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文 / 楚良
田稻和蘭香在收割晚稻,還雇了幾個外地工。
這三畝地不是他的承包田。他的稻子已經收過了。但這稻是他親手種的,也由他親手來收。
這三畝地是陳昌金的,是陳江泊的,是青兒的。是女婿家的。包產到戶的那一年,陳昌金回到了村裡,要了地。他一家四口人,分得三畝承包地。
陳昌金從牢裡放出來後,被大隊管制,挨過鬥,挨過批,老實了好多年,光桿條一根,一無所有,伺候生產隊裡的幾頭牲口,田稻也沒有多為難他。有一年,從安徽流落來一個女人,田稻收留了她。那女人聲稱死了丈夫,老家很窮,出來謀生的。蘭香跟田稻說,讓我哥跟她過吧。田稻就出面,讓陳昌金討下了這個女人。「文化革命」時,為此事,田稻差點兒被罷了職。陳昌金討了個女人,事後才得知女人懷有兩個多月身孕。為了不再連累田稻,他詐稱跟那女人回安徽去。蘭香給了哥一點錢,要他好好過日子。陳昌金想,天下一樣,哪裡也沒他的好日子,於是,不知從哪裡弄了條船,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帶著女人悄悄地走了。不久,那孩子出生在船上。一家人漂流在錢塘江上,誰也管不著他了。他就住在江上的破船裡,學著打魚撈蟹,遠離銅錢沙。因為漂泊不定,他給兒子取名「江泊」。「文革」結束,毛主席逝世,「四人幫」散伙,他才回到銅錢沙來。那十年對別人是十年浩劫,對他而言是十年生聚。他不僅補了少年時代生在江邊不識水的一課,識了錢塘江,熟了錢塘潮,連每日兩潮潮頭到何處是幾點幾分,潮高幾尺,拍岸何處,他都滾瓜爛熟。江的兩岸是他的計時鐘,準確得不差分毫:潮到何處是幾點幾時,潮落何處是幾月幾日。他也知道船泊何處安全,船行哪邊無事,何月何日來什麼魚,魚在何處。陳昌金不笨,秉承了他爹的精明。他是銅錢沙上第一個離開土地的人,也是第一個走向市場的人。那年頭市場叫「黑市」。他學會了捕鰻。鰻是名貴魚,當年黑市上賣到十塊八塊一條。工人干十天不如他一天,農民幹一年,不及他一月。他漂游不定,走在黑市上,誰也不知道他是誰。他沒戶口,沒住處,拎了幾條鰻,進城走街竄巷,像一條滑溜溜的鰻魚,人稱「河鰻阿昌」。他不僅置了新船新網,銀行裡有了存款,十年下來,他的存款比整個銅錢沙大隊的家底還厚。但他不露富,在江上當他的漁佬兒,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不向社會祈求什麼,認識他的人叫他「鰻魚阿昌」,不知其名的叫他「漁佬兒」。陳昌金就是這麼生存下來了。他回來時,讓人們大吃一驚:居然帶了一對十多歲的子女回來。他仍是一副酸樣子,裝的。他腰包裡比誰都硬,這從他兒子女兒的穿戴上便看得出來。他在村裡露了一下又走了。他只是想告訴村裡人,我沒死,活得挺自在,我還是銅錢沙的人。他是聽說地主一律摘帽子的時候回來的。他又把戶口掛到了銅錢沙生產隊,一口氣補交了十多年的副業款,每年五百元,為的是要生產隊認他這個人,這個家。大家馬上對他刮目相看了。
他做起了鰻生意。原先的「黑市」改稱為「自由市場」,不久就正名為「農貿市場」了。他是銅錢沙上第一個入場的人。鰻魚市場火爆,鰻苗貴如黃金時,他捕鰻苗,走上海,不久就只收不捕,開始販運鰻苗,悄悄地當起了「陳老闆」。這時,他一隻腳在江上,一隻腳跨上岸來,在城裡的水產市場中佔了個攤位。他有了錢,不甘寂寞,與城裡的一個小寡婦勾搭起來,開了一爿酒店,錢全是他的,老闆娘由那女人去當。於是,他在城裡有了個據點,吃喝睡由那女人全包。他指縫裡流出來的油水,把那小寡婦和她的女兒養胖了。安徽老婆是管他不住的。包產分田時,他又回村,按政策分到了三畝地。他要地了。他不僅要了稻田,還要了宅基地。地他不種,荒著,錢糧稅收一分不少,照繳,寧肯買糧交公糧。村裡誰要地,誰去種吧!收成歸你,費用由他交納。白種,自然有人干。他就成了這種畸形農民。他第一個在村裡蓋上了兩層樓(現在他是四層洋樓)。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嘛,他亮相了。陳昌金成為銅錢沙的首富。人們忿忿不平了一陣子,又不能扒了他的房,分了他的產。批鬥不興了,於是不少人由忿忿轉為羨慕,學著他往外跑,往城裡鑽,「田」不在「心」上了。人心思的不再是田,而是錢了。有錢的光榮,他財大氣粗地光榮起來。
這些年,他掛著農民企業家的牌子,往上海、廣州跑。安徽女人做了管家婆。女兒大了,也嫁了。江泊中學畢業後就跟父親跑生意,成了精明的生意人,小老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父子倆如魚得水。幾年前,江泊接替了父親,讓昌金享老爺福,退居二線。他喜歡到城裡去就讓他去會老情人,喜歡住鄉下,也隨他便。他不干涉他的私生活,只要他把錢權交出來就行了。青兒就是那時候跟上江泊的。江泊承包了原屬農場的三百多畝水窪地,改造成現代化的養殖場,養蝦、養鱉,兼做水產,名噪一方。他家的那三畝承包地誰要種,打聲招呼,一畝倒給兩百塊的耕種費,證明他沒讓地撂荒就行了。
今年春天,村裡幾乎沒人要地,倒貼本也沒人種。
那三畝地緊挨著田稻的那塊三角田,是田土根五十年前開墾的十畝地的一部分。田稻沒有上陳家的門,也沒跟陳家打招呼,就給三畝地種上了晚稻。他的女兒雖然嫁給了陳家,他卻一年也不去陳家兩次。陳家的崛起,對田稻是個極大的刺激。他同情過他的仇人,認為他翻不了天。他放了他一馬,可這馬跑得太遠,讓他望塵莫及了,居然把他的女兒叼了過去。他若上門去,陳昌金會說:「老親家,你想種,我一畝貼你五百塊。」還會拿三條「大中華」煙給他。陳昌金不種田,但不肯放棄那三畝名分地。田稻曾要他放棄,他告到鄉政府去了。他要的是那名分,心窩子裡懷戀他爹。
田稻不去找那分輕視。陳昌金常常以最禮貌的方式侮辱他。他罵他,他也只是笑。他畢竟有個兒子田潮生,陳家父子是不敢小看的。陳江泊要打天下,舅佬這張王牌丟不得。再說,青兒給陳家生了兒子,萬貫家財得由兒子繼承。青兒在陳家是半邊天,陳昌金不敢小看媳婦。青兒攬了財權,連陳昌金去城裡跟老情人小住幾日,也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錢。
看在女兒的分上,田稻和蘭香把那三畝地管理得很好。直到收割,陳家人沒到田頭看過。陳昌金還以為是去年給他代種的人繼續種著,沒有理會這事。
田稻雇了六個外地工,把晚稻割了打脫,用麻袋裝了,叫民工用板車送到陳家門樓去。
板車拉到院門口,民工們把用麻袋裝的新稻抖出來,倒進院子裡。院子裡用皮帶拴著一條大狼狗,狗狂吠著。
陳昌金在樓上跟城裡來的三個老客戶談生意,搓麻將。客戶腰裡揣支票,手裡摸現錢。贏了,合同一簽,支票一劃,十萬八萬進了陳家的賬號。陳昌金用乾兒八百釣大魚。此時,他輸得正上勁。
安徽女人從屋裡跑出來,見幾個不認識的人把稻穀往院子裡倒,以為是兒子江泊買來的飼料。「曖曖!別往院子裡倒呀!運到養殖場倉庫裡去。」
民工們笑笑說:「人家叫我們運來的,是你家的稻穀,要我們倒在這門裡就行了。我們不知道什麼倉庫。」
他們繼續往門裡倒,一副完成任務、不負責任的樣子。安徽女人攔也攔不住。
田稻進來,安徽女人迎過去:「田書記,親家!」把田稻迎到院內。安徽女人一向對田稻感恩戴德,恭敬如神。
狼狗向田稻撲過來。幾年前,陳家拆了舊樓翻新樓,二層變四層,變成了深宅大院。這樓房造價七十餘萬,內裝潢百萬,客廳台階上鋪的全是大理石。庭院裡有花壇假山,院牆上有壁畫,儼然一個莊園主暴發戶的氣派。這條高價買來的狼狗不是寵物,而是富豪之家的一種象徵。當今的暴發戶都豢養狼犬,一方面是為了安全,二方面是抖威風。轎車、狼犬、大哥大,是土財主們的三件披掛。狼犬高大,形象-人,別說是人見了怕,連村裡的狗見了也退避三舍。院子裡有了大狼犬,誰也不敢輕易進來。這狗原本是公安局破案時用的,退役後做了看家犬。環境變了,性情也變了,學會了識別有錢人和無錢人。田稻很少到陳家來,與這狗交往不多。他又是從稻田里來的,地地道道一副農民相,身上帶著泥土氣味,狗便不客氣地向他撲了過來。他沒有回答安徽女人的笑臉,提起腳,狠狠地向狼狗的肚皮上踢去。狼狗挨了一腳,向他反撲,因為拴著,無法施展它的威力。它掙扎著,嗷嗷吼叫。田稻被它那副狗仗人勢的樣子激怒了,操起一根放在門側的鐵槓狠狠地砸向狼狗。狼狗挨了一棍,見勢不妙,往狗屋裡躲避。安徽女人不敢阻攔。打狗的不是一般人啊!是書記,親家。運糧的民工大樂,哈哈笑。
打狗驚了主。陳昌金從牌桌上跳起來,站在樓上窗口邊對下面吼道:「你死了?誰敢打我的狗?打上門來了!」他沒看到田稻。田稻沒理他,在一樓廊下繼續打狗。
陳昌金看到了大門口滿地的稻穀,幾個民工還在往裡倒。
「誰叫你們把稻穀往我院子裡亂倒?」
「老闆,這稻子是你的。」
安徽女人見丈夫罵,抬頭說:「還不快下來,親家來了。」
狗在哀嗥。看來已經壞了一條腿,再有幾下就要斃命了。這可是四千元買來的,每天兩斤肉養著。打狗欺主是明擺著的。
陳昌金慌忙下樓,對狗喝道:「你找死啦!連人也不認得,叫!叫什麼!」也不知是說給狗聽,還是說給人聽。他把狗的皮帶解開,放了狗。狗跛著一隻腳,逃出門外,差點把兩個運糧的民工撞倒,嚇得他們大叫。
「這狗,好大架子,像頭小牛。」
陳昌金接過田稻手中的鐵槓,裝出一副笑臉:「阿稻,屋裡坐,屋裡坐!」轉身罵女人,「你個死×,教都教不會,狗都不如,親家來了,像死屍一樣挺著,還不快打水讓親家洗手。」
「狗不認得——」女人辯解。
「日娘的,狗不認得,你也不認得?」
「你還是不是銅錢沙的人?有幾個臭錢了,抖什麼威風?我又不想巴結你這門親。我打了狗,我要把這狗雜種打死,你又敢把我怎樣?告訴你,別忘了當初。要不是我放你一馬,你跑得出佛爺的手板心?」
「是,是,是。」昌金硬著頭皮笑。他還不敢得罪田稻。
「別忘記了,天沒變,五星紅旗還在飄。」
「是,是。我也是跟黨走呀,改革開放,響應號召。屋裡坐,你打狗我沒生氣呀!狗眼裡沒書記,這畜牲不認人,唉,平日,請你也不來,狗欺生。」
「你這門村裡有多少人進來?你除了佔這塊宅基地,跟村裡誰家來往?鐵門,狼狗,怕誰偷了你?」
「現在,紅眼多,不得不防呀!這房子馬上也要拆了,讓地。」
「你有錢買別墅去住,村裡不缺你這個財主兒。」
聽青兒說,江泊正籌劃買三套別墅,準備炒賣。從事房產投機比養王八更賺錢。
「不。我是村裡人,拆遷,還我房,還我宅基地,拆一還一。你們別想攆我走。這地,祖孫三代我有分。」
「親家,洗手。」安徽女人端過一盆水,「洗手,屋裡坐,喝茶。」
「晚飯就在這裡吃,城裡來了幾個客,給我陪陪客。」
「我沒那閒心。告訴你,這是你那三畝地裡收的稻子,喂王八也好,喂烏龜也好,隨你。村裡規定繳的公糧,按田你繳六百斤,餘糧八百,曬乾了,你自己去賣吧!我可不給你代勞。這是最後一次繳公糧,你得自己去。如果你還是村裡人,還披著一張農民的皮,還想還你宅基地的話。我不是村長了,支委我還沒辭哩。銅錢沙的公糧我還得催。還告訴你,你那三畝地,今年沒人代種,看在女兒的分上,我跟她娘代種了。」
「哎呀!那就謝謝你了。糧,你就拉回去吧,誰種誰得,費用我出嘛,倒貼我也不要。公糧餘糧嘛,按往年的辦法,誰種誰代繳,反正就這一次了。聽說還有青苗補償費,我也不要了。我沒種,不得。」
「釘歸釘,鉚歸鉚。稻子歸你,代種的投資,包括化肥,種子,農藥,水電,還有栽秧、收割的人工費,一共九百元。這裡頭不包括我的管理用工。我不要你的工錢,我不是你的雇工,我是代女兒干的。你別想在我的跟前當地主。拿錢來,兩清。我不喝你的酒,不吃你的飯。如果你的狗再向我齜牙,我一定打死它。」
陳昌金尷尬了。他想頂幾句,又講不出,真惹惱了田稻,也沒好果子吃。你錢多,不會比他弟弟阿麥多,你權大,不會比他兒子大,何況半個家被他女兒掌著。
「好說好說。」他掏出一千塊錢給田稻。
田稻接過,一數,是十張百元鈔。「我只要九百。」扔回一張。
這時,江泊開著車,和青兒接了劍劍回來了。劍劍上學放學,常常用車接送。他在鄉小學讀書,離村裡遠。別的孩子都在村小上學。陳昌金在鄉中心小學建校時捐助過三十萬。
江泊把車停在門外,青兒和兒子下了車。江泊要把車倒進車庫,車庫的門被板車擋住了。江泊吼道:「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他下來,見門口塞滿了稻穀:「誰叫你們送稻穀?亂七八糟的,誰買這麼多。」
劍劍見了,爬上稻堆,抓起稻穀揚撒:「豐收囉,豐收囉!」看見田稻在院內,便叫:「外公,外公!」跑過去。
陳昌金和安徽女人正拉著田稻不讓走,要留他吃飯。田稻不肯。
「事情完了,賬也結了。稻子你可不能糟蹋,曬乾,公糧你去繳。不繳,我會上門催的。」他甩袖就走。
劍劍把他抱住了。
青兒和江油正要發脾氣,進門看見了爸爸。
「爸。」兩口子同聲叫。
「你爸給地主送稻穀來了哩!少爺少奶奶!」那口氣十分刺耳,「工錢老爺開了。」
「爸。」江泊不知說什麼好,摸了一下後腦勺才明白。
「爸,承包地你代種啦?」青兒悟到了。
「誰叫我給人家養了個少奶奶呢?田不能荒著,只有你爹來當長工了。」他要走。
江泊和青兒攔不住他。他抱了抱外孫,把他放下,出門,又回過頭,對青兒說:「你是種田人生的,別忘了。把這稻子給我曬乾,就在這院子裡曬,否則,我不會饒了你們的。你們不吃大米啦?這可是你爹種的。」
「外公,我們吃泰國米哩,買的,不用種。」
「你是中國人,要吃中國米。別連祖宗也忘了。」他掉頭走了。
江泊笑著,給民工開工錢,每人五十塊。民工洲B高興。
青兒說:「你們給我把稻穀搬到車庫裡去,每人加十塊錢。」
民工們自然更高興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剛出來,田稻就打電話過來,命令道:「把稻穀曬好!」青兒接的電話,就命公婆二人曬稻穀。
陳昌金和安徽婆子只好在家曬稻穀了。他們不敢不聽媳婦的。
青兒跟祖母、母親和姑姑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具有強烈時代特徵的女人,但跟露露又不同。她生在銅錢沙,長在銅錢沙,純種農家女,卻又不甘心種田。她福裡生,福里長,餓沒有餓著她,亂也沒亂著她。書沒好好讀,混了個高中畢業,她才不拚死拚活去考大學哩。她當然也懶得種地。村裡沒有比她條件再好的姑娘,不愁嫁不出去。爸爸是幹部,哥哥也是幹部。三親六眷,除了她娘,個個有權,也賺得來錢。奶奶瘋瘋癲癲,沒人不怕她,惟有她不怕奶奶。這小姑子,連嫂嫂林靜也讓她三分。她被嬌寵得很硬性,我行我素,獨斷獨行。高中畢業後,她到姑父開創的農場企業當工人,嫌苦,又到場部招待所當服務員。幹了不到兩年,她又嫌工資待遇低,嫌沒出息,想到城裡去。陳昌金請她到酒店裡去當出納,算是對田稻的一點回報。她漸漸跟江泊好了。她看不慣舅舅的情人和她的女兒。那寡婦想把女兒嫁給江泊,使自己同昌金的來往更加方便。可那女兒雖然看得中陳家的錢,卻看不中江泊的農民身份。青兒看中了江泊,覺得江泊做生意比他爹還行。江泊也看中了青兒,於是,他把酒店的財權漸漸移交給了表妹。這引起了寡婦母女對青兒的嫉妒,不久,矛盾激化。陳昌金既怕得罪青兒,又不好得罪老情人,只好把青兒從酒店裡抽出來,到他的公司去當會計,跟江泊做鰻苗生意。不久,江泊辦起養殖場,青兒成了副主管。
田稻堅決反對青兒跟陳家干。青兒辭了招待所的工作他就反對,認為女孩子能當個服務員就很不錯了,別這山望著那山高。開始田稻並不明白城裡的那家酒樓是陳昌金的,連青兒也以為是那寡婦的。營業執照上是寡婦的名字。半年後,青兒才弄清細底,知道酒店的全部資金是陳家的。
青兒從城裡回來,到養殖場上班那天,田稻問:「你怎麼不到城裡上班了?」
青兒說:「不幹了,沒意思,不就六七百塊一個月嗎?」
「六七百還少?都頂得了一個副局長的工資啦,還包吃包住的,你到哪裡發洋財去!」其實青兒的非工資收入大大超過這個數。她會花錢,打扮得貴族小姐似的。八十年代中期能拿一千元已經令人垂涎了。
「我才不稀罕哩。」
「瞧你這樣兒,像個種田人家的姑娘嗎?」
「我為什麼要像種田人家的姑娘?」
「你要幹什麼?」
「我幹什麼也不種田,我要當老闆娘。」
「嘿!當老闆,口氣倒不小。跟誰當老闆娘?我警告你,別學壞了。現在的姑娘兒,變壞才有錢,有錢就更壞。我再次警告你,不許幹這些事。老老實實掙錢,踏踏實實幹活。我生的女兒,不許胡搞。」
「誰胡搞啦?爸,你別老腦筋了。老實能掙多少錢?踏實幹什麼活?我才不當打工妹哩。老闆是人做的,老闆娘也是人做的。我到養殖場當主管會計去。」
「什麼養殖場?」
「農場和陳江油合辦的。」
「陳家的?把三百多畝水稻田挖成水塘養王八?」
「是呀。江泊聘我,月薪一千二。」
「他收買你!」
「他收買,還要我肯賣呀!」
「你賣?」
「我賣什麼?別說得這麼難聽。我答應跟他幹。」
「不許你跟陳家干。」
「為什麼?他又不是壞人,農民企業家,年輕有為。」
「他爹不是好人。」
「他爹是他爹,他沒有什麼壞呀!」
「不許他雇我田家的。」
「哈哈!爸,你真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呀!你立場堅定,當初怎麼不當部長討我媽?他爹是我舅呀!」
「他陳家又想在銅錢沙稱王稱霸。有我在,他休想。」
「爸,潮流你擋不住。我呀,隨潮流。」
「江泊這小雜種是不是在打你的主意?你是二十多歲的人哪!要當心。」
「當心什麼?打他主意的人多哩。」
「難道你打他的主意不成?」
「那倒未必。不過,我跟他合得來。」
「你跟他可是姑舅表兄妹,近親!」
「哈哈!爸,別糊弄小孩子。我知道,舅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父親早死啦,他娘拖油瓶拖來的。」
「你聽誰說的?」
關於江泊的真實身世,只有兩個人全知,那就是安徽女人自己和蘭香,還有兩人是半知,那就是昌金和田稻。青兒知道一半,也是近兩年在酒店打工,發現了舅舅和寡婦的關係,回來告訴媽媽,媽媽才向她吐露了一點關於舅舅和表哥的真情,說過「江泊是他娘懷著帶來的」這句話,而且向她打聽,舅舅和那寡婦有沒有生孩子的跡象。陳昌金髮了財之後,明顯地不喜歡安徽女人,蘭香是知道的。嫂嫂不知跟她哭訴過多少回了。
田稻在兒子面前很抖威風。潮生畢竟是讀書人,讓著爹。青兒則從來不怕爹,嬌出來的壞性子,看不起爹哩。她認為父親跟媽結婚本身就大錯特錯。
青兒跟父親吵了一場,到江泊的養殖場上班了。
青兒把跟父親吵架的事直截了當地告訴了江泊,笑著說:「他怕我跟你結婚哩,哈哈!」
「我跟你結婚?」江泊張大的嘴驚得合不攏。他喜歡青兒,還可以拿她當依靠,同她結盟,同寡婦母女抗衡。他知道父親早已不喜歡母親了,拉住田家這張王牌,可以壓著父親,不讓他鬧離婚。他和青兒因為是近親,不曾想到過結婚。愛青兒但又不能娶她,是他最大的遺憾。
「瞧你這傻樣!嚇住你啦?」
「你是我親表姐呀!」青兒比他大兩歲。
「哈哈!你以為你真是我的親表弟?」
「你說什麼?把我弄糊塗了。」
「你是我舅的養子。我媽說的!你媽懷著你流落到我們這裡來,跟我舅的。」
江泊差點昏倒。他扶住辦公桌,好半天才定下神來。天大的不幸,又是天大的幸事。他定定地瞪著青兒的臉。
「不信嗎?我也是去年才聽說哩。」青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這話說出來會造成什麼後果。她愛江泊,所以她得把話說出來,把那個不該講的秘密告訴眾人。至於會不會傷害別人的感情,她才不顧哩。
「當真?你不是逗我玩?」
「真的。問你娘去。」
江泊晚上把父母叫到一塊,開誠佈公,直截了當地問了,而且告明是青兒當面跟他說的。
「青兒她胡說!」陳昌金兩眼冒金花了。
「是姑姑說的。娘,我問你!」
安徽女人望著丈夫,顫抖著嘴唇,不敢啟齒。
「沒關係,爹,我絕對不會不認你這個爹的。」
「田稻見我發財,眼紅了?」
「姑媽姑父才不眼紅哩。我老實跟你們說吧!如果我不是您親生,當然,從娘肚裡帶來,生在陳家,我就姓陳了,今生不改,兒孫也不改。我只要你們說我和青兒沒有血緣親,我就可以娶青兒做老婆,別的我才不去追究哩。」
陳昌金的愁眉舒展了一下,心頭一亮。
安徽女人說:「你可是生在陳家呀!」等於認了。
此後,青兒、江泊正兒八經地戀愛起來。
新的一代人,無須去背那沉重的歷史包袱。江泊誠心要娶青兒,他們倆性格合得來。老昌金也默許了。他家討田稻的女兒做媳婦,心裡得到滿足,遂了他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的願。
兩家冤仇是父親那一代結下來的。田稻對陳家暴發氣不平。他在銅錢沙幹了一輩子,人家幾年就把江山打過去,反倒把他女兒也拉了去。青兒要去養殖場上班,他沒有理由橫加阻攔。他是村長呀,怕人家說他不開通。但作為父親,他有權要求女兒早出晚歸,按時下班回家,並約法三章:不准去陪酒;不准去公關;不准跟江泊單獨出差。三章法頒布三天,青兒就悄悄跟江泊去了上海,一逛就是一個多月,連電話也不跟他打一個。
他們在做一筆鰻苗生意,做得很順手,賺了一百多萬。錢多膽壯,什麼事不敢辦?江泊把舊車賣了。那是一輛帶箱的工具車,他們倆就是開著那輛車去的。鰻苗貴賣,破車賤拋,在崇明島,江泊買了一輛奧迪,並辦了當地的牌照,跟青兒小兩口似的一塊住了,又到蘇州、無錫去玩了一趟,算是旅行結婚。青兒就是在旅途中懷了劍劍。
田稻忍住怒火,好幾次欲進陳家問個端的,只怕損了面子,找陳家要女兒不等於打自己的臉嗎?他問潮生:「青兒是不是單獨跟江泊出差了?」
潮生說:「她已不是小孩子了,出差是工作嘛。」
「我問她是不是單獨跟那小子去的。」
「單獨又怎麼樣呢?她又不會上當受騙呀。」
「那小子沒安好心。你妹妹你不管管?」
「他安了什麼壞心?他們的事自己會管,我去插手不大好吧?」
「什麼?他們的事?這麼說,他們跟你連手了?」
「聽說他們去做一筆鰻苗生意,然後到南通、崇明引進基圍蝦。」
「就他們倆去的?」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爸,他們倆合作得很好,你少管。」
「什麼,合作?她還是個姑娘。」
「她也該有自己的家了。」
「你是說,讓她進陳家?」
「沒什麼不好吧?」
「好啊!你知道,把老子蒙在鼓裡。」
「沒蒙你呀!青兒不是跟你說過?」
「她說過什麼?我不同意。」
「那,等她回來你問她去。她前天跟我打過電話,在無錫,過幾天就能回來。」
「回來,我跟他算賬。」
青兒躺在嶄新的奧迪轎車裡,又暈又吐,死去活來。江泊像伺候大熊貓似的一路伺候,叫停就停,叫開就開,叫住就住,總算到了家。往哪兒送呢?他犯難了。拉到自家去吧,毫無道理,雖然老阿昌和安徽女人會迎公主似的迎接她。他已經跟他爹打了電話,賺錢、買車、旅遊,陳昌金都同意的。帶青兒出去,他爹媽心裡有數。青兒反應不正常,江泊也打電話告訴了他爹。昌金心裡暗喜,叫安徽婆子去求豆女查了查花樹。安徽女人被瘋婆罵了一頓,喜滋滋地回來告訴昌金:「老頭子,開花了,開花了!瘋婆說,我家的種下到她家的田里了。」昌金把情況告訴了蘭香,要妹妹準備應付局面,他準備花十萬塊錢來操辦喜事。
車到了銅錢沙,江泊問:「到我家去,還是先到你家去?」
「到你家去?還不是時候吧?」
江泊先斬後奏,但找不到朝廷,向誰奏去?若向田稻和蘭香奏:「我把你女兒干了,懷上了!」豈不是討揍去。若向父母奏:「我大功告成,生米煮成熟飯啦!」但夾生著哩,名不正,言不順。同在一村,你膽子再大也不行,田家人多,權勢重。
「送我回家。給我哥哥打個電話,說我回來了,病得不輕。」
青兒一進門就忍不住吐清水,面色難看。江泊攙著她沒放手。
青兒悄悄說:「你快走吧!」
田稻剛好從外歸來。他看了一眼停在門外的新奧迪,上海的牌照,很奇怪。誰?連招呼也沒打就登門了。他以為來了不速之客。他剛一進門,與回身欲走的江泊撞了面。
「姑父,我們回……回……」江泊心裡慌亂了,滿面通紅,、就像是被主人堵在門裡無法逃遁的竊賊。
「這車是你的?」
「剛買回的,嘿嘿,送青兒回來的。」
「送青兒回來!我要謝謝你了。」那語氣森冷,讓人膽戰。
「嘿嘿,不用。我們——」
青兒勉強站起來。「爸!」喊了一聲又嘔。
「病了,快進屋去。」蘭香扶住女兒。
「病,什麼病?瘋病了,玩病了?上哪裡去了?」
「我們出差,到上海,崇明,南通——」江泊答道。
「還有蘇州,無錫,黃山。」
「嗯,順路,開車去的。」江泊不敢撒謊。
「就你跟他?」田稻指著女兒質問。
「就我跟她。」江泊硬著頭皮承認,知道瞞不過了。
「兩個月零三天。」田稻記得清。
「是的。我們辦了很多事。」江油企圖掩飾。
「你們辦的好事!」田稻一把抓住江泊的衣領,往門裡一搡,「你個龜兒子,有錢了,膽大包天。」他本想說「色膽包天」的。
「爸!」青兒攔住父親欲打過來的手。
「你跟他居然出去兩個多月,招呼也不跟家裡打一個。」
「我跟哥說過。」
「我是你爹。你不要臉,老子還要這老臉做人。你跟有錢的老闆跑,不明不白。他給你多少錢?請你吃,請你住,請你玩。」
「我們——」江泊想說什麼。
「你們!你們睡到一塊去了,回來向我匯報,是不?」
「爸!我跟他。」
「跟他生米煮成熟飯,是不?」
「是又怎麼樣?」青兒壯膽認了。
田稻狠狠地一耳光打在女兒的臉上。
蘭香把女兒抱住。「有話好好說,你別打呀!」
「你打吧!我跟他結婚,你打不散。」青兒反抗了。
田稻抓起江泊,劈頭就是兩耳光:「你他媽有幾個奧錢就敢到老子頭上拉屎拉尿,也不拉泡稀屎照照。」
「我娶她。」
「你快走!」青兒推江泊。
田稻罵道:「滾!雜種!」
江泊反而雙膝跪下:「打吧!這田家的女婿我做定了,我偏不走。」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
田稻踢了他兩腳,他巍然不動。青兒也跪下了。
「爸,你打吧!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田稻氣得跳起來:「滾,滾,都給我滾!再不滾,老子把你的車砸了。」
他拿起一把鋤頭去砸車。
「砸吧,我不在乎這車。」
江泊一把拉開車門,從駕駛座旁的文件包裡摳出個紅本本兒放在車頭上。
「結婚證書」幾個金字在陽光下閃閃熠熠,耀眼刺目。
蘭香也驚住了:「你們登記啦?!」
「我們登了記出去的。」青兒站起來,理直氣壯地說。
陳江泊怕受阻,繞過了父母,到鄉政府悄悄跟青兒登了記。這點小事,在他是極容易辦到的。他花了兩三千元,請了一桌,給辦事人送了份禮,要他們暫時保密。辦事的是哥兒們,陳江泊是什麼主兒,大伙也明白。關於他的身世,他直言不諱交待了。陳昌金的老婆是外地女人,大家知道的。
田稻氣得七竅生煙,舉起鋤頭向那紅本本狠狠砸下去,就像六十年前陳耀武舉起鋤頭掘他家的祖墳一樣,毫不留情。紅本兒砸破了。新車蓋殼上砸出個大坑來,至少要花三千元修理。
青兒一把將江泊推進車:「還不快走!」
「滾!全給我滾!」
青兒也鑽進車:「滾就滾!」
江泊啟動車,一溜煙,滾了。
那破紅本兒撇在地上,但不失法律效應。
蘭香把它撿起來。田稻一把奪過,扔到水塘裡,濺起不大的浪花,驚得一群戲水的鴨噗噗亂飛。
田稻夫婦第一次紅臉吵架了。
蘭香拿了個長竹竿兒,一聲不吭地去水塘裡撈那漂浮在水中尚未沉下去的嶄新的卻又是破了的紅色錦緞封皮的結婚證書。
田稻跑過來,一把奪過蘭香手中的長竹竿,折成三節,扔到塘中央,怒沖沖地說:「撈,撈,撈你娘的X!」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對蘭香罵了句粗話,並抓住站在水塘邊上的妻子,操了幾操,差點兒把蘭香搡到水塘裡,然後一把將她拖上來,摔倒在岸上的菜地裡。他撿起一塊土堡子,十分準確地打中浮在水上的紅本兒,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叫他結婚去!」紅本兒沉了下去。但這已無關緊要,江泊那裡還有一本哩。
蘭香從地上站了起來,這個一向不會生氣的女人氣得眼淚汪汪。「你發什麼瘋啊!木已成舟了。」
「你跟你哥串通一氣。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瞞著我是不是?」
田稻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陳昌金家娶他的女兒做媳婦,連招呼也沒跟他打一聲。他還是村長,是書記,村裡的大印他管著,任何人打結婚證都得村裡開一張介紹信,而他的女兒拿了結婚證,他居然不知道。江泊這狗雜種居然連介紹信也沒要就跟他女兒登記去度蜜月了。他今後在村民面前怎麼做人。
「我也不知道呀!」蘭香申辯。
「你莫誆我!你姓陳,你是陳家的人,你不懷好意。」
蘭香哭著說:「你當初就別娶我呀!你悔了,是不是?」
「要是不娶你我不轉業——我手下的排長現在都當省軍區司令了。」
「哦,你悔了,我害了你。」
「同我一期轉業的人家也是縣長副縣長了!」
「你悔呀!」
「我悔什麼?你不該瞞著我——」
「我沒瞞你什麼。你也不想想當年你自己是怎樣的。我陳家倒了,窮了,不敢巴結你呀!是你要結這門親的。如今陳家起來了,你不服氣。」
「你看不起我了,是不?你也給我滾回陳家去!」
蘭香大哭:「好呀!田稻,你講真話了。你離了我吧!」
潮生趕回來時,母親還坐在水塘邊哭。他已經知道了一些情況。江泊把事情的經過打電話告訴了他。他罵了江泊幾句,但他並不反對這樁婚事。江泊跟他很要好,親兄弟似的。潮生那時是副場長,陳家承包養殖場就是他辦的。他料到父親會發火,但沒料到他會拿母親去出氣。潮生把母親拉回屋裡,勸說父親,倒被父親罵了一頓。他賠著笑臉,把母親送到城裡去了。
江泊和青兒的婚事馬上就得辦了。陳昌金想在村裡大擺宴席,好好風光一回,被潮生勸阻了。這無疑是氣田稻。婚事由潮生在城裡辦。在城裡大酒店請客,男女雙方都好看。村裡人是用大客車、小轎車接到城裡去吃喜酒的。
田稻始終沒出面。
青兒就這樣當上了老闆娘,第二年春就生下了劍劍。
陳家的財權落到了青兒手中。
田稻也就慢慢地承認了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