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 / 詹·費·庫柏
薩拉裡諾:我相信要是他不能按約
償還借款,你一定不會
要他的肉的;那有什麼
用處呢?
夏洛克:拿來釣魚也好;即使他的
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
出我這一口氣。
——莎士比亞1
1《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場。
當他們幾個人來到威廉-亨利堡的廢墟上時,黑暗的夜幕已經降下,使這兒顯得更加陰森可怕。偵察員和他的兩個同伴,立即進行在這兒過夜的各種準備;他們的態度是那樣認真嚴肅,這說明,即使他們在情感方面訓練有素,但對剛才見到的那一片非比尋常的恐怖景象,也不能無動於衷。他們找來幾根燒剩下來的椽木,把它們架在一堵燒得烏黑的牆上,恩卡斯又稀稀拉拉地在上面蓋了一些樹枝;這樣,一個暫時安身的地方就算是有了。年輕的印第安人做完這一切以後,就朝這簡陋的窩棚指了指;海沃德明白他的意思,轉身勸孟羅一起進去。可是進了窩棚,他讓那老人獨自留下去自悲自歎,自己立刻又走到外面,因為他實在焦急得無法安頓下來。
趁著鷹眼和兩個印第安人生起篝火吃那粗陋的晚飯——一些干熊肉——時,年輕軍官走到被毀壞的堡壘的一處斷牆殘壁旁,從那兒眺望著霍里肯湖的湖面。這時,風勢已經減弱,湖水有節奏地輕拂著他腳下的沙灘。烏雲彷彿已對那種飛速追逐感到厭倦,各自四方星散了;一些較厚的雲塊,在天邊聚成黑糊糊的一團團,而輕輕的薄雲則仍然飄浮在天空,或者是繚繞在群峰之間,就像一些在窩旁翱翔盤旋的小鳥。不時地,有一兩顆星星從飄浮的薄雲中透出金黃色的光芒,為這陰暗的天空增添一點明亮的光彩。在這群山環繞的腹地裡,一切都已籠罩在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平靜的原野彷彿是一座巨大的陰森森的停屍所,沒有一絲聲息來驚擾長眠於此的無數不幸的死者。
海沃德站在這兒,面對著這一番與不久前的可怕往事如此一致的淒慘景色,出神地看了幾分鐘。他的目光從那幾個森林居民圍著熊熊火光坐著的土丘,轉到了殘留在天際的微光,然後又轉向那片死屍縱橫的荒野,不安地朝那黑暗中張望著。不一會,他突然感到有一種什麼聲音從那兒傳過來,但它是那麼模糊難辨,說不清到底是什麼聲音,甚至很難斷定是不是有聲音。年輕人為自己這樣疑神疑鬼感到害臊,便把目光轉到了湖面上,看著映在水波中那閃閃發亮的星星。可是,過於緊張的耳朵卻仍在諦聽那微弱的聲音,彷彿在警告他,某種潛在的危險即將發生。最後,他似乎聽到一種輕捷的腳步聲,正在黑暗中朝自己這邊迅速過來。海沃德再也按捺不住,便低聲招呼偵察員,要他到自己站著的小丘上來。鷹眼把槍往肩上一搭,走了過來,但他的表情鎮靜自若,這說明他對這兒的安全很有把握。
「你聽,」等對方從容不迫地來到身旁,海沃德便說,「平原上有硬抑制著不讓人聽見的聲音,說不定蒙卡姆的人還沒有全撤走哩。」
「這麼說,耳朵要比眼睛靈哩。」偵察員不慌不忙地回答說,他剛往嘴裡塞進一大塊熊肉,說起話來又慢又含糊,嘰裡咕啃的。「我親眼看到他帶著全部人馬進了提康德羅加堡啦。這班法國佬,幹了一件得意的事,總是喜歡回去跳跳舞,或者和女人們尋歡作樂慶賀一番的。」
「這我不知道,不過印第安人在戰爭時是很少睡覺的。也許有那麼個把休倫人同夥走後還留在這兒想搶點什麼的。我看,還是先把這篝火滅了的好,加強戒備——聽!你聽到我說的聲音沒有?」
「不過印第安人是很少埋伏在墳墓邊的。雖然他們殺人不眨眼,而且不太講究手段,但除非是熱血沸騰或者是火氣上來的時候,一般只要剝到頭皮就心滿意足。一到敵人的靈魂完全出了竅,他們也就忘了敵意,樂意讓死者安靜地在那兒長眠了。講到靈魂,少校,照你的看法,紅人和我們白人的天堂是不是同一個呢?」
「決沒有錯——決沒有錯,我覺得我又聽到那聲音了!要不然還是那株小山毛櫸頂上的葉子在沙沙作響呢?」
「依我看來,」鷹眼轉臉朝海沃德指的方向看了看,但還是心不在焉地帶著漫不經心的樣子接著說,「我相信天堂是為幸福而設的,人們可以按照各自的意願和天賦,在那兒盡量享受。因此,我認為,紅人相信能在那兒找到他們傳統中說的幸福獵場1,那是沒有什麼大錯的;至於說到白人想在天堂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認為那也沒有什麼不對……」
1北美印第安人認為戰士和獵人死後,靈魂都去幸福獵場(猶如天堂),在那兒打獵行樂。
「你聽見了嗎?那聲音又在響了!」海沃德打斷了他的話。
「是啊,是啊!不管是食物太少了,還是食物太多了,一條狼都會變得大膽冒失起來的,」偵察員還是不動聲色地說,「要是有亮光,而且又有時間打獵的話,我們倒很可以撈它幾張這鬼東西的皮哩。可是講到有關來世的事,少校,我在殖民區裡聽那些傳教士說過:天堂是個休息的地方。不過人們對享樂的看法是不一樣的。以我來說——我是對大命滿懷敬意說這話的——要是把我老關在傳教士說的那些高樓大廈裡,我是不會太快活的,因為我生性好動,喜歡打獵。」
海沃德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他聽到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因而也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偵察員提出來討論的問題上去了。他說:
「在最後一次大變化時可能會有的感覺,那是很難說明的。」
「對一個在野外過慣一輩子的人來說,對一個經常在赫德森河的源頭吃早飯、而晚上在莫霍克人的喊聲中睡覺的人來說,這的確是一大變化,」專心致志的偵察員答道,「雖然我們都是按照主的旨意行事的,而且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大片荒野,但當知道我們是在為一位仁慈的主服務時,我們就得到了安慰……這是什麼?」
「這不是你說的狼在奔跑嗎?」
鷹眼緩緩地搖了搖頭,又向海沃德招招手,把他領到一處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等採取了這一預防措施後,偵察員又對這種使他感到意外吃驚的、反覆出現的輕微聲音,全神貫注地傾聽了許久。可是,看來他的努力毫無結果,過了一會之後,他又低聲對海沃德說:
「咱們得把恩卡斯叫來,那孩子有印第安人的靈敏感覺,咱們聽不到的聲音他能聽到;我是個白人,我得承認,我可沒有這種本領。」
那年輕的莫希干人正在和他父親低聲談著話,忽然聽到一聲貓頭鷹叫,不禁嚇了一跳,他急忙跳起身來,朝黑糊糊的小丘張望著,彷彿在尋找這聲音的來源。偵察員又叫了一聲,於是,過不一會,海沃德就看見恩卡斯小心翼翼地沿著牆根朝他們站立的地方過來了。
鷹眼用特拉華語簡要地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意圖。恩卡斯弄清了他們要他過來的原因後,便撲下身子,平伏在地;在海沃德看來,他此時像是已經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由於對這位年輕戰士伏著不動的姿勢感到奇怪,同時也想看看,他到底在用什麼方法探明他們想要知道的情況,海沃德朝前邁了幾步,俯下身子察看他一直盯著的那堆黑糊糊的東西。可是他發現恩卡斯已經不在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堤岸上的一處高墩而已。
「那莫希干人怎麼啦?」他吃驚得後退幾步,對偵察員問道,「我看他在那兒撲下身子去的,而且我可以發誓,他一直躺在那兒沒動過!」
「噓!說話輕點聲!說不定有人在偷聽哩,明果人可機靈呢。說到恩卡斯,他此刻已經在平原上了。要是咱們附近還有麥柯亞人的話,他們可就碰上個對手啦。」
「這麼說,你認為蒙卡姆並沒有把他的印第安人全都帶走?那我們得趕緊結夥伴們發個警報,讓大家可以準備好武器。我們有五個人,對付敵人也不是沒有經驗。」
「要是你想活命,那就對誰也別吭聲。你瞧那位酋長,坐在篝火旁,多像個印第安人的大首領。要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有什麼壞蛋的話,從他的臉上,他們是決不可能看出咱們已經發現危險就在眼前的。」
「不過他們看得到他,這一來他的生命可就危險啦。在這樣的火光旁,他的身子是一清二楚的,他一定會成為第一個犧牲者。」
「不錯,你說得很對,」偵察員回答說,露出異常焦急的神色,「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稍有一點可疑的樣子,沒等我們做好應戰準備,就會引起敵人的攻擊。他從我叫喚恩卡斯的聲音中,知道我們一定發現敵情啦!好吧,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他,我們已經在搜索明果人了,他的印第安人的機智,會告訴他應該採取怎樣的行動的。」
偵察員把手指伸進嘴裡,發出一種輕微的嘶嘶聲,一開始,這聲音嚇得海沃德急忙跳到一旁,他還以為聽到的是條蛇哩!這時,欽加哥正用一隻手支著頭,坐在那兒獨自沉思;但是一聽到這種和他渾名相同的動物的聲音,他立刻抬起了頭,烏黑的眼睛敏銳地朝周圍迅速掃了一眼。不過隨著這一突然的,也許是無意識的動作,一切感到意外和吃驚的樣子也就都過去了。他也沒去動自己那枝槍,看上去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它就近在手邊。那柄戰斧,由於要舒暢一下,鬆開了腰帶,此時甚至已不插在往常的位置而落到地上了。他的身子彷彿斜倚著,就像一個人所有的神經和肌肉都已進入休息狀態時一樣。他機靈地使身子恢復到原先的姿勢,儘管換了一隻手支著頭,但看起來彷彿完全為了讓那隻手休息一下似的。這種鎮靜地耐心等待著事態發展的功夫,是只有印第安人戰士才有的。
在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人看來,這位莫希干酋長像是在打瞌睡,但海沃德卻看出他的鼻孔張得老大,他的頭稍微側向一邊,似乎是為了有助於他的聽覺。他的敏捷的眼光不斷地向他目力所及的一切轉來轉去。
「瞧那位大酋長多了不起!」鷹眼碰了碰海沃德的胳臂,低聲說,「他知道,只要他看一眼或者動一動,都會破壞咱們的計劃,使咱們落到那班小魔鬼的手中……」
突然,他的話被火光一閃和一聲槍響打斷了。在他剛才還滿懷驚詫和敬意注視著的地方,但見一片火光。待到他再仔細看時,欽加哥已經不在那兒了。就在這當兒,偵察員已經朝前舉著槍,做好射擊準備,急不可耐地等著敵人出現了。但是,在那想要打死欽加哥,而結果未能如願的惟一的一槍之後,敵人的進攻好像也就停止了。有一兩次,他們覺得聽到遠處的灌木林在沙沙作響,像是有什麼動物從那兒奔跑通過。鷹眼也很快就指出,那是「豺狼在奔跑」,因為有外來者闖入了它們的領地,所以它們在倉猝逃竄。他們焦急不安地屏息過了一會後,突然聽到有東西跳進水中的聲音,緊接著又傳來一聲槍響。
「這是恩卡斯的槍聲!」偵察員說,「這孩子手裡有校好槍!這聲音我太熟了,就像父親聽自己的孩子說話一樣,因為這槍原先是我用的,後來我有了一枝更好的,才給了他。」
「這一情況有可能說明什麼呢?」海沃德問,「說明我們一直受到監視,看來我們得挨一頓揍了。」
「那邊那塊打得四散的燒著的木頭,可以證明來者不善。不過從這位印第安人來看,咱們並未受到任何損失。」偵察員收起槍,跟著重新出現在火光中的欽加哥,走到牆腳邊,一面說,「大酋長,怎麼回事?是不是那班明果人還在死死盯著咱們?還是只有個把匪徒故意逗留在戰場上,想從死人頭上剝幾張頭皮,好帶回去向他們的婆娘們大吹一通,說自己如何如何英勇,如何打敗白臉孔?」
欽加哥非常鎮靜地重又坐了下來,直到仔細地研究過被那顆幾乎使他喪命的子彈打中的燒著的木頭後,他才願意做出回答;他伸出一個指頭,用英語說了一個詞:
「一個。」
「我也這麼想哩,」鷹眼也坐了下來,回答說,「不過那傢伙沒等恩卡斯開槍就跳進湖裡,那就更可以回去大吹一通啦,會吹牛說,他一直釘住了兩個莫希干人和一個白種獵人不放——至於那個軍官嘛,在這種場合中就算不了什麼啦。好吧,讓他去吹吧!讓他去吹吧!每個部落裡總會有幾個正直的人,瞧不起這種胡說八道的牛皮客的,儘管老天爺知道,在麥柯亞人中,這樣的好人是不多的。大酋長,這壞蛋的一槍,可就打在你耳朵邊哩!」
欽加哥漠不關心地扭頭朝被子彈打中的地方看了一眼,接著就回復到原來的姿勢,那沉著鎮靜的樣子,彷彿說,這種區區小事,根本無擾於他似的。就在這時候,恩卡斯悄悄地溜回到他們身邊,在篝火旁坐了下來,他也像他父親一樣,流露出一種若無其事的表情。
所有這些動作,海沃德都看在眼裡,對此大為驚訝,而且也頗感興趣。他覺得這幾個森林居民之間似乎有著一種奧秘的溝通思想的方法,可是,他的官能和才智卻怎麼也捕捉不到它。剛才發生在這漆黑一團的草原上的一幕,要是換上一個白人青年,一定會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沒了,說不定還會大大地渲染一番,可是這個年輕的戰士,卻似乎只願讓事實本身來為他說明這一切。說實在的,對一個印第安人來說,現在也的確不是誇耀自己功績的時候;要是海沃德不問,有關這件事,也真的有可能一句都不再談及了。
「恩卡斯,那個敵人怎麼樣了?」海沃德問道,「我們聽到了你的槍聲,還盼望這一槍沒白放呢!」
那年輕的酋長默不作聲地掀起自己的獵裝,露出掛在裡面的一塊帶發的頭皮——勝利的標誌。欽加哥把手按在那頭皮上,仔細地看了一會,接著他放開了手,露出一臉厭惡的神情,大聲說:
「奧奈達人!」
「奧奈達人?」偵察員重複了一句。他本來對四周的情形已經不再感興趣,幾乎已同他的紅人夥伴一樣一聲不響了,此時卻又異常認真地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那血淋淋的勝利標誌,說:
「老天爺,要是奧奈達人也來暗算我們,那我們真要四面受敵了!瞧,在一個白人看來,這一小塊頭皮和別的任何一個印第安人的頭皮,並沒有兩樣,可是這位大酋長卻能認出,這是從明果人頭上剝下來的。不,他甚至還能說出這可憐的傢伙是屬哪個部落的。在他的眼裡,這塊頭皮就像一頁書,每一根頭髮就像一個字母一樣容易哩!一個印第安人能懂得最聰明的白人所不懂的一種語言,還有哪一個白人有權利來誇耀自己的學識淵博呢!孩子,你說說,這混蛋是什麼人?」
恩卡斯抬頭看著偵察員的臉,輕聲說:
「奧奈達人。」
「也是奧奈達人!一個印第安人一旦話說出口,通常都不會錯;而當他得到他的族人擁護時,他的話便成了真理了。」
「這可憐的傢伙把我們錯當成法國人了,」海沃德說,「要不,他不會來傷害一個朋友的性命的。」
「把一個有戰鬥花紋的莫希干人錯當成休倫人?那就等於你們把蒙卡姆的穿白制服的警衛隊也錯當成穿紅制服的英國皇家軍隊了。」偵察員答道,「不,不,毒蛇對自己的目標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是不會有什麼大錯誤的。因為明果人和特拉華人之間並不友好,而巨他們還隨便地聽任他們的部落去參加白人的戰爭,自相殘殺;從今天這件事來看,即使奧奈達人真的也為我們的皇上服務,但要是這個惡鬼碰巧落到我手裡,我也用不著多加考慮,會親手用我的鹿見愁朝他開火的。」
「那就會破壞我們的條約,而且也有損於你的人格哩!」
「一個人和另一個民族的人相處久了,」鷹眼繼續說,「只要他們是正直的,而他又不是個壞蛋的話,他們之間是會產生感情的。實際上,是狡猾的白人有意在這些部落中製造大混亂,混淆了敵友關係,所以弄得原來說同一種語言——或者可以叫做同樣語言——的休倫人和奧奈達人,也相互剝起對方的頭皮來;而同是特拉華人,也被分成了兩派,一小部分留在自己大河邊的部落原來住地一帶,和明果人一鼻孔出氣,大部分則出於對麥柯亞人天生的仇恨,而居住在加拿大——這一來就把一切都攪亂了,把戰爭的和諧也給破壞了。可是,紅人的天性,不可能隨著政策的改變而改變,因此,莫希干人和明果人之間的感情,也就很像一個白人和一條毒蛇的關係了。」
「我聽了感到很遺憾,因為我原來一直以為,住在我們境內的土人,都會認為我們正直寬大,戰爭中會完全站在我們一邊的。」
「哦,把自己的戰爭看得比外人的戰爭更重要,我相信這原是人類的天性。可是,以我來說,我愛的是正義,因此我不願說我恨明果人——因為那不符合我的膚色和宗教。不過,我還要重複一句,要不是因為天黑看不見,我的鹿見愁是決不會放過那個鬼鬼祟祟打冷槍的奧奈達人的。」
接著,這位誠實而固執的森林居民,看來似乎非常滿意自己理由充分,也不管這些理由對於爭辯的對方有什麼效果,只是默默地轉過身去,背對篝火,不再爭論下去了。海沃德也起身走到護牆邊,他覺得自己太不習慣這種森林中的戰鬥了,心中一直提心吊膽,在這種有可能遭到暗算的情況下,一直不能保持鎮定自若,不像偵察員和那兩個莫希干人那樣。他們那敏銳的、經過長期實踐的感覺,其本領,往往使常人難以置信,既能察覺危險,還能使它們弄清危險的程度和持續的時間。他們三人中,看來沒有一個人對眼下處境的安全可靠再有懷疑了,因而他們準備立即開會商討今後將要採取的步驟。
關於剛才鷹眼提到的各族之間,甚至是部落之間的混亂狀態,在當時是非常嚴重的。那種語言上的,當然還有血統上的聯繫,在許多地方都被割斷了;其後果之一是,特拉華人和明果人(六個聯盟部落的人的總稱)站在同一支隊伍中作戰,而明果人雖然深信自己和休倫人同族,但還是要去剝他們的頭皮。就連特拉華人本身也分成了兩派。雖然那位莫希干族大酋長由於熱愛祖先傳下的這片土地,所以還帶著一小批追隨者留在愛德華堡,在英王的麾下服役,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這一族的大部分人,都是作為蒙卡姆的同盟者出現在戰場上的。即使我們的故事中講得還不夠清楚,讀者大概都知道,特拉華人,也就是萊那潑人,他們自稱是一個人數眾多的民族的祖先,這個民族曾經是現為美國東北部大多數州的那片土地的主人。而莫希干族,是其中的一個歷史悠久、深受尊敬的成員。
當然,偵察員和他的夥伴們,在這兒仔細研究今後將要採取什麼方法,在如此眾多敵對而野蠻的種族中行動時,對於那種使得朋友間互相殘殺,而生來的仇敵並肩戰鬥的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是有著充分瞭解的。現在,篝火添足了木柴,那幾位戰士——連同鷹眼在內——都在維繞的煙霧中正襟危坐,樣子顯得如此嚴肅、莊重;海沃德深知印第安人的習慣,他懂得為什麼要這樣的原因。於是他就靠在一個牆角上,在這兒,他既可以做一個會議的旁觀者,又可以觀察到來自外部的任何危險。他以最大的耐心,等待著他們討論的結果。
經過了一陣短短的,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靜默之後,欽加哥點燃了煙斗,開始吸起煙來。他的這個煙斗,桿兒是用木頭做的,煙鍋是用本地產的一種軟石細心地雕鑿成的。當他把那煙斗怡情的芳香吸夠之後,又把煙斗遞到了偵察員的手中。這只煙斗就這樣遞來遞去,來回傳了三次;在這段時間裡,大家都沉默著一語不發。最後還是由年齡最大、地位最高的大酋長先開口,他穩重嚴肅地說了幾句,提出了要討論的問題。接著便是偵察員發言,當他發表了相反的意見時,欽加哥又進行反駁。可是年輕的恩卡斯卻一直恭恭敬敬地靜靜坐著,直到鷹眼懇切地徵求他的意見時,他才開口。從各人發言的姿態看,海沃德看出,父子倆的意見是一致的,而那白人則持有不同意見。雙方的辯論變得愈來愈激烈,最後,顯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辯論上去了。
儘管他們的友好爭論愈來愈激烈,但是從這幾個辯論者的耐心克制和彬彬有禮中,最謙恭有禮的基督教集會——甚至有虔誠的牧師出席的集會——都可以得到很多有關沉著自製方面的教益。恩卡斯的話,和他那位更為老練、更有才智的父親說的,同樣引人深切注意。沒有一個人貿然作答,看來,都是在把對方的話默默地仔細考慮過一番之後,才做出回答。
兩個莫希干人說話時的手勢是這樣直截了當,毫無做作,因此海沃德不難從此瞭解到他們爭論的來龍去脈。而另一方面,偵察員的手勢就顯得模糊不清,因為在他身上還遺留著一些白人的傲慢,那種多少有些做作的冷淡表情,這是各個階層的英美人在不太激動時的特徵。從那兩個印第安人不時比劃著森林裡的道路的樣子來看,他們顯然極力主張從陸地追蹤敵人,但鷹眼卻一再伸手指著霍里肯湖,這說明他是主張渡湖追蹤的。
從各方面的跡象來判斷,鷹眼的論點看來愈來愈站不住腳了,問題馬上就要按照和他相反的意見決定下來,這時他突然站起身來,扔掉了原來的那種冷淡態度,突然採用印第安人的方式,以他們那樣的口才辯論起來。他伸出一隻胳臂,用手指著太陽,來回地比劃著日出日落的樣子,說明為了要達到他們的目的,還不知道需要過多少日子。接著,他又描述了一條得翻山涉水的漫長而艱苦的道路。他另一些手勢,則顯然指的是那個睡著的孟羅的年老體弱。海沃德發覺,就連他自己,也被他們提到了,偵察員攤開了手掌,說到了「大方的手」——這是海沃德以自己的豪爽,在各友好部落中贏得的雅號。接著他又比劃出一隻獨木舟輕盈前進的樣子,用來跟一個衰弱疲乏的老人的螨珊步履做強烈對比。最後,他又指了指那張奧奈達人的頭皮,顯然,這是他主張他們必須盡快離開這兒,而且沿途還不能留下絲毫痕跡。
兩個莫希干人聚精會神地聽著,臉上流露出贊同的表情。鷹眼的見解漸漸產生了作用,在他的發言快要結束時,他的話博得了一陣陣常見的讚歎聲。總之,此時恩卡斯和他父親都已放棄自己原來的意見,轉而相信偵察員的主張了。他們的態度是那麼磊落大方,坦率真誠。而要是他們是個偉大文明國家的代表的話,他們的這種態度,肯定會導致自己政治上的垮台,因為他們出爾反爾,永遠失去了信譽。
問題一經解決,除了記住最後的決定之外,對剛才的爭論以及有關的一切,大家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鷹眼並沒有得意忘形地環顧左右,在別人的讚揚目光中去欣賞自己的勝利,而是非常鎮靜自若地,在即將熄滅的篝火旁躺下他高大的身軀,閉上眼睛入睡了。
現在,只剩下兩個莫希干人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都已用於為別人服務,此刻總算留下一點時間,父子倆趕緊趁此敘一敘家常。欽加哥立刻拋開他那印第安酋長莊重嚴肅的態度,開始親切、風趣地和兒子攀談起來。恩卡斯也像他父親那樣高興地應答著。沒等偵察員鼾聲大作,他們這父子倆的神情姿態就已完全變了樣兒了。
要把他們那種音樂般的親熱的談笑聲描繪出來,使那些從未聽到過這種美妙和諧聲音的人也能理解,那是不可能的。這種聲音的音域,特別是那青年人的音域,簡直令人吃驚,他能從最低沉的低音,一直提高到為女性所特有的那種柔和的高音。父親的眼睛充滿喜悅地注視著兒子靈巧的一舉一動,對於兒子那富有感染力的但是輕輕的笑聲,他也總是報以微笑。由於這種慈祥的天然感情的流露,他那溫柔的臉上,已經見不到凶暴的痕跡。他身上那象徵死亡的花紋,看上去更像是一種鬧著玩的化妝。而不像是希望帶來毀滅和死亡的標誌。
他們這樣縱情地談笑了一小時後,欽加哥突然說他想睡了,接著便用毯子蒙住頭,在地上躺了下來。恩卡斯的歡樂情緒也就戛然而止;他小心地把篝火的餘燼撥弄了一下,讓他父親的腳能更暖和一些。接著他自己便也在這廢墟上躺下睡了。
海沃德見這些經驗豐富的森林居民都已安心休息,自己便放了心,也學著他們的樣入睡了。時間還不到半夜,這個廢墟裡的人們便都已睡熟,像周圍平原上那些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那樣,變得寂靜無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