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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休斯敦 文 / 邁克爾·克萊頓

    1979年6月13日

    1.休斯敦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

    在地處1萬英里之外的休斯敦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那冷嗖嗖的、沒有窗戶的主數據資料室裡,卡倫-羅斯正弓著腰坐在電腦終端機前,一面喝咖啡,一面仔細看著從非洲通過蘭德薩特地球衛星發來的最新圖像。羅斯是該公司剛果工程的負責人。她翻看著由藍、紫、綠三種對比色組成的圖像,時而不耐煩地看看表。她正在等待從現場發來的下一份材料。

    現在已是休斯敦時間晚上10點15分,不過這個數據資料室裡沒有顯示時間或地點的標誌。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這裡總是這個樣子。在一排排特製的螢光燈下,穿著毛衣的電腦程序員坐在一排排發出輕微咋嚓聲的電腦終端機前,把實時數據資料發往公司在世界各地的野外考察隊。這些電腦需要具有不受時間影響而連續工作的特性。它們所要求的工作環境是華氏60度恆溫,專用供電線路和特殊的、對電路不產生干擾、色彩經過校正的光。這是一個為機器設置的環境,人的需要被置於次要地位。

    這個主要設備之所以如此設計,還有一個原因:公司要求在休斯敦工作的電腦程序員與野外考察隊的活動時間要取得一致;如有可能,要與野外考察隊的作息時間同步。公司不鼓勵播送棒球賽和其他地方新聞。雖然遠處的牆上有八個大型數字顯示時鐘為野外考察隊記錄當地時間,但卻沒有一個鍾上顯示的是休斯敦時間。

    那只標著「剛果野外考察隊」的時鐘顯示上午6點15分的時候,她頭頂上方的內部通話系統響了:「羅斯博士,中央控制室收到信號。」

    她輸入鎖機密碼指令後,離開了電腦。這裡所有的電腦終端都有口令控制,像一把連環鎖。這是防止這個巨大的數據資料庫被外人盜用的嚴密防範措施。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是搞信息的。公司負責人R.B.特拉維斯的一句口頭禪是:獲取信息的最簡便的方法就是竊取。

    卡倫-羅斯大步流星地穿過房間。她身高將近六英尺,雖然相貌平平,但仍不失為一個有吸引力的姑娘。她才24歲,比多數程序員年輕,但她的老成持重令人驚訝,甚至有點令人不安。她是一位真正的數學天才。

    她兩歲時跟媽媽去超級市場,就能心算出1角9分錢一隻的10盎司重的罐頭是否比7角9分錢一隻的1磅12盎司重的罐頭便宜。三歲時,她說出的話就使父親大為吃驚。她說零和其他數字不一樣,它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含義。到八歲上,她就學會了代數和幾何。十歲時,她自學了微積分。她13歲就進了麻省理工學院,在抽像數學方面有過一系列重要發現,並寫成一篇論文:《N空間的拓撲預測》。這篇文章對決策矩陣、關鍵路線分析和多維製圖都很有用。她的這種興趣引起了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的注意,而她也成了該公司最年輕的現場監督。

    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由於長年獨處,加之在這裡又最年輕,她變得高傲,與別人也疏遠了。一位同事說她「邏輯性強得過了頭」。她的冷峻使她獲得了一個綽號——「羅斯冰川」——那本是南極形成時的一個冰川的名字。

    年輕成了她事業的障礙。儘管她掌握了有關剛果的全部資料,理應成為剛果現場的領導,特拉維斯卻以她的年齡為借口,不讓她帶考察隊去剛果。特拉維斯曾對她說:「很遺憾,這項合同太大了,我不能讓你去幹。」她也曾據理力爭,提醒他說,一年前她曾帶隊去過彭亨1和贊比亞並且獲得成功。最後他說:「你聽我說,羅斯,那地方遠在萬里之外,而且地形複雜,需要的絕對不是在電腦操作面板上神氣活現的人。」

    1馬來西亞馬來亞地區州名。

    這等於是在暗示她只不過是個手腳麻利的電腦操作員,玩玩特拉維斯的電腦還可以。對這點,她表示憤怒,並決心要在地形複雜的現場證明自己的能力,下次一定要讓特拉維斯同意她去。

    羅斯接了一下標有「通訊控制室」的去三樓的電梯按鈕。她等電梯時,看見一個程序員向她投以羨慕的眼光。在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人員的地位不是以薪金、職務、辦公室的大小或者一個公司通常反映一個人的權力的其他標誌為標準,而是以能接觸什麼信息資料來衡量。羅斯是公司裡能隨時到三樓去的八個人之一。

    她跨進去三樓的電梯,抬頭看了看裝在門框上方的監視器攝像鏡頭。公司的電梯只走一層樓,而且所有電梯上都裝了被動式監視器攝像鏡頭。這是公司跟蹤在大樓裡的人員的方法之一。她對著聲音監聽器說了一聲「卡倫-羅斯」,並且對著監視器攝像鏡頭轉了一整圈。這時傳來一陣輕微的嘟嘟聲,電梯到三樓之後,門便自動打開了。

    她走進一間天花板上裝著監視器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間,面對著通訊控制室那沒有標誌的門。她又說了一聲「卡倫-羅斯」,並將電子身份證插入槽內,把手指放在卡的金屬邊沿上,電腦隨即記錄下她皮膚上的電勢。(這是特拉維斯在三個月以前安裝的,因為他瞭解到陸軍曾做過以聲帶手術改變聲音特徵騙過聲音鑒別程序的實驗。)停了好一會兒,門開了。她走了進去。

    控制室亮著夜間的紅燈,就像一個柔軟溫暖的襁褓,而塞滿了電子設備、幾乎具有幽閉恐怖色彩的房間則加強了這種印象。從地板到天花板,有成打的電視監視器和發光二極管在不停地閃爍。技術人員一面撥動號碼盤,轉動旋鈕,一面輕聲說話。通訊控制室是公司的電子神經中樞:世界各地的野外考察隊的通訊聯絡都通過這裡。通訊控制室的所有活動都被記錄下來,不僅包括外面發來的數據資料,而且包括這個房間裡的所有聲音,1979年6月13日晚上裡面的人所說的話當然也不例外。

    一位技術人員對她說:「我們馬上把轉發器接上。你要咖啡嗎?」

    「不要,」羅斯說道。

    「你想到那裡去,是嗎?」

    「我本來就該去。」她注視著電視屏幕。當技術人員鎖定衛星信號時,她看見了旋轉移動的圖像。這是從正在頭頂上方320英里外的軌道上運行的衛星上發來的信號。

    「信號鍵。」

    「信號鍵。口令標誌。」

    「口令標誌。」

    「載波固定。」

    「載波固定。我們開始了。」

    她幾乎沒有去注意這些熟悉的術語。她注視著屏幕顯示的灰色的劈啪作響的靜電場。

    「是我們開的還是他們開的?」她問道。

    「我們開的,」一位技術員說道,「我們在呼叫單上規定要在當地黎明時間檢查。如果他們不開機,我們就開。」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開機,」羅斯說道,「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我想不會。我們打開啟動開關後,他們在15秒鐘內就收到信號,還輸入了正確的密碼,信號也鎖定了。啊,看到了。」

    剛果時間上午6點22分,信號傳來了。由於靜電顯得模糊發灰的屏幕現在變得清晰起來。他們看見了剛果考察隊營地的一部份,顯然是從裝在三腳架上的電視攝像機鏡頭中攝取的。他們看見了兩頂帳篷、一堆冒著青煙的小火,一幅霧色黎明的景象。沒有動靜,也沒有看見人。

    一位技術員笑道:「他們還在被窩裡呢,可被我們抓住了。我想他們那兒的確需要你。」羅斯的一本正經是眾所周知的。

    「鎖定遙控,」她說道。

    這位技術員打開遙控超馳開關,遠在萬里之外的現場攝像機就在休斯敦的控制之下了。

    「全面掃瞄,」她指示說。

    坐在控制面板前的技術員扳動著操縱桿。電視圖像向左移動,他們看見了更多的情況。營地已經被毀:帳篷被搗爛撕破,蓋東西的防水布被扯開,裝備散落在污泥中。一頂帳篷在燃燒,冒著黑煙。他們還看見幾具屍體。

    「上帝啊!」一位技術員驚訝地說。

    「回掃,」羅斯說道,「點分辨率6—6。」

    攝像機回轉掃過營地。他們注視著叢林,但仍然未見生命的痕跡。

    「鏡頭向下。回掃。」

    攝像機鏡頭下轉,屏幕上出現了便攜式碟形天線的銀灰色拋物面和裝發射機的黑箱子。附近又躺著一具屍體,是一位地質學家。

    「上帝啊,那是羅傑。」

    「放大鎖定,」羅斯說道。磁帶上,她的聲音顯得冷靜,幾乎無動於衷。

    攝像機放大了死者的面部;真可怕,頭被打碎了,眼睛和鼻子流著血,嘴巴朝天大張著。

    「怎麼會被打成這樣?」

    這時,屏幕上有一道黑影掠過死者的臉。羅斯迅速向前跨了一步,抓住操縱桿,不停地扳動放大控制。圖像迅速擴大,他們看見了黑影的輪廓。是一個人,而且還在動。

    「有人,有人還活著!」

    「他有點一瘸一拐的,看來受傷了。」

    羅斯注視著黑影。看上去不像一個一瘸一拐的人。有些不對勁,可她說不清是什麼……

    「他要從鏡頭前面經過了,」她說道,她簡直不敢想像,「那靜電聲是什麼?」

    他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嘶嘶聲或喘息聲。

    「不是靜電,現在是在發射過程中。」

    「分辨,」羅斯說道。技術員們敲擊著按鈕,改變音頻,但那聲音仍然奇特而模糊。這時黑影移動到了鏡頭前面。

    「屈光校正,」羅斯說道。但太晚了,那張臉已經出現,離鏡頭很近。離得太近了,沒有屈光校正器,他們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等調出屈光校正器,那黑影已經消失。

    「是個土著人?」

    「剛果的這個地區荒無人煙,」羅斯說道。

    「肯定有東西在這裡。」

    「全面掃瞄,」羅斯說道,「看還能不能在屏幕上捕捉到他。」

    攝像機繼續轉動。她幾乎可以想見攝像機支在叢林中的三腳架上鏡頭在轉動,馬達在呼呼地響。突然,圖像發生傾斜,向一旁倒去。

    「他把攝像機打翻了。」

    「媽的!」

    電視圖像閃爍起來,出現移動的靜態線,圖像很難看清了。

    「分辨!分辨!」

    碟形天線被打翻,他們最後只看到一張大臉和一隻黑手。

    從剛果發來的圖像縮成一個小亮點,隨後便從屏幕上消失了。

    2.干涉標記

    1979年6月,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的各野外考察隊正在分別勘察玻利維亞的鈾礦、巴基斯坦的銅礦、克什米爾的農田利用、冰島的冰川移動、馬來西亞的木材資源和剛果的金剛石礦。這種情況對這個公司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因為不管什麼時候公司一般都有6∼8個隊在野外工作。

    由於他們經常在危險的或政治不穩定的地區工作,他們始終警惕地注視著「干涉標記」的第一個信號的出現。(在遙感術語中,「標記」系指照片或電視圖像中的物體或地理特徵的典型外觀。)多數「干涉標記」是政治性的。1977年這家公司在婆羅洲1發生共產黨起義時就曾空運出一個考察隊,1978年在尼日利亞發生軍事政變時也曾撤出一個考察隊。偶爾這種標記也是地理性的。如1976年,他們在危地馬拉地震時撤出過一個考察隊。

    1東南亞加裡曼丹島的舊稱。

    1979年6月13日,R.B.特拉維斯在深夜被叫醒,他認為那盤剛果錄像帶上的干涉標記是「最糟糕的干涉標記」,而且深不可測。他們只知道營地在僅僅六秒鐘內就被摧毀了,也就是從休斯敦發出信號到剛果收到信號的時間。這個速度是驚人的。特拉維斯的第一道指示是:搞清楚「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身材魁梧的特拉維斯現年48歲。他對危機已見慣不驚。他是工程師出身,曾為美國無線電公司和洛克韋爾公司製造過衛星;30來歲改行搞行政管理,成了航天工程師們稱呼的「祈雨舞蹈家」。為了承擔製造發射衛星的運載火箭的任務,衛星製造廠家在18到24個月以前就訂合同,盼望有50萬個部件的衛星能在指定的日期準備就緒。如果不能如期完成,唯一的辦法就是祈求壞天氣以推遲發射,這就是所謂的跳舞求雨。

    特拉維斯雖然搞了十年高技術問題,但至今仍很有幽默感,在他辦公桌後的幾個大字母就是他的管理經驗的總結:「S.D.T.A.G.W。」,它們代表「總他媽有些東西要出錯」。

    但6月13日夜,他的幽默感卻蕩然無存。他的考察隊完了,公司派出的八個人全部遇難,還有許多當地的腳夫也死於非命。八個人啊!這是公司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甚至比1978年在尼日利亞發生的不幸事件還要嚴重。特拉維斯想到他將面臨的一系列電話,他感到疲倦,精神枯竭了。不是他要打出去的電話,而是他要接的電話。某某人能趕回來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或兒子的小聯隊的決賽嗎?這些電話都會打到特拉維斯這裡來,而他必須耐心傾聽他們的熱切期待和希望,並小心翼翼地回答說他說不準,但他表示理解他們的要求並將盡力而為。當然,當然……這些還沒有說出口的騙人的話已經把他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了。

    特拉維斯無法說明至少最近兩星期或一個月以來所發生的事,但他要親自打電話,要家訪,要參加一個沒有棺材、只有一個地地道道的空坑的追悼儀式,死者的家人和親友將提出一些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同時盯著他的臉,想從他臉上尋找哪怕是最不明顯的肌肉抽動、猶豫,或其他跡象。

    他能對他們說些什麼呢?

    也許在幾星期內他將能多告訴他們一些情況,這是他唯一能感到的安慰。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他今晚打電話,他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他們的家人,因為公司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這樣就更增加了他的疲憊感。還有許多細節。保險審計員莫裡斯走進來說:「人身保險單的事怎麼辦?」公司為考察隊員和當地腳夫都買了人身保險。非洲工人每人將拿到1.5萬美元保險金。人們瞭解到非洲人的年平均收入只有180美元以後,才知道這筆錢不算少。但是特拉維斯始終堅持認為按照規定當地工人也享受保險風險金,即使這意味著要給那些寡婦人家一小筆財產,即使公司要為保險損失一筆財產。

    「暫時壓一壓,」特拉維斯說道。

    「這些保險單每天要花我們……」

    「暫時壓一壓,」特拉維斯又說了一遍。

    「壓多長時間?」

    「30天,」特拉維斯說道。

    「還要30天?」

    「對了。」

    「但是我們知道保單的持有者已經死了。」莫裡斯不願意浪費錢,他的審計員頭腦無法服從特拉維斯。

    「是的,」特拉維斯說道,「但你必須給腳夫的家裡塞一點錢,讓他們不要張揚。」

    「上帝啊,要給多少?」

    「每人500美元。」

    「這怎麼入賬呢?」

    「法律費用,」特拉維斯說道,「算在法律費用裡,當地解決。」

    「那麼死去的美國隊員怎麼辦呢?」

    「他們有萬事達卡,」特拉維斯說道,「別擔心。」

    這時英國出生的公司新聞聯絡員羅伯茨走進辦公室。「你要公開這件事?」

    「不,」特拉維斯說道,「我要封鎖消息。」

    「封鎖多長時間?」

    「30天。」

    「見鬼。在30天內你自己的工作人員也會走漏風聲的,」羅伯茨說道,「我敢擔保。」

    「如果是這樣,你要制止,」特拉維斯說道,「我還需要30天來簽合同。」

    「你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特拉維斯說道,「但我們會知道的。」

    「怎麼能知道呢?」

    「從錄像帶上。」

    「那些錄像帶上亂七八糟的。」

    「目前是這樣。」他把電腦專業組叫了進來。他早就得出了結論,雖然公司能把全世界的政治顧問都動員起來,但他們只能在房間裡搜集情報。他說:「剛果野外考察隊的一切情況都記錄在最後那盤錄像帶上了。我要你們做七光帶視聽資料搶救工作,現在就開始,因為這盤錄像帶就是我們掌握的全部資料。」

    專業工作小組立即投入工作。

    3.資料復原

    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把這種工作稱之為「資料復原」,有時也稱為「資料搶救」。這個術語使人們想起深海作業,因此用得很恰當,不過聽起來有點怪。

    復原或搶救意味著要從所存儲的大量電子信息中找出有連貫意義的信息。它像深海搶救作業一樣,是一個緩慢細緻的過程,只要有一步差錯,要想得到的資料就會全部丟失,而且不可挽回。這家公司有一整套熟悉這門技術的搶救人員。這時,一個小組立即開始搶救聲音資料,另一個小組則開始搶救圖像資料。

    羅斯已經在進行圖像資料的搶救。她採用的程序非常複雜,而且只有在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才能進行。

    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是一家新公司,是為了適應地球資源信息的爆炸性增長而在1975年成立的。這家公司掌握的資料是驚人的,僅蘭德薩特地球衛星圖像一項就超過50萬幅,每小時收到16幅新圖,晝夜不停。加上常規和垂懸式空中攝影、紅外攝影和人工孔徑側視雷達,公司能得到的全部圖像超過200萬幅,每小時輸入的新圖像達30幅。所有這些信息都要編目、儲存以備隨時檢索。這家公司就像一家日進700冊新圖書的圖書館。所以這些圖書館員每天24小時以瘋狂的速度工作就不足為奇了。

    來訪的人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即使用電腦,這樣大的數據處理量在十年前也是不可能的。他們也不理解這家公司所獲取的信息的基本性質,以為屏幕上的圖像是照片,其實並不是。

    攝影是19世紀發明的利用感光銀鹽記錄信息的化學系統。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利用20世紀的電子系統來記錄信息,它模擬化學攝影,但又與之截然不同。這家公司用的是多光譜掃瞄儀,而不是攝像機;用電腦兼容磁帶而不用膠片。這家公司對「照片」並不感興趣,它不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因為它不和老式攝影技術打交道。它購買「數據掃瞄」,需要時轉換為「數據顯示」。

    由於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的圖像是記錄在磁帶上的電信號,所以可以採取許多電子圖像處理的辦法來處理。公司有837種電腦程序可以用來改變圖像:增強圖像效果,刪除無用成分,顯示細節部分等等。羅斯在剛果錄像帶上用了14種程序,特別是在天線被毀之前出現手和臉、同時具有大量靜電的那個部分。

    首先,她輸入了叫做「清洗周波」的指令,以消除靜電。她找出了在特定掃瞄位置發生的、具有特定灰度值的靜態線,然後向電腦發出刪除指令。

    在靜電被消除的地方,圖像顯示空白。於是她又進行「填空」——指示電腦參考那片空白四周的情況進行圖像修復。在操作中,電腦對失去的圖像進行邏輯猜測。

    現在出現了一個無靜電的圖像,但混濁不清,缺乏清晰度。因此她又進行「高價擴展」——擴展灰度值以增強圖像。但由於某種原因,出現了不得不刪除的相畸變和以前已被抑制住的低頻干擾。為了消除這些干擾,她又不得不採用其他三個程序……

    整整一個小時,她一直全神貫注於一些技術問題。突然一個圖像「突出」來了,又亮又清楚。她屏息仔細觀察。屏幕上出現的是一張黑而鬱悶的臉,兩道濃眉,一雙警覺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嘴唇。

    在屏幕上定格顯示的是一隻雄性大猩猩。

    特拉維斯走過來,搖搖頭。「我們已完成了對那個嘶嘶聲的聲音恢復。電腦確認它是人的呼吸,至少有四個不同的來源。這就他媽的怪了。按照分析,這是吸氣聲,而不是人在發聲時候通常的呼氣聲。」

    「電腦搞錯了,」羅斯說道,「這不是人。」她指著屏幕上大猩猩的臉。

    特拉維斯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神情。「這是人工圖像,」他說道。

    「這不是人工圖像。」

    「你剛才作了填充,所以你得到的是人工圖像。車輪戰小組午飯的時候又在瞎玩弄軟件了。」車輪戰小組指的是年輕的程序員們,他們喜歡變換數據,玩一些非常複雜的遊戲。他們玩的遊戲中的信息有時會竄入別的程序中。

    羅斯本人曾經抱怨過這件事。「但是這個圖像是真的,」她用手指著屏幕堅持自己的看法。

    「你看嘛,」特拉維斯說道,「哈里上星期在喀喇崑崙山1上做了填充,得到的是登月遊戲。你會降落在一個麥當勞售貨亭旁邊,好玩得很呢。」他說著走開了。「你最好到我辦公室見見其他人。我們正在制定再度進入的計劃。」

    1位於中國和巴基斯坦交界處。

    「我要帶下一個考察隊去。」

    特拉維斯搖搖頭說:「這不行。」

    「這怎麼辦?」她指著屏幕說。

    「我不相信這張圖,」特拉維斯說,「大猩猩不會是這樣,一定是人造圖像。」他看看表說:「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最快在什麼時候能再派一個考察隊去剛果。」

    4.重返剛果的決定

    自從看了來自剛果的錄像後,特拉維斯就沒有懷疑過他們將重返剛果,問題在於怎樣做最好。他把會計、外交、遙感、地質、後勤、法律等部門的負責人都叫來了。他們打著呵欠,揉著眼睛。特拉維斯開門見山地說:「我們要在96個小時內重新派人到剛果去。」

    接著他靠在椅背上,請他們說明為什麼做不到。他們說了許多理由。

    「我們至少需要160小時才能把要空運的裝備準備好,」負責後勤的卡梅倫說。

    「我們可以推遲喜馬拉雅考察隊的出發時間,用他們的裝備,」特拉維斯說道。

    「可他們是山地考察隊。」

    「你們可以在九小時內以給他們的裝備為基礎進行改裝,」特拉維斯說道。

    「但是我們沒法空運,」負責運輸的劉易斯說道。

    「韓國航空公司在舊金山有一架747貨機。他們告訴我九小時內可以到達這裡。」

    「他們有一架飛機停在那兒?」劉易斯不相信地說。

    「我想是有一個客戶臨時取消了貨運,」特拉維斯說道。

    「那要花多少錢?」會計歐文低聲問道。

    「我們無法從駐華盛頓的扎伊爾大使館及時得到簽證,」負責外交的馬丁說道,「他們發不發給我們簽證還是個很大的問題。你知道,我們的第一批簽證是因為我們從扎伊爾政府取得了探礦權才發給我們的。我們的探礦權並不排除別人有這個權利。我們得到准許可以進去,日本人、德國人、荷蘭人也都得到允許可以進去,他們組織了一個礦業集團公司。先來後到,誰第一個發現礦藏,誰就能簽到合同。如果扎伊爾政府發現我們的勘察隊出了問題,就會取消我們的資格,讓歐洲和日本財團去碰運氣。現在在金沙薩的日本商務官員就有300人。他們花錢如流水。」

    「如果我們的勘察隊出問題的消息傳出去,」特拉維斯說道,「他們是會這樣做的。」

    「我們一申請簽證他們就會知道的。」

    「我們不會申請的,」特拉維斯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在維龍加還有一個勘察隊。如果我們及時派一個小分隊到現場去,誰也不會知道它已不是原來的人馬了。」

    「過境人員的簽證怎麼辦?名單——」

    「這些具體問題就要靠酒了。」特拉維斯說。他指的是賄賂,而經常用作賄賂的就是酒。在世界上很多地方,考察隊入境靠的就是成簍成簍的酒和成箱成箱投其所好的東西,如半導體收音機、寶麗來照相機等。

    「具體問題呢?你們怎麼過境?」

    「我們需要一個得力的人,也許芒羅可以。」

    「芒羅?這是冒險。扎伊爾政府很不喜歡芒羅。」

    「這個人頭腦靈活,又熟悉那個地區。」

    外交專家馬丁清清嗓子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到這裡來討論這樣的問題。看來你們要讓一位前剛果僱傭兵把一支人馬非法地帶進一個主權國家……」

    「完全不是這回事,」特拉維斯說,「我不得不派一個支援隊到現場去幫助已經在那裡的人。這是常有的事。我沒有理由認為有人陷入了困境。我只不過是派一個例行的支援隊。我沒有時間去辦手續。也許在雇什麼人的問題上我的主意不是最好的,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嚴重問題。」

    到6月13日晚11點45分,派出下一個考察隊的計劃已擬定並經電腦認可。一架滿載的747飛機就可以在第二天,即6月14日晚8時,離開休斯敦。芒羅或「類似於他的人」就可以在6月15日從非洲搭上這架飛機。6月17日考察隊全體人員就可以在剛果就位了。

    在96個小時之內。

    透過主數據室的玻璃牆,卡倫-羅斯可以看見特拉維斯的辦公室,看見他們辯論的情況。根據邏輯判斷,她認為特拉維斯是從不充分的資料中得出了錯誤的結論,說已經得到證明的話尚且為時過早。羅斯認為,還沒有搞清他們所面臨的是什麼問題就匆匆派人再去剛果是沒有意義的。她坐在電腦前,繼續核對她收到的圖像。

    羅斯相信這個圖像,但她怎樣才能讓特拉維斯也相信呢?

    在公司高度複雜的數據處理工作中,提取的信息始終有「漂移」的危險——圖像脫離真實,像一艘船從錨地漂走。當數據室進行複式操作時,當你在電腦產生的多維空間旋轉106個像素時,這種情況特別容易產生。

    因此,公司研究了別的方法來核查他們從電腦中得來的圖像。羅斯調用了兩個程序來核查大猩猩的圖像。第一個是APNF程序,即下幀圖像動畫預測程序。

    把錄像帶當作由一系列靜止畫面組成的電影片來處理是可能的。她連續給電腦顯示了幾張靜止畫面後,讓它預測下幀圖像。然後把預測圖像與實際圖像加以比較。

    她做了八次這樣的圖像預測,都成功了。如果在數據處理中產生了錯誤,至少這是個一致的錯誤。

    她受到了鼓舞,接著又顯示了一個「快捷而渾濁的三維空間」。這裡,假定平面電視圖像具有以灰度模式為依據的三維特徵。實質上,電腦在決定一隻鼻子或者一條山脊的時候,是因為鼻子和山脊從周圍的背景上突出來了。連續圖像可以根據這種假定來核對。當大猩猩移動時,電腦驗證了平面圖像的確是三維的和連貫的。

    這樣就毫無疑問地證明了這個圖像是真實的。

    於是她去見特拉維斯。

    「這麼說吧,我相信這幅圖像,」特拉維斯說著皺起眉頭,「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帶隊去剛果。」

    羅斯問:「另一個小組有什麼發現?」

    「另一個小組?」特拉維斯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已經把那盤錄像帶交給了一個搶救小組去驗證我的發現了,」羅斯說道。

    特拉維斯看看表。「他們還沒得到什麼結果。」他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說:「我們都知道你搞數據庫很快。」

    羅斯笑了。「所以你需要我帶隊去。我熟悉數據庫,這個數據庫是我建的。如果你想在大猩猩的問題搞清以前馬上就派一個考察隊去,考察隊領隊在現場能否盡快進行數據處理就是你唯一的希望。這回現場需要一個熟悉電腦的人。否則再派出的考察隊將遭到和上一個考察隊同樣的下場,因為現在你還不知道上一個考察隊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特拉維斯坐在桌子後面,久久地看著羅斯。她認為他的猶豫是動搖的信號。

    「而且我想到外面去,」羅斯說道。

    「到外面去見一位專家?」

    「是的,一位我們名單上的專家。」

    「這是冒險,」特拉維斯說,「在這些問題上我不喜歡有外人介入。你知道外國集團正在打聽我們的消息。你這樣做會增加洩密的危險性。」

    「這件事很重要,」羅斯堅持說。

    特拉維斯歎了口氣說:「如果你認為很重要,你就做吧。」他又歎了口氣說道:「只是不要耽擱你的考察隊的行期。」

    羅斯已經在收拾她的複印文本了。

    特拉維斯獨自一人,雙眉緊鎖,反覆考慮他所作出的決定。即使考察隊快去快回,至少也要15天,所需的固定費用也得30萬美元。董事會會嘩然的:把一個沒有經驗的24歲的年輕人,一個年輕姑娘派到野外去擔負這樣重大的責任。尤其是對於這麼重要的工作,風險又這麼大,而且在時間和費用上已經落在了別人後面。另外,羅斯個性冷漠,可能不會是個稱職的現場領導,和隊裡的人合不來。

    但特拉維斯對「羅斯冰川」有一種直覺。他從「求雨」的日子裡得來的管理方法是:工作要交給能從成功中得到最多的人——要麼就交給從失敗中失去最多的人。

    他轉向架在辦公桌旁的電腦,說了一聲:「特拉維斯。」這時屏幕開始閃爍。

    「心理圖案文件,」他說道。

    屏幕顯示呼叫提示符。

    「卡倫-羅斯,」他說了一聲。

    屏幕顯示:讓我想一想。這是程序中所編的回答,表示正在提取信息。他等待著。

    屏幕上出現了心理狀況摘要。公司的每一位僱員都要接受三天集中的心理測試,以瞭解他的技能和潛在傾向。他看了答案後,覺得對羅斯的評估會使董事會放心的。

    非常聰明/邏輯性強/有靈活性/善於應變/對數據有直覺本能/思維適應迅速變化的實際形勢/對確定目標有決勝的幹勁/能進行持久的腦力勞動/

    對下一個剛果考察隊的領隊這個評語似乎很不錯。他把屏幕向下調,想看看有什麼缺點。下面的情況就不那麼令人放心了。

    年輕急躁/人際關係緊張/個性強/在學問上傲慢/不敏感/為了成功不惜代價/

    最後有一個關於「顛倒」的註釋。個性顛倒的概念是公司在心理測試中發展起來的。它認為任何顯性的個性特徵在緊張的情況下都會發生突然逆轉:父母般的個性可能突然發生顛倒,變成孩子般的任性,歇斯底里的個性可能變得冰一般的冷靜——抑或很講邏輯的個性可能變得不講邏輯了。

    顛倒矩陣:一旦既定目標即將達到,占主導地位的(也許是不理想的)客觀性就可能喪失/成功的願望可能引起危險的非邏輯反應/父母般的個性特徵尤其容易喪失/在即將達到目的的最後階段,必須對對像進行監控/

    特拉維斯看著屏幕,斷定在未來的剛果之行中,這種情況並不大可能發生。

    卡倫-羅斯得到新任命後感到興奮不已。臨近午夜時分,她從辦公室的電腦終端上調出受到公司贊助的人員的名單。公司在各地區都有動物專家,他們得到一個非贏利性的、名叫地球資源野生動物基金會的贊助。名單上,受贊助人是分類列出的。在「靈長目」一類中,她看見有14個名字,有的在美國,還有的在婆羅洲、馬來西亞和非洲。目前在美國只有一個研究大猩猩的靈長目專家,他就是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彼得-埃利奧特博士。

    屏幕上的文件顯示:埃利奧特,29歲,未婚,動物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興趣是「靈長目(大猩猩)的交際」,得到資助的研究項目叫「埃米工程」。

    她看看表,此刻已是休斯敦的午夜,加利福尼亞時間晚上10點鐘。她在屏幕上撥了埃利奧特家裡的電話號碼。

    「喂,」一個男人謹慎的聲音。

    「是彼得-埃利奧特博士嗎?」

    「是的……」對方的聲音仍然很謹慎,猶豫,「你是記者嗎?」

    「不,我是卡倫-羅斯博士,我在休斯敦,是向你的研究提供資助的地球資源野生動物基金會的。」

    「哦,是嗎……」對方仍然很謹慎,「你真的不是記者嗎?老實告訴你,我正在錄電話的音,為的是將來作為法律依據。」

    羅斯猶豫了一下,因為她最不願意讓某個偏執的書獃子把公司的進展情況錄下來。因此她沒有回答。

    「你是美國人嗎?」他問。

    「當然是。」

    羅斯注視著電腦屏幕,上面顯示出一行字:聲音已驗證:彼得-埃利奧特,29歲。

    「你想幹什麼?」他問道。

    「是這樣,我們馬上要派一個考察隊到剛果的維龍加地區去,所以……」

    「真的嗎?什麼時候去?」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激動,像孩子一樣。

    「噢,實際上,我們過兩天就去……」

    「我想去,」埃利奧特說道。

    羅斯非常吃驚,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好。「啊,埃利奧特博士際上我給你打電話並不是為了這件事……」

    「我反正是要去的,」埃利奧特說,「和埃米一起去。」

    「埃米是誰?」

    「埃米是一隻大猩猩,」埃利奧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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