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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文 / 查爾斯·裡德

    「湯熱了。」傑勒德說道。

    「可是我們怎樣把它送進嘴裡去呢?」老人苦著臉問道。

    「爹,小伙子給我們拿來了裸麥秸。」瑪格麗特淘氣地笑道。

    「好,好!」老人說道,「但我這把老骨頭硬了,火又太烤人,不好拿著這短麥秸跪在地上吸。施洗者聖約翰哪,這小伙子可真靈!」

    他這麼說,是因為他道出困難的同時,傑勒德就解決了這個難題。他一下子解開了他胸前的結扣,取下帽子,在每個帽角里放上一塊石頭,用坎肩的衣角包住手,很快把鐵壺從火上挪開,夾在石頭中間,爾後帶著快活的笑容把帽子移到老人鼻子底下。老人顫抖著把裸麥秸插進湯裡吸了起來。噍,他那憔悴而伸長的面孔看上去越來越煥發,最後簡直泛出了紅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馬上呼喊道:「希波克拉底和蓋倫啊!這是『酒湯』,補品中的補品。上帝保佑發明它的國家、製作它的婦女以及把它帶給餓得發暈的老漢的年輕人!閨女,你也吸一口吧。待我給我們年輕的東道主講講他這特效配劑的歷史和性能。年輕的先生,這種強壯劑古人是不知道的。無論是在醫學論文中,還是在從外科和內科方面揭示過古人許多配方和療法的民間傳說中,我們都沒有看到過。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捉弄我的話,我記得《伊利昂紀》中的赫克托耳——」

    瑪格麗特:「唉呀,他的話匣子打開了。」

    「——受詩中一位貴婦人的邀請去喝口酒。但他謝絕了,說他馬上要上戰場,絕不能喝任何東西而削弱他的戰鬥力。嘿,要是『酒湯』早在特洛伊的時代就發明了,很顯然,在以即將上陣為借口而謝絕喝純酒的時候,他定會在下一段六步韻詩中添一句:『但是,夫人,如果是酒湯我將品嚐,而且十分感激。』因為這不僅僅牽涉到一般的禮貌問題——禮貌是任何優秀的統帥都不會缺少的品德,而且不這樣做,就會證明他是個淺薄而無遠見的人,不宜委以指揮戰爭的重任,因為即將上陣的人需要飽食,並得到一切可能的支持。這已被那些個愚蠢的將軍所證實,他們曾率領飢餓的士兵去和吃得飽飽的士兵搏鬥,結果都被人數少的對方擊敗了,無論哪一個時代都不例外。羅馬人在意大利北部輸給迦太基的漢尼拔大將一仗,就正因為疏忽了這一點。瞧,這靈丹妙藥轉瞬之間就給四肢帶來力量,給神志帶來元氣。要是它在節骨眼上進入赫克托耳的身軀,那麼在太陽神、維納斯神和得福的聖徒的幫助下,他就很可能叫希臘人吃敗仗。片刻以前,我還是那麼虛弱、疲乏、悶悶不樂,而吸了這仙界的補汁以後,瞧我勇敢得像阿基裡斯,強健得像一隻雄鷹。」

    「爹,得了。像個雄鷹,真虧你說的!」

    「閨女,我可以向你和全世界挑戰。我要說,我像一匹噴著唾沫的戰馬,準備好一口吞沒到鹿特丹的這段行程,並且強壯到可以戰勝生命的憂患,以至哲學家稱為『不幸之頂峰』的貧窮和老年。不行才怪呢,除非人一輩子過得很糟糕——不過,一般說來,人一輩子也的確過得很糟糕。好,現在再來談近代的吧!」

    「爹!親愛的爹!」

    「別怕,閨女,我會說得很簡短,極短極短。現代科學並沒有發明酒湯。如果需要證明的話,這倒是又一次證明:近幾百年來,醫生都是些白癡,他們只知道他們的雞湯和金湯,從而硬給所有肉類中肉汁最少的雞肉以及化學性能比其他任何金屬都更少的黃金以最高的評價。全是些江湖騙子!傻瓜!誤人性命的傢伙!既然從這些人那兒得不到任何啟發,我們就去請教編年史家吧。首先,我們發現那個叫杜古愛司克蘭的法國騎士,在即將跟英國人——當時是半個法國的主人,並且是海、陸兩路的強有力的進犯者——交鋒之前喝了三碗酒湯,而不是一碗酒湯,來榮耀神聖的三位一體。喝完之後,他就向來自島國的進犯者衝去。並且,正如可以預料的那樣,殺了一大群英國人,把其餘的都趕進了大海。但他只是一長列聖潔而勇猛的人們當中的第一個而已。這些人全都通過這一靈丹妙藥獲得了支持、加強、鞏固和安慰。」

    「親愛的爹,求您趁著湯還熱加入到那個古人的行列中去,把湯喝掉。」瑪格麗特懇求地雙手托著帽子,直到他再一次把棵麥秸插進湯裡去。

    這下算是免了他們再聽那些沒完沒的「現代例子」,並給了傑勒德一個機會告訴瑪格麗特,要是他母親聽到他的湯使一個有學問的人得到了好處,她會感到多麼驕傲。

    「對!不過,」瑪格麗特說道,「要是她看到他的兒子全給了別人,自己卻一點不喝,她會不高興的。你幹嗎只拿兩根麥秸來呢?」

    「美麗的小姐,既然只有兩根,我希望你讓我吸你的麥秸。」

    瑪格麗特莞爾一笑,臉紅了起來。「切不要討你有權擁有的東西。」她說道,「這根麥秸不是我的,是你的。是你從那邊地裡割來的。」

    「我割的,使它成了我的。可是之後,你的嘴唇碰了它,那就使得它歸你所有了。」

    「是嗎?那我就把它借給你。好了,現在又歸你了——你的嘴唇碰著它了。」

    「不,現在它歸我們兩個了,讓我們分了它吧。」

    「請便吧。你有小刀。」

    「不,不用刀割——那會不吉利的,我要把它咬斷了。好了!我保留我這一半。你一到家,我恐怕你就會把你那一半燒掉的。」

    「你不瞭解我。我什麼也不浪費。說不定我會用它做個髮夾或者別的什麼。」

    這一回答不但沒有促使作為情場新手的傑勒德作出新的嘗試,反而使他感到洩氣。他默不作聲。現在,既然麵包和湯已打發掉,老學者便準備繼續往前趕路。這時產生了一個小小的困難。靈巧的傑勒德卻沒本事像原先凱特做的那樣繫好他的緞帶。瑪格麗特調皮地看著他繫了一會總是系不好,才主動走過來幫忙,因為和她同年齡的少女,都好羞怯一陣,溫存一陣,調皮一陣,文靜一陣。再說,她看到她已經使他有些發窘了。於是,她把自己那漂亮的、透過銀片閃閃發亮的褐髮盤成的雲鬟逗人喜愛地向他低了下來。他的目光被緊緊地拉了過去,只見兩隻白皙柔嫩的手靈巧地在搬弄著結實的緞帶,以一種柔軟輕盈的動作打上結。此刻,這位純真的青年感到一種置身於天堂般的喜悅浸透了他的全身,一種新的感情世界的景象模模糊糊地展現在他的眼前。瑪格麗特在不知不覺地使他長長地體味著這些新鮮細膩的感覺,因為對於女性說來,匆忙地處理與神聖的梳妝打扮有關的事都是不自然的。非但如此,當纖細的指頭終於制伏了結子的兩端時,她仍然不很放心,於是通過女性的手所特有的靈巧的動作翹起手掌輕輕地壓在結扣的中央——算是給結子一個哄它放乖的親切的手吻吧,彷彿在說:「結兒乖,乖下去。」手心吻是給緞帶的,但是系緞帶人的心也情不自禁地跳起來迎接它。

    「好了,原先就是這個樣子。」瑪格麗特說道,同時退後幾步,對她的精心之作進行仔細的最後審視。然後她抬起頭來,想得到對她的技巧的簡單的讚揚,卻不料直衝著她兩眼而來的是充滿著傾慕之情的希冀的目光,使得她趕快垂下雙眼,雙頰緋紅。她突然感到一種難以描述的顫慄,於是帶著低垂的眼睫毛和敗露了心思的雙頰後退下來,避到一邊,抓住她父親的胳膊。看到自己的眼神把她嚇走而面紅耳赤的傑勒德牽著老人的另一隻胳膊。於是兩個年輕人垂著頭心照不宣地在沉默中扶著「蒼鷹」向前走去。

    他們從斯坦姆茨門進入鹿特丹。傑勒德不熟悉這個城市,彼得便指點給他去市政廳所在的胡其大街的路。彼得自己和瑪格麗特將前往住在奧爾斯特一瓦根大街的表弟家去,因此差不多剛進城門他們就分手了。他們彼此友好地道別之後,傑勒德便隱人這座巨大的城市中。儘管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他仍不免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他感到後悔不及的是,由於怕難為情,竟沒有問一問他剛才那兩個旅伴的姓名和住址。

    「該死的害羞!」他說道,「不過,他們的談吐和教養超過了他們的經濟狀況。當時我的確有一種感覺:他們不願意和別人結識。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哎!令人厭煩的塵世啊,我恨你,恨你的習俗。想想看,我命當遇見美麗、善良和博學這三顆無價的珠寶,卻失之交臂,再也看不見了!」

    他沉浸在這悲慼的冥思中,漫無目的地瞎走,終於迷了路。但他很快碰到一群人全都往一個方向移動,便索性混在人群當中,因為他推測他們一定是往市政廳去。夾帶著情緒苦悶的傑勒德的鬧喳喳的人群並沒有湧向市政廳,而是來到馬斯河旁的一個大草坪。吸引人群的原因這時已得到充分的說明。原來人們正在進行各種各樣的體育和雜技表演:摔交、手戲、投矛遊戲、魔術、射箭、翻觔斗。我不能不臉紅地說,在翻觔斗這個雜技當中,女人也和男人一樣參加表演,博得觀眾大為喝彩。還有一隻受過訓練的熊,直挺挺地倒立著,挺著身子走,然後一本正經地向它的主人鞠一躬。此外還有一隻兔子敲著鼓。一隻公雞高傲地踩著小高蹺。這些表演逗得傑勒德不時地哈哈大笑。然而,這歡樂的場面並不能真正使他活躍起來,因為他的心情與這場面不合拍。所以,當他聽見一個年輕人對他的同伴說公爵曾來到草坪,但已去市政廳宴請市長、市政官。比賽獲獎者以及他們的友人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他餓了,很想和一位親王共進晚餐。他離開河邊,這下子他可找到了胡其大街,並很快來到了市政廳。但到了市政廳後,他先在一道門前,繼而又在另一道門前兩次吃了閉門羹。最後,他來到院子的大門。大門由衛兵把著,並由一個架子十足的總管進行監督。總管穿著繡花衣領,佩帶著表示官職的金鏈,握著具有金圓頭的白色權杖。大門前有一群人竭力想軟化這塊官場的頑石。他們輪番地像波浪一樣湧上來,又像波浪一樣退回去。傑勒德擠了好一會才算挨到他跟前。當離大門只隔四個人頭的時候,他目堵的情景使他的心跳了起來:彼得正在苦苦地央求放行,瑪格麗特則扶著他的胳膊站在旁邊。

    「我那當市政官的表弟不在家,他們說他在這兒。」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老頭兒?」

    「如果您不願讓我們進去見我的表弟,求您至少把我從小本子上撕下來的這頁紙遞給他。瞧,我寫了他的名字,他會出來見我們的。」

    「你把我當做什麼人?我又不是送信的。我是守大門的。」

    於是,他聲如洪鐘、鐵面無情地吼道:

    「除開參加比賽的人和他們的客人,閒人一律不許進!」

    「得了,老頭兒,」人群中一個聲音叫道,「你已經得到答覆了,讓開路吧。」

    瑪格麗特轉過半個身子,哀求道:

    「好心人呀,我們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我爸爸上了年紀。而我表叔雇了一個新傭人,她不認識我們,不讓我們在表叔家裡坐。」

    聽了這話,人群粗野地哄笑起來。瑪格麗特像被他們打了一拳似的縮了一下。這時,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這具有魔力的一握,叫人感到像是心碰到了心,磁碰到了鐵。她急轉過身來一看,果然是傑勒德。她心中頓時迸發出驚喜和求助的輕輕的叫聲,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一則是他們衝撞了她,嚇壞了她;一則是她表叔太輕率了,甚至連他們要來這事都沒有告訴他的僕人,簡直是冷酷得違反常情。他對僕人的審慎,不管是多麼聰明,對主人是多麼忠誠負責,而對她父親和她來說卻太氣人了。正當她忍辱受氣、著急並遭到推推攘攘的時候,忽然出現了這親切的手和面孔,怎能不淌下眼淚?!

    「現在一切都好辦了,」一個粗魯而詼諧的傢伙說道,「她碰到她的情人啦。」

    「哈!哈!哈!」人群笑了起來。

    她立刻丟開傑勒德的手,轉過身去,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珠,憤怒地說道:

    「你們這些粗人!我沒有情人。我在你們這粗鄙的城市裡無親無友。這是偶然碰到的一個朋友,是個知道怎樣對待老人和弱者的人,而這點你們是一無所知的。」

    人群頓時鴉雀無聲。他們本來只是輕率無聊,現在卻感到這個譴責雖然嚴厲,但很有道理。這一陣沉默使得傑勒德有機會跟守門的打交道。

    「先生,我是參加比賽的。」

    「叫什麼名字?」守門的那人懷疑地瞅著他。

    「傑勒德,伊萊亞斯之子。」

    守門人看了看他手上握著的一小張羊皮紙:

    「傑勒德伊萊亞斯可以進。」

    「和我這兩個客人一道嗎?」

    「不行,這不是你的客人,他們比你先來。」

    「那有什麼關係?他們是我的朋友,沒有他們一道,我就不進去。」

    「那你就呆在外邊吧。」

    「我才不哩。

    「等著瞧吧,而且快得很。」說完,傑勒德提起大得驚人的嗓門喊了起來,響徹了整條街:「嘿!菲利普,荷蘭的伯爵!」

    「你瘋了嗎?」守門人叫道。

    「您有一個奴才在這兒違抗您的命令!」

    「別喊了,別喊了!」

    「他不願讓您的客人進去。」

    「別喊了!你這要命的。公爵在那兒。這下我完了。」守門人哆嗦著說道。

    忽然,他想要壓過傑勒德雷鳴般的吼聲,也使勁提高嗓門喊道:

    「打開大門,你們這些壞蛋!傑勒德-伊萊亞斯和他的客人,請!請!(魔鬼帶著他進地獄去吧!)」

    大門魔術般墓地打開。八個衛兵半低下他們的長矛,形成一個拱門。三個勝利者從底下凱旋而入。一當他們走過去,長矛又水平地橫著撞在一起,攔住大門,差點戳著一個企圖和他們一道擠進去的大腹便便的公民。

    過了衛兵把守的大門,走了不幾步,三人便看到一個饒有東方富麗豪華之感的場面。院子裡擺設著一張張宴席桌,上面堆滿了豐富的糖果點心以及華美的餐具。客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華麗服裝,坐在新砍的樹枝編成的綠葉棚下,樹枝是用金色、銀色和藍色的絲線考究地紮起來的,從這頭紮到那頭。五顏六色的水果,包括金。銀、蠟做成的人造水果,垂掛著,或者說像美麗的眸子在梧桐樹和菩提樹的綠葉中間窺視著。公爵的那些行吟詩人每隔一陣子就彈奏一下詩琴。一個噴泉噴射出六股紅色的勃艮第葡萄酒,在空中會合戲鬥。夕陽通過這些亮晶晶的紫色酒柱投射它那火一般的霞光,把酒柱變成溶化了的紅寶石噴泉和小瀑布,然後繼續往前射去,染上葡萄的血紅色,四處灑瀉絛色的光輝。光輝落在美麗的面龐上,雪白的鬍鬚上,天鵝絨上,錦緞上,鑲有寶石的刀柄上,耀眼的黃金、閃亮的白銀以及晶瑩的玻璃杯上。傑勒德和他朋友頭暈目眩,著了魔似的站著。忽然他們周圍響起了一陣低語聲:「向公爵致敬!向公爵致敬!」他們抬起頭來,見那高處的檯子下面站著他們的君主,正親切地揮手向他們表示歡迎。男人們深深地鞠著躬,而瑪格麗特則帶著很得體的深深敬意行了一下屈膝禮。公爵把他抬著的手轉動了一下,將新來的客人指點給一夥僕役,立刻就有七個人遵命往前一跳,逕奔我們的朋友而來,將他們安排在一張桌旁坐下,把十五份裝在小銀碗裡的五光十色的湯以及裝在水晶瓶中的酒分別端到他們面前。

    「爹,讓我們先感謝我們善良的朋友再吃吧。」剛從鬧哄哄的氣氛中鎮定下來的瑪格麗特說道。

    「閨女,他是我們的護佑天使。」

    傑勒德用雙手捧著臉。

    「你們說完了,告訴我一聲,」他說道,「我好開始用晚餐,因為肚子實在餓了。我知道在此重逢之際,我們三人誰最快樂。」

    「我嗎?」瑪格麗特問道。

    「不,再猜吧。」

    「我爹嗎?」

    「不是。」

    「那我就猜不著了。」說著,她輕輕地發出了歡快的笑聲。大家開始品嚐鮮湯。湯盆在十四隻手中轉上一圈就干了。接著上魚,有十一二種花樣,一道上的還有龍蝦摻杏仁和奶油杏仁餡做的餡餅,以及多種我們稱之為「裡梭」的魚丸子。下一道菜是香味撲鼻的野豬肉。那麼,為什麼瑪格麗特要驚叫兩聲,避開它,並掐一下傑勒德這樣一個善良的朋友呢?那是因為公爵的廚師太聰明,把這道佳餚做得看上去、吃起來都異常誘人。他用焦糖和其他食用染料精心仿製,給野豬恢復了用水和火去掉了的毛和刺。為了使這道菜更具有誘惑力,巨大的獠牙也小心地保留在野豬的牙床裡,讓它的嘴露出一種人或野獸的暴牙所產生出的有趣的笑容。還有兩個用染色糖做成的眼睛在頭上閃閃發亮。聖阿爾古斯!這是雙什麼樣的眼睛!這樣明亮、血絲絲的,又這樣嚇人——它們像是在盯著客人和他手中刀、匙的每一個動作。的確,我需要有格蘭維爾或但尼爾的畫筆,才能使你看清餐桌那一邊兩個紈褲的僕役怎樣帶著一種洋洋自得的、善意的、含笑的慇勤把這怪物,這名菜之花的可怕怪物,擺在我們的朋友面前。年老的彼得合起雙手,對此表示真誠的讚賞。但瑪格麗特卻帶著恐怖的眼睛,手按著傑勒德的肩頭,猛地轉過身去,又是尖叫,又是掐傑勒德。傑勒德被她掐著,臉上卻不明智地流露出喜悅。那可怕的野獸慍怒地盯著這一切,客人們則一個個咧著嘴暗自發笑。

    「出了什麼事?」聽到婦女痛苦的叫聲,公爵喊了起來。七個侍者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訴他。他笑著說道:「這麼說,就給她『填牛烤肉』,給我拿回野豬爵士吧。」好心的君主!填牛烤肉是他自己的專用菜。在這種盛大的宴會上,本來是全牛整烘,留給窮人享用。但這英明慈善的親王卻發現,不管是鹿肉、兔肉、羔羊肉還是家禽肉,填進牛肚子裡,都會烤得十分鮮美,既保留它們原有的精華,又吸收烤牛的液汁精華。這種肉他就取名為填牛烤肉,並且很是欣賞。同樣,我們這三位客人現在也吃得津津有味。原來,一聽到公爵吩咐,就有七個僕役徑直朝他們走來,將銀色的三叉朝隨意地往那冒氣的洞穴裡一戳,便戳住了一隻小公羊、一隻公鵝,以及好些只野雞野鴨。片刻工夫,這些野味便熱氣騰騰地擺到了傑勒德及其客人面前。彼得的臉孔由於失去了野豬而顯得不悅,並稍有點生氣,此時也笑逐顏開。這以後是二十種不同的水果和香草餡餅,最後則是一道規模宏大的甜食。有全部鑲金的糖做的大教堂,淺浮雕的小孔穴中還塗著彩色。有仿製逼真的帶有塹壕的城堡。有象,有駱駝,有蟾蜍。此外還有騎士比武,國王和公主們在一旁觀看,號兵吹著號。所有這些人物都美味可口,血管裡充滿了香甜的液汁。它們都是特意做出來讓人們用嘴巴銷毀的藝術作品。客人們敲斷一個堡壘,啃碎一個十字軍騎士以及他的馬和長矛;或者嚼牌一個主教,連同他的斗篷、十字架和權杖,就像我們吃掉一個香味糖果那樣毫不惋惜,毫無悔恨。他們一邊吃,一邊啜飲著加香料的葡萄酒和別的名酒,以及希臘酒和科西嘉酒。土耳其小侍者包著頭巾,穿著鑲金的制服,渾身掛滿亮晶晶的金銀圓片和珠寶,不時走過來,跪著捧上裝在金盆中的玫瑰水和橘柑水,好讓客人們雙手保持涼爽和清香。

    但是,在我們的宴會還遠沒有到達最後高潮之前,食慾就已經認輸了。傑勒德突然想起他帶有一封給瑪麗公主的信,於是低聲問一個僕役是否能負責代為遞送這封信。這僕人畢恭畢敬地把信接了過去。他不能親自送這封信,但馬上把它交給了公主的一位扈從。有幾個扈從就在附近。

    該提醒讀者的是,彼得和瑪格麗特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赴宴,而是為了找他們的表親。但這老年的紳士吃得很開心,同時感覺疲倦,於是漸入睡鄉,全然忘記了他的表親。瑪格麗特並沒有提醒他。下面我們將聽明這事的原由。

    其實那位表親就坐在他們後面幾英尺的地方。當瑪格麗特對著野豬叫起來的時候,他也認出了他們。但出於市政原因的考慮,他沒有和他們講話。瑪格麗特衣著簡樸,而彼得的衣服已近乎破爛。那市政官暗自思忖:「等太陽落山,客人散去時,向他們獻慇勤也不遲。到那時,我再把窮親戚帶回家去,誰也不會知道。」

    有半數的菜餚傑勒德和瑪格麗特都放過沒吃,因為他們食量不大。此時此刻,兩人正以甜蜜的思想佐餐,而甜蜜的思想則從來不利於食慾。然而,這裡存在著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也許,盛會的在座者中,沒有一對男女比他們兩人對它的影響更為敏感——這感覺就是色彩、音樂和香氣如此迷人地交融在一起所帶來的喜悅。

    瑪格麗特向後靠著,瞇縫著眼睛,對傑勒德喃喃地說道:「多麼可愛的場面!溫暖的太陽、綠色的樹陰、富麗的服裝、詩琴明快的音樂、噴泉那令人涼爽的響聲,以及那一張張歡樂的面龐!而這都是你給我們帶來的。」

    傑勒德沉默不語,只有他的眼睛例外。「你不跟我講話,」瑪格麗特懶懶地說道,「好讓我傾聽噴泉的聲音。你參加的是哪項比賽?」

    他告訴了她。

    「太好了!你至少會獲得一項獎。」

    「哪一項?哪一項?你看到過我的作品嗎?」

    「我嗎?沒有。但你肯定會獲得一項獎。」

    「但願如此。是什麼使得你這麼想的呢?」

    「因為你對我父親那麼好。」

    傑勒德對這種女性的邏輯不禁微笑起來,但聽到這悅耳的讚揚也只好低著頭一言不發。

    「你不講話。」瑪格麗特喃喃地說道,「人們說這是個充滿了罪惡性和苦難的世界。是這樣嗎?你的看法呢?」

    「不!這都是些愚蠢的老調,」傑勒德解釋說,「是我們的長輩出於習慣不斷重複的老生常談。這不是事實。」

    「你怎麼知道呢?你才不過是一個孩子。」瑪格麗特以一種沉思、莊重的神情說道。

    「為什麼不是呢?只需看看周圍吧!再說,我原以為我永遠再見不到你了,而你現在卻坐在我的身邊。瞧!行吟詩人又準備彈奏了。罪惡和苦難?真是胡言亂語!」

    詩琴奏了起來,庭院裡又響起了美妙而和諧的旋律。

    「在所有這些美麗的東西當中你最欣賞什麼,傑勒德?」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怎麼知道的?」

    「通過巫術。我是一個巫婆。」

    「天使永遠不會是巫婆。但我想不出你怎麼——」

    「傻孩子!你的名字先前不是在大門口被叫得震天響嗎?」

    「原來是這樣。我的腦袋瓜子長到哪兒去了!你問我最欣賞什麼嗎?如果你這樣子再稍坐久一點,我就會告訴你。」

    「這樣子嗎?」

    「是的。這樣子就會使光線落在你身上。好了!我在這兒看見許多美妙的東西,超過了我原來的想像。但在我眼裡,最美妙的要算你那嵌在銀框裡。夕陽吻著的可愛的頭髮。這使我想起了拉丁文《聖經》中歌頌美麗的一句話——『銀網中的金蘋果』。啊!多可惜,在交上我可憐的飾字畫作品去參加比賽之前我不認識你。現在我可以做得好得多,什麼都可能做得更好。瞧,太陽現在正照著你的頭髮。它看起來就像個光暈。我們的聖母就是這個樣子,自她以後直到今天還沒有誰看起來像這個樣子。」

    「噓!去你的!這樣說是有罪過的。把一個長相粗俗的貧窮女孩子跟夭上的女皇相比?啊,傑勒德,我原以為你是個善良的年輕人。」瑪格麗特顯然為之感到震驚。

    傑勒德竭力想解釋。「我並不比別人壞。但是我有我的眼睛和心靈,那有什麼辦法呢——瑪格麗特!」

    「傑勒德!」

    「別生氣了!」

    「這可能嗎?」

    「我愛你。」

    「噓!真虧你不害羞!你不應當對我說這個。」碰到這突如其來的進攻,瑪格麗特滿臉緋紅。

    「我沒有辦法。我愛你,我愛你。」

    「得了,別說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不能聽一個陌生人講這種話。叫你陌生人我也不太近人情了。哎,一個人多可能看錯人!要是我早知道你是這樣大膽——」瑪格麗特激動得胸脯不停地起仗,雙頰紅到耳根。她向睡著了的父親望望,活像一個膽怯的小動物在認真地考慮逃跑。

    對於自己造成的這種驚恐,傑勒德也慌了起來。「原諒我吧,」他哀求地說道,「一個人怎能不情不自禁地愛你呢?」

    「好吧,先生,我試試能否原諒你——你在其他方面都那麼不錯,但你必須答應我決不要再說那句話。」

    「那麼請你把手伸給我,否則你就是不原諒我。」

    她猶豫了。但最後還是很慢很慢地,彷彿十分勉強地把手伸出一小點。他接過她的手,牢牢地握著。她感到手被握得夠久了,想輕輕地抽開。但他握得很緊,那隻手只是盡量忍耐著,屈從於武力。拒絕武力有什麼用呢?她轉過頭去,溫存地垂著她那長長的眼睫毛。傑勒德先前的承諾並沒有使他失去任何東西。在這裡,言語是不足道的,沉默更有表達力。天性在那個時代和我們這個時代固然一樣,但習俗卻略微自然些。那時也和現在一樣,純真的少女在最初聽到表白愛情的話時會驚慌地縮回去的。但是,假裝正經和人為的撒嬌卻很少見。年輕人很快就懂得了彼此的心思。一切都有利於傑勒德一邊:他那俊美的容貌、她對他的善良的信賴、她的感激之情,再加上緣分——因為在這美妙的夏日黃昏的公爵宴會上,一切都使女子的性情傾向於溫柔。通向心靈的路徑是敞開著的;明媚的色彩、柔和的聲音、淡淡的清香、緩緩西沉的夕陽、溫暖的空氣、綠陰陰的華蓋以及此刻已變成紫色的噴泉發出的令人涼爽的音樂,都使得感官受到極大的撫慰而變得溫順、服帖。

    傑勒德和瑪格麗特在沉默中手握手地坐著。傑勒德的目光深情地追索著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也不時羞怯地、懇求似的轉向他。忽然,兩滴甜滋滋的、無法理喻的淚珠從她面頰上滾了下來。眼淚還沒幹,她已經幸福地微笑了。不一會,眼淚就干了。

    這時,太陽西沉,空氣涼意襲人,噴泉更柔和地噴濺著紫紅色的酒。兩人的心在沉默中一齊跳動著。這令人厭倦的世界在他們看來像是座天堂。

    啊,我們年輕時的快樂時光!

    啊,我們年輕時的快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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