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文 / 米蘭·昆德拉
1
早晨,克利馬夫人準備離開家時,她的丈夫還躺在床上。
「你還不起床?」她問他。
「我幹嗎著急?那些傻瓜不值得這樣。」克利馬回答,打著呵欠翻了個身。
他已經告訴她,在兩天前那次討厭的會議上,人們逼迫他保證獻出一些空餘時間給業餘管樂隊。已經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個山區療養地,同一個愛好爵士樂的醫生和另一個業餘音樂家舉辦一次音樂會。他怒沖沖地咒罵著,但克利馬夫人盯著他的臉,非常清楚他的發怒是在作戲,所有關於音樂會的故事都不過是掩蓋某個戀愛私情的花招。對她來說,他的臉是一本打開的書,他決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當他此刻抱怨著,轉身面向一邊躺著,她立刻明白了,他這樣做不是由於睏倦,而是為了掩藏他的臉,以免她審視它。
於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奪走了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後,雅庫布為她在劇院裡找了一個秘書工作。這工作不賴,她常常能遇見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歡有相當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達自己的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坐下來起草幾份公函。但是,她發現很難集中思想。
沒有什麼東西能像嫉妒那樣完全地佔有一個人。一年前凱米蕾母親的去世肯定比小號手的不忠更為不幸,但是,居喪並不怎麼使她感到痛苦,儘管凱米蕾非常愛她的母親。她失去親人的悲痛是廣大多面的,有悲傷,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責,也有平靜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從她母親的靈柩邊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還回溯到她母親的童年。她頭腦裡忙於想著許多現世的事務,想著廣闊的未來,想著在旁邊安慰她的忠實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裡,克利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像一個鑽頭對著一點旋轉。母親的死打開了未來的大門(一個不同的,孤獨的,但更成熟的未來),丈夫的不忠帶來的痛苦卻沒有打開一個大門。她的一切都關注在他那不忠實的身軀的一個單純的(不變的)印象上,關注在一個單純的(不變的)譴責上。母親死後,凱米蕾還能聽聽音樂,甚至讀讀書。但是在一次嫉妒發作期間,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當克利馬一提到他的出門時,她就產生了去療養地的念頭,去核對一下這可疑的音樂會。可她放棄了這個計劃,她知道克利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現。然而,嫉妒在她內心像一個賽車馬達那樣旋轉,她禁不住拿起電話筒,給火車站打電話。她裝得沒有任何特殊意圖,極力表現得不那麼心虛緊張,集中精神地通了話。
她得知火車將在早晨十一點鐘開出。她似乎看見自己艱難地行走在一個陌生城鎮的街道上,尋找有克利馬名字的海報,在療養地問事處詢問人們是否知道她丈夫舉辦的音樂會,發現並沒有這樣的音樂會預告,最後,她不知所從,身心交瘁,懷著被欺騙的心情回到家中。她進一步想像第二天克利馬給她講起音樂會,而她卻逼使他詳細敘述,她將注視著他的臉,聽著他那些杜撰的故事,並帶著苦澀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滿謊言的有毒飲料。
然而,她立即又譴責自己:這決不是她行動的方式,她決不能接連幾天、幾星期把時間花在暗中監視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這種恐懼最終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
但是,另一個聲音卻用狡猾的天真語氣回答道:說到底,暗中監視他並不是一個問題!克利馬說他打算開一個音樂會,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邊,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話,沒有絲毫懷疑!他不是說他不願去,擔心不得不在那兒度過令人厭煩的一晝夜嗎?所以她想要跟著他去,讓他高興地吃一驚!在音樂會結束時,滿臉不悅的克利馬將一邊鞠躬致意,一邊想著漫長而疲倦的歸程——轉瞬間,她將忽然出現在舞台腳下,他會又驚又喜地看著她,然後,他們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來!
她走進導演的辦公室,把仔細起草的公函交給他。在劇院裡他們都喜歡她。她是一個著名音樂家的妻子,但她不擺架子,待人友好。她臉上常有一種悲傷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會解除戒備,導演通常對她十分和氣。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離開一段時間的要求。她答應在星期五下午回來,並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離開。2
正是十點鐘,奧爾加開始了她的常規治療。她從茹澤娜手中接過一床白色大被單,一把鑰匙。然後去她的小屋,脫掉衣服,把它們掛在一個衣架上,用被單把自己裹起來,像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鎖上小屋,把鑰匙還給茹澤娜,然後去隔壁的大廳,那兒是浴池。她把被單扔在欄杆上,從金屬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經泡在水裡的女人中間。浴池並不大,但奧爾加確信游泳對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試圖劃兩下,激起的水花濺到一個正在說話的女人嘴裡。「你幹什麼?」她惱火地對奧爾加嚷道,「這兒不是游泳池!」
女人們像一只只巨大的青蛙,圍著水池的邊上坐著。奧爾加害怕她們,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們身材臃腫,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皺的皮膚。她謙卑地坐在她們中間,曲肩拱背,皺緊眉頭。
接著,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門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男人,穿著一條藍色細斜紋工裝褲,一件破舊的毛線衫。
「那年輕人在這兒幹什麼?」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順著奧爾加手指的方向轉過身去,並開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澤娜出現了,大聲宣佈:「拍電影的人來了,他們準備為大家拍一部新聞短片。」
女人們中間爆發出一陣新的笑浪。
「多麼愚蠢的主意!」奧爾加抗議道。「他們有上面的許可。」茹澤娜說。
「我不願意,沒有人徵求過我的許可!」奧爾加憤怒地抗議。
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一個搖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邊,帶著一種奧爾加覺得侮慢的笑容注視著她,「女士,成千上萬的人在屏幕上看見你,他們都會神魂顛倒的!」
女人們重新爆發出一陣笑聲。奧爾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這並不難,如我們所知,她的乳房就像一對梅脯),蜷縮在其他人背後。
又有兩個穿工裝褲的男人走進來,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人說道:「女士們,大家的動作隨便一點,就像我們根本沒在這裡一樣。」
奧爾加伸手抓過掛在欄杆上的被單,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來,從鑲著瓷磚的水池邊爬上來。被單濕淋淋地滴著水。
「呵嗨!你這人到哪兒去?」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衝她叫道。
「按照規定,你得在這個池子裡再待一刻鐘!」茹澤娜對她叫道。
「她害羞!」她們在她背後笑道。
「她怕有人會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澤娜說。
「一個公主!」池子裡的人全都異口同聲。
「任何不想上電影的人當然都可以自由離開。」那個高個男人平靜地說。
「我們沒有什麼可難為情的!我們都是美人魚!」一個肥胖的女人十分響亮地說。又爆發了一陣笑聲,水面都晃動起來。
「但是,這個姑娘無權離開!她應該在這兒再待一刻鐘!」當奧爾加挑戰地走向她的小屋時,茹澤娜仍舊反對說。3
沒有人會由於茹澤娜的脾氣不好而責備她。但是,她為什麼會對奧爾加拒絕拍電影這樣惱火?為什麼她同這群用尖叫和傻笑歡迎男人到來的直率的己婚婦女這樣完全一致?這些女人究竟為什麼要快活得尖聲叫喊?想必不是因為她們想給這些年輕男人留下可愛的印象,並且勾引他們?
不,但是她們厚顏的表現正是由於她們知道,沒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誘人的魅力,她們對年輕女性的可愛充滿厭惡,希望展覽她們無用的女性身軀,作為對裸體女人的一個嘲弄侮辱。她們渴望破壞女性美麗的榮耀,因為她們知道,歸根結底,一個軀體多少象另一個軀體。丑為自己向美報了仇,它在一個男人耳邊悄語:瞧,這就是你覺得這般迷人的那個女性體態的真相!瞧,這個討人厭的、下垂的乳房,和你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個勻稱胸脯是同樣的東西!
池子裡這些已婚女人興高采烈的起哄,是對青春轉瞬即逝的一個戀屍慶功會,並且由於一個年輕姑娘在場而變得益發歡騰。當奧爾加用被單遮蓋住自己時,她們看出這是對她們刻毒的慶典的一個挑戰行為,她們變得狂怒了。
然而,茹澤娜又是為什麼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實上她比奧爾加還要好看。那麼,她為什麼沒有和她休戚相關的感覺?
如果她已決心打掉她的孩子,並且確信同克利馬會有一個幸福的生活,她會作出完全不同的反應。男人的愛情會使一個女人超群出眾,茹澤娜將狂喜地嘗到她的獨一無二。她會在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敵人,而在奧爾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將會祝願她好,就像漂亮對漂亮微笑,幸福對幸福微笑,愛情對愛情微笑一樣。
但是,茹澤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決心不能相信克利馬的愛,這樣,有可能把她從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現在看來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個正在她腹裡生長的小生命,它受到社會和傳統的保護。她所有的一切是全體女人光榮的集體性,一種允諾提供她保護的集體性。
池子裡的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們是永恆的分娩,養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個女人相信自己被愛,感到自己是獨一無二時,她們就要嘲笑這種短暫的瞬間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女人與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們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在一個不眠的、絞盡腦汁的夜晚之後,茹澤娜堅定地(呵,可憐的小號手)站在了永恆的、全世界的女人一邊。4
雅庫布開著車,博比斯坐在他旁邊,不時企圖舔他的臉。在城鎮的最後幾個房屋之外,隱隱出現了幾座高聳的建設物。這些公寓在近兩年才突然冒出來,雅庫布覺得它們顯得有點突兀,像花壇裡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綠色的田野中。雅庫布拍拍狗的腦袋,於是它繼續平靜地眺望著鄉野,這使雅庫布想到,上帝沒有用審美感給狗的腦袋裡加重負擔,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庫布的半邊臉(也許它感到雅庫布正在想它)。雅庫布對自己說,他的國家既不會變得更好,也不會變得更糟,而只會變得越來越可笑。他曾經遭受過對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對狗的追捕。他覺得像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戲,警察的角色由遲暮的領養老金的人擔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條哈叭狗,一條難以形容的雜種狗和一條德國種的小獵狗擔任。
他回憶起幾年前在首都時,他的鄰居們在門前發現他們的貓,舌頭被割掉,捆著腿,幾顆釘子釘進兩隻眼窩,鄰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遊戲。雅庫布摸摸博比斯的頭,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車。
當他走出小汽車時,他以為這狗會立即歡快地跑向它的家門。可是,博比斯在雅庫布周圍跳著,還想玩玩。這時,有一個聲音叫道:「博比斯!」於是這狗便朝一個站在門道裡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花花公子。」她對狗說,然後抱歉地問雅庫布,這狗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
當他解釋說,他同這隻畜生度過了一夜,一大早開車出來正是為了把它還給它的主人時,這女人非常感謝他,並熱誠地邀請他進屋。在一間顯然用作家宴的房間裡,她要他別客氣,然後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過了一會兒,她同著一個年輕男子回來了。他拖過一張椅子靠著雅庫布,搖著他的手:」你準是個真正好心腸的人,單單為了博比斯打老遠來到這兒。它是個真正的流浪漢,總是到處遊蕩。但我們喜歡它。你吃點中飯好嗎?」
「好的,謝謝。」雅庫布說。那個女人急忙離開到廚房去。雅庫布詳細敘述了他怎樣從一隊持長竿的領養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雜種!」年輕男子叫道,並衝他妻子大聲叫喊:「薇拉!到這兒來!我要你聽聽城裡頭那些雜種最近幹的事!」
薇拉端著一個帶有蒸鍋的托盤回來,她拖過一張椅子。雅庫布不得不重新敘述一遍昨天發生的事。那條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著耳根。
在雅庫布喝完湯後,男人站起身,從廚房裡端來一盤烤豬肉和布丁。
雅庫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愜意。那個男人在咒罵著「城裡頭」那些雜種們(這使雅庫布迷惑,這個男人認為他的小客店是一個高級的地方,一個超然的天堂,一個高聳的瞭望台)。他的妻子牽著一個兩歲的小男孩進來:「對這個好人說聲謝謝,他把你的博比斯帶回來了。」
孩子咿呀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對雅庫布露齒一笑。太陽當空照著,枯黃的樹葉輕輕飄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靜悄悄的,小客店遠離世界的喧囂之外,充滿著和平。
儘管雅庫布不想要後代,但他還是喜歡孩子,「你們有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說。
「他是一個古怪的傢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兒來這麼一個大鼻子。」
雅庫布頓時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說:「斯克雷托醫生告訴我,你曾是他的一個病人。」
「你認識這個醫生?」青年男子熱切地問。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我們很感激他。」年輕的母親說。雅庫布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孩子也許體現了斯克雷托優生學計劃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醫生,他是個魔術師!」青年男子崇敬他說。
雅庫布想到,在這個伯利恆似的和平的環境中,這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聖潔的家庭。他們的兒子不是一個人父的後代,而是一個神醫的後代。
那個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幾句話,青年男人慈愛地看著他,然後轉向他妻子,「誰知道?也許你的一個遠祖曾經突然長出了一個長鼻子。」
雅庫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特別的問題:難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懷孕歸功於一隻玻璃注射器嗎?
「這不可能嗎?」年輕的父親笑道。
「你說得對,」雅庫布回答,「想到也許在我們死去和被埋葬後很久,我們的鼻子仍然繼續在這個世上漫遊,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他們全都笑不可抑。雅庫布頭腦裡關於斯克雷托也許是這個小男孩父親的念頭,漸漸消溶在一個純粹飄渺的夢中。5
弗朗特從一個女人手中接過錢,他剛為她修好電冰箱,他走出房子,騎上他那忠實的摩托車,駛向城邊負責這一地區維修業務的事務所,去交付今天的營業額。到兩點鐘,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發動摩托車,駛向療養地。在停車場他看見一輛白色敞篷轎車,他把摩托車停靠在它旁邊,沿著樹行朝俱樂部走去,因為他懷疑小號手可能在那兒。
他並非受傲氣和好鬥的驅使,他並不想製造事端。相反,他決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聲下氣,逆來順受。他對自己說,他的愛情這樣強烈,他準備為此忍受一切。就像童話裡的王子忍受種種磨難,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與惡龍搏鬥,游過大海。因此,他也準備經受英雄的考驗。
為什麼他這樣謙卑?為什麼他不去追求周圍的姑娘,在療養地有這麼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澤娜年輕,因年輕缺乏經驗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當他成熟後,他會漸漸意識到世界的曇花一現的本性。他將會懂得,當一個女人一旦在地平線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會出現在視野中。然而,弗朗特對時間還一無所知,從童年時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個毫無變化的世界裡,一種不變的永恆裡。雖然他還有父親和母親,但使他成為一個男人的茹澤挪,就像天穹一樣籠罩著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像生活中沒有她。
他已經順從地答應停止暗中監視她,他真誠地決心不再擋她的路。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只對那個小號手感興趣,跟蹤他實際上不會違背他的諾言。當然,同時他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個借口,茹澤娜肯定會譴責他的行為。但是,有某種比任何反省和決心都更強烈的東西驅使著他,這種東西和吸毒成癮一樣強烈。他必須看見這個男人,必須再就近仔細瞧瞧他。他必須窺視一下這個使他痛苦的人的臉,他必須看看他的身軀,因為它同茹澤娜身軀的結合似乎是不可想像,難以置信的。他必須瞧瞧,彷彿他的眼睛能夠告訴他,他們的身軀是不是確實能夠結合。
正在進行排練。舞台上,斯克雷托醫生正在敲鼓,一個矮傢伙在彈鋼琴,克利馬拿著小號。大廳裡坐著一些年輕人,他們是逛進來聽聽的爵士樂迷。弗朗特並不擔心人們察覺他在場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於摩托車燈光照花眼,小號手並沒有看清他的臉。由於茹澤娜的緘默,沒有別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關係。
小號手讓樂隊停下來,在鋼琴邊坐下,對那個矮傢伙說明某一樂段的正確速度。弗朗特坐在後排的椅子上,漸漸變成了一個在那一天片刻都不離開小號手的影子。6
他從小客店開車返回來,為身邊不再有一條快活的狗舔他的臉而感到憂鬱。他想到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在他生命的四十五個年頭裡,他一直在他身邊留出一個空位,以至於他現在能這樣輕易地離開這個國家,獨自一人,沒有累贅,沒有負擔,帶著一種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覺,像一個剛剛開始為一生奠定基礎的學生。
他試圖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離開的祖國。他試圖回憶他過去的生活,想像它是一幅他將遺憾地留在背後的遼闊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線的巨大景象。可是,他發現這樣做很難,他在想像中設法看見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澤,像一架沒打開的手風琴。他只有盡很大努力才能喚起幾個回憶,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充滿命運的生活外貌。
他看著夾道的樹木,樹葉是綠的,紅的,黃的,褐色的。森林像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將在一個樹林正在燃燒,他的生活和記憶被這些美麗而無情的火焰吞沒的時候離去,他幹嘛要為沒有感到悲傷而悲傷?為沒有感到後悔而後悔呢?
不,他並不為離去感到悲傷,但他也不覺得需要勿匆離開。按照他同國外朋友們制定的計劃,他應該已經通過了邊境。但是,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為拖延習慣的犧牲品。他曾為此而名聲在外,他的朋友們常常拿這取笑他。他總是好像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確果斷的行動時刻,屈從於這種習慣。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將聲明他迫切需要馬上離開,但他也知道,從清晨起他一直在盡量拖延待在這個令人愉快的療養地,一個他多年來一直訪問的地方——有時隔很長時間,但總是懷著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車停放好(並且,小號手的白色敞篷車和弗朗特的紅色摩托車也都停放在同樣的停車場),走進他過一會兒要與奧爾加會面的飯館。他喜歡後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園裡一簇簇艷麗的樹葉。但是很不巧,一個男人剛好坐在那裡。雅庫布在旁邊坐下來,從那兒他不能看到公園,但是那個佔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分明顯得很緊張,不斷地用腳叩拍子,一邊緊緊盯著飯館的入口。7
她終於來了,克利馬跳起來;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對著她微笑,這微笑試圖在說「我們的理解依然存在,我們彼此信任,我們平靜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臉上搜索一個肯定的反應,但是沒有發現它。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談到這個正使他憂慮的話題,於是開始講一些無謂的、瑣碎的話,想要製造一個輕鬆愉快的氣氛。但是,他的話撞在她的沉默上彈回來,彷彿它們碰到了一堵懸崖。
忽然,她打斷他的話,說:「我已經改變了主意,這是一樁罪惡,你或許能幹這種事,但我不能。」
在小號手心中,一切都崩潰了。他呆呆地看著茹澤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感到無望的精疲力盡。茹澤娜重說:「這會是一樁罪惡。」
他看著她。她好像是不真實的。這女人,他從來想不起她的長相,此刻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一個厄運的終身判決。(像我們大家一樣,只有那些正常地、漸漸地從內部進入意識的東西,克利馬才認為是真實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來自外部的東西,他則看成是虛構的侵犯,不幸的是,沒有比這種虛構更真實的了。)
後來,服務員出現了,就是兩天前認出小號手的那個人。他端來一個盤子,上面有兩杯白蘭地,然後快活地說:「我希望你們會滿意。」他轉向茹澤娜,說了一句和上次同樣的話:「當心!姑娘們會把你的眼珠摳出來!」他笑著走開。
克利馬的心完全被恐懼攫住了,他沒有聽懂服務員的話,他吞下一大口法國白蘭地,俯向茹澤娜,「你怎麼啦?我想我們把一切都講好了。我想我們是互相理解的。你幹嗎突然改變了主意?你也同意我們首先需要兩年時間全歸我們自己。喔,茹澤娜!我們彼此相愛!直到我們都真正想要孩子時才生他吧!」8
雅庫布立刻認出,這姑娘正是那個想要把博比斯交給老頭們的護士。他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說什麼。他聽不清一句話,但他感覺到談話充滿緊張。
那個男人的臉上的表情不久就變得很明顯,他得悉了某個令人沮喪的消息,這使他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懇求這姑娘,但她還是堅決地保持沉默。
雅庫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處在危險中。他依舊把那個金髮女人看作是樂於幫助劊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觀者。他片刻都不懷疑那個年輕男人站在生命一邊,而她卻站在死亡一邊,那個年輕男人試圖拯救一條生命,他在乞求幫助,但是那姑娘拒絕了。因為她的緣故,有人將會死去。
接下來,他看見那個男人不再懇求,他微笑著,甚至還撫摸姑娘的面頰。他們已經達成了一個協議嗎?一點也不。淡黃色頭髮下的眼睛冷冷地看著遠處,避開男人的臉。
雅庫布不能把他的目光從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移開,他現在只把她看作是一個劊子手的幫兇。她的臉漂亮而空虛,漂亮是為了吸引男人,空虛是為了使男人可憐的請求消失得無蹤無影。這張臉也是驕傲的,雅庫布想到,它的驕傲不是因為漂亮,恰恰是因為空虛。
在雅庫布看來,這張臉代表著他所見過的千萬張臉,他的一生彷彿都在同這張臉沒完沒了地對話。每當他試圖解釋,這張臉就傲慢地轉過去,換用其它話題來挫敗他的爭論,聲稱他無禮來抹去他的微笑,指責他傲慢來否決他的要求——這張一無所知卻決定一切的臉,像荒漠一樣貧乏卻又為它的貧乏自豪的臉。
他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張臉,明天他就要永遠離開這種類型的臉了。9
茹澤娜也注意到雅庫布,並且認出了他。她感覺到他凝注的目光,這使她有點緊張。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兩個秘密聯盟的男人包圍了,兩道目光像兩只槍管對準她的頭。
克利馬在重複他的理由,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回答,她試圖穩住自己,當一個孩子生死未卜時,推理是不得當的,只有感情要緊。她避開兩人的視線,轉臉望著窗外。
在這專注內心的過程中,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被欺騙、被愛和被誤解的母親,她的心亂了。一種憤恨的感情象發酵的麵團在她的心裡脹大,由於她不能用話表達出來,她就通過她的眼睛講出來,這雙眼睛正執拗地凝望著附近公園裡的一個點上。
但是,正好在她堅定的目光集中的一點上,她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第三道目光,像一隻槍管直接對準她。這只槍是所有槍中最危險的。起初(就是說,幾星期前),茹澤娜還不敢肯定事實上是誰使得她即將做母親,這個此刻半掩在公園裡一株樹後,試圖暗中監視她的年輕人,也得作為一個可能性加以考慮。但那只是在開始,隨著時間的過去,她開始越來越傾向於小號手才是使她懷孕的人,直到她最後斷定他肯定是使她懷孕的人。我們應當十分清楚這一點:她並不想撒謊說他是孩子的父親,她沒有選擇欺詐而是選擇了真話:她完全認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須是這樣。
此外,她覺得像做母親這樣神聖的事竟會是某個她實際上鄙視的人所造成,這是難以置信的。這不是一個邏輯問題,出於一種超驗的啟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會因她所喜歡,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懷孕。當她在電話裡聽見她選擇做她孩子父親的人非常震驚,對他做父親的天職不滿時,一切就己決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選擇是合乎事實的,並且準備為她的這一選擇而鬥爭。
克利馬陷入了沉默,撫摸著茹澤娜的臉頰。她從沉思中驚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說他們應當再開車去郊外,因為這張桌子像一堵牆把他們分開了。
她有點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樹後,盯著飯館的窗子。如果他們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煩怎麼辦呢?如果他像星期二那樣,再打算鬧一場怎麼辦呢?
「請算帳,我們喝了兩杯白蘭地。」克利馬在對服務員說。
她從錢包裡掏出一隻玻璃管。
小號手遞給侍者一張鈔票,揮揮手拒絕找零錢。
茹澤娜擰開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藥,迅速吞下去。在她準備把管口擰緊時,小號手又向她轉過身來,懇求地看著她,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他們的手指接觸在一起。她讓那只藥管落到桌布上。「來,走吧。」他說。茹澤娜站起身,她看見雅庫布的注視,熱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開她的目光。
當他們走到街上時,她擔心地看了一眼公園,弗朗特已經不在那兒了。10
雅庫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張空出來的桌上。他愜意地望著窗外公園裡正在變紅的樹木,又一次在心裡對自己說,那是一堆燒火柴,他把在這個星球上的四十五個生命年頭都投在那上面了。後來,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煙灰缸旁邊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來檢視著,上面標著一個他不熟悉的藥名,還有一個鉛筆作的記號: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裡的藥片是一種淡藍的顏色,顯得引人注目。
這是他在祖國生活的最後時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別的意義,並被轉變為一出寓言劇。他在心裡問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給我一管淡藍色的藥,這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送給我這只藥管的正好是一個特別的女人——迫害者的女僕,劊子手的朋友?她試圖告訴我,對淡藍色藥片的需要還沒有過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藥的事,以便證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試圖讓我知道,離開這個國家是一個投降行為,就像吞下我放在襯衣口袋裡的淡蘭色藥一樣?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那個小紙包,把它打開。現在,他實際上正看著他的藥,它的藍色好像比管子裡的藥顯得更深一些。他擰開管子,抖出一片藥。的確,他的藥顯然顏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讓兩顆藥都掉進管子裡,現在,它們看起來這樣相像,乍一看是不會發現它們的區別的。最上面的這些藥,本來也許是為了一個不重要的治療目的,現在卻潛伏著死亡。
這時,奧爾加出現了。他迅速蓋上藥管蓋子,把它放在桌上煙灰缸旁,站起來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剛才認出了小號手克利馬,這可能嗎?」她喘息著說,隔著桌子坐在雅庫布對面。「他正同那個討厭的女人手挽著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今天在浴池裡——」
她突然頓住,因為這時茹澤娜出現在他們桌邊,說道:「我把藥忘在這兒了。」
不等雅庫布回答,她已看見放在煙灰缸旁邊的藥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庫布用手攔住她。
「把它給我!」茹澤娜說。
「我想請你幫個忙,」雅庫布說,「給我一片這藥好嗎?」
「別囉嗦,我沒有時間……」
「我剛好也在服這種藥,而……」
「我不是一個流動藥房。」茹澤娜說。
雅庫布打算擰開藥管的蓋子,不等他這樣做,茹澤娜已伸手來奪它,雅庫布迅速把藥管攥在拳頭裡,把手從姑娘的手中抽出來。
「你要幹什麼?把這些藥給我!」她衝他大叫。
雅庫布注視著她的眼睛,接著慢慢地,像舉行儀式似的攤開他的手。11
車輪有節奏的鏗鏘聲彷彿正在不斷重複著一個預言,她這趟出門是完全無益的。說到底,她非常確信她的丈夫並不在療養地,那麼幹嘛費事去那兒?她坐四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查明她已經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車回家嗎?她不是受理智驅使,而是受某個轉得越來越快,不能停下來的馬達驅使。(在這點上,凱米蕾和朗弗特像兩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縱的火箭,掠進我們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稱作「操縱」的話。)
連接首都和山區之間的鐵路不很好,凱米蕾不得不換乘了三次車。當她終於出現在站台上時,她已經相當疲勞了。站台上貼滿宣傳本地礦泉和泥浴療效,像畫一樣的廣告。她沿著白楊夾道的道路朝療養地走去。當地走到樹行跟前時,一張手寫的海報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顯著地用紅色字母拼著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來,非常驚異,讀著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兩個男人的名字。她簡直不能相信:克利馬說了實話!這正是他所說的。在最初幾秒鐘,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種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復了。
然而,她的快活沒有持續多久,她很快就意識到,單單一個音樂會的存在決不能證明她丈夫的忠實。他同意在這個偏遠的療養地演出,也許僅僅因為這給了他一個與情人會面的好機會。她忽然感到,實際上一切比她所擔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來到療養地,是為了證實她丈夫不在那兒,這樣就能間接證明他欺騙了她(像她過去有許多次被他欺騙過一樣),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她不準備證實他有欺騙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實的行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顯地)。無論她想還是不想,她準備注意著與克利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這個念頭幾乎使她的膝蓋發抖。確實,很久以來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該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還從沒看見過任何東西(他的那些女人)。說真的,她其實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這樣一個印象,她知道和給了這個印象肯定的砝碼。她相信他的不忠實,就像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見的。一想到今天她將看見克利馬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內心就充滿恐懼,就像一個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個電話,告知說他要來吃午餐時那樣。
焦慮抓住了她的全身,接著,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看見三個年輕男人站在樹行中間。他們穿著毛線衫和藍色工裝褲,灑脫不羈的目光顯然使他們在其他過路人令人厭煩、謹小慎微的目光中顯得很突出。他們朝她微笑。
「薩留德!」她朝他們叫道。他們是拍電影的人,她舞台生涯時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個導演,他拉著她的手說:「這會是多麼美妙,想像你是為了我們而來,只是來看我們……」
「可是,他只是來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說。
「多倒楣,」導演說,「全首都最美麗的女人,一個小號手竟然就把她全部佔為己有,一年到頭把她關在囚籠裡……」
「得啦!」攝影師說,他就是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咱們去慶賀一下!」
他們覺得他們正在向一個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獻慇勤,在他們把貢品投進她的金庫前,她冷淡地瞟了它們一眼,這個金庫已經裝滿了別的不屑一顧的禮物。然而,她抓住了他們的恭維,像一個跛腳姑娘感激有一隻臂膀可以倚靠。12
奧爾加繼續說個不停,而雅庫布心裡卻老佔著一個念頭,他剛才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她隨時都可能把它吞下去。
這件事發生得這樣突然,弄得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發生了。
奧爾加還在抱怨地講她新近的經歷。雅庫布在內心試圖使自己相信,他並不真想把藥管給那個姑娘,而是她自己逼使他這樣做的。
這種想法一經產生,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虛偽的借口。他本來可以利用上千種可能性,拒絕那個姑娘的要求。對她的無禮,他本來可以用自己的無禮加以還擊,然後平靜地拿走最上面的那片藥,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
而且,他雖然缺乏鎮定自若這樣做,但他仍然能夠追上她,坦白承認這只藥管裡含有毒藥。說到底,解釋整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這並不會太難。
可是,他卻坐在這裡,坐在一張桌邊聽奧爾加說話。這時,他本來應該去追那個護士,還有時間,竭盡全力去救她的性命,這是他的責任。那麼,他幹嗎還坐著不動?
奧爾加仍在說話。他不知道他幹嗎繼續坐著。
他決定他必須立即站起身,去尋找那個護士。他試圖想出一個方式向奧爾加解釋,他必須馬上離開她。他應該向她吐露整個事情嗎?他感到他絕不會那樣做。如果那護士在他有機會制止她之前已吞下了這藥怎麼辦呢?他能讓奧爾加知道他是一個兇手嗎?即使他及時找到了那護士,他怎麼能向奧爾加證明他猶豫很久才行動是有道理的呢?他怎麼能解釋他到底為什麼要讓那個女人拿走藥管呢?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狠裡,剛才那幾分鐘的猶豫已經足以證明他犯有謀殺罪!
不,他肯定不能向奧爾加承認。但是,他應該對她說什麼呢?他怎樣為自己突然從桌邊跳起來,跑到某個地方去作解釋呢?
但是話說回來,他對她說什麼又有什麼區別?他幹嘛忙於說這些廢話?一個生命處在危險中,奧爾加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
他明白他的考慮是毫不相干的,每秒鐘的猶豫都會增加那個護士的危險。實際上,已經太遲了。在此期間,他一直在拖延,她和她的同伴已經遠遠離開了飯館,他甚至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們。他怎麼能猜到他們去哪裡了?往哪個方向去了?
但是,他也完全意識到這只是又一個借口,迅速找到他們會是困難的,但並非不可能。要做一些事情並不太遲,但他必須在太遲之前立即行動起來!
「今天從我一起床,就一直很倒霉,」奧爾加在說,「我睡過了頭,早飯去遲了,他們不想再供應我。浴池裡儘是那些愚蠢的拍電影的人。我多麼希望今天一切都順利,因為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你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大,雅庫布,你知道它對我的意義有多大嗎?」
她俯向桌子,緊握他的手。
「別擔心,結果一切都會好的。」他強打精神說,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奧爾加身上。一個聲音不斷地在提醒他,那個護士的手提包裡有毒藥,他要對她的生死負責。這聲音突出地響個不停,但同時又非常微弱,彷彿發自無底的深淵。13
克利馬沿村中大道開著車,他斷定這次請茹澤娜乘他的豪華小汽車,不會產生任何有益的結果。茹澤挪表現出執拗的冷淡,拒不讓自己受到哄騙。小號手長久地陷入沉默,終於,當沉默變得太壓抑時,他說:
「你會來聽音樂會的,對嗎?」
「我不知道。」她回答。
「請來吧。」他說。即將到來的音樂會作為一個談話的借口,暫時讓他們忘記了爭吵。他試圖描述那個醫生敲鼓時的一個逗趣形象。他決定把同茹澤娜決定性的攤牌延遲到晚上。
「我盼望在音樂會後見到你,」他說,「這就會像上一次我在這裡演出……」這話一說出口,他就意識到話裡的含義,「像上一次」就意味著音樂會後他們將互相做愛。上帝,他怎麼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真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全然沒想到可以和她再睡一覺。她的懷孕已經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改變了她,使她變成一個與煩惱和焦慮聯繫起來,而不是與性愛聯繫起來的人,的確,他曾對自己說,他應當對她表示愛,他應當吻地、愛撫她,他認真地試圖這樣做,但只是作為一個姿態,沒有任何肉體的意味。
當他想到這裡,他意識到對茹澤娜的身體缺乏興趣。是他過去幾天造成的最大疏忽。果然,現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他對那些他曾請教過的朋友們很生氣,因為他們沒有提醒他注意到這一點):他和她睡覺是絕對必不可少的!毫無疑問,這姑娘突然表現出來的,他已證明是很難打動的冷談情緒,正是由於他們身體的長久分離所引起的。他拒絕這個孩子——她子宮裡的花朵——就是拒絕她懷孕的身體。對他來說,這就更有理由對她的肉體表現出興趣,挑起她少女的身軀去對抗她母性的身軀,使前者成為他的同盟。
結束了這個分析後,他感到心中產生了新的希望。他擠壓著茹澤娜的肩膀,靠得更近,「我討厭咱們吵架。我們別著急,一切結果都會好的,主要的是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把今天晚上留給我們自己吧,它將會和上一次晚上一樣美好。」
他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在他體內的某個深處,騷動著對她裸體的渴望,這給了他愉快,肉慾也許會證明是一個他能最後和她溝通的共同語言。
「那我在哪裡和你見面?」她問。
克利馬明白,在音樂會後同她會面會引起公眾看出他們的親密,但這實在沒有法子。「音樂會一結束,就到後台來見我。」14
當克利馬匆匆趕往俱樂部,去參加最後一次排練時,茹澤娜長久地搜索著周圍。剛才在汽車裡,她在後視鏡裡發現了弗朗特,他騎著摩托車跟蹤他們,但現在哪裡都看不見他。
她感到像是一個逃避時間的人,她知道到明天她將不得不做出她的決定,並且會像以前一樣混亂不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她信任的人。她的家人看上去都像是陌生人。弗朗特愛她,但正是因為這個,她不信任他(就像雌兔不信任獵人)。她不信任克利馬(就像獵人不信任雌兔)。她與同事友好,但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她們(就像一個獵人不信任同夥)。她一生都是踽踽獨行,除了最近幾個星期,她和她體內的一個陌生同伴結伴而行,有人說它是她最大的幸運,而有人則說它恰恰相反,是一個她絲毫感不到和它有真正密切關係的同伴。
她不知道。她一點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腳會把她帶往何處。
她經過斯拉維爾飯館,這是鎮上最糟的吃飯地方,一個很髒的餐館。本地居民來這兒狂飲啤酒,在地板上吐痰。這餐館也曾有過好日子,從那時以來,留下了一個有著三張木桌和幾把椅子的小花園(木桌和椅子曾經漆成紅色,但如今己剝落退色)。一個布爾喬亞快樂的紀念——花園聚會,露天舞蹈,女士們的陽傘賣弄風情地撐靠在一棵樹上。然而,茹澤娜對那些日子知道些什麼,一個一輩子走在一座無窮的現在這個狹橋上的姑娘,一個沒有任何過去的回憶的姑娘!她沒有看見一把消逝己久的粉紅色陽傘的影子,她只看到三個穿藍色工裝褲的男人,一個美麗的女人,還有一瓶酒擱在沒有桌布的桌上。
其中一個男人衝她大聲叫喊,她轉過身,認出是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攝影師。
「來加入我們。」他招手道。
她依從了。
「這位可愛的姑娘今天幫我們拍攝了一部色情短片。」攝影師把茹澤娜介紹給那個女人,她伸出手含糊了說了一個名字。
茹澤娜在攝影師旁邊坐下。他把一個杯子放在她面前,斟滿酒。
茹澤娜很慶幸遇到一些事,這樣她就不必想到去何處和做什麼,她也不必對她的孩子做出決定了。15
他好不容易終於做出一個決定。他付錢給服務員,並告訴奧爾加,他得離開她一會兒,他們可在音樂會之前見面。奧爾加問他去做什麼,雅庫布受到訊問,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他回答說他必須去見斯克雷托。
「那好,」她說,「我想這不會使你花很長時間的,在此期間我去換衣服,六點鐘我在這兒等你,我要請你吃飯。」
雅庫布陪著奧爾加去馬克思樓。等她一消失在門廳裡,他就轉身問看門人:「請問,你知道茹澤娜護士在不在家?」
「不,她不在,」看門人回答,「我看見她的鑰匙掛在那邊鉤上。」
「我急需和她談談,」雅庫布說,「你知道她可能在什麼地方嗎?」
「不,我不知道。」
「剛才我看見她和小號手在一起,就是今晚上在這裡演出的那個小號手。」「可不,都說他們兩個人有一手。他現在可能在俱樂部裡排練。」
斯克雷托醫生居中站在舞台上一排鼓後面,看見雅庫布進來,便朝他點點頭。雅庫布報以微笑,目光掠過一排排椅子,幾十個爵士樂迷坐在那裡(當然,弗朗特——克利馬的影子——也在他們中間),然後雅庫布坐下來等著,希望那個護士會出現。
他試圖考慮去別處瞧瞧,這會兒她也許在一些他毫不知曉的地方。他應該問一問小號手嗎?但是他能告訴他什麼呢?假如在此期間她己出了事呢?雅庫布已經得出結論,如果她死了,她的死會是根本不可思議的,毫無動機的兇手將是不可能發現的,那麼,幹嗎要引起別人對他的注意?幹嗎要留下一個線索,幹嗎要引起對他的懷疑?
但是接著他又譴責自己,當一個人的生命處在危險中,懦怯的謹慎是要誤事的。他趁兩個節目間的停頓到後台去,斯克雷托轉過身對他微笑。雅庫布把手搭在嘴唇上,對斯克雷托悄聲耳語,要他去問小號手,他是否知道剛才同他一道坐在飯館裡的那個護士在什麼地方。
「你們為什麼都對那個護士這樣感興趣?」斯克雷托嘟噥著,」茹澤娜在哪兒?」於是他大聲對小號手說。小號手臉紅了,回答說他不知道。
「這太糟糕了。好吧,沒關係,別讓我打擾了你們的排練。」雅庫布歉意地說。
「你覺得我們的爵士樂隊怎麼樣?」斯克雷托問。
「聽起來很不錯,」雅庫布回答,返回到大廳裡坐下。他明白他繼續在可悲地行動,如果他真的關心她的性命,他就應當發出警報,讓所有的人都行動起來,盡快地找到她。但是,他卻一直在審查尋找她的動機,只是為了給他的良心找一個托詞。
在他的腦子裡,他又一次看見他遞給她有毒藥的管子的那個時刻,這件事果真發生得這麼快,以至於竟沒有時間加以考慮嗎?它真的是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發生了的嗎?
雅庫布明白這是一個謊言。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又一次回憶起淡黃色頭髮下面的那張臉,他意識到他提供給她毒藥絕非偶然(絕非意識的失誤),而是實現了一個長期的願望,一個許多年一直在等待合適機會的願望,一個如此強烈以至於最後其自身產生了這樣一個機會的願望。
他恐懼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奔向馬克思樓。茹澤娜仍然沒有回來。16
一個多麼暢快的緩解和愜意的休息!同三個農牧之神在一起的這個下午是多麼快活!
多麼美好的牧歌:小號手的兩個不走運的追求者,坐在同一張桌上,飲著同一個瓶子的酒,很高興她們能在這裡,暫時不必想到他。這樣感人的一致,這樣的和諧!
克利馬夫人看著三個年輕男人,他們曾經是她的同事。她看著他們,像是看著自己的一個反面:她是一個被重重心事壓垮的人,而這個三重奏卻表現出輕鬆快活,無憂無慮;她受到一個男人的束縛,而這三個農牧之神卻表明了有無數各種男人。
農牧之神們的談話集中於一個特殊的目的:和這兩個女人一起消磨這個晚上,一個五人相對之夜。這是一個虛幻的目的,因為他們知道,克利馬夫人的丈夫正在療養地,可是這夢是那樣迷人,以致儘管它達不到,他們仍然追求它。
克利馬夫人猜到他們的企圖,並聽之任之,因為她越發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假的遊戲,一個想入非非的誘惑。她嘲笑他們的雙關語,挑逗地跟她那不知名的女伴開玩笑,希望這個插曲不斷延續下去,盡可能長地延遲必須面對她的競爭者,親眼看見事實真相。
一瓶接一瓶酒,人人都很快活,人人都喝醉了。與其說是因為酒,不如說是因為他們的特殊心情,他們都希望延長這個令人陶醉的短暫插曲。
克利馬夫人感到導演的小腿壓著她的左腿。她完全能察覺這一點,但是她沒有把腿縮回去。這樣的接觸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意味深長的調情關係,而同時又是一種偶然也會發生的接觸,這樣平常的一個姿勢,她根本不必對此加以注意。這是這樣一種正好介於清白與輕浮之間邊緣上的接觸。凱米蕾並不想越過這條界線,但是她很高興能停留在那裡(在這個有著意外自由的狹窄區域),甚至如果這個有魔力的界線再推進一點,直到進一步的暗示、姿勢和花樣,她還會感到更加愉快。依靠這種可變界線的不確定的清白的保護,她渴望自己被帶到地平線以外,越走越遠。
導演被凱米蕾幾乎是令人痛苦的、絢爛的美鎮住了,他的進展緩慢而小心。相比之下,茹澤娜較為平凡的嫵媚則對攝影師產生了強有力和直接的誘惑,他用手摟住她,撫摸她的胸脯。
凱米蕾觀察著這一切,自從她最後一次就近看到陌生人的肉體親密,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瞧著那個男人的手掌掩住姑娘的胸脯,隔著她的衣服揉它,壓它,撫摸它。她瞧著茹澤娜的臉,這張臉是固定的,給人的感覺是被動的,順從的。那隻手在撫弄著那個胸脯,時間在愉快地流逝,凱米蕾感到她的另一條腿被那個助手的膝蓋壓住。
她說:「我今天晚上很想放縱一下。」
「讓魔鬼把你的小號手抓去吧!」導演說。
「讓魔鬼把他抓走!」他的助手重複說。17
這時候,她認出了她。是的,這正是她的同事給她看過的那張照片上的臉!她猛地推開攝影師的手。
「你怎麼啦?」他氣急地說。
他試圖重新摟住她,但再次被她嚴厲拒絕了。
「你怎麼敢!」她衝他嚷道。
導演和他的助手都笑起來。「你這話是當真,」助手問她。
「我當然是當真。」她厲聲說。
助手看了一眼他的手錶,然後對攝影師說:「正好是六點鐘,由於偏偏是在偶數時刻發生了新情況,我們的朋友變成了一個清教徒,聽以你得等到七點鐘。」
又一陣轟然大笑,茹澤娜的臉因羞辱而變得通紅。她一直讓一個陌生人的手抓住胸口,她一直聽任各種各樣的放肆,她一直被自己最大的敵人捉住,而所有的人都在嘲弄她。
導演對攝影師說:「也許你能要求這位年輕女士,讓這次作為一個例外,把六看作一個奇數。」
「你認為把六看作奇數,有理論上的正當根據嗎?」助手問。
「當然,」導演回答,」歐幾里得在他的著名論文中,非常明確地說:『在特殊的、十分神秘的情況下,某個偶數也會表現出奇數的性質。』我有這樣的印象,我們現在正是面臨著這種神秘的情形。」
「喂,你覺得怎樣,茹澤娜?你同意我們把六點鐘可以看作是奇數嗎?」
茹澤娜保持著沉默。
「你贊成嗎?」攝影師俯向她。
「年輕的女士不吭聲,」助手說,「因此,我們必須決定她的沉默是同意還是反對的表示。」
「我們可以來表決。」導演說。
「好,」他的助手同意,「我們將對以下提議進行表決:我們認為茹澤娜的沉默應被解釋為,在目前的特殊情況下,六這個數字可以被正當地看作是奇數。凱米蕾!你第一個!」
「我相信茹澤娜一定是這個意思。」凱米蕾說。
「你呢,導演?」
「我確信,」導演用他的柔和嗓音說,「在這種情況下,茹澤娜認為六是一個奇數。」
「攝影師不是一個公正的當事人,我們不要他表決。至於我,我投贊成票。」助手宣佈道,「這樣,我們根據三票表決認定,茹澤娜的沉默就是表示同意。攝影師,特此批准你可以馬上繼續你的行動。」
攝影師靠攏茹澤娜,用手摟住她,以便再次撫摸她的胸脯。茹澤娜比以前更猛烈地推開他,尖聲叫道:「把這些骯髒的手爪留給你自己吧!」
「茹澤娜,他只是太喜歡你了,他實在是沒有法子,我們大家都過得這樣愉快……」凱米蕾安慰他說。
僅僅在片刻之前,茹澤娜還十分被動,放任自己隨情勢漂浮,彷彿她想讓自己的命運由偶然的事件決定。她本來可以讓自己遭到勾引,無論被帶到何處,無論談及什麼,只要它意味著她從自己所處的死胡同裡逃出來。
然而,沒有想到,她所寄予希望的,結果不是一個允諾,而是一個出賣,在她的對手面前蒙羞,遭到所有人奚落的茹澤娜,意識到她只有一個值得信任的支持,一個唯一的安慰和救助:她子宮裡的果實。她的整個靈魂(一次!又一次!)向內退去,進入她身軀的深處。她決心永遠不同那個在她體內和平地生長的人兒分開,這個人兒是她的秘密的勝利,把她提升到他們的笑聲和他們骯髒的雙手之上。她忽然想把它告訴他們,衝著他們的臉高聲叫出它,為他們的奚落和那個女人寬容的和藹替自己報仇。
我必須保持鎮靜,她提醒自己,把手伸進她的手提包裡去拿藥管。當她掏出它時,她感到手腕被一個人的手牢牢地握住了。18
沒有人看見他來,他突然就出現了。茹澤娜抬眼一望,看見他正在朝她微笑。他繼續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握得很堅決,於是便退讓了,藥管重新落進手提包深處。
「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加入你們,我的名字叫巴特裡弗。」
對這位陌生人的到來,圍著桌子的男人們沒有人感到十分高興,他們都懶得介紹自己,而茹澤娜又缺乏上流社會必需的沉著,接受這種社交禮節。「我看我的到來打擾了你們。」巴特裡弗說,他拿過旁邊的一張椅子,把它推向桌子上首,以便他面對全體在座的人,並使茹澤娜坐在他的右首。「請原諒,」他又說,「我有一個突然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怪習慣。」
「假若這樣,」助手反擊道,「請允許我們認為,你只是一個我們不必加以注意的幽靈。」
「我很高興把我的允許給你,」巴特裡弗欠一下身回答,「但是,我擔心儘管你費盡努力,也不會成功的。」
然後,他轉身朝著映出火光的廚房門,拍拍手。
「不管怎樣,誰請你來和我們坐在一塊的?」攝影師說。
「你是想告訴我,我不受歡迎?我和茹澤娜馬上就可以離開。但是習慣是很難打破的,我下午通常坐在這張桌上,飲一杯酒,」他打量著立在桌上的瓶子的商標,「當然,我一定要飲比這個更好的!」
「我倒想知道在這個牢房裡,你怎樣找到一點像樣的酒。」助手說。
「你好像是一個很愛炫耀的人,先生。」攝影師說,很想嘲笑這個不速之客。他加了一句:「當然,到了一定年齡,一個人除了炫耀就沒有別的什麼了。」
「你錯了,」巴特裡弗說,彷彿沒有聽見攝影師的侮辱,「在這個飯館裡,他們藏有比一些最豪華的旅館更好的酒。」
片刻之後,他搖著飯館經理的手,剛才他還懶得露面,可現在卻朝巴特裡弗鞠躬,徵詢道:「我安排一張六人的桌子,好嗎?」
「自然。」巴特裡弗回答,轉向他的客人:「女士們,先生們,我邀請你們和我分享一種酒,這酒以前我已品嚐過多次,總是覺得它妙不可言。你們肯賞光嗎?」
沒有人回答。飯館經理說:「如果要我說,等酒菜端上來時,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完全可以相信巴特裡弗先生。」
「我的朋友,」巴特裡弗經理說,「請給我們來兩瓶酒,一大盤奶酪。」然後,他又一次轉向其他人,「你們不必感到拘束,茹澤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個不到十二歲的小服務員快步走出廚房,端著一個有杯子、碟子和餐巾的托盤。他把它放在鄰近的一張桌上,著手移走用過的杯子,把它們同半空的酒瓶一起放在托盤裡,他用餐巾仔細地擦拭弄髒的桌面,鋪上一張發亮的白桌布,然後又端起那些杯子,打算把它們依次放在客人們面前。「把那些髒杯子和那瓶老醋忘掉吧,」巴特裡弗對這個小侍者說,「你爹要給我們拿來真正的酒了。」
攝影師抗議道:「先生,你一定不會太介意,我們高興喝什麼就喝什麼吧?」
「隨你便,我的好夥伴,」巴特裡弗回答,「我不喜歡把快樂強加於人,每個人都有喝劣等酒的權利,愚蠢的權利,留髒指甲的權利。聽著,孩子,」他轉向小侍者,「把那些杯子還是放在桌上吧,還有那瓶子。我的客人將在釀於霧中的酒和產於太陽下的酒之間自由選擇。」
一會兒,他們每人前面都放了兩個杯子:一個乾淨,一個留有舊酒的痕跡。經理拿著兩個酒瓶走到桌前,把其中一個夾在兩膝之間,猛地一下拔出瓶塞。他倒了一點在巴特裡弗的杯子裡,巴特裡弗把杯子舉到嘴唇邊,呷了一口,然後轉向經理,「很好,二三年的?」
「二二年。」經理回答。
「你倒吧。」巴特裡弗說。經理繞著桌子,在所有乾淨的杯子裡倒滿酒。
巴特裡弗靈巧地舉著高腳杯,「我的朋友們,請嘗嘗這酒。它有一種過去的那種甜味。嘗到它,彷彿你在吸取一種久已忘卻的夏天的活力,我很想藉著這個祝酒,把過去和現在聯起來,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陽和此刻的太陽聯起來,這個太陽就是羞怯而單純的姑娘茹澤娜,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王。在這塊偏僻小地方的背景上,她像乞丐外套上的一顆寶石閃爍,她像被白晝灰白的天空遺忘的月亮,她像雪原上的一隻蝴蝶。」
攝影師試圖發出一聲勉強的笑聲,「你不顯得太過頭了嗎,先生?」
「不,我沒有過頭,」巴特裡弗回答,面對著攝影師,「看來這只是你的想法,因為你總是生活在真實存在的水平下,你是根苦蒿,你是個醋缸!你充滿了酸氣,它就像煉金士的熔液從你身上冒出來。你最大的願望是看到周圍所有人都像你的內心一樣醜陋,這是你在自己和世界之間能感到片刻平靜的唯一方式。這是因為這個美好的世界對你來說是討厭的,它折磨你,排斥你。當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你身邊時,有著髒指甲是多麼難以忍受!你必須糟踏這個女人才能從她那裡得到快樂,我說得對嗎,先生?我很高興你正在把手藏到桌子下面,顯然,當我談到髒指甲時,我一定是說中了事實。」
「我不會假裝斯文。我不像你是一個小丑,有什麼僵直的衣領和花哨的領帶!」攝影師氣沖沖地頂道。
「你的髒指甲和破毛衣不是太陽下的新玩意兒,」巴特裡弗說,「很久以前,一個犬儒學派的哲學家穿著一件破爛的外套,自豪地在雅典城內到處散步,希望大家對他的蔑視習俗表示欽佩,當蘇格拉底遇見他時,對他說:「透過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見了你的空虛。親愛的先生,你的骯髒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骯髒的。」
茹澤娜幾乎不能從不知所措的驚異中恢復過來,一個她只是偶然知道是一個病人的男人,突然像一個豪俠的騎士出現在面前。她被他舉止的優雅安閒和戰勝攝影師氣焰的那種有力的技巧所迷住了。
「我看你已經沒話說了,」沉默一陣,巴特裡弗對攝影師說,「請相信我並不願傷害你,我熱愛和諧,不喜歡爭吵,要是我有點情不自禁,請接受我的道歉,我真正所想的是請你嘗嘗這酒,並和我一起為茹貞卡乾杯,為了她我才到這兒來。」
巴特裡弗再次舉起他的酒杯,但是沒有人響應。
「經理先生,」巴特裡弗說,「請賞光和我們一起乾一杯!」
「這樣的喝酒總是叫人愉快的。」經理響應道,從鄰桌上端起一個乾淨杯子,斟滿酒,「巴特裡弗先生對好酒是個專家,他嗅出了我的酒窖,一下子就發現了它,就像燕子找到它的窩一樣。」
巴特裡弗受到恭維,發出愉快的笑聲。
「你願意和我們一起為茹貞卡乾杯瑪?」
「茹貞卡?」經理問。
「是呀,茹貞卡。」巴特裡弗說,朝她的方向點點頭,」你像我一樣很喜歡她嗎?」
「巴特裡弗先生,你身邊總是包圍著漂亮的女人。我閉上眼睛,也能完全知道這個年輕女士一定很漂亮,因為她坐在你身邊。」
巴特裡弗又一次爆發出快活的笑聲,經理也笑起來。奇怪的是,凱米蕾也笑了,她甚至一開頭就覺得巴特裡弗這人挺有趣。這笑聲出人意料,顯得特別,具有說不出的惑染力。出於禮貌,導演也加入了凱米蕾的笑聲,他的助手很快也加入進來,最後連茹澤娜也忍不住了,盡情地投入鬧鬧嚷嚷的歡樂之中。這是她一天來第一次無憂無慮,完全放鬆的時刻,她的笑聲最響,但仍有所節制。
巴特裡弗建議乾一杯:「為茹貞卡!」經理舉起他的杯子,凱米蕾、導演和助手也都舉起杯子,他們全都跟著巴特裡弗重複說:」為茹貞卡!」甚至連攝影師也舉起他的酒杯,默默地飲了一大口。導演嘗了一口,說:「這酒的確好極啦!」
「我告訴過你們。」經理咧嘴一笑。
在此期間,那個小服務員在桌子中間放了一個盛滿什錦奶酪的盤子。巴特裡弗說:」請隨便吃,它們可口極了!」
導演驚異地評論道:「真是難以相信的挑選!我覺得我又回到了法國!」
緊張的氣氛此刻已經全部消失了。他們都聊著天,開著玩笑,品嚐著所有奶酪,很想知道經理是怎樣設法掌握它們的(在這個國家,奶酪通常限於幾個標準的品類),並且不斷地在他們的杯子裡斟滿酒。
正當他們的快樂達到高潮時,巴特裡弗欠身站起來。「和你們在一起很愉快,我謝謝你們。我的朋友斯克雷托醫生今天晚上要開一個音樂會,我和茹貞卡想去聽一聽。」19
巴特裡弗同茹澤娜漸漸走進落日的淡淡斜輝中。那種可望把狂歡的人們送到一個傳說中極樂島上的高昂情緒,漸漸無可奈何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突然感到十分悵然。
克利馬夫人感到自己像是從一個夢中披驅逐出來,一個她本來熱切地希望耽留的夢。她一直在想,實際上毫無必要去參加音樂會,她饒有興味地想到,如果她突然得知自己跟蹤來到療養地,不是為了她的丈夫而是為了奇遇,她會有多麼驚異。同這三個拍電影的男人待在一塊,並在清晨返回家裡,這會是多麼美好。某種東西不斷在告訴她,這就是她要做的事:一個有意的行動,一個獲得自由的行為,一個治癒自己創傷,破除迷住她的符咒的辦法。
然而,她現在已經十分清醒了,所有不可思議的誘惑已經消失。她又是孑然一身,面對她的過去,沉重的頭腦裡充滿過去的痛苦的思想。她渴望那個短暫的夢至少再延長几小時,但是,她知道那個夢就像夕陽中的黃昏,正在退去。
「我也得走了。」她說。
他們試圖勸她不要離開,但意識到他們已不再有充分的說服力或自信來使她留下來。
「倒楣!」攝影師說,「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他們想問經理,但自從巴特裡弗一離開,就沒有人再注意他們。從飯館裡面傳來喝醉酒的顧客的喧鬧聲。和凱米蕾在一起的這夥人,淒涼地坐在花園裡,旁邊是喝了一半的酒和奶酪。
「不管他是誰,他擾亂了我們的聚會。他帶走了我們的一個漂亮女人,另一個也打算離開我們。讓我們送送凱米蕾。」
「不,」凱米蕾說,「請留步,我想一個人走。」
她不想再同他們一起,他們的在場開始讓她煩惱。妒忌象死亡一樣突然而確鑿地找到她頭上,她被它所支配,而其餘的都無關緊要。她站起身,朝巴特裡弗和茹澤娜離去的方向走去。遠遠地,她聽見攝影師的聲音:「倒楣……」20
音樂會開始之前,雅庫布和奧爾加順便去小小的化妝室,他們避開演奏者們,祝斯克雷托成功。然後他們到大廳裡就座。奧爾加希望他們在幕間休息時離開,以便她和雅庫布能不受干擾地在一起度過餘下的夜晚。雅庫布反對說,他的朋友斯克雷托會對他們的過早離去見怪,但奧爾加堅持認為他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大廳裡座無虛席。他們在自己那一排的最後兩個座位上坐下。
「那女人整天像一個影子一直跟著我。」當他們坐下時,奧爾加悄聲對雅庫布說。
雅庫布從他的肩頭望過去,看見剛好隔著幾個座位,坐著巴特裡弗,在他身邊是那個護士,帶著那個有致命的毒藥的手提包,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但是,由於他一生都習慣於掩蓋自己的內心狀況,他十分平靜地說:「我看我們的票都是斯克雷托散發給朋友們的一排機動票,這就是說,他知道我們坐的位置,要是我們離開,他會注意到的。」
「你可以告訴他,禮堂這個區的音響效果不好,我們換到另一個區去了。」奧爾加說。
就在這時,克利馬拿著一把金黃色的小號,出現在舞台上,聽眾爆發出掌聲,跟在他後面的是斯克雷托醫生,一陣更大的鼓掌聲爆發出來,一股興奮的浪潮掠過整個大廳。斯克雷托醫生謙虛地站在小號手背後,笨拙地打著手勢,想要表明音樂會真正的明星是首都來的客人。這手勢迷人的笨拙沒有逃過聽眾的注意,他們報以一陣更加響亮的鼓掌聲,有人從後排高喊道:「我們的斯克雷托醫生萬歲!」
鋼琴演奏者,三重奏中最少引人注目和得到掌聲的成員,在鍵盤前坐下來,斯克雷托居中站在一排堂皇的鼓後面。小號手邁著輕快的、有節奏的步子大步走過舞台。
掌聲已經平息下去,鋼琴手彈了幾個和音,開始了他的獨奏引子。這時,雅庫布看見他的醫生朋友慌裡慌張,焦急地在四下尋找。小號手也注意到醫生的慌亂,便走攏去。斯克雷托悄聲說了句什麼,接著他倆彎下腰,開始仔細察看地板。最後,小號手拾起一根滾到鋼琴腳下的鼓槌,把它遞給斯克雷托。
聽眾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這一幕,這時爆發出新的掌聲。鋼琴手認為這個鼓勵是對他的序曲表示欣賞,一邊繼續演奏,一邊點頭表示感謝。
奧爾加碰碰雅庫布的胳膊,低聲說:「太妙啦!妙得使我相信,這個時刻將標誌著我一連串壞運氣的結束!」
最後,小號和鼓加入了鋼琴。克利馬有節奏地吹著,伴著輕快的步子穿過舞台。斯克雷托坐在他的鼓後面,像一尊高貴的佛。
雅庫布試圖想像,如果那個護士在音樂會中間突然決定服一片藥,她把它吞下去在一陣痛苦的痙攣中倒下,猝然死在她的座位上,而舞台上斯克雷托仍在不斷地敲著鼓,伴著公眾的歡呼和鼓掌,那情景會怎麼樣。
突然,對他來說一切都變得很清楚了,那姑娘為什麼得到一張和他同排的票:今天在飯館裡的邂逅是一個誘惑,一個考驗,它發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顯示他的真實自我:一個人類的投毒者。但是,這個考驗的策劃者(他並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需要一個血污的犧牲品,不需要無辜的血。這個考驗的結果不是死亡,而是雅庫布的自我發現,是從有罪的精神傲慢中被解救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此刻那個護士坐在同一排座位,以便他仍能在最後的時刻拯救她。這就是為什麼她的同伴碰巧是一個己成為他的朋友,並且肯定會幫助他的男人。
是的,他將等待最初的機會,也許在節目之間的首次間歇中。他將請求巴特裡弗和茹澤娜出來到門廳去,在那兒他將作出某種解釋,整個難以置信的瘋狂都將結束。
樂手們奏完了第一個節目,掌聲四起。那個護士說聲「對不起」,由巴特裡弗陪著擠到通道上。雅庫布打算站起來跟著他們,但是奧爾加找住他的手,把他拖回來,「不,請不要在現在走,等到幕間休息。」
這一切發生得那樣快,以至於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樂手們已經開始了下一個節目。雅庫布明白了,那個考驗他的策劃者讓茹澤娜坐在旁邊,不是為了拯救他,而是為了毀滅他,為了無可置疑地確立他的犯罪。
小號手繼續起勁地吹著,斯克雷托醫生像一個坐在鼓後的尊佛,在他背後時隱時現。雅庫布麻木地坐在那裡,對小號手和醫生一概視而不見。他只看到自己,他看到自己麻木地坐著,他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這個可怕的印象中移開。21
一聽到他那可愛的小號發出的第一個清脆的樂音,克利馬便覺得他是獨自站在台上,使整個大廳充滿了聲音。他感到強大有力,不可戰勝。茹澤娜正坐在兔費贈送的那排座位上,靠著巴特裡弗(這看來也像是一個意外的好兆頭),一切都在發出令人振奮的嗡嗡顫動聲。聽眾正熱切地聽著,他們明顯的讚許增強了克利馬的樂觀情緒。在第一陣鼓掌聲中,克利馬以一個高雅的姿勢讓著斯克雷托醫生,由於某種原因,這個晚上他對於他變得越來越親切。醫生站起來,鞠了一躬。
但是,在第二個節目的過程中,克利馬看了一眼聽眾,他注意到茹澤娜的座位空了,這擾亂了他的心情。從那時起,他一邊不安地吹奏著,一邊掃視著大廳裡一排排座位,但都沒有發現她。這使他想到她可能是故意離開,以便避免同他進一步交談,決心不去流產事務委員會露面。音樂會以後他到哪裡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她又怎麼辦?
他感到他的演奏拙劣呆板,心不在焉,然而,他那毫無生氣的演奏並沒有被聽眾所注意,他們全都十分滿意,在每一支曲子後都不斷發出更響的掌聲。
他想她可能只是去廁所了,試圖以此安慰自己。也許她有點不適,就像懷孕婦女常有的那樣。當她大約已有半小時沒露面時,他對自己說,她可能回家拿東西去了,過一刻還會在她的座位上重新露面的。但是,休息時間到了,又過去了,音樂會已近尾聲,她的座位仍然空著。也許她在節目中間不敢進入大廳?下一陣鼓掌聲後,她會出現嗎?
但是,掌聲已經平息,哪裡都看不見茹澤娜。克利馬變得絕望了。聽眾們站起來為他鼓掌,高呼著再來幾個。克利馬轉向斯克雷托醫生,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再演奏了。但他遇到的是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渴望著繼續敲鼓,一直敲下去,敲他個通宵。
聽眾們把克利馬的拒絕表示看作是一個明星慣常的作態,他們越發熱烈地鼓掌。就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擠到前排。當克利馬看到她到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昏厥過去了。她對他微笑,說道(他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是從她的嘴唇上讀出了這樣的話):「繼續下去,演呀!請演呀!」
克利馬舉起小號,表明他將再演一個節目,聽眾頓時靜下來。
克利馬的兩個夥伴露著笑容,重新開始演奏。克利馬感到他彷彿是在一個出殯的樂隊裡吹奏,行進在他自己的靈柩後面。他吹奏,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除了閉上他的眼睛,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讓命運的輪子從他身上碾過外,已經沒有遺下任何事可做。22
在巴特裡弗的酒櫃頂上,排列著許多飾有華麗的外國商標的酒瓶。茹澤娜不熟悉這樣的奢華,她要了威士忌,只是因為她想起來的就這個詞。
同時,她試圖想弄清籠罩住她的迷亂,瞭解眼前的處境。她己問了他幾次,當他實際上幾乎不認識她時,是什麼使他把她找出來。「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她不斷地重複說,「你為什麼突然決定來看我。」
「我很久以來一直想要這樣做。」巴特裡弗回答,凝視著她的眼睛。
「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因為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的合適時間,而我們的時間今天來了。」
這番話聽起來很神秘,但是茹澤娜覺得它們的口氣是真實的,她的處境的無望今天的確已變得太無法忍受,以至於必須發生點什麼事。
「是的,」她憂鬱地說,「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你一定會同意,我來得恰是時候。」巴特裡弗用一種溫和的聲調說。
茹澤娜感到一種模糊的、十分愉悅的輕鬆感。如果巴特裡弗剛好在恰當的時候出現,這準是意味著所發生的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由於外界的指引,她可以放鬆了,把自己置於這個更強有力的手中。
「這是實話,你的確來得恰是時候。」
「我知道。」
但她還有一點不明白:「但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這話說得很輕,但卻好像充滿了房間。
她也壓低聲音說:「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
弗朗特和克利馬都用過「愛」這個字眼,但是直到現在,當它出乎意料,不期而至,毫無掩飾地到來時,她才真正地聽見了它的召喚。它奇跡般地走進房間,它完全是不可理喻的,然唯其如此,它才好像對她越發真實,因為生活中最基本東西的存在是無法解釋,沒有原因的,它們的原因包含在它們自身內部。
「真的?」她問。她的聲音平常相當刺耳,這時聽起來像一個耳語。
「真的。」「可我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姑娘。」
「不,你不是。」
「不,我是。」
「你很漂亮。」
「不,我不漂亮。」
「你文雅。」
「不。」她搖著頭。
「你看上去善良謙和。」
「不,不,不。」她一個勁地搖頭。
「我瞭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你不瞭解我。」
「不,我瞭解。」
巴特裡弗眼中流露出的信任,像一貼奇特的止痛藥膏,茹澤娜渴望盡可能沉浸和偎依在這個愛的目光中。
「我真的是那樣一個人嗎?」
「是的,你是,我瞭解。」
達到眩暈的程度是美好的,在他的目光中,她感到自己像一個王后那樣美麗文雅、純潔高貴。她感到自己充滿甜蜜和芳香。她本來是可以很容易愛上自己的。(上帝,她過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對她自己如此十分滿意!)
「可是,你幾乎還不認識我!」她繼續反對說。
「我認識你很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觀察你,可你從來沒有察覺到,我知道你的心,」他的指尖撫摸著她的臉,「你的鼻子,你的笑容——這樣輕輕地一動,你的頭髮……」
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沒有抵抗。她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那像一個甜蜜、清晰的夢浸浴著她的目光。她面朝他坐著,她那裸露的胸脯在他的目光下高高隆起,渴望被看見,被讚美。她整個身軀都轉向他的眼睛,就像一朵葵花轉向太陽。23
他們坐在雅庫布的房間裡。奧爾加在談著一些事,雅庫布不斷提醒自己,還有時間行動:他可以再次去馬克思樓,如果她不在那裡,他可以去隔壁房間看看巴特裡弗,打聽一下他是否知道她在何處。
奧爾加不斷地在說話,與此同時,他在預想著如果找到那個護士,接下來會發生的棘手情景——咕噥著,結結巴巴地說,道歉,試圖讓她歸還那片藥。突然、彷彿被這些他已與之格鬥了幾個鐘頭的幻想弄得精疲力盡了,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漠然攫住了他。
這不是僅僅產生於疲勞的漠然,這是一個自覺的、挑釁的冷漠。雅庫布漸漸感到他並不在乎這個金髮的造物是活還是死。如果他試圖救她,那實際上只是虛偽和不適宜的模仿。他實際上將欺騙那個考驗他的人,因為那個考驗他的人(不存在的上帝)希望知道雅庫布真正的樣子,而不是他假裝出來的樣子。雅庫布決定誠實地面對他的審查者,他是什麼樣就什麼樣。
他們坐在扶手椅裡,隔著一張小桌子互相對視。雅庫布看見奧爾加從桌子對面俯向他,他聽見她的聲音:「我想要吻你,我們認識這麼久,但怎麼會從來沒有吻過?」24
她臉上浮著不自然的笑容,顯得不安和緊張,這就是克利馬夫人擠到舞台休息室去看她丈夫的樣子。她一想到會看見他情婦事實上的臉就感到恐懼,但是,她並沒有看到什麼情婦。兩三個年輕的姑娘簇擁在克利馬周圍,請求他簽名,但她立即看出(她的眼睛能像鷹眼一樣銳利)她們中沒有人熟悉他本人。
儘管如此,她還是確信一個情人就在附近。她從克利馬蒼白煩亂的臉上,從他那像她一樣勉強的笑容中,知道了這一點。
斯克雷托醫生,那個藥劑師,還有其他幾個人,大概是醫生們和他們的妻子,都向她問候,並做了自我介紹。有人提議大家一齊到街對面唯一還開著的酒吧去。克利馬反對說他太累了,這使克利馬夫人想到他的情人或許正等在酒吧間,因此她丈夫反對這樣做。由於災難總像一個磁鐵吸引她,所以她懇求他,為了她的緣故,改變他的主意。
但是到了酒吧,仍然沒有發覺任何她可以懷疑與他有關係的女人。他們在一張大桌前坐下。斯克雷托醫生喋喋不休,把小號手捧到天上。那個藥劑師充滿了羞怯的說不出的快活。克利馬夫人試圖顯得親切嫵媚,「你簡直是太絕了,醫生,」她對斯克雷托說,「你也是,親愛的藥劑師,整個氣氛真摯、熱烈、無憂無慮——比首都的音樂會快樂一千倍。」
她並不直接看著他,但她始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感到他試圖很困難地掩蓋住他的緊張。他不時發表一些看法,只是為了掩飾他的心不在焉。她很清楚,她的到來擾亂了他的某個計劃,而且並非一個不重要的計劃。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艷遇(克利馬總是對她發誓,他決不會愛上另一個女人),這種情況肯定不會引起這樣強烈的心煩意亂。她沒有看見他的情人,但是她肯定看到他正在迷戀中(一種痛苦、絕望的迷戀),這種情形也許恰恰更加令人痛苦。
「你怎麼啦,克利馬先生?」藥劑師忽然叫起來。他舉止安靜,因而十分溫和敏感。
「沒什麼,完全沒什麼,」小號手口答,「我只是有點頭疼。」
「要不要一片止痛藥?」藥劑師問。
「不,不,謝謝你,」克利馬搖搖頭,「但是,我們還是得先走一步了,我實在很疲勞了。」25
她最後怎樣找到勇氣這樣做的?
當她在飯館裡一見到雅庫布時,他就顯得有點異樣。他說話簡短但仍令人愉快,心煩意亂但仍注意傾聽,他心不在焉,但還是隨她所欲。正是他的心神不定(她把這歸於他的即將啟程),讓她感到愉快:她對著他茫然的臉說話,就像在對著一個聽不見她聲音的真空說話。因而,她能夠這樣說出以前她從沒對他說過的話。
現在,當她要他吻一下時,她覺得她打擾了他,嚇住了他。但是,這並沒有阻止她。相反,這甚至很愉快:她終於感到自己像她一直渴望成為的那種大膽、挑逗的女人,一個控制情勢,調動情勢,好奇地瞧著她的搭檔,並使他困窘的女人。
她繼續堅決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帶著笑容說:「但不是這兒,俯在桌上接吻會是很滑稽的。過來吧。」
她拉著他的手,引他到沙發上,一邊欣賞著自己言談舉止的機敏、優雅和沉著自信。她懷著一種過去從不知道的激情吻他,這不是那種不能自己的、本能的、肉體的激情,這是精神的、自覺的、受意志支配的激情。她想要拉開雅庫布的父親角色的帷幕,使他震動,同時目睹他的慌亂,使自己愉快。她想要引誘他,想要瞧瞧施展誘惑力的自己。她想要知道他舌頭的滋味,感覺到他那父性的手漸漸敢於探究她的身體。
她解開他的甲克衫紐扣,堅決地猛然一拉,把它脫下來。26
在整個音樂會中,他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後來,他隨著那些熱情地要求簽名的人們擠到台上,但是茹澤娜不在那裡。於是他又跟在一群簇擁著小號手去本地酒館的人後面,隨著他們走進去。他確信茹澤娜正在那裡等待這個樂手,但是他錯了。他再次走到街上去,在酒館門口巡查了很久。
他忽然感到一陣劇痛:小號手從酒吧裡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緊緊偎著他,他完全相信這就是茹澤娜。但結果卻是另一個人。
他跟著他們走到裡士滿樓,克利馬和那個不認識的女人消失在裡面。
他迅速穿過公園去馬克思樓。還沒有關門。他問著門人茹澤娜是不是已經回來了,但他說她還沒有回來。
他跑回裡士滿樓,擔心在這期間茹澤娜可能已在那裡和克利馬相會了。他沿著公園的路走來走去,注視著大門。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種種想法閃過他的腦子,但是,他決定把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密切注視著,一直守到有個人出現。
為什麼?這種監視是為了什麼目的?他難道寧願不回家唾覺嗎?
他決心一定要徹底弄清真相。
但是,他真的想要知道真相嗎?他真的願意確切無疑地知道茹澤娜在同克利馬睡覺嗎?或者,他不希望發現茹澤娜清白的一些證據嗎?但處在多疑的心情中,他會相信這樣的證據嗎?
他確實不知道他在等待什麼。他只知道他準備等很長時間,如果必要就等一個通宵,甚至等許多個晚上。一個妒忌的人會覺得時間流逝得飛快。妒忌往往比最吸引人的精神工作都更加完全地佔據內心,沒有一秒鐘是空閒的,妒忌的受害者決不知道厭倦。
弗朗特繼續巡視著她的這段路程,它只有一百步長,從這裡可以看見裡士滿樓的大門。他打算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一個通宵,當別的所有人都入睡時,他命定要不斷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天亮,一直走到下一輪的開始。
他幹嘛不至少坐下來?面對裡士滿樓有一排長椅。
他不能一動不動地坐著,妒忌就像很厲害的牙痛,不讓你做任何事,甚至不讓你坐著不動,只能走下去,來來回回,來來回回。27
他們循著巴特裡弗和茹澤娜、雅庫布和奧爾加剛才走過的路線:上樓梯到了二樓,然後沿著紅色毛絨地毯走到過道盡頭。巴特裡弗房間的門在對面,右邊是雅庫布的房間。
斯克雷托醫生給克利馬安排的房間在左邊。他打開門,擰亮燈,感覺到凱米蕾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遍房間,他知道這種目光:她在尋找一個女人的痕跡。他非常瞭解她,他知道她正在對他表現出來的愛並不真誠,她是來暗中監視他的,她想裝作是來使他感到驚喜。他知道對她來說,她很清楚他心情不好,並且確信她破壞了他的某個私通活動。
「親愛的,你真的不介意我來嗎?」她說。
「我為什麼要介意呢?」
「我想你在這裡可能會寂寞。」
「沒有你是有點寂寞,看見你出現在聽眾中我很高興,這使我感到振奮。」
「你看上去有點累了,或許有什麼事叫你煩惱?」
「不,沒有什麼在煩擾我,我只是感到疲勞,沒有別的。」
「你感到煩躁,因為你被一幫男人包圍住,這總是使你消沉。不過,現在你是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一起了,你認為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嗎?」
「是的,我當然這樣認為。」克利馬回答。這是今天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誠懇話。凱米蕾非凡的美,這樣的美卻面臨著極大的危險,這使克利馬十分痛苦。然而,這個美麗的化身此刻卻在嘲笑他,開始脫去衣服。他凝視著她裸露的身軀,彷彿他就要對它說永別了。那對乳房,那對美麗純潔、完美無缺的乳房,那細細的腰肢,那剛脫去緊身短襯褲的光滑的臀部。他悲哀地注視著她,似乎她是一個回憶,似乎她遠遠地隔著玻璃。她的裸體好像離他太遠,以致他感不到最輕微的興奮。但他還是用眼睛貪婪地盯著她看。他飲著她的裸體,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飲盡他最後一杯酒。他飲著她的裸體,像一個人飲著他失去的過去,他失去的生活。
她靠近他,「怎麼啦?你不想把你的衣服脫掉?」
他除了脫衣服別無選擇,他感到非常悲傷。
「疲勞決不是理由,先生。我打老遠來到這裡,正是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愛。」
他知道這不是真話,他知道凱米蕾根本不想做愛,她勉強自己做出挑逗的行為,只是因為她看出了他的憂鬱,並把這歸於對另一個女人的愛受到阻撓。他瞭解(上帝,他太瞭解她了!)她的引誘行為,只是為了試探他移往別處的興趣有多強烈,並且用他的冷淡來折磨她自己。
「我實在是精疲力盡了。」他說。
她摟住他,然後引他到床上。「你會看見我將怎樣快地使你感到好一點。」她說,開始撫弄他赤裸的身軀。
他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彷彿這是一張手術台。他明白妻子的全部努力都將證明是徒勞的。他蜷縮成一團,凱米蕾濕潤的嘴唇在他全身上下滑動。他知道她想要折磨自己,同時也折磨他,他恨她。他懷著全部強烈的愛恨她:這都是她的過錯,正是由於她的嫉妒,她的監視,她的懷疑,她的突然到來,把所有的事都弄糟了,這使他們的婚姻要遭到一個陌生女人子宮裡的爆炸物的危害。這個爆炸物將於七個月後爆炸,它會把一切都炸成碎片。正是她。是她對愛愚蠢之極的憂慮,毀滅了這一切。
她把嘴移到他的下部,他感到在她的愛撫下,他的器官在退縮,在逃離她,在變小和發抖。他知道凱米蕾把他對她身體的抵制看作是他迷戀另一個女人的標誌。他知道她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知道她越是痛苦,她那濕潤的嘴唇越是會繼續折磨他的無能的軀體。28
他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對這個姑娘做愛。他希望使她幸福,用溫情圍繞她,但是,這種溫情絲毫不同於肉體的愛,事實上它排斥性慾的要求,因為它渴望純潔,利他,與任何享樂無關。
但是,他現在該怎麼辦?為了繼續保持他善行義事的純潔,他應當拒絕奧爾加嗎?他明白這會變糟的,他的拒絕會傷害奧爾加,可能給她留下永久的創傷。他意識到他必須把這杯溫情之酒飲到底。
然後,突然地,她赤裸著站在了他面前。他對自己說,她的臉是高貴而溫柔的。但是,當他一看到這張臉和身體的其餘部分在一起時,這一點鼓勵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她的身軀看上去像一支長長的細莖,頂上是一朵過分大的、毛茸茸的花球。
但是,不管她看上去像什麼,雅庫布意識到沒有退路。而且,他感到他的身軀(那個盲從的身軀)再次挺起了它樂於助人的長矛。然而,他覺得這種興奮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遠遠地,在他的自身外部,彷彿他自身並沒有參與他的興奮,而是默默地在蔑視這一切。他的靈魂遠離了他的身軀,注視著一個陌生人手提包裡的毒藥,只是朦朧地感覺到身軀對其淺薄趣味可悲、盲目和自私的追求。
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回憶:在他十歲左右,他第一次知道了孩子是怎麼來到世上的,隨著對女人的身體漸漸有了更詳細具體的瞭解,他就越來越擺脫不了對生殖過程的想像。他常常試圖想像他自己的出生。他想像他那小小的身軀滑過一條狹窄潮濕的隧道,他的鼻子和嘴巴滿是粘液,這些粘液弄污了他,給他留下痕跡。的確,這種女性分泌物深深滲透了雅庫布的一生,對他發揮它的秘密力量,任意召喚他,控制他身體的各種神秘機制。他總是感到對這種羞辱的厭惡。他抗拒它,至少到了他決不把自己心靈交給女人的程度。他維護他的自由和孤獨,他把「粘液的統治」限制在生活中一定的有限時刻。是的,這也許是他之所以這樣喜歡奧爾加的原因:對他來說,她是一個完全超出性別範圍的人,她的身體決不會使他想起他那出生的羞辱方式。
他極力把這些思想趕走,因為在此同時,沙發上的情勢在迅速地進展。他就要滲透她,但當這種厭惡的想法佔據頭腦時,他不願意這樣做。他提醒自己,這個展露給他的女人,是他曾奉獻出一生中唯一純潔的愛的人,他現在和她做愛的唯一目的,是使她幸福,使她愉快,使她高興和自信。
然而,他不免有點驚異:他發現自己漂浮在她身上,彷彿已被幸福的浪潮帶走。他感到愉快,他的靈魂謙卑地與他身體的動作認同,彷彿做愛只是對另一個人的仁慈、純潔的感情的一種肉體表達方式。所有的障礙都消失了,沒有什麼好像是不真實的。他們互相緊緊抱住,他們的呼吸混在一起。
這是很長的、美妙的幾分鐘,然後,奧爾加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句猥褻的話。她悄聲說了一次,接著又說了一次,為自己的大膽感到興奮。
幸福的浪潮頓時退去了,雅庫布和姑娘發現他們一下子被困在了一處沙漠裡。
這對雅庫布來說是一個異常的反應。通常,當他做愛時他並不反對放蕩的談話,事實上,這會激發起他的肉慾歡情,在女人對他的身體愉快地感到稱心如意時,安全地使她和自己的靈魂疏遠。但是,這句粗俗的話出自奧爾加的口中,卻完全破壞了他的幻覺,這使他從夢中甦醒,溫情的薄霧消失了,頓時,在他懷裡的姑娘就像他起初看到的那樣顯露出來:一個細瘦顫動的花莖般的身軀,頂上一朵大花球似的腦袋。這個可憐的造物表現得像個妓女一樣地挑逗,不斷地顯出可鄙,以致她那猥褻的話聽起來顯得可笑而可悲。
但是,雅庫布知道他決不能流露出有什麼不對頭來,他必須繼續玩這個遊戲,他必須繼續飲完這杯溫情的苦酒,因為這個荒謬愚蠢的摟抱是他的一樁善行,是他贖罪的唯一表示(他片刻也沒有忘記那片毒藥),是他唯一的拯救。29
巴特裡弗的豪華寓所像一個灰色牡蠣殼中閃光的大珍珠,嵌在安排給雅庫布和克利馬的樸素簡單的住所之間。那兩個房間已經安靜下來很久了,茹澤娜還在巴特裡弗的懷抱裡樂極呻吟,幸福地喘不過氣來。
然後,她靜靜地躺在他身旁,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過了一陣,她突然迸出眼淚,她哭了很久,把她的頭埋在他的胸膛裡。
巴特裡弗把她像一個小姑娘摟在懷裡,她真的感到自己就像一個孩子。儘管以前從未這樣小過(她以前從未試圖在一個人的懷裡失去自我),但也從未這樣大過(她以前從未感到過這樣大的快活)。她的每一聲嗚咽都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新的極樂之感。
克利馬此時在何處?弗朗特此時在何處?他們在某個遙遠的霧中,輕若羽毛的身影向地平線飄麼。她擺脫一個人,俘獲另一個人的頑強願望在何處?她的憤怒,她整天把自己裹得像一個繭似的那種忿恨不平的沉默又在何處?
她的啜泣漸漸平息下來,他繼續撫摸著她的臉。他吩咐她入睡,他自己在鄰室有一張床。茹澤娜睜開眼睛望著他:巴特裡弗赤裸著到洗澡間去(她能聽見沖水的聲音),然後他返回來,打開衣櫥,抽出一床毯子,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茹澤娜看著他青筋畢露的小腿。當他彎下身子時,她注意到他的灰色卷髮很稀疏,頭皮已經露了出來。的確,巴特裡弗已經五十多歲了,而且有點發福。但是,茹澤娜並不在乎,相反,他的年齡讓她放心。在一個新的顯赫人物前顯示出她的青春,這使她不再感到陰鬱和茫然,而是充滿了一種活力,一種她的生命旅程剛剛開始的感覺。在他面前,此刻她意識到她的青春在未來很長時間裡都不會消退,沒有必要著急,沒有必要擔心時光的流逝。巴特裡弗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摟住她,她感到她不僅安全地偎依在他那讓人鎮靜的手臂中,而且偎依在他那令人安慰的年齡中。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她把自己拋進一個混亂飄浮的夢幻中。後來她醒過來,覺得整個房間都浸浴在一個奇特的藍光裡。她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奇怪的光。這是什麼?裹著一圈藍光的月亮來到人間了嗎?或者她是在睜著眼睛做夢?
巴特裡弗仍在朝她微笑,撫摸著她的臉
終於,她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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