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文 / BENJAMIN
Summerwind
聞到夏日風中的迷香
來吧,我的寶貝點亮那團火焰
讓它照亮我的生活我感到黑暗而且寒冷
我掉進現實的洞裡不能自拔
快為我點亮點亮
點亮火焰
我看見紅色的火光我感到強大的力量
那就是你的你的火焰
來吧,我的寶貝點亮那團火焰
就在這寒冷的夜晚
我已經失望得太久太久
我無法穿過現實的天空
握著你的手
快為我點亮點亮
點亮火焰
我看見紅色的火光我感到強大的力量
那就是你的你的火焰
我要和它一起……燃燒
——汪峰《點亮火焰》
那個該死的錄音師沒有給我們縮混。他嫌麻煩,又以為我們不過是一幫小二百五。我們礙著老泡的面子,也不好說什麼。雖然本來就說是朋友幫忙,但是這個壞蛋連吃帶伸手要佔足了便宜,我們錄了一周錄音費花了八千,請這個小兔崽子吃飯花了兩千。算起來已經是一點沒便宜的正常錄音的價碼了。他卻沒有給我們做個縮混,只是電腦裡簡單拉拉曲線就完事了。這樣看來,無論是這孫子還是老泡,全都沒有真拿我們當朋友。
小樣終於從喇叭裡放出來的時候,大家伸著耳朵在功放前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嚴肅和擔心逐漸綻放成眉飛色舞的一朵朵花,我們沒骨氣地開心死了。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不知道怎麼表達,那種奇妙的感覺,除了用「震驚」這麼俗的詞還真的沒有什麼更好能形容。然而震驚又不夠,就像失節的姑娘發現自己遭人詬罵的私生子居然長成一個英俊少年般的驚喜。
亞飛舉起琴,好像柯本(KurtCobain)一樣做了個把琴在膝蓋上一折為二的動作,然後又做了把琴扔飛的動作,鬼子六披頭散髮地做了個被琴擊中的動作。兩個人一唱一和表演柯本著名的橋段,柯本經常在演出結束時把琴扔向他的吉他手,吉他手則掄起自己的吉他敲碎飛來的吉他,每次台下都為之瘋狂……直到某次演出中兩個人沒有玩明白,吉他手真的被吉他擊中頭部,當場鮮血淋漓地被送到了醫院。
我把音響開到最大。大家歪歪斜斜跳起從沒見過那麼難看的舞蹈來。我快樂成了瘋子,當我發現的時候,自己正熱血沖頭對著暖氣管左扭右扭,回頭給了鬼子六一記麗娜先生式的嬌媚暗示眼神,一傢伙放倒了底氣不足的他。
我們的歡鬧讓小王八羔子錄音師不樂意了,他嫌我們弄亂了他的棚,嫌我們沒見過世面。可是我們顧不上看他的臉色,我們那麼興奮,錄音棚的音響很好,我們的歌好像那些真正的樂隊、那些偉大的樂隊的音樂一樣飄蕩在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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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和小甜甜走進地下室的時候,在走廊裡就聽見迴盪著的歌聲。小甜甜說:「哇!不錯啊!很好聽啊!我怎麼沒聽過!這是哪個樂隊的專輯,很耳熟啊。」
我笑了:「你天天聽我們唱,現在居然聽不出來!」
小甜甜驚喜地說:「錄好了?不會吧……」
小甜甜開心地衝進房間,已經聚了一群人,除了我們,還有其他樂隊的樂手。男人們全在吸煙,空氣嗆死人,我真怕小雞燉蘑菇被活活熏死。
好聽好聽!聽了第一遍的人們都在這麼嚷。
但是我和亞飛等人已經聽了很多遍,那種最初的震驚般的喜悅,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漏洞百出的羞愧。我們在排練時感受不到的種種缺點,在小樣裡,好像水底的氣泡一般紛紛地冒了上來。「你丫踩察太輕了!」他們說我。
「要是多加一把琴就好了。」
「真該有個鍵盤手啊。」
「亞飛你的聲音還太往前了。」
這時走廊裡傳來老爺子惱怒的喊叫聲:「小航電話!」從到了地下室以來,除了小甜甜就沒別人給我打電話,我支稜起耳朵不能相信,直到老爺子喊了第三遍:「小航!電話!不接就掛了啊!」這才匆匆跑出去。
文靜莊重的聲音,居然是漫漫。我的吃驚和措手不及無以復加。我問:「怎麼了漫漫?你怎麼了?」
「你怎麼了?」漫漫在那邊反問。
「我……我很好。」
「不!你變了!」
「啊……」我不知道漫漫打這個電話來,到底是要說什麼。
「你喜歡我麼,小航?」
我大吃了一驚,我從沒想到過漫漫會這樣問我,從沒想到過!
小甜甜,她就靠在對面的牆壁上,不在意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我的毛髮全部都豎起來了。
我硬著頭皮說:「我一直都是你的好朋友……」
「喜歡我麼?說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胸口起伏,雖然外表還算平靜,心裡已經炸了鍋。但是很奇怪,這個對原來的我來說確定無疑的回答,現在已經難以說出口。我怎麼了?
我不知道小甜甜聽出什麼沒有,她側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沒有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生氣了麼?或者是無所謂?小甜甜的想法不能用平常女孩的想法來判斷,她是個異類!
「我不想考大學了……」漫漫瘖啞地說。
「不!你一定要考!」我一下子急了,「咱們不是說好的麼?這是個約定!你一定要考來美院!」
「你喜歡我麼?」
我猶豫了一下:「……喜歡!」
「別說了,你別為難了……小航。」
「是真的……」沒等我申辯,電話已經被掛上了。
老爺子目視前方,好像一具屍體。我不知道他會怎麼想正在和電話中的女孩說喜歡的我,也不知道他怎麼看對面的等著我和其他女孩說完話的小甜甜。
走廊裡黑壓壓的一群人叫叫嚷嚷地擁出來,「吃飯去嘍!喝酒嘍!」他們把我和小甜甜捲進去,管道裡冒出的彩色煙霧一般,我們擁出地下室,瀰漫到夕陽下黃色的大街上。天越來越熱了,我們已經全都只穿花哨輕薄的T恤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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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小甜甜破馬張飛地大講黃色笑話,把小伙子們逗得一愣一愣的。她拿出很多藥,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所謂的毒品,好像普通的胃藥。我們每人一粒吃掉了,大家問我什麼感覺,我說沒感覺。於是又吃了兩粒,還是沒什麼特殊的感覺,我的酒量很大,雖然我很少喝,所以當時我想,我對所有麻醉神經的東西可能都有抗體。
這只是個小小的插曲,那天我們狠狠地喝了一頓。我記得那天晚上小甜甜玩得很高興很瘋,她不知怎麼搞的就坐到了亞飛腿上,摟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臉側親了一口。這太過分了,我噌地站起來想撲過去拉開小甜甜,然而我的動作那麼慢,眼看著亞飛的戲謔和小甜甜歡笑著的面孔,就是碰不到,說實話我不知道小甜甜親了亞飛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實的,是不是幻覺。因為時間和空間全都不對了,準確說,是全都變慢了。我周圍的空間,我的那些朋友們全部扭曲,他們的面孔在一個窄小的曲面上擠得細細長長,好像金屬罐上的那些扭曲的影像。然而空間又是無限的,於是這些影像又是無限的大,我覺得自己開始萎縮了,縮啊縮,變成了一個圓圓的黑色的固體。朋友們全都變成了怪獸,他們的每句話都隆隆的,每個發音都拖得那麼長,好像從地獄深處傳來的誦經聲,好像岩漿裡一隻八爪攤開的肥胖章魚的喘息聲。我在地上艱難地爬行著,在那個金屬罐的表面站起來,細細長長扭曲地走在傾斜的天花板上,我的臉朝向哪個方向,哪個方向的朋友們就所向披靡地紛紛閃開……所有那些人碩大的眼珠都被窄成一條鉛筆線的臉頰擠得爆出來。那些大眼珠全都驚恐地看著我,看得我只好小溪般地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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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來已經中午。宿舍裡沒有人。我驚訝地發現手裡握著一把鐵錘,摸不著頭腦地看看它,我昨晚幹什麼了?
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先去吃午飯吧,我哼著小曲直奔努糯笱食堂,小樣的歌至今還在我心頭愉快地環繞著。
今天的感覺有點奇怪,總覺得很多人在打量我。打飯隊伍的形狀好像沙漏,我就是那細細的頸。前前後後都擠成兩大堆散土豆,我週遭一圈卻明顯真空,前前後後都有小聲議論。我像平常那樣只要了半份西紅柿炒雞蛋,四兩米飯。我一向比較窮。看到是我,那個一向酸臭著臉的大師傅突然眉開眼笑,很大的兩勺西紅柿炒雞蛋盛到我飯缸裡,足足有兩份那麼多,幾乎溢出來。「多吃點,小伙子今年本命年吧!」他說什麼呢?我目瞪口呆地看見他朝我擠了下眼睛,好像麗娜對鬼子六的那種眼神。一定是錯覺吧。
找了個空座坐下才吃了兩口,跟我同一張飯桌的幾個女生就驚慌地站起來走了,她們明明才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個女孩似乎跟我一樣不明就裡,我們納悶地相互看了看,她還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可是她的朋友立刻衝過來,解救人質一樣把她搶救走了。
我納悶地繼續吃,一個身影坐在我的對面。她說:「你怎麼還敢來學校!?」
我抬頭一看,是尹依,她在我的斜對面,正低下頭專注地吃飯,好像剛才那句話不是她說的一樣。「別看我!」她仍然頭也不抬地喝令,聲音非常焦躁。
「被人發現跟你說話就完蛋了!」她低著頭端著飯勺大口大口地吃。我吃驚地發現她的飯盒裡根本沒飯,飯勺在嘴巴和空蕩蕩的飯盒裡來來回回地演戲。
我聽話地低下頭吃飯,心裡毛骨悚然:我到底怎麼了?我在食堂突然變成了大怪獸一般地顯眼,連尹依和我說句話都成了冒死的地下黨。
「你還吃!跑吧!快跑!被抓住就來不及了!」
「快跑啊!」尹依還在裝著往嘴裡送飯,聲音卻是當真的焦急起來!
我只好站起來端著飯缸走開,有些心驚膽戰了。她的聲音還在身後抽打我:「走快點!快跑!」不,不是抽打,根本是踹我!
經過洗碗池的時候我恍然大悟,早上我沒洗臉。一定是亞飛那幫沒心沒肺的趁睡覺時給我臉上畫了點什麼。這種無聊勾當他們常幹,真是沒創意。一邊往垃圾桶裡倒剩飯一邊對著洗碗池上邊照了照。
奇怪,左臉沒有。
右臉也是乾淨的。
正在洗飯缸的女孩看到了我,我們多少也算是認識的,無數次在這個校園,在這個食堂遭遇,只是沒打過招呼而已。有時我覺得有人在看著我的背影,回過頭去,就會發現是她迅速地移開了眼睛。
現在我們彼此看著,我想,是不是該笑一笑呢。
女孩短促地驚叫一聲,飯缸匡噹一聲掉在洗碗池裡。她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跑開了。我沿著她跑掉的方向望去,看到起碼有三四個人在打電話,他們全都邊說邊看著我。
這下子我是真的驚恐起來了。我叮叮光光把飯缸和勺子丟進書包,撒腿就跑。我想我完了,昨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我殺了人?正在被警察通緝?一定是,食堂門口那花花綠綠的佈告板上一定貼了我的通緝令,黑白照片,蔑視生靈的木訥表情,不良的披肩長髮,那就是我!
可是我不敢在佈告板前逗留,跑出大門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也不能回宿舍,搞不好警察已經在房間裡守株待兔了。我跑出兩條街心想不行,得把事情搞明白。我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把臉背向人來人往的大街,左手擋著臉。撥通了電話。
「昨晚上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現在誰見著我都像見著鬼似的。」
「你還想幹嗎!?真煩!沒什麼事我掛了啊,困死了!」小甜甜一聽是我,就好像看見一堆屎,厭煩地說完就要掛。
「別掛別掛!」我嚷道,「怎麼會沒什麼事!我完全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求求你告訴我吧!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呸!誰在乎你!你自己幹的事自己不記著麼?!」她的聲音粗糙,睏倦。但是我突然恍然大悟了,小聲說:「我明白了,警察就在你身邊是不是!?」我匡地掛掉,跌跌撞撞走開。我想我完蛋了。我肯定是在藥力和酒勁之下殺了人,這件事搞不好已經上了今天的早間新聞,「十一-九重大殺人案,兇手案發後逃逸。其他相關涉案人員均已被警方控制。」我想亞飛等搞不好正在公安局接受審訊,對啦!這就是他們今天沒在地下室的原因。亞飛嘴硬,所以他們還不知道我們住的地方。完了,完了,大灰狼那傢伙早晚會招的。他能頂到現在已經很令人感動了。我突然覺得很悲傷,清清白白的傻小航,居然在北京淪落成為殺人犯。我感覺很對不起自己的老父親,我讓他操碎了心,一直跟他衝突,甚至不能繼承他做小提琴家的夢想。
這些複雜的心情,其實只是一瞬間。公共電話的鈴聲又響了。它一直響一直響。我跺了跺腳,去接起電話。果然是小甜甜。她說:「什麼警察啊!你丫急什麼,還不是你先動的手?現在又假裝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丫怎麼那麼煩呢!」
我到底怎麼了?幹了什麼了?我突然萬念俱灰,低聲說道:「嗯,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只是覺得特別對不起大家,對不起你,我一直對你都不夠好,其實,我……我……我……我……」
我連說了三個「我」,那最重要的一句話始終說不出來,說出口的時候卻變成:「我……是不是從沒說過喜歡你?」
「你說過喜歡,但不是對我,你還是學會用德語說喜歡吧。算了,我也懶得理你的事。」小甜甜的聲音聽起來又要掛。
「別掛!」我說,「我從沒有戀愛過,所以不知道怎樣說才合適,知道你覺得我很蠢,很農村,很不配你,甚至我在家鄉還另有喜歡的人。但是我告訴你,現在我喜歡的人就是你,就讓所有的人都笑話我吧,這可能是我最後能跟你自由地說話的機會了。小甜甜。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或者你變成了什麼樣子,你要記住。你永遠是我心目中最可愛的女孩。不論何時,當我看到你,永遠覺得你美麗,永遠覺得你可愛。知道了麼?今後,沒有我在身邊的日子裡,你要開心啊。要交好的男朋友,不要再和那些混蛋們鬼混了,他們只會誹謗你,毀了你……」
我的喉頭哽住,我說不下去了……
你知道麼?大家都說:一定不能說喜歡!如果一個人說了喜歡另一個人,那麼勝負已分遊戲就結束了。我希望我們之間一直持續下去,哪怕對你只是個遊戲……
你知道麼?其實我們早已分出勝負了,不管你的那個男朋友是誰,不管你覺不覺得我傻,我都喜歡你……
聽筒裡寂靜的,什麼聲音都沒有。我想,會不會是像大灰狼一樣,電話早已經被掛掉了呢。我的這麼一番話一定很討人嫌吧。不對,這個電話有警察在監聽呢,電影裡我見過。五分鐘,只要五分鐘,他們就能查出這台公用電話的位置。已經快五分鐘了吧。我看看手錶,沒有時間了。但是我一定要聽到,一定要聽到!
我聽見遠處街上已經傳來了警車的聲音,我嚇得全身都軟了,腦後一團神經疼得要死,感覺表層的皮肉要從骨頭上一寸寸剝離,每一個細胞都充斥著奔逃的恐怖,我拿著話筒的手已經汗濕。我死死地攥緊話筒,關節捏得又白又青。我無法扔下電話撒腿逃跑,我絕望地對著話筒說:
「我喜歡你!我知道地下室的人們關於愛情的規矩,但是我沒時間了……」
「我也喜歡你……」聽筒裡傳來暗淡的話,「我挺喜歡你的……」
我愣住了。小甜甜的聲音從沒有這麼溫柔過,也從沒有這麼黯然過。在我的印象裡,她永遠是媚腔媚調,或者刁鑽倨傲。
好像天使的撫摸,頭立刻不疼了。
那一瞬間,我們一定是相愛的!多年以後我這樣想,也許只有那一瞬間是相愛的……
「你……你……說什麼?」我結結巴巴,心幾乎從嘴裡跳出來。
「不記得了!還有什麼廢話快說!」小甜甜的聲音又恢復了生硬。
然而聽筒裡一聲短促的雜音,好像是女孩的抽泣聲。我敲敲話筒,發出的雜音確實和剛才的完全不一樣。
「你……哭了?」我問。
「哪有!豬!」小甜甜立刻辯解,「我感冒了!這麼冷的天只穿著短褲從被窩裡跑出來在客廳裡跟你廢話一個小時,你試試!」
五分鐘早已過了,那不祥的警笛聲越來越近,卻是一輛救護車在我身邊疾馳而過。它捲起的微風吹散了我的額發,我想,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我笑了:「好吧,我很滿足了,很開心,很幸福。那你去睡覺吧,請把電話給警察,我要自首!」
電話那邊靜了一下,我利用這個空隙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準備給人民公僕留個好印象。
「什麼警察?」小甜甜說,「你瘋了?」
「等在你那兒的警察,我昨天是吸毒過量,處於幻覺中才釀下大錯,應該是能夠減刑的。我一定好好服刑,盡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