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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不行,理查特,」凱瑟琳終於說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讓這個可憐的丫頭把我們大伙都搞得不和吧。難道她製造的不和還不夠嗎?」

    「的確很夠了。別擔心,好媽媽。就讓她進來讀讀她用魔術誘騙走的可憐孩子的信,然後打發她走得了。請答應我,除開得體的和有克制的禮貌以外,你別給她更多的鼓勵。在我們自己家裡,缺乏這個最起碼的禮貌也不行。此外我也不想說更多的了。」本著這個諒解,他們等待著對手的到來。就她那一方面來說,她也是以同樣敵對的心情來準備這次會見的。一聽到丹尼斯帶信來說,他們不想到她這兒來,而將在他們家裡接待她,她就把嘴唇噘了起來,並要丹尼斯注意看他們身上的每一種感情,不管多麼瑣屑,是否都比對傑勒德的感情重要得多。「好吧,」她說道,「反正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為自己辯解。幹嗎要倣傚那種小市民的傲慢,那種沒文化的人都有的傲慢呢?為了傑勒德的緣故,我得去見他們。但我多討厭他們啊。」

    好心的丹尼斯就這樣把炸藥帶進了一戶人家。

    瑪格麗特以類似她那個時代騎士們整裝待發的戰鬥精神梳洗打扮了一下。騎士是為了抵擋襲擊,而她是為了抵擋別人的目光——對她的貧窮表示卑視,或對她的奢侈表示嘲諷的目光。她的短外衣是深藍色的英國布做的,裙子和長襪也是同樣的料子做的,但顏色是一種有光澤的褐灰色或紫紅色。身上沒有一點闊人戴的毛皮,只有一條平平常常的雪白的腕帶,以及一塊從上衣胸部伸到喉頭的折得很精美的細麻布。這細麻布呈方形而不是圓形,因而並沒有圍住脖子,只是把它框了起來。她前額上的頭髮很像蘇格蘭的瑪麗皇后一個世紀以後恢復過來的那種式樣,仍然呈兩道波紋形狀。不過她沒有戴銀髮網,因為這不適合她目前的情況。其餘的頭髮則是用深藍色鑲銀邊的布做成的小兜帽緊緊地蓋著。腳上穿的是一雙紅皮鞋。不過她穿的褐色裙子和長統襪與紅鞋很相稱,不會使看到她穿紅鞋的人因其顯眼而感到吃驚。鞋子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她那拱起的腳背和有樣子的雙足。

    當時的人跟現在一樣懂得什麼是美。

    由於她花了些時間來進行打扮,儘管日晷已報三點,她的對手們也只好老等著,不見人來。

    最後,在丹尼斯的陪伴下,她終於動身出發了。當他們走到半路時,她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說道:「丹尼斯!」

    「什麼事,女司令?」

    「我得回家去。」(一副可憐的樣子)

    「怎麼,你有什麼東西忘了帶嗎?」

    「是的。」

    「什麼東西?」

    「我的勇氣。啊!啊!啊!」

    「別,別,勇敢些,我的女司令。有我和你在一起,怕什麼?」

    「那好。不過我在那兒的時候,你會站在我身邊嗎?」

    丹尼斯答應照辦。於是她又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前走。

    讓我們回頭看看對方的情況吧。全家人都聚集好了,正帶著一種奇怪、混雜的感情等待著她。

    這些混雜著的感情不外乎是氣惱、好奇、強烈的骨肉之情,以及對來補償這些感情的瑪格麗特的厭惡。再加上另外一種好奇,那就是想看看她是什麼樣子,她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使得傑勒德著迷,並造成了這麼多的煩惱。

    最後,丹尼斯獨自一人走進來小聲說道:「我的女同伴已經等在外面了。」

    「把她帶進來吧。」伊萊說道,「現在你們誰也別說話。除開我以外,誰也不要和她講話。」

    外面可以聽到一小陣輕輕的低語聲。那是丹尼斯粗俗的聲音和一個婦女輕柔圓潤的聲音。

    這聲音剛一停息,便見門慢慢打開,瑪格麗特-布蘭特像我描述過的那樣一副打扮出現在門檻上,望著正前面。她臉色有點蒼白,但顯得文靜可愛。

    除開凱特以外,他們都站了起來,仍然一聲不響地呆望著。

    「請坐,小姐。」伊萊莊重地說道,一邊指著一張事先為她準備好的椅子。

    她低著頭,往椅子走去。當她走過房間的時候,人們不僅可以從她身體的形態上,而且可以從她倦怠無力的神態上看出她已經有孕。

    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一見她有孕便對她產生了某種仇恨。理查特則認為這損害了她的美麗。

    但母女二人卻感到內心有種溫柔的感情油然而生。

    她把信從懷裡取出來,旁若無人地吻著它,然後坐下來讀信。她的神態表明,她很清楚她是為了這惟一的目的到這兒來的。

    開讀的時候,她注意到他們有意讓她獨自坐在一邊,彷彿她是個麻風病人。她望了望丹尼斯,把一隻手垂在身邊,悄悄地很快做了一個手勢,要他過來站在旁邊。

    他彷彿聽見她喊了一聲「起步走」的口令,遵命一跳,跑了過去,然後像哨兵似的站在她的肩旁。不過,這動作表現得過於熱情,使得在座的人都明白他是奉命跑過來的。她不禁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開始用一種醇而清晰的聲音向這急不可待的一家人朗讀起他們共同的親人——傑勒德的信。聲音是那樣柔和,那樣誠摯,那樣激動人心,彷彿她整個靈魂都緊緊地依附在每一個珍貴的字音上面。這聲音就像是上帝用他的神功親手使得一個女性的胸膛發出來的。

    「我的瑪格麗特,我毫不懷疑早在你可愛的目光接觸到這封信之前,我最前愛的朋友丹尼斯已經找到了你,把我們意想不到的最為淒楚的分離情景告訴了你。因此,我將從那最悲傷的日子開始寫起。可憐的人,那以後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我很想很想知道,但無法打聽到。除你以外,最親愛的,我日夜為之祈禱的就是他了。有他這樣一個忠實而親愛的朋友,真是勝過大衛之有喬納森。看在傑勒德的分上,你要好好對待他。」

    聽到這些突如其來的知心話,丹尼斯把頭靠在瑪格麗特高高的椅子上,傷心地大聲呻吟起來。

    她很快從座位上轉過身來,找到他的手,握住它。

    傑勒德的戀人和傑勒德的朋友就這樣手握著手,一個讀信,一個靜聽。

    「我像個做噩夢的人,暈頭轉向地向前走去。忽然,一個紳士帶著他的僕役跑了過來,全都騎著馬,險些沒把我踩死。紳士在坡頂上勒住馬,吩咐他的武裝隨從回頭搶我的東西。他們倒是相當客氣地搶了我,拿走了我的錢袋和最後一枚銅板,然後快快活活地走掉。我這無親無友的人則昏昏沉沉、漫無目的地走在異國的田野上。」

    這時,在座的異口同聲地發出一陣歎息,接著就是丹尼斯的一聲咒罵。

    「忽然,我有一種奇怪、模糊的感覺。我躺下來睡在雪地上。這事很糟糕,何況附近有大群的狼。要是我真像你受之無愧的那樣來愛你,我也許會表現出更大的勇氣。但是,啊,親愛的戀人,那悄悄襲來的睡意遠勝過我的本能,使我的心感到空虛和麻木。我終於睡著了。要不是上帝對我們比我對你和對我自己都更善良,我肯定會一睡不醒。人們都這樣對我說的。我猜想我睡了一兩個小時,但不會比這更長。有隻手粗魯地搖撼著我。我醒來才發現自己可悲的處境,並看到有個丫頭穿著節日的艷服站在我跟著。『你瘋了?』她說道,似乎很生氣的樣子,『竟然睡在雪地上,躺在狼鼻子底下?你是才斷奶不久就活得不耐煩了嗎?得了,得了,』她更和藹地說道,『像個好小子那樣打起精神,站起來吧!』於是我站了起來。『你是富人還是窮人?』但我只是吃驚地呆望著她。『喂,這很容易回答嘛。』她說道,『你是富人還是窮人?』這時我不禁大哭起來,使她吃驚地直往後退。『我是富人還是窮人嗎?要是你一個小時以前問我,我會說我是個富人。但現在我肯定比大地母親胸脯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更窮了。一個小時以前,我很富有,既有好朋友,又有錢,充滿了希望和青春的活力。然而「勃艮第的雜種」奪走了我的朋友,另一位紳士奪走了我的錢包。現在我既不能去羅馬,也無法回到我留在荷蘭的愛人的懷抱。我是窮人當中最窮的人了。』『哎呀!』那姑娘說道,『要是你還是個富人,你滿可以再回去躺在雪地上,我就管不著你了。我想你就會像你一無所有地來到人世那樣很快離開這個世界。如今你既然是個窮光蛋,你就是我們所要找的人了。跟我來吧。』我跟她走去,因為一方面她吩咐我這樣做,一方面也因為我已不在乎我將往何處去。她把我帶到近旁一所漂亮的房屋,領進一間掛滿黑布的高雅的餐廳。那兒有張桌子,上面擺著許多菜。但只有一個大盤子,一張椅子。『吃吧!』她輕聲說道。我說:『怎麼,一個人吃?』『一個人吃?你以為我們有誰會和你共一個盤子吃?難道我們能搶死人的食物嗎?』然後她問我是哪兒人。我說:『是特爾哥人。』她說:『在你們那個國家,要是有個紳士死了,在他入土以前,人們不照常將死人的飯菜端上來,找個窮人代他享用嗎?』我告訴她事情並不如此。『那麼,我為你們感到臉紅。這兒的人才是更善良的基督徒。』於是我只好坐了下來。但我沒有心思吃東西。那善良的姑娘好心地坐在我旁邊,給我倒滿一杯酒,我嘗了一口。這時,我痛心地感到丹尼斯不能和我一道喝這種酒。他是那麼喜歡酒和女人,不管是好是壞,還是普普通通。醇厚的烈酒繞著我的憂心轉。那天,我像是第一次意識到為什麼人們在患難中那麼愛喝酒。她叫我把每樣菜都吃一吃。『漏掉一樣是不吉利的。這些都是我主人的日常飯菜。』『那麼他一定有個好胃口。』我說。『是的,小伙子。他還有副好心腸。現在他死了,至少我們都這麼說。但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從沒聽見過一句說他好的話。』我像隻鳥兒那樣啄食著每一樣菜。她聽到我歎氣,看到我像是哽咽著吃不下去,便向我表示同情,要我打起精神。那天,我得在那兒食宿過夜。她走去找幫工的。他給了我一張委實很好的床鋪。我把我的遭遇都講給他聽,並問他法律會不會幫我把錢包找回來。『法律!』他說道,『在勃艮第可沒有窮人的法律。』你們知道,原來是女莊園王的堂弟搶了我。他認得那個野蠻的惡少。這事肯定會由女莊園主來審。而她還相當年輕,很有可能判處我絞刑,說我誹謗她的堂弟,誹謗一位紳士和英俊的男子,而絕不可能讓他歸還我的財產。在一個城市的範圍之內,窮人有時還能見見法律是個什麼樣子,但在權勢大的男女領主當中則絕不可能。於是我說:『我寧肯忍受搶劫也不願去尋求法律的保護,自討苦吃,找到絞刑架的頭上。』第二天,他們都對我非常友善。那姑娘從她微薄的工資中拿出錢來幫我去萊茵河。」

    「啊,他快回來了!他快回來了!」丹尼斯打斷讀信的人喊道。瑪格麗特對他微微地搖頭表示責備。

    「請在座的諸位原諒。」他呆板地說道。

    「事情的確很使人動心。但她只是個僕人,我不免對此感到反感,『不行,不行。』我說道。但她硬說我拒絕是錯誤的。『這是驕傲不得當嘛。窮人應當互相幫助。不然,世界上誰還能互相幫助?』我說要是我能做點什麼作為報答就好了,白白贈送可不行;我對她已經是感恩不盡了。我能代她寫封信嗎?她說不必,因為『他』就在這個屋子裡。我能畫她的像,從而掙我的錢嗎?她說:『怎麼,你能畫像嗎?』我告訴她我可以試試。她的服裝很適合畫像。於是她急於要我給她畫張像,好送給她的情郎。我讓她站在一個很有利的受光的角度,很快就畫了兩張素描像。其中一張我寄給你。這張我利用零星時間上了色彩。另一張我畫得很潦草,只是良心有愧地塗了一陣。願上帝原諒我,但時間的確也太倉促。可憐的鄉下佬,他們也不懂得好壞,倒感到非常驕傲、快活。兩人都按他們鄉下人的方式吻了我。原來,那幫工的就是她的情郎。他們向我道別,祝上帝保佑我。我便動身朝萊茵河的方向走去。」

    這時,瑪格麗特暫停讀信,將彩色畫遞給丹尼斯拿去傳看。母女二人很感興趣地仔細看著這張畫,因為畫中姑娘的裝束在某些方面不同於荷蘭女僕的裝束。她的頭髮是包在一個緊的亞麻布發袋裡。一塊黃色的半頭巾蓋住了頭部和兩隻耳朵,但伸出一個長方形的巾尖,墜在前額的中央。她穿著紅的長袖外裙,前面褶裙很高。底下穿的是綠色裙子,一個紅皮大錢包吊在裙子上面。腳上穿的是紅襪子、黃皮鞋,式樣新穎,超越了當時那個時代,因為皮鞋是低跟。方頭,鞋帶是繞過腳背再用鞋扣扣緊。這種繫鞋帶的鞋扣十分少見,也許還是未來出現的鑽石形鞋扣的雛型。

    瑪格麗特繼續讀道:

    「我是怎樣每走一步都想念著我的丹尼斯啊!我經常坐在路當中痛苦地呻吟。那天下午,我碰巧來到兩條道路的交叉口,因乏地坐了下來,頭腦沉重,心也沉重,想到了不幸的愛人、失去的朋友,也想到了特爾哥的老家。家裡的親人曾經那麼喜愛我,如今喜愛卻變成了憎恨。」

    凱瑟琳:「天哪,他竟會這樣想!」

    伊萊:「噓,老婆子!」

    「我經常大聲歎息。當我這麼唉聲歎氣的時候,有個傢伙像隻鳥兒似的在那邊路上歡唱起來。『好,你就哪哪叫吧,』我傷心地哭道,『反正你沒失去愛人、朋友,沒失去自己的老家,沒失去母親的微笑,也沒失去身上的每一文錢。』最後他唱得那麼高興,我不得不生氣地跳了起來,拔腿就走,好避開他那刺耳的歡唱聲。但在我離開之前,我往路上掃了一眼,看究竟是什麼東西能使得一個人在這令人厭倦的世界上顯得如此輕鬆愉快。瞧!那唱歌的人原來是個殘廢的駝背,眼睛上繫著一塊帶血的繃帶,兩條腿齊膝部完全被鋸斷。」

    「嘻!嘻!嘻!嘻!嘻!」西布蘭特格格地笑了起來。

    瑪格麗特的眼睛憤怒地閃著光。她開始把信疊起來。

    「別這樣,姑娘,」伊萊說道,「別理他!你這不像人樣的狗崽子,你膽敢再笑,我就把你攆出去。」

    「喂,西布蘭特,這有什麼可嘲笑的呢?」凱瑟琳較溫和地抗議道,「我們的凱特不也殘廢了嗎?但她不也是我們當中最知足的人,並且在痛苦的間歇當中能像只山鳥那樣歌唱嗎?不過,我也和你一樣糟糕。姑娘,你繼續念吧。求你用值得一聽的東西來堵塞我們的無聊話吧。」

    「『那麼,』我說道,『這種樂天派是可能的咯?』接著我責備自己說,『傑勒德,伊萊之子呀,你既有青春又有健康,反倒哀歎自己的命運。而這大自然創造出來的殘廢,卻拄著拐棍,像只畫眉那樣歌唱上帝的善良。想想看,你做得對嗎?』」

    凱瑟琳:「你瞧,他說得多好。」

    伊萊:「住嘴!老婆子,住嘴!」

    「每次他看見我,他就停止歌唱,馬上跛著腳走上來哼道:『看在上帝的分上,發發慈悲吧。親愛的老爺,發發慈悲吧。』聲音裡帶著一種風吹過鑰匙孔般的淒涼的嗚咽聲。『唉呀,可憐人,』我說道,『慈悲在我的心裡,但不在我的錢包裡。我像你一樣貧窮。』他不相信我的話。為了感動我,他捲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個潰爛的傷口說:『雖然我已經是一個不幸的殘廢,但很可能我還會失去這隻眼睛。你瞧。』我看到他指給我看的傷口,並為他的不幸沉痛地哼了一聲。作為辯解,我告訴他我如何被人搶走了最後一枚銅板。聽這一說,他頓時停止了嗚咽,用一個男子漢的粗大聲音說道:『那麼我得休息一會。喂,小伙子,你拉拉這根皮帶吧。嘿,別害怕!』我一拉,忽然從他背上掉下兩隻結實的腿,半個駝背也化為烏有,眼睛上的傷口並不比繃帶更深。」

    「啊!」瑪格麗特的聽眾一齊吃驚地叫道。

    「看到我很驚奇,他當著我的面大笑起來,說我簡直值不得他欺哄,並表示願對我提供保護。『你的臉很有點預兆。』他說道。我問什麼樣的預兆。他說:『哎呀,預兆這面孔的主人會在這強盜多的國家裡餓死。』旅行也能教給年輕人一些智慧。要是從前,我會轉過身來,像逃避瘟疫似的擺脫這個騙子。但現在我卻耐心地聽他講,以便拾取點滴的可資參考的淨言。我算是做對了,因為天性和冒險生活使得這可憐的騙子腦子裡充滿了機靈和鄙俗的知識——在他旁邊我簡直是個小孩。當他把我徹底地盤問了一番之後,他說:『你離開法國去德國做得很好。你就別再考慮回荷蘭了。你可以去奧格斯堡和紐倫堡。這兩個地方都是工藝美術師的天堂。假如你願意,你可以從那兒去威尼斯。但你。旦嘗到德國大城市的滋味以後,你就再也不想在意大利或別的國家呆下去了。要曉得,歐洲只有一個誠實的國家,那便是德國。既然你很老實,我又是個流浪漢,對我們兩人來說德國真是天造地設。』我叫他把這點說清楚。一個國家怎麼能既適合老實人又適合騙子?『嘿,你真是個初出茅廬的人。』他說道,『這道理很簡單。這是因為,在一個誠實的國家裡,敲詐老實人的騙子要少些,而可供騙子敲詐的老實人更多些。由於我老實,我曾有幸碰到一個友好的騙子。你就做我的夥伴吧。』他說道,『我去紐倫堡。我們將會錢袋裝得滿滿地到達那兒。我將教會你庫爾-德-布瓦、庫爾-德-扎特,教你如何乞討,如何哼唱,如何哇裡哇啦地說黑話,如何偽造腫瘤,以及在身上畫上膿瘡、潰瘍。而這些連魔鬼也騙得住。』我顫抖著告訴他,我寧可死也不願幹這種事來羞辱自己和家裡的人。」

    伊萊:「好小子!好小子!」

    「嘿,當叫化子對我這種人說來能算什麼恥辱呢?乞討是一個既古老而又十分受人尊敬的奧妙東西。如果神聖的僧侶、主教、帝王想贏得上帝的微笑,他們該怎麼辦呢?嘿,洗洗乞丐的腳就行了,因為乞丐都是聖徒們的寵兒。『聖徒們都不是傻瓜。』他對我說道,然後真的把腳伸了出來,『瞧吧。這隻腳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王——法國的路易王——在上個升天節給我洗的;而第二天禮拜五它卻被一個小村莊的刑官銬在腳枷裡。』我對他說,願上帝開恩,讓我的腳能在如此崇高的榮譽和如此卑下的恥辱之間走一條誠實而安全的道路。他說,既然我沒有勇氣乞討,他將遷就遷就我的怪德行。我將在他領導之下幹活。他充當大腦,我充當手指。這時他擺出一副法官的神氣,坐在路旁一堆沙灰上,嚴格地盤問我能幹些什麼。起先我說我身強體壯,肯幹活。『呸!』他說道,『一條牛也是身強體壯肯幹活嘛。你說說,哪些是公牛爵士不能幹而你能幹的?』『我會寫字,我曾獲得一個書法獎。』『你能寫得有印刷工人那麼快?』他嘲笑道,『還有什麼?』『我能畫油畫。』『這倒好些。』聽到他這麼說,我幾乎想撕扯自己的頭髮,因為我的目的就是去羅馬以書法謀生。我又說,我能彈點索特裡琴。『那很好。你能講故事嗎?』我說能,能講成打的故事。『那麼,』他說道,『我從現在起就雇你。』『雇我幹什麼?』我問道。他說:『你放心,淳樸的先生,不是叫你幹什麼昧良心的事。我將一路上負擔你吃的,給你找工作。我只取你收入的一半。』我說『同意』,和他握手表示一言為定。『僕人,』他說道,『我們將用餐了。不過你用不著站在我椅子後面。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沒有椅子;第二,我更喜歡講友誼,而不喜歡講排場。』說著他從行囊中取出雞、肉、酥餅、十幾種包在亞麻紙裡的香料,以及國王才吃得起的酒。我一生還從沒吃過比這個乞丐(也就是我當今的主人)從行囊裡取出來的更好的食物。等我們吃飽了,我就主張開步走。『不行,』他說道,『當僕人的不可過急地催促主人,特別是在吃了東西之後身體需要休息,而心靈傾向于思索。』於是他躺在地上,寧靜地仰望天空。忽然他問我天上是否也有乞丐。我告訴他我只聽說有一個,名叫拉撒路。『他唱庫爾-德-扎特比我更拿手吧?』他問道,看來十分忌妒。我告訴他不是這樣。拉撒路儘管是個乞丐,卻很誠實。他每天用富人桌上掉下來的麵包屑充飢,並讓狗用舌頭舔他的膿瘡。『僕人,』他說道,『我發現你身上有個很壞的毛病。你喜歡亂社謊。扯謊的目的既然是為了騙人,那麼亂撒謊就和亂摸魔鬼的尾巴一樣糟糕。我禱告上帝,但願你能表明你畫油畫比你扯謊更拿手一些。否則我就算被你騙吃了一頓飯。要知道,沒有哪個叫化子會吃麵包屑的。他只可能吃一個國家的山珍海味。狗也不會舔叫化子的膿瘡,因為它們都是用老鼠藥或吃來口澀的酸液偽造的。而這些東西,不光是狗,就連豬也覺得噁心。我的膿瘡是根據我自己的配方假造的,我看沒有哪隻狗想舔它兩下。我算是做了一筆很壞的生意。你是個騙人的傢伙,我疑心你還是個傻子。』我不屑於理睬他這一大堆廢話,因為它們把上帝的真話指責為謊言,只因為我說的不合他的口味。他站起來之後,我們便一道上路。我們很快來到一個地方,見有兩家小客棧,相距還不到一浪遠。『歇下來吧,』我的主人說道,『它們的紋章退色得很厲害——這正合我意。你進去,別和主人打交道,要找到他的老婆,把她這客棧吹得天花亂墜,但切莫吹它的紋章。然後你提出願意十分廉價地給紋章上色。』我走了進去,告訴那主婦我是個油畫家,願以低廉的價格把她旅店的紋章修飾一新。但她給我碰了一鼻子灰,馬上打發我走。我去見我的主人。他難過地唉聲歎氣。他說:『你只有靈巧的手指,沒有能說會道的舌頭。我算是做了筆很壞的生意。你來聽我是怎麼哇裡哇啦地奉承人家吧。』在兩家客棧之間有道很高的籬笆。他走到籬笆後面,一分鐘之後就扮成個體面的商人走了出來。我們走到別一家客棧。我聽見他如此肉麻地吹捧它,以至那女店主也不禁臉紅起來。『不過,』他說道,『你們店有個小小的、小小的缺點。你們的紋章已經退色,不光彩了。只要你同意,只消花你一個銀法郎,我這徒弟當中最聰明的一個就能使您客店的紋章光彩奪目。』她還在猶豫,那無賴便對她說他已經給近旁的一家小客店修飾過紋章,現在那客店的面貌簡直像星空般燦爛。『你聽見了吧,我的男人?』她嚷道,『三蛙客店的紋章已經油漆一新了,難道四謂客店要在它面前顯得寒倫嗎?』於是,我就開始給紋章上油彩。我的主人像個老爺似的站在一邊,指點我該怎麼做,同時給我使眼色,叫我別聽他的。最後我賺得了一個銀法郎。不料他又帶我返回三蛙客店。在路上他給我添上鬍鬚,化了裝。對三蛙客店吹捧一番之後,他便介紹他是怎樣對四猖客店進行裝飾的。於是,那三隻頭腦簡單的可憐青蛙便欣然跳進了他的羅網,而我又賺得了一個銀法郎。接著我們又繼續往前走。他找到他的枴杖,叫我走在前面。我們又回到四蝟客店,這次他表演了一番他所謂的『印上的瘡疤』以及他的一些痼疾,從而既搞到了金錢又搞到了食物。他說:『來,讓我們平分吧。』我立刻給了他一個法郎。『我做了一筆好生意。』他說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畫師,不過花的時間太多。』我告訴他:『在誠實的手藝活計上總不能既快又好。』他說:『那麼你就干快些吧。』他告訴我,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叫蓬-貝克。我可以叫他庫爾-德-扎特,因為這是我們初次見面時他唱的小調的名字。當我們來到下一個城市的時候,我的主人庫爾-德-扎特給我買了一個索特裡琴。他在路邊神氣十足地擺出一副音樂鑒賞家的樣子,活像人們過去評判出於虛榮而吹奏的馬爾西雅斯及阿波羅的派頭。我彈了支曲子。『懂音樂的蓬-貝克,你奏得還可以,』他高傲地說道,『現在你用喉嚨唱唱吧。』於是我唱了一首善良的僧侶教給我的動聽的歌曲;唱著唱著,不禁使蓬-貝克,即過去的傑勒德,想起了他的少年時代和家庭,眼裡冒出了淚水。我的主人抬起頭來,面孔像個挨了一頓痛打或喝了一口難吃的藥水的小娃娃。『得了吧。別再唱那叫人肚子疼的玩意了,』他說道,『那玩意永遠不可能從莊稼人的錢包裡騙走一文錢,而只能使奶媽的奶變酸,使奶牛跳河,以免聽見這種調調。怎麼,你這偽善的傢伙,難道我給你買了這麼個又新又好的索特裡琴,是為了叫我想起我未來的下場嗎?你聽著,你唱的必須是能使心靈歡暢,能使行吟詩人的錢袋裝滿錢的歌曲。』接著,他唱了如此褻瀆神明的一段小調,而且唱得如此淫穢,我只得避開他一段距離,以免懲罰的雷電會擊毀我的新索特裡琴。好在這是冬天,沒有雷電襲擊的危險。於是我說:『主人,上帝很和善。要是我掌握雷電的話,你先前唱的那個很褻的小曲將是你唱的最後一曲。你真是個髒嘴髒舌的傢伙。』

    「『嘿,蓬-貝克,你怎麼了?』他說,『我真是做了一筆壞生意。瞧你的心真乖謬,簡直是離經叛道。』我叫他少說廢話,別浪費口舌,我決不會唱些很褻的歌曲來羞辱我的家人。『那麼,』他不高興地說道,『等我們在路邊把火一生,你就響起你的音樂匣子吧!這樣我們倒可以對付目前餬口的需要。但要靠你的——

    善良的人們,讓我們悲愁哀傷吧;

    讓我們擺出一副憂鬱的面孔,

    通過我們的鼻孔,

    如泣如訴地哼唱聖歌吧。那可永遠永遠不成。那你等於走遍洛林的街道叫賣:「摩靡之音,摩靡之音,誰買我的靡靡之音?』」我們這兩個不要好的朋友便這樣往前行進。忽然,我心生一念,請他給我再哼一支他那種惡作劇的小調。這時他擺出一副笑臉,又像夜鶯那樣唱起他的黃色歌曲。我用手指頭塞住耳朵。『別唱詞,只唱調得了。』啊,瑪格麗特,請你注意魔鬼奸狡的惡毒!他竟把最悅耳的調子來配最令人噁心的內容。」

    凱瑟琳:「這倒是像《聖經》那樣一點不假。」

    西布蘭特:「媽,你怎麼知道呢?」

    科內利斯:「啼!啼!啼!」

    伊萊:「別說話,你們這些傢伙真靜不下心來,讓我聽我兒子講吧。他比你們聰明,也比他同歲數的人更聰明。」

    「『你這是搞什麼名堂?』他說道,不過還是向我讓了步。很快我收集了他三個小調。不過我不願意讓庫爾-德-扎特知道我在動什麼腦筋。俗話說:『別讓傻瓜和小娃娃看你未完成的作品。』這時已經天黑,附近就是一個小城鎮,我們各人去歇各人的客店,因為我的主人不肯在天明以前卸下他的破爛衣裳和膿瘡,而我也不肯和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叫化子同住一個客店。我們商定天一亮就在路上碰頭。以後我們繼續分開住宿,經常是在住宿的城鎮外面晚上分手,早上碰頭。一天,我半夜裡醒來,思緒聯翩,不覺萌生出一些好的念頭,心靈頓時感到一片光明。我想起我的瑪格麗特曾反對我拿市長的錢袋。你說:『不管你怎樣對它進行粉飾,終歸還是盜竊。』但我硬要自作聰明。現在好了,我等於是把盜來的東西又讓別人從我手上盜走了。怎麼來的怎麼去。所以我說:『上帝不是殘酷,而是公正。』我許了一個願,只要將來有可能,我願分文不差地把錢賠給市長。第二天早上出發時,我雖然還是感到憂愁,心裡卻充滿了希望。如今錢袋不在了,我反而覺得輕鬆一些。我的主人拄著枴杖站在城門口。我對他說,我很希望他是另外一副裝束。他說:『當叫化子,就別挑三揀四了。』不過很快他就叫我給他鬆綁,因為他很難受。他感到頭發暈。我告訴他,像他這樣強行扭曲自己天然的形體,很難說是健康的做法。他什麼也沒回答,只是把手放在腦袋上,顯得很害怕的樣子。他很快就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像個球似的滾在地上,全身抽搐得很厲害。我感到恐慌,不知如何是好。我跑過去拉他。但他越來越難受。只見他咬牙切齒,口吐白沫,忽然全身彎曲得像一把引在空中蹦了許多下。我給他驅邪,結果使他更難受。附近一條溝裡正好有水,水倒不怎麼清。我見這可憐的傢伙掙扎在死亡線上,便用帽子盛滿水,迅速地跑過來把水灑在他身上。誰知我的老闆竟當我的面大笑起來。『得了,蓬-貝克,憑你的良心說吧,我絲毫沒有忘記我的本行。』我握著濕淋淋的帽子站在一邊,怒目而視。『難道是裝的嗎?』『還能不是裝的?』他說道,『真的突然發病是最叫人可憐的。但比起我這一套來只算得上小巫見大巫。藝術畢竟勝過自然。』『你看你鼻子還在消血。』我說道。『不錯,不錯。這只是我用根草戳了戳鼻孔。』『你嘴角還在起白沫。』『呵,只消一小點肥皂就能起一堆白沫。』說罷,他從嘴裡抽出豆子大小的一個東西,『蓬-貝克,你真是福星高照。你應當感謝上帝把你帶到了一個了不起的主人跟前。他每天都在給你上課。明天我們將學習庫爾-德-布瓦和其他科目,今天你得認我作魔鬼的王子。說實在的,魔鬼的王子也是一切善良人的王子。』這時他感到非常自豪,忘了昨天的怨氣,跟我大談乞丐。我原以為乞丐就是乞丐,沒有更多可說的。但他卻向我介紹了遍佈法國、德國和英國的足足三十種之多的遊行修士的名稱和特點。這神氣十足的傢伙竟把這三個王國稱做他統治下的三個省份。我想,他的寶座不外乎就是那囚禁小偷的足枷。我們來到下一個村莊,見村莊外面有人去吃飯的時候留下了一輛手推車。見到這輛車他便說道:『我將把我的身體捆成一團,讓你用這手推車推著我走。我的殘廢,再加上你把你可憐的老爹爹推著走的孝心,準能把那些鄉巴佬敲詐個夠。』我當下表示拒絕。我說我願為他幹活,但不願參與他的乞討。『難道推個叫化子不算幹活嗎?』他說道,『把那塊髒石頭也扔進來吧。且慢,我要把它再弄髒一點,並發誓說這是聖墓上掉下的一塊石頭,而你是從耶路撒冷把我和石頭用車子推來的。』我說:『推一對冒牌貨,一個石頭做的,一個人肉做的,固然算得上幹活,而且是艱苦的活,但算不上誠實的活。這簡直是玩弄你所說的魔鬼的尾巴。主人,還有一點我要提醒你。要是下次你再打算勾引我干騙人的勾當,你可別對我說什麼可憐的老爹了。你這樣做會使我想起我親爹的面孔。他是荷蘭最老實的人。真不幸,他和我鬧翻了。不過,儘管我得罪了他,我可永遠不想羞辱他。』親愛的瑪格麗特,聽到這騙子說『你可憐的老爹』,我真是心如刀絞。『好吧,』老闆陰鬱地說道,『算我做了一筆倒霉的生意。』這時,他忽然看見道旁有一棵樹。『你去讀給我聽聽那樹上寫的什麼。』我走去一看,見樹上什麼也沒有,只是畫著一個長方形的輪廓。我如實地告訴了他。『對你這修士的知識暫時就考這麼多。』他說道。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後,他又叫我去認牆壁上畫的一個東西。上面只不過是個用小刀或釘子刻的圓圈,圓圈當中有兩個小點。我又如實地告訴了他。他說道:『蓬-貝克,那方塊是個警告。是某個好心的圖魯昂德遊行修士往西去穿過村莊時留下的,意思是有危險。那中間有兩點的圓圈是我們這個行道的另一個弟兄畫的,意思是說,那畫的人,不管是洛林-塔拉普、特裡布勒,還是卡丹-庫爾-德-布瓦或別的某個人,在這兒乞討的時候挨過揍,並在斯特拉賓監獄蹲了兩個月。』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至於說到書籍,那你們的都只能算是裝在包包、裡的可鄙的小書。我的書只有三本:法國,英國,德國。它們都是用一種語言寫的,好讓我的弟兄們和各國的人民都看得懂。這個才是我所謂的學問。既然這兒的人要鞭打和監禁有膿瘡和殘疾的叫化子,我得到我的化裝室去一下。』說罷他就衝到一個籬笆後面,不一會就道貌岸然、衣冠楚楚地走了回來。穿過村莊以後,我在一個足枷上坐了下來。正當那剃頭匠的徒弟在一塊大石頭上磨剃刀時,害怕大城市的我則對著這小小的村莊彈起我的索特裡琴。我把琴定好音,用兩個木製的琴撥靈巧而敏捷地上上下下撥動著琴弦,接著,倣傚我聽到該國行吟詩人唱過的那樣,大聲而響亮地唱道:

    「誰想獲得知識,誰就來聽我的故事。』反正唱的都是一些廢話。男男女女的村民很快聚集在我的周圍。這時我停止唱歌,在索特裡琴的伴奏下吟誦了一段取自《聖徒行傳》的快樂的短故事。這《聖徒行傳》是我據以杜撰愉快故事的一個手冊。唱完以後,我馬上又彈起來,並在索特裡琴的伴奏下打口哨哼了一個庫爾-德-扎特的魔鬼小調。你知道,上帝給了我一個無論在音域或音調上都少有的打口哨的本領。我明快而響亮地打著口哨,哼著快活的曲調,並在快速的時候徐徐地撥弄琴弦,徐緩的時候則跳躍式地撥弄琴弦,有時甚至停下來,像雲雀在空中撲動翅膀那樣在一個音符上顫動。村民們一個個都像要把我吞掉似的如醉如癡地聽我彈唱。我轉過頭來一瞧,只見我的主人要錢心切,手心發癢,已把帽子扔在地上;銅板在一個勁地往帽子裡面拋。我認為,光打打口哨就把窮人口袋裡的麵包騙出來,是很不道德的事。於是我停止彈唱,打算走開。但我發現我並不能利落地馬上走掉,因為男人和女人都摟著我拚命地親嘴,儘管他們滿嘴的大蒜味。『你瞧,主人。我認為這是把魔鬼劈成兩半,而保留其潔白的一半。』他說,『蓬-貝克,我真是做了一筆好生意。』接著他對我說,他要到聖地去一趟,要我留在原地別動。我留了下來。只見他跳過一條溝,往教堂公墓走去。教堂執事正在挖一個墓穴。我的主人和他閒聊了一陣之後,便帶著一個指關節骨回來。不過,當時我還摸不著頭腦,為什麼他要把墓地稱為聖地,只是飯後才把事情搞清楚。當時,我正在給一個小客店的紋章上油彩,他乖乖地坐在我旁邊,不聲不響地拿著那骨頭又是削又是銼,還不停地用紙擦光。我對他說,誠實的工作豈不也很有味道嗎?『像雨水一樣的味道。』他嘲笑道。『你在幹什麼?』『在做一對骰子。剩下的骨頭將用來做一個聖安東尼的拇指骨和聖馬丁的小指骨來騙騙虔誠的信徒。』真是個無賴!親愛的瑪格麗特,你可以看到,在前往萊茵河的途中我們的生活是怎麼過的。倚仗著那兩個我最不重視、最不賴以為生的技藝,每到一處我都受到人們的歡迎。如今我已窮得不必再害怕什麼強盜了。但掙來的錢也能使主僕二人在路上維持生活。晚上,我經常給某個旅店老闆或老闆娘畫張像,因此離開旅店時反而更富了一點。當然這只是少數人才有的幸運。但我的老闆卻很瞧不起這種平靜的生活方式。他說:『我喜歡生活有變化起伏。』說實在的,他倒是不缺乏變化起伏。他可以在一天之內比我花三天工夫掙的還多。但碰上一個倒霉的日子,按他自己的話說,那就簡直是成天遭到雨點般的拳打腳踢,而不是接到雨點般扔來的錢幣。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瞧不起我,說我的思想機械得可憐,並且蔑視我的藝術,而吹捧自己化裝的藝術。

    「不過,偶爾他還是顯得很不自在。當我們穿過艾克斯城的時候,我們碰到一個乞丐很快從旁邊走過去,一隻手抓著馬車的尾部,酷刑吏則不斷地用鞭子抽打著他那血淋淋的裸脊背。那勇敢的傢伙,即使遭到如此的鞭打,也不表示絲毫悔恨。每抽打一次,我的心都要畏縮一下。我的老闆則垂著頭不敢張望。

    「『遲早會這樣的,蓬-貝克,』他說道,『遲早會的。』看到他那憔悴的面孔,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不久我們來到一個城市,這城市的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了,但記得是在一條美麗的河邊。我們來到橋底下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全身發抖。我問:『喂,出了什麼事?』他說:『啊,真瞎眼了,他們在那兒處死罪犯。』他硬要坐一條船,從水上過河。但這正如俗話所說的那樣,跳出油鍋又落進了火裡。船夫告訴了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說處死的是一男一女,因為他們偷竊別人屋子的玻璃窗。那男人天明時已被絞死,而那女人則將被活活溺死。說時遲那時快,船夫剛一說完,施刑的人就把那女人往橋下一推,使她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掉進了河裡。啊,瑪格麗特,那要命的『撲通』落水聲多麼淒慘!甚至現在還在我耳邊迴響。但更慘的還在後面。雖然她被捆著,可又浮了上來,口裡喊著:『救命呀!救命呀!』我當時什麼都忘了,一聽到婦女喊救命的聲音便準備跳下水去救她。要不是船夫和庫爾-德-扎特緊緊抱住我,而且坐在小船裡的劊子手的幫兇已趕來把他那帶鉤的桿子纏住了她的長髮,並把她硬按下去了結了她的生命,我肯定會跳下水去的。啊,聖徒們豈是以這樣的方式回答我們求救的呼聲!可憐的庫爾-德-扎特痛苦地呻吟著。我則坐著,一邊捶胸頓足地哭泣,一邊呼喊道:『上帝是用什麼來製造人心的喲?!』」

    讀信的人讀不下去。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淌了下來。傑勒德在洛林哭泣,她則在鹿特丹流淚。對她的心靈來說,把他們隔開的距離不過像房間的寬度那樣,只有幾步之遙。

    信中許多感人之處以及讀信者的女性之美,使伊萊深受感動。這時,他十分和藹可親地說道:「別急,姑娘。我想,你們當中應該有個人找個小凳子來給她墊墊腳。瞧她很快就要坐月子了。」

    「要是我膽子大一些的話,我會為她干比這更多的事。」凱瑟琳說道,「拿著,科內利斯。」她遞給他一張小板凳。那位貴人,儘管比以前更恨瑪格麗特,卻把它接了過去,小心地墊在她腳下。

    「太太,您真是大客氣了。」她支吾著說道,「我馬上就往下讀。這是我報答您所能做的惟一的事。」

    「我看到我的大老闆臉色灰白,顯得十分驚恐。我想這可怕的悲劇來得正是時候,好警告他及早回頭。於是我竭力勸說他改邪歸正,對他大談犯罪者及其可怕的下場。他說:『太晚了!太晚了!』一邊咬咬牙齒。我告訴他,『太晚』二字是魔鬼最喜歡對悔悟者的耳朵悄悄講的兩個字。我說:

    上帝是仁慈的,

    是不會讓有罪的人絕望的。「太晚了!』他再次說道,一邊咬著牙齒,扭曲著面孔,彷彿毒蛇在咬他的內臟。但是,天哪,他的心簡直像流水一般瞬息萬變。我們還沒來得及走到城外,又見他在歡喜地唱歌了。城門外一株小樹的樹枝上吊著另一個罪犯,離地面還不到一碼高。一看到這個情景,這浪子馬上又收起了他的樂曲。我們還沒有走出一浪遠,他便假裝掉了念珠,跑了回去。正如我將告訴你的,當然不是抱著什麼好的企圖。我十分緩慢地漫步前走,並時常停下來。忽然,他又跋著一隻腳,綁著繃帶走了過來。我問他是怎麼搞法,竟裝扮得那麼內行。『啊,這是我的奧妙。要是你想知道,你得參加我們的幫會。』這時我們正穿過一條窄巷,在巷口看到一個寫有字的石頭,用一個叉形符號告訴叫化子,應當往哪邊走。『這是說那邊有農舍,正等待著您的光臨。』他向那座農舍走去,帶著食物、錢和酒回來了。『這傢伙起了作用。』他說道,一邊驕傲地拍拍他的獨腳,然後解掉他的繃帶,帶著一副自豪的表情指給我看他小腿肚子上的一個洞,大得幾乎可以把你的拳頭放進去。要是不熟悉他的鬼把戲,那麼,這隻腳很可能會騙走我最後一個銅板。很快,我們看見路邊又有一座農舍。他向它走去。我站在那兒考慮了半天,是否應當獨自跑掉,以免自己因為他的緣故而遭致羞辱?但正當我猶豫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很大的鬧嚷聲。我的老闆被一個農夫和他的幫工痛打之後,正跛著腳呼喚著我向我走來。那兩個莊稼漢狠狠地揍了他一頓。但更大的災禍正接踵而來。一個惡作劇的傢伙放出一條公驢般的大狗,大聲吼著追趕他,頓時把他踩倒在地。我料想這傢伙必死無疑(但他卻命最大,最不容易死),便抽出我的劍,吼著跑過去。還沒等我走近他身邊,那大狗已經扯掉了他的壞腿,帶著它狂吠著跑回它的窩裡。庫爾-德-扎特鬆脫了捆著他的繩結,像只四鳧似的輕快地跑來,頭髮豎立著,用兩根枴杖向身前背後扑打著假想的狗,宛如一個歪歪倒倒的風磨。他順著大路跑去。我慢悠悠地跟在他後面,發現他正在吃飯。『該死的昆司!』他說道,而且在整個吃飯過程當中,也只重複著這句咒語,『該死的昆司!』

    「『我說呀,我得搞清楚昆司究竟是什麼,我才會咒罵它。』

    「『昆司?嘿,昆司是狗嘛!』我連這個都不知道?唉,他真是做了一筆壞生意。『好了,好了,』他說,『明天我們就能到德國。那兒的人酷愛音樂。他們不打擾叫化子,除非叫化子附帶搞些欺詐。要是裝假搞欺詐,他們就會馬上把我們活活溺死。該死的德國人!」我們來到斯特拉斯堡。我帶著渴望的心情順著萊茵河望去。河水多急啊!它似乎在奔流過去,想把塞溫貝爾根用根針別在自己柔軟的胸脯上。只要有一根木頭或一隻槳,我就能一邊睡著,一邊滑著輕易地漂到你的跟前。這對我真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但我害怕我的家人不歡迎我,害怕鄰里譏笑我。同時,我希望我能勝利地回到你的身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遇到失敗和羞辱,從而也會使你感到羞辱的情況下回到你的身邊。出於這番考慮,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發出一聲聲歎息,不時地轉過身來望望可愛的萊茵河,然後帶著一副憂鬱的面孔和一顆沉重的心朝奧格斯堡走去。」

    「天哪!天哪!伊萊師傅,好太太,請原諒我吧!我沒法強使自己把這一部分一口氣讀完,因為我喘不過氣來。真傷心啊!他為什麼不聽從心靈的指引呢?難道他還沒有受夠危險、嘗盡辛酸麼?真傷心啊!真傷心啊!」

    信從她手上掉了下來。她低垂著頭,活像受了損傷的百合。

    這時,地板上響起了咚咚咚的聲音,原來是小凱特拄著拐棍,紅著臉,目光中充滿同情地走過去安慰她。「媽,拿水來,」她叫道,「我擔心她會昏過去。」

    「別,別為我擔心,」瑪格麗特微弱地說道,「我不想給人太多的麻煩。親愛的凱特小姐,你的善意使我更加堅強,因為,你關心我的情況,就說明上帝肯定沒有和我作對。」

    凱瑟琳:「聽見她說的了嗎,我的男人?」

    伊萊:「是的,老婆子。我聽見了,而且記在心裡哩。」

    小凱特回到她的座位上,瑪格麗特繼續讀了起來。

    「德國人比法國人更喜歡他們的紋章,因此我每天都可以找到工作。我幹活的時候,我的老闆便走到一邊去脫下他的衣服,換上他的破爛及其他殘疾的印記來欺詐老百姓。他把這個叫做『剔鵝毛』。於完以後,他就和我碰頭,要求我給他一半的收入,並用滴溜溜轉的犀利目光盯著我,問我是否如此卑鄙,竟把錢一分為三,而不是一分為二來欺騙我可憐的老闆。我氣得恐嚇他說,我將給他一個耳光作為他猜疑我的報復。從此以後,他都拿走他應得的錢,裝出一副信賴我的誠實樣子,儘管他那跳躍的眼珠表明事情並非如此。來到德國的初期,我們吵了一架。我曾看見他從一個獄吏老婆手上買了個頭骨,非常熱心地把它擦乾淨。我想:『他怎麼能揣著這樣一個做人之物而不悔悟,明知他的歸宿何在,而死不回頭呢?』不久我就看見他把它冒充聖巴爾納巴斯的頭顱賣給一個婦人,還編造了一通鬼話,足以騙得過一個希伯萊人。我把它從他們手裡一把奪過來,又一腳踢到一條溝裡。我說道:『你這個不虔敬的騙子,你怎麼可以用一個死去的小偷的頭骨或者你某個難兄難弟的頭骨冒充一個聖徒的頭骨呢?』他溜之大吉。但那淺薄的婦人卻爬過去把頭骨拾起來,又畢恭畢敬地用圍裙給它撣掉灰塵,說它是聖巴爾納巴斯,然後帶著它走回家去。我說:『Nonvultanservelli,sedpopulusvultdecipi(沒有哪只鵝想讓人撥掉它的毛,但庸人卻甘心受騙).』」

    凱瑟琳:「啊,多好的拉丁文!」

    伊萊:「說的是什麼意思?」

    凱瑟琳:「我不知道,不過這的確是拉丁文。這還不夠嗎?他過去就是花中之花。」

    「我對他說:『把你的索特裡琴拿走,讓我們分道揚鑣吧。你簡直是個活的監獄、活的地獄。』嘿,你瞧!我的大老闆跪了下來,求我看在憐憫的分上別把他攆走。『以後我該怎麼辦呢?我的確是那麼喜歡誠實。』我說:『你真喜歡誠實嗎?』他說:『是的。但不是扮演誠實(否則皇天不容),而是欣賞誠實,因為誠實是一個如此值得欣賞的好東西。哎呀,好蓬-貝克,要不是我,你差點餓死。別過河拆橋吧!你能說這公道嗎?不公道的。息息你的怒氣,可憐可憐我吧!我必須有個伴。在和你這種單純的人做伴以後,我怎能忍受我自己這樣的人呢?他可能要我衣袋裡藏的錢而割斷我的喉嚨。這還不算,這還不算。和你在一起,走起路來我也放心。和一個奸詐之徒走在一起,要是碰到一條窄路,我就不敢走在他的前面。哎呀,原諒我吧。現在我知道你忌諱的是什麼了。我將特別當心。我將只敲世俗性的竹槓。』『就這樣吧。』我尋思道,『榜樣是有感染力的。當我們到達紐倫堡的時候,他也許已經變成老實人了。到紐倫堡還有好長的路哩。』看到他變得這樣謙卑,我說道:『好吧。脫掉你的破爛,把你自己弄體面一點。這有助於我忘掉你是怎樣一個人。』他照我說的做了。我們坐下來不著邊際地聊天。不一會兒就有個可敬的香客走了過來。只見他的帽子周圍插滿從聖地拾來的貝殼,掛著一串念珠,珠子一個個大得像野鴨蛋。腳上穿的是涼鞋。他疲倦地靠在他那長長的枴杖上,給我們每人一個貝殼。我的老闆不想要它。但我為了給他樹個好榜樣,收下了一個。我給這香客兩個銅板,為此受到他的祝福。他剛走不久,我們就聽見一陣狂野的叫聲,接著便看到一幕可悲的景象:一個男人用鐵鏈拉著一個發瘋的女人。女人衣衫襤褸,像隻狼似的嗥叫著。當他們走近我的時候,她開始把她的破爛衣服撕成碎片。那男人求我們給他一點施捨,並向我們訴說他的困難。他說這女人是他的老婆,瘋得無可救藥。他不能一個人在田里幹活,而把她留在家裡讓她放火燒房子。他也不能沒有聖徒的幫助而給她治好病。因此他向聖安東尼許了願,只要能治好她,就送他六磅蠟。正是這個緣故,他想向慈悲為懷的善人討點錢。那女人一看見我們,便揮舞著她的長手指甲向我撲來。我害怕得血液都幾乎凝結起來,因為她的面孔和滾動的眼珠以及猛禽爪子似的指甲簡直跟魔鬼的一般可怕。但握著鐵鏈的男人猛地把她扼制住,並用鞭子狠狠地抽她作為懲罰,以致我喊道:『算了!算了!她不能為她於的事負責。』說罷我給了他一個銅板。他們走了之後我說道:『老闆,我真不知道這兩個人誰更值得可憐。』他對我大笑起來。『蓬-貝爾,瞧你多公道吧。』他說道,『你挖苦你善良的、與誠實相去無幾的可憐的主人,而把你的施捨給與一個窩柏。』我說:『窩柏?窩柏是什麼?』『嘿,窩柏是個裝瘋賣傻的爛女人唄。她是我們這伙當中的一個女人,裝瘋賣傻,而自知裝得很蹩腳。我真為她和你感到臉紅。此外,你還白花了兩個銅板來買所謂聖地的貝殼,其實它最遠不過來自諾曼底。我自己就曾經在海邊拾過幾十個貝殼,把它們賣給了真假香客,讓他們用這些來騙騙你這樣的傻瓜。』『什麼!』我說道,『那可尊敬的香客也是……?』『我們這一夥的!』庫爾-德-扎特叫道,『我們這一夥的!在法國,他們叫「科幾亞爾」,這兒叫「卡米耳勒爾」。你責備我偶爾賣個假聖骨,卻把你賺來的錢浪費在專賣假貨的人身上。我告訴你,蓬-貝克,』他接著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塊真正的聖骨。聖徒們早在一千年以前就死去了。他們的骨頭早已和塵土混在一起了。聖骨的買賣是屬於和昨天打交道的買賣。目前歐洲有四萬個流浪漢靠這謀生,賣的是四五十個死屍的「聖骨」。啊,陳腐的謊話!至於從那真正的耶穌受難地來的遺物就足夠建一個科隆大教堂了。既然如此,為什麼可憐的庫爾-德-扎特就不能從老百姓手上掙個銅板呢?你真是個專橫的壞僕人,竟阻止你可憐的主人和那些婊子養的朝聖者、香客、黑衣、灰衣和拄拐棍的遊行修士分點贓。要曉得,這些人都是我們這一夥的,都幹的是我們這個手藝,只是在行業中他們是大師,而我們是可憐的學徒。』他的舌頭真有一尺半長。

    「『別再講你那些不虔敬的詭辯話了。』我說道,『你說說看,走來的是伙什麼人。』他說:『是波希米亞人,說實在的。這將是這幫人中剩下來的最後一部分了。』人上來的是如此五顏六色的一大群,我想,親愛的瑪格麗特,你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走在他們前頭的人鋼頭長矛上打著一面旗子,腰上挎著一把長刀,穿著紫色的緊身上衣和皮外衣。以前,我從沒見過哪個活人身上穿過這種衣服。他戴著一頂貴族戴的帽子,帽頂插著一根艷麗的羽毛,背上背著一對死了的禽鳥。如果說這浪蕩的紈褲子是通過誠實的方式搞來這對禽鳥的,那我就大錯特錯。一個婦人和一個幼兒騎著兩匹瘦馬跟在他後面。瘦馬的兩側被鐵壺和鐵鍋敲打著,就像羊皮紙鼓一樣發著敲打的響聲。後面跟著的是騎馬的武士。馬拉著一車婦女兒童。一個健壯而懶惰的傢伙後傾著坐在車裡面,手中握著長矛;套在華麗褲管裡的雙腳擱在一個倒著的聖水桶上。桶裡是只剛下了崽子的貓,喜氣洋洋地坐在小貓上面。拉車的馬上坐著的騎士肩頭扛著一個圓包袱,上面站著一隻公雞,在興高采烈地啼叫。可憐的公雞,它也像某些人一樣為它美麗的羽毛感到驕傲。也許它更有理由驕傲吧,因為羽毛是它自己身上長的。一個婦人抱著她新生的嬰兒騎著一匹驢子。另一個可憐的年輕婦女則步行著,幾乎無法拽著自己再往前走,因為她已接近她的臨盆期。但她還是牽著兩個娃娃,孤獨無助地拖著他們趕路。娃娃們看起來真逗人笑。有些娃娃把飾有馬頭的棍子夾在腿中間當馬騎。他們昂首跳著,轉著圈子,很快就累得夠嗆,終於站著不動,哭了起來。這些小騎士立即被大人抱進馬車,挨了一頓揍。有個小孩,看起來更嚴肅一些,戴著一頂大人戴的帽子,帽子上插著羽毛,臉部幾乎全被遮住了。一位姑娘牽著他,走在埃及般的黑暗中。另一個背上背著一口鍋,頭和肩上罩著一個三英尺高的大土罐,幾乎把他的上半個身子吞沒了。所以,這娃娃也被一個三英尺高的女伴牽在手上,摸瞎地走著。等他們走過去的時候,我們兩個都盡情地大笑起來。我說:『我的主人,我的心真為這伙俗麗的人當中那個快要生小孩的婦女感到十分難受。你瞧她自己幾乎都走不動了,還得幫著弱小的娃娃趕路。』」

    凱瑟琳:「別這樣,別這樣,瑪格麗特。打起精神來吧,姑娘。你又不是什麼波希米亞人。」

    凱特:「媽,別說了。我想她不是為了這個,而是想到她的父親。唉,親愛的媽,你幹嗎要指出這個,使她臉紅呢?」

    理查特:「我也這麼說。」

    「他馬上就諷刺我。『嘿,那是個貝爾特列格爾嘛。』他說道,『你真是把你的同情心浪費在一個枕頭之類的東西上了。』我說他撒謊。『時間會證明的,』他說道,『等他們宿營時再看吧。』我們吃完東西並沉思一陣之後,便站起來往前趕路。我們發現,他們在路旁公地上的兩株大樹之間宿營了。他們生起了大堆的篝火,上面懸著一口鍋。有一棵樹就斜伸在火的上面,樹杈處懸著的一根鐵鏈則吊著一隻小山羊,正在火上烘烤。樹杈上坐著一個樣子淘氣的小孩,在不斷地轉動著鐵鏈,以免小山羊被烤焦。一位帽子上飾有羽毛的快活的少年正在宰殺一隻羊。另一個傢伙把一隻羊腿釘在木樁上。一位婦女剛擰斷一隻雄雞的脖子,從而結束了它驕傲的啼叫。另一株樹下,有四個流浪漢在一邊玩牌,一邊爭吵,每說一句話都要咒罵一聲。在這些言詞猥褻的賭徒當中,有一個帽子上飾有貝殼。這正是我原先碰到的那位可敬的朝聖者。一個長得年輕而標緻的婦人,穿戴得像只蝴蝶,坐著整理一堆髒破布。庫爾-德-扎特說:『那就是我原先說的窩柏。』我不相信地望了一眼,又再望了一眼。果然不錯。在她腳邊坐著的正是不久前還狠狠地鞭打過她的那個男人。我想他一定知道該鞭打什麼地方,否則他定會吃苦頭。她這時的確也在狠狠地整他,逼他給她穿針。他則畢恭畢敬地聽從她的吩咐。他們的喜劇到此已暴露無遺。庫爾-德-扎特告訴我說,『窩柏』們和她們的男人在宿營地就是這樣。她們硬要穿起她們華麗的服裝,哪怕只穿一個小時也甘心。她們還要戴上她們光閃閃的首飾,施展她們的權力。男人從不敢稍微頂撞一下他們的『窩柏』,要不然她們就會趁這個時候把他們趕走(就像我要趕走我的老闆),然後再找一個更溫順的男人做她的君主。老闆對我格格地笑了起來。很快我們就看到一個女人背靠著一棵樹,披頭散髮,臉色蒼白。旁邊一個姑娘把一個新生的嬰兒舉到她眼前,說著鼓勵的話。她丈夫是個粗人,正倒滿一杯熱酒遞給她,叫她鼓起勇氣。人們在她頭頂上方相鄰的兩棵樹的樹枝之間各扎上了兩塊頭巾和氈子,給她遮擋毛毛雨。就這樣,又有一個可憐的小流浪者來到了人間。產婦自家的親人正以吉卜賽人的方式照料她。但那些烤小羊的人、燉肉的人、窩柏和賭徒們,卻沒給她絲毫注意,就像一隻羊在田里生下小羊羔,過路的旅客不會給以任何注意一樣。我說:『老闆,你那不懷好心的猜疑該如何說好呢?過分的狡猾就像過分的單純那樣,會使人盲目的。』他笑笑說:『你得意好了,蓬-貝克,你得意好了。十之八九你會輸的。』我的確很可憐她,因為在臨盆的時候她還不得不呆在這麼多男人中間。但他責備我說:『我寧可同情你們的皇后和高貴的公爵夫人,因為法律規定她們只能在一群貴族和朝臣當中痛苦地呻吟。並且,既然出身體面,她們也只能害羞而悲傷地痙攣、抽搐。而這些吉卜賽女人不懂得什麼是羞恥,就像豺狼不懂得什麼是憐憫,兔子不懂得什麼是勇敢一樣。蓬-貝克,』他說道,『我看你身上有一種可悲的缺點。你在浪費你的同情心。這樣,你的同情心就剩不了多少可施捨給為你日夜操勞的好主人了。』說罷我們走上前去。他用某種奇怪的我一字不懂的希伯萊隱語和那些男人談話。流浪漢向我們表示歡迎,什麼都願意拿給我們。對於他們以及他們的財物說來,一切都是來也容易,去也容易。我們離開的時候,老闆對我說:『這是你的第一課。今晚我們將到達漢斯堡。你跟我到羅特博斯旅館去,我將讓你看看我們的人,聽聽他們的歌,特別是那些洛斯勒爾、杜徹爾、斯勒柏爾、吉克色斯和斯汪弗爾德斯。在英國我們稱其為發抖的吉米。還有松特維格爾、根塞瑞爾。在法國則是馬爾崗狄爾或裡福德、維讓蘭、斯達彪勒。再加上若干和我們一樣的外國人,比如彼爾特爾、弗蘭克米托、波裡松、馬蘭格熱、特拉德、盧福勒、惠卜賈克、東麥拉、格裡麥拉、賈克曼、巴特裡科、斯瓦德、奧特姆莫爾、瓦爾京莫爾……』『得了,』我打斷他說,『你簡直像魔王清點小鬼那樣津津有味。不過,我將把這些壞蛋和他們可詛咒的名字一一記在我的本子上,因為知識畢竟是知識。至於說要到他們當中去,那可不管死也好,活也好,我都決不願意。再說,』我繼續講道,『既然我有你這樣一個同伴,而你又是集世界上所有壞蛋之大成,那還有什麼必要呢?』我本想使他難為情,但他的臉孔卻驕傲得容光煥發。他把手擱在胸前,深深地欠身對我說道:『好蓬-貝克,如果說你缺乏機智的話,你的禮貌可真叫人佩服。我算做了一筆好生意。』說罷他便去羅特博斯旅館,我去歇一家體面的客店。在燭光底下,我給房東的女兒畫像。早晨出發時身上又多了三個銅板。我沒有找到我的主人,於是漫步往前逛著。不久他就從東邊走來和我碰頭,一邊不停地罵著狗。為什麼這樣呢?因為他騙得了蠢人,騙不了狗。最後我勸他別再咒罵,說黑話,把他的遭遇告訴我。他說:『我坐在一個寺院的大門外,滿身是膿瘡,露著讓過路的人看。啊,蓬-貝克,你可從沒見過比這更漂亮的膿瘡。嘿,銅板就像雨點般掉進我的帽子。這時修士們正巡遊回來,修院的狗跑出來迎接他們。哼!這些該死的狗!』『怎麼,倒霉鬼,它們撲在你身上咬你了嗎?』『比咬更糟糕,親愛的蓬-貝克。要是它們咬了我,我就賺錢了。但這些大白癡——我想它們只是些狗崽子,或者比這好不了多少——竟趁我坐著的時候,把我撲倒在地,一個個用舌頭舔我的膿瘡。這都是因為你這不老實的壞蛋曾發誓說,天上的天狗舔過一名叫懶骨頭的古代乞丐的膿瘡。』『不,不,』我說道,『我沒有講過這種事。你告訴我吧,既然狗並沒有咬你,而只是好玩地舔舔你,又有什麼壞處呢?』『什麼壞處?你真是個傻瓜。要知道,這一舔,膿瘡都被舔掉了。』『那怎麼會呢?』『怎麼不會呢?這些膿瘡都是新塗上的。難道你以為我那麼傻,會用毒老鼠的藥塗在自己的肌肉上咬出窟窿嗎?不。我是個藝術家,一個像他僕人那樣的畫家。我是用豬血和探麥粉攙膠水做成的制劑畫出膿瘡的。老鄉們看見我的膿瘡移到了狗的舌頭上便大笑起來。我也看見我前面有人露出了繩子和麻布袋。於是我跳起來叫道:「神跡!神跡!連這個神聖修院的狗也神奇起來,一下子把我的瘡治好了。善良的神父們啊,今天是哪個聖徒的生日?」「聖哀西多爾的。」一位神父說道。「聖哀西多爾!」我欣喜若狂地叫道,「喲,聖哀西多爾正是我的保護神。原來是這個緣故。」頭腦單純的鄉親們就像該死的狗吞掉了我的膿瘡那樣,輕信地吞下了我說的「神跡」。但修士們把我帶了進去,關起大門商量起來。我耳朵靈,聽見其中一個說道:「Caretmiraculomonasterium。」這是講的希臘語。至少不是叫化子的黑話。最後他們叫幾俗的師兄弟將我痛打一頓,然後沿著一條隱僻的小道把我帶上大路,並恐嚇我說,要是我再回城裡來,他們就要把我交給知事老爺。人們將把我當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活活溺死。他們說:「你現在應當利用教會的恩典改邪歸正。」得了!蓬-貝克,我們還是往前走吧。離這城市太近,我的生命不保險。』當我們往前走去的時候,他聳聳肩頭說道,『嘿,這些師兄弟們揍得可真厲害。我真想知道那修士講的黑話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他那話的意思是『這修院正缺乏一個神跡』。不過這話究竟想說明什麼問題,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他叫道,『你還不如說中午的太陽不清楚。要知道,那話的意思是說他們想動手創造神跡,在我身上創造神跡,從而收穫我播的稻穀。正因為他們這麼一說,他們恩人肩頭上才挨了拳頭,創造了那倒霉神跡的人才被打得滿身傷痕,被他們嚇唬著趕走了。啊,這些騙人的壞蛋!』我說:『你最好是抱怨你自己的奸詐吧。』『哎呀,蓬-貝克,』他說道,『我只不過是哄哄頭腦簡單的人。但這些修士卻要拔魔王翅膀上的羽毛。』我們走了一里格路,一路上他都怨恨自己不像他的僕人那樣是修院教養大的——否則他就會更好地利用這一點了。同時,他也挖苦了那些狗。『至於說修士嘛,天上還有一個哩。』『不錯,』我說道,『天上還有一個,那又怎麼樣?』他說:『總有一天他會和這些修士尊賬的。』我說:『也會和所有騙子算賬的。』那天下午一點鐘,我搞到紋章來油漆。我的主人則裝扮成害黃泣的樣子沿街乞討,並靠他油滑的舌頭和橙黃色的水腫般的面孔,裝回了滿滿一帽子錢幣。當時,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些特許的乞丐,其中有個還是市民早就喜愛的寵兒。這乞丐總是站在城裡最大的教堂聖馬丁教堂的門廊旁邊。他是個瞎子。人們叫他瞎子漢斯。他看見我的主人在街對面接銅板,並通過他玩的鬼把戲知道他是個騙子,便派人去報告衙役。我碰到我的主人時,他已經被衙役抓住,帶往市政廳去審判。我和許多人都跟著。無論是審判的威嚴,還是對自己所幹壞事的回憶,都不能使他感到絲毫羞怯。他像個喇叭似的大聲要求他的原告出場。瞎子漢斯的小廝走了上來。我的老闆對他進行了一番精細的盤問,問得他結結巴巴,狼狽不堪。最後他承認他什麼也沒看見,不過是把漢斯說的傳給了衙役頭。『這只不過是傳聞。』我的主人辯道,『你們瞧,這兒站著的是一個不幸人,被忌妒者背後中傷。站出來吧,盲目的忌妒者,快把你自己的謊言吐出來。』瞎子漢斯只好十分勉強地站了出來。我的老闆連珠炮似的向他發問,搞得他十分狼狽,十分尷尬。他一再問他,既然他是瞎子,怎麼能夠隔著一條街看見所發生的一切事和沒發生的某些事。如果他看不見東西,他幹嗎要走到這兒,舉手作偽證誹謗不幸的人。最後漢斯大聲地呻吟起來,沒法再說下去。一位市政官說道:『漢斯,的確是你不對。結果你自己的嫌疑比他的嫌疑還大。』市長先生是個胖得出奇的人。我想他的脂肪有一部分已經進入了腦袋。這時,他制止了那位市政官:『不。漢斯這人我們已經認識許多年了。不管他真瞎還是不瞎,反正他早已被認為是瞎子。好漢斯,你回教堂門廊去吧。這陌生的下賤人得趕快離開這個城市,否則得讓他受受鞭刑。』我的主人開始向我擠眉弄眼。這時有個市政官站了起來。他穿著威風的長袍,戴著金鏈子。這是一位要人,儘管在我們荷蘭不怎麼受重視,甚至被一些人迴避,但在德國和法國卻除了被判死刑的罪犯以外,普遍受到人們的捧場。原來這人正是一位絞刑吏。他說道:『要是您高興的話,讓我們首先看看,為什麼他的頭髮這麼密,又這麼低。』手下人跑過去一把提起庫爾-德-扎特的頭髮。啊喲,原來他兩隻耳朵的上半截軟骨都不在了。『這是怎麼回事,你這個壞蛋?』市長說道。我的老闆無所謂地說道,他記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的生命充滿了不幸和挫折。『貴人先生們,一個可憐人失去了一隻腳之後,在他的記憶中這種小小的不幸就不佔什麼份量了。』他看到這並不解決問題,便講出兩個有名的戰鬥,說他在這兩次戰鬥中都失去了半截耳朵,因為他忠誠而勇敢地與叛徒和叛逆者進行了堅決的搏鬥。但那絞刑吏向人們揭露說,他的兩隻耳朵恰好是同時被割的,而且是量著割的。『我的大人先生們,這可不是毛手毛腳的士兵們幹的事,』他說道,『顯然是我們這些人幹的。』到此,市長當場宣佈判決:『當前對你提出的這個控告並不能證明你現在有罪。但是,儘管你現在沒犯罪,你的耳朵卻證明你過去犯過罪。因此我要送你去呆一個月的監獄,並罰給新修的行會會館捐一個弗洛林,而後處以鞭刑,趕出城去。你還必須對絞刑吏支付鞭打費。』在場的市政官都表示贊同。我的老闆帶著滿臉痛苦的表情被拉進監獄關了起來。我心裡非常難受,試圖讓他對我講幾句話,但獄吏不准許。我在監獄附近徘徊了一陣子,忽然聽見一聲口哨。原來是庫爾-德-扎特正站在一個離地二十英尺高的狹窄的窗口旁邊。我走到窗子底下,他問我幹嗎到這兒來。我告訴他,我不願和他不告而別。他似乎十分吃驚,很快他那多疑的心就佔了上風。本來嘛,這也不是我來的目的。我告訴他還有別的目的:索特裡琴該怎麼處理?『那有什麼問題?』你知道,琴不是我的,是他的。我說我願把買琴的錢付給他。『那麼你扔給我一個裡克斯吧。』他說道。我數數我的銅幣,共合一里克斯零兩文。我分三批把錢扔給了他。錢全部到手之後,他輕聲叫道:『蓬-貝克。』我應道:『是,主人。』這時,那可憐的騙子顯得十分感動。『我原以為你一直在嘲弄我。』他淒愴地說道,『啊,蓬-貝克,蓬-貝克!要是一開始我就發現世人都像你這樣,我就會把我的才智用在更好的地方,我也就不會躺在這兒了。』這時他嗚咽了起來。『這琴我並沒有花上一個裡克斯。』說罷他把先前騙走我的那部分錢給我扔了回來。一生當中他總算老實了一次,但未免為時太晚了。他唉聲歎氣地祝我一帆風順。這就是我老闆的下場:他辜負了人們對他的公正,最後吃虧於人們對他的不公正。他失去了耳朵。但這不僅證明他自己有罪,而且也證明嚴酷的刑罰有罪。應該說,賬已經兩相抵消。不過,他也真是個危險的騙子。然而話說回來,他倒幫助我成熟起來,有勇氣生活下去。由於他善意的小聰明的指點,我帶著索特裡琴和畫刷往前趕路時比起帶那等於偷來的錢袋趕路要富足得多,因為那錢袋像個大槽子。到時候總會幹枯,而這兩件東西卻像股小小的泉水。」

    理查特:「他的思想多豐富啊。他離開我時,還是個鬈發的孩子哩。夫人,請原諒。請您往下讀吧。」

    「有一天,我一個人走著。說實在的,我感到心情輕鬆,因為我忠實的丹尼斯把旅途的空氣變得香甜了,只是可憐的庫爾-德-扎特又把它搞渾濁了一些。第二天,在經過一個貴族宅第時,一位穿著華麗的紳士和兩個僕人騎著騰躍的駿馬跑了出來,很快趕上了我。那紳士叫我站住。我暗自感到好笑,因為我全部的積蓄只是幾個銅板。他叫我脫掉我的緊身衣褲。我不再感到好笑了。『我的老爺。請想想看,這是冬天呀!一個可憐人怎能不穿衣活下去呢?』他告訴我,我完全猜錯了他的意思。他馬上脫掉他自己飾有許多毛皮的華麗上衣,連同緊身褲,雙手捧著遞給我。一個僕人告訴我說,這是一種自我懲罰:『大人不幸在喝酒的時候殺了他的堂弟。』他從頭到腳,連鞋子都和我換著穿。然後他讓我像個紈褲子一樣坐在馬上,而自己則穿著我的破爛衣服走在我的旁邊,背上背著我的索特裡琴。他說道:『好年輕人,你現在是德茨坦伯爵;而我,從前的伯爵,是你的僕人。好好扮演你的角色,幫我救救我那被鮮血站污了的靈魂吧!你得拿出一副高傲、愛發脾氣的貴族派頭,而我將盡量向你卑躬屈膝。』我告訴他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扮演這個貴族角色。不過,我該怎麼叫他呢?他要我只叫他僕人。他認為這才會給他最大的羞辱。我們沉默著騎了很長一截路。我想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巧遇,竟把我從乞丐的僕人一下子變成了伯爵的主人;同時又在苦思苦想,我如何能最巧妙地扮演主人的角色,而又不至像他的堂弟那樣一下子被他用刀捅翻,因為我完全不相信我這位貴族少爺的謙卑。據我所知,德國的貴族都像魔王一樣驕傲,像火一樣暴躁。至於那些僕人,當他們看到主人一下子變得如此謙卑的時候,都不禁相對暗自竊笑。」

    「唉,是什麼響呀?」

    這時,有個大鉛塊般的東西往門上一撞,門閂也被人笨拙地摸索著,再一撞,門往裡一轉,人們便看見賈爾斯穿著一套緊身的金色布衣,像只黃峰似的跳了進來。他跳到地板中間,受到了家人的擁抱。當他知道正在進行什麼事的時候,他大聲說,他更願聽傑勒德的消息,而不願扯閒話。

    西布蘭特指了指一張小椅子。

    賈爾斯把西布蘭特從一張很大的椅子上拉下來,自己舒舒服服、洋洋自得地躺在上面,從而表現出他對禮貌的看法。西布蘭特不得不將自己塞進那張容不下矮子那寬大心靈的小椅子。瑪格麗特繼續往下念。由於信的這一部分描述的地方(從蒙斯特直到默裡),我的讀者們大概都熟悉,即使不熟悉,也會在十多本有名的書中找到介紹,所以我打算跳過這些地理描述,很快過渡到他想起利用日記的形式寫信的那一部分。夾在當中的敘述可以簡縮如下。

    起先,他和他的新夥伴談得很少。他只是聽他們談,以便瞭解他們的特點和個性。無論是他的貴族僕人還是他僕人的僕人,都不會讀書寫字。看到他經常在本子上記點東西,他們自然對他產生某種敬畏之感。他記的東西中有一條就是「男人分文不值」,因為他發現那些兇惡的店主現在都在舔他的屁股,同時也沒有人懷疑是個布革商的兒子穿戴著伯爵的羽飾,而一位伯爵則穿著行吟詩人的破衣。

    這似乎使他感到很驚奇。他以年輕人的天真和坦率神氣十足地詳細談了這事。有一個地方,店主謙恭地請求他將他家的紋章賞賜給旅店。他高傲地答應下來。但店主感到驚奇的是,他竟然親自動手畫紋章。店主認為他親手動畫筆未免貶低了自己的身份。真伯爵在一旁憨笑著,手上捧著顏料缽;而假伯爵則在用兩把量尺畫的馬爾他十字下面畫上三隻直立的紅色鱔魚作為盾的紋章。起先,那些微賤的僕人顯得傲慢無禮。這不免引起那位貴族僕人的注意。他忽然忘了他進行自我懲罰的目的,竟拔出刀來,想割掉他們的耳朵,包括他們的腦袋。幸好傑勒德進行干預,救了他們的命,並嚴厲地譴責了那位伯爵。他們終於彼此有了瞭解,而高超的心智自然具有它應有的影響力。他十分拙劣地扮演著當代那種粗暴的貴族,因為他的心靈沒法使他顯得專橫冷酷,而他要打交道的是三個活人。他想方設法使他們比自己更快活,或者講故事和唱歌,使他們經常樂不可支,或者帶引悔罪的伯爵及其隨從隨著他的口哨和琴聲手舞足蹈。為了方便起見,他讓他們輪流騎馬,很快地穿過了這裡的田野和鄉村,大致每天騎行十五里格的路程。

    日記

    「元旦那天,我看到一個年輕的鄉下人去會一個陌生的姑娘。他吻了自己的手之後,把它伸給她;她微笑著握住他的手。這樣就算是雙方已經認識了。接著,他們就像老朋友似的嘮叨起來。我一生還從沒見過這麼漂亮、這麼優雅的會見。他們兩人都屬於出身微賤的一類。因此當我看到另一位姑娘走過來的時候,我便對我的貴族僕人說道:『為了進一步贖罪,你得壓抑你的驕傲和自尊。你走過去見見那個出身卑微的姑娘,吻吻你那殺過人的手之後,把它伸給她,盡你所能地好好和她交談交談。』我那貴族僕人謙恭地說道:『我服從我的主人。』我們便勒住韁繩,看他走上前去,吻了自己的手以後把它伸給那位姑娘。她馬上微笑著握住他的手,對他表示非常親熱,而他對她也同樣表示非常親熱。這時,她的一夥同伴走了上來。我叫他向她們脫帽致意,彷彿她們都是一些皇后。他照我說的做了。誰知這些姑娘們都一個個像籬笆樁一樣直挺挺地站著,既不動彈,也不說話。」

    丹尼斯:「哎!哎!哎!請原諒,諸位。」

    「這倒並不使我吃驚,因為過去她們就曾經使得可憐的丹尼斯十分發窘。那一整天,我都在試驗這些德國姑娘們。假如你向她們脫帽致意,她們就僵硬得像一群塑像,以保持距離來對待保持距離。假如你對她們開誠相見,按照習慣,以那種雖帶鄉土氣然而十分善意的吻手禮來對待她們,她們就既不拒絕握手回敬,也不拒絕老老實實地結為相識。看到這種情況,我真懊悔丹尼斯不能和我們一起跟她們攀談,因為他那樣喜愛女人。」(丹尼斯,你喜愛女人嗎?)這時,讀信的人帶著溫和、驚異的表情睜著兩隻紫色的大眼睛望著他。

    丹尼斯:「哼!女同伴,他要這樣說唄。憑著漢尼拔的鋼盔說,這可是她們的過錯,不是我的過錯。誰叫她們硬要有那麼溫柔的聲音、白皙的皮膚、金色的頭髮、深藍的眼睛,以及……」

    瑪格麗特忽然又讀了起來。「我利用她們待人的親切來回答我一些問題。我問她們是怎樣設法在聖誕節種玫瑰的。你知道,瑪格麗特,在整個德國,出身微賤的姑娘們只戴一種玫瑰花冠,蓋著頭髮作為頭飾,就像。比撒戴的桂冠那種模樣。雖然這會遭到貴人們的輕蔑,但在你我這些渺小的畫家眼中看來,卻要比當代一些粗俗。華美而機械的頭飾更美一些,因為它們點綴而不是遮蓋她們的柔髮,而婦女的柔髮正是靈巧的天工安在她們頭上的最美好的裝飾品。那些好姑娘聽到我仔細的詢問之後給我做了些介紹。玫瑰的蓓蕾在夏天收割以後便放到一個大土罐裡進行如下的處理:先放上層海鹽,再擺一串玫瑰花,在花上又灑上一層海鹽,然後再交叉地擺上一串玫瑰花。她們說,一讓玫瑰花互相接觸,事情就壞了。必須是按一層鹽一層玫瑰花的方式一層層地裝下去。每個罐子都要密封,保藏在冷的地下室裡。星期六晚上,主人或女主人(要是沒有男主人的話)把罐子打開,毫不吝惜,也不分高低貴賤地把花一一送給家中每個女性,之後再把罐子封存起來。誰想把蓓蕾變成盛開的玫瑰,只消把它們放在溫水裡泡一下,或放在爐子裡烘一下,再用被萊茵白酒打濕的軟刷子輕輕刷刷,就可以逗它們把花瓣打開。有些人還用玫瑰香水使它們重新發出芳香,因為,它們的香氣可惜已隨著夏天消逝了,只留下美麗的軀體失去靈魂地躺在粘土做的墳墓裡等待復甦。

    「有些人把玫瑰花、玫瑰蓓蕾和金色的肉桂混和在一起。我對這個很難表示讚賞,因為姑娘們美麗的柔髮上戴著盛開的玫瑰,走在積雪的道路上,依傍著白雪覆蓋的籬笆,將嚴冬與盛夏之美配合在一起,的確令人賞心悅目。有什麼比稱之為白雪的冬百合更美,又有什麼比玫瑰花更艷麗呢?要不是她們的迷信,我本會當場給她們畫張像。有個姑娘穿著她做禮拜穿的衣服,叉著兩隻腳,靠著她家茅屋的一角,茅屋低低的屋簷正蓋著積雪。她頭上戴著花冠,的確像一朵從冬天的胸脯上綻開出來的夏日玫瑰。我停住馬,取出鉛筆和畫筆想把她畫下來寄給你看。但那傻姑娘像是害怕邪惡的眼睛,或害怕著魔,竟把兩隻手蒙住臉,驚慌地跑開。不過,話說回來,她們也並不比塞溫貝爾根的人更迷信,因為那裡的人竟把你父親當做巫師。不過,既然此刻我能從人們心靈的愚昧中得到一點好處,悄悄不說也好。當我坐下來寫今天的日記時,我既無法組織我的思想,也無法組織我的語言。那些呆頭呆腦的人們正在大聲喧嘩,並對德國司空見慣的綵衣『弄臣』的無聊玩笑發出粗魯的大笑,使我十分煩惱。啊,可悲的小聰明,竟有人誤用它,走到戴尖耳帽,穿黃黃綠綠的奇裝異服的可憐地步。我想,真正的聰明應該屬於心靈上的聰明。我們在勃艮第遇到過一個誠實的姑娘。她是個侍女。雖然對於我的喜好來說,她過於隨便了一些,但她有膽量用粗暴的辦法把小丑們搞得下不了台。唉,我真是大愛離題了!還是言歸正傳吧。為了擺脫這些喧嘩的鄉下佬和旁若無人的笑鬧,我把一個指頭放進玻璃杯,用水在桌上畫了個大圓圈。那些鄉巴佬就像鹿望著貓似的斜著眼望它。圓圈裡我又畫了一個小圓圈。鄉巴佬都安靜下來。除開這兩個神秘的圓圈以外,我還把我從你家裡拿出來的那張羊皮紙莊嚴地擺在桌上。鄉巴佬們屏住了呼吸。這時我盡可能地板起臉孔,慢慢地喃喃念道:『瞧——上帝呀,你們在這兒扮演傻瓜——可真傻——竟敢在屋子裡這般吵鬧——散發臭氣——要想舒舒服服寫字也不行。』他們開始像白楊樹的樹葉一般顫慄起來。起先是一個個賠著腳尖溜了出去,接著是爭先恐後地衝了出去,只剩下我一個人。嚇得最厲害的是那個小丑。從來還沒有哪個小丑比這位小丑更妙地給自己還原了笨驢的真面目。這樣一來,那些最先傷了我弱點的人,也終於被我傷著了他們的弱點,因為在旅客的所有敵人當中,我最怕那一對世人:鬧聲爵士和臭氣爵士。但願聖徒和殉道者們原諒我的怪脾氣。由於這樣一搞,我才能在寧馨的安謐中給你寫信,告訴你一些不值得花費筆墨的瑣事,告訴你我是多麼愛你,固然這並沒有必要,因為你知道得很清楚。啊,親愛的瑪格麗特,當我望著姑娘們那些長在夏天開在冬天的玫瑰,我就彷彿看見了我們忠實愛情的寫照。它也是生長在微笑和幸福之中,但不幸的逆境很快就像狂風暴雨猛烈地向它襲來。不過,感謝上帝,我們的愛情並沒有失去它的綠葉,而是照樣盛開,開得十分美麗,耐得住人們對它皺眉、嘲笑,不怕監獄和放逐,就像那些可愛的德國玫瑰傲然盛開,不畏寒冬的白雪一樣。」

    「一月二日——我的伯爵僕人發現我不舒服,便帶我去參觀統治該地區的王公大人的馬廄。第一個院子裡是一匹馬的浴室,裝飾著二十二根柱子,雕刻著王公家的紋章。此外還有馬醫的店舖,陳設之豐富,連富有的醫生也會羨慕。馬廄是一個漂亮的四合院,三面都關著各國的良馬。每匹馬的鼻子前面是一個玻璃窗,帶有綠色的簾子,可以隨意拉上。馬的尾部有一根帶有黃銅盾飾的粗木柱。擰開一根管子,馬就可以從盾飾裡得到水喝。那木柱同時用做擺馬梳和擦馬布的櫃子。架子都是鐵的,每個馬槽用的都是亮閃閃的黃銅。馬也都覆蓋著紅外套。馬的上方掛著韁繩和馬鞍,隨時可以在一分鐘之內備好馬奔出去。馬廄裡關著二百多匹馬,其中一百二十匹是外國種。我們回到旅店時心中充滿了讚賞的心情。兩個僕役哀怨地說:『幹嗎我們生來是兩隻腿呢?』有個客氣的馬伕曾接受過我的酒錢,這時正站在茅屋前,邀請我們進屋去。進屋後,我見到了他的妻子和五歲至十八歲的大小兒女。他們只有一間房子。真是可惡而又極不文明。我問我的貴族僕人,他認不認識這個王公。他說他認識,並且經常在馬廄上的一個大理石間裡和他飲酒作樂。那房間裡有一個珍奇的人造石被用做餐桌,酒杯則都懸在它的尖頂上。酒宴正酣的時候,個雕像般的青銅騎士端著一碗灑走上前來,而坐得最近的那位按禮就得把酒一飲而盡。『很好。』我說道,『為了你的贖罪,你現在得向那位王公的耳邊講一句忠言,說上帝慷慨地賜給他人民;買馬需要高價,而上帝並沒有為他所給的人索取高價。請他看一看他這馬官附近的茅屋,想一想,他讓馬住好屋子,而讓人住馬廄是否恰當。』他說:『這會使他十分生氣。』我說:『你得謹慎地幹這件事,並選好你的時間。』他只好答應下來。我們騎著馬繼續上路的時候,聽到了一陣悲哀的哭聲。我說:『哎呀!一定是某個可憐人遇到了極大的不幸。會是什麼不幸呢?』我們騎馬走上前去。嘿,原來是人們在舉行婚禮的喜筵。客人們都在憂傷而沉默地敬酒乾杯,不時大聲而悲慼地喊道:『快活起來吧!快活起來吧!』」

    「一月三日——昨天,我們來到紐倫堡和奧格斯堡之間的一個地方。在這裡我和他們分了手。我把華麗的衣服交還給先前的貴族僕人,換回我自己的衣服。但他叫我把馬留著,並給了我五個金幣。他說他仍然欠我的債,因為他在我身旁的自我罰罪很輕,但很有好處。他講的最好的一句話是:『我看,受人愛戴的人要比受人畏懼的人更為高貴。』他大大地誇獎了我一番,要寫到紙上我都有些難為情。他真是個可憐的傻瓜。但願你能通過別人的筆而不是我的筆聽到他講的話。兩個僕役也熱忱地握著我的手,祝我一路平安。儘管我騎得很快,但也沒能在關城門之前趕到奧格斯堡。好在問題不大,因為這個奧格斯堡是個魔術般的城市。我花了一枚錢幣,請人帶我繞了一大截路來到一個名叫愛拉斯的邊門。這兒,像兩尊雕像那樣站著兩名衛兵。我向他們通名報姓,講明我的來意之後,他們點頭表示允許我敲門。我剛一敲,那鐵門便伴隨著一聲巨響和鐵鏈空洞的嘎嘎聲打開了。但裡面既看不見手,也看不見鐵鏈。那個拉著隱藏的鐵鏈的人坐在離大門一巴特遠的地方。我騎馬走了進去。大門在我後邊呢噹一聲關上了。我發現我來到一座大建築物跟前,腳下是一座橋。我騎馬過了橋,片刻就來到守門人的小屋。這兒又有一個人問我的姓名和來意,然後按響了一個鈴鐺。這時,那攔住我的大鐵門便由頂上一個輪子拉著開始上升,但沒看見有誰的手在拉門。鐵門的後面是一道很厚的釘著鐵釘的橡木門。它也不用人拉便自動打開。接著我騎馬進入一個漆黑的大廳。我顫慄了一下,很快就看見又打開了一道門,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較小的大廳。我騎馬進去。一條鏈子把一個錫酒杯從天花板上送了下來。我把兩個銅板放進錫杯之後,它又縮回天花板,馬上就吱吱作響地打開了另一道厚實的大門。我策馬而入,門吮的一聲就在我身後關上了。這時我才發現我進入了奧格斯堡城。我歇在一家名叫『三個摩爾人』的旅店。這旅店已有百多年的歷史。今天早晨,按照我遊覽城市以瞭解其大小和形狀的慣例,我登上了我所能找到的最高的一座塔,把日晷放在腳下,觀察這座美麗的城市。整條整條的街道佈滿了宮殿和教堂,覆蓋著金光閃閃的銅瓦。房子的前部塗著艷麗的色彩,都裝上了玻璃。玻璃是那麼清潔,那麼明亮,看上去真是一片光輝燦爛。我第一次看見一個這麼偉大的城市,不由得像一隻站在梯子上的雄雞那樣,高興地叫了起來。當我下來的時候,人們也一直在觀察我。市長很客氣地接見了我,傾聽我的申述。然後他責備他的官員們說:『難道你們不能親自問問他或看看他的臉部表情嗎?你們這樣搞真會叫我們的城市在外鄉人的口裡出醜。』接著他對我說,我的好奇心是值得讚賞的。當他發現我是一個工藝美術師,求知慾很強時,便叫他的秘書帶我去看看各個行業。願上帝保佑這個城市,因為在這裡,連市長穿的衣服也是用所羅門的料子裁剪成的。」

    「一月五日——親愛的瑪格麗特,這真是一個高貴的城市,也是一個培育藝術的慈母。城裡的藝人雕刻木頭和象牙。這些活計都幹得像蜘蛛織網那麼耐心。他們還在玻璃上作彩畫,並唱一些天使般動聽的歌曲。書籍的譽寫已經完全過時,因為城裡有六個印刷工。不過,我還是獲得了一大筆工錢,因為我為一個商人出色地謄寫了他的賬本。這人叫富格爾,是個富有的大商人,擁有大量的船隻。但他的父親只是個可憐的紡織工。商業是這個城市的廣闊園地。這兒的男人都像蘑菇一樣得到了良好的發展。富格爾買了我的馬,但一點沒有剋扣我。這種做生意的老實態度在荷蘭是見不到的。啊,瑪格麗特,這個城裡各行各業的工人真是彼此親如兄弟,對我也一視同仁。我想,我在這兒見到了真正的德國人的胸懷:忠誠、坦率、親切,有些暴躁,但毫無報復心。每個機械師都佩帶著一把劍。甚至坐在織機旁的紡織工腰上也帶著武器。任何一個德國人都可能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抽刀格鬥,但決不耍陰謀詭計。他們首先挑戰,然後再拔刀。格鬥時只用刀刃,多數情況下用刀面,而不乞靈於刀尖爵士。假如在格鬥當中有誰用刀捅他的敵手,傷害了他,這就叫做einschelemstucke,一種『醜惡的勾當』,被視為可憎的行為。無論男人和女人都不會再理他,甚至法官也嚴懲用刀捅傷別人的人。但表面的砍傷則不計較。所以德國有大量的留下了刀傷的面孔,五個人當中少說也有三個,而在法國,三個人當中還不超過一個。

    「在機械技術方面,沒有哪個國家的人能和德國人相比。每條街上,噴泉噴出的水都高入雲霄。花園裡都是些假樹,人們只消站得老遠地按下一個機關,所有的樹枝都會噴水淋客人,令主人十分開心。他們鑄造大型蛇炮,就像我們鑄造民用的馬蹄鐵那樣視為家常便飯。事實上,他們幹這事已經有八十年之久。所有的衣料都是他們自己紡織的。亞麻布織得和我們荷蘭的一樣細,或差不多一樣細。而這種細麻布,你在歐洲別的地方是費盡力氣也休想找到的。印刷機爵士——對於我可憐的傑勒德固然是一大勁敵,但對其他的人卻大大有益——日夜運轉,就像田間的播種者那樣播撒著美好的語言。而我,可憐的傻瓜,卻只能像我看到的法國婦女播稞麥那樣,一顆顆地在溝裡播撒。關於他們奇特的機械技術,讓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吧。為了處死一些罪大惡極的惡棍,他們製造了一個女人模樣的機器人,有七英尺高,叫做容-弗勞。只消觸動一個機關,她就用兩隻鐵臂抓住那個倒霉鬼。而一當她敞開胸脯,她就把那傢伙拉了進去,用四十根針戳得他體無完膚。再看第二個例子吧。這裡的每個大戶人家,肉又都不是由小孩來轉動,而是利用煙來轉動。唉,你可能會驚歎不絕,以為我在說謊騙人。你要知道,這是因為那些機靈的德國人在煙囪裡安了一個小風車。煙從它旁邊衝上去的時候就帶動了這個小風車;而風車上則引出一股鐵絲,穿過牆壁來帶動安在輪子上的內又。看到這個奇妙的設計,我不由得向奧格斯堡人脫帽致敬。除開他們以外,誰還能設計出這種東西,把煤煙爵士這樣一個又黑又狡猾的壞蛋變做您的僕役,為您烘烤嫩雞女士呢?」

    「今天,一月六日,我和城裡三位工藝美術師共同描畫了一副紙牌。這副牌是為一位參議員匆忙趕畫出來的。我專畫方塊。我畫的王后眼睛像春天的紫羅蘭,頭髮金褐,臉上露著迷人的微笑。我的三個同行看了她以後都將胳膊摟著我的脖子,稱我為師傅。啊,高貴的德國人!他們不會對同行忌妒,不會對外鄉人擺出一副繃著臉的鬼樣子。他們都要我在早禱以後和他們一起去過星期天。而那位商人給我的報酬是如此豐厚,使我感到受之有愧。我回到旅店,試圖為可憐的傑勒德重新畫那張方塊王后。但不行,再也畫不像她了。幸運是不能預定好的。啊,那位富人得到她也真是有福了!呸!不對!不對!應該說,能獲得她本人並和她在奧格斯堡成家的傑勒德才算真正有福。」

    「一月八日——與我的一位同行和一個名叫懷特-司托斯的木雕工以及金匠工會一位名叫哈弗納格爾的師傅,偕同他們的妻女到哈弗納格爾的堂兄家(他是這自由城市的參議員)去參觀他那驚人的大酒壺。它像只船那樣,呈一道道的脅狀,已建造了十八個月,最近才完工,能裝下一百五十大桶酒,不是立著而是躺著。但即使這樣,不用兩個有三十梯級的梯子你也無法爬到它的背部。我們圍坐在這個蔚為壯觀的大傢伙周圍,喝著用一個小人工泵抽上來的萊茵酒。姑娘們把花冠釘在它上面。我們圍著它跳舞。那位參議員則站在它背上跳舞。由於他喝了過多的格勞塞斯酒,一失足掉了下來,手裡還拿著一隻酒杯。參議員先生就在我們眼睛底下摔斷了一隻胳膊和一條腿,而我們也就倒霉地結束了這次酒會。」

    「一月十日。今天和一群商人動身前往威尼斯,其中一個就是曾叫我為他做謄寫的商人。我們商定,我在晚間為他抄寫他口述的函件和其他東西,而他負擔我路上的食宿。我們人數眾多,又有武裝,還有士兵護送,因此我們用不著害怕據說在意大利邊境經常出沒的強盜。要是我在威尼斯發現有印刷機,我就不會再去羅馬,因為人究竟無法和鐵競爭。

    「『一天印的,一年也寫不完。』親愛的,我有一種感覺:你和我將終老於奧格斯堡。離開它的時候我留給它的將是我所擁有的一切——我的祝福。」

    「一月十二日——我的主人很喜歡我,讓我和他一道坐他的馬拉車。他是一個嚴肅而善良的人,很受大家尊敬,但由於失去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而顯得憂傷。他很喜歡我的索特裡琴,但並不喜愛歡快的小調,而是喜愛聖樂——庫爾-德-扎特聽了會做鬼臉的聖樂。俗話說,各人有各人的口味。由於晚上關在馬拉車裡寫他的書信,我的日記只好中斷一天。」

    「一月十四日——在我不伺候我那位善良的商人的時候,我就和我們這群人中的意大利人接觸,因為我要去的是意大利,而我的意大利語講得不好。意大利人是一個有禮貌的、聰明的民族,對於飲食非常考究,也很愛清潔。他們不喜歡用左手夾菜。人們說,威尼斯是倫巴第的花園,倫巴第是意大利的花園,而意大利又是世界的花園。」

    「一月十六日——一路上是陡峭、堅實的山路。山地的姑娘們裙子扎得這樣高,從胳肢窩到腰部只有一隻手的距離。在我所看見過的服裝當中,這是最不好看的一種。」

    「一月十八日——在生活當中我們往往會遇到死亡的威脅。啊,親愛的瑪格麗特,我原以為我已經失去了你。我痛苦而悲傷地躺在這裡,想寫信告訴你一個驚險的遭遇。要是你在傳奇小說中讀到它,你一定會叫道:『簡直不可想像!』至今我還感到奇怪我怎麼會活下來,寫下這段經歷。我不能不為此感謝上帝和聖徒。下面就是你的傑勒德碰到這一危險遭遇的經過:

    昨晚,我感到老關在馬車裡太悶,又嫌騾子走得太慢,於是決定徒步往前走。也不知為什麼,我感到精神出奇地好,也感到充滿了希望。我曾聽說,某些人處在災禍的邊緣時似乎走起路來也飄飄然。我的情況和這十分相似。我很快就把他們都老遠地拋在了後面。不久我來到兩條路的交叉口。我選擇了較寬的那條路,而我本應選擇較窄的那條路。走了大半個小時後,我發覺我走錯了,便折了回來。我估計我的夥伴們早就走過去了,便勇敢地向前趕。但我無法追上他們。你們馬上會聽到這是怎麼回事,並會感到毫不奇怪。我焦急起來,拔腿就跑。可是路上根本看不見我要尋找的人們的影子。夜已降臨,野獸也已出窩。我埋怨起我於的傻事,同時也感到肚子很餓。一輪明月冉冉上升,照得夜空分外明亮。這時,在離路不遠的地方我看見一個高大的風車。『行了,』我說道,『也許磨坊主會可憐我的。』風車附近是一個草垛,周圍散佈著許多小桶。不過,它們可不是麵粉桶,只有一兩個是柏油桶,其餘的則是些酒桶:布朗特酒和斯坦姆酒。我立刻看出它們是酒,因為我在荷蘭見過類似的酒桶。我敲敲磨坊的門,沒人答應。但我一提門閂,門就朝裡打開了。我走了進去,心裡很高興,因為夜色雖好,但很寒冷,那高高的楓樹上都蓋了一層白霜。我看見屋裡有個爐子,但沒有火,便用些草和木頭把爐子點了起來。反正屋外有的是木頭。不知怎地我一下就睡著了。我想,我沒睡多久就聽到一聲響。我醒了過來,只見有十多個人圍著我,儘是些野蠻的面孔,又長又黑的頭髮,又鳥又亮的眼睛。」

    凱瑟琳:「啊,我可憐的孩子!這些黑頭髮的傢伙閉眼一想都叫我毛骨悚然。」

    「我使用我所掌握的一點意大利文,並借助手勢來表達我的歉意。他們獰笑著。『我迷了路,找不到我的夥伴。』他們還是獰笑。『我肚子餓了。』他們依舊獰笑,並用一種我不懂的話互相嘰嘰咕咕。最後有個傢伙給了我一塊麵包和一錫杯酒。我猜想是酒,但事實上是純酒精。我做做鬼臉,要他們給我點水。這時,這些野人發出了可怕的狂笑。我想拔腿就跑,可望望大門,發現有人已把它用兩個大鐵閂閂了起來。我吃麵包的時候,才發覺大門全部有防護,是用鐵筋加固的。我感到週身的血液像在凝固起來,而我還沒法告訴你為什麼,除非你見到過那些野蠻、愚笨而又殘忍的面孔。我嚼著我的麵包,好讓他們看不出我害怕他們。我勉強把麵包一口吞下,克制了一番才沒將它吐出來。這時,有個念頭在我腦子裡一晃:難道沒有逃脫的辦法嗎?我想:『他們不會讓我從門口出去的。他們都是些走私犯或者強盜。』於是我佯裝睏倦,拿出兩枚錢幣說道:『善良的人們,為了聖母的恩惠,讓我上床睡覺吧。旅途把我搞困乏了。』他們點點頭,發出可怕的獰笑,然後叫一個人點著燈籠領我去。他把我領上一個螺旋式的樓梯,上呀,上呀,老看不見窗口。但那木板牆就像菱形塔似的被戳了許多孔隙,我想也同樣是為了打仗用的。透過這一個個縫隙,我瞧了瞧藍色的夜空。我想:『歡道永遠看不見你了嗎?』他把我帶到磨坊的頂部,那兒有間房子,一個角落裡堆滿了草和許多空桶。靠牆的地方有個帶輪子的床。他指了指那張床,然後便拿著燈籠踏著沉重的步子走下樓去。這屋子有個大窗子,明亮的月光照了進來。我從窗口往外一看。哎喲,窗子是那麼高,以至風磨槳轉到最高點的時候離窗口還有幾英尺。這時風很小,風磨漿在底下的轉動顯得緩慢而威嚴。楓樹看來就像天堂的工藝美術師做的銀絲細嵌的工藝品。我逃走的希望成了泡影。

    「一當眼前看不見那些野蠻人的面孔,我不覺對自己的恐懼感到好笑。就算他們是壞人又怎樣呢?難道傷害我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嗎?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我想把床挪過來抵著門。我走過去挪床,怎麼挪也挪不動。床頭可以移動,但床腳卻用鐵皮牢牢地鉗在地板上。於是我把索特裡琴扔在床上,而在門邊鋪上草睡覺,以便有誰開門時,我不致毫無黨察。我把刀放在手邊準備好。在為你和我念了一通禱告之後,便轉過身來睡覺。

    「他們在底下飲酒作樂。聽到這個,我感到有了信心。我說:『眼不見也就把我忘了。再過一個小時,那厲害的斯坦姆酒一把他們灌醉,他們就會忘記我在這裡了。』於是我定下心來,準備睡覺。但底下歡騰的喧鬧聲使我一時無法入睡。最後我算是睡著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反正我是驚醒的,因為喧鬧的聲音一停息,突然的寧靜便使我驚醒過來。我剛一醒,那帶輪子的床便光的一聲猛然挪開。只見床腳未動,地板卻開了一個大口。我聽見索特裡琴掉了下去,落到磨房地板下面很深的地方,砸得粉碎:原來是掉進了一個深井。要是我和琴躺在一處,我也會遭到同樣的命運。」

    瑪格麗特顫抖著,用兩隻手掩著面孔。但很快她又讀了起來。

    「起先,我昏沉沉地躺著。過後我感到一陣恐懼,爬了起來,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從頭到腳都在發抖。最後我發現,我是在往下望那個可怕的深洞。我望著望著,全身感到毛骨悚然。我記得我很快就完全恢復了鎮靜,下定決心握緊刀柄決一死戰,因為我曉得,知道了他們這血腥的秘密以後誰也休想再活下來。我一邊念著『可憐的瑪格麗特』,一邊從懷裡掏出一直藏著的結婚證書,一遍又一遍地吻著。然後我把它別在襯衣上,以便我非死不可的話,它能和我葬在一起。我想:『真沒料到我們的愛情和希望會這樣了結!』」

    伊萊:「都別說話!他提到他們的結婚證書?嗯,給她時間緩口氣吧!不要說話。我不能容忍愛多嘴的人。往下繼續聽我兒子講吧!」

    在繼之而來的長時間的沉默中,凱瑟琳伸著上半個身子,很靈巧地把一個東西從她膝上塞到坐在旁邊的女兒的圍裙底下。

    「剎那之間,我想起了我們之間經過的一切。在向那些快樂的時光告別的時候,我回想起有一天在塞溫貝爾根你曾教過我結草繩。也許你還記得吧?正當回憶著這個幸福日子的時候,我大聲叫道:『甚至此時此地瑪格麗特也在給我生存的機會!』我從昏沉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抓住一把草,就按你教我的方法急切地搓了起來。由於我手指發抖,所以拖拖拉拉的。正幹著的時候,我聽到了底下一道門打開的聲音。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一邊搓著繩子,一邊跑到窗子跟前往下望,看到那風磨巨大的手臂慢慢地伸了上來,從我旁邊轉了過去,然後似乎緩緩地往下降落。我想:『風磨現在的轉動不像有風時那樣快。然而,不管是快是慢,誰騎在這樣的馬上能活下來呢?不過,』我說道,『寧可寄希望於風磨和上帝,也不能寄希望於歹人。』於是我禱告上帝,因為風也要聽命於上帝。

    「親愛的瑪格麗特,我繫緊繩子,慢慢地滑下去,把眼睛盯住那正向我伸上來的風磨的巨臂,打算將身一縱跳在它上面。但在緊急關頭,我的心失去了勇氣。我覺得它挨我不夠近。於是讓它安詳而威嚴地轉了過去。我等待下一個漿的到來。風磨一共有三個槳。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一個槳似乎比別的爬得更慢一點,便及時地將一隻腳跨出牆外,一邊大聲喊著『瑪格麗特』,一邊一鼓作氣地抓住了那只槳的木頭部分。那一刻簡直是飄在空中。」

    賈爾斯:「幹得好!幹得好!」

    「我沒怎麼感覺到轉動。我只覺得星星在空中旋轉,草地離我越來越近。當那覆蓋著白霜的草地離我十分接近的時候,我像被彈弓射出的那樣,被拋在草地上直打滾,最後才斷了氣似的爬了起來,週身每個關節都像斷了般疼痛。我想站起來,但立刻疼痛不堪地倒了下去。我只有一隻腳可以站在地上。」

    凱瑟琳:「啊!天哪!他的腿斷了,我兒子的腿斷了。」

    「正當我躺著呻吟的時候,我聽見一個雷鳴般的聲音——是刺客們跑上了樓梯。那不牢固的古老的磨房在他們底下搖動。他們一定是發現我沒有落進他們那血腥的陷阱,正跑來收拾我。瑪格麗特啊,我沒有恐懼,因為我現在已沒有生存的希望。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躲藏,因為這地方是那麼荒蕪,而月光又是那樣明亮。我掙扎著爬起來,充滿了痛苦和復仇的慾望,全然不像你的傑勒德,而像只受傷的野獸。我靠在我的劍柄上跛著腳來回走著。我像閃電或復仇之神那樣敏捷地把一堆乾草和木柴堆在磨坊的門口,然後用匕首戳通一桶他們走私來的烈酒,把烈酒倒上去,再取出火絨匣,點燃了那堆火。『這會使得好漢們都跑過來,看我的屍體。』我想。『啊哈!』我向強盜們喊起來,『你們以為死的只有我一個人嗎?你們這些懦夫、刺客、肆無忌憚的魔鬼!』每說一句,我便戳通一桶酒倒在火上。啊,瑪格麗特!酒精引發的這場大火使我非常吃驚。火焰直往上冒,燒焦了我自己的頭髮。它吼叫著擦著風磨冒上去,快得像一道閃電。我在痛苦和絕望中喊叫,狂笑,一面戳通更多的酒桶,甚至柏油桶,把它們統統扔到火上。火焰發出獅子捕捉獵物的吼聲,磨房頂上的人則從裡面發出恐怖的叫聲。接著腳步聲雷鳴般地通了下來。我盡可能地貼近那可怕的火焰,舉起刀準備好殺人,也準備好被殺。門閂抽開了。一個柏油桶著了火,而門已經打開。跟著發生了什麼惰況呢?人並沒有出來,而人像一個活的死神那樣向他們衝了進去。我本想要與之格鬥的第一個人馬上化為黑炭,像片樹葉似的倒在地上。先是聽見一聲可怕的叫喊,再就永遠無聲無息。接著傳來一陣跑上樓的腳步聲,但人數不那麼多了。我聽見人們用刀砍磨坊的木牆。但他們還來不及砍出一條出路,火和煙已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趕了上去。每個槍孔吐著煙,每個孔隙冒著煙——月光中散發著藍色的煙。我跛著腳回來,痛苦和憤怒使我受到莫大的折磨。我原來住房的窗口旁邊露出了一些蒼白的面孔。他們看見了我。他們咒罵我。我以咒罵回敬他們,並向他們揮動著出鞘的刀。『你們沿我下來的路下來好了,』我叫道,『但你們只能一個個地下來。而下來一個,我就砍死一個。』聽我這一說,有些強盜大聲咒罵,有些則嚎啕大哭,因為我對他們具有絕對的優勢。而煙燻黑的面孔和魔鬼般的憤怒,也使我看起來的確像個魔鬼。這時磨坊裡傳來不停的呼吼聲,因為火焰就像爐火在煙囪裡一樣不斷往上躥。磨坊著火了。火從磨房冒了出來。每個射擊孔都吐出了火舌,向夜空發射著火星和火花。有個強盜也像我一樣跳到了風磨的槳片上,慌忙之中卻沒抓住槳木,撲通一聲跌到我的腳邊,像個皮球似的在堅硬的地上蹦了一蹦,就再也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了。剩下的人則發出女人般的尖叫。看到他們的絕望,我一方面對他們感到憐憫,一方面感到自己有了生存的希望。火舌咬穿了磨房,發射出火紅的、雪花般的大顆火星。風磨槳一個接一個地著了火。這時,我才感到我又恢復了人的本性。我扶在刀上,十分恐懼地搖晃著從我復仇的現場走了出來,帶著巨大的肉體痛苦慢慢走回大路。親愛的瑪格麗特,那些覆蓋著白霜的樹在紅色的火光中如今都像金絲、金邊和金網鏤成的金字塔。真是太美了!一個可憐的傢伙被夾在燃燒的槳片中,一邊尖叫一邊被帶著轉。在不該鬆手的時候他鬆了手,立刻像射石機射出的石頭那樣被高高地拋在空中,接著就聽見一個沉重的跌落聲。這說明他的屍體已經墜落到地面。這時,忽然傳來一個轟然倒塌的聲音。風磨垮了。千萬個巨大的火星冒向天空。槳木都落在燃燒的廢墟上。又有千百萬更多的火星冒了上去。地面撒滿了燃燒的木頭和死人。我禱告上帝饒恕我。我背朝那火紅的屠場跑開,看見路上出現了燈光。這真是個令人歡呼的景象。原來是一隊人馬正向我走來,離我還不到兩浪遠。我跛著腳向他們走去,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我轉過身來一看,認出他是個脫逃出來的強盜。誰猜得出他是怎麼逃出來的呢?我看見他的刀在月光中發著寒光,不禁害怕起來。我想,所有被燒死的鬼魂,一定都坐在那閃閃發光的刀劍上。我顧不上疼痛,把另一隻腳也放到地上,朝火把的方向奔逃過去,一邊痛得直哭,一邊呼喊求救。但有什麼辦法呢?這時他已追上了我。我只得轉過身來應戰。丹尼斯曾教我劍術作為消遣。我猛地轉過身來,雙方的刀頓時碰在一起。他的衣服有一股燒焦的氣味。我用柔軟的手敏捷地向上一劈。他的手動作不穩,手腕上淌下了鮮血,終於使刀噹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我舉起刀,準備一當他彎腰拾刀就砍死他。他站著咒罵我,用左手抽他的匕首。我把刀尖對著他,兩隻眼睛向他挑戰,要他再和我拚下去。此刻,我身後忽然傳來了好漢們喉嚨裡發出的吼聲。強盜發慌了。他憤怒地向我吐唾沫,然後咬緊牙齒,一邊咒罵一邊逃跑。我轉過身來,看見近旁全是火把。嘿!我忽然感覺火把開始上下跳動,而緊接著——就是——一片黑暗,我已經——唉!」

    凱瑟琳:「快來!拿水來!你們這些男人,快給我站遠點!」

    原來是瑪格麗特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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