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迷惘的婚姻 文 / D.H.勞倫斯
一個誠實男子娶妻之後,擺在他面前的有這麼幾條路與其妻同行。他可以讓自己成為:
一、受尊敬和服從的君主和主人;
二、完美的愛人;
三真誠的朋友和伴侶。
第一種人現在看來已經過時。大多數女人已經證實,所謂君主和主子不過是個大男孩,其傲慢僅僅被當成一個小男孩的傲慢容忍著,因為這實在有趣,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說還算適度。
第二種人即完美的愛人,是今日理想婚姻的關鍵。可是,唉,完美的愛人十有八九是要慘敗的,結局還不如君主或主子式的人物。完美愛人式的婚姻一般來說結局慘淡,不是離婚就是陷人恐怖或卑劣的口角中不能自拔。這類婚姻要麼以災難結束,要麼演變成第三類。它必然要轉為某種溫和的君主——主子式的婚姻。一個聰明的女人深知災難的結局令人厭惡,也知道再追求完美愛人式的婚姻天堂有多麼徒勞無益,便常常聰明他漸漸把婚姻引回到婚姻海洋中的某個小港灣中,即君主——主人式的小小王國。並非雙方對男性君權深信不疑,而是因為,你早晚會進入一片平靜的水域。完美愛人式的把戲不可避免地會變成一道狂風暴雨中的海峽,像麥哲倫海峽一樣:兩股洶湧對立的水流在此相遇,像魔鬼一樣堵住桅桿上是有完美之愛旗幟的婚姻小舟,防止它撞到石頭上摔碎或跌入洶湧的大海中。兩股洶湧對立的水流在完美之愛的海峽中狹路相逢。相逢時可能是麗日碧空的好天氣,信天翁在寥廓的天空盤桓,像是送來永恆的祝福,大海的翻翻碧波中倒映著另一片天。但是不久,海水就會上漲,船就會翻。完美之愛的海水,一俟這愛臻於完美、雙方結為秦晉它就會不可抗拒地變成暴風雨和怒濤一般昏天黑地的地獄。
隨之,如我所說,那婚姻之舟要麼沉沒,要麼觸礁。為了躲避沉海或觸礁,乾脆明智點,隨波逐流。女人們今日已成了婚姻之舟的船長,她們將船開進君主和主子之王國的浩森太平洋(儘管決不降下完美愛人的旗幟),要麼像近來常見的那樣將船駛入真誠友情和夥伴關係的灰暗大西洋(那完美愛人的旗幟仍舊堂而皇之地招展)。
此時此刻,這艘船開得頗為平穩。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女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有所依傍,時時掩面而笑。她讓君王和主子駕船,但是一旦這主子膽敢降下那面完美愛人的旗幟,他就算引火燒身了。頃刻間就會發生兵變,他的長官和他的水兵,也就是他的兒女和僕人就會造他的反,馬上鐐銬相加。這些只需船上的萬能女神一句話。這女神就是與地貼心貼肺的妻子。她是阿佛洛狄特,是海的女主人,既有博大的母性又有侍者般的妻性。這婚姻之舟只需她稍加調教,便能越過遼闊的海洋入港。當完美愛人的旗幟迎風招展,大海之母仁立甲板上時,那君主和主子充其量只是個上等僕人罷了。不過一個僕人有了船長的頭銜即可有權駕船並見機發號施令。這活兒可不錯,讓他感覺頗佳。他是最高的僕人頭兒,而那女中豪傑則微笑著給孩子哺乳。她也是在給他哺乳呢。
說來說去,我這是在奉勸新婚婦女們,在婚後當了兩年「完美愛人」後,移到這條船上來。
我知道她們不會總是接受我的建議。得了吧,她們會說,我們認清了你那「君王和主子」的把戲。東——北——東,舵手,駛入完美伴侶那片安全、人數眾多的水域吧。一件事不完美,還可以用別的來找補。得不到完美的愛,就要完美的伴侶,這兩者幾乎同一。
女人在這方面比男人執著。一旦她心生一計,或者更糟的是,一旦她頭腦裡有了自我意識,她就非完美不要。她簡直就無法忍受什麼不完美。東——北——東,駛入完美伴侶那民主的大西洋。
晤,那是一片灰暗的大海,完美的伴侶一般來說會在完美之愛的旗幟下微妙地溶化為近乎完全的有限義務伴侶。於是,婚姻之舟隨著得與失平穩前行,一般來說日子會過得「天天向上」。這是一葉金色的虛榮之舟。如果說那完美之愛的旗幟虛榮的話,這種完美伴侶關係的維持則毫無疑問算得上金光閃閃了。對那些真誠地欲求「天天向上」的伉儷,我向他們推薦這種完美伴侶關係。
此時,「哈麗葉與洛瓦特」號牌猛已從波浪中浮出,像阿佛洛狄特的外殼,又像阿佛洛狄特自己,行駛在完美之愛的水域。愛,只有愛!廣森、寥廓、寂寥的水域,碩大無朋的信天翁恰似一隻十字架斜飛在遼遠的天穹。這大海屬於他們,是完美之愛的大海。「哈麗葉與洛瓦特」號這只美好的小舟,扯開白帆,像狄奧尼索斯之舟,不需要船長,自行其是橫渡大海,自顧循著海豚發出的樂聲行駛。此時船的主人捧出籐蘿,上面綴滿了一串串紫葡萄,葡萄滴下酒汁,一直滴入真正的狄奧尼索斯們的口中。「哈麗葉和洛瓦特」這艘漂亮的小舟就這樣在完美之愛的海洋上揚帆遠航。
從技術上我還說不清這是一艘輪船、小帆船,還是一隻縱帆船。讓我們盡情想像吧!或許是一艘快速帆船、驅逐領艦,或一隻雙桅船。我唯一要強調的是,它不像今日大多數輪船那樣是一艘裝有煙囪的汽船,靠的是燃料航行。
好壞天氣交替出現。有時「哈麗葉和洛瓦特」號帆船循著月光而行,看似一襲幻影。有時它靜靜地浮在水上,鯊魚舐著船底;有時它駛入最驚心動魄的颶風中,被狂風吹打著旋個不停。但是,它仍就闖了過來,穿過炫目的彩虹,再次駛入平靜的水域。就這樣,它走過了歲歲年年,直到紅顏不再,可風采依;目迷人。油漆剝落了,露出了銀青色的木質。風帆薄了,但更白了。主帆撕開了口子,輔帆早已被暴風驟雨席捲了去。至於那面完美之愛的旗幟,蔚藍底色上荊棘十字架托著紅白玫瑰圖案,已經飽經磨煉,了無顏色。那藍底已撕扯得體無完膚,那玫瑰則朱顏難辨。
可憐的「哈麗葉和洛瓦特」小舟也遇上過惡劣的天氣。大海張開大口要吞噬它,這是完美之愛的危險水域。玩世不恭的礁石沖它咬牙切齒,動盪的海天咧開大口捲起狂風,狂暴的鯊魚張開血盆大口向它襲來,撕裂了它的船體。天旋地轉中,它在完美之愛的大海上左右搖擺,它把這一切都留給自己忍受。視野中不再有別的征帆,沒有另一隻船向它歡呼,只是有時會有一條汽船的裊裊青煙縈紆在地平線上,向另一片水域駛去。
此時,「哈麗葉和洛瓦特」號舴艋開始感到兩股對立的水流在拖曳它。似乎它對那些沸沸揚揚的水域開始嚮往——它對完美之愛的海洋上孤獨而徒勞的航行厭倦了。有時它會向東——北——東方向漂流,駛向真正伴侶之愛的大西洋。隨之,洛瓦特發現那片黯淡海域上洶湧的海浪,又看到一艘艘船上的煙囪,那景象頗似城市郊外。於是他握緊舵,掉轉船頭,劈波斬浪,頂風朝反方向駛去,從此事情變得容易了許多。但哈麗葉有時發現眼前是另一片浩森森然的海域,深藍色的大浪一往無前地湧上來,教她感到孤獨、無奈,全然屈從。她再看看桅桿,只見那完美之愛的旗幟已無可奈何地降下,那最美的玫瑰歷經凋謝,終至壽終正寢。
稍息片刻,她那君主和主子般的愛人剛剛睡去,她就加足馬力將船駛向東——南——東方向,進入完美之愛的海洋中心,一心要衝入東——北——東的激流中,從而駛入那片廣闊的大西洋。但是,那狂風暴雨卻令人難以將息。
從此他們開始沿著完美之愛的海岸航行。這是一段漫長的航行,孤獨地在沙漠之岸上的航行,全然孤獨地接近冰川,這是死亡之海的邊緣。它們就這樣在瀕臨滅亡的遙遠水域上航行著,不時對望一眼。
「我們會成為完美的一對兒,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哈麗葉談起這艘舴艋時說。
「不,」洛瓦特指的是同樣這艘船,「我會成為君主和主子。哈,我這麼好的君主和主子,跟上我,那是你的福氣。你瞧,我一直在縫一面新旗子。」
她看也沒看那面旗子就大叫起來:
「你!你這君主,這主子!你怎麼就不知道我是那麼愛你,再沒有別的男人配得到我這份愛了,你這君主和主子!你好好兒看看吧!讓我告訴你,我太愛你了,可你不配。你該感激我才對。」
「我倒希望,」他說,「你晚點兒愛也不遲,還是考慮我一個新建議吧。直到你意識到我是君主、你是我有福氣的旗子,我們才能往前航行。假如你現在的丈夫真是個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般的人,你難道不會因為怕失去他而閉嘴嗎?你難道不會由一個情人變成一個崇拜者嗎?我既非赫耳墨斯亦非狄奧尼索斯,但是我近乎於是這樣的人,超出了你所允許的程度。我要你服從於我的主宰和我的神性,讓我這面鳳凰旗從火焰中升起,取代你那面舊藍底玫瑰旗,那上面的紅色兒早就落了。」
「這個花樣兒設計得很漂亮啊!」她看看那面新旗子叫道,「我乾脆把它繡在我的靠墊兒上算了。不過,繡在旗子上可就顯得荒唐了。當然了,你這只孤獨的鳳凰,算是集那鳥兒、灰和人於一身了!一身數職。沒人插進來,我沒份兒,我壓根兒就不存在。」
「有份兒,」他說,「你是他的窩兒。」
「我會看住這窩兒,」她叫道,「讓你睡在荊棘上,先生!」
「不過請好好想想。」他說。
「我正在想,」她答道,「狄奧尼索斯先生,赫耳墨斯先生,自以為是先生,我想告訴你,沒我,就沒有你,你就一錢不值,你一點戲都沒有。」說著,她在他鼻子下打個框子,這個動作最讓他難受。
「我同意,」他回答道,「沒有窩兒,鳳凰就會,就會爬到樹上,懸在空中,無著無落,就找不到一處安穩的地方求得再生。窩兒就像人的身體,靈魂寓於其中。它盛著火焰,火燃盡後留下的是灰,這灰變成另外的形狀。它既是一個容器,又是一種支撐物。」
「不錯,我既容忍你又支撐你,我做得太多了,我夠了,先生,從我認識你到現在,這麼些年了。現在你該離我而去,不需要過多的母愛了。離了我,你一刻也活不成。」
「我承認,一隻沒有窩兒的鳳凰就如同無技可棲的鳥兒一樣,他只能在半空中耗盡體力。不過——」
「那就讓我給你的旗幟做一個套兒,你可以棲息其上。」
「不,我要降下完美之愛的旗幟。」
「哦,是嗎?棄旗航行?這符合你的性格,毀滅,毀滅,什麼都不剩。」
「是的,我就是想讓這只火中加冕鳳凰安身立命。我想一把火燒了『哈麗葉與洛瓦特』號小舟,從而在這堆灰燼中誕生『赫耳墨斯』號巡航艦。赫耳墨斯是由『她』、『我』兩個字組成的,但組成這個字後就有了全然不同一般的意義。」
這番話令她一時無言以對,良久,才說:「你瘋了。」說完便離他而去。
但是她知道,他是個執拗的傢伙,一旦鐵了心,無論天堂地獄還是哈麗葉都動搖不了他。懂得這一點,她是付出了代價的。眼下,他是一門心思要當君主和主子了,而且非要哈麗葉承認他不可。僅僅口頭還不夠。不。並非是在完美之愛的旗幟下。他是那樣固執,如同魔鬼,他要一把扯下完美之愛的旗幟,一把火燒了「哈麗葉與洛瓦特」號小舟,他自己風風光光地坐在灰燼中,如同一隻再生的鳳凰,臆想著頭上戴了一頂皇冠。而她卻要容忍地的唐突,做他舒適的小巢。
簡言之,他要當君王和主子,而她則是謙卑的奴隸。謝天謝地,她充其量也就是當個看家的格萊斯頓夫人而已。有一則傳爛了的笑話這樣描述她——她的某個女朋友為愛爾蘭或別的什麼國家的事傷心說:「糟透了,糟透了。不過,還有上帝呢。」這時格萊斯頓夫人說話了:「是的,他正在上頭換襪子,馬上就下來。」洛瓦特就是那個「上面的人」,而她則在樓下當個快活的婦人,以為她的主子、了不起的赫耳墨斯兼狄奧尼索斯正在上面換襪子。拜託了,這號男人怕是瘋了。
可是他固執己見。而她卻要屈從於這個神秘的男人,服從他身上的男性,像一個女人站在赫耳墨斯大神祭壇前,對他充滿敬畏。她應該明白,他不過是個人而已,腳濕了就換襪子,時常會犯錯誤。不過,這個「不過」可是如雷貫耳,他身上還是有赫耳墨斯神的神性與主子氣,那是勇往直前的男性之神性和主子氣。她必須意識到這一點並服從之,是的,俯首稱臣。一船難容二主,而主人又必不可少。「哈麗葉與洛瓦特」號小舟是個試驗品,試驗的是韌性。現在,她要崩潰了,或者說要燃燒了——他就這麼說她。要取代她的是那個無形的赫耳墨斯神。
一船難容二主。可是,如果它是一條船,也就是說,要遠航、要泊岸,甚至要駛得更遠,駛入未知世界,那它就必須有個船長才行。哈麗葉說它算不得一條船,只是一條家庭小舢板,他們可以盡情地停在太平洋岸邊度此餘生或選個別的可心之處安家。她想不出比這更好的生存方式了,這幾乎就是一條家庭小舟了。
可他卻一直說不,幾乎令她發瘋。他們的婚姻之舟必須駛入沒有航海圖的海域,他一定要當主子,她只能當船員且要發誓。她必須迷信他的冒險並將自己獻身於此;她必須相信他的神秘觀念——在這沒有航海圖的彼岸,有一片大地,在那裡會誕生嶄新的生命。
可她做不到。他那片大地人們聞所未聞。說那裡的人曾經比現在多,這一點教她無法相信。「還是相信我吧。」他幾乎絕望地說。「我太瞭解你了。」她回答說。他們之間無法溝通,僅此而已。
他,君主和主幹!他甚至無法維持自己的生計。明年他們或許就會挨餓了。他甚至不能主宰自己,要麼管不住自己的壞脾氣,要麼對別人一律親切善待,比如對傑克-考爾科特這樣的人就是如此。哈麗葉挺喜歡傑克,但決不會把他放在心上認真對待。可洛瓦特卻對他肝膽相照。呸,信他呢!誰能相信這樣一個人!如果他生來就是個人主,如軍隊中的將軍或統領著幾千人的大鋼鐵廠的經理,那樣的話她還能相信他即使不是個君王也是個主人。可事實上他是這世界上頂頂孤獨的人了,連條狗都不聽他的話。他是那麼孤獨,在人群中,他算不上是個人。除了她,他再沒有別的人伴隨。在人群中,他就如同一頭讓人難以置信的動物,如一隻鴯鹋。他就像街上或火車車廂中的一隻鴯鹋。他自稱為一隻鳳凰也行。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他所謂的革命之類的廢話和「男人的」活動來壓她服從,似乎那是真的一樣!
除了她,再沒別人與他相伴,這可是千真萬確。或許因此他才要對她稱王稱霸頤指氣使。於是他可以拒斥她,全然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並世無儔的男人。他就是要做一個無與倫比的男人,像鳳凰那樣獨特,從而與傑克-考爾科特或袋鼠這樣的男人高視闊步並肩前進去拯救世界。她無法忍受這號兒救世主們,可她卻要老老實實當他的巢,等他遍體鱗傷地歸家。他因此志得意滿,嚴然把自己當成一回事。他把她當成他的巢,卻漠視她,只把自己看做荒漠中唯一的一隻鳳凰,哼唱著救世主的讚美詩。
可憐的哈麗葉!難怪她要對此反感。這樣的人,要依附這樣一個人並受其折磨!
理查德也真叫可憐!作為一個男人,對自己的伴侶良。必不安。
可他一定要抗爭。他還沒有屈從於那個他將信將疑的事實:在人類接收任何一個男人做他們的國王之前,在哈麗葉接收他之前,作為一個君主和主人,對王權有著強烈慾望的理查德-洛瓦特必須打開他的心靈之門,為自己請進一個黑暗的君主和主子,他感覺到了門外有這樣一個黑暗的上帝。讓他真正服從這黑暗的君權,向這可怕的人主敞開自己的大門吧,讓這主子從下面的門進來吧!就讓他自己先接收一個主子,那難以言表的神,其後會發生該發生的。
火燒木棒,
棒子打狗,
狗咬豬玀,
豬玀過橋,
老婦夜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