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文 / 楚良
田麥此次回來,一是投資,二是來商議祖墳的事。看看母親,也是他每年一行的例課。開發區把他當上賓接待。
田麥在賓館歇了一天,跟潮生談了個意向,第二天一早,由潮生和露露陪著回來看母親和兄嫂。
母親還是老樣子,她仍然住在那老屋子裡。
老屋子掩藏在一幢半舊不新的兩層樓的獨家小院之後,從外面幾乎難以發現。進了前廳,後面是院子,院內兩廂,一廂是很寬大的廚房和餐廳,另一廂則是一棟保留十分完好的;日式土木結構的農舍。這便是田土根土改以前造的那棟房子。土坯牆用很厚的黃泥稻草灰塗抹得很沉。白色的石灰看上去不止塗過一次,斑斑駁駁,耐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門厚而黑,不是漆過的黑色而是逐年風雨時光將那木頭染成了濃墨一樣。那是歲月的積塵,擦不去的,入木五分了。木門檻有近尺高,已成馬鞍形狀,門軸的眼凹磨得珵光,門一推依然「吱呀」作響。門檻上有一道淺柵,用以防豬防狗。田麥對它太熟悉,夢中常常見到它。老屋的寬簷下,掛著鮮紅的辣椒,蔫干的茄子,枯萎的絲瓜,干扁的豇豆,一串串峨眉豆,一束束玉米棒,稻穗、麥穗,五顏六色,沾滿塵垢。蜘蛛在上面牽網,網上粘著蜻蜓。一頂箬帽,一件舊蓑衣依然掛在老地方,那是田土根的遺物。簷下還掛著大小不同的竹匾三個,散發著陳年的氣息。屋上的瓦槽裡長滿了青苔,一排排瓦松生長茂盛。這瓦是土改後田土根蓋的。解放前這屋是茅草頂。屋子的窗很小,不到一尺見方,屋裡光線昏暗。屋子裡惟一現代的東西是一隻吊在中間的四十瓦的電燈泡。老太太終於沒有拒絕這一絲光明。除此之外,一切如舊。老太太諳熟屋裡的一切,哪怕漆黑之中,她照樣能行動自如,取物如囊中。老太太睡的那張床,仍是土根當年從江中撈來的。田麥生在這床上,田稻生在床下。
娘拒絕住新房,更不願住樓上,而且堅決不許拆掉老屋,這在八年前蓋這幢樓時,讓田稻為了大難。田稻當年要給母親老房中做水泥地面,她也不准,說是水泥封住了地氣,人是要沾地氣的。她也不許蘭香、菜兒打掃她的房間。更令蘭香頭疼的是老屋的老鼠,簡直是在豆女的庇護下稱王稱霸了,天一黑,鼠就嘰嘰喳喳,滿屋亂竄。豆女愛聽鼠聲。她床頭放了根竹竿,是打鼠用的。鼠叫得她心煩,尤其是爭食打鬥時,她就用竹竿敲幾下床上的大木箱,「安靜,安靜!」鼠便靜下一刻。鼠嫁娶交歡時,發出的聲音細柔清脆,她是不去侵擾它們的。她養了一隻貓,貓常常撲鼠而食,這樣,生態保持了平衡。老貓死了,小貓大了,不知幾代更替。豆女始終是那副形象,幾乎從不生病,頭不昏眼不花,步履矯健,食量不減,除了夜裡歸巢,白天常在戶外。
曾孫田田和曾外孫劍劍(青兒的兒子)有時來,總想鑽到老太屋裡去探險,彷彿老屋裡藏著一個童話世界,但總被媽媽爸爸及時攔住,怕他們進去感染了什麼細菌。屋裡的確有一股霉氣,但不齷齪。
「娘!」田麥喊了一聲娘,坐到生他的床上。「你還是搬到樓上去住吧,這屋裡很潮。」
「不。你爹回來找不到我怎辦?他常常夜裡回來跟我說話。我守著他的東西。」
田麥無言。這屋不久一定是要拆的。
田麥心中已經有了個計劃。看見娘時,他想起了孝道二字,更堅定了投資度假村的信心。他要按自己的設計,在父親開闢的這塊寶地上,蓋一幢別墅,留給自己,讓母親仍住在這裡。在他看來,母親如此堅定地守著父親的魂,守著這塊土,並不是瘋。只有漂泊異鄉的歸來遊子,才能理解幾近於瘋的執著。
他跟哥哥和侄兒說:「度假村我買了。」
田稻說:「那可不是正經事呀,吃喝嫖賭,像他娘的紅燈區。你還賺錢賺得不夠嗎?」
潮生說:「爸,你別說得那麼嚴重,好像丟失了社會主義陣地似的。那裡又不掛美國旗子。二叔投資要比日本人好吧!田中先生也想投資哩。旅遊業也是社會主義事業呀。」
「封閉式的,對外不對內吧!國內誰度得起那個假呀!即使有錢的人,也都是帶著女人,在裡頭胡搞的。」
田麥說:「我既然投資,就會派人管理的。我並不開賭場妓院。我想,不讓母親離開,你和嫂嫂也可以久居此地,爹和祖父的墳別遷,修聾一下,圈在一幢花園別墅裡。」
田稻說:「開發區會同意這麼做嗎?」
潮生說:「土地出租五十年,由二叔了。五十年後是什麼樣,那不是你們這一代,也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事了。」
田麥說:「田田還可以繼續住。」
田稻說:「這太說不過去了,土地是黨和國家的。」
潮生說:「林家也想買銅錢沙。楊起在悄悄幹這件事。」
楊起是阿才的侄子,銅錢沙出生的第三代,是下塘楊家最有出息的後代。他重慶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分配到杭州建築設計院,工作了幾年,跳槽到金牛房地產公司當了總代理。金牛房產是林成家在國內註冊的一家股份公司,首先在深圳開業,九十年代初,轉了一份到杭州。林成家通過侄孫女露露的介紹認識了揚起,很是欣賞他,花重金聘過來。露露和楊起是小學的同學。潮生對這位小老弟也不敢小看,他在房產界十分活躍。
田麥說:「林成家想投資高爾夫球場。據我所知,他舉棋不定,怕十五年內也收不回成本,因為在中國大陸的高爾夫球場,沒有一個是賺錢的。但蓋了房子,遲早總是住人。」
田稻說:「阿麥,我明白了你的用心。」
田麥說:「你就別多說了,我主意已定,一個億就一個億,先把地租下來,而且我堅持叫她銅錢沙度假村。」
田稻說:「我不會住度假村別墅的。」
潮生說:「爸,住不住由你了。」
「阿麥呀!你想做林老爺啊!可憐我在這塊地上幹了幾十年哪。唉!爹呀——」
「爹當年給我買地的錢我沒有付給林家。」
「什麼?阿麥!那地我們家沒買?」
潮生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馬上土改分田,為什麼要買呢?我把它留給了師父。」
田麥向哥哥和侄兒講述了離開大陸前的往事。這事他第一次回鄉掃墓的那天只露了一句,因在場人多沒講。田稻那時也沒敢多問。這的確是個歷史問題。
潮生讚許說:「二叔當年真有眼光,買了份無形資產。」
田稻說:「這包袱我暗暗背了幾十年。土改複查都瞞過了,『文革』時差點被挑出來,說我們家是假貧農。」
「我用一個億再來買。」
「這話千萬不能在外說啊,阿麥。你這一說,我死也不會住銅錢沙了。我是共產黨,我是真貧農。」
兄弟倆的談話不歡而散。
不幾天,田麥就在投資度假村的協議上簽了字,並且把原定的「近水山莊」改成了「銅錢沙村」。政府自然十分滿意。
中秋節到了。為了兄弟倆幾十年來才有的一次節日團聚,田麥想在賓館宴請全家,卻被田稻拒絕了。田麥不得不回來。蘭香準備了家宴。兄弟倆喝了一場問酒,在不和諧的氣氛中度過了這個中秋節。當晚,田麥回城,第二天就飛回香港去了。
田麥飛走時,田稻的酒還沒醒。這是他有生以來醉得最厲害的一次,第二天午後才醒。
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彷彿沉睡了五十年,醒來時仍覺在夢中。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恍若前生。
同胞的親弟弟買下了整個銅錢沙村子,幾乎是老上塘的一半土地。買得那麼輕鬆,那麼乾脆,那麼簡單。一個億。當年他帶去的是十畝地的錢啊!如今買下的是幾百畝。租,五十年,田家的銅錢沙度假村,天哪!兒戲嗎?這世上,這人生怎麼像演戲?當年林老爺只花了六干大洋,銅錢沙就是他的了,還打過一場官司。沒過幾年,大約十來年吧,銅錢沙分給了田、楊二姓的種田人。大約只過了三四年吧,田又歸了公,全歸他田稻管了。大約三十多年,這田全在他田稻的手中。他夢想把她建成共產主義天堂,日夜苦幹,領著大家圍塘,又造出幾個銅錢沙來。後來學大寨,建穩產高產農田。田治得不錯,糧食堆成山,錦旗掛滿了大隊部辦公室。種田人肚子飽了,口袋裡錢卻不多。田分到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大家奔小康,也不差。可先富的卻是陳昌金。要不是他當年心慈手軟,陳家早亡了。他女兒居然做了陳家媳婦,給陳家生下了第四代。林家的第三代居然插隊插進了他家,娶了他妹妹,當了場長副總經理。
他田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的血汗安在?
留下的文字是他簽的那一紙合同。
五十年,這些當事者誰還活著?
人啊!在大地上水似的流淌過去。
要是父親還活著……他會怎麼說?
他讓母親一胞生了兩個兒子,一個落在地下,一個生在床上。
他想起林小姐要他弟兄倆抽筷子的那件事。
假若那年抽到長筷子的是他,這角色不就換了個兒?
人生如戲。芸芸眾生均在天做的幕帷、地搭的舞台上蹦著跳著翻著觔斗。
他一個長觔斗翻過來,酒醒了大半。
「我喝得好醉呀!」
中秋過後,直到重陽節,許多人家的祖墳陸陸續續遷葬。銅錢沙真正開始破土,大多數人沒有猶豫也沒有計較。人死了百事消散,埋到哪裡都一樣。又不是什麼名人,生於草莽,葬於蒿蓬。只有那極少數曾經輝煌一世或者後人發跡了的人家,才把祖墳看得那麼重。銅錢沙本來就歷史不長,死的老人不多。子孫們現在都有了錢,但都是不名的百姓,除了田土根、楊茂生、陳耀武三個人的墳有些與眾不同外,別人都無所謂。比如楊三賴子,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撞翻在江心的激流中,連屍也沒有撈到,埋了座空墳,更不用說什麼墓碑,連墳址也弄不清了,他早把父母忘了。
在銅錢沙上有墓碑的也只有三個人。
阿才帶頭,第一個把父母的墳遷了。他們在山坡上修了一座很像樣的新墳,將父母的朽骨合葬。
陳昌金和兒子江泊,遷墳也大操大辦,請廟裡的和尚來做道場。墳場修得比革命烈士陵園裡的英傑還氣派,新刻的墓碑有兩米高。這個老地主,他兒孫有錢了。
田土根的墳沒動。怎麼處置,得聽田麥的。
但是,田家的祖墳還是引起了全村人甚至鄉里人的廣泛議論。話說得很難聽,引起了組織部門的關注。田稻是老黨員,老支書,老模範,田潮生是總經理,也是正規幹部,副廳級。雖然地是田麥買了,天下還是共產黨的呀!田家父子是靠共產黨吃飯的呀!銅錢沙不是田家的,是開發區的。他們家不遷墳,做地主?連地主陳耀武也遷了哩。田氏父子是復辟資本主義。田稻稍稍緩和的心又被拎了起來。
蘭香知道田稻近來心情不好,似乎在跟所有的人鬧彆扭。也是啊!為銅錢沙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得了個啥呢?家家都富裕起來了,土地賣光,各謀生路,銅錢沙的人不需要他了,下一代人看不起他了。她也為他感到悲哀。她是陳家的女兒,更是田家的母親。陳家遷墳,她和女兒去了。那畢竟是她的父母。田稻沒去,蘭香也沒有要田家父子去。但女兒總是陳家的媳婦。
蘭香雖然五十多歲了,看上去頂多四十出頭,簡直是個不會老的女人。她一向懶得操心,懶得勞神,又很會保養。人說,男人有勢,婆娘有志。她可從來不這樣。她知道自家的短處,緊開口,慢開言,不給丈夫添麻煩。她對人總是那麼謙和,微笑著,慈眉善目,村裡有些人暗叫她觀音娘娘。她心腸軟,討飯的上門,她從不空了人家。田稻是幹部,她自然也受到幾分尊敬。村裡辦起了企業,她當了倉庫保管。她對田稻體貼入微,出差時,連解手紙也不會忘記給丈夫準備好。家裡的責任田,她盡心盡力,幹農活也是一把好手。丈夫近來心情不好,她總是細心安慰,有時還陪丈夫到江邊走走。前幾天,她陪丈夫到黃山廟去看了瓜兒,燒了香,在師父的墳前叩了頭。當年師父收留她度過厄難,她沒忘記。蘭香也聽到了村裡人關於遷墳的一些議論。人家議論娘家她可以不管,人家議論的是她的丈夫和兒子。她對丈夫說:「人家都遷了,還是遷了吧!不為死人為活人,你爺倆是幹部。」
田稻有些火了,忿忿地說:「幹部,如今共產黨的幹部得聽有錢的資本家的。誰錢多,誰他媽的說話靈。這世道,弄不靈清了。」
「阿麥是你弟弟呀!」
「同胞兄弟,哼,親生父子也認錢了。」
「遷了,潮生也免遭人議論啊!」
「他要聽二叔的。人家一個億,買得頭點地。」
「別生氣了,好不好?唉,人生就是一場戲嘛,何必爭鬥又問氣呢。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沒人替。田地家產帶不走,兒孫之事由他去。」她笑著念了一首勸世歌。這還是她做尼姑時學的。
「你真會想會勸。」田稻終於笑了。
「人啊!糊塗點好,一生有個好伴,伴到老伴到死,不就是神仙日子麼。如今,不愁吃穿住,得樂且樂唄。天的事,天安排,地的事,地曉得,你莫憂莫愁。銅錢沙賣了,你該鬆鬆氣歇歇勁,我倆還不老,也學學城裡人,玩玩吧!」
「玩?」田稻很驚訝。他一生從來沒細想過這個「玩」字。他倒是跑了不少地方,外國也去過兩三次,但不是玩,是有目的有任務去辦事。蘭香跟了他一輩子,哪兒也沒去過,守著家守著他,守著孩子守著田。她也該玩玩了。還有村中的那些老人,跟著他戰天斗地,圍塗造田,也沒有玩過呀。倒是年輕一代,玩得開心。像青兒,哪裡都去玩過了,風景名勝,大都市,連中蘇、中緬邊界也去溜過了。「玩!玩玩!明天就陪你上黃山。我還要組織個老年人旅遊團,村裡開支,像模像樣地領他們去北京看看天安門,也不枉為銅錢沙幹了一輩子。」
「你真這樣做?」蘭香也驚奇了。
「去、去了回來收稻穀。」
第二天,他把這事向村委會提了出來。阿才立即同意。他巴不得田稻出去玩,別管事,也讓村裡的老年人平一口氣,別告狀了。
旅遊團很快組成。凡是當過生產隊長副隊長,或是年齡在六十歲以上,婦女在五十五歲以上,身體較好,能行走,坐得飛機火車的人,公費去北京,由田稻帶隊。一支旅遊志願軍四十餘人,出發了。
老年旅遊團登程,村裡還舉行了個歡送儀式,皆大歡喜。
賴子可罵翻了天。他不僅連生產隊保管員也沒當過,離六十歲也還差一截。
旅遊團回村時,銅錢沙上開始發生歷史性的變化。一切都被廢棄的跡象初見端倪。幾台巨型推土機在有氣無力「哼哼哧哧」地作業,進展十分緩慢。因為每進一尺都要碰到些小障礙,東家西家,紛紛跳出來扯皮拉筋。一棵樹苗未移,一塊莊稼待收。這些本已在賣地的合同上簽了字得到了補償,但那是大賬,是村裡的總數,並不曾具體到哪棵樹多少錢,哪一天挖掉。村委會暗中默許村民跟施工隊鬧,能多延一天就延一天,能多賠一塊錢就多賠一塊錢。
稻子熟了。有些人家並不在乎這幾畝稻穀。家家都有其他收入,農業在銅錢沙早就不是主業了。他們舉著這塊牌子,得到許多政策優惠而已。楊學才的黃沙場生意就很紅火。他要當村長並不是想為村裡幹什麼大事,只是掌了權,他的黃沙場生意就更好做了。村裡剩下的農耕地本來就不多,種一畝地,不僅不上繳什麼提留、稅收,鄉村兩級反過來給每畝糧食作物倒貼五十元錢,糧食自收自食,還給加工費似的。這就是大城市郊區的特別之處。越窮的邊遠鄉村,不合理的負擔越不堪重負,越富裕的農村,越是沒有土地方面的負擔。八十年代中期之後,一個普遍的現象是小家小戶靠種田富不了,雖然餓不倒。在城郊,種田就是賠本。賣土地進城,傻瓜白癡也跟著發財,因為他生在值錢的土地上。賣地蓋房,宅基地成了聚寶盆,余房租賃,二十平米就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三層樓幾百平米一家三口四口的農房比比皆是。種地雇外來工,只圖個「農」字向上交待,說明他們沒有放棄農業。田稻當村長時,對農業抓得很緊,凡拋荒不種者,罰了不算,在副業上還要刁難。
田稻種地,尤其認真。包產到戶時他家除潮生已經當了國家幹部外,他和蘭香、青兒及母親豆女四個農業戶口,分得了五畝地。田稻主管村裡的工作,有一份工資,他還兼任了村辦企業的董事長,個人收入不低。他本可以不種田。阿才有田就不種,兩畝地荒著,一心一意搞企業,田稻批評他,他就把田無償地轉包給別人了。田稻的承包田是他父親田土根最初開墾的那十畝地的一部分。承包時,他出於一種感情,利用了一點職權,包了那地。後來修公路,阿才的承包田全壓在路基下了,田稻的承包田被切成個三角形,只剩下三畝了。他年年種稻種麥,不誤農時。麥子收了種稻,稻子收了種麥,在准高速公路旁,那塊三角四格外顯眼,簡直是一塊樣板田,繡花織錦一般。其實,收入也不大。麥子收了喂雞喂鴨,屋後有個五分地的小水塘,蘭香和婆婆豆女把一百隻鴨、十隻鵝伺候得非常好。他年年還賣點平價糧。田稻種地是習慣,有癮,十天不到莊稼地田鬧一把,就腳手發癢。他很少穿皮鞋,很少坐辦公室。插秧割稻,別人家都是雇外地工,割、打、曬直至太倉,八十元一畝。田稻幾年來拒不請工,自己幹。有時連潮生、青兒、菜兒、林清全拉來。家裡人知道他的古怪脾氣,扔下工作也得來干一天兩天,用露露的話說:「舅舅是在上傳統教育課。」她總是借口逃掉。只有媳婦林靜,從來沒有到田家的地裡踏上個腳印兒。田稻對此耿耿於懷,但又無可奈何。她母親絕對不會同意讓女兒幫田家種秧割稻的,嫁給田家已經是下嫁了。媳婦每年下鄉來玩玩,也不過逢年過節時才來,來做客。
今年收稻子是最後一次了。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與田割開。是他將要拋棄田,還是田拋棄他呢?打從降生在這塊地上,他就跟莊稼和泥土在一起,日出日落,月缺月圓,潮漲潮退,花開花謝,春種秋收,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將這泥土翻過來又翻過去,不知磨鈍了多少犁耙,磨朽了多少鐮鋤。每一粒沙泥上都印著他們肌膚上的紋理。如果能將一輩子的汗水積蓄起來,可以灌滿一塊稻田,肥出一丘綠秧。田麥不贊成遷墳,只好留著,但他忘了跟阿麥說,不要砍倒那棵柳樹。晚上,得打個國際長途,專門講講這棵樹,留下它。十年百年之後,它是銅錢沙惟一的見證。記得那年他們把陳家少爺哄到樹上後跑掉,嚇得陳昌金把尿拉在褲子裡。他還記得懷上潮生的那個夜晚,稻花,月光,蛙鼓,流螢,他和她陶醉在泥土和莊稼的芳香裡……
那晚,一彎好月,在白雲中時出時沒。雲翳薄得像羅帳,月兒羞羞答答欲藏欲露。星斗閃閃爍爍,一條銀河橫亙空際。諺語說:「銀河跨屋脊,家家有谷吃。」小暑吃黍,大暑吃谷,好一派豐年的徵兆。天熱了起來,吃過晚飯,天就黑了。有的人家把涼床搬到屋外,用水揩洗一下,臥躺下來,乘涼,解除一日勞作的疲勞。男人們抽抽煙,講講古,搖著蒲扇。女人們忙完了家務,才爬到涼床上,奶頭上吊著溜光的孩子,一把爛蒲扇前一下後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地劃著。青年夫婦沒有孩子,婆婆們做了家務,媳婦們就陪老公。一張竹製的涼床,五尺五寸長,一尺八寸寬,小兩口男一頭,女一頭,屁股抵屁股,腿搭腿,一床小紗帳罩了,摸去摸來,只等夜闌人靜,才爬到一頭,去幹那事。有的干累了,睡著了。那些尚未結婚的青年毛頭小子,夜遊神一樣,撩開紗帳看西洋景,鬧點惡作劇,或扔了人家的鞋子,或拿走人家的褲頭,更有甚者,把人家抬到水塘邊,待人家醒來小便時,一腳踏到水裡去。農家人從不會為此生出齟齬,一笑了之。夏天,一切都很活躍,人融在自然中,顯得肆無忌憚。因為天下太平了,共產黨真做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互相合作集體勞動更讓人愉悅。
晚飯過後,蘭香就把一張舊的竹涼床用清水措得乾乾淨淨,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換了件白底紅花的衫子,套了件鬆鬆的花褲兒。褲腰帶兒是絲打的,紅繩綠纓,大褲腰往帶子裡一扎,拉開倒是極為方便的。勉強遮住肥臀的小褂兒邊下露出褲帶的纓子,信信地撩人性起。她把涼床搬到離稻田只有幾步遠的禾場邊,往涼床上一躺,頭枕著個竹枕兒,眼望著天上的星星月亮,一陣輕風從稻葉上「娑娑娑」地踏過來,一股稻香沁心潤脾。她頓時產生了那種慾望,恨不得叫阿稻快點過來。阿稻卻在人家的涼床邊站著,跟幾個男人海天闊地聊著在朝鮮打仗的事。菜兒笑嘻嘻地跑來,坐到竹床上,「嫂,我跟你睡。」索性倒在另一頭。媳婦兒的涼乘,除了公公之外,任何人都是可以隨便坐的,小姑子小叔子更是不用說了。菜兒不走,她大失所望。她耐不住了,爬起來,拍拍菜兒的屁股說:「菜兒,去叫你哥來,告訴他,說我肚子痛,別讓人家聽到。」菜兒睡得正舒服,嗯嗯地不肯:「你自己叫,他聽得見的。」蘭香沒策了。小姑子哪懂那事兒。今夜是豆女特意安排的。田稻和蘭香結婚一年多了,睡在公房裡,豆女認為那地方不是生兒育女的場所,那是辦公的地方啊!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休息,豆女把他們硬逼回來,熬了一鍋雞湯,叫他們吃了。晚飯之後,豆女把蘭香叫到自己房裡,悄悄地問起那事。
「幾天一次?」
「天天。」蘭香好羞澀,但也只好如實回答。
「哦,這不對,你得讓他蓄著點,太勤了反而沒收成。這事兒,滷水點豆腐,稠了壞事,白水不成的。要在節骨眼上……」
「娘,你說些什麼呀!」
「凡世上的事都是人教的。你們還小,貓兒狗兒,只顧玩,娘跟你說的是正事。田家就靠你的肚子了。搬張涼床去,掛個小帳子,月亮旺財,稻子正揚花,你們繞自家的田走三圈,然後,做那事……」
「娘,這是為什麼?」
「為了收成,也為了你們。你不信,娘信。莊稼通人性。你們到田頭做了那事,稻子連癟殼也沒有的。我跟你爹懷阿稻阿麥時,銅錢沙上只有你爹種的一塊稻。那年,稻子收成好。第二年,我一胎兩個……」
「真有這事!」
「有的。祖宗是這麼傳下來的,叫游春哩。」豆女也不知道這麼做的始根緣由,也許是母系時代遺傳下來的風俗。
「嘿嘿,有這回事的。那我聽您的吧。」
蘭香便搬了那張舊的光潔的竹涼床到稻田邊。沒想到菜兒比她哥先來。
豆女見了,叫道:「菜兒,過來,關雞塒去!」
菜兒不得不起來,去關雞塒。
「菜兒,叫哥一聲。」蘭香懇求她。
「哥!」菜兒不情不願地大叫,「嫂子叫你回來!她肚子痛。」
「哈哈哈……」
「去吧!等不及了哩!場長大哥,去吧!」
對面一夥青年調笑阿稻。
阿稻沒有馬上回來,他要充漢子。但過了半刻,還是回來了。
蘭香躺著不理他,生氣了。
「好好的,怎麼肚子痛?」手伸進蘭香村褂裡去摸。
「你嘴巴快活,哪管人家肚子痛!」蘭香打他的手。
「該不是吃壞了東西?」阿稻不僅沒拿開,反而把手摳進了紮緊的褲帶,用力地按:「我給你揉揉吧!」
「你跟人家東扯西拉說些啥呀!」
「聊天唄」
「有天聊就不要老婆啦?」
「總不能一天到晚守著呀!老婆又不會跑哩。人家都笑我護×蟲了。」
「護×蟲?」蘭香本是個沉靜的女人,也被這話挑逗起來。
「還痛嗎?」阿稻扯開了她的褲子。
「沒痛。你不是不知道。」
「嘿嘿,是癢。」阿稻摸到了他手感熟捻的去處。
蘭香已有幾分飄飄然。似晚風拂春草的那種感覺。
月亮躲進了雲縫。
「把竹床搬到那邊去,把小蚊帳掛起來。」蘭香命令。
阿稻聽話極了,一切照辦。他把竹床放到沒人路過的田頭,一頭用一把揚權插進土裡,把小帳掛起來。蘭香鑽了進去。一尺多寬的小涼床容不下兩人並躺,蘭香把阿稻抱到了身上。阿稻有點迫不及待了。蘭香說:「別慌,剛才幹什麼去了?」
「你不是叫我回來——」
「還早哩,人都沒睡靜。太熱,把帳子打起來吧,我告訴你一件事兒。」蘭香把豆女講的告訴了他。
「祖宗傳的,做男人,不知道?」
「哦——做男人要學?」
「男人本是女人教會的。」
阿稻從蘭香身上爬起來,打起了帳子,拿過羽毛扇,給蘭香扇風趕蚊子。蘭香摸著他的背。
「瞧你,弄得一身臭汗。」
「你也一身汗。」他摸了摸她的雙乳間。
「你把我壓出水來了。給我解開涼涼。」
阿稻一手打扇,一手解扣。月亮全出來了,淡淡的月光下,蘭香敞開的胸體似清水中的游魚,散發出強烈的誘惑。妻的身子,他並不陌生,那只是肌膚的觸覺。以往要做那事了,他搔搔她的大腿,她摳摳他的腳板心,他便吹燈,黑暗中滾成一團。今夜不是在房中,天大的帳,地大的床,頭頂一鉤黃月亮了。他習慣地抬起頭,對月亮吹了一口氣,那月亮反而露出笑靨,更亮。他耐不住,點了一支煙來抽。在瓜葉上稻葉上低飛的董火蟲見到煙頭上忽明忽暗的光,紛紛飛過來,一隻螢火蟲落在蘭香的乳尖上,照亮了那堆嫩嫩的小丘。蘭香以為阿稻在弄她,輕輕地笑,微微地抖。螢火蟲從乳峰上爬下來,爬到肚臍邊,像盞小燈籠似的一路亮下去,直到那片茅草地。阿稻看得出神。蘭香以為他用稻葉兒在弄她癢癢,只是笑,只是抖。阿稻用羽毛扇拂開了螢火蟲:「去你媽的,混賬!」他彷彿吃醋了,「這不是你佔的地方!」
「今年收成好。」蘭香說。
「明年給我生個兒子。」
「來吧!」她敞開了一方洞天。
阿稻抱起蘭香,蘭香緊緊地纏住他。
他抱著她在田塍上走。
夜深了。一顆流星劃過頭頂,稻田上白光一閃,這是老天一眨眼,目睹了人類美妙的一瞬。
他們聽到了潮水聲。流星在遠天的江面上墜落。
蘭香被高潮吞沒了。竹床兒像一隻小船,在稻浪裡搖呀搖。
潮生就是在那一刻,像一顆流星,一眨眼,墜入了母親的子宮。
田稻永遠也忘不掉那個月夜,那稻子的花香與蘭香的體香。那時多年輕,多美。
這兒子怎麼是個賣田賣地的傢伙,一點四氣都沒有?
一切隨時光漂流而去了。
高速公路的護欄邊,有一塊很大的鐵皮做的巨幅標語牌,比當年放高產衛星試驗田的牌子和農業學大寨的語錄牌及以圍塗造田的口號牌更加恢宏,五里遠也能清晰地看到牌上的字:「保得一分田,留給子孫耕!」這個巨牌就聳立在田稻的稻田的尖角處。以往,他站在這塊牌下,看著田里的莊稼,多少生出點自豪感來。這塊牌是楊光上任當土管站長宣傳新頒布的土地法時豎起來的,水泥基腳,三角鐵架,堅不可摧,花了三千多元,彷彿是他的就職宣言。田稻罵了一句,解開褲子,往鋼筋柱子上撒了泡尿。「媽的,賣地的急先鋒,毀地的幹將,不是種田人下的。」楊光利用掌管土地的特權,玩得很開。他比他爹行。他爹年輕時光會玩女人,沒什麼大本領,沾了父親楊茂生的餘熱。楊光不光將爹玩女人的本領發揚光大,在經營方面也很有一套,特會見風使舵,吃香喝辣。
今天,田稻一見此牌,孽火陡生。「保得一分田,留給子孫耕!」呸!割了這季稻,交了這些田,兒子孫子根本就不種田了。他孫子田田是更不可能種田的。
今日收稻,他破例沒有通知其他的家人,更沒有雇臨工。他打算和蘭香倆好好地回味。反正沒事可做,慢慢地做吧,以後怕是再也做不成了。
孫子田田和外孫劍劍表兄弟倆,學校裡放了假,江泊開車到城裡,把田田帶回了鄉下。劍劍和田田到爺爺奶奶家,豆女便領了兩個曾孫下地來。兩個男孩抓住這個求之難得的好機會,痛痛快快地撒野,抓青蛙,撲蚱蜢。豆女拉著他們,像攆小貓小狗,把哥倆攆到稻田里,要他們拾稻穗,哥倆比賽,看誰拾得多。田稻和蘭香一邊收割打稻,一邊樂哈哈地哄孫子外孫。稻田里洋溢著天倫之樂。
田田拾到一大把稻穗,很有感觸。這是他第一次與田和莊稼接觸。關於種田收割他只在語文課本上讀到過。他把一把黃燦燦的穗子交給爺爺,爺爺誇獎道:「田田愛惜糧食,不錯。這稻子是爺爺奶奶親手種的,你爸也來種過秧哩。一粒一穗也不能丟。」
田田說:「我讀過一首詩哩。」
田稻說:「背給我聽聽。」
田田背誦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這是古時農民種田的遭遇。」
劍劍雖比田田小兩歲,剛上一年級,也不示弱,說:「我也知道一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蘭香誇獎:「劍劍也不錯。」
田稻感慨道:「到底是種田人家的根苗兒。」
田田四週一瞧,問爺爺:「爺爺,不對呀!瞧,鄉下到處是閒田,那邊光著一塊,這邊荒著一塊,只有爺爺家的稻子長得好。我還在電視上看到農田撂荒的報道,怎麼農民沒有餓死,反而吃得好,住得好?」
劍劍自以為是地誇耀說:「田田哥還是中隊長哩,這都不知道。改革開放政策好嘛,幹嗎一定要種地?賺錢去。像我爺爺,我爸爸,有錢。只要有錢,什麼都買得到。種田多辛苦。我爺爺和爸爸天天跟客人喝酒,談生意,一點也不辛苦,不像外公外婆種麥種稻。」
豆女說:「你爺爺你爸爸是什麼東西。聽我的,『農民不種地,餓死帝王家。』」
劍劍說:「我不吃飯,吃甲魚呀。我們家養甲魚,甲魚有營養。一隻甲魚換兩袋大米哩。泰國米才好吃,從外國買,讓外國人給我們種地——」
「三八蛋!」田稻罵道。
「娃娃知道啥。」蘭香埋怨道。
「給我拾稻!誰也不許偷懶。」田稻正顏厲色。
田田和劍劍乖乖地去撿稻穗了。
潮生和林靜開了一輛車回家,林清菜兒露露也開一輛車回來了。不一會,江泊和青兒也開車來了。三輛轎車停在門口,他們忙著從車上往屋裡搬很多吃的東西。客廳裡擺起酒宴來。
露露和林靜忙著佈置客廳,花籃綵帶大紅「壽」字都是在城裡訂做好了的。青兒和菜兒到廚房裡忙起來。楊起作為露露的男朋友,開了車來,也送來了一個大花籃。大家早已約好,給田稻做六十大壽,但事先瞞著他,因為田稻從來不做生日。田稻今年虛歲六十,一般鄉俗是做虛歲。虛為長壽無限,不能限數。田稻從沒有意識到自己虛有六旬了。
此時,他正在田里割稻。兒女們想讓他有個驚喜,樂一樂,於是張燈結綵,擺壽筵。沒有請外客,全是內親。潮生還請了岳父岳母,可岳母林娟堅決不來,老何也不好一個人來。
他們還在電視台點了歌,在中午時分播放。二叔田麥的電文也同時播出。
家裡好不熱鬧。瓜兒也回來了。
田稻和蘭香他們還在田里忙著收割。
一切就緒,潮生和林靜到田里去請壽星。
「什麼?我的生日?祝壽?」
「爸,您六十大壽,忘了?」林靜討好地笑,「都來了,一切就緒,請您入席哩。」
「哎呀,我都忘了哩。快,收了回去吧!」蘭香說。
「奶奶,爸爸過生日,您回屋去,讓爸給您先叩頭,我們再給他下跪。」林靜拉奶奶。
「他生日?今天?啊,是的,他爹呢?打魚去了?」
潮生對妻子使了個眼色,對田田和劍劍說:「把老太拉回去,叔叔買來了個大蛋糕,還有炮仗哩。」
田田說:「我們要拾稻穗。」
林靜拉過兒子,一抹他頭上的汗,牽起雙手一看,將一把稻穗往地上一摜:「瞧你,小手滿是泥,光著頭,鞋和褲子都糊滿了爛污泥。回屋去!你想當農民呀!」
田稻不高興地一皺眉頭。
「爸,媽,奶奶,回屋去。菜都擺好了哩。」潮生說。
「好哇!難得你們有這分孝心。」他仍然打著稻。
「全來了,大姑也請來了。」潮生說。
「那好極了。除了你大姑姑,其餘的人都給我到田頭來請我,我才回屋。你們不是要講孝心嗎?我索性大一回,擺擺壽星架子。你們先沒有跟我打招呼嘛。」
潮生夫婦倆面面相覷。
「你爸今天怎麼啦?狗坐轎,不受抬?」林靜悄悄說。
「那沒法子,誰叫他是爹。」
兩人回屋,把人請來。
田稻卻從別人田里收來了十來把割稻的鐮刀,擺在田塍上。
潮生、林靜、林清、菜兒、露露、江泊、青兒走過來,請壽星。
露露站在田塍上,禮儀小姐似的:「舅舅舅媽,生日快樂,祝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請!」
眾人哈哈大笑。
「你們來得好啊!可不是我請來的!」
女婿江泊說:「爹,中午電視上還有節目哩。」電視台五分鐘的節目是他出錢點播的。魚鱉大宴他也是大股。他是大款爺。
「什麼節目?我給你們先來個節目。今天是最後一次收割了,你們先幫我把這兩畝稻割完,否則,我是不回屋的。」
「爸,你這是何必?」
「何必?我本想跟你媽花三天時間慢慢干的,你們全來了,田家子孫,就一起向這田告別吧!從你爺爺爬上這銅錢沙,開墾了這塊地,六十年了。賣呀買呀,打官司呀,分呀合呀,合呀分呀,你爸同這塊田同生同死,滾了幾十年,要離開她了!」
菜兒拿起鐮刀,脫了鞋襪,下了田。她理解哥哥的話,她也是在這塊田里爬大的。
林清也下了田。
「真干呀,我的媽!」露露叫道。
「你跟這田有關係,就下來。你血管裡沒有姓田的血,走遠點。」
「舅舅,你客氣點嘛。」露露拿起鐮刀,脫了鞋,把裙子紮了扎:「幹就幹。」她畢竟在鄉下長到十來歲。
楊起跟潮生說:「哥,我去叫幾個民工來。」
「去吧,快點。」潮生無可奈何下了田。
江泊也只好把移動電話放到田埂上,下田割稻。
林靜站在田塍上。她有生以來從沒下過田,連鐮刀也不會拿,今天算倒霉了。這老頭發什麼神經病,整人?
「林靜,你就別下來啦!回屋去取箱飲料來吧!」潮生說。
「下田吧!飲料我去拿。田家的媳婦能不沾這塊田?」田稻不客氣,將一把鐮刀塞給她。
「你有毛病,靜靜不會。」蘭香說。
「到田里站一站也是那意思。」田稻說。
「哥們姐們,今天我發補助,一人一百元。」江泊說。
「舅舅懷舊,當隊長哩。」露露挖苦道。
不到半小時,田里一塌糊塗。靜靜居然不脫鞋下田,連鞋陷進泥裡。潮生把她拔出來。
楊光開來一輛小貨車,十多個農民工從車上跳下來。
「每人五十元,給我收完。」他命令道,「現付。」
是楊起打電話給楊光,讓他立刻從工地上抽十多個民工來。
農民工紛紛下田搶著幹。田稻無法阻攔了。
田稻回屋,把飲料香煙搬到田頭,發給農民工。
「你們回去吧,我今日搞強迫勞動。」
月亮升起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收光了稻子的田里,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天,還是從前的天,星星也還是那些星星,山,還是那山,江水依舊,濤聲依舊。地變了,人老了,稻子割了,再也不種了。他還活著,幹些什麼呢?心裡就像這塊刈光了稻的田,空蕩蕩,留下一片稻茬兒。他隱約聽到母親呼喚他的聲音:
「阿稻——」
這聲音在小小的一片曠野裡傳遠。是過去,很遠,是現在,很近。「阿———稻——」像叫魂。
下午四點,兩輛車開回城裡,進了林家老宅,停在院子裡。車門裡鑽出六個狼狽不堪的老少:衣冠不整,渾身污泥,疲憊不堪。
老何見了哈哈笑:「嘿,怎麼這樣?殘兵敗將似的,不是去赴爺爺的壽筵嗎,吃什麼好的?」
「吃泥巴,好玩極啦!我學割稻子哩。」田田興致未減。
林娟心疼地一把拉過田田:「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收稻子唄。」林清笑。
「進行傳統教育嘛。」露露說。
「什麼?你騙她們去?」林娟指著潮生斥道,「說是祝壽,原來是收稻子。」
「簡直是勞改一天。我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快給我拿十張創口貼來。我快要倒下了。」林靜坐到石凳上,走不動了。
「媽和姨最差勁,陷進泥裡要爸拔哩。」
「你少作樂,快給媽拿拖鞋,洗澡。」潮生喝兒子,自己去了浴室。
林娟過來,一看女兒的腳手,細皮嫩肉上處處傷痕,腿上的泥污也沒洗淨,生氣地說:「老不識抬舉的。你呀,自找苦吃。我說不去,你偏去盡什麼孝心。人家不領情吧,設法子整你,找心理平衡。他的孫子他不肉痛,我的女兒我肉痛。」
「你別這麼說,幫老人幹點事,應該,收了新稻,我們不也吃一份麼。孩子嘛,幹點農活長見識。你這話,潮生聽了不吭聲,露露媽聽了會見忌的。」老何小聲說。
「見什麼忌,啊?」林娟反而放開了喉嚨,「我女兒不是種田的命。鄉巴佬,逞什麼公公威風。他要找個種田的媳婦不難呀,鄉下多的是。當初我就說,跟鄉下人結親——哼!請進來一個,擠出去一個。」
「姐,你這是什麼話?」林清生氣地阻止。
「都是你,下鄉十年沒受夠。」
「我爸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模範哩。老漢不減當年勇,今天表現不賴。」露露訕笑父親。
「你也是貧下中農生的,沒人家那麼高貴。」菜兒忍不住了,拿女兒指桑「說」槐。
「媽,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嘛,見什麼忌的。當初,要不是你把我爸拉下水,回城,我爸也不會打單身的。」露露玩世不恭。
「露露!」林清吼道。
「你吼什麼?她說的不是真的?」林娟火上澆油。
潮生在浴室裡也聽到了,端著一盆水出來,往地下一潑,說:「不就割了點稻子嗎?破點皮,小題大作。什麼了不起的。」
「-,你逞什麼威風!這是林家的院子,又不是田家的屋場。你芝麻大的點官,擺什麼主子臉孔!」
「姓田的不是沒地方!」菜兒接上了,「這房子也不是你一人的。」
潮生憋了多年的氣終於找到了發洩孔:「走,我走!」他拉過兒子,「你走不走?」他問妻子。
「我走到哪兒去?」
「跟我回去!」他在場部機關宿舍有一套很寬敞的住房,只是放假時,林靜才帶著兒子住兩天。那是純屬於他的家。
「我不去!」林靜說。
「你不去我不拉你,我跟兒子去。」他拉了兒子去開車門。
「我明天要上學。」
「我送你!」
「潮生!」林清過去奪下了車鑰匙。
當晚,林家老宅沒有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