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凱瑟琳是一個好主婦,很少離開家門一整天,一旦離開家一天,往往是不出這事,便出那事。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她老在等待家務事比較閉的時候,因而也老在一天天地推遲她的塞溫貝爾根之行。一天下午,當真可抽空走的時候,彼得-拜司根斯的騾子又不在家,沒法借。
結果,有一天伊萊當著全家人的面問她是否真想去看瑪格麗特-布蘭特。
「是的,我的老倌。」
「那麼,我不許你去。」
「啊,是真的嗎?」
「是真的。」
「那麼,我想就沒有更多的話好說了。」她紅著臉說道。
「沒有一句話好說。」伊萊板著面孔說道。
當她和女兒獨自在一起的時候,她非常嚴厲地責怪自己,而不是責怪伊萊。
「本來我應該像隻貓逮知更鳥那樣悄悄地去。但我就是這個脾氣。我就像一隻笨母雞,不格格格格叫就生不下蛋,這就等於把滿屋子的人都叫攏來搶蛋。下次,你我要是想辦件會出點差錯的事,看在上天的分上,讓我們當下就辦了吧,用不著花時間來考慮,更用不著談什麼了。這樣,要是他們責怪我們,我們就可以說:哎呀,我們可事先不知道,我們以為沒啥問題,當初要是知道,誰還會幹呢?等等,等等。不管他們如何反對,我還是要去那兒。我才不在乎哩。」
如此任性和動人的反抗精神使得凱特十分吃驚。「媽,不能這樣。只要有耐心,爹是會回心轉意的。」
「米伽勒節也是會回心轉意轉回來的。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我本來一心想讓你看看那姑娘,好和你一起談談對她的看法。不管怎麼說,只有親眼看見,才能判斷一個人或一頭牲口。即使我養五十個兒子,我也決不會阻撓任何一個談他的愛情,除非我親眼看見她是個水性揚花的人。你會說,我本該在責怪傑勒德戀愛之前就想到這個。但你瞧,生活是個課堂,課是上不完的。我們就這樣這兒瞎碰一下,那兒瞎碰一下,直到碰進墳墓了事。」
「媽。」凱特膽怯地說道。
「得了,又出什麼事了?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到底是什麼使得我可憐的丫頭這麼怕我呢?」
「她必須向你坦白。」凱特支吾著說。
「這你可是說了一個高貴的字眼。」凱瑟琳驕傲地說道,「我敢擔保這是傑勒德教你的。好吧,你就坦白出來吧。」
「說實在的,我已經見過她了。」
「一個人去的嗎?」
「還跟她談了話。」
「你從來不告訴我?我看以後怪事都算不上怪了。」
「媽,你以前對她那麼反感,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等到不致使你更生氣的時候再對你說。」
「說得也對,」凱瑟琳半憂鬱半傷心地說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懦弱真是我們的致命傷。別的幾個我有時候還給點厲害,要不這個家日子怎麼過呢?不過,凱特,你可憐的媽可曾對你說過一句不好聽的話,給你一個不好看的臉色,以致你也——不,我不是想使你哭,十有九成你有過道理。站起來吧。勇敢一點,把什麼都告訴我;遲講總比不講好。首先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用什麼辦法一個人拄著你那造孽的拐棍去塞溫貝爾根,並把我蒙在鼓裡的?」
「我從來沒去過那兒。但是,親愛的媽媽,要說我從來不想去看她,那我是不願意的。不過我從來沒去看過她,也從來沒想方設法去看看她。」
「你瞧,」凱瑟琳爭辯似的說道,「我不是說過,我的姑娘決不像那種人,竟然瞞著我去找她嗎?好,你說吧,我等不及了。」
「事情是這樣的。不管怎麼的吧,我聽人說——好媽媽,我給你下跪,求你別問我是怎麼聽說的——說是傑勒德被關在市政廳的高塔裡。」
「唉!」
「冒充是根據父親的命令。」
凱瑟琳近乎呻吟地歎了口氣。「比我想的還狠毒。」她聲音模糊地低聲說道。
「賈爾斯和我晚上跑出去,想看看他,叫他不要垂頭喪氣。但在塔底下,我看到有個勇敢的姑娘也在從事同一個使命。我承認我感到很奇怪。」
「凱特,你瞧真有這麼巧。」
「起先我們的確彼此都使對方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地方名聲很壞,而我們可憐的腦袋瓜又裝滿了妖魔鬼怪,所以我們在月光底下臉色都有點蒼白。但是我馬上就說:『你是瑪格麗特。』她便說:『你是凱特。』你想有多巧!」
「真有這種事嗎?一定是因為傑勒德的關係!他一定是來回地對她談你,又對你談她。」
作為對這話的回答,凱特給了凱瑟琳一個世界上最美好的禮物——一個四合一的吻;也就是說,她在她面頰上印上了一個吻,其含義是:
1.完全正確。
2.聰明的好媽媽,你猜得又快又準。
3.我們從來沒有不一條心,現在我們又是一條心,多麼叫人高興。
4.等等,等等。
「那麼,你說說你的心裡話吧,孩子,好在傑勒德不在這兒。天哪,我說了些什麼呀?禱告上帝但願他在這兒。」
「好,我就說。她長得很漂亮,跟那張畫差不了多少。」
「唉,親愛的,聽你們年輕人說的!我是喜歡品行好,並不在乎相貌好。她像應有的那樣愛我的孩子嗎?」
「塞溫貝爾根離市政廳比我們家遠,」凱特沉思般地說道,「但她比我先到那兒。」
凱瑟琳點頭表示領會她的意思。
「不但如此,我沒到之前她已經把他救出來了。要知道,是從關人的塔頂上救出來的。」
凱瑟琳表示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這是許許多多英里以內最高的塔呀!我看是辦不到的。」
「不過這是事實。她和一個她帶來的老人想出個辦法,給他送上去一條繩子。那繩子從他的牢房裡吊下來,我們的賈爾斯還順著繩子爬了上去。一看到那繩子吊在那兒,我就說:『這簡直是魔術。』但當那坦率的姑娘摟抱著我,她的胸口抵著我的胸口跳動,面頰也被淚水潤濕的時候,我便說,『這不是魔術,這是愛情。』她可不像我,既健康又有本事。親愛的,儘管我是個可憐而脆弱的小孩子,但我的確有時感到,我也能為了我所愛的人排山倒海。我愛你,媽媽,而她愛傑勒德。」
「上帝保佑她,上帝祝福她。」
「不過——」
「不過什麼,小羊羔?」
「她的愛情是不是肯定那麼誠實呢?說來也怪,那使得你的心感到溫暖的事倒使我的心對她有點涼了下來。媽,你知道,她畢竟還不是一個妻子。」
「哪兒的話!他們曾肩並肩地站在聖壇前面。」
「不錯。但他們離開教堂跟走進教堂的時候一樣,一個是姑娘,一個是單身漢。」
「神父是這樣說的嗎?」
「那倒不是。神父怎麼說我不清楚。」
「這麼說,在這樣一個複雜的問題上,我將只聽神父說的話。」思索片刻之後,她又補充說,「不過你說的對。我要一個人到塞溫貝爾根去一趟。我是妻子,但不是奴隸。在這兒我們都像蒙在鼓裡,而她掌握著解決問題的線索。我得單獨問她,不讓別人,特別是你在場。我不會帶我的百合花去一個萬一有污點的人家,也不會帶她去一個金銀寶殿。」
凱瑟琳越是尋思這個談話,越覺得瑪格麗特有種力量吸引著她。再說,她為好奇心所驅使已「急不可待了」。好奇是我們大家都有的一種強烈心情,而對於像凱瑟琳那樣不能通過閱讀來滿足這種心情的人說來,好奇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一天,吃完晚飯後,她終於對凱特輕聲說道:「你盡量維持一下這個家。」於是,她穿上她最好的外衣,戴上最好的兜帽,穿上她那殷紅的有花紋的長襪和一雙新鞋,也沒麻煩別人借騾子,便邁著輕快的步伐興沖沖地往塞溫貝爾根走去。
一到達目的地,她就打聽瑪格麗特-布蘭特的住處。她問到的第一個人搖搖頭說:「這個名字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向站在一個屋門口的十五歲左右的姑娘打聽。「爹,」小姑娘對屋裡的人說道,「又有一個人來找那巫醫的女兒。」那人走了出來,告訴凱瑟琳,彼得-布蘭特的茅屋就在城外不遠的地方,靠東邊。「從這兒,你可以看見他們的煙囪。」接著他指給她看。「不過,你不會找到他們父女的,他們本星期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上帝祝福你。」
「好夥計,可別這麼說,要知道我是老遠從特爾哥來的。」
「從特爾哥來的?那你一定碰到了一個當兵的。」
「什麼當兵的?對了,我的確碰到過一個當兵的。」
「那就得了。那當兵的也到這兒來找同一個瑪格麗特。」
「對了,是不是那一聽說她走了就衝著我們氣得像瘋子似的傢伙?」小姑娘插嘴說,「我敢擔保,他的長鬍子和她的臉蛋是老相識。」
「你不知道的別瞎說。」凱瑟琳厲聲說道,「你還年輕,別學。對年紀大的人說他們的壞。別走!好夥計,請你給我多介紹一下這位當兵的。」
「我也只知道他是到這兒來找瑪格麗特-布蘭特的。我告訴他,她和她父親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跑掉了。有些人猜,既然他們都是懂巫術的,那麼是魔鬼帶著他們飛走了。他說:『你既然告訴我這個壞消息,願魔鬼也帶著你飛走吧。』這就是我得到的報答。他又說:『不過我懷疑你是說謊。』我說:『如果你認為是這樣,你就自己去瞧瞧吧。』他說,『我會去瞧的』,一邊說一邊噴出滿嘴的胡言亂語,我老婆還以為是罵人的話。他匆匆忙忙地走到彼得的茅屋,但很快就走了回來,改變了口氣說,『你講對了,我錯了』,並把一個銀幣塞進我手裡。你們誰把銀幣拿給這位太太瞧瞧吧,這樣她就會相信我的。今天已經有一次讓別人講我說謊了。」
「用不著。」凱瑟琳說道。儘管如此,她還是審視了一下那枚銀幣。
「他像有些沉默發愁,是嗎,丫頭?」
「是這樣。」年輕的姑娘熱心地說道,「太太,他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面孔像朵玫瑰,鬍子黑得發亮,額上的眼睛像兩顆野李子。」
「我只見他鬍子蓄得很好,」凱瑟琳說道,「至於其餘的,我這個年紀,就沒像我還是個年輕的傻丫頭時那樣細看了。不過他看來十分有禮。他向我脫帽行禮,好像我是個皇后似的,當然我也向他十分恭敬地還了個屈膝禮,禮尚往來嘛。但我沒想到他是她的老相好,也很可能是——誰是市上的麵包師?」
那男人由於與她素不相識,不禁對她這迅速而平易的轉移話題大睜其眼睛。
「太太,有兩個麵包師:約翰-布什和埃裡克-杜納爾德遜,全都住在這條街上。」
「那麼再見吧,好夥計,願上帝保佑你們。」說著她便開步走。但她的輕快腳步此刻已是平著落地,而不是興高采烈地腳後跟著地了。她問那兩位麵包師彼得-布蘭特是否是欠著他們的債離開的。布什說他們不是他的顧客。杜納爾德遜說:「沒欠一文錢的債。他女兒在他們要走的那天晚上過來清了賬。我不相信他們在市上欠誰一文錢的債。」這樣,凱瑟琳就毫不費力地獲得了她想要的這類情報。
「你能告訴我這個瑪格麗特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她轉身要走時問道。
「不大合我的口味,因為她太沉默寡言。我喜歡愛嘮叨的顧客——在我不太忙的時候。不過她有一個好名聲,說她是個孝女。」
「這可不是個小小的誇獎。聽說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姑娘?」
「嘿,太太,您是從哪兒來的?」
「特爾哥來的。」
「啊,那好,您可以自己判斷吧。小伙們都叫她『塞溫貝爾根之花』;姑娘們也的確嘻嘻哈哈地嘲笑這個,甚至把她說得分文不值。她們給她找出許許多多毛病,但任何兩個姑娘也休想就她的毛病所在取得一致看法。」
「這就夠了。」凱瑟琳說道,「我看塞溫貝爾根的麵包師並不傻,年輕姑娘也不比別的城市的更淺薄。」
她買了一大塊麵包,一半是基於公正和同情(因為她自己也有間鋪子),一半是想拿回去給家裡人看,說明她每天給他們吃的麵包要比這個好得多。然後,她垂頭喪氣地走回特爾哥。
凱特帶著欣喜的目光在城外迎接她。
「行了,凱特姑娘,幸好我走這趟。我的心都碎了。傑勒德被她狠狠地侮辱了。那小孩不是我們家的,生他的娘從現在起也不算我們家的了。」
「哎呀,媽媽,我真聽不懂你的意思。」
「別再問我了,姑娘,也別在我面前再提起她的名字,就這樣了。」
凱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表示領會她的意思,接著一道走回家去。
她們發現一個當兵的安靜地坐在火爐邊。她們一進門他就站了起來,很客氣地向她們敬了個禮。她們站著打量他;凱特帶著某些驚奇,而凱瑟琳則帶著很大的驚奇以及越來越大的怒氣。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這就是凱瑟琳接待客人的第一句話。
「我是來找瑪格麗特的。」
「我們可不知道有這麼個人。」
「別這麼說,太太。肯定您知道瑪格麗特-布蘭特這個名字。」
「至於這個麼,我們倒是聽說過——還叫我們吃了點苦頭。」
「得了,太太,請您至少告訴我她現在住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也不願意知道。」
丹尼斯感覺這肯定是有意說假話。他咬咬嘴唇。「得了,我找了半天,結果發現自己在這特爾哥落進了一個不友好的國度。不過,要是你知道所有的情況,也許你就不會哭喪著臉了。」
「我什麼都知道了,」凱瑟琳傷心地說道,「今天早晨我還什麼也不知道。」說罷她忽然把雙手叉在腰間,提高嗓門,目光炯炯地告訴他,她奇怪他臉皮這麼厚,世界上這麼多火爐,他竟敢偏偏在她家的火爐旁邊坐著不走。
「但願撒旦帶著你家的火爐飛到直冒硫磺煙火的地獄湖裡去!」能流利地說一口弗蘭德語的丹尼斯叫道,「是你們自己的僕人請我坐在這兒等你們回來的,要不我才決不會打擾你拉的火爐哩。我詛咒這火爐,也詛咒如此接待一個善意的客人的小氣家庭!」說罷他便氣沖沖地向門口大步走去。
「啊!啊!」凱瑟琳驚懼地。也有點良心不安地叫道。接著,這位潑辣的主婦忽然坐著哭哭啼啼起來。她女兒也傚法她的榜樣,跟著她悄悄哭了起來。
有一位我們不幸不知其大名的精明作家在某個地方寫了如下的一段對話。
她說:「我感到這都是女性的弱點。」
他說:「那麼你就成為不可戰勝的。」
丹尼斯果不出所料地肯定了這一可貴的說法,他在門口抱歉地望著他那雷霆似的驚人口才所造成的可悲局面。
「別這樣,太太,」他說道,「別因為一個當兵的一時氣話而哭泣。我說的並不都是我的原意。要知道,這屋子是你們的,我有什麼權力用這屋子呢?得了,我這就走。」
「怎麼回事?」一個嚴肅的男人聲音問道。
是伊萊從店裡回來了。
「是個惡棍在罵你家的太太和小姐,使得她們哭哭啼啼。」丹厄斯解釋道。
「小凱特,是怎麼回事?我所知道的是惡棍從來不叫自己惡棍。」通情達理的伊萊說道。
小凱特還沒來得及解釋。「丫頭,你別饒舌。」凱瑟琳說道,「木裡爾要他坐在那兒,我不曉得,說了他一頓,他就要走,並把他的詛咒留給我們一家大小。我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被人這麼咒罵過,啊!啊!啊!」
「你們兩個都有點不是。你和他半斤八兩。」伊萊安詳地說道,「不管怎麼說,僕人講的話主人還是應該當回事。我們並不一律接待過路的人,但我們也還沒有可憐到捨不得在冷天讓一個面孔老實的旅客在火爐邊坐一坐。何況,我想還是個受了傷的旅客。因此,請打消你們之間的任何惡感。您還是請坐吧!」
「受了傷?」母女二人同時叫道。
「你以為當兵的把胳膊吊起來是鬧著玩的?」
「不怕,只不過是個箭傷。」丹尼斯興致勃勃地說道。
「只是個箭傷?」凱特十分驚懼地叫道,「媽,我們的眼睛到哪兒去了?」
「說實在的,只是一點小傷。不過,我要請求太太小姐為了這個傷原諒我一時興奮過頭。尊敬的先生,正是這些可惡的小傷容易使人煩躁。你們知道,沒有誰比我們的傑勒德性情更溫良了,但當熊從他腿肚上咬了一塊金幣大小的肉以後,他就變得十分暴躁,你們準會說他不是你們生的,而是頂呱呱的辣椒爵士和他的妻子芥菜夫人生的。這是誰?一個矮子?啊,您的僕人在下,賈爾斯少爺。」
「您的僕人在下,兵老爺!」新來的矮子吼道。丹尼斯吃了一驚,沒想到會和一門土炮交換問候。
丹尼斯講的話使他的主人感到驚奇,但他們現在的舉動也同樣使他感到驚奇。他們三個人都悄悄走到他坐的地方,張著嘴低頭注視著他,彷彿他是個奇怪的幽靈。
繼驚奇而來的是越來越明顯的激動。
「你們都靜靜!」伊萊說道,「除開我以外你們誰也別講話。年輕人,」他嚴肅地說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是誰?我們不認識你,你怎麼認識我們,並談到那不在這兒的——我們那個不服管教的可憐兒子(願上天饒恕並保佑他),從而使得我們心情都很激動?」
「怎麼,我的老爺,」丹尼斯放低聲音說道,「難道他沒寫信給你們嗎?難道他沒向你們談到我,勃艮第的丹尼斯嗎?」
「他只寫了三行字,既沒提到勃艮第的丹尼斯,也沒提到任何陌生人。」
「啊,我想起來了。那封長信是寫給他愛人瑪格麗特的,而她已經溜跑了。這該死的姑娘!上帝知道,我該想個什麼辦法才能找到她。」
「怎麼,她不是你的愛人?」
「太太,請問您是指的誰呀?」
「當然是指瑪格麗特咯。」
「我朋友的愛人怎麼會是我的愛人呢?要是諾亞的侄女和她在一起,我准分不清楚誰是誰。試問我怎麼分得清呢?我又從來沒見過她。」
「凱特,別和他瞎聊了,」伊萊不耐煩地說道,「讓年輕人回答我吧。你是怎麼認識我們的兒子傑勒德的?我求你想想做父母的多麼操心,就請你按你們當兵的作風直截了當地回答我。」
「馬上照辦。話說我在弗拉辛被遣返以後,我就動身回勃夏第。在德國邊境上我和傑勒德住在同一家客店。我很喜歡他。我說:『做我的朋友吧。』他起先不願意,但很快就答應了。我們一道步行,走過了許多英里乏味的路程。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比我們更忠實的朋友。在地球還將繼續轉動的未來,也永遠不可能有。先是我稍稍離開我的路線來遷就他,然後他又稍稍離開他的路線來遷就我。我們千百次地談到塞溫貝爾根和特爾哥,以及住在這屋子裡的每個人。在旅途上我們有許多困難,但一道來克服就使得困難不在話下了。我從熊的嘴裡救了他的命,他也在萊茵河上救了我的命,因為他像鴨子那樣善於游泳,而我只會像個搬磚的托斗往水底沉。在勃艮第的一家客店,我們又救了彼此的性命。我們兩人在客店的一間臥房裡對付七個匪徒,足足抵擋了他們一個小時。重傷他們一個,殺死兩個。你兒子幹得很出色,不愧是個男子漢。他對付的是一個我遇到過的最頑強的敵手,而他就像叉個乳豬似的把他又了起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現在還活在這兒。但正當一切都很順利,正當我不久要送他上船去羅馬或羅馬那一帶的時候,哪曉得會碰到那狗崽子——勃艮第的安東尼大公,和他的一幫人馬——前往發生叛亂的弗蘭德,硬把我們強行拆散,把我帶往一個地方。在那兒,雖然我手上得了一把大個的金幣,肩上可挨了一支大桿的英國箭。這樣,我就把可憐的傑勒德孤孤單單地留在勃艮第了。在那悲傷的分手時刻,儘管我是個當兵的,我也忍不住淌下雨水般的熱淚。他也一樣,可憐的傑勒德。他對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去吧,代我安慰瑪格麗特!』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來你們這兒的。我對他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別再考慮去羅馬了。先到萊茵河,再順流而下回老家吧。』你們看問題最清楚。請說說看,我給他出的主意好還是不好?」
「當兵的,請你握住我的手,」伊萊說道,「上帝祝福你!上帝祝福你!」說著他的嘴唇也顫抖起來。這是他惟一的回答,但比許多話語更富於表達力。
凱瑟琳一句話也沒說,只見她從房裡衝出來,吩咐木裡爾把家中最好的東西都拿過來。然後她兩手抱著柴回到房裡,加在火上,並從衣櫥裡取出一塊雪白的桌布。她正匆忙地走過去給傑勒德的朋友擺桌布,卻忽然往下一坐,很快就像洩了氣似的全身一點勁也沒有了。
「爹!」凱特叫道。這姑娘的眼睛就像她的感情一樣敏銳。丹尼斯一怔,站了起來。但伊萊揮手叫他坐下,自己用手猛地往妻子臉上灑了點水。這一著馬上讓她舒緩過來。她喘著氣說道:「這麼突然。我可憐的孩子!」伊萊對丹尼斯耳語道:「別管她!她反正是白天夜晚都在想念兒子。」他們裝著沒注意她的樣子。擺脫了這陣哀傷之後,她又忙了起來。她親手擺好桌布。但當她展平桌布的時候,她的兩隻手直發抖,一兩滴淚水又悄悄地順著她的面頰流了下來。
這家人簡直不知道如何招待丹尼斯是好。他們對他又是填,又是塞,圍著他輪流給他杯裡斟酒。在那溫和的火光、殷紅的酒色和如饑似渴般的目光當中,他講了我描述過的一切,還加上一個藝術家——不管如何細緻——也會遺漏的大量細節。
但對於我的讀者和這一小家子人說來,講述的效果是多麼不同!就他們而言,在他的嘴還沒有講出第一句話之前,興趣就十分高漲,因為講的全是有關傑勒德的事,而坐在那兒講故事的人又剛剛來自傑勒德身邊,並在這一幕幕的情景中和他一道扮演不同的角色。
圍火坐著的骨肉親人聽著傑勒德的惡鬥和危險的經歷,都不禁為他們被迫離開的家人感到不寒而慄。
我請求我的讀者們盡其所能地回憶一下傑勒德和丹尼斯旅途上經過的一切,並在心靈中想像一下這一切又被他的同伴講給他那外表冷漠、內心卻充滿父愛的父親聽,講給他的母親和妹妹那兩個可憐的婦女聽,而她們無論外表和內心都充滿了愛和同情以及對親人的焦慮。現在,再請你們把這本書合上一分鐘,試試體會一下這整個情景,好嗎?這將能使我們省去許多重複。
這樣,當我告訴你們下述情況時,你們就不會感到奇怪了。隔了一會兒,賈爾斯悄悄走來,蜷縮著躺在爐子前面,以一種近似小犬的尊敬望著說話的丹尼斯。這當兵的粗人無意識地、但又充分地顯露了他的優秀品質,尤其是他對傑勒德的罕見的感情,連凱特這膽怯的小鳥也偷偷地把小手伸進了這武士巨大的褐色手心裡。凱特的小手躺在丹尼斯的手心裡,看去就像一小調羹的奶油濺潑在一個大盤子上。過了一小會兒,這小手便開始掐他拇指的球狀肌,充當一個按脈器。可以說,命運對於說故事的對手們是很公正的,把事情也處理得很公平。丹尼斯有聽眾,我沒有聽眾,然而丹尼斯得付出一筆稅。每當聽到傑勒德處於極度危險的時候,女性的面孔便變得那麼蒼白,可憐的小喉嚨也那麼咕嚕作響,以致他不得不基於共同的人道的考慮打斷他的講述。「懸而不定」是講故事的訣竅和靈魂。這位勃艮第的粗中有細的武士就這樣處理著最妙的一些「懸念」的技巧。「太太,別這麼難過,聽完再說吧。小姐,別讓你的臉孔這麼蒼白。鼓起勇氣!事情看起來很糟,但你們將聽到我們是怎樣闖過來的。要是他完蛋了,而我在他旁邊,我還能活著嗎?」
與此同時,凱特小小的心力計或心速計,也在表達著感情的不同程度,並按其程度來掐丹尼斯的拇指。說到頭它並不是一種高壓器械。不過一切都是相對的。丹尼斯很快就掌握了這微妙的全程刻度,並懂得什麼時候該沖淡一下焦急等待下文的心情,以取得最大限度的激動和歡樂。只是在一個場合,丹尼斯聰明地彌補了故事的不足。他講到自己掉進了萊茵河,正在往下沉。這時他又被掐了一陣,使他又驚又喜。「啊呵!這倒不錯!」他想,然後根據解剖學家的原則,用身體進行實驗,故意說他在水下呆了一刻鐘。這當中,他一直都處在那小手的壓力下。下面講的就更離奇了:甚至傑勒德抓住了他,他還不想離開萊茵河,於是(比我還更不自覺)先隨著傑勒德游到東岸,正待上岸時,發現了那些衙役和他們的意圖,便一邊踩水,一邊捉弄了他們一會兒,然後才轉過身來,疲乏地向對岸游去。最後,由於不好意思他才勉強說他上了岸,否則他就得承認自己是條梭魚。不管怎麼說吧,他總算同意讓自己精疲力竭地上了岸,出了萊茵河,而小手的壓力也才鬆了下來。
已經是十一點了,從來還沒聽說過這家人呆得這麼晚。不過,今晚他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丹尼斯還有許多東西要對他們講,可不巧大門悄悄地打開,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狼狽地偷偷鑽了進來。這天晚上,他們喝完了用他們詭秘的錢財買來的最後一口酒。
凱瑟琳擔心她丈夫會在丹尼斯面前責罵他們。但他只是憂鬱地望了他們一眼,安詳地招呼他們坐下。
倒是丹尼斯看起來顯得不自在。他若有所思又頗為陰鬱地皺起眉頭望著他們。「你看怎麼樣,太太?剩下的明天再講吧,因為我有點睏倦,而且時間很晚了。」
「就這樣吧。」伊萊說道。當丹尼斯站起來要回客店時,凱瑟琳馬上把他攔住。「你還想睡在別的地方嗎?傑勒德的房間幾個小時以前就給你準備好了。被子是我自己紡麻織成的。我就不想誇它了。」
「那麼我將放心地睡在裡面。」丹尼斯豪爽地說道,「唉,太太,我們可憐的傑勒德是個喜歡細麻布被單的人。他簡直不能原諒那些憨厚的德國人用的粗麻布。每當我那些背離祖國習俗的同胞出了差錯的時候,我就會原諒他們說:『得了,得了,勃艮第才有好的細麻布。』說真的,論講諺語和愛清潔,那的確誰都趕不上他。」
「啊,伊萊!伊萊!每聽他講一句,不都像看見我們的兒子回到我們身邊了嗎?」
「你說得好。吻我吧,我可憐的凱特。你我都知道今晚彼此的心情。除開上帝以外,別人都沒法知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