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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桃園夜哭 文 / 曹樹厚

    化子笑了,化子勝利地笑了。

    我們的新房,是一進兩小間,擺設得富麗堂皇,彩色琳琅。化子佈置新房,當然不會忘記香水,她把香水來個滿房噴灑,你聞,滿房香氣關不住,一陣陣,一陣陣,衝出房外來。

    結婚的晚上,鬧新房的人一散,化子忙忙關上房門,我和她互相擁抱著,狂吻著。我們,新中國的林業女工和新中國的林業技術員,結為終身伴侶,並肩戰鬥在營造人工森林的戰線上,真是美滿!

    化子萬萬沒有想到,在她關上新婚房門的同一時問:黃亮明到女工的宿室裡,對剛剛歡鬧新房回來在一起談笑的女工們說:「辛化子這支香水月季,可惜插在一堆牛糞上。萬書記對我講,這次反右派運動,還要把深藏在深山裡的反對社會主義。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的知識分子,挖一挖,鬥一鬥,哼,曹厚樹也要過一刀。這是階級鬥爭,大家要站穩階級立場。」

    大家沉默不語,只有勇姑大膽問道:「事務長同志,曹厚樹一天到晚埋頭於技術工作,找不出他的麼事反黨言論,反右派能反到他的頭上嗎?」

    黃亮明的目光,逐一掃視每個女工的神情,然後回答勇姑說:「勇姑,你們不相信我說的嗎?那我不講了,你們過幾天看鬥爭會就知道了。曹厚樹雖然沒有言論錯誤,但他破壞社會主義林業建設,損失了100多斤松樹種子,這筆賬一定要算算,誰叫曹厚樹是知識分子呢?再者,勇姑,反右派是階級鬥爭,你的質問不起作用。上面有個指標:每個單位要找出百分之五的右派分子。我們國營十萬大山林場100多人,只有易之初一名,沒有完成指標,誰叫曹厚樹是知識分子呢?」

    在鬥爭我的大會上,說我埋頭鑽研林業技術,是企圖掩飾內心對社會主義。共產黨。毛主席的不滿;說我試驗預防松苗萎倒病,損失了一百多斤松樹種子,是破壞社會主義林業建設。他們說,一粒松樹種子,就是一棵松樹苗;一棵松樹苗,就是一棵大松樹;一斤松樹種子有5萬多粒,l00多斤松樹種子有500多萬粒,即是5陰多萬棵松樹苗;500多萬棵松樹苗,即是500多萬棵大松樹,照此推算,我破壞了500多萬棵大松樹。是真真實實的階級敵人,應該鬥,應該打,甚至應該開除,應該逮捕,應該槍斃。

    好大的帽子啊!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林業技術員,我是一個小小的知識分子,我連想都沒有想過,我要破壞社會主義林業建設,我堅決不承認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我高喊毛主席萬歲!

    用理斗不倒,就用力來鬥。黃亮明幾個人上來,按住我的脖子,強制我跪在地上。不准我抬頭,不准我申辯,不准我喊毛主席萬歲。一個巴掌狠狠地打在我的嘴巴上,一邊打,一邊怒斥說:「你這個反動派,好不老實,還要狡辯!」

    於是乎,你一拳,我一腳,隨便打,隨便罵,根本沒有把被斗者當成人看待。

    陳曉志受不了鬥爭會瘋狂氣氛的刺激,跑出會場外面,嘀嘀咕咕。人們不知道他嘀咕些什麼?把他當成一個神經脆弱的人,說他神經有毛病。

    在鬥爭我的大會上,化子坐在人們的背後,這一切一切的、一切啊,她都全部看見了。她伏在勇姑的肩膀上,哭著說:「天哪,我為麼事要嫁給知識分子呢?今後,我用麼臉見人呢?勇妹妹啊,我不想活了,我去跳水,我去吊頸。」

    水菱花那次和黃亮明相識以後,相處一段時間,不久就結了婚。這個女人喜歡幸災樂禍,喜歡挖苦人家。這幾天,她在工人和家屬中宣傳說:「化子的副隊長當不長了,她的省勞模也靠不住了。要是我呀,就是守空房,伴孤燈,也不要知識分子丈夫。丈夫是不滿社會主義。共產黨和毛主席的階級敵人,妻子能當副隊長,能當省勞模嗎?」

    化子聽到這樣一些挖苦話。諷刺話,下午一下班,就上床去哭,哭聲越來越大,斷斷續續,一直哭到大天亮。我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便對她說:「不要哭,我不害你。起來洗臉吃飯,你吃了飯,我同你去東山鄉人民政府離婚,好嗎?」

    我剛一說到離婚,化子的哭聲就小了。她蓋著的嶄新繡花被子在動,在慢慢地動,化子準備起床了。於是我淚水汪汪,望著穿衣起床的化子說:「要結婚的是你,要離婚的也是你,化子啊,化子啊,你……你……」

    化子要離婚的消息傳開了,傳到了化子的家,傳到了小化的耳朵裡,小化很是氣憤。對媽媽說:「當初,姐苦苦向人家追求時,人家幾番幾次推辭。最後,人家聽了我的話,同她結婚了。既然結了婚,成了夫妻,就應該共患難,同甘苦;夫妻之間,就應該有夫妻的道德。如果一方有困難,遭了難,對方就要離婚,世上還有什麼患難夫妻?夫妻怎麼能白頭到老?既害了自己,害了後代,對社會風氣,也有大害。」

    小化這一番大道理,講得她媽媽也連連點頭稱是。

    媽媽回答小女兒說:「小化子,你說得完全對。人的一生一世很長很長,哪個人都不能保險一生無災無難,沒有一點風風雨雨,要是我和你爸,當年共不得患難,那我早就跟你爸離了,也不會有你們姐妹。小化子,你今夜到林場你姐那兒去睡,用這些道理勸她。小曹是我的好女婿,不能離,不能離呀!」

    她老人家的喉嚨,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小辛來到林場姐姐的宿室,我在外小間見了,小聲對她說:「妹妹,你來得好。今夜,我找工人借宿去。你不要走,同你姐姐睡一夜,勸勸她。」我一說完,用嘴指了指睡在內小問哭的大羊。

    小化進了內小間,又是勸,又是說道理。化子都不反駁,一味只是哭,把小化弄得氣憤不過,將兩條辮子往後一甩,向姐姐說:「姐,媽叫我今夜同你睡,勸勸你。你是勸不好的,我不在你這裡睡了,我回家去睡。跟你講清楚:假使你跟姐夫哥離了婚,我是不答應的。」

    小化出了房門,回頭加大聲音,向化子又說了一遍:「聽見了沒有?假使你跟姐夫哥離了婚,我是不答應的。」

    第二天上午,我見化子既不上班,又不吃飯喝水,我代她向苗圃果園隊正隊長許品章請了幾天病假,讓她好好休息幾天。但幾天下來,她睡在床上,仍然不吃飯,不喝水,總一味地哭。我仰天長歎:「蒼天,蒼天,是我害了化子呢,還是化子害了我?」

    蒼天不語,誰來評說?

    古今中外,有人間喜劇,有人間悲劇,喜劇悲劇,變化莫測啊!我無力違拗時代,便對化子說:「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不害你。起來吃飯,不要把人餓壞了。你吃了飯,我今天真的同你到東山鄉人民政府辦理離婚手續。今天一定離婚。」

    化子從東山鄉人民政府領回了離婚證,她是歡喜?是悲傷?抑或是又歡喜又悲傷?只見她手裡拿著離婚證,一個人在宿室裡,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站也不是。結婚的嶄新大花綢緞被子,顏色猶新;親友們送的結婚禮品,琳琅滿目;兩個鴛鴦枕頭,仍然擺列在一頭;鬧新房的喝彩聲,仍在索繞。養鮮切花的花瓶裡,她化子這次用香水養的幾支蟠桃花,好像就是那次養的幾支蟠桃花。這幾支蟠桃花好像在回答化子那一次的問話:「辛化子,你是我蟠桃花,我是你辛化子,你在愛小曹,我知曉,我知曉。」

    這一切,對化子皆是莫大的諷刺,她氣憤極了,抓起養蟠桃花的花瓶,「砰」的一聲摔碎在窗外。可憐那一瓶養蟠桃花的香水,被濺得滿地皆是,香氣沖天。化子轉過頭來,看看牆上同我不久前結婚的合影,看看剛剛拿回來的離婚證,她向窗子外面問道:「天哪,世人哪,你們責怪我?你們責怪我?」化子問罷,雙手蒙住眼睛,倒在床上大哭。

    就在這天寂靜的深夜,從蟠桃園裡傳出了哭聲。新婚的周勇姑夫妻,熟睡正香。勇姑被越來越大的哭聲驚醒了。她揪醒睡在一頭的魯一琴,說:「蟠桃園裡有人哭呢!」

    魯一琴回答說:「現在深更半夜,蟠桃園裡哪會有人哭?這幾天,是我們聽多了辛化子的哭聲,腦子裡造成了錯覺。」

    勇姑翻身爬起來,一把拉起魯一琴,打開房門到外面去聽。夜風從蟠桃園裡帶來了哭唱:

    「夜半人已靜,

    聽見了銀河流水聲。

    飛去銀河邊,

    向織女哭訴我心情:

    大干社會主義呀,

    兩人相親相愛造桃林。

    他在前頭植挑樹,

    我在後頭培桃根。

    想不到啊!

    頭未白,

    人已分。

    頭未白,

    人已分!」

    蟠桃園很大根深,周勇姑聽出來是她化姐姐的聲音。她的好友辛化子,在這夜半星飛之時,坐在同那人一起栽的蟠桃樹旁,悲傷痛哭。周勇姑夫妻二人,怎能讓化子獨自一人,三更半夜在那野外哭唱?他們夫妻跑進蟠桃園裡,將化子拉回了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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