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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文 / 楚良

    田稻帶著幾分悶醉,幽靈似的在屋後田野裡轉。白天在黃心廟的那點好情緒又沒了。他回到了這塊熟悉的土地上,又似乎回到了他當社長的年代。

    他的一生墨一樣潑在這塊土地上,生死相依啊!

    擁有了土地的農民,剛剛理順了自耕自種自收的犁耙,踴躍地向國家交公糧,斗滿倉盈過上順心的日子,巴望著日益富裕起來。勤勞的人們在田里灑著汗水,懶惰的人則謀思著把共產黨無償分給他的土地變成不用力氣耕種就可以換成錢的把戲。窮富的差異在短短的兩年之內在原來都是窮人的人群中初露端倪了。世上永遠都存在著不想種田而想利用田發財過舒服日子的人。

    互助組互助了一年多,希望得到幫助的人比熱心助人的人多。這是一個永遠難以平衡的現實。勤勞是人的品質,懶惰卻是人的天性。天性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品質卻靠修身而得。也許是為了教化民眾,為了改造人的天性,有些智者想出了一些辦法。從中國的桃花源和大同世界到歐文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以及烏托邦的實踐,由列寧、斯大林的集體農莊到毛澤東的合作化人民公社運動,這都是人類文明的偉大暢想和具體實踐,希望把人的天性的弱點埋葬在土地下面,讓人的優秀品質在土地上繁殖,把土地與人的依存關係割開,通過移植來改變情的基因。殊不知,這樣的結果是適得其反,恰好為惰性營造了一張溫床。

    中國人把蘇聯老大哥的集體農莊移植過來,不叫集體農莊而叫「社」。蘇聯人以勝利者的姿態向當時還十分貧窮的中國人傾銷他們的花布和大擺裙,向不穿花布的中國男人和裹得嚴嚴實實的中國女人挑戰,同時也向中國傾銷他們的思想和經營土地的方式,大大地衝擊了中國數千年的傳統。初級社取消了,進入高級社。人入了「社」,田也入了「社」,耕牛農具也入了「社」,「社」成了大家,這個「大家」無論姓田還是姓楊,一齊都姓「社」。農民成了真正的種田人,而不是田的主人了。主任是田稻。他的全稱是「銅錢沙農業生產合作社社主任」,簡稱「社長」,也就是中國人慣稱的「一家之長」,帶有中國色彩。他成為銅錢沙這塊土地的主宰者。他父親夢寐以求的事,很快在他手中變成現實,只是土地和一切不歸他私人所有。不是他自己的,是社的,是公家的,包括他人也是公家的。只有在家裡的時候,他才屬於妻子和兒子,才是丈夫和父親。「社」的生活方式幾乎佔領了一切陣地,私有的天地大抵只剩下床那麼大了。

    田稻的社長當得很好,他一心為公,一心為這方土地,為這方百姓。

    田稻掌握了這塊土地,就要改變她像丈夫改變妻子一樣,不僅要使她成為自己的妻子,而且還要讓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他愛她,力圖使她成為自己。女人如果愛一個男人,她會甘心奉獻一切,從而吞下一個男人。

    世界上,被消滅的是男人,征服者是女人。她們只讓男人保留了一個虛有的姓氏,只有女人才是人類的本源。男人只不過是一粒種子而已,女人則是永恆的土地。一塊田,今年可以種芝麻,你叫她芝麻田;明年種了黃豆,則叫黃豆田;後年種上高粱,又叫高粱地了。莊稼種了又割了,留下的只是種子,田則是永恆不動的。她孕育生產著一個個不同形態的生命個體。收穫過後田依然是田。

    田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只不過是最小最小的地名。

    剛剛頒發給農民的土地證書,戶主和田名座向畝數的墨跡清新,豆腐塊大的方印依然鮮紅,白紙還只有一兩個疊折的痕跡,比起那舊朝代的地契來,芳香得多。那些被土改烈火焚燒的地契,發黃,發脆,有的甚至已保留了幾百年。土地只有買賣過戶時才換契約,朝代,帝王的更換也不曾更換她,她是屬於家族的。雖然黃巢和後來的天王洪秀全提倡過均田,但因未均成,他就完蛋了。只有共產黨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到了別人幾千年也做不到的事。

    土地作為私產的標誌是她的名稱,也就是田名。一個人被生出來,就得給他(她)命名,藉以區別他人。一塊地被開墾抑或是未被開墾也有她的名字。人名是人類開化之初就有了的,地名幾乎與人名同時起源。人死了,他的名字隨他而去,除了那些英傑帝王和文人才子之外,絕大多數是留不下來的。地卻不死,永遠流傳,即使地名更來改去,依然是她,天塌地陷畢竟不常有。

    田稻連自己也沒有想到過,要消滅那些困的名字,如他家的「長丘」、「金八擔」和「大三畝」,還有楊家的「彎巴子」和「邊丘」、「鱔魚-」,以及各家各戶的「南-子」、「北大丘」、「斛桶田」、「楊家號」,甚至「鹽-丘」、「陳家號子」。那是陳耀武的田。這些田名就跟村裡的人名一樣,種田人都叫得出。在銅錢沙,這些田名年齡都不大,不像田家畈的田,有幾百年的歷史,傳了數代人。

    土地集體化,農民一塊勞作,再也不分張家的田,李家的地。為了耕作的方便,還毀了舊的田界。曾幾何時,人們為了田界而爭鬥,視她為命。誰說那不是生命線呢?

    「社」輕而易舉地把這幾千年來的界線打破了。社員們在社長的帶領下,改天換地,把小塊四合併成大塊,重新築界。新的田塍沒有了舊的「界」的含意,它再也不是財產的界定,土地證成瞭解手紙,擦屁股也只能用一次。幾千年的「界」的概念隨之消逝。新築的田塍只具有路與蓄水壩的功用了。田稻在毀掉他父親築起的田界時,手不曾顫抖。當然,他想到很多,他和田麥就是在這幾條界上爬大的。聽母親講過,他第一次學步就是在「長丘」的田界上。尺寬的田埂,被父親用泥抹得精光,新泥剛干,小草芽兒就從泥裡鑽出來,像父親臉上的胡茬茬一樣,紮著他光光嫩嫩的小腳,癢癢地像是在搔他的腳板。他直笑,咿咿呀呀的,張開雙手,邁開步,從母親懷裡出發,大膽地走向另一端的父親。稻田里剛剛種上新秧,田埂兩邊的清水如鏡一般明澈,藍天白雲在水中,水邊的泥衣上有田螺爬過的彎彎曲曲的印痕,他一絲不掛的小身影,倒映在田界的兩邊。他搖搖晃晃。一步一步,終於走完了有十多丈遠的那條田界。田界上留下了他稚嫩的一串腳印。娘說,他比阿麥早一個月會走路。阿麥是在屋子裡穿著鞋學會走的路。娘說,走得早的人終生辛苦。母親的這句話應驗了。他在那條田界上走了二十多年,直到把它毀掉。

    他主持種田的時代,走的是集體的路。

    除了保留了「銅錢沙」這個大地名,其餘的田名隨界一道消失。他給集體的大田編了號,重新造了田畝冊。田畝冊跟戶口冊一樣,是社的財產登記:「一號橫丘」四點五畝,「二號直丘」五點三畝,有如「張三,男,三十五歲」。社員有花名冊,土地有田畝冊,這是兩本最根本的賬冊。由這兩本賬冊而派生出來的「工分冊」便是時代革命舉世獨有的創舉。它冊定了幾億中國農民整整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種田被叫做「做工分」、「掙工分」,人們靠工分吃飯,靠工分生活。男人十分,女人八分,弱男人九分八分,等同女人,弱女人六分五分。張三很棒,一年掙五百工分,他就可以娶到一個好女人,靠工分養活家小。能掙大工分的女人,自然也頭高頸昂。農民的身價再也不是以擁有多少土地而是以能掙多少工分來決定了。

    歷史的進程,把農民從土地這張皮上剝下來,貼到了工分榜上。勤勞的中國農民從若干個世紀爭得一片自己的土地的苦難中解放出來了,去掙那工分冊上筆寫的符號。整整三十年,人們才醒悟過來,廢除了它,從貧瘠的泥沼裡走出來。

    但誰都不得不承認這段歷史。獨特的不再重複的中國史。

    農民們(指純粹田間勞作的社員)再也無須為種田而操心勞神了。早起不看天,晚歸不看地,巴望日頭落,一天畫個圈,只管工分冊上有,不管地裡無,出工有人派,收工沒人管。種啥是隊長的事,收了歸大倉。種田人聽隊長的,隊長聽社長的,社長聽區長的,區長聽縣長的,一級一級聽上去。那些不曾種田的人也成了田的指揮。

    田稻是一社之長,是銅錢沙的頭腦,掌管了干畝良田。他終日為田操勞,睡在床頭,想著田頭,常常半夜起來看天色,看潮水,看莊稼。上面要公糧,要餘糧,十萬八萬派下來,非得完成,還要早交多交,奪得一面錦旗。銅錢沙人是種田漢子,要面子。下面有五百張嘴要吃,肚子是勒不住的,糧食得從土裡刨出來。全村男女勞力兩百多雙手,吃了飯,幹什麼?他們站在那裡聽從指派:強壯者幹什麼,體弱者也不能閒,誰都得去掙工分。即使是個人影子,也得到地裡去晃晃,否則,他就沒有了工分,也就沒法生活。生老病殘,他都得想到,連女人懷上了孩子他也得知道。栽種收割,除草施肥,抗旱排澇,防蟲治蟲,芝麻割了種綠豆,綠豆摘了撒養麥,稻田翻了種油菜,棉梗拔了種小麥。銅錢沙是他的一本作業簿,每天一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等他出題,等他解答,等他批閱,等他向上級報告。田稻畢竟讀過幾天書,能寫會畫,比他爹能幹。他口袋裡一個小本兒一支鋼筆須臾不離,千畝田,數百人,在他心中、手中盤弄得井井有條。他是一個好社長。

    那一年的清明節,田稻總算抽出了一點空,帶著全家來到屋後祖父母和父親的墳前。菜兒蘭香給死人燒香化紙,田稻用鐮修理墳頭的野草。他是黨員幹部,燒香叩頭怕人看見。他用鍬培著土,把一個老鼠洞塞了,又抓了一把青草,把兩塊墓碑通身擦了一番。祖父和父親的名字明晰起來。

    豆女牽來不到四歲的潮生。潮生拿著一把小鏟子,在墳邊挖洞。他挖一個小洞,就叫一聲:「奶奶,種!」豆女就依了孫子,從衣袋裡掏出兩三粒豆籽,種下。孫子沿著墳挖,她沿著墳種。

    奶奶和孫子種下了數十粒豆。

    豆女對著墳說:「阿稻他爹,孫子給你種豆啦!這不是『社』的豆,是我們家的豆,你看著吧!社裡的豆不好吃,你還是吃自家的。」

    蘭香小聲對菜兒說:「娘又說鬼話了。」

    「你才說鬼話,你們全部在做鬼事。」她聽到了,抗議道。

    菜兒笑笑說:「娘,沒說你。」

    豆女說:「你們成天做鬼事,說鬼話,怕我不知道嗎?跟著你哥鬼搞。」

    蘭香說:「我們沒鬼搞呀!」

    豆女說:「你們把種田說成做工分,不是鬼話麼?做了一天,收回什麼?到牆上貼的紙上去畫一個記號,幹什麼?」

    菜兒說:「那叫工分!」

    豆女說:「工分,能吃能喝?幹活男一隊女一群的,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鬼混。」

    蘭香說:「娘,那是社,是集體勞動。」

    豆女說:「社,鬼才興社。社是好玩,唱社戲,放社火。」

    田稻說:「莫跟娘說這些。你們回去吧!」

    田稻慢慢地摸透了母親的習氣。從父親死後,母親的思想就停止了。她拒絕一切變化著的現實。她在那裡自我完善父親生前的那些想法。

    豆女偶爾也參加隊裡的勞動。她當年還只是四十多歲的婦女,照正常情況,她下田能掙七分工哩。但她不正常,她算不算社員,從來沒人研究過。豆女的名字在人口冊上有,在工分冊上無,雖然她天天在這塊土地上勞動著。自從把人和土地區分開來,農民本該從田頭獲得行為的自由,然而,適得其反的是,農民在失去了個人對土地的支配權之後,也失去了個人行為的自由。個人無法安排農活的同時也無法安排自身了。豆女一生沒有人工分冊,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參加集體勞動時,她心裡有一個十分嚴格的原則界線。田稻發現了母親的奧秘:

    她只在曾屬於她家的那十畝地的界線內幹活,而且幹得非常認真,非常賣力。那是她和田土根開墾的處女地。大田平整後,田界毀了,她卻能精確地分辨出來,過了界,她就不幹了。那不到她的田。生產方式的變更,把所有的農民推出了界,而豆女卻堅定不移地站在她的界內。有一次種秧,數十人下到田里,豆女怦然以一個農家主婦的身份感激大家,自己也帶頭下田。插了一陣,她回家去,做了一大甑米飯,煮了一大盆南瓜,挑到田頭,硬逼著社員們吃。蘭香和田稻哭笑不得。家裡十天的口糧讓她一甑蒸完了。人們笑哈哈白吃了一頓,隊長要給豆女記工分,田稻堅決拒絕了。

    豆女沒有進社,她瘋了。她把自家屋後的兩分菜地種得跟繡花一樣,四季常青。

    豆女守著心中的十畝田和丈夫公婆的墳。

    田稻修理好墳頭,把兒子拉到碑前,叫他跪下磕頭。潮生不肯,卻挺起肚子,張開胯,把尿撒在了墓碑上。田稻氣極,狠狠地在兒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日煞的,這是你祖宗。」

    潮生沒哭,反而笑:「這是石頭,祖宗是石頭嗎?」

    「祖宗埋在石頭底下。底下埋的是我爹,旁邊是我爹的爹,這就叫祖宗。」

    「祖宗是要埋的,爹也是要埋的。爹,我也要埋你嗎?埋下去了做祖宗?」

    「放你娘的屁。老子還沒死哩!」

    田稻要打,蘭香抱住兒子,笑。

    至今,田稻也記得這事。兒子要埋他,埋到哪裡去?

    連埋在地下的骨頭也要挖起來了啊!

    阿麥又要回來了,他會怎麼說?

    田麥這次回來,不為修廟,不為修路,不為開工廠,而是來買地。他將要花比他們的父親當年高上萬倍的價來買他父親開墾的這塊地,買下埋著他們的祖父母和父親的這塊地。

    田麥離開故鄉三十多年才回來。

    落葉歸根,人老思鄉。中國人的骨髓裡就帶有鄉土觀念的染色體。

    人,均有兩極之地,生地和墓地。在飛機上出生和在海輪上出生的人現代才有。把骨灰撒向大地海洋是近代才興的。在古代,人們尤為看重這兩地的建設。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國的皇陵,耶穌和穆罕默德的耶路撒冷和麥加聖城,孔子的曲阜和毛澤東的韶山沖,蔣介石的溪口,魯迅的紹興。人,青年時代應該走出故土,凡是先哲至聖,都不是在本鄉本土成仙得道的,莫不是成功了,榮歸故里,衣錦還鄉。行不了天下者,何言福及故里。一個人在故土上是很難成名有所作為的,因為瞭解你的人太多,你沒有神秘可言。除了作惡,你難得神氣起來。

    田稻和父親可謂為銅錢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他們說到底也只不過有耕種她的權利,而擺弄不了她。林老爺註冊沒有問過他們;日本人佔領驅走了他們;解放了,人民政府分發給他們;合作化他們又乖乖地交出來給了「集體」;改革了,又還給他們;開發了,國家征去,租賣給投資商,他們連同他們祖宗的墳也得搬走。田土根和田稻父子是銅錢沙的主人嗎?不,他們仍然是土地的奴僕。

    田麥十二歲就離開了銅錢沙。他從一個放牛娃變成學徒,從學徒變管家,從管家變女婿,然後自立門戶,在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澳洲買地開工廠,三十多年沒回銅錢沙。他所擁有的田氏土地比父親渴望的十畝地不知多了多少倍。他帶走了那買地的錢,把地買到外國去了,但他還要回來買。潮生向叔叔通了信,近水山莊度假村希望叔叔買下來。中秋節時,他就要回來。

    老人總愛做童年的夢。田麥住在豪華的別墅裡,夢見的總是銅錢沙,總是故鄉、故土、故人、故事,魂系故里。自從得知了故鄉的信息,他就渴望回鄉看看。

    人在彌留之際,思維多半停留在故鄉少年時代似夢非夢的境地,盼望再生,重走一遍。所以,發跡的人,晚年都想在他的出生地留下一點紀念,至少希望葉落歸根,埋在故土。

    墳,是人不甘心死亡又無可奈何的標誌。

    田麥第一次回鄉,正趕上回潮生迎娶林家小姐林靜。這是田林兩家的第三次結親。田菜嫁給林清那會是「文革」期間,港台關係是敵我關係,誰也不敢張揚。這回不同了,田林兩家在城裡辦的婚宴場面大,氣派大,田麥給田潮生的賀金可以買一輛小轎車,林老爺給曾孫女的嫁資更是可觀。姑奶奶林佩玉也從日本回來了,還請他們婚後去日本旅行。賀婚的人如流水行雲一般。這樁婚事簡直成了統一戰線、鄰邦友好的一次盛會。從城裡到鄉下,熱鬧非凡。

    婚宴之後,田麥回到了銅錢沙。正是清明時節,祭祖是他此行的主要內容。

    田麥祭祖是經過一番準備的,一切都按照舊時的習俗。田麥沒有經歷過大陸三十多年的革命,他有錢了,大港商啊!是大陸正吸引的主要對象。只要他高興,隨他去吧!只要他高興,撒下一把鈔票,銅錢沙就肥起來。

    公路旁停了十幾輛小轎車、麵包車。除了田家人以外,林家人也都一起來了,包括林佩玉和她的兒子田中先生。林佩玉是來祭恩兄,也是來看豆女的。如果沒有他夫妻二人搭救,她早葬身魚腹了。她要再看一看她身遭劫難的土地。相去四十年,銅錢沙已經讓她無法辨認了。這裡是一派春光,艷陽照著一片金黃的油菜花,一幢幢小洋樓取代了舊時的三角形茅舍。那黑昏的海塗,洶湧的潮水,陰森、恐怖的蘆葦林,孤雁悲鳴長夜的淒愴,已相去久遠久遠,留在另一個世界。只有墳上的一叢蘆葦,那枯萎的蘆葉,那飄去蘆花剩下的穗纓,如招魂幡在春風中展動,可以勾想陳年的記憶外,一切都變得陌生。新生的幾株蘆葦,在枯枝敗葉中亭亭玉立。田稻從不割去它,從田土根為父母築了一座新墳,墳上長出一叢蘆葦後,就一直沒有動過它。保留它有如保留父親。蘆葦枯了榮,榮了枯,年年旺盛,連綿不絕。

    豆女在墳旁種豆。田麥和太太回來後在城裡的大賓館裡住了兩天,田稻和蘭香到賓館裡同弟弟弟媳見了面。豆女堅決不去城裡。她怎麼也不相信阿麥回來了。她堅定不移地說人們是在騙她。如果阿麥回來,該來看她,為什麼住在城裡,反要母親去見他呢?

    田麥真的回來了,林小姐也回來了。誰也沒有打亂豆女的日常生活。她們在墳頭相見。

    「豆姐呀!你還在人世啊!」林佩玉拉著豆女,老淚縱橫,「我是佩玉。」

    「你是林小姐?不是,她去了日本。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你是——」

    「豆姐,我回來了,老了,你不也老了麼?土根哥死了快三十年了吧!阿稻也老了,阿麥也老了呀!」

    「老了,死了。本田那該千刀萬剮的老了死了不?」

    「他早死了。」

    「你真是林家大小姐?」

    蘭香說:「娘,她真是,來祭爹,來看你的。」

    「你們不是土匪?坐汽車來的?」她用鏟子指著那些陪同來的人。

    「娘,您又瞎說了。哪來的土匪,光天化日的,這都是城裡的客人。」田稻難為情地責怪娘。

    「搶人搶地的都是土匪。林小姐是用一條小船裝來的,像豬一樣捆著,是你爹用船送她回去的。後來,她爹就買下了銅錢沙。」

    「豆姐,那是快五十年的事了啊!」

    「土根把你送回去,你沒用小汽車送他回來。你們又來買地哪?那十畝地你爹賣給了土根,寫過約的,錢是阿麥帶去還清的。」

    「娘,別胡說了。」田稻阻止。

    田麥跪在豆女面前:「娘,我回來了。那買地的錢——我——我給了我的師父。」他向父親的墳叩了三個頭,老淚縱橫:「爹,我買了很多地,我還要買。」

    田稻也感到詫異了。這個幾十年縈繞在心頭緘口不言的話題,這個已經快要淡忘的問題,這個在當年關係到田家前途命運的大問題,這個在土改複查「四清」「文革」中反覆被下塘楊家人提出疑問而無法查證的重大問題,今日被瘋婆豆女和田麥一語道破。要是在當年,田土根就不是村長田土根,他會是中農田土根,而不是雇農,田稻也當不了兵,田家會因為這十畝地帶來許多說不清的災難。

    當年,田土根把二百二十塊大洋交給兒子田麥,連大兒子田稻也沒有告訴過,只有豆女知道。這事是委派田麥去辦的。他相信田麥精明,識字斷文,在城裡深得老爺的愛護。父親讓他把那十畝地欠債的字據拿回來。林老爺早就允諾過的,三十塊大洋一畝,十畝三百大洋,當時付了八十塊。日本人走後,風調雨順,田土根積蓄了三年,買回十畝地的願望終於要變成現實了。他把買地的錢給了兒子田麥。也就在這個時節,解放軍打過長江佔領了南京,林家要逃遷香港了。林老爺希望田麥跟林家去香港。田麥跟林家少爺小姐們平時相處很好,大少爺的女兒風子還悄悄地跟田麥相好。田麥暗暗渴望成為林家的女婿。多年來,他不斷努力,尤其是拜了林家藥鋪的胡師傅做徒弟之後,對師父敬如生父。胡師傅家傳有一劑消炎治創傷的特效藥方:林氏消炎生肌散。林老爺買下了特製的專利,冠以林家姓氏成為中外暢銷的名藥。胡師傅寧可賣身也不賣祖傳秘方。他受雇於林家二十餘年,林氏藥鋪因制消炎生肌散而發了大財。但胡師傅老夫婦倆無兒無女,只有溫飽度日。林老爺請胡氏夫婦同去香港,胡師傅一口拒絕。他無嗣,不願她屍他鄉。田麥跟師父學藝四年,師父視他如子,但仍沒把最後一道配製的奧秘教給他。田麥決意跟林家走時,來向師父辭行,並且告訴師父,他愛上了鳳子,不得不跟鳳子去。鳳子娘是個窮苦人出身的丫環,十三歲進林家,因長得漂亮,做了林大少奶奶的貼身丫環。十七歲那年,林成家因她懷上了他的孩子,不得不收她為妾。收房後,鳳子娘一直受大少奶奶的氣,日子也過得不好,終因憂鬱成疾,不到三十就死了。鳳子娘生前跟胡師母很要好,鳳子私下拜了胡師母做乾娘。胡氏夫婦很喜歡鳳子,自然希望田麥娶到鳳子。當田麥講出了這番心裡話,胡師父就不再阻攔他了。師父本想讓田麥留下,收為義子,把秘方授給他,以為奉老。師父流著淚說:「那麼,你就去吧!男兒志在四方。」田麥跪在師父面前,捧出了一袋大洋,含淚說:「師父,您待我恩同父母,我無以奉孝了。這幾個錢是我的積蓄,留給師父度些時光。共產黨要來了,您的手藝仍然有用場的。您曾給新四軍私配過多次傷藥,他們會念舊情的。」師父說:「你爹是佃農,跟新四軍亦有交情,你也可以不走啊。」田麥說:「師父,除了鳳子的原因外,我不想回家種田。我想學做生意人,想有自己的鋪子。」「好啊!阿麥,你是個精明的孩子,去吧!我把秘方給你,你千萬別傳他人,也算師徒一場,讓你有個安身立命之本。這錢我也不要,我和師母不會餓死的。」田麥說:「師父師母,你們不要錢我也不受方子。我若發跡了,一定回來奉養二老。」師父無奈,收了那錢。到了香港後,林老爺得知田麥得了秘方,更加器重他,為此開了一家製藥公司,又註冊了國際專利。不久,林老爺就把孫女鳳子嫁給了田麥。婚後,田麥離開林家,獨立開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年後,他在商界出了名,經營房地產有方,擁有了跨國公司,與林家聯姻聯手,股市幾經沉浮,八十年代終成財團大亨。

    胡氏夫婦早在七十年代死去了,田麥無以為報了。

    田麥當時就明白,那一劑秘方遠比十畝地有價值。解放了,打地主,分田地,聽說了,也見過報刊報道。他知道父親分到的地將比買到的田多,不用花錢的。他天生是個生意人。

    他回到了故土,跪在父親墳頭。當年父親要買的地如今只有三畝是田稻的,叫責任田,也就是最初他父母落下腳來的那塊地。

    母親已經不認識他了。

    「你是阿麥,不是。」豆女拉出他的領帶,「你像日本人!」

    「娘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田稻站到跟前,攙起阿麥:「娘,你仔細瞧瞧,他是阿麥呀!」

    兄弟倆除了一樣的臉型之外,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一個是村長,一個是大商人。

    佩玉看著兄弟倆,想起他倆當年抽筷子的趣事。一根筷子居然使同胞兄弟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命運的人。

    「豆姐,你還記得那天他們兄弟倆抽筷子的事嗎?」

    「你是抽了那只長筷子的阿麥?」

    「娘,我是。」

    「你把這外衣脫了,讓我瞧瞧。」

    田麥把外衣脫掉,把哥哥的外衣套上,果然像阿稻了。

    「你是我的阿麥!土根,阿麥回來了!」

    母子相抱。

    佩玉跟潮生和林靜說:「把奶奶送到日本去治吧,一切費用由我來負擔。送日本最好的精神病院。」

    青兒說:「我陪奶奶去,她離不開我呢。」青兒是潮生的妹妹。

    「屁,是你從小離不開奶奶。想出國玩玩,是不?」露露笑著挖苦表姐。「我陪去才差不多。」

    「你才想出國,想留洋呢!」青兒反唇相譏。

    「奶奶還沒去,你們倆倒爭著去了。我看你們也有毛病,要治。」潮生挖苦道。

    「奶奶沒毛病,你們才有病哩。我去日本?我又沒瘋。日本人才是瘋子,瘋得咬人。好端端的日子他們不過,隔著海,跑過來,搶中國人的地盤,殺人,放火,奸女人。」

    田稻說:「佩玉姑,您的一番好意我們領了。娘這病,幾十年了,也未必能治。我和阿麥也商量過。阿麥還想送娘去美國哩。她是離不開這地方,離不開瓜瓜5200全本的。好在她身體健旺,不妨大事。」

    田麥說:「能治好娘的病,我在所不惜,去哪裡治部行。娘生我一場,我沒盡孝。這些年,苦了哥嫂。爹去,我不能回來披麻帶孝,今日,就讓我跪在墳前,給爹多燒點紙錢吧!要說報恩,林家已對田家不薄了。沒有林家也沒有我的今天。林家兩代姑娘嫁給了田家。」

    露露說:「我媽是田家的,不也嫁給了林家?還了一個哩。」

    菜兒說:「你這張嘴該學會閉一閉,這是在給外公掃墓呀!」

    田麥和太太跪到墳前。

    這次祭掃比當年田土根下葬還要隆重。銅錢沙上從來沒有過如此輝煌、如此風光的祭祀排場。紙花、鮮花鋪滿了地,紙人、紙馬、紙轎、紙船、紙樓、紙汽車堆滿了墳頭,滿是供品、香燭、哀樂,還有當地很多單位派人送的花圈。公路旁,田塍上,擠滿了看客,比前天潮生迎新娘子回來還要熱鬧。

    這一切,死人是看不到的,是給死人做的,給活人看的。

    「田麥回來了!大資本家跟老支書一齊跪在老村長的墳頭哩。」村裡沸沸揚揚。

    「聽說二叔要在銅錢沙蓋工廠哩。」

    田稻並沒有同弟弟跪下。除了父親的屍體被抬回來他跪下哭過,他從來沒有再給誰下過跪。他不信神鬼,他是共產黨的支書。

    田稻望了望娘,娘才是活著的祖宗。弟弟畢竟是那邊過來的人,祭掃是弟弟主持辦的,由不得他。而他是受黨教育的老幹部。

    娘舉起手中的鏟子:「陪你弟弟跪下。共產黨也是父母生的。」

    田稻無可奈何,蹲下了一條腿。豆女用腳踢去,田稻的另一條腿也曲了。他想起父親領他和阿麥拜韋先生的事,不覺尷尬地一笑。蘭香見丈夫跪了,弟媳陪弟弟跪了,也主動陪丈夫跪下。

    新娘子林靜「撲哧」一聲笑出來,怕老人見怪,連忙捂嘴。

    豆女舉起鏟子,朝潮生的膝頭鏟了過來:「你也跪下!」鏟子戳在潮生乾淨的西褲上。

    「跪吧,跪吧!」林靜調侃丈夫。「怕髒了褲子,」她掏出一塊手帕墊在地上,「跪這兒!」

    「你也跪下!」豆女指著林靜。

    「我?」林靜吃了一驚。她沒想到。

    「你是田家的媳婦了。」豆女說。

    「我的媽喲……」她伸出了舌頭,往姑奶奶的背後閃躲。

    佩玉反把她推出來。

    潮生冷不丁地一抱妻子的腿,夫妻二人笑著跪倒了。

    豆女舉著鏟子,一個個鏟過來,菜兒,青兒,菜兒的丈夫林清,一個個笑著跪下了。露露逃也沒逃掉,被外婆揪住,按倒。

    瓜兒不用鏟,早就跪下唸經了。

    墳頭,跪成一排,笑成一團。

    豆女拍掌而笑:「笑,笑,就是孝!」

    大家反而不笑了。

    這就是中國土地上的中國人,拜死人,就是拜天拜地。

    中國人崇尚的是天地。天高不可攀,地則在膝下。

    天地者無形之父母,父母者有形之天地。永恆與短暫並存。

    田麥趴在父親的碑前,十分虔誠地叩頭。他抬起頭時,發現碑座下草叢間掩蓋著一行字。

    他爬過去,用手扒開青草:「孝男田稻,孝孫潮生。」

    他渴望看到還有一行並列的字「田麥……」

    沒有。

    他猛地抱住石碑,哭了:「爹,我回來了,我沒有死。」

    大家都愣住了。這有錢的大老闆怎會抱著一塊石頭如此動情,想笑又忍住了。

    「二舅,您別太激動。」露露連忙扶住舅舅。

    她這代人是無法理解的。這裡沒有他的名字,意味著什麼?

    他抓起一把土,培在碑墓下,再用鑲著寶石的領帶別針戳破自己的指頭,一股殷紅的血流出指端。太太大驚,忙去抓丈夫的手,看見他一臉的神聖,又止住了。

    「這是為什麼呀!二舅!」

    「這裡應該有我!」他蘸著血在石碑上寫道:「孝男田麥,孝孫港生,海生。」

    田稻明白了,說:「當年你走,不知死活,內定叛國,我不敢呀!」

    田麥說:「哥,不怪你。我不會叛國,更不會背棄祖宗。銅錢沙生我養我,我會回來的。」

    一脈相承是中國人的信念,故土是根。

    田稻說:「換一塊碑吧,香港快要回歸了,這碑上該有你和侄兒孫兒的名字,還有我們家的田田。」

    露露說:「二舅,刻上個名字有什麼了不起。你就在銅錢沙上修一條大馬路,把那舊橋拆了修座大的,用你的名字命名,豈不更加輝煌?愛鄉愛土愛國幾行淚幾滴血表白得了嗎?」

    「我會的。但這碑上沒有我不行。」

    掃墓的人群散去。田家人回屋準備宴席。

    田稻陪著田麥向田塍上走去。

    走在闊別了三十多年的故土上,田麥恍若回到了兒提時代。他是在這一道道田塍上爬大的。他的哥哥,跟他同胎生的哥哥走在他的前邊,像兒時一樣,兩個相貌一樣的人兒,老了。可兩人的聲音變了,兩人的身份也不同了,一個是地地道道的莊稼漢,一個是西裝革履的大港商。當年的哥倆呢?無情的時光湮沒了那光屁股渾身泥的原形,爹也早已被黃土掩埋了。時光和黃土啊!將活生生的一切悄悄埋掉,化成歷史,在人腦裡如輕煙縹緲而逝,讓你抓不住。

    田麥夢中千百度,百轉迴腸的銅錢沙安在?除了老母和走在他前邊的哥,那隻狗呢?那頭牛呢?那十畝地在哪裡?祖父母的墳依然,這是惟一沒有變的。

    故土如一部老書,在他腦海中滾瓜爛熟。三十多年過去了,當他再揭開她時,除了書名依舊,內容全改寫了,幾乎是一部讀不懂的天書。能導讀的是他哥。哥一邊走一邊跟他說著他不理解的這書中的新故事:土改分田,合作社田歸公,學大寨,大圍墾,辦農場,知青下鄉,包產分田,社辦企業……哥哥指天說地,一點一滴,什麼年代,什麼地方,如數家珍,弟弟卻像在聽「天方夜譚」。

    田麥瞪大眼睛,努力在地上尋找當年的遺跡,滿眼望去,只有祖父的墳是他惟一能識的物象。他的記憶以那墳頭的一束蘆葦為坐標,開始在這塊陌生的故土上搜索。

    他和哥哥摸魚抓蝦的水窪變成了魚塘,那棵柳樹就是眼前的這棵嗎?當年才一小桶那麼粗,如今卻這般蒼老,樹幹上的皮裂開了,滿是斷椏殘枝,不過,它還活著,又長出了新葉。樹活百年容易,人活百年難哪!他想起阿稻把昌金頂到樹上,孩子們一哄而散,嚇得昌金連尿也拉到褲子裡的事。

    「哥,昌金還好吧?」

    「解放後他坐了五年牢,出來後回到銅錢沙,當了幾年飼養員。後來他偷了隊裡的一條船,跑了,到處漂泊,打魚為生。看在蘭香的分上,我索性放了他一條生路。後幾年,他居然換了大船,捕鰻發大財了。改革開放後,他已有了資本,做起鰻苗生意來,跑上海,跑寧波的。鰻苗跟黃金一樣貴呀。他跟他爹一樣,天生是發財的料。地主的帽子摘了後他回到村裡,捐了一筆錢,修了小學,棄船登岸,承包了農場幾百畝水塘,辦了養殖場,養鱉養龜,養基圍蝦養蟹,火了。你看,村裡最高的房子是他的,四層樓,裝潢得跟四星級賓館一樣,還有豪華轎車。比陳耀武當二地主、開鹽場不知氣派多少倍哩。我真想不透,這地主幾十年後怎麼變得更加猖狂了,把他打死了又活過來。命嗎?」

    「哥,富貴也許在天吧!不要那樣看,一代冤仇二代了,三代四代又合好。兩家又成了親戚嘛。你也不窮呀!我就不說了,潮生更有來頭呀!銅錢沙變得跟城裡一樣。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嘛。」

    兄弟倆走到舊塘堤上。這裡早已看不到江水灘頭了。經幾次圍塗造田,舊塘已廢棄,當年,林老爺出資修的塘堤毀朽得只剩下幾段,像田塍一般,若不是銅錢沙上的老人,是認不出它的痕跡來的。田麥終於辨認出來了:「哥,這是舊塘吧?」

    「是啊!毀得只剩下短短的兩截了。」

    田麥突然驚訝地叫道:「鹹菁子!」他向塘邊一叢野草跑去,跪在地下,用手撫摸著一片剛剛出土不到三寸長的野草,又摘起一棵,捧在手中,激動得流下熱淚。鹹菁子,鹹菁子,這種抗成的野草,常青在他的思鄉夢中。他聞著,兒時的嗅覺記憶復甦了。「鹹菁子,海龍頭呵!」他趴在地上,想找到另一種熟悉的野草海龍頭。

    「真的,這裡還有鹹菁子。」田稻幾乎認為鹹菁子已經在銅錢沙上絕跡了的,「它還沒絕呀!我好多年沒見這種草了。」

    「我們小時候,這塘堤外全是大片大片的鹹菁子呀,秋天,黃花一片,就像今天這油菜花一樣。」

    「是啊!鹹菁子,我什麼時候把它消滅了?」田稻自問。

    「沒有絕呀!瞧,還有海龍頭哩!哥,你看看。」

    兩個人像兒時一樣樂了。

    「我要帶些回去,種在花園裡。這是銅錢沙上的草。」

    「我從來沒拿它當回事,不知不覺把它差點鏟盡割絕。」

    只有久離鄉土的人,才對鄉土上的草木有情啊!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死了,第二年春到又活了,依然綠色芬芳。人呢?假如人生如草,可以重來,誰都會願意拋棄一切榮華富貴,從頭活起,苦難也變得美好起來。

    豆女沒有回到屋裡去,她在地裡尋找著什麼,十分專注。

    她終於發現了什麼,揮動著小鏟,對田稻和田麥呼喚:「阿稻阿麥!過來!過來!」

    兄弟二人小孩似的走到母親身邊。

    豆女用鏟子挖開一塊地皮。

    田麥根據兒時的記憶判斷,這裡是他家過去的菜地。他猜想母親在此埋過什麼東西,要挖出來。

    「埋什麼?種南瓜,她每年都在這裡種一棵南瓜的。」田稻告訴田麥。

    田麥奪母親的鏟子,說:「我來幫你挖吧,娘。」

    「不。」她繼續挖著。

    一個瓦罐從土裡露出來。兄弟倆蹲下去,用手幫助刨。「難道這裡埋過什麼財寶,什麼秘密?」

    豆女捧起瓦罐。罐內塞滿了泥土,別無它物,幾隻土狗(地老虎)的卵蛹,正要化成蟲,還有幾條肥蚯蚓蠕動著,絞成一團,令人噁心。

    「爛了,化了,化成土,化成水。誰都會化成水,化成土,化成灰的。」豆女捧著瓦罐念道。

    「娘,罐裡埋著什麼?」兩人問。

    「你們倆的一個胎衣呀!」

    「啊!」兄弟倆驚詫了。

    「你們倆是一胎生的,也該埋在一起。阿麥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你的魂在這裡。」

    「魂系故土啊!難怪我老做回鄉的夢,原來,是娘守著我的魂。我不會把屍骨拋在異鄉的。」

    豆女捧著瓦罐說:「人都是土裡生出來的,也要回到土中去。」

    是啊,大地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們的業績被寫進了書本,他們的肉體回歸塵埃。

    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更多。

    豆女把瓦罐重新埋進地裡。兄弟倆默默無言。

    母親要告訴他們什麼?

    豆女在新土上種下了豆子。她聽到了潮聲和嬰兒的哭啼聲。

    「土根!回來呀,阿麥回來啦!」豆女喃喃呼喚。

    「娘,我回來了。」

    阿麥又要回來了,墳要遷了,那埋著他們倆胎衣的瓦罐該讓推土機碾碎嗎?

    一鉤殘月,掛在柳樹梢頭,高速公路上的車燈如七月流螢。他恍恍惚惚看到了片片金黃的鹹菁子,茫茫地連著海塗、潮水……魂歸何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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