了。」

    「瑪格麗特,那隱士的確和我講了話。」

    「怎麼,那洞裡會有隱士?一個人住在一群小鳥當中?」

    「一點不錯。難道這不說明他是個聖潔的人嗎?」

    「賴克特,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

    「哎呀,瑪格麗特!我對他講了你的心事。我求他,看在聖母的分上告訴我,傑勒德究竟在什麼地方。我等他的回答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忽然,有個聲音像只喇叭似的傳了出來:『為伊萊之子傑勒德的靈魂祈禱吧!』」

    「唉!」

    「親愛的瑪格麗特!我真倒霉,只能把這種壞消息告訴你。不過你要想想,你還有你的孩子,你可以為他活下去。」

    「讓我們回家去吧。」瑪格麗特無力地說道。

    他們沿佈雷德—克爾克大街走著,看到瓊正站在門口。

    賴克特對她說道:「喂,瓊,我們去見過了那位隱士,聽到的不是什麼好消息。」

    「進來吧。」瓊說道,急於想有個閒聊的機會。

    瑪格麗特不想進去。她淒涼地坐在瓊家門外小樓梯的倒數第二層梯級上,讓那兩個婦女站在樓梯頂上談個夠。

    「啊,」瓊說道,「那位隱士說的話肯定會是真的。我聽說他是那樣聖潔,以至小鳥兒也和他友好。」

    「那說明什麼呢?」瑪格麗特不以為然地說道,「我見過傑勒德在冬天馴鳥,最後它們甚至敢在他手心上吃東西。」

    聽到她把隱士和傑勒德進行比較,兩位婦女不覺交換了一個可憐她的眼色。但她們兩個都十分喜愛她,不願向她說出她們心裡想說的話。接著,瓊又講到她聽到的有關這位神聖隱士的各種奇妙的傳說:說他除開天黑以外從不出來;他在狼群當中祈禱,而野狼從不打擾他;還說他要人們別給他送這麼多東西來嬌養他的身體,但要給他送些蠟燭。

    「蠟燭是用來照他的聖徒像的。」賴克特嚴肅地輕聲說道。

    「姑娘,你說得很對,但也是用來照著讀《聖經》的。我有個鄰居曾看見他把手伸出來,小鳥就站在他手上啄麵包屑吃。她跑上前去想吻他的手,但他馬上把手縮了回去,因為聖人容不得一個女人碰他們的手,甚至瞧一眼都容不得。」

    「瓊,他的手像什麼樣子?你有沒有問過你的鄰居?」

    「當然問過。要不我的舌頭是幹嗎用的?嘿,長得完全跟我們的一樣,有一個大拇指和四個指頭。」

    「瞧你說的。」

    「要比你我的手白得多。」

    「當然,當然。」

    「不過非常瘦,儘是皮包骨頭。」

    「真可憐。」

    「有什麼辦法呢?要知道,他是靠空氣、禱告和蠟燭過日子的。」

    「這下好了,」瓊接著說道,「可憐的瑪格麗特。有時,我就想最好還是讓她知道最壞的情況。既然她聽到了上天的聲音,或相當於上天的聲音,那麼她剩下要做的只是為傑勒德的靈魂祈禱了。」

    在她們閒聊的當中,瑪格麗特表面上顯得在沉思,但實際上她們講的話句句都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這時她慢慢站起來,彎著眉毛,眼睛盯著地面,一個人悄悄溜了回去。

    「她把我都給忘了。」賴克特憂傷地說道。

    她和瓊聊夠了以後便走回家去。

    她看見瑪格麗特在坐著裁一件灰布外套和一件與之相配的斗篷。小傑勒德站在她旁邊。她用左手摟著他。娃娃一邊望著母親幹活,一邊扭來扭去,並用手指摸她那只拿著布的手,從而妨礙了他媽幹活。然而,對這一切她都顯得無所謂,甚至還表現出母親的驕傲和得意。試想,要是一位男裁縫受到這樣的糾纏、妨礙和打擾,那該怎麼得了!

    「媽媽,你在做什麼?」

    「做件外套,小乖乖。」

    「外套是什麼?」

    「是件套在外面穿的寬大的衣服。這個是罩在上面的披肩。」

    「做了幹什麼用呀?」

    「她叫他穿著身上不冷。披肩是給他披在肩上,或者像鄉下人那樣罩在頭上用的。這都是給那位隱士做的。」

    「隱士是什麼?」

    「是獨自住在山洞裡的聖人。」

    「住在黑洞裡嗎?」

    「是的,有時是住在黑洞裡。」

    「啊!」

    早上,瑪格麗特派賴克特帶著外套和一磅粗大的蠟燭去見隱士。

    當她正走出大門的時候,瑪格麗特問她道:「你有沒有說過傑勒德是誰的兒子?」

    「沒有。我沒說過。」

    「姑娘,你想想看。要是你沒告訴他,他怎麼會叫他伊萊之子傑勒德呢?」

    賴克特堅持說她只是簡單地提了一下傑勒德這個名字。但瑪格麗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不相信這是事實。賴克特感到氣憤,頭輕輕一甩走了出去。不過,她決心再去問問那位隱士。她深信,當他見到送給他的嶄新而漂亮的外套和蠟燭之後,他會更慷慨地告訴她一些情況。

    她剛走不久,賈爾斯便帶著不妙的消息走了進來。高達的神父聖俸不能再繼續保持空缺。

    瑪格麗特對此感到十分難受。

    「啊,賈爾斯,」她說道,「你再要求延期一個月吧。也許,他們會再給你一個月期限的。」

    過了一個小時,他跑回來告訴她說他不可能再獲得一個月的期限。「他們給了我一個星期,」他說道,「一個星期過去後又怎麼辦呢?」

    「快淹死的人連根稻草也會抓住不放的,」她回答道,「一個星期?短短的一個星期?」

    賴克特無精打采地辦完差事回來。他所崇拜的這位先知拒絕再對她講任何東西。這樣一來,他頑固地保持沉默倒獲得了某種正確的解釋。

    第二天,瑪格麗特讓賴克特照管店舖,一整天都未見她的人影。第三天、第四天也同樣如此。她也不願告訴別人她去哪兒。也許是怕難為情吧。事實上,她這些天都消磨在一小塊地方。原先,那兩個婦女聊天時都以為她在胡思亂想,其實她是在集中注意力聆聽瓊和賴克特講的每個字。而她的思想遠比這兩位婦女敏銳。

    她去辦一件她們誰也沒料想到的艱巨工作:決心親眼看看那位隱士;不是通過牆壁,而是面對面地問他問題。她發現,只消繞一下道她就可以到達洞穴的頂部。從那兒往下望,她也不至於被隱士看到。但當她打算按這個計劃行事的時候,卻發現荊棘叢生,走不過去。她的衣服撕破了,手腳也破了,很快渾身都沾滿了血斑。但這果決而堅韌的姑娘取出剪刀,不斷地剪掉身邊的雜草,終於在敵人般的雜草包圍中殺出一條狹窄的小徑。但工作進展得如此緩慢,當天幹了一半就不得不返回。第二天,她把剪刀磨了一下,還隨身帶了一把鋒利的砍刀,徐緩而又靜悄悄地把小道一直開闢到洞穴的頂部。她利用砍下的荊棘做了一個屏障,不使過往的行人看見她。她潛伏起來,用眼睛盯著洞口,等待隱士從洞裡出來。她聽到他在她底下走動,但從不離開他的住地。她開始確信,說他夜間才出來並不算什麼虛構。第二天她來得很早,隨身帶著她正在為小傑勒德做的上衣,整天坐在巖洞頂上,一邊幹活,一邊帶著頑強的耐心注意觀察。

    四點鐘光景,隱士開始喂鳥。只見一大群小鳥扑打著翅膀飛到洞的周圍,一兩隻還飛了進去。但大多數鳥先飛到樹叢上歇歇。忽然,它們發現瑪格麗特坐在那兒,便驚慌地撲著小翅膀飛掉。結果,它們只是在半空中盤旋,而不敢進洞。那隱士並沒有覺察出它們驚慌的原因。為了鼓勵它們進洞,他忽然伸出一隻又瘦又白的手,手上放著一小點麵包屑。瑪格麗特輕輕地放下手中的活計,蛇一般地將身子滑向前去,低頭看著那隻手。那手離她只不過幾英尺遠。正如瓊所說的那樣,手又瘦又白。

    這時,另一隻手也拿著一小塊麵包伸了出來,兩隻手合在一起把麵包捏碎,然後把碎屑拋在地上。

    另外那隻手伸出還不到兩秒鐘,在上面進行仔細觀察的那雙紫羅蘭般的眼睛便一下子瞪大了。那柔軟的胸脯也起伏得很厲害,整個身體就像風中的樹葉那樣抖了起來。

    究竟她那敏銳的眼睛看見了什麼東西,我將讓讀者們自己去猜。她雖然抑制住了她嘴裡正要發出的尖叫,但作出這一努力使她很付出了一些代價。很快,那隱士的左手便開始模糊地浮現在她的眼前。她深深歎息了一聲,垂下頭來,接著像一株折斷的百合花似的躺在地上。

    可能是因為她一天長時間沒吃東西,前些天又激動得晚上失眠,很快她就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

    躺在草上的是一位美麗、聰明而又忠誠的女性,面色蒼白,悄然無聲。那隱士絲毫沒猜想到有誰躺在他身邊。這時,小鳥在她身上跳動。有隻鳥的小腳還差點被她那濃密的褐髮纏住。

    她甦醒過來,重新意識到她面臨的困難。這時太陽已經西沉。她感到很冷,並哭了一陣。我猜想,可能部分是由於身體虛弱,還沒有完全恢復。然後她走回家去,邊走邊祈求上帝和聖徒給她啟發,指點她該怎麼辦。

    她回到家裡的時候,臉色蒼白,表現得有點歇斯底里,對別人提出的問題什麼也不回答,只是重複她喜愛講的那句話:「我們在踩著深水走唷!」

    睡了一夜似乎給她精神上的恢復帶來了奇妙的效果。

    第二天,她去找凱瑟琳,看見她正坐在爐邊唉聲歎氣。她吻了凱瑟琳之後說道:

    「媽,在這世界上你最高興的事是什麼?」

    「唉,親愛的,」凱瑟琳沮喪地說道,「如今是什麼也使我高興不起來了。那麼多親人都離開了我。傑勒德找到了又失蹤了。凱特歸天了。西布蘭特也是一輩子完蛋了。」

    「可憐的媽!你聽我說。高達莊園得馬上佈置打掃一下,準備好隨時能用。瞧,這兒是十個金安琪兒。好媽媽,請你把這錢節省些用,因為我已經從孩子身上挪用了許多錢,白白地請些無濟於事的人到處尋找他。」

    凱瑟琳和賴克特都發愣地默默看了她一眼,接著發出了一連串問題,但她一個也不想回答。「事情是這樣的,」她說道,「當你們都睡著了,」我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我認為我已經得到了事情的全部線索。親愛的媽,我愛你。但我不能相信女人的舌頭。如果我這次失敗了,那就只能怪我瑪格麗特-布蘭特了。」

    果斷的婦女是一種非常果斷的人物。瑪格麗特的聲音中和眉宇之間顯示著巨大而頑強的決心,這使凱瑟琳確信,此刻再提任何問題都是白費勁。她和賴克特一個勁地猜測。凱瑟琳對賴克特悄悄說道:「只要別出氣,事情總會露馬腳的。」這真是根據對事物的一般觀察得出來的精闢見解。

    一個小時之後,凱瑟琳坐馬車前往高達,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姑娘給她幫忙,另外還帶了一大堆拖把、水桶和刷子作為收拾莊園的武器。她回來時臉上紅紅的,眼睛裡又出現了昔日的神采。她一句話也沒說便熱情地親吻瑪格麗特。這種熱情充分說明了她的感激之情。

    那天晚上,賴克特剛睡著不久便感到有隻手輕輕地按她的肩頭,她驚醒過來,正欲喊叫。

    「安靜。」瑪格麗特手指擱在嘴唇上說道。

    然後,她又輕輕說道:「悄悄起床,穿好衣服,馬上跟我來!」

    下樓以後,瑪格麗特要她把德拉根放出來帶著一道去。德拉根是一隻大猛犬,曾為瑪格麗特-范-艾克和賴克特這兩個孤單的婦女當過好幾年看家狗,對賴克特更是一片忠心,很有感情。

    瑪格麗特和賴克特走了出去,德拉根威風凜凜地跟在後面。過了大半夜她們才回來,各自上床睡覺。

    凱瑟琳完全蒙在鼓裡。

    瑪格麗特很瞭解她的朋友們。她看到那健壯而忠實的佛裡斯蘭姑娘能管住自己的舌頭,而凱瑟琳卻不行。不過,我也不能肯定,要是瑪格麗特意志堅強,膽子又大,是否還會把秘密告訴賴克特。然而,儘管她的魄力和決心都不小,她畢竟是個溫柔膽怯的婦人:有點害怕黑暗,非常害怕在黑暗中獨自行走;至於說豺狼,那就更讓她m得要命。德拉根可以一眨眼工夫咬死一隻狼。但德拉根不肯和她一道,而只肯和賴克特一道。所以總的說來,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她們又趁黑夜偵察一番。據我猜想,可能取得了某些結果。第三天晚上她們沒有出去(因為那晚下雨,打消了她們的勇氣)。但第四天晚上她們又再次出發,同時帶著賴克特-海恩斯最沒料想到的一個小夥伴。但一當她聽說他要和她們一同去,她就表示熱烈的贊成。

    你們可以想像得出,這些靜悄悄的偷襲者在即將採取行動的時候,身體是如何害怕地顫抖,心又是如何驚慌地跳動。要是能夠的話,你們也可以想像一下瑪格麗特激動的心情和熾熱的希望,是怎樣時而驅散著惱人的恐懼,時而又被惱人的恐懼所驅散。再請你們想像一下,那勇敢、美麗、溫存、熱愛丈夫的婦女(儘管在法律上是妻子,但在教會的眼中已不再是妻子)帶著一種親熱和敬畏奇怪地攙雜在一起的感情,是怎麼顫抖著,臉一陣紅一陣白,身體一陣暖一陣冷,像露水般悄然無聲地偷偷向高達的隱士爬了過去。

    天上的星星似乎從來沒有像今晚這般明亮和安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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