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他們在走道上碰到了店主。
「歡迎,先生們。」他一邊脫帽鞠躬,一邊說道。
「行了,我們已經離開德國了。」
在來賓室他們見到了女店主,一個長得很豐滿的四十歲婦女。她對他們行屈膝禮,並露出十分熱誠的微笑。「勞駕請坐,高雅的先生。」她對傑勒德說道,並用圍裙撣撣兩張椅子。不過他們並不想坐。
「謝謝您,太太。」傑勒德說道。「好呀,」他想,「這真是一個有禮貌的國家。勞駕請坐?這我準會以少有的耐心勞這個駕。但很快就會勞駕吃飯,勞駕消化,最後,還得借助於赫克裡士的幫助,勞駕上床,勞駕酣然入睡了!」
「嘿,丹尼斯,你在幹嗎?只給我們兩個人訂晚餐嗎?」
「幹嗎不呢?」
「怎麼,用不著等四十個人才可以開晚飯?勃艮第萬歲!」
「啊哈!別怕,夥計,魔——」
「這不用說。」
薩利克法律似乎還沒有深入到法國的旅店。至少在這個旅店裡,戴女頭巾帽和穿女上衣的還占支配地位。穿緊身上衣和馬褲的人不多,行動也軟弱。店主本人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老是沒頭沒腦地向人們脫帽。婦女們從他身邊走過時,就像匆忙穿過樹林時移開一根活樹枝那樣,不屑一顧地把他悄悄推向一邊。
一個侍女端來了晚餐,女店主空著手跟在她後面。
「快請,先生們,」她興致勃勃地說道,「您如今只有一個敵人,它就躺在您的刀下。」(我自以為機靈地猜測,這準是一種公式化的語言。)
他們動手吃飯。女店主把她的椅子朝他們的桌子移了移。除開膳食以外,還提供陪伴服務。她像老相識那樣和藹可親地同他們聊天。當這個禮節完畢之後,那忙碌的太太便很快走開,把她的女兒,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美麗少女,送進來佔據空了的座位。她倒不像年長的母親那樣開朗可親,然而文雅而活潑。當她知道傑勒德走了多遠的路來到這兒,還將走多遠的路去羅馬時,便對這可憐的小伙子立刻表現出女性的溫柔和關心。她呆了大約半個小時。她走後傑勒德說道:「這是旅店嗎?嘿,簡直像個家。」
「誰按法國方式行事,誰就彬彬有禮。」丹尼斯充滿了自豪感,高興地說道。
「彬彬有禮?不,這是基督之道。把我們這些今天來明天走的漂泊者作為家裡的客人來歡迎,這正是基督之道。說實在的,誰又比遠離家人的疲憊的旅客更值得憐憫和同情呢?嘿,又來了一個。」
新來的是侍女,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女人,長著翹鼻子、一張笑著的大嘴和一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袒露著的手臂長得很結實,但不很標緻。
她一進來,一個旅客就頗為隨便地拿她開了個玩笑。但不多一會滿屋的客人便對那人哄堂大笑,因為她那久經鍛煉的舌頭很快就打發了他的挑逗。這正像一個新手和一個擊劍師進行擊劍比賽一樣,劍一相碰,新手就被戳著了。在眼下這個場合,一個接一個的新手都想和她較量一番。只見馬莉昂將兩隻大胳膊叉在腰間,把滿屋子的人都玩得團團轉。這位農村姑娘所具有的粗野而靈利的俏皮和幽默達到了完美的地步。這種幽默寫在紙上會顯得鄙俗,但說出來卻無往而不勝。它不是機智的銅劍,而是機智的木棍。天資在這方面給了她很大的幫助,而每天在旅店的訓練則補充了天資遺留的不足。
但我將不給她拍照,而只是粗略地給她勾個輪廓,因為這是四百年前的事。打趣她的俏皮話是粗魯的,而她都針鋒相對地一一予以回擊。雖然她是個不亂來的女人,但可以不眨眼地說些我們今天的正派男人即使在男人中間也說不出口的東西。
傑勒德目瞪口呆地坐著。這對於他說來幾乎是那「有趣的動物學類別」,即人類的一個新品種。他對丹尼斯耳語道:「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你們法國人說『婦人的舌頭就是她的寶劍』。」這時她正好打倒了一個進犯者。騎士般的丹尼斯,為了慰勞和支援「柔弱之器的女性」——其實是士罐子中間的鐵茶壺,又使出他的口頭禪,「別怕,我的女友,那……」等等,等等。
她馬上轉過身來衝著他說:「只要有一個弓箭手還活著,魔鬼怎麼可能嗚呼呢?」(這時滿屋的人都以她的同盟者為對像大笑起來。)
「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先生們。」她突然嚴肅地說道。
「改天好嗎?我們旅客不能在你們洗我們衣服的時候赤身裸體呀。」一個坐在火邊的怪脾氣的老傢伙反對道。這人在別人打趣的時候默不作聲,現在才爬進眾人歡暢的陽光中來。
「我不是針對你說的,老古板,」馬莉昂高傲地說道,「但既然你問我,」說著她從頭到腳慢慢地打量了他一番,「那麼,我想你滿可以連人帶衣一起在澡盆裡打個滾,沒有壞處。」(笑聲)「但我原先想講的是,我認為——這位年輕的大人先生——可能會願意把他的鬍子漿漿硬。」
現在輪到可憐的傑勒德了,因為他下巴上長的「莊稼」很稀,而且絲一般柔細。
這時,在哄笑的人當中聲音笑得最響的要算是背叛朋友的丹尼斯了,因為他的鬍子很長,而且硬挺得出奇,以致莎士比亞——雖然從未見過他——都說到了他的點子上:
「滿嘴奇怪的咒語,鬍鬚長得像個豹子。」
——《皆大歡喜》
傑勒德毫不在意地承受這好鬥女性的諷刺。他沒有什麼講求漂亮的虛榮心。「不要說我了,侍女小姐,」他微笑著說道,「我的鬍子是不值得你操心。請你照管照管這個勢頭很旺的『莊稼』吧!」說著他指向丹尼斯的「須狀植物」。
「當我要漿漿長掃帚的時候,再照管它也不遲。」
當人們對這毫不含糊又一語中的的俏皮話又笑又喊的時候,女店主走了回來。她還沒來得及跨過門坎,我們的亞馬孫女英雄已變成了一個貌似溫良而柔順的假聖母。
女店主們都是了不起的制伏人的好手。像她們那樣的,我看世上少有。侍女們,悉聽尊便吧!不過這只是浪費表演技巧,因為女店主早已聽見,而且心裡也並非不喜歡這一串串的笑聲。
「唉,馬莉昂姑娘,」她情緒很好地說道,「如果你每格格笑一次就給我下個蛋,那麼,三魚旅店就永遠不缺煎雞蛋的油了。」
「太太,」傑勒德說道,「該付多少錢?」
「付什麼錢?」
「付我們的晚飯錢。」
「忙什麼?難道等你們走的時候再付不行嗎?旅客走時才付錢,這是『三魚』的規矩。」
「不過,太太,『三魚』的牆上寫的可是:『此處不能……』」
「去它的!讓那跳蚤釘在牆上,別管它。瞧這兒!」說罷她指著佈滿象形文字、被煙燻黑了的天花板。這些賒的賬,俗話說畫的「道道」,只有這位太太和她女兒才懂得。母女二人只需在必要時登上一個小方凳,用刀子在天花板上堆積的黑煙上刮刮,就可以畫出一些道道。太太解釋說牆上寫的大字是用來嚇退窮光蛋的,或者偶爾有個想賴賬的面孔撞進來強行要求住宿時,作為對付他的依據的。「您知道,我們不能直截了當地拒絕他們,因為法律不准許我們這樣做。」
「您怎麼知道我的面孔不會賴賬呢?」
「啊,這還用說,這是今年秋天走進『三魚』的最善良的面孔。」
「我的呢,太太?」丹尼斯說道,「您沒在我的面孔上看到賴賬的樣子吧?」
她從容地望著他。「不像這小伙子的面孔這樣善良,也永遠不會這樣善良,不過倒是個老實人的面孔。儘管如此,」她淡漠地補充道,「要是我比現在年輕十歲,我是不願在漆黑的夜晚在離家太遠的地方碰到這樣一張面孔的。」
傑勒德發愣地望著,丹尼斯卻大笑起來。「嘿,太太,我只消把夜露從花上吸掉,您就用不著減掉十歲,甚至減掉一天,而值得為您冒冒被抓破臉的危險了。」
「瞧,女主人,」馬莉昂剛一進屋就說,「我不是前兩天還說過,如果您有心的話,您還可以使他們神魂顛倒嗎?」
「我敢說你是說過的。一聽起來就像個傻丫頭講的話。」
「太太,」傑勒德說道,「這太奇怪了。」
「什麼?啊,不,不,這一點不奇怪。要知道,我在這兒呆了一輩子。一個姑娘在旅店裡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相。」
馬莉昂:「第二件就是煎雞蛋。不,第二件是說謊,但第三件就是煎雞蛋了。」
女主人:「最後也是最難的一件就是學會住嘴;而害羞麼,過了一天就再也學不會了。」
馬莉昂:「哎呀!又說起我的舌頭來了。我什麼也不講了。我生活在女主人的翼下,而女主人卻打擊起我來了。我完了——我這個侍女完了。撈一把剩下的油水吧。」於是她搖搖晃晃地往後倒,一頭栽在屋里長得最漂亮的人身上,而這人恰好是傑勒德。
「去!去!」他生氣地叫道,「得了,別裝瘋賣傻了!這對我可是個太過分的玩笑。你沒見我在跟女主人談話嗎?」
馬莉昂做出一個鬼臉,恢復了她的彈性,輕輕地一兩跳便蹦到地板的中央,然後做了個足尖旋轉舞的動作。「你瞧,女主人,」她說道,「我認輸了,您對男人,至少對小男孩還是最有權威。」
「年輕人,」女主人說道,「這姑娘並不像她的舉動所表現的那樣愚蠢。在看相和煎雞蛋方面,我們是了不起的。如果在這些技術方面我們不行,那就不好辦了,因為這些大致就是我們惟一能幹的事。」
「您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太太。」傑勒德說道,「您有經驗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一個人的面孔裡呼之欲出的老實氣,這看來是有道理的。但您如何只消望望丹尼斯,就知道他的毛病、他的癡愚。他的騾裡爾羅斯蒂呢?」可憐的傑勒德越想越生氣。
「他的騾——他的什麼?」(她帶著一種迷信的敬畏感對這一多音節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別這樣,這只不過是我一時高興為他發明的一個字眼。」
「發明?怎麼!像你這樣一個娃娃也可以創造不是勃艮第土生土長的字眼嗎?小心你在於些什麼喲!嘿,這些字,特別是壞字,已經多得我們夠嗆了。上帝呀,世道是個什麼樣子!我看往後就該聽到發明新品種的薊菜了。」
「得了,太太,所謂騾裡爾羅斯蒂,意思是說身心完全灌注在女人身上。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發現那傻瓜的騾裡爾羅斯蒂的?」
「哎呀!善良的年輕人,你真是小題大作。我們女人都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我們通過眼角比大多數男人通過望遠鏡看到的還要多。當我走來走去幹這於那的時候,我的眼睛還在盯著我的客人,所以我注意到這位當兵的眼睛從不離開我們女人,包括我的女僕馬莉昂,甚至像我這樣一個老太婆。女人對他說來都是寶貝。你瞧他坐在那兒怒目而視。啊,你真是個再傻不過的男人!至於你哩,你總是對著說話的人,不管是他還是她,這就合乎常情了。」
丹尼斯失聲大笑起來。「你的猜測真是大錯特錯。嘿,這個表面上溫文爾雅的夥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土耳其種——除開鬍子以外全都像。比起公爵衛隊中的保鏢,他更算得上是一個你們稱之為敢作敢為的人。他對一個名叫瑪格麗特的荷蘭姑娘的傾心和專注,比起我對你們的褐髮、金黃發的傾心和專注之和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啊喲,這可恰好相反。」女主人說道,「你的是毒藥,他的倒是良藥。守住瑪格麗特吧,我親愛的。我想她是個老實的姑娘。」
「太太,她簡直是個天使。」
「不錯,不錯,對她們更瞭解之前,她們都是天使。我只希望她老實就行了,這樣她就會使你避免碰上更糟糕的伴侶。至於你,當兵的,你將來會碰到麻煩的。你的眼晴天生不會給你的靈魂帶來好處。」
「也不會給他的錢袋帶來好處。」馬莉昂插嘴說道,「至於他的嘴唇麼,它們會在許多帶刺的荊棘上啜吸他所說的露水。」
「嘮叨過分了,馬莉昂,嘮叨過分了。」
「別麻煩人了,女主人。你不是雇我來做你『三條魚』中的一條魚的,是吧?」說罷,馬莉昂生氣地沉默了三十秒鐘。
「難道可以這樣對女主人講話嗎?」悄悄進來的店主不以為然地說道。
「住你的嘴,」他老婆厲聲說道,「用不著你來管這姑娘,她是你的好僕人。」
「怎麼,雄雞就永遠不能啼,只能讓母雞整天叫?」
「你愛叫多大聲就叫多大聲吧,我的好伴——你到門外去叫。母雞就是要說了算。」
「這方面我倒知道有句俗話。」傑勒德說道。
「你真知道嗎?那麼說來聽聽吧。」
「婦人希望在任何時候都做她家裡的皇后。」
「這我以前還沒有聽說過,但它是一個福音書般的真理。嘿,那些最先說出些諺語的人真有眼光和口才、口才和眼光。我看一句古老的格言比什麼都寶貴。」
「我看一個年輕的丈夫比什麼都寶貴。」馬莉昂說道,「本來你們都有機會,但誰也不開口。啊!現在太晚了,我已經改變主意了。」
「對某一個可憐的人說來那就更好。」丹尼斯暗示道。
年輕的女主人,或人們稱之為小女店主的到來,使得旅客、店主、女店主,甚至外圍的僕人都像個快活的大家庭那樣圍著火爐坐著。大家講故事,一直講到就寢的光景。輪到傑勒德的時候,小伙子也從他的保留節目,即一份《聖徒列傳》的手稿集中,選出一個有聲有色的故事,講得在場的人都樂滋滋地顫慄起來。我想,是由於費了不少氣力而感到疲乏吧,講完他就打起盹來了。小女主人看到後,給馬莉昂使了個眼色。她馬上點了一根燈芯草,把她的手擱在傑勒德的肩上,請他跟她走。她把他帶進擺著兩張白淨的床鋪的房間,要他選擇。「每張都是天堂。」他說道,「我要這張。你知道,自從離開荷蘭的老家以來,我從來沒有睡過一張床。」
「哎呀!可憐的人!」她說道,「我的亞麻頭髮和你的絨毛(嘿!嘿!)越快挨在一起就越好,嗯——讓我們開始吧!」說罷她就像伸手計賬一樣煞有介事地把她的面頰伸了過去。
「讓我們開始吧?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良宵』的意思。哼!難道在你們那個地方人們就不對侍女表示點敬意?」
「並不都是草率行事。」
「怎麼,難道他們把這當做很認真的事?」
「不是,你別歪曲我的話。我是說,我們和陌生女人不那麼隨便。」
「如果她們不認為你們是稀奇古怪的傻瓜,她們才真是稀奇古怪的女人。這下可真遇到了倒霉事。你要知道,在我們旅店住宿的髒老頭都吻我們侍女。呸!我們這些可憐蟲,除開偶爾有個把年輕漂亮的——還有什麼來抵消我們的虧損呢?哎喲,時間過得好快,人家不會讓侍女在育嬰室久呆的,怎麼辦呢?」
「如果你高興的話,你可以和我的同伴安排這事,由他代表我們兩個好了。他騾裡爾羅斯蒂(他喜歡女人),我可不。」
「不行,他需要的是馬勒,而不是馬刺。行!行!你可以不繳納通常的通行稅去睡你的覺。嘿,碰到一個頂得住這些古老的壞習氣,而且敢頂撞一個浪蕩的厚臉皮女子的年輕人,倒也是滿有味道的。你將得到你的報償。」
「謝謝你!不過,你動我的床幹什麼?」
「我嗎?啊,我只不過是要把這床被單拿走,換上喝醉的磨坊主昨晚睡過的那條。」
「啊,別!別!你這殘酷的、黑心腸的傢伙!得了!得了!」
「早說就好了!堅持還有什麼辦不到的事?你要小心一個瘋姑娘的固執和任性!其實我並不喜歡這個。這五年來我對這玩意已經感到十分噁心了。但是,你拒絕了我,於是我就硬要得到它,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唉,年輕的先生,我們女人都是難對付的牲口,可憐而乖戾的癩蛤蟆。原諒我吧,讓我們保持我們低下的身份,也就是說,同我們保持必要的距離,敬我們而遠之。好吧,晚安!」在門口,她轉過身來,以完全變換了的態度和腔調說道,「願聖母保佑你的頭,願神聖的福音傳道師守護你這遠離家門的年輕漂泊者躺著的床鋪!阿門!」
接著,他聽到她急促地跑下樓梯。很快從客廳裡傳來一陣笑聲,說明了她的去處。
「這真是個不簡單的人。」傑勒德深沉地說道,並伴隨著這一發現打了個阿欠。
只幾分鐘後,他就在乾淨的冷被子裡進行干浴。在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沒有蓋乾淨的被子以後,真使人感到難以形容的舒快。接著他感到一陣美滋滋的溫暖,再就是——塞溫貝爾根。
早晨醒來時,傑勒德覺得無限爽快,正要起床,卻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無法逃身的俘虜。他的內衣不見了。這可真叫人動彈不得。睡衣是近代才時興的。在傑勒德那個時代,甚至在很久以後,人們都不會不好好享受一下清潔的被子(要是他們能夠獲得的話),並像亞當那樣穿著——純潔的人類的原始外衣,即赤著身子鑽進被子去舒服舒服。因此在離床的時候,他們似乎也最像亞當的長子。
傑勒德對著丹尼斯哭訴他被俘的遭遇。但此刻門忽然打開,馬莉昂雙手捧著他們剛洗過熨過的內衣飄然而入,把內衣擱在桌子上。
「啊,你這好姑娘。」傑勒德叫道。
「哎呀,你終於發現我是什麼人了嗎?」
「是的,一點不錯。難道這是另一個習俗嗎?」
「不。並不是不叫拿走就拿走。晚上我們都要問問旅客,他們是否願意把他們的內衣拿去洗洗。所以我也走進來問你們,但你們都睡熟了。我便對小女主人說:『唉!叫醒疲乏的旅客,問他們查理大帝是否死了,問他們更樂意穿髒的還是乾淨的內衣有什麼好處?特別是叫醒乳色皮膚的那位旅客?』『我要說,他的確具有乳色的皮膚。』小女主人說道。」
「這是指的我。」丹尼斯帶著一種評論員的神氣說道。
「再猜一次你就猜中了。」
「別睬他,馬莉昂,他是個臉皮厚的人。我想我對你的善意是感激不盡的。我很遺憾拒絕了你——任何你覺得你想得到的東西。」
「啊,這下你放聰明了,」那女淘氣鬼說道,「我理解這話意味著你很願意像你那害臊的夥伴所說的那樣,把朝露用鬍子輕輕抹掉。不過,對不起,我想說這固然是符合慣例的,但並不是慎重的。我拒絕。小伙子,就算我們平了。」
「別走!別走!」正當她以勝利者的恣態要走開的時候,丹尼斯叫道,「我很想知道昨晚你們有多少人用眼睛欣賞我們兩個來望梅止渴。」
「這是如此滿意的一次『望梅止渴』,不到半分鐘就完了。哪些人嗎?嘿,有大女主人、小女主人、讓耐特和我,全部民防小分隊都踮起腳尖看。我們多半是最後才巡房,以便檢查燈火,防避火災,而且要出動大隊人馬。這樣似乎可以使我們膽子更壯一些,特別是在有弓弩手四處躺著的地方。」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本來會睜著眼睛躺著。」
「好老爺,俗話說得好,眼皮一合,人就分不出好壞了。因此我們說:『這是一個睡著之後最能為上帝效勞的人,不要打擾他的休息!』」
「她很風趣。」傑勒德斷然說道。
「我必須要麼風趣,要麼要潑。」
「為什麼呢?」
「因為『三魚』雇我就是為了要我風趣。你們走之前要吃早飯嗎?好!我去照料一下,保證飯食配得上你們如此體面的牙齒。」
「丹尼斯!」
「有何吩咐?」
「我希望這姑娘是個大小子,和我們一道走,好使我們解悶。」
「我倒不希望如此。我希望她就像她現在這個樣子跟我們一道走。」
「上帝保佑,那可千萬不行!你會把你自己變成一個大傻瓜。」
他們吃了早飯,結了賬,道了別。這時,他們才發現馬莉昂並沒有誇大「這個國家的習俗」。三個主要的女人都十分熱誠地擁抱他們,親吻他們,而他們也吻了店裡的三個主要女人。店主同樣摟著他們,吻他們,他們也吻了店主。店裡的人喊道:「希望你們回來,越快越好!」
「不要過『三魚」而不人。要是你們的錢袋是空的,把你們的人帶進來就行。對你們我們會按『君子信用』辦事。」
於是他們又重新上路。
他們來到一個小城鎮。丹尼斯跑去買雙鞋。店主也在門口,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他以一百八十度的鞠躬來迎接丹尼斯。店裡的人馬上給顧客試好鞋,把他送到街上,並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以優雅的姿勢向顧客致敬告別。
兩個朋友一致認為,跟這樣的店主打交道真有福氣。「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德國鞋可真耐穿。」傑勒德說了句公道話。
城外是條卵石鋪的路。
「這為的是讓市民和他們的家小禮拜天走路時不致把腳打濕。」丹尼斯說道。
丹尼斯這句簡單的話,舌頭的這一無心的動彈,給傑勒德的心中帶來了「家」的感覺。「啊,多美!」他說道,「天啊!這是什麼?一個絞架!上面吊著兩個骷髏!啊,丹尼斯,這是多麼叫人難受的悲慘景象!」
「不,」丹尼斯說道,「這是一個令人舒服的景象,因為一個無賴懸在空中,就意味著少一個無賴立足於地上。」
他們又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兩根石柱前。兩根石柱之間是一個密佈鐵叉的大輪子,而纏在這些鐵叉中的是可怕地散佈在輪子上的骨頭和破布片。
傑勒德用兩隻手掩著面。「啊,想想看,這些破布片和骨頭就是一個人——一個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剩下來的惟一東西!」
「對不起!這是個兩腿走路、偷雞摸狗的東西。難道我們只不過是這樣一個東西嗎?」
「你怎麼知道他偷東西呢?難道老實人就從來不遭受死刑和酷刑?」
「就我所知,我的親友當中沒有一個上絞架的。」
「他們是運氣好。請問,聖徒們是如何死的?」
「死得很慘。但不是在勃艮第。」
「你們在里昂對他們進行大規模的屠殺,而里昂在勃艮第的門檻上。對於你說來,絞架就證明有罪,因為你不讀小說、傳記。唉!要是你在我們至今為之悲歎不已的那個血腥日子裡站在耶穌殉難地上,我真擔心,你可能會看到豎立在那裡的絞架而歡呼起來,因為馬丁神父說過,十字架不過是羅馬的絞刑架!」
「這褻瀆神明的老狗!」
「瞎說,瞎說!他是個聖潔的、學識淵博的人。丹尼斯,要在當時,你恐怕會根據絞架本身來理解那十字架上的受難者。你會喊:把釘子釘進去!把矛戳進去!因為人們說這兒是三個歹徒、三個浪子。但是在那三個卑微的人當中,有一個是最早的基督教聖徒,另一個就是因為拯救這罪惡世界而被釘死的救世主耶穌。」
丹尼斯以人格向他擔保說,在勃艮第,人們處理事情更近情理一些。沉思了一番之後,他補充說道,傑勒德所提到的耶穌受難的恐怖,他們本村的神父曾在復活節給他們講過,也曾不止一次地使他憤怒地大聲咒罵。「不過事情不巧是發生在一個蠻夷之邦,而且是遠在大約一千年以前。唉,但願這不是真事,但願這至少是大大誇大了的事。你只消看看一切傳說都是如何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就明白了。」
說罷他又沉思起來,突然之間竟氣得臉通紅:「你用你的書本知識來捉弄你目不識丁的朋友,欺負他,竟把聖徒和這些小爬蟲相提並論,難道你不感到臉紅嗎?」
不一會兒,他又突然恢復了他的好脾氣:「既然你能為小爬蟲傷心,那你也同情吃腐肉的烏鴉吧!它們不比這些小爬蟲差。難道你忍心讓它們這些可憐的寶貝不吃晚飯空著肚子上床嗎?要知道,這些都是它們的食物。要不是這兒那兒吊著的死小偷,飢餓的痛苦會把它們咬死的。」
傑勒德沉默了一段時間以後對他說,在他們之間,這個話題就算結束了,而巳永遠結束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說,「我們的心似乎迥然不同,我們的頭腦也似乎是這樣。但我還是照樣喜歡你。」他帶著無限的柔情和善意補充說。
接近下午的時候,他們聽到前面有微弱的哀號聲。隨著他們繼續往前走,這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由於走得很快,他們馬上就趕上了哀號聲的來源。二十來手持梭標的士兵,在幾個衙役的伴隨下正在向前行進,前面是一群他們驅趕的「動物」。這些動物為數有一百多個,年齡不一,只有幾個真正說得上年老。雄性的一個個垂頭喪氣,默不作聲;哀號聲都是來自雌性的。明確地說,在法律的刀尖下遭到如此驅趕的動物都是些男人和女人。
「天哪!」傑勒德叫道,「他們是多大的一幫子!你瞧,這些小孩子總不可能都是小偷吧。有些還是抱在懷裡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丹尼斯?」
丹尼斯建議他問問那帶徽章的市民:「這兒是勃艮第。客氣的問題總會得到客氣的回答。」
傑勒德走近軍官跟前,脫下帽子表示禮貌。這一禮貌倒也馬上得到了回敬。他問道:「看在聖母的分上,先生,對這些窮苦人你們打算怎麼辦?」
「嘿,小伙子,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那官僚懷疑地問道。
「老爺,我是個異鄉人,求知慾很強。」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打算怎麼辦嗎?哼!要知道,我們——賈克,你聽說了嗎?這兒有個異鄉人想知道我們打算怎麼辦。」兩個軍官感到癢癢的,因為竟然有人不知道他們碰巧知道的東西。不管在哪個時代,這都會使人感到癢癢的。不過,這一暗自好笑的心情受到了他們生性有禮的節制,為時很短。那軍官再次轉過身來,對傑勒德說道:「我們打算怎麼辦嗎?哼!」此刻他又遲疑起來,這倒不是由於對他所幹的事有任何懷疑,而是因為他正在尋找一個能表達這事的獨特字眼。
「我們在幹什麼嗎?小伙子——嘿——我們是在移注。」
「你們在移注嗎?那就是說你們在把酒從一個瓶子倒進另一個瓶子咯。」
「一點不錯。」他解釋說,「去年,夏爾默斯城由於遭瘟疫人口大大減少。整家整戶的人死光了,各行各業都缺乏人手。收割棵麥成了很大的問題,亞麻也糟踏了一半。於是知事和市政官寫信給公爵的秘書,公爵便四處派人瞭解,看哪個城鎮的人口過剩。『我們人口過多。』都勒城的知事回函道。『那麼請將你們的城鎮居民遣送八十或一百過去。』命令說道。難道這不是把多餘的城市人口移注到人口稀少的城市嗎?難道那善良的公爵不是百姓之父,不願看到刀劍或瘟疫使其公國削弱,或使其美麗的城市荒蕪,因而用矛和弓弩(對軍曹和丹尼斯輪流地觸觸他的帽子)來對付前者,並用策略來對付後者嗎?公爵萬歲!」
長矛手在忠誠方面當然不能自甘落後,於是他們都聲音洪亮地喊道:「公爵萬歲!」接著我們便看到那些被移注者也微弱而顫慄地喊道:「公爵萬歲!」這部分是由於在當時那個時代,忠誠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感情,也可能部分是由於他們害怕;要是單單他們保持沉默,難保不會有新的不良後果。
但是,受辱的人格卻對此表示反叛。很可能是那虛假的感情引出了真實的感情,因為緊跟著那呼喊「公爵萬歲」的聲音而來的,是每個婦人胸中爆發出的響亮而刺耳的啼哭聲,以及每個男人胸中迸發出的深沉而又深沉的呻吟聲。啊!四周的空氣頃刻之間充斥著女人和男人的悲痛。當你看到那些感到狼狽的長毛手自動停下步來,彷彿有道悲痛的城牆在他們眼前冒了出來時,你們就可以判定當時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
「前進!」那軍曹吼道。於是他們又走了起來,但是邊走邊嘟嚕著,咒罵著。
「唉,這難聽的聲音!」那文官畏縮地說道,「真是些可憐蟲!」他又惋惜地發出感歎。要知道,哪有人聽到這麼一大群人突然爆發出的悲痛而能無動於衷呢?「真是些不識好歹的傢伙!從別人感到他們是多餘的地方去到他們將受歡迎的地方,從飢餓走向豐饒——他們還不願意。他們甚至發出淒慘的哀號,別人還以為我們在把他們趕出勃艮第哩。」
「走吧,」傑勒德顫抖地輕聲說道,「走吧。」接著兩位朋友大步向前走去。
當他們經過隊伍前頭時,他們看到男人們在垂眼望著地面,心情陰鬱而沉痛地走著;婦女們有的抱著小孩,有的牽著小孩,邊走邊哭;那些可憐的娃娃則有的在嬉戲,有的在啼哭,因為「他們的媽媽」在啼哭。傑勒德竭力想說句安慰的話,但感到話哽在喉裡,對這些悲痛欲絕的人什麼也講不出來,只是喘息著說:「走吧,丹尼斯,我不能用微不足道的安慰話使人覺得我是在嘲弄這樣的悲痛。」就像一位藝術家那樣,此刻他惟一的目的就是避開他所不能安慰的悲痛。
「怎麼了,朋友?」丹尼斯說道,「你臉色就像檸檬。嘿,別把人家的不幸太掛在心上了!這些哭哭啼啼沒出息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會看到你——一個異鄉人——被絞死而為你眨眨眼睛。」
傑勒德幾乎沒有聽他的話。
「移注他們?」他痛苦地呻吟道,「要是血不比酒更濃,人無骨肉之情的話,倒未嘗不可。王侯們啊,你們都是些豺狼!可憐的人呀!可憐的人呀!唉,丹尼斯!丹尼斯!看著他們的悲痛,我也深深感到我自己的悲痛。唉!唉!」
「這你算是說得有理。你一個可憐的小伙子,被從荷蘭一直趕到羅馬,這才真正可憐。但這些哭哭啼啼的狗崽子,他們的損失在哪兒呢?他們有六十個人可以做伴。再說,他們又不是要離開勃艮第。」
「要是他們生來就不在勃艮第就好了。」
「去你的!他們只不過是從一個村莊挪到另一個村莊,騎著騾子都走得到!而你呢——得了,不說了。別怕,夥伴,魔鬼嗚呼了。」
傑勒德十分懷疑地搖搖頭,默不作聲地走了大約一英里,才沉思般地說道:「你說的倒是有點道理,丹尼斯。不過話說回來,我有書本知識作為我的依靠,而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很可能以為他們的村莊就是他們惟一的世界。聽,這是什麼?又是哭泣聲。啊!真是個美妙的世界。瞧!是個小姑娘打破了她的瓦缽。現在我可要擦乾別人的眼淚,哪怕會被吊上你們這兒的絞架。」說罷他就像老鷹撲小雞似的朝那小小的受難者瘋狂地撲了過去,只是用心更為良好。這是一個大約十二歲的長得很乖的小女孩子。眼淚正順著她的兩面桃腮流下來。她十二歲的年紀就遭不幸,不免感到一種縱然短暫卻十分強烈的絕望。正是帶著這種絕望的表情,她將小手心伸向天空。她腳底下就是那使她絕望的東西:一個打破了的小瓦缽。其價值不過是現代一文錢的五分之一。
「怎麼,小傢伙,你打破了瓦缽嗎?」傑勒德說道,表現出了最強烈的同情。
「哎喲!好叔叔,這正是你看見的。」說著兩隻小手從半空中垂了下來,指著瓦缽的碎片。
「你就為了這個哭得這麼傷心嗎?」
「沒法呀,好叔叔,我媽媽會殺掉我的。他們不是已經……」又是一陣傷心的啼哭——「叫……叫……叫我是『讓……讓……讓內冬……全砸光』嗎?本來就差這個沒打碎。真沒想到我會打破我可憐的缽子。哎喲!聖母,難道這是注定了的嗎?」
「別怕,小寶貝,」傑勒德說道,「又不是你的心被打碎了。花點錢就可以很快把瓦缽修好的。你瞧,這兒是塊銀幣。還不到一箭之遠就有個陶瓷匠。你把這銀幣拿給他,買個新瓦缽。那陶瓷匠找給你的銅錢你留著和你的小夥伴玩好了。」
那幼小的心靈把這一切都銘記下來。微笑已開始和眼淚競爭,但悲哀的痙攣就像浪濤一樣,不可能風波一停就平息下來。丹尼斯覺得再補充點安慰話是件好事。「別怕,我的小朋友,魔鬼嗚呼了!」那具有想像力的士兵快活地喊道。對於這樣一種鼓舞小姑娘的辦法,傑勒德只好聳聳肩。「妙哉!只有一根弦的琵琶。」他說道。
那小姑娘的面孔頓時閃爍著溫暖的陽光。「啊,這消息可太好了!這消息可太好了!」她高興地叫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如此真誠的喜悅,以至它漸而變成了一種甜滋滋的啜泣,正和我們一些古老、歡樂的曲調總是帶有一絲淒愴的意味一個道理。「這樣一來,」她說道,「人們就不能再用魔鬼來恐嚇我們小姑娘,使我們的生命成為一種負擔了!」說罷她連蹦帶跳地跑開了,說是要去「告訴南內特」。
有一種理論,說任何事物都有其對應之物。如果這是真話,那麼丹尼斯似乎找到了一個能感應其口頭禪的心靈。
當他正對他那口頭禪獲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功以及傑勒德的驚訝大笑的時候,不料一隻小手拉著他的緊身上衣,一張小臉繞過他的腰部窺視著他。在那張生動的小臉上,壓倒一切的表情是孩子的好奇。
「好當兵的,是你殺死魔鬼的嗎?」
「是的,我的小朋友,」丹尼斯盡可能粗聲地說道,因為他正確地估計到,對於具有銀鈴般聲音的小主人說來,這樣就顯得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是我。這值得親親嘴,是嗎?」
「我想是的。唉!唉!」
「你怎麼了?」
「真刺人!真刺人!」
「真對不起!我將把鬍子刮掉。」
「不,沒啥,沒啥,何況那壞蛋是你殺掉的。不管怎麼說,你真值得驕傲,你真了不起,你比我大姐好得多。」
「你不想也親親我嗎,小朋友?」傑勒德說道。
「我太願意了,瞧,瞧!他的多柔軟。嘿!我多愛這些男人!那些女人,她們不會給我錢,銀色的錢,只會衝著我的臉譏笑我。那些女人真是一錢不值。好心的老爺們,祝你們一路平安!千萬別忘了讓內冬!」
「再見了,小心肝。」傑勒德說道。說完他們便繼續往前趕路。不多一會,他們回過頭來,看見那蔑視女人的小孩在路中間向他們鞠躬致意,並以她那五月早晨般的小臉給他們以飛吻。
「快走!」傑勒德起勁地叫道,「我還得趕往羅馬哩。神聖的聖貝汶,多麼純潔的一道陽光射過了我們血腥的道路!忘掉你嗎,小讓內冬?不會的。在這些哭哭啼啼。絞殺和『移注」當中我是不會忘掉你的。快走,別慢騰騰的。向前邁進!」
「你把這叫做行進嗎?」丹尼斯不以為然地說道,「嘿,我們會把聖延節在路上走掉而過不上的。」
他們在下一個城鎮停歇下來。忽然,有個弓弩手從一家灑店裡跟在他們後面跑了出來。很快就看見他的鬍子和丹尼斯的鬍子像兩把刷子似的碰在一塊。這是他的一個夥伴。他硬要他們跟他一道到酒店去喝瓶酒。談話中他告訴丹尼斯說,公爵所轄的弗蘭德一些省份正發生叛亂,當兵的都奉命從勃艮第各個地區開往弗蘭德。「說實在的,我看到你臉朝這邊走感到很驚奇。」
「我要去擁抱擁抱我這三年來一直沒見過的親人。我想,沒有我你們也能平息這點叛亂。」
丹尼斯忽然一怔。「你聽見了嗎,傑勒德?這位夥伴是要去荷蘭的。」
「那怎麼樣呢?哦,寫封信,給瑪格麗特寫封信!不過,他願意勞這個駕嗎?」
那當兵的說了一長串賭咒的話之後告訴他,他不但願意帶信,而且願意繞一兩里格的路專門去送信。
傑勒德馬上從行囊裡取出裝墨水的牛角和信紙,給瑪格麗特寫了一封長信,簡要地告訴她我擔心我本人曾過於枯燥而冗長地敘述過的一切,其中主要是講了斗熊、萊茵河上的翻船落水以及他描繪得栩栩如生的丹尼斯的性格。然後他使用了許多親熱的話,叮嚀她要少情愉快:尼管他路上遇到過一些麻煩和危險,但都已成為過去。現在剩下的惟一使他傷心的事就是,在他到達羅馬之前他不能指望得到她的親筆信。最後,他又一次竭力安慰她,作為信的結尾。他是如此專心地寫著他的情書,竟沒有注意到房裡所有的人都站著窺望,以便欣賞他那靈敏而準確的手指所做的十分少見的書法表演。
對朋友的技藝感到自豪的丹尼斯讓他在一邊安靜地寫著。忽然,他看到寫信的人面孔激動起來,很快熱淚順著他年輕的面頰一滴接一滴地滾到他正在寫著安慰之詞的信紙上。這時,丹尼斯粗暴地推開好奇的人,以一種顫抖的聲音問他那位夥伴是否忍心使這樣一封甜密的情書不慎誤投。那大老粗憑著聖盧的面孔發誓道,他寧可喪失右手的食指也絕不誤投。
看到他如此願意幫忙,傑勒德托他也帶封簡短而冷淡的信給他的雙親。他在信裡匆忙地用筆畫了一幅兩手相握以表示永別的畫。順便說一下,在他給瑪格麗特的信中落進了一滴傷心淚。但關於這一點,以後再細說。
傑勒德想給那當兵的送點錢。他猶豫了一下,但拒絕了。「不,不!你是我夥伴的夥伴。願——(等等,等等)不過你對那姑娘的鍾愛確實使我感動。如果你願意,可以由你付賬讓我們再幹上一瓶,這樣我們就誰也不欠誰了。」
「夥伴,這你就說對了。」丹尼斯說道,「要是你收了錢,我就會邀你到院子裡走一趟,和我決鬥一場。」
「那麼,我就會替你割掉你的雞冠。」另一個對答道。
「我毫不懷疑,你會拚命的,你這怪傢伙。」
他們喝了新開的一瓶酒,然後遵從習俗,握握手,分道揚鑣。
這一耽擱多少打亂了丹尼斯的計劃,使得他們還沒來得及趕到一個有家著名旅館的小城鎮就已經天黑了。不過,他們碰到一家坐落在路邊的客店。丹尼斯看到門口有個長得豐滿的姑娘,便說道:「看來這是家體面的客店。」於是他領頭走進了廚房。他們訂了晚飯,沒人提出異議,只是店主要求他們預先付款。誠然,在世界上任何地區這都算不上一種不尋常的要求,但話說回來,也並不普遍。丹尼斯感到生氣,便故意顯示有錢似的把手伸進錢袋,掏出一個金安琪兒。「找我的錢,快!」他說道,「是你們開店的人更有可能刮我而不是我更有可能刮你們。」
正準備開晚飯的時候,丹尼斯不見了。傑勒德最後總算在院子裡找到了他,看到他正在幫助曼儂——一個長得胖胖的但並不很漂亮的姑娘——在井邊打水,並把一些不嫌過火的恭維話往她有點聾的耳朵裡灌。傑勒德不滿地哼了一聲,回到餐桌上。丹尼斯過了好一陣才轉回來。
「行軍快完時的上坡路。」他聳聳肩說道。
「這對你算得了什麼!」傑勒德冷冰冰地說道,「反正瘋狗見到世人都咬。」
「你太誇大其詞了。你知道我只咬長得更美的那一半。行了,晚飯端上來了,這倒更值得咬咬。」
吃晚飯的時候,那姑娘老是出出進進,並且一直盯著他們,特別是丹尼斯。最後,她俯身取走一個菜碟時,咬著他耳朵說了句話。他點點頭作為回答。
晚飯一吃完,丹尼斯就站起來走到門口,告訴傑勒德說,那怪脾氣的姑娘已經回心轉意,同意在馬廄的院子裡和他幽會。
傑勒德暗示說,牛犢棚也許是更合適的地方。「那我就去睡覺了。」傑勒德有點生所氣地說道,「店主在哪兒?這麼晚了還出去?」
「不要緊,我知道我們的房間。」
「請問,你要呆很久嗎?」
「不會呆久。我捨不得離開火爐,捨不得離開你。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有兩種邀請是任何一個勃艮第人都無法拒絕的。」
丹尼斯發現有個人坐在井邊。這人就是曼儂。他原想他既應邀而來,就有權得到親熱的接待。但她並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來接待他,而只是在哭泣。他問她有什麼不舒服。她還是哭泣。他能對她有所幫助嗎?她仍舊是哭泣。
脾氣好的丹尼斯被弄得黔驢技窮(而達到技窮的地步本是很快的事),便用該國的習俗進行安慰。她粗魯地把他推開。「難道這是鬧著玩的時候嗎?」她說道,跟著又哭泣起來。
「你好像就是這麼想的,」丹尼斯說道,逐漸生起氣來,但是他馬上溫柔地補充道,「而我這人從來不忍心看到美人痛苦。」
「這不是為我自己。」
「那麼是為了誰呢?為了你的情郎嗎?」
「啊,多蠢。我的情郎已經不在人世了。想想看,我竟然沒有一個銅板來請人為他的靈魂做個彌撒。」悲哀以這種膚淺的性質出現,就顯得完全走了樣。
「行了,行了,」丹尼斯說道,「我答應給你錢請人為你死去的小伙子做彌撒。我可以賭咒。話說回來,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麼哭。」
「為了你。」
「為了我?你瘋了嗎?」
「不,我沒瘋。是你瘋了才在他面前打開你的錢袋。」
問題似乎越來越離奇。丹尼斯看到提問只是攪起淤泥,感到厭煩了,便默不作聲地等著,看它是否會自動澄清。姑娘見丹尼斯沒再問她問題,像是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終於倔強而響亮地說道:「我要說。聖母給我勇氣吧!既然他已經死了,他們殺了我,又有什麼關係呢?當兵的,店主出去了。」
「啊,是嗎?」
「怎麼,夜這麼深了店老闆們還離開他們的客店?!你瞧,風刮得多厲害!我們這兒是避風面,但那邊可正刮著颶風。」
丹尼斯什麼也沒說。
「他去叫那一幫子去了。」
「那一幫子!什麼幫子?」
「那些會割破你們的喉嚨,奪走你們錢財的傢伙。你這可悲的人,競在一個客店老闆面前搬弄你的金錢!」
這打擊來得如此出乎意料,使得儘管已經習慣於突然危險的丹尼斯也感到暈頭轉向。
他低聲說出了包含著許多意義的三個字:
「傑勒德!」
「傑勒德!那是什麼?啊,那是你同伴的名字。可憐的小伙子。趁他們還沒來,快去把他找來,逃到下一個城市去吧。」
「你呢?」
「他們會殺死我。」
「那可辦不到。你得跟我們一起跑。」
「這對我沒有好處。匪幫會派人來殺死我。他們發過誓要幹掉所有出賣他們的人。」
「我把你帶到我的老家,離這兒足足有三十里格路。在他們還來不及動你頭上一根毫毛之前,就把你置於我母親的保護之下。但首先得找傑勒德。你站在這兒等我去把他找來!」
當他正要跑開時,那姑娘像抽風似的一把抓住他,使出了心情激動給婦女帶來的鐵一般的力氣。
「可憐可憐,別拉住我!」他叫道,「這是生死關頭。」
「噓!噓!」那姑娘用手堵住他的嘴,將蒼白的嘴唇貼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她的眼睛像是轉向後面,朝著某個模糊的聲響使勁地凝望。
他傾聽著。
他聽到了腳步聲,好些腳步聲,但沒有人聲。她對他耳語說:「他們來了。」
她像片樹葉似的發抖。
丹尼斯感到的確是真事。數目那麼多的旅客絕不會悄然無聲地走進來的。
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口。
「有多少?」他以空洞的耳語聲問道。
「別出聲!」說罷她把嘴貼在他的耳邊。
目擊這男人和女人處於這樣一種姿態,誰會猜想到他們的心是怎樣冷得緊縮起來,而他們之間又是在進行著多麼可怕的耳語呢?
「七個。」
「有什麼武器?」
「劍和匕首。那巨人用的是斧子。他們叫他修院院長。」
「我那夥伴怎麼辦?」
「什麼也救不了他。最好是送掉一條命,別送掉兩條命。逃吧!」
丹尼斯聽到這冷酷無情的勸告,血都凝固了。「可憐的人兒,你不瞭解當兵的心。」
他手捧著腦袋呆了片刻,無數個戰勝危險的回想閃過他的腦海。
「聽著,姑娘!只要你忠實於我們,有一個機會可以救我們的命。跑進城去,走到最近的一家客店,告訴你碰到的第一個當兵的,說這兒有個當兵的受到了敵人的猛烈進攻,但他有武器,只要他們跑步前進,他的生命就會得救。別說話,好姑娘,只要親親我得了。你跑吧!男人的性命就靠你的一雙腳後跟了。」
她繫起長袍就跑。他陪她一道來到路邊,看著她畏縮著身子穿過大道,開始小跑。很快,她就變成了一個豎立著的陰影,繼而消失在暴風雨中。
現在,他必須去找傑勒德。但怎麼個去法?他得從匪幫中間穿過去。他想:會出現什麼樣的最壞的情況呢?因為他通過戰爭已經懂得,敵人所要做的往往不是你希望他去做的,而恰好是你希望他不去做的。「等我一進廚房就對我下手!那我就必須給他們來個措手不及。」
他剛走近門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裡閃過。
「要是他們已經於掉了傑勒德,那麼,」他想,「剩下的就是殺它一場,然後被殺掉。」他迅即張好弓,快步走進廚房。圍著火坐著的是七張醜惡的面孔。店老闆正在給他們斟道地的白蘭地,而這在每個時代都是流血廝殺的前導。
「怎麼,有客人!」丹尼斯開心地叫道,「等一下,小伙子們,我馬上就來參加你們的行列。」說著他趕忙從桌上拿起一支點燃的蠟燭,打開通向樓梯的門,邊上樓邊喊道,「怎麼,傑勒德!你到底溜到哪兒去了?」沒有回答,他更大聲地喊了起來,「傑勒德,你在哪兒?」
雖然時間只過了片刻,丹尼斯卻感覺度過了痛苦的一個小時。這時,只聽得從小小的樓梯口上面的一間房裡傳來了一個不高興的、有些模糊不清的聲音。丹尼斯衝了進去,發現傑勒德在睡覺。
「謝天謝地!」他用有點哽咽的聲音說道,然後響亮地唱起不成調的小調。傑勒德把手指塞進耳朵。忽然間,他看見丹尼斯的臉上呈現出令人奇怪的與這突然的高興不相稱的恐怖。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他坐起來愣愣地說道。
「別出聲!」丹尼斯說道,他的手比他的嘴唇更說明問題,「聽我說。」
接著丹尼斯暗示地指著門,告訴傑勒德有尖耳朵正在旁邊偷聽,然後繼續大聲唱起他的小調,在唱歌的掩護下,低聲插進了短短的幾句對話。
「我們有生命危險。」
「強盜。」
「你的緊身上衣。」
「你的劍。」
「救援。」
「就來。」
「拖時間。」然後他又大聲說,「好,再來一瓶怎麼樣?說『不行了』。」
「不行了。」
「我告訴你,底下有六七個快活的夥計。說『困了』。」
「那倒不錯。不過我太睏了,」傑勒德說道,「你去吧。」
「真沒辦法!」說著他走到門口,興高采烈地叫道,「店老闆,這沒出息的年輕人不想起來了。給那些忠厚老實的夥計們再開一瓶吧,明早我付錢。」
他聽到一陣野獸般的猙獰且得意的笑聲。
經過偵察,丹尼斯肯定廚房門是關著的,匪徒們也的確沒有在傾聽,便立即著手仔細地檢查房門,並悄悄把房門掩上,但沒有閂死。接著他又去檢查窗子。
窗子太小,人鑽不出去,而石頭裡還另外安著一根粗鐵槓,使窗子變得更小了。正當他作出這令人寒心的發現時,他聽到客店外面那道門砰的一聲被閂上了。
丹尼斯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牲口已送進了屠宰場。
他們醒著的時候,強盜們會對他們下手嗎?大概不會。
為了不放棄他們當前這個最好的機會,兩個不幸的人拚命地抓緊時間講話,聽上去好像是在談論一般的事情。通過這一方式,傑勒德瞭解了發生的全部情況,並得知那姑娘已跑去求救。
「但願上帝保佑她在路上不會洩氣。」丹尼斯憂愁地說道。
接著丹尼斯請求傑勒德原諒,原諒他不該讓他繞這麼多的路來遭遇這個不幸。
傑勒德原諒了他。
「傑勒德,要不是一個叫做院長的傢伙,我就不那麼怕他們。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他比你還高,比我們兩個加起來塊頭還大,用斧子殺仗。傑勒德,這是個率領一群野獸殺仗的傢伙。今晚我將幹掉他,要不然他就會幹掉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他會於掉我。」
「聖徒們保佑,這可不行!在門口射死他!他的力氣對付你的武器管什麼用?」
「我將射殺他。但如果碰到肉搏,你可要趁他不備的時候趕快跑掉,要不你就完了。我告訴你,我們兩個沒有誰經得起他一斧頭。你從沒見過這種大塊頭的人。」
傑勒德主張把門閂上,但是丹尼斯用手勢向他說明門柱有一半朝外,安在鉸鏈上。那大的門閂不過是個掩飾。「我沒有去閂,」他說道,「好讓他們以為我們沒起什麼疑心。」
差不多有一個小時就這樣流逝過去了,但彷彿時間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城鎮相隔一里格之遠,而這時廚房裡有幾個人的聲音已變得生氣和不耐煩起來。
「他們不會再等下去了,」丹尼斯說道,「除非我們給他們來個先下手為強,否則就毫無希望。」
「你吩咐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傑勒德溫順地說道。
靠門的那邊有個衣櫥,在門和窗子之間。那窗子差不多夠到了地板,但並沒完全夠著。丹尼斯打開衣櫥門,把傑勒德安置在門後的一張椅子上。「如果他們撲向床邊,你就往他們脖子後面砍。脖子後面一刀往往會把人殺死,或者使其喪失戰鬥力。」然後,他把枕頭和他們穿的鞋放在床上,以便欺騙一個從遠處窺視的人,並把床頭的短簾子拉過來。這時傑勒德跪了下來。丹尼斯回頭看見了他。
「唉!」凡尼斯說道,「首先,祈求他們原諒我,不該把你帶到這個陷阱裡來!」
他們彼此握緊對方的手,互相凝望著。啊,這是怎樣的一瞥!丹尼斯的手冰冷,而傑勒德的手發熱。
他們各就各位。
丹尼斯吹滅了蠟燭。
「現在不能出聲了。」
當他們的神經,甚至靈魂都處於可怕的緊張狀態的時候,他們覺得他們可以聽見比任何門外的人所能聽見的更為微弱的耳語聲。有時候,他們還可以聽見彼此。0髒的跳動。
「好消息!」丹尼斯輕聲說道。他正在門邊傾聽。
「他們在抽籤!」
「但願抽中的是那個院長。」
「嗯,為什麼呢?」
「如果他一個人來,我準能吃掉他。」
「丹尼斯!」
「唉!」
「要是他們不馬上來,我擔心我會發狂。」
「我要不要假裝睡著了?要不要打鼾?」
「那會——?」
「也許。」
「那就這麼辦吧,願上帝保佑我們!」
丹尼斯開始一陣陣地打鼾。
廚房裡響起了亂糟糟的腳步聲,隨後一切都顯得靜悄悄的。
丹尼斯又鼾聲大作。與此同時他趕快占好門後的陣地。
但那抽中籤的他或他們,似乎決心不冒愚蠢的危險。沒有誰想莽撞行事。
當他們冷得要死,等待襲擊的時候,樓梯口的門輕輕打開又關上了。再就別無動靜。
又是一陣難熬的沉寂。
接著聽見樓梯上一個輕輕的腳步聲。
再就是門下面有道光透了進來。此外,又別無動靜。
忽然,發出了一個輕輕的抓搔聲,還沒有老鼠抓搔的聲音一半大。接著,那假門柱漸漸打開,露出一個射入光線的垂直空間。這道門要是閂著的話,現在就會被伸人真門柱的門閂的尖梢所掛住。但在目前的情況下,門卻自行慢慢打開了。門是朝裡打開的,因此丹尼斯並沒有把他的十字弩從地上拿起來,而是緊握著他的匕首。
進來的人拿著蠟燭,用手掩著燭光。
一跨進門坎,他就審視床鋪,確信他要下手的對象都在床上。
那人悄悄地溜進室內。但是剛邁出第一步,就感到衣櫥和椅子的情況有點不妙。他不敢再往前走,而把蠟燭放在地板上,俯身窺望椅子底下。他一彎身,便有一隻鐵一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一隻匕首猛地一下扎進了他的脖子,匕首尖從食管裡冒了出來。只聽見他發出一陣可怕的「嗝嗝」聲,但沒有聽見喊聲。跟著又是不出聲地接連戳了六七刀,每一刀都擊中要害。那刺客無聲地倒在地上。
丹尼斯把門掩合起來,輕輕閂上,並把門柱扶正。他邊干邊叫傑勒德搬張椅子來。椅子搬來了,
「幫我把他扶起來。」
「死了嗎?」
「見鬼去了。」
「扶起來幹嗎?」
「嚇唬他們!爭取時間。」
甚至還沒把話說完,丹尼斯已用一根繩子繞過死人的脖子,把他捆在椅子上,並讓他可怕的軀體臉朝門坐著。
「丹尼斯,我還可以改進改進。願聖徒們原諒我!」
「什麼?那你得趕快,我們時間不多了。」
說罷,丹尼斯便準備好弓弩,把草墊扯下來擋在身體前面,打算等門一開就射箭,因為他不能指望看到第一個人沒回去,還會有人單槍匹馬地上來。
既已這樣安排,傑勒德便忙著給那坐著的死屍加工。丹尼斯吃驚地看到,那刷白的臉迅速佈滿了一層螢光。
傑勒德吹滅了蠟燭。這樣一來,那死屍的臉更像螢火蟲的頭部在閃閃發亮。
丹尼斯的兩隻腳直哆嗦,牙齒也抖得發響。
「看在老天爺分上,這是怎麼回事?」他輕聲說道。
「安靜!這不過是磷。但它能發揮點作用。」
「走開!他們會給你來個突然襲擊。」
的確,樓下已傳來不安的低語聲。最後,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他幹嗎呆得這麼久?是在搜他們的身嗎?」
這麼說,他們懷疑的是他們自己的同夥,而不是敵人。很快有個腳步聲悄悄地迅速跑上了樓梯。有人在輕輕地試著推門。
顯然是由於意想不到地看到門推不開,那人便把假門柱小心地挪開。這時,無疑有隻眼睛在通過小孔窺視。只聽見一聲驚恐的嚎叫,那人跌下了樓梯,衝進廚房。他一回去就響起了一陣嘈雜的人聲。
傑勒德跑到死賊跟前,又開始給他加工。
「回去,你這瘋子!」丹尼斯輕聲說道。
「不,不。我瞭解這些蠢豬。他們要隔一陣子才敢再來試試。我能把它搞得更可怕十倍。」
「至少你得把那個孔結合上,好叫他們看不見你在幹這魔鬼般的加工活。」
傑勒德把假門柱合上。頃刻之間,他的畫筆就使死屍頭部變成了一個能嚇得任何人魂不附體的奇觀。他把他的藝術使用得非常奇妙,也許是人類有史以來無與倫比的奇妙。他把死了的敵人的面孔打扮起來,以恐嚇活著的敵人。他把呆滯的眼球做成兩個火球,而使牙齒保留其白色,這樣,互相一襯托就顯得更為可怕。顎頂和舌尖他都給塗得火一般紅,使得下垂的下巴露出一個既紅又深又陰慘的空洞。在額上他用發光的字母寫上「LAMORT」(死亡)二字。當他這麼幹著的時候,堅強的丹尼斯不停地發抖,害怕上蒼的報復。畢竟各人有各人的勇氣,何況下面那幫歹徒正在大聲爭吵,已經不再掩飾。
通向廚房的樓梯總共才有十五個梯級,梯子幾乎是筆直的。因此,實際上圍攻者和被圍攻者僅相隔咫尺,被圍者幾乎可以聽清下面講的每一個字。最後終於聽見有人喊道:「告訴你們,魔鬼抓住了他,用地獄之火在燒他。反正我打算離開這倒霉的屋子,不準備再走進一個充滿了妖魔的房間。」
「你喝醉了?瘋了?是個膽小鬼?」另一個說道。
「你敢叫我膽小鬼,我就拿匕首把你捅了,打發你去皮爾永遠烤火的地方。」
「得了,幹活的時候別吵架,」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吼道,「否則我就用拳頭砸爛你們兩個的腦袋,打發你們去我們遲早要去的地方。」
「是院長在講。」丹尼斯嚴肅地耳語道。
他覺得他剛聽到的不可能是別人的聲音,只可能是他經過廚房時看到的那個巨人的聲音。這聲音使得屋子都震動起來。爭吵持續了一陣,過後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注意,傑勒德。」
「是。現在他們打算幹什麼?」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
「我等你先下手,還是看到有人一開門就把他砍倒?」
「等我先下手,以免我們同時干一個人,浪費氣力。唉!我們可浪費不起。」
死一般的沉寂。
這時忽然有個東西潛入室內,使得他們心驚肉跳。
究竟是什麼呢?原來是一道月光。
儘管如此,人體這機器的確能通過心靈的作用而緊張得心驚肉跳。這突如其來的一道光犀利地射進了這個可怕的屠場。
靜謐、寒冷、銀色的月光幽靈似的穿過房間。因為窗口狹小,月光只是很小的一道。
開頭的一陣寒戰過去之後,傑勒德輕聲說道:「別怕,丹尼斯!上帝的眼睛即使在這兒也是向著我們的。」說著他臉朝窗子跪了下來。
的確,它很像神的一隻眼睛忽然睜開了,注視著人的罪惡和激情。那純淨而冰冷的眼睛曾注視過許多流血和犯罪的現場,但很少見過比眼前更可怕的場面。在這裡,兩個人正喘著氣,等待著去殺人或被殺。他們中間是一具發亮的死屍。月光並沒有使那可怕的死屍的螢光有所減弱,反而增加了它的恐怖,因為屍體是坐在月光邊上。月光清晰地截過屍體的肩部和耳部,整個屍體在面孔、眼睛和牙齒發出的慘白色光輝的襯托下顯得發藍,從而顯得恐怖而神秘。連丹尼斯也不敢朝那邊看。
月亮在門上映出寬寬的一道光,他的眼睛就盯在那上面。突然他小聲喊道:「傑勒德!」傑勒德望了一眼,馬上舉起了刀。
儘管他們聽得十分仔細,但近幾分鐘他們並沒有聽見樓梯上有什麼動靜。就在這時,在門柱上映著的那道月光的邊緣卻出現了一排手指。
指甲在閃閃發光。
手指尖很快開始朝著門閂向下滑,但滑動得極其小心,極其緩慢。滑著滑著,已來到月光底下,實際的動作是覺察不出的,只看見指頭慢慢地越來越自。但主要指關節和手腕之間的那一段仍然是黑的。
丹尼斯慢慢舉起他的十字弩。
他把弓舉平,慢而准地瞄準好。
傑勒德心跳不已。十字彎的弦終於發出了響聲。頓時,那手在狠狠的一震之下被釘在了抖動的門柱上,接著是一聲痛苦的尖叫。「砍!」丹尼斯急切地耳語道。傑勒德馬上舉起刀劈了下來,兩下就砍掉了手腕,只聽見外面有個人呻吟著倒在地上,手還留在房裡,被釘得牢牢的,鮮血順著牆流了下來。那稍帶鐵刺的厲害的箭頭刺穿了手,並深深地扎進了真門柱的裡面。
「兩個了。」丹尼斯冷酷無情地說道。
他張好弓,又跪在他的掩體後面。
「下一個該是院長了。」
那受傷的人動了起來,立即順著樓梯爬回到他的同夥跟前。接著,廚房門關上了。
廚房裡一片低語聲。剛發生的事說明被圍困者所使用的武器是十分厲害的。
「我認為這院長的胃口井不像他的塊頭那麼大。」丹尼斯說道。
話音未落,頃刻之間就發生了下述情況。廚房門被粗暴地撞開了,一個塊頭很大但很靈活的人毫不遮掩地衝上樓梯,猛地重重一擊,不但把門摔脫了鉸鏈,而且越過房間一直摔到了丹尼斯的防禦工事上,使得它橫遭摧殘,差點把丹尼斯打翻在地。在門口站著的是一個手執明晃晃斧子的巨人。
他看到藍色的月光照著死屍的半邊臉,紅光照著另外半邊臉以及墜下的口腔的內部。他愣住了,胳膊一下子垂了下來,兩個膝頭碰在一起打戰,嚇得蹲伏下來。
「死神!」他恐怖地喊道,掉轉身就跑。看到他這一跑,丹尼斯跳了起來,射了他一箭,箭正好在他上下顎之間穿過去。他一蹦跳進了廚房,靠在斧子上,吐著血和牙齒,一邊咒罵著。
丹尼斯張好弓,把手伸進胸襟裡去摸箭。
他驚慌地把手抽了出來。
「我的箭射完了。」他痛苦地說道。
「不怕,我們有刀,而且那巨人已經被你幹掉了。」
「沒有,傑勒德,」丹尼斯沉重地說道,「我沒有殺死他。糟糕透頂,我傷了他。真是傻瓜!竟然射一個逃跑的獅子。要不是我搗亂,他本不敢再來面對你的傑作。」
「嘿!注意!我聽見他們開門了。」
由於在這個恐怖之夜犯下的這惟一的錯誤,丹尼斯很沮喪,確信他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來。他抽出刀,但像一個注定要滅亡的人那樣感到絕望。嘿,那是什麼?天花板上搖曳著一道紅光。傑勒德撲到窗前往外看,只見人們拿著火把,鎧甲閃著紅光。
「我們得救了!武裝的士兵!」說著他把刀急速地伸出窗外喊道,「快!快!我們正吃緊。」
「回去!」丹尼斯吼道,「他們來了!就於掉他一個人!」
轉眼之間,院長和另外兩個人已拿著出鞘的武器衝進房來。他們正進來的時候,外面的門受到了猛烈的捶擊。院長的同伴聽到這聲音,看到火把,掉頭就跑。但那令人恐怖的院長可不是這樣。憤怒和疼痛使他發起狂來,他把死去的同夥連人帶椅一腳踢到房間那邊。當兩個對手一邊一個眼球似火地面對著他的時候,他左右開弓,宛如拂動鴻毛似的揮舞著巨斧,辟出一塊地方,然後舉起斧子想把他們兩人劈成碎塊。
他的對手力氣不如他,但在靈敏和勇氣方面卻不比他遜色。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已經決定好如何對付他。他一舉起他的斧頭,他們就像貓一樣向他撲過去,而且是兩個人同時行動。如果他用他的武器全力應戰,他很可能會殺死一個,但另一個準會把他殺死。他看到了這點。由於他頭腦機靈,力氣又大,他把斧柄向丹尼斯臉上猛地一戳,轉過身便用斧子向傑勒德劈過去。丹尼斯臉上淌血,踉踉蹌蹌往後退,傑勒德卻像一道閃電衝了過來。正當斧子轉過來要落在他頭上時,他把刀狠狠地捅進了巨人的軀體,以致刀把子戳進他的肋骨的聲音就像拳擊師一拳打在對方臉上的聲音。丹尼斯搖晃著跑回來幫他的朋友,發現刀尖已從院長的背後鑽了出來。
被擊中的巨人像頭公牛似的咆哮起來,丟下他的斧子,猛地抓住傑勒德的喉嚨,把他像個小孩似的搖個不停。丹尼斯大吼一聲,把刀戳進了巨人的背部。「你站穩吧!」說著他把那鋼刀在巨人身上來回捅了幾下,最後從胸口送了出去。
由於腹背兩面被這麼捅來捅去,那院長開始劇烈地發抖,腳後跟抽筋似的捶打著地板。他的嘴唇迅速變青,張得又寬又大,發狂地叫道:「死神!死神!死神!」第一聲是一種絕望的吼聲,而後兩聲則變成一種永遠難忘的恐怖而微弱的悲鳴。
正在這時,臨街的大門被撞開了。
那院長的手臂忽然像風車似的旋轉起來,龐大的身軀也狂亂地抽動著。他拖著胳膊奔向門口,一邊扭著手腕,差點把它們摔脫。
「他還會跑掉,」丹尼斯說,「拿刀來,再捅他一下!」
他們抽出冒氣的鋼刀,但還沒來得及捅,只見那院長跳起足有五英尺高,然後跌了下去,「喀嚓」一聲撞破了樓下的門,就像帶著一張紙似的拖著門跑了一段距離。火把耀眼的光芒通過門洞突然照到了樓上驚呆的面孔上,使得他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
餘下的強盜一聽到告警就向後門衝去,但被一個強壯的守衛擋住了,只好奔回廚房。這時,恰好鎖被撞出鎖孔,六七個穿著鎧甲的弓箭手衝著他們撲了過來。絕望之餘,他們抽出刀和這些人對著幹。
但雙方還沒來得及幹上一個回合,他們後面的樓梯門就被沉重地一撞,掉進了人群中。隨著那門掉下來的是院長的軀體。他們還以為什麼超人的手把它拋下來的哩。人們看見那院長胸前背後冒著兩股急速的鮮血,全身抖動,但已停止了呼吸。
幾個驚恐萬狀的強盜馬上下跪求饒。弓箭手把他們綁了起來。而上面那兩個得救的人卻雕像般站著不動,手裡握著在紅色火把的照耀下正滴著血的鋼刀,還在準備他們的頑敵就像他剛才忽然神奇地消逝那樣又忽然反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