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哭泣的蘇州夜曲 文 / 貝拉
第九章哭泣的蘇州夜曲
1近5年的留日歲月從我的指縫裡水一般地流過,又到了櫻花飄落的時節了。
5年的時間,對很多人來說,也許可以用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來形容。是啊,當年初遇美子時她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可如今,膝下的兒子已成了一個活潑、淘氣的孩童了,而且最近她又大腹便便,據B超顯示還是個她夢想的女孩呢!自李波試圖對我行不軌之後,我再也沒去過他們的家,也不曾對美子透露,免得她對「咱老公」失望。對於她一次次的盛情邀
請,我總以「忙於寫畢業論文」為借口推辭。
然而,流逝的歲月對我來說卻如同一朝一夕,生活學習情感狀況一成不變,對千野愛戀的情懷不可自拔,與日俱增。
這天下午下著綿綿的雨,恰好沒課。我慵懶地躺在床上,一邊聽南アよオコ(日本著名男歌謠手)的歌,一邊在看川端康成的《雪國》,我非常喜歡開頭這句話:「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喜歡雪國是因為喜歡千野君,千野君的故鄉在北海道,那兒是個真正的雪國。
雪國的靈魂是什麼呢?突然就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張至今還在蘇州家中牆上的13歲的和服照片。
那是在母親去世前的那年初秋。
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母親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小運河,神思淒迷;而她身邊的大床上則平放著一件很長、色彩很繽紛的衣服。
「媽,這是什麼?」我指著床上的衣物,很好奇。
「噢,這是日本的和服。」母親邊說邊收拾起來,「對了,可憶,你個子已經長這麼高了,媽來給你穿一下,看看好不好看?」
說著,母親就去衣櫃裡抱著一個大包裹出來。
「這些都是和服的輔助飾物,來,先把你自己的衣服全部脫了。」
母親替我一一穿上,層層疊疊地包了一圈又一圈,「媽媽,日本女人為什麼要穿這麼複雜的衣服?」
「那是他們民族的服裝,很漂亮的。」
「我怎麼覺得是傳統強加給女性的枷鎖呢?」
「你說什麼?」母親無論如何都不敢想像自己僅有13歲的女兒會說出這麼成熟的話,其實母親是永遠無法理解我們這代人的,更不能相信她的13歲女兒的書包裡放著的是一本本深奧的文學書以及那個小腦袋裡裝著的是一個什麼夢。
「沒什麼啊,你這樣一層又一層把我包裹起來,感到胸口很悶,讓我想起在舊中國婦女在幼齡時就得強迫纏足一樣,一雙發育著的腳要被紗布一層層地包起來呢!說是為了美,這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可憶,媽算是服你了,你這個小精靈怎麼懂得這麼多?」母親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不過,和服確實是一種美麗的傳統服裝。」母親強調說。
「我怎麼不覺得?我看過好多雜誌上穿和服的照片,覺得穿上和服後反而把女性的曲線美遮蓋了,人人腰這麼粗壯,哪有比基尼好看!」
「可憶,美是有層次的,知道嗎?現在你到鏡子前去看看自己美麗嗎?穿上和服之後,你的心情就會變得溫柔起來,你的舉手投足必須優雅才和諧。」
我走到鏡子前看自己,沒有感到美麗,只覺得有點滑稽可笑,因為簡直就是將一塊畫布往身上捆的感覺。你看:整個和服的底色是湖藍色的,上面繪著一朵朵盛開的粉色的櫻花,遠處的背景是一座座連綿的雪峰,我轉換身體的每個角度,發現只有後背看上去真的很美。
「媽媽,後面好看,我在書上看到的照片好像背面都是背著一個包袱,但是你怎麼讓我的背後弄成一個這麼大的蝴蝶結呢?哦,後面看起來真好看,我成了和服天使,好像背後長出了一對羽翼,可以飛起來了。」我擺出一個飛翔的架勢。
「年輕女孩穿和服時後背都打成一個大蝴蝶結的,確實很像天使的翅膀,這樣看起來多活潑可愛。可憶,來,先穿上這雙木屐,媽再給你梳個髮髻,然後給你拍張照片,你呀,現在活脫脫像個日本小藝妓。」
母親難得有這份雅興,我也就順著她的心意,任她擺弄了。
「媽,什麼叫小藝妓?」
「就是載歌載舞、撥弦賣藝的。」
「我才不是呢?我將來要成為高貴的女人。」
母親的梳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叮噹」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照完相,我就一溜煙地跑出了家門,我沿著大新橋巷的小路快步走著,所有沿街的行人都向我投來了注目禮。
「看,日本小姑娘,真漂亮啊!」那些迎面走過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然後轉過身,回頭追隨著我的背影。
「那不是可憶嗎?」人群中有人認出了我,那些頑皮的小孩於是跟著我,好奇地用手來摸我背後的蝴蝶結,「討厭」,我甩脫了他們,氣喘吁吁地往曉江家的方向奔跑。
「曉江,曉江」在一條巷子的深處,我敲響了他家的門,但是,敲了老半天也不見個人影,於是,我只好怏怏地走在運河邊。
「我漂亮嗎?」我把頭映在陽光下清澈如鏡的運河水面,我不敢相信自己成了一個日本動畫片中的花仙子,我把手伸到背後的蝴蝶結上,然後就做出飛翔的姿勢狂奔起來,我幻覺自己真的飛翔了起來,「看啊,看,我是和服天使,我飛起來了……
回到家時,我臉上紅撲撲的,但身上已經汗流浹背了,母親小心翼翼地替我褪去層層和服,就在那一刻,我褪下和服的那一刻,我有一種極其強烈的衝動,就是要寫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和服的童話故事。
幾天以後,我的作文《和服天使》被學校推薦到參加「華東六省一市初中生作文競賽」
,並且獲得了一等獎。
當我脫下和服、洗完澡出來,我發現母親一個人孤獨落寞地依窗而立,而和服已經完好地被疊得整整齊齊地放進了櫥櫃裡。
「媽,你在幹嘛?」
「我在聽著外邊車來人往的喧鬧聲,很像在日本時的感覺。」今天回想起母親當時的神情,是帶著深重的失落感在回憶著什麼的。
是的,她當時看到穿在我身上的她的那件和服,一定在回憶多年前她在東京的榻榻米舊宅和那些逝去的關於那件和服的某些回憶……她曾告訴過我在日本最難忘的,是在夢中都能傾聽到窗外神田川溪水湍湍流過岩石的迷人的聲音……
當時不知道什麼叫做神田川,也不知道母親一直在哼唱的那首歌就是在日本家喻戶曉的《神田川》。
來到日本的第二年開始,為了母親夢中的那條神田川,我不知多少次一個人到御茶水站去觀望它。它是一條全長約25公里的小河,由西向東流經東京都中心地區。在「Яヵьユ堂」(NIKORAI-DOU)與湯島聖堂之間———由於河上的拱形橋造型很優美又在兩座聖堂之間,得名「聖橋」。
特別令我難忘的是去年一個冬天的晚上,東京難得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結束了夜自修後,我走出了立教大學的教室,沿著西池袋街往東池袋方向的家走去……繞過北池袋的一條小路時,突然我被一陣如此久違了又如此熟悉的歌聲打動了———那是從一家閃著迷幻霓虹燈的小P酒吧裡傳來的,我不由地停下了腳步,側身聆聽。那是什麼樂曲,懷舊得讓人不忍離去……雪飄在我的長髮上,冷風吹開了我的大衣,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就在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母親穿著那件湖藍色的和服就站在我的面前凝望著我。霎時,我的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我朝著寂靜的小路深處奔去,再也抑制不住的淚像雨水一樣流滿了我的臉龐……
第二天,我在學校裡找到了一位校園歌手田中道彥,我哼著這首伴隨我長大歌謠,問他歌的名字,他告訴我說就叫《神田川》,在日本也是相當有名的。
從這天開始,我固執地相信母親當年在日本的時候,一定有過什麼藏在心中無法言喻的秘密,這個秘密不僅與那條神田川的河流有關,更與這首《神田川》的歌有關。
後來夜闌人靜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拿出我買的珍藏版的南アよオコ的CD,聽他如泣如訴地唱了起來:やスギゾパよ忘ホギろウヘ赤ゆ手拭ゆсиьズウサ二人ザ行ゲギ橫丁ソ風呂屋一緒ズ出プよゼゲサ言ゲギソズ……
你已經忘了吧?我倆把鮮紅的手巾圍在脖子上,一塊去那小巷裡的澡堂。
說好一起出來的,可總是我在外邊等待。
濕漉漉的頭髮冰涼冰涼,一小塊肥皂和我一起打著寒戰,你抱著我,說了句:「真涼呀。」
你已經丟了吧?那套24色的水彩筆。
你要給我畫像,我總是叮囑你畫得好些,可從來都不像我。
窗外流淌的是靜靜的神田川。
狹窄的小屋是我的天地。
你的眼神停留在我的指尖,我問你:「不高興嗎?」
在我年輕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是恐懼。
可偏偏是你的溫柔,讓我害怕那天夜晚,我正在聽歌的時候,鈴木突然來了,手裡還捧著一束花。
「可憶,對不起,上次委屈你了,我信任你。」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很快意識到他是在說上週末的事。
「沒事,我也有錯的地方,應該給你打個電話的,我一忙起來,真的是忘了時間。」
上週五晚上,原先就說定要與鈴木一起去酒吧唱歌放鬆一下的,但我一進入圖書館,沉浸在書海裡就忘了時間。這些年來,與千野君的熱戀導致了我對文學的熱望,我的專業是人文學,主攻日本文學,我希望畢業後成為一名作家兼優秀的翻譯家。
直到圖書館關門我才出來,到家時,已近11點了,鈴木坐在客廳裡一邊看電視一邊鐵青著臉猛抽煙,整個房間裡弄得烏煙瘴氣的。
見我回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
過了片刻,他才陰陽怪氣地說:「怎麼連手機也關閉了,這種情況少有啊,是不是去幹什麼甜蜜的勾當了。」
見他話中有話,我也沒好氣地說:「圖書館裡的規定你都不知道嗎?對我來說甜蜜的勾當就是藏在書本裡的夢想。」
「何必對我這樣的粗人這麼學究氣呢?可憶,你天生就如你的名字一樣,是個情人的坯子,承認也沒關係啊!」他自嘲、挖苦著我。
「我不想再解釋什麼了,總之,我從放學後去麥當勞吃了快餐。然後就一頭扎進圖書館,直到關門,你信不信我不在乎。」
鈴木聽後就站了起來,他披上外衣,穿上鞋子,打開門,頭也不回就消失在茫茫夜幕裡了。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今晚我們說定的約會……
鈴木把花遞給我。
「你好悠閒哦,可憶。」這會兒,他正蹲在門口脫鞋。
「還有好多功課沒做,暫時放鬆放鬆啦。」我一邊說一邊照常哼著那首正在播放的《神田川》走向鈴木。
「你也喜歡這首歌?」
「我媽喜歡,我幾乎是聽著這首歌長大的,我從小會哼,但不知道意思,現在才知道。
很好聽,有種特別的東洋情調,充滿著懷舊的憂傷。鈴木,你喜歡這首歌嗎?」
他沒有在聽,還是沒有在意,總之他沒有回答我。
「來,拜託了,給我拿一瓶冰的清酒。」鈴木剛坐下就喚道。
我把酒拿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給他斟上。
忽然鈴木的眼睛在我頸脖上的那條項鏈上停住了。
「你,你這條項鏈是從哪兒來的?」
「不好看嗎?是我媽給我的呀,我以前從來沒戴過,覺得老土。但是最近我在雜誌上看到目前正盛行懷舊復古的風尚,所以,就從箱子裡拿出來戴了。」
「很好看,能解下來讓我仔細看看嗎?」
我把項鏈交到了他的手裡。
「對了,可憶,曾聽你說你媽也在日本留過學?」他捧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點燃了一支煙,吐出一串煙霧,右手的手心裡擺弄著這條項鏈,顯得很隨意地問。
「是啊!她在東京大學讀過書,還是政府公派的呢!比我優秀多了。」
「東大?哪一年?」
「應該是在78年吧,具體我也不知道,反正媽媽後來一回國就與爸爸結婚生下了我。」
「你媽媽有你這麼漂亮嗎?那年代的中國女人美麗的太少了。」
「那才不是呢?你以為只有你當年的那位中國女友漂亮是不是?我媽媽可美麗了,不信,我找出照片給你看,怎麼樣?」我不服氣地說。
「好啊,見識一下可憶的母親,有沒有我們小可憶漂亮。」
「我這就去找照片,要不你也不相信我說的,我和我媽,那怎麼可比呢?」說罷,我就跑到牆角的櫥櫃裡,拿出小箱子找了起來。
「你看,這就是我媽媽。」我將照片一一遞到他的手中。
他拿過照片後故作輕鬆,但手就一直在發抖,嘴唇也哆嗦著,那支夾在右手指間的煙一直讓它燃著,青煙從煙頭裊裊升起,但煙灰則滾落而下……
那一刻,他的那雙手迅捷地在我心中閃過一道電光,讓我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細長白皙的指尖怎麼這般熟悉?我盯著他的手看,怕他發覺,眼睛又回到了那幾張母親的舊照上。
「怎麼樣,漂不漂亮?」我問。
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似的,眼睛定格在某張照片上。
「你怎麼了?看我媽都看得入神了,哈哈,男人怎麼都這德性來的,見到漂亮的女人眼睛就不會打轉了。你說,我媽有沒有你當年的女朋友漂亮?」
「真像,要不是知道你媽是蘇州女子,我還真以為就是我的上海女朋友呢!」
「我媽就是上海的,她後來嫁給我爸爸,才嫁到蘇州來的。」
「噢,是這樣。你媽媽叫什麼名字啊!」
「宋小寧啊!」我邊說邊收回鈴木遞回給我的照片,並走到一邊去把它放入箱子裡。
「不會我媽就是你女朋友吧,要是這樣,我一定會跳河的。對了,你女朋友叫什麼名字啊?」我問鈴木。
「叫,她叫上海李露。」他說。
「李露就是李露,你想把你女朋友當成那首《上海李露》歌曲中的女主人呀,看你美的。」
「哦,對不起,應該說我的女友是上海的李露。」
「你現在知道了吧,並不是只有你上海的李露漂亮,我媽媽也一樣漂亮,而且我覺得那個時代女人的漂亮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哪像現在的女孩,都是濃妝艷抹打扮出來的。」
時間不早了,我把浴缸裡的水放滿了,隨後招呼鈴木來一起沐鴛鴦浴。
「我今早都沐浴過了,等下沖洗一下就可以了。你先去沐浴吧。」
等我沐浴完,看到鈴木滿臉通紅地倒在沙發上,而茶几上的那瓶清酒已被他全喝了。
嗨,這鈴木又醉了。
我只好把他的腳放到沙發上,給他蓋上被子。我獨自一個爬到了榻榻米的床上睡覺了。
等我第二天醒來,鈴木已經不見蹤影了,他經常是這樣的,一早就會離開。
2天以後,我收到了鈴木寄來的一封特快專遞。
上面寫道:可憶,你好!前天晚上我喝醉了,真不好,但是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的公司總部明天就要遷移到國外去了,目前日本本土的經濟很不景氣,生意很難做。
所以,我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心裡就很難過和傷心……
可憶,你是個好女孩,希望你好好讀書,日後也可以讓你九泉之下的母親安息。
寄上500萬富士銀行的本票,請你這次把它看成是一個人的真情實感。我還會給你寄的,只要你有朝一日成就夢想,也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
我愛你,就像父親愛女兒那樣地愛你,並在遠方默默地祝福你。
鈴木讀到這裡,我的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相處4年多了,儘管我們之間根本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你也可以將我看成只是他豢養的一隻金絲鳥。但是以這樣的方式惜別還是挺有人情味的。我也知道,就像美子對我說的那樣,可能這是鈴木的一個借口而已,他壓根就沒有離開日本,只是對我玩膩了,又找到新的情婦或者隨著年齡的增長、體力的下降,已經決定收心,回到他的老婆孩子身旁了。
其實金錢的本身取決於你所賦予的意義,當你賦予它是愛的時候,它不會是罪惡的。
2就在鈴木消失不久,我生活中出現了最大的悲劇———我接到了父親病危的消息。
儘管那時,離畢業僅剩下6個月,功課繁忙極了。但是作為父親的獨身女兒,我二話不說
就放下了東京的一切,踏上了回鄉的路。
當我一步一步走近我從小長大的那條大新橋巷,看到夕陽下橘紅的晚霞映照在運河上的時候,心中一陣慼慼,就想飛奔過去抱著整條河流哭泣。
故鄉的這條運河曾見證了多少個與父母一起度過的歡樂日子,但此刻我聽見的卻是它的低泣,它成了我留在故鄉的苦魂,想起自己在13歲那年母親遭遇車禍去世的那個恐怖之夜,如今父親又將離我而去……我成了一棵在寒風中抖索著的孤樹。
我急步朝著家中奔跑,人沒進門,聲音已經在高叫了,「爸爸,爸爸,我回來了,可憶回來看你了……」
我把行李扔在天井裡,就一把推開父親的門。本來在飛機上想好在父親面前要表現堅強,絕不能流淚,但是,當我見到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父親時,眼淚怎麼也無法克制地流滿了臉龐,我哭著將臉貼近父親,「爸爸,你不能拋下我走啊,不,爸爸,可憶總算快熬到大學畢業了,你會好起來的,我接你到日本去生活……」
「孩子,你終於回來了,爸爸好想你啊,來,給爸爸看看。」父親勉強地坐了起來,一旁照料父親的姑姑將一隻大枕頭墊靠在他的背後,只見父親的手向姑姑揮了幾下,示意她退出房間。
「孩子,爸爸等不到你,死也不會瞑目的。」父親邊說邊伸出了他那只微微顫顫的右手,只見那隻手使勁地往枕頭下掏著什麼,然後拿出了一個小的白布包裹,遞到我的手裡。
父親用混濁的眼神看著我,「打開它,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裡面除了一張定期存折單、一本活期的存款簿外,還有房產證和一枚父親的印章。
「孩子,你這些年寄給爸爸的錢全數都在這裡,爸爸不會用你錢的,你都不小了,成家時會用到的。」
我拿起那張定期單一看,整個人「霍」地站了起來。
「爸爸,你說,這150萬日元怎麼回事啊?我當初是給你付醫藥費的,你怎麼沒有花掉呢?」我又驚又氣。
「孩子,你在國外賺錢不容易啊,血汗錢哪,爸爸怎麼會捨得用呢,爸爸年紀大了,過一天算一天。腦瘤手術一直都沒有答應做。自從你媽去世後,我的心也隨她去了,只是你當時還小,爸爸不忍你成為孤兒,才好好活了下來。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爸爸也就放心了……」
一下子,我的雙手冰涼冰涼,頭皮陣陣發麻,心裡湧上萬般的酸楚。
我看著父親,眼中含著淚,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爸爸啊爸爸,你知道嗎?這折合人民幣10萬元的150萬日幣背後的故事嗎?你為什麼就不能成全女兒的心願呢!世上的親情難道不是超越一切的嗎?要是當初知道父親決不動用這錢的話,我根本不會給鈴木打那通電話,根本不會有小情婦之夜的恥辱。不管鈴木後來對我怎樣的歉疚和善意,但那一晚以及由那一晚帶來的殘酷的意義,是永遠抹不掉的,它是我生命裡深重的傷痕,它讓我的尊嚴和青春徹底迷失了……
親情是那麼的偉大。我將它看成超越尊嚴,而父親則將它看成高於生命。
「爸爸,你怎麼這麼不尊重女兒的感情呢?你怎麼連這點同情心都喪失了呢?女兒這麼小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母愛,你難道還忍心讓她失去父愛?沒有了親情,錢又有什麼意思呢?爸爸,你知道不知道,女兒在日本努力讀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父親為我自豪,你是女兒最大的精神支柱啊!可是,可是,你居然並沒有去治病,像個守財奴一樣,女兒的心都要碎了,我恨你,我恨你啊。」我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的情感,傷心地大哭了起來,無法原諒父親的這一行為。
「孩子,不要哭,爸爸已經活到70歲了,再說當初爸爸要是去接受腦手術的話,說不定當場死在手術台上都有可能的。一個人的壽命是老天爺決定的。」
「我可憐的孩子,爸爸要撒手而去了……」父親嗚咽了。
我忙拿起手絹替父親拭去了眼淚,「孩子,爸爸有話對你說,但是你要答應爸爸,一定
要堅強……是這樣的,孩子,其實你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的父親是個日本人,你母親當年在離開日本前夕懷上了你……」
「什麼?爸爸你說什麼?」
「去東京找你的親生父親吧,他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父親的呼吸有點急促,聲音也越來越輕,我似乎看見了一支蠟燭,泛著微弱的火光,風隨時會將它吹滅。
「爸爸,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慢慢說。」我被父親這全沒來由的敘述弄糊塗了。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親生的女兒,你不是我親生的女兒,你不是我親生的女兒……」
父親從牙縫裡迸出這句話,一連說了許多遍,漸漸地,他的嘴唇不斷地在顫動,但聲音已經發不出了。
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淚奪眶而出,「不,不,爸爸,你永遠都是我最親最愛的爸爸,不,不,命運不能對我這麼殘酷,不能!爸爸,你是不是神志不清說胡話呀,我怎麼可能不是你親生的女兒呢?」我抱著父親,把頭埋入他的胸前,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彷彿看到天國的門正徐徐地展開,母親微笑地站在門口招手……
父親昏迷了兩天兩夜之後,離開了人世。
我成了真正的孤兒。從家的意義上來說,我已經沒有家了,抑或我就是我的家,我痛苦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是孤獨一人了。
父親的遺言給我震撼是前所未有的,我理智地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儘管我永遠都無法去接受這個悲劇的結果。
我的心很痛,我從姑姑這裡更詳盡地知道了父母的事。
母親確實是在回國前就懷上了我。
當時,母親作為日語翻譯陪同大阪商業團一行來到父親所在的蘇州絲綢廠訂貨。
期間,母親在車間裡參觀的時候,翻腸倒肚的嘔吐。這時,作為車間主任的父親就陪同母親去廠裡的工會室休息,父親那年都40多了,但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光棍一條,也許是父親憨厚誠實的品行、以及無微不至的關懷打動了母親的心,總之,他們火速結婚了。當時無論是左鄰右舍還是廠裡的同事,都竊竊私語說是「上海一朵鮮花插在蘇州的牛糞上」,對此類閒言父親都默默忍了。之後,母親從上海調到了蘇州,在一家大企業的外事科任日語翻譯。父親娶得如此嬌妻後更是甘願當牛做馬,一個人獨攬了家中裡裡外外的活,他們之間恩愛非常,父親見到母親只會傻呵呵的笑,幾個月後,我誕生了……
處理完父親的葬禮之後,我翻箱倒櫃地尋找母親當年的遺物,在她的一個牛皮小箱裡,我發現了母親當年在日本的一個區役所辦理的一張「外國人登陸證」,上面詳細記載了母親在東京的舊址,我如獲至寶,趕緊將它放進我的隨身小包裡。
還有,當年我穿過的那件湖藍色的和服現入了我的眼簾,這平平整整疊在一起的和服勾起了我的回憶,我順手將它拿出來時,從裡面掉出了一盒錄音帶。
我很好奇,和服裡怎麼塞著錄音帶?我忙打開錄音帶,裡面還夾著一小卡片,卡片上有一行英文字,寫著:「Myheartbeatsyourwavesattheshoreoftheworldandwritesupon,itmysignatureintearswiththewords,Iloveyou.」(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衝擊著,以熱淚在上邊寫著她的題記:「我愛你。」)這句美麗的語言好像在哪兒看見過,非常的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了,我將磁帶放進錄音機裡,很快傳來了一陣歌聲。
我側耳聆聽,分辨出那是母親的歌聲,還有個低沉的男聲不時在伴唱著,由於年代已久,聲音滋滋地有點模糊,這首名為《蘇州夜曲》的日語歌是我相當熟悉的。因為那個鈴木每一次在洗澡缸裡,都要唱這首歌。明明是個破嗓子,卻還玩深情演繹,在歌的尾音處總要來幾下抑揚頓挫,自我感覺真正是好啊!君ゎノ胸ズ抱ろホサ聞ゑゾ夢ソ船唄戀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