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能再搞了呀 文 / 曹樹厚
造反派的鬥士們,在林場大禮堂和幾棟樓房的走廊裡,貼滿了大字報,揪斗史枝。萬長青。龔工。
史枝副縣長被揪到林場來批鬥了幾次。史枝是管林業的縣長,所以,縣林業局的造反派,經常把史枝揪去鬥。十萬大山林場揪來斗的幾次,他的愛人莊肅每次都陪著來。她一到林場,首先就找三個造反組織的頭頭,向他們說:「老史是當權派,你們鬥他是應該的,我不敢干涉。但我是他的妻子,如果你們一定要打他,就請你們打我。」
實際上,各單位鬥上一級的當權派,是走過場,所以經莊肅這樣一請求,打史枝的輕重,就屬於輕度一級了。
斗本單位的當權派則不是這樣。萬長青的頸項上掛著10斤重的黑牌子挨鬥,黑牌子上寫著「罪該萬死」四個大字。頭上戴著三尺高的竹篾帽子遊行,竹篾帽子上寫著「當權派萬長青」六個大字。國營十萬大山林場五個生產隊,今天這個隊揪去鬥,明天那個隊揪去鬥,鬥了一次又一次,斗的次數算不清。在場部一次鬥爭萬長青的大會上,黃亮明帶著大家奮勇高呼「打倒三反分子萬長青」的口號。萬長青堅決不承認這個罪名,他舉手高呼毛主席萬歲!抬頭問黃亮明:「你們不要用三反分子來壓俺,俺沒有反對共產黨,沒有反對社會主義,沒有反對毛主席。俺請你們向俺講清楚:斗俺的原因,到底是啥?俺犯的到底是啥罪?」
黃亮明走近萬長青,把萬長青的頭強行按著低下來,且一腳將他踢倒跪在地面上,怒斥說:「你這個當權派好不老實,膽敢質問我們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好大的狗膽,好大的狗膽!你問為啥鬥你?你犯了啥罪?告訴你萬長青:這次運動是斗當權派,誰叫你是當權派?」
萬長青又抬起頭來,問黃亮明:「我是貧雇農出身,我是共產黨員,我會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毛主席嗎?你們是什麼階級觀點?你們將階級鬥爭對像搞錯了。」
黃亮明怒不可遏,命令他的戰鬥員,打死這個死不改悔的當權派。於是你一拳,我一腳,把萬長青打得胸塞氣絕。黃亮明的部下肉胖子,連忙拿來一盆冷水,潑在萬長青的頭臉。胸口上,萬長青才又甦醒過來。黃亮明說:「我問你萬長青:反右傾時,呂好新是貧雇農出身,是共產黨員,他會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毛主席嗎?你為什麼命令我領著反右傾積極分子鬥他。罵他。打他,把他整死了呢?在反右派運動中,你叫我做運動的積極分子。現在,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我也要做運動的積極分子了。你經常教導我: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要我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打倒一切無產階級敵人。我跟你講:今天,你是無產階級的敵人,我要不忘階級鬥爭,我要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我要打倒一切無產階級敵人。根據你教導我的這個理論,我要打倒你這個無產階級的敵人,打倒在地,還要踩上一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這一天,萬長青回到宿室,一頭倒在床鋪上,感慨萬千:這不是重演反右派運動中斗易之初。曹厚樹的做法了嗎?跪是一樣,打是一樣,罵是一樣,斗是一樣。做法完全是一樣,一模一樣。回憶起來,自己過去領導搞的運動,不都是用跪、打。罵。斗的辦法嗎?反右派運動斗的是知識分子,當時像黃亮明這些運動積極分子,在斗易之初。曹厚樹時,他們把知識分子說成是罪名;如今,文化大革命運動,他們把當權派說成是罪名,這是一脈相承的邏輯嘛!
更有一件事情,使萬長青想到了自殺。河北省老家的老婆,過去,就與他吵過一次架,要求離婚,前幾天,老婆向他寫來一封信,說他是人人都要打倒的當權派,說他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這一次,一定要同他離婚,信上寫道:
長青:
……你是湖北省十萬大山林場那個單位的當權派,
一定也像咱們這裡的當權派一樣,被批鬥得臭不可聞。
咱們這裡,連三歲的小兒童,都是一天到晚喊打倒當權
派。當權派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這一次,俺堅
決同你離婚。長青,請你做做好事吧,不要害俺,也不
要害你的兒女。兩個孩子俺都帶走,孩子們不姓你的
萬;俺嫁到哪家,孩子們就姓哪家姓……
這封信好厲害!簡直把萬長青推向了永離人世的邊緣,他忍受著打傷的疼痛,慢慢地從內小問的床鋪上爬起來,扶著牆壁走到外小間,把房門緊緊閂好。他又到內小間,從床鋪底下,拿出捆行李用的麻繩,放在外小間的寫字檯上。最後,他在籐椅上慢慢地坐下,在寫字檯上,用黨章給他的權利,向黨中央寫信。他在信中最後寫道:「這多年,我把大部分的精力和光陰,用在摧殘自己同志的政治運動上,用在自己打倒自己的口號上,我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萬長青寫完他給黨中央的信,堅信自己正在進行的自殺,是在為他的黨做著一件有重大意義的工作:用死諫來提醒同志們,不要再做摧殘自己同志的蠢事,不要讓人家用自己的口號來打倒自己,絕對不能再搞文化大革命。他對文化大革命提出了「不能再搞了呀!」的懇切呼聲,他心裡認為英明的黨中央能聽到他的呼聲。因此,他極為冷靜地做好麻繩圈套,極為安詳地將頭伸進了麻繩圈套。
萬長青書記在寫給黨中央的信中,也體現了人民思定的心願。從反右派到文化大革命,人民通過自身的深切體會,盼望不要再搞運動。歷史前進到1978年,黨中央宣佈不能再搞文化大革命,把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這既合乎黨心,也合乎民心。萬長青書記呀,你對文化大革命提出的「不能再搞了呀」的呼聲,黨中央聽見了。
萬書記在寫給中國共產黨中央的信中,提到了沒有公平對待我。我是全中國千千萬萬技術人員中的一人,我是全國各行各業知識分子中的一名,我們這些知識分子,有事業心,有愛國心,為什麼有的人不知道?我在運動中,也想過自殺,想過好幾次。但終於活了下來,什麼原因?我要感激我的一個好夢,是這個好夢給了我活下來的力量:我作為一名造林的技術人員,夢想在中國造一方人工大森林,這個夢想不成真,一定不死,一定不自殺。在政治運動中,我親眼看見很多人自殺了。你們為什麼要自殺?難道你們沒有夢想嗎?唉,唉,唉。
我還要感激我的愛人辛小化。是她給了我活下來的力量。在反右派運動中,當她的姐姐離開了我,我可能自殺的時刻,她拉著我的手,到東山鄉人民政府,領未了結婚證,給了我甜蜜的愛情。那次我沒有自殺,我真要感激我的妻子辛小化。
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龔場長也受到了無數次的鬥爭,斗的次數也是數不情。不久,黃亮明等人搶走了林場的公章,奪了龔場長的權。他們結合夏青為林場革命委員會主任,他們稱夏青為無產階級的領導幹部,稱龔工為走資派。夏青發號施令,成了國營十萬大山林場的第一把手,她多年夢寐以求的目標,終於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