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男人之間 文 / D.H.勞倫斯
他臥病在床,足不出戶,看什麼都不順眼。他知道這包容著他生命的空殼快破碎了。他也知道它有多麼堅固,可以堅持多久。對此他並不在乎。寧可死上一千次也不過這種不願過的生活。不過最好還是堅持、堅持、堅持直到對生活滿意為止。
他知道厄秀拉又回心轉意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寄托於她了。但是,他寧願死也不接受她奉獻出的愛。舊的相愛方式似乎是一種可怕的束縛,是一種招兵買馬。他弄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一想到按舊的方式過一種可怕的家庭生活,在夫妻關係中獲得滿足他就感到厭惡,什麼愛、婚姻、孩子、令人厭惡。他想過一種更為清爽、開放、冷靜的生活,可不行,夫妻間火熱的小日子和親暱是可怕的。他們那些結了婚的人關起門來過日子,把自己關在相互間排他的同盟中,儘管他們是相愛的,這也令他感到生厭。整個群體中互不信任的人結成夫妻又關在私人住宅中孤立起來,總是成雙成對的,沒有比這更進一步的生活,沒有直接而又無私的關係得到承認:各式各樣的雙雙對對,儘管結了婚,但他們仍是貌合神離,毫無意義的人。當然,他對雜居比對婚姻更仇恨,私通不過是另一種配偶罷了,是對法律婚姻的反動。反動此行動更令人討厭。
總的來說,他厭惡性,性的局限太大了。是性把男人變成了一對配偶中的一方,把女人變成另一方。可他希望他自己是獨立的自我,女人也是她獨立的自我。他希望性回歸到另一種慾望的水平上去,只把它看作是官能的作用,而不是一種滿足。他相信兩性之間的結合,可他更希望有某種超越兩性結合的進一步的結合,在那種結合中,男人具有自己的存在,女人也有自己的存在,雙方是兩個純粹的存在,每個人都給對方以自由,就像一種力的兩極那樣相互平衡,就像兩個天使或兩個魔鬼。
他太渴望自由了,不要受什麼統一需要的強迫,不想被無法滿足的慾望所折磨。這些慾望和願意應該在不受折答的情況下得到實現,就像在一個水源充足的世界上焦渴現象是不大可能的,總是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得到滿足。他希望同厄秀拉在一起就像自己獨自相處時一樣自由,清楚、淡泊,同時又相互平衡、極化制約。對他來說糾纏不清、渾渾濁濁的愛是太可怕了。
可在他看來,女人總是很可怕的,她們總要控制人,那種控制欲、自大感很強。她要佔有,要控制,要占主導地位,什麼都得歸還給女人——一切的偉大母親,一切源於她們,最終一切都得歸於她們。
女人們以聖母自居,只因為她們給予了所有人以生命,一切就該歸她們所有,這種倨傲態度幾乎令他發瘋。男人是女人的,因為她生育了他。她是悲傷的聖母瑪麗亞,偉大的母親,她生育了他,現在她又要佔有他,從肉體到性到意念上的他,她都要佔有。他對偉大的母性怕極了,她太令人厭惡了。
她非常驕橫,以偉大的母親自居。這一點他在赫麥妮那兒早就領教過了。赫麥妮顯得謙卑、恭順,可她實際上也是一個悲傷的聖母瑪麗婭,她以可惡、陰險的傲慢和女性的霸道要奪回她在痛苦中生下的男人。她就是以這種痛楚與謙卑將自己的兒子束縛住,令他永遠成為她的囚徒。
厄秀拉,厄秀拉也是一樣。她也是生活中令人恐懼的驕傲女王,似乎她是蜂王,別的蜂都得依賴她。看到她眼中閃爍的黃色火焰,他就知道她有著難以想像的極高的優越感,對此她自己並沒意識到,她在男人面前太容易低頭了,當然只是在她非常自信她像一個女人崇拜自己的孩子、徹底佔有並崇拜這個男人時她才這樣。
太可怕了,受女人的鉗制。一個男人總是讓人當作女人身上落下的碎片,性更是這傷口上隱隱作痛的疤。男人得先成為女人的附屬才能獲得真正的地位,獲得自己的完整。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把我們自己——男人和女人看成是一個整體的碎片呢?不是這樣的,我們不是一個整體的碎片。不如說我們是要脫離混合體,變成純粹的人。不如說,性是我們在混合體中仍然保留著的,尚未與之混合的天性。而激情則進一步把人們從混合體中分離出來,男性的激情屬於男人,女性的激情屬於女人,直到這兩者象天使一樣清純、完整,直到在最高的意義上超越混合的性,使兩個單獨的男女象群星一樣形成星座。
始初前,沒有性這一說,我們是混合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混合體。個體化的結果是性的極化。女人成為一極,男人成為另一極。但儘管如此,這種分離還是不徹底的。世界就是這樣旋轉的。如今,新的時刻到來了,每個人都在與他人的不同中求得了完善。男人是純粹的男人,女人是純粹的女人,他們徹底極化了。再也沒有那可怕的混合與攙合著自我克制的愛了。只有這純粹的雙極化,每個人都不受另一個人的污染。對每個人來說,個性是首要的,性是次要的,但兩者又是完全相互制約著的。每個人都有其獨立的存在,尋著自身的規律行事。男人有自己徹底的自由,女人也一樣。每個人都承認極化的性巡環路線,承認對方不同於自己的天性。
伯金生病時做了如是的思索。他有時喜歡病到臥床不起的地步,那樣他反倒容易盡快康復,事情對他來說變得更清純了、更肯定了。
伯金臥病不起時,傑拉德前來看望他,這兩個男人心中都深深感到不安。傑拉德的目光是機敏的,但顯得躁動不安,他顯得緊張而焦躁,似乎緊張地等待做什麼事一樣。他按照習俗身著喪服,看上去很一本正經、漂亮瀟灑又合乎時宜。他頭髮的顏色很淡,幾乎淡到發白的程度,像一道道電光一樣閃爍著。他的臉色很好,表情很機智,他渾身都洋溢著北方人的活力。
儘管傑拉德並不怎麼信任伯金,可他的確很喜歡他。伯金這人太虛無縹緲了——聰明,異想天開,神奇但不夠現實。傑拉德覺得自己的理解力比伯金更準確、保險。伯金是個令人愉快、一個很奇妙的人,可還不夠舉足輕重,還不那麼算得上人上人。
「你怎麼又臥床不起了?」傑拉德握住伯金的手和善地問。他們之間總是傑拉德顯出保護人的樣子,以自己的體魄向伯金奉獻出溫暖的庇護所。
「我覺得這是因為我犯了罪,在受罰。」伯金自嘲地淡然一笑道。
「犯罪受罰?對,很可能是這樣。你是不是應該少犯點罪,這樣就健康多了。」
「你最好開導開導我。」他調侃道。
「你過得怎麼樣?」伯金問。
「我嗎?」傑拉德看看伯金,發現他態度很認真的樣子,於是自己的目光也熱情起來。
「我不知道現在跟從前有何不同,說不上為什麼要有所不同,沒什麼好變的。」
「我想,你的企業是愈辦愈有成效了,可你忽視了精神上的要求。」
「是這樣的,」傑拉德說,「至少對於我的企業來說是這樣。
我敢說,關於精神我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沒錯兒。」
「你也並不希望我能談出什麼來吧?」傑拉德笑道。
「當然不。除了你的企業,別的事兒怎麼樣?」
「別的?別的什麼?我說不上,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不,你知道,」伯金說,「過得開心不開心?戈珍-布朗溫怎麼樣?」
「她怎麼樣?」傑拉德臉上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哦,」他接著說,「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夠告訴你的是,上次見到她時她給了我一記耳光。」
「一記耳光!為什麼?」
「我也說不清。」
「真的!什麼時候?」
「就是水上聚會那天晚上——迪安娜淹死的那天。戈珍往山上趕牛,我追她,記起來了嗎?」
「對,想起來了。可她為什麼要打你耳光呢?我想不是你願意要她打的吧?」
「我?不,我說不清。我不過說了一句追趕那些高原公牛是件危險的事兒,確實是這樣的嘛。她變了臉,說:『我覺得你以為我怕你,怕你的牛,是嗎?』我只問了一句『為什麼』
她就照我臉上打了一巴掌。」
伯金笑了,似乎感到滿足。傑拉德不解地看看他,然後也笑了,說:
「當時我可沒笑,真的。我這輩子從未受到過這樣的打擊。」
「那你發火了嗎?」
「發火?我是發火了。我差點殺了她。」
「哼!」伯金說,「可憐的戈珍,她這樣失態會後悔不堪的!」
他十分高興。
「後悔不堪?」傑拉德饒有興趣地問。
兩個人都詭秘地笑了。
「會的,一旦她發現自己那麼自負,她會痛苦的。」
「她自負嗎?可她為什麼要這樣呢?我肯定這不必要,也不合乎情理。」
「我以為這是一時衝動。」
「是啊,可你如何解釋這種一時的衝動呢?我並沒傷害她呀。」
伯金搖搖頭。
「我覺得,她突然變成了一個悍婦。」
「哦,」傑拉德說,「我寧可說是奧利諾科1。」——
1在英語中「悍婦」與「亞馬遜河」是同一個詞,亞馬遜河是橫貫南美的世界第一大河,奧利諾科河是南美另一大河。
兩個人都為這個不高明的玩笑感到好笑。傑拉德正在想戈珍說的那句話,她說她也可以最後打他一拳。可他沒有對伯金講這事。
「你對她這樣做很反感嗎?」伯金問。
「不反感,我才不在乎呢。」他沉默了一會又笑道,「不,我倒要看個究竟,就這些。打那以後她似乎感到點兒負疚。」
「是嗎?可你們從那晚以後沒再見過面呢?」
傑拉德的臉陰沉了下來。
「是的,」他說,「我們曾——你可以想像自從出了事以後我們的境況。」
「是啊,慢慢平靜下來了吧?」
「我不知道,這當然是一個打擊。可我不相信母親對此憂心忡忡,我真地不相信她會注意這事兒。可笑的是,她曾是個一心撲在孩子身上的母親,那時什麼都不算數,她心中什麼都沒有,只有孩子。現在可好,她對孩子們一點都不理會,似乎他們都是些僕人。」
「是嗎?你為此感到很傷腦筋吧?」
「這是個打擊。可我對此感受並不很深,真的。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同。我們反正都得死去,死跟不死之間並沒有多大區別。我幾乎不怎麼悲哀,這你知道的。這只能讓我感到寒戰,我對此說不太清。」
「你認為你死不死都無所謂嗎?」伯金問。
傑拉德用一雙藍色的眼睛看著伯金,那藍藍的眼睛真像閃著藍光的武器。他感到很尷尬,但又覺得無所謂。其實他很怕,非常怕。
「嗨,」他說,「我才不想死呢,我為什麼要死呢?不過我從不在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並不緊迫,壓根兒吸引不了我,這你知道的。」
「我對此一點都不怕。」伯金說,「不,似乎真得談不上什麼死不死的,真奇怪,它並非與我無關,它只像一個普通的明天一樣。」
傑拉德凝視著伯金,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雙方都心照不宣。
傑拉德瞇起眼睛漠然、肆無忌憚地看著伯金,然後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一點上,目光很銳利,但他什麼也沒看。
「如果說死亡不是人生的終點,」他聲音顯得很古怪、難解、冷漠,「那是什麼呢?」聽他的話音,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是什麼?」伯金重複道。接下來的沉默頗具諷刺意味。
「內在的東西死了以後,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要走,然後我們才會消失。」伯金說。
「是有一段很長的路,」傑拉德說,「可那是什麼樣的路呢?」他似乎要迫使另一個人說出什麼來,他自以為比別人懂得多。
「就是墮落的下坡路——神秘的宇宙墮落之路。純粹的墮落之路是很長的,路上有許多階段。我們死後還可以活很久,不斷地退化。」
傑拉德臉上掛著微笑聽伯金說話,那情態表明他比伯金懂得多,似乎他的知識更直接、更是親身體驗的,而伯金的知識不過是經過觀察得出的推論,儘管接近要害,但並沒打中要害。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如果伯金能夠觸到他的秘密就隨他去,他傑拉德是不會幫助他的。傑拉德要最終暴個冷門。
「當然了,」他突然變了一種語調說。「我父親對此感觸最深,這會讓他完蛋的。對他來說世界已崩潰了。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溫妮——他說什麼也要拯救她。他說非送她進學校不可,可她不聽話,這樣他就辦不到了,當然,她太古怪了點兒。我們大家對生都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們毫無辦法,可我們又無法生活得和諧起來。很奇怪,這是一個家族的衰敗。」
「不應該送她去學校嘛。」伯金說,此時他有了新主意。
「不應該?為什麼?」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她有她的特異之處,比你更特殊些。我認為,特殊的孩子就不應該往學校裡送。往學校送的都是些稍遜色的、普通孩子,我就是這麼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認為如果她離開家跟其他孩子在一起會使她變得更正常些。」
「可她不會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你看著吧。你從沒有真正與人為伍,對嗎?而她則連裝樣兒都不會,更不會與人為伍。她高傲、孤獨,天生來不合群兒。既然她愛獨往獨來,你幹嗎要讓她合群兒呢?」
「我並不想讓她怎麼樣。我不過認為上學校對她有好處。」
「上學對你有過好處嗎?」
傑拉德聽到這話,眼睛瞇了起來,樣子很難看。學校對他來說曾是一大折磨。可他從未提出過疑問:一個人是否應該從頭至尾忍受這種折磨。他似乎相信用馴服和折磨的手段可以達到教育的目的。
「我曾恨過學校,可現在我可以看得出學校的必要性,」他說,「學校教育讓我同別人處得和諧了點——的確,如果你跟別人處不好你就無法生存。」
「那,」伯金說,「我可以說,如果你不跟別人徹底脫離關係你就無法生存。如果你想衝破這種關係,你就別想走進那個圈子。溫妮有一種特殊的天性,對這些有特殊天性的人,你應該給其一個特殊的世界。」
「是啊,可你那個特殊世界在哪兒呢?」
「創造一個嘛。不是削足適履而是讓世界適應你。事實上,兩個特殊人物就構成一個世界。你和我,我們構成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你並不想要你妹夫們那樣的世界,這正是你的特殊價值所在。你想變得循規蹈矩,變得平平常常嗎?這是撒謊。你其實要自由,要出人頭地,在一個自由的不凡的世界裡出人頭地。」
傑拉德微妙地看著伯金。可他永遠不會公開承認他的感受。在某一方面他比伯金懂得多,就是為了這一點,他才給予伯金以柔情的愛,似乎伯金年少,幼稚,還像個孩子,聰明得驚人但又天真得無可救藥。
「可是如果你覺得我是個畸型人你可就太庸俗了。」伯金一針見血地說。
「畸型人!」傑拉德吃驚地叫道。隨之他的臉色舒朗了,變得清純,就像一朵花蕾綻開一般。「不,我從未把你當成畸型人。」他看著伯金,那目光令伯金難以理解。「我覺得,」傑拉德接著說,「你總讓人捉摸不透,也許你自己就無法相信自己。反正我從來拿不準你的想法。你一轉身就可以改變思想,似乎你沒有頭腦似的。」
他一雙鋒利的目光直視伯金。伯金很是驚訝。他覺得他有世人都有的頭腦。他目瞪口呆了。傑拉德看出伯金的眼睛是那麼迷人,這年輕、率直的目光讓他著迷得很,他不禁為自己以前不信任伯金感到深深的懊悔。他知道伯金可以沒有他這個朋友,他會忘記他,沒有什麼痛苦地忘記他,傑拉德意識到這一點,但又難以置信:這年輕人何以如此像個動物一樣超然,這般自然?這幾乎有點虛偽,像謊言,是的,常有這回事,伯金談起什麼來都那麼深奧、那麼煞有介事。
而此時伯金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兒。他突然發現自己面臨著另一個問題——愛和兩個男人之間永恆的聯繫問題。這當然是個必要的問題——他一生中心裡都有這個問題——純粹、完全地愛一個男人。當然他一直是愛傑拉德的,可他又不願承認它。
他躺在床上思忖著,傑拉德坐在旁邊沉思著。兩個人都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你知道嗎,古時候德國的騎士習慣宣誓結成血誼兄弟的。」他對傑拉德說,眼裡閃動著幸福的光芒,這眼神是原先所沒有的。
「在胳膊上割一個小口子,傷口與傷口磨擦,相互交流血液?」傑拉德問。
「是的,還要宣誓相互忠誠,一生中都是一個血統。咱們也該這麼做。不過不用割傷口,這種做法太陳舊了。我們應該宣誓相愛,你和我,明明白白地,徹底地,永遠地,永不違約。」
他看著傑拉德,目光清澈,透著幸福之光。傑拉德俯視著他,深深受到他的吸引,他甚至不相信、厭惡伯金的吸引力。
「咱們哪天也宣誓吧,好嗎?」伯金請求道,「咱們宣誓站在同一立場上,相互忠誠——徹底地,完全相互奉獻,永不再索回。
伯金絞盡腦汁力圖表達自己的思想,可傑拉德並不怎麼聽他的。他臉上掛著一種快意。他很得意,但他掩飾著,他退卻了。
「咱們哪天宣誓好嗎?」伯金向傑拉德伸出手說。
傑拉德觸摸了一下伸過來的那只活生生的手,似乎害怕地縮了回去。
「等我更好地理解了再宣誓不好嗎?」他尋著借口說。
伯金看著他,心中感到極大的失望,或許此時他蔑視傑拉德了。
「可以,」他說,「以後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這不是什麼感情衝動的胡說。這是超越人性的聯合,可以自由選擇。」
他們都沉默了。伯金一直看著傑拉德。現在似乎看到的不是肉體的、有生命的傑拉德,那個傑拉德是司空見慣的,他很喜歡那個傑拉德,而是作為人的傑拉德,整個兒的人,似乎傑拉德的命運已經被宣判了,他受著命運的制約。傑拉德身上的這種宿命感總會在激情的接觸之後壓倒伯金,讓伯金感到厭倦從而蔑視他、似乎傑拉德只有一種生存的形式,一種知識,一種行動,他命中注定是個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可他自己卻覺得自己很完美。就是傑拉德的這種局限性讓伯金厭倦,傑拉德抱殘守缺,永遠也不會真正快樂地飛離自我。他有點像偏執狂,自身有一種障礙物。
一時間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伯金語調輕鬆起來,語氣無所加重地說:
「你不能為溫妮弗萊德找一個好的家庭教師嗎?找一個不平凡的人物做她的老師。」
「赫麥妮-羅迪斯建議請戈珍來教她繪畫和雕刻泥塑。溫妮在泥塑方面聰明得驚人,這你知道的。赫麥妮說她是個藝術家。」傑拉德語調像往常一樣快活,似乎剛才沒有發生什麼了不起的事。可伯金的態度卻處處讓人想起剛才的事。
「是嗎!我還不知道呢。哦,那好,如果戈珍願意教她,那可太好了,再沒比這更好的了,溫妮成為藝術家就好。戈珍就是個藝術家。每個真正的藝術家都能拯救別人。」
「一般來說,她們總是處不好。」
「或許是吧。可是,只有藝術家才能為別的藝術家創造一個適於生存的世界。如果你能為溫妮弗萊德安排一個這樣的世界,那就太好了。
「你覺得戈珍不會來教她嗎?」
「我不知道。戈珍很有自己的見解。開價低了她是不會幹的。如果她幹,很快也會辭掉不幹的。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會降尊來這兒執教,特別是來貝多弗當私人教師。可是還非得這樣不可。溫妮弗萊德稟性跟別人不同。如果你能讓她變得自信,那可再好不過了。她永遠也過不慣普通人的生活。讓你過你也會覺得困難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難多少倍。很難想像如果她尋找不到表達方式,尋找不到自我完善的途徑她的生活將會怎樣。你可以明白,命運將會把單純的生活引向何方。你可以明白婚姻有多少可信的程度——看看你自己的母親就知道了。」
「你認為我母親反常嗎?」
「不!我覺得她不過是需要更多的東西,或是需要與普通生活不同的東西。得不到這些,她就變得不正常了,或許是這樣吧。」
「可她養了一群不肖的兒女。」傑拉德陰鬱地說。
「跟我們其餘的人一樣,都是不肖的兒女。」伯金說,「最正常的人有著最見不得人的自我,個個兒如此。」
「有時我覺得活著就是一種詛咒。」傑拉德突然用一種蒼白的憤然口吻說。
「對,」伯金說,「何嘗不是這樣!活著是一種詛咒,什麼時候都是如此,只能是一種詛咒,常常詛咒得有滋有味兒的,真是這樣。」
「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有滋味兒。」傑拉德看看伯金,那表情顯得他內心很貧困。
他們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
「我不明白她何以認為在小學教書與來家裡教溫妮有什麼不同。」傑拉德說。
「它們的不同就是公與私。今日唯一上等的事是公事,人們都願意為公共事業效力,可是要做一個私人教師嘛——」
「我不會願意幹的——」
「對呀!戈珍很可能也這麼想。」
傑拉德思忖了片刻說:
「不管怎麼說,我父親是不會讓她感覺自己是私人教師的。父親會感到驚奇,並會對她感恩戴德的。」
「他應該這樣。你們都應該這樣。你以為你光有錢就可以僱傭戈珍-布朗溫這樣的女人嗎?她同你們是平等的,或許比你們還優越。」
「是嗎?」
「是的,如果你沒有勇氣承認這一點,我希望她別管你的事。」
「無論如何,」傑拉德說,「如果她跟我平等,我希望她別當教師,一般來說,教師是不會與我平等的。」
「我也是這麼想,去他們的吧。可是,難道因為我教書我就是教師,我布道我就是牧師嗎?」
傑拉德笑了。在這方面他總感到不自在。他並不要求社會地位的優越,他也不以內在的個性優越自居,因為他從不把自己的價值尺度建立在純粹的存在上。為此,他總對心照不宣的社會地位表示懷疑。現在伯金要他承認人與人之間內在的不同,可他並無承認之意。這樣做是與他的名譽和原則相悖的。他站起身來要走。
「我快把我的公務忘了。」他笑道。
「我早該提醒你的。」伯金笑著調侃道。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的。」傑拉德不自在地笑道。
「是嗎?」
「是的,盧伯特。我們可不能都像你那樣啊,否則我們就都陷入困境了。當我超越了這個世界時,我將蔑視一切商業。」
「當然,我們現在並不是陷在困境中。」伯金嘲弄地說。
「並不像你理解的那樣。至少我們有足夠的吃喝——」
「並對此很滿意。」伯金補了一句。
傑拉德走近床邊俯視著伯金。伯金仰躺著,脖頸全暴露了出來,零亂的頭髮搭在眉毛上,眉毛下,掛著嘲弄表情的臉上鑲著一雙透著沉靜目光的眼睛。傑拉德儘管四肢健壯,渾身滿是活力,卻被另一個人迷惑住了,他還不想走。他無力邁開步伐。
「就這樣吧,」伯金說,「再見。」說著他從被子下伸出手,微笑著。
「再見,」傑拉德緊緊握著朋友火熱的手說,「我會再來,我會想念你的,我就在磨房那兒。」
「過幾天我就去那兒。」伯金說。
兩個人的目光又相遇了。傑拉德的目光本是鷹一般銳利,可現在卻變得溫暖,充滿了愛——他並不會承認這一點。伯金還之以茫然的目光,可是那目光中的溫暖似乎令傑拉德昏然睡去。
「再見吧。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
伯金目送著黑衣人走出門去,那堂皇的頭顱在視線中消失了以後,他就翻身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