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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文 / 克拉林

    安娜背著堂維克多躺在床上,偷偷地閱讀長達四十章的《聖特雷莎自傳》。

    她的康復期拖得很長。在這期間,神經相當緊張。在她病重期間,堂維克多總感到對不起妻子,所以,他曾起誓,她一天不康復,他就一天不離開她。可是,見她脫離了危險,他又忘記了誓言。一天,他去俱樂部看報紙、下棋,沒有對妻子作任何解釋,就在外面玩了一個下午。他確實在家裡待膩了。天氣開始熱起來,堂維克多是看了日曆才這樣認為的。他一出汗就不想在書房裡工作,就想出去,散散步,和大自然多接觸。

    冬天多雨季節,侯爵夫人、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唐娜·佩德羅尼拉和其他一些女友常去和庭長夫人做伴。現在她們每隔兩三天就要去拜訪她,但時間待得不長。六七月份天氣晴朗,陽光明媚,蔚藍色的天空萬里無雲。應該充分利用這良好的季節,這是斐都斯塔一年中最有生氣的季節,人們去看戲、散步、聽音樂。來了不少外鄉人,還舉辦了礦物展覽會。甚至佩德拉也向夫人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去看了看用煤搭起來的拱廊……

    安娜還是孤單單地在家裡一天天地打發著日子。街上的喧鬧聲傳到了她的臥室時已變得十分微弱。塞萬達和佩德拉常在廚房裡,安塞爾莫在院子裡一邊吹口哨,一邊撫摸著安卡拉貓,這是他唯一的朋友。

    庭長夫人與用人們做伴更感孤寂。跟這些冷漠、沉默寡言、恭恭敬敬的下等人在一起更使她感到需要溫暖。她不喜歡佩德拉,不知為什麼總有點怕她。每當她內心感到痛苦時,為了讓自己平靜一些,她會問女僕:

    「堂托馬斯在花園裡嗎?」

    如果弗裡西利斯在花園裡,她就覺得身邊有人保護,心裡就平靜得多了。克雷斯波每天下午總要上樓來看她一次,但他從不坐一會兒。他在她房內只待上五分鐘,從陽台到門口來回走一次,嘴裡親熱地嘀咕幾句,就告辭走了。

    在安娜內心感到無比痛苦的時刻,孤單單的一個人待在家裡真使她煩惱。但在她平靜下來,特別是睡了幾個鐘頭,或吃了點可口的東西後,她反覺得孤寂也是一種樂趣。她房間的陽台對著花園。她在床上坐起來就能透過窗玻璃見到花園裡的那些大樹的樹冠,上面新生的樹葉鬱鬱蔥蔥。鳥兒啼鳴,陽光燦爛,大自然生氣勃勃。

    她也要新生,也要復甦,但她要進入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天地。她在為自己準備一種充滿犧牲、不受壞思想和心懷怨恨的反叛情緒干擾的生活,這是一種多行善事,博愛眾生,從而也愛自己的丈夫,愛上帝的生活。儘管她當時還不能擺脫病魔的束縛,但她的心靈卻隨著那熱愛基督的聖女的精神騰飛。

    安娜內心充滿激情。她有崇拜的對象。儘管她神經緊張,病魔纏身,卻感到幸福。有時,她拿起書沒看多久就感到頭暈,連字也看不清,只好閉上眼,腦袋歪在枕頭一邊,讓自己迷迷糊糊地待著。醒過來後,她便不顧再次昏迷,繼續如饑似渴地讀起來。過去她讀此書時心不在焉,自以為十分虔誠,讀了半天也不知書中說些什麼,只覺得十分乏味,認為十六世紀的宗教著作不能對她多疑、脆弱、憂鬱的心靈有所啟迪。

    儘管她身體虛弱,但感官反變得敏銳。她憑理智和感情在那本紙張粗劣、字跡模糊的書裡發現作者虔誠的靈魂裡隱藏的奧秘。令她感到驚奇的是,為什麼世人不全都信教,為什麼不是人人都不停地為阿維拉的這個女聖徒唱讚歌。啊,修士路易斯·德·萊昂說得對,聖特雷莎在寫書時,她的手由聖靈指引。所以,誰讀了她的書,心裡就透亮。

    是的,她的心靈也十分亮堂。聖特雷莎是安娜崇拜的唯一偶像。她熱愛上帝,她是在聖特雷莎的指弓嚇熱愛上帝的。聖特雷莎是個在精神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女英雄。

    安娜思念著她,有時她真想成為聖特雷莎同時代的人,否則,就希望她現在還活著。如果能這樣,她一定會非常愉快!她準會走遍海角天涯去找她,而且,還要給她寫一封充滿情意和崇敬的信。庭長夫人不習慣按講經師的勸告,將自己的宗教激情變成默默的祈禱。她過去受過的那種雜亂無章的世俗教育使她的宗教信仰非同一般,直到多年後仍然會反覆無常,動搖不定。

    儘管安娜和聖特雷莎不是同時代的人,但她希望在自己的生活和聖特雷莎的生活中找到共同點,同時,將這個女聖徒對待生活的原則用到她自己的身上來。

    安娜一心只想模仿她,卻沒有發現她這樣做也真夠大膽的。

    由於聖特雷莎在弗朗西斯科·德·奧蘇納修士寫的《第三基礎》一書中汲取了宗教信仰的力量,安娜便叫佩德拉去書店找那本書。書店沒有,講經師也沒有那本書。不過,在找懺悔神父方面,她的運氣還不錯。當年聖特雷莎找了二十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懺悔神父。想到這點,安娜激動得哭起來。她認為講經師是個了不起的人,她是全靠他呀,她心靈中信仰的種子不是他播下的嗎?

    她剛能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堂費爾明寫信。她有好幾個夜晚夢見自己給他寫信。這也是她康復時期任性地要做的一件事。金塔納爾禁止她幹任何費腦筋的事,所以,她是背著他寫那封信的。

    德·帕斯常常去拜訪庭長夫人,見她在信仰方面有了進步,他非常高興。儘管常常見面,她還想給他寫信,因為某些埋在心靈深處的事兒不好當面講。另外,在用詞方面,講到偉大的事情就要用莊嚴的字眼,但在促膝談心時用這些詞就會顯得做作、虛偽。

    一封三張信紙的信由佩德拉送到講經師家。接信的是特萊西納。她比幾個月前臉色蒼白些,也瘦了一點兒,但臉上笑嘻嘻的,心情很好。講經師在書房裡關門看信。他母親叫他吃飯時,發現他眼睛發亮,兩頰像炭火一般通紅。

    唐娜·保拉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看看特萊西納。見他們倆誰也不朝她看一眼,她就聳了聳肩膀。女僕在來來去去地忙著上菜,兒子則心不在焉地瞧著檯布,機械地吃著,吃得很少。特萊西納完全向著少爺,凡是交給堂費爾明的信她對女主人隻字不提。那些信都是佩德拉送來的,她用特殊的暗號叫門,特萊西納便默默地下去開門。她倆像城裡那些小姐那樣互相吻了吻臉頰,輕聲地笑談幾句,又互相擰捏幾下。佩德拉承認特萊西納在某些方面比自己強,常常恭維她,誇她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像悲傷聖母的那雙眼睛和皮膚,以及其它的長處。特萊西納則說對方將來准比自己強。兩個姑娘分手時又是一陣親吻。

    「剛才誰上這兒來了?」唐娜·保拉問道。

    「是個窮小子,也可能是鄉下人。」特萊西納從不說實話,但唐娜·保拉對她的忠誠卻從不懷疑。一次,她趁使女不在時,翻過她的箱子,發現裡面有幾件首飾。她又滿意又嫉妒地笑了笑。這些玩意兒至少值兩千里亞爾。這也太過分了!竟幹出這樣的醜事!如果不嫌丟人,她真會要侍女將這些首飾交出來送給那些應該得到它們的人。她對這一發現還是感到滿意的,因為她終於發現了這件事。不過,這兩千里亞爾她不免有點心疼,因為這也是屬於她的財富。

    收到信的第二天清晨,講經師去平時散步的地方,他找到一個旁邊是花園的僻靜之處,那兒除了高興得活蹦亂跳的鳥兒外,還有沐浴於朝露中的鮮花。他又將安娜寫給他的信讀了一遍。他幾乎能背誦信中他認為最有意思的段落。那是五月底的一個早晨,太陽還隱沒在東方紅白色的天幕後,空中佈滿雲彩,天氣涼爽。講經師此時心花怒放,高興得像個孩子。

    他站起來,朝自己藏身的黃楊樹籬四周細細看了一遍,發現周圍確實沒有別人,便以非常甜蜜動聽的聲音大聲誦讀庭長夫人信中那些代表她的心聲的美好的語言。他的聲音和在他頭上的樹枝間跳來跳去的鳥兒婉轉的啼鳴融合在一起。

    「我不禁熱淚盈眶,」講經師大聲地讀著,彷彿是讀給朱頂雀。麻雀、知更鳥和森林裡其他動物聽的,「我的朋友,我不僅為自己的痛苦流淚,還為愛哭泣。我的心裡充滿了對上帝的愛。是您和親愛的女聖徒教會我認識了上帝。您不必害怕我會像過去那樣懶懶散散,不願離家,忘記了對自己的拯救。我已明白,缺乏熱情就等於死亡。我已讀過親愛的特雷莎講到自己罪過時說的話:『我過去不注意小的過失,恰恰是這些小錯毀了我。』而我過去連大錯也不放在心上。儘管您提醒過我,這是非常危險的,但我總是糊里糊塗地過日子。上帝及時地降災於我,我認為是非常及時的。我發高燒,做噩夢,見到了地獄,鑽進一個地洞時,身子被卡住了,受到了難以言喻的折磨。我渾身疼痛,恐懼萬分,這時,幾個幽靈竟把髒污不堪的膿血灑到我的身上,而這些幽靈原來是穿著法衣、一身教士打扮的魔鬼。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已對您說過。我覺得我的一片虔心不僅來自對地獄的恐懼,而且也來自對上帝的愛,同時也出於向遠隔千萬里的那個不朽的榜樣學習的熱切願望。說得更全面一點,我有今天這樣的虔誠之心,在很大程度上也由於我不願意辜負您那顆想讓我變好的堅定的心。聖特雷莎生活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她理想的領路人,而我比她軟弱得多,卻通過那個我要叫父親,他卻讓我稱兄長的人很快得到了上帝的庇護。是的,我的兄長,我最親愛的兄長,我願意這樣稱呼您,就在現在。這樣,不會讓外人聽見。那些一肚子壞水的人,什麼話傳到他們那兒都會受到歪曲。我第一次想做個好女人,就遇到了您這樣願意幫助我的人,這真使我感到非常幸福。我拖了這麼長時間才完全理解您的心意。不過,我的兄長,我親愛的兄長,您能原諒我嗎?您如果想考驗我,讓我苦行贖罪,那您就說吧,我一定聽從。我過去長期認為,精神生活應該和肉體感官的快樂和滿足一致起來,女聖徒當年也有過這樣的看法。這也不足為怪。現在這一切全成為過去。您說吧,我們應該從哪兒走,我一定順從。記得我大病初癒的那天,您對我談起彼此間親切的信任,我很欣賞這種提法。我希望事情真像兄長說的那樣。在這方面,您對我說起過那些德國和瑞典的修士,此外,也要我學習聖特雷莎的做法。您知道,聖特雷莎曾通過好言相勸,有時甚至通過俏皮話,憑她的一顆赤誠的心,挽救了她的一個朋友(他也是個教士),使他沒有犯大罪。我記得她說過,她的朋友是個懺悔神父,他和她很要好,可是,褻瀆神靈的愛情使他墮落了。有個女人使用巧計將他迷住了,在他脖子上掛了個小偶像。這場災難經歷了許久。後來,聖特雷莎憑懺悔神父對她的友情讓他交出那個小偶像,這是那不正常的愛情的信物。聖特雷莎將它丟進河裡。那教士擺脫了罪孽,沒有帶著它死去。生活中的這類友誼對人們有很大的幫助,沒有它就像生活在沙漠裡一樣。懷疑這種友誼的人不是好人。他們不理解這種能拯救弱者的友情。就我們之間的關係而言,弱者不是懺悔神父,而是我這個仟梅女弟子。您的脖子上沒有掛小偶像,也沒有什麼玩意兒可以往河裡扔……

    「我是個有罪的女人,儘管沒有任何男人像那女人迷惑教士那樣迷惑過我。我只愛自己的丈夫,您知道我是如何愛他的。當然,對他的愛不同於對上帝的愛。對他,我只給予他應該得到的妻子的關懷和體貼。在這方面我已有不少進步,因為路易斯·德·萊昂修士在他《完美的妻子》一書中說,每個人的責任因情況不同而有所不同。根據我的情況,我丈夫應該得到比我給他的更多的關懷。在這位博學的修士和您的啟示下,我現在比過去更加關心、體貼我的金塔納爾了,並盡力愛他。現在我有一個打算,我要慢慢地讓他信教,讓他多讀一些神聖的書籍,而不是那種劇作。他生性溫順,又能得到您的幫助,我想他一定會有收穫的。在這方面,我也想向聖特雷莎學習,她曾經使自己本來已十分虔誠的懺悔神父變得更加虔誠……」

    最後這幾句話講經師沒有大聲朗讀,他是坐在地上默讀的。雖說他對自己的女友如此熱愛聖特雷莎有些嫉妒,但他還是十分滿意的。從他的眼神、臉色和嘴唇上都可以看出他非常高興。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否則,只能算是沒有生氣的生活。安娜終於成了他夢寐以求的那種人,成了她第一次去懺悔室他對她講過的那種人。這時的講經師仍然沒有去細細思索隱藏在他們「兄妹關係」後面的那種激情,他不想去考慮這方面的感情,他不想使自己的良心受到驚嚇,也不想去冒任何風險,他只想享受此時進入他心靈的幸福。

    當他讀到「我親愛的兄長」時,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了幾下,他感到無比歡愉,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激動。這是事實,至於這是什麼樣的感情,有什麼必要給它定名稱呢?重要的是事實,而不是名稱。另外,不管會出現什麼結局,他確信,他對安娜的感情和任何低級庸俗的慾望的滿足毫無共同之處。他正在這樣思索時,忽然在他倚身的這棵樹的後面,在灌木叢的另一邊,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他用學生腔背誦著:「事物的真理就是事物本身,神靈的真理……」1原來他是大學哲學系一年級學生,正在複習巴爾梅斯2編寫的哲學教科書的第一課。講經師悄悄地走了,腦子裡也在想著自己當年學習這方面課程時的情景。眼下他已不怎麼關心事物的真理是不是事物的本身了,他只想讓自己的靈魂沉浸在使他忘卻整個外部世界的激情中。什麼教士的抱負呀,他母親耍弄的種種陰謀(他是這些陰謀的執行者)呀,敵人散佈的種種流言蜚語呀,以及羞愧的回憶呀,這一切全都拋在腦後。現在他腦子裡只想著他和安娜·奧索雷斯的親密友情。多少年來,他倆近在咫尺,卻互不瞭解,根本沒有想到命運會做出這樣的安排。是的,這是命運的安排,但他沒有對自己說這是上帝的旨意。他不願再提神學,也不想再提那些令人頭疼的事情,正是這些事情使他的青春年華變成寸草不生的荒漠,變成只有幽靈、瘋人頭腦中的幻影和怪物出沒的地方。這一切他都受夠了,永遠別提了。眼下他得到了幸福,沒有恐懼,無所顧忌,也沒有精神上的折磨。他在五六月早晨享受到的這種歡樂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他這時非常喜愛田野,喜愛鳥雀,真想暢飲綠草上的甘露,吸進樹叢中玫瑰花的芳香,剝開含苞待放的花瓣,吮吸花蜜。講經師採了一朵玫瑰花,他真怕被人瞧見。他的手一碰到花朵上的清涼的露水時,就像孩子一樣感到十分快樂。花蕾發出清香,他似乎意猶未盡,還想舔一下花瓣,品嚐一下它的滋味。他哼著小曲,沿著綠葉叢中的羊腸小道朝斐都斯塔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將花瓣拋向空中,最後花兒只剩下那不成樣子的皺巴巴的花蕊。於是,他將它放進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1原文為拉丁文。

    2十九世紀西班牙哲學家。

    到大教堂後,他來到唱經處。「公鴿」正在掃地。堂費爾明親熱地向他打了招呼。他真應該好好地向他道歉。這個可憐的「打狗人」受過多少次無緣無故的呵斥啊。現在他誇他,說他熱情,熱愛教堂。「公鴿」感激不盡,也說了許多好話對講經師表示感謝。講經師來到經書架前,隨手翻了幾本大部頭的祈禱書,看到書裡足有一厘米見方的音符時,他還輕聲地哼了幾句。一切都很好。上面兩台管風琴的管於朝上平行伸展,像兩個太陽一樣閃閃發光。拱頂下金色的天使拉著提琴。管風琴上面的花葉浮雕一直伸向拱頂。唱經處的後面,陽光從教堂兩側尖頂窗和圓花窗中射進來,變成紅、黃、藍、綠各種顏色。

    教堂的一邊是聖克利斯托弗的塑像,他張著紅色大嘴,正對著手托綠色地球儀的聖嬰微笑。在對面講經師見到了伯利恆1的牲口棚。耶穌躺在橘黃色的乾草搖籃裡對著騾子和牛微笑。這一切堂費爾明彷彿生平第一次見到。教堂內氣候涼爽宜人。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蠟燭味兒,他覺得這氣味不同一般,含有神秘的象徵意義。那天下午他在唱經處表現良好,可惜他不是值周教士,沒能顯露一下。格洛塞斯特爾見他這麼愉快,這麼愛說話,對朋友和隱蔽的敵人這麼和氣,便自言自語地說:「他這是裝的!這個買賣聖職的人別打算這麼裝模作樣地來迷惑我。」於是,他也裝得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大說俏皮話。

    1耶穌的出生地,在耶路撒冷附近。

    「講經師今天情緒挺好,您見到了嗎?」走出大教堂時,堂庫斯托蒂奧說。

    副主教對著他的耳朵說:

    「他已毫無廉恥感,根本不在乎人們在說些什麼。」

    「我看他准撈到什麼好處了。」

    「您指哪一方面的?」

    「男女關係嘛。」

    「在這方面我看還不到火候。不過,他早晚會這麼幹的,就是不幹,這也是犯罪。」

    格洛塞斯特爾不願意將講經師想像成佔有庭長夫人的勝利者。這是出於嫉妒,但他願意這麼設想,因為這樣可以在敵人的眾多罪行中再加上一條罪狀。

    上午十一點時,堂費爾明想起那天教義問答會有講座,他是那個教育和慈善機構的領導人。講座在白色的聖馬利亞教堂舉行。他覺得此時心情很好,便高高興興地走進那個氣氛十分愉快的教堂。殿堂中間搭了一個松木講台。台上的一邊有三排沒有靠背的長凳,對面有一張桌子,上面鋪了一塊有點點蠟斑的舊錦緞桌布,桌邊擺著一張紅絨軟椅和幾隻紅絨凳子。那軟椅是專門留給講經師的,教義問答會上當教員的教士則坐在紅絨凳子上。那幾排長凳是給七歲到十四歲的女學生準備的。她們來這裡學習教義、宗教禮節,也聽聽聖經故事,學唱讚美詩。

    講經師走進殿堂時,長凳上發出一陣嗡嗡的說話聲,像樹林裡刮過一陣風。

    這個受人愛戴的領導人喝了聖水,畫了十字,便興高采烈地走上講台。他搓了搓手,將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拉過來。他眼望屋頂,咬著下嘴唇,摟著那小姑娘的金髮腦袋,並輕輕地捏著她那只粉紅色的耳朵。

    「不知是哪只小鳥告訴我,說小魯菲納不願做好孩子,還在教堂裡搗亂,在唱經時發出怪腔怪調,有這回事嗎?」

    一陣哄笑。女孩子們笑得前仰後合,教堂裡到處迴盪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一縷縷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射進殿堂。

    講經師在那兒說什麼都會引起哄堂大笑,因為他說的全是笑話。孩子們和教士們都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為數不多的幾個虔誠的女教徒分散在教堂的各個殿堂,在認真地進行祈禱,但誰也沒有注意她們。女孩子們的一陣陣哄笑也會招來一些觀眾,都是一些十幾歲的男孩子。坐在台上一排排長凳上的女孩中有他們自己的「戀人」。參加教義問答會的都是一些年輕教士,他們瞧不起這些公子哥兒,因為這些人來教堂的目的是談情說愛。

    講經師並沒有坐在那把留給大會主席的軟椅上。他喜歡在台上踱步,身軀像棕桐樹那樣搖搖晃晃,不時地走到充滿歡聲笑語的長凳旁,一會兒用手掌輕輕地拍一下這個姑娘的臉蛋,一會兒又對那個穿裙子的小天使悄悄地說一句話,這引起了姑娘們的好奇,堂費爾明隨即又說上幾句事先準備好的笑話。他對孩子們的宗教和道德教育就是通過這種方式進行的。那些從事教義問答的教士也都是一些活潑、愉快、愛逗樂的年輕人。他們走來走去,即使批評學生也臉帶慈父般的微笑,說話輕聲柔語。他們都身穿黑色法袍,和女孩子們穿的色彩鮮艷的短裙和腿上雪白的長統襪子形成鮮明的對照。坐在前排長凳上的都是八歲到十歲的小姑娘,她們總愛在硬板凳上晃動身子。她們大多數還沒有發育,模樣和舉止跟同齡男孩沒有什麼兩樣。有些早熟的孩子已顯露了某些隆起的部位,她們的衣服遮蓋不住,但她們自己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見到這些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堂費爾明不禁回憶起剛才採摘的那朵玫瑰花蕾,他的嘴唇邊還沾著一片花蕾的碎片。後面幾排長凳上坐著十二三歲的姑娘,她們又天真又自負,臉上帶點傲氣。在她們後面還有幾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其中有幾個是斐都斯塔美女中的佼佼者。她們都已開始發育,漸漸顯露出女性特徵。其中有兩三個身材嬌小的姑娘,臉色蒼白,身體結實,模樣兒有點像成年女子,卻還是一身孩子的穿戴,只是那一雙不安分的眼睛暴露了隱藏在內心的邪念。開始上課和唱經訓練後,姑娘們全體起立,並在台上分成若干小組,圍成圓圈,隨後又像歌劇中的舞蹈演員一樣散開。從事教義問答的教士們一面指揮著姑娘們時而圍成圓圈,時而散開,一面以陶醉的心情吮吸著那些含苞待放的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芳香。他們面頰通紅,兩眼放光,那醉人的香氣在他們壯實的身上產生了像喝了甜酒一樣的效應。

    講經師認為,這些「玫瑰花」完全是他的,而不像那個散步場所的玫瑰花那樣,是屬於市政府的。他在她們中間,如魚得水,悠然自得。有時他撫摸著那些小天使的頭髮,心裡樂滋滋的。唱詩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子的嗓音比她們的身軀更清楚地表明生理上正在發生的變化。接下去是演講。一個年方十五,實足年齡只有十四歲的姑娘走到桌子跟前,無拘無束地朗誦了一段批駁現代唯物主義者的文章,因為他們否認靈魂不滅。文章用詞比較委婉,火藥味兒並不太重。這姑娘一頭金髮,臉如白玉,五官端正,只是下巴」有點兒上翹。她的體型已像成年女子,合身的裙子下面露出兩條線條勻稱、結實強健的大腿。淡藍色的眼睛,說話聲音鏗鏘,但不十分悅耳,顯得有些呆板、單調。這個長著兩隻像希臘雕像般胳膊的美麗的金髮姑娘,儘管不怎麼明白自己剛才背誦的這段文章的意思,但能猜到它的含意,因此,她背誦時的語調顯得嚴肅、高傲,與文章的意思相符。她本人也像一尊嚴峻而美麗的雕像。她的女伴們、教義問答會的教士們和分散在殿堂四周的寥寥無幾的觀眾們都驚奇地聽著。他們根本沒有關注她在說什麼,都一味注意她漂亮的身材和清脆、威嚴的語音。這姑娘的做法充分顯示了女人的盲從。講經師張著嘴,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犀利的目光貪婪地注視著這個高傲的宗教巾幗英雄。大自然巧奪天工,從外部造就了她的體態,而他則從內部修煉了她的靈魂。是的,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宗教狂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是他手下眾多的信女中的一顆明珠。當然,這顆明珠還需進一步加工。當她穿的那條灰裙子長及地面時,這顆由他加工的明珠才能成為精品。那時,觀眾會對她交口稱讚,教會將把她作為珍品保存起來。

    講《聖經》故事的是一個胖胖的黑皮膚姑娘,眉清目秀,表情甜蜜,靦腆羞怯。微微隆起的乳房被外衣緊緊地裹住,似乎不好意思讓人們見到。講故事時,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味想著下面那些小伙子會不會看見她的腿肚子。儘管女人的本能促使她竭力遮蓋,但是裙子下面還是露出小腿。她沒有講完由她負責介紹的馬卡伯奧的故事,因為她喉嚨突然便住,耳朵嗡嗡作響,腦袋的右半部分發冷,臉色蒼白如紙。她由於害羞得了病,只好離開教堂,流著眼淚出去。下面幾個早熟的女孩從容的講演使人們忘記了剛才那女孩子令人傷心的場面。為了振作大家的精神,講經師也講了一些富有寓意的笑話和故事。姑娘們聽了,笑得將身軀都扭曲了,使台下那些小伙子和教義問答會的教士們從她們起伏抖動的裙子下面見到了雪白的小腿。

    堂費爾明走出白色的聖馬利亞教堂時,感到口乾,口水粘稠。這時,他突然想起幾年前的舊事。他不喜歡回憶這些往事,因為不怎麼正經。「這些該死的鬼丫頭!」他一邊走,一邊想。從剛才發生的這一切表明他還年輕,沒有必要發誓讓自己成為精神戀愛者,至少在和他那忠實可愛的女友相處時,沒有必要這樣。他又想起了庭長夫人,想起了剛剛走出教堂時產生的那個模糊的帶有某種邪味的慾望。眼下這個慾望已變得十分強烈:他要去見安娜,對她的信表示感謝,並用最有效的語言將謝意表達出來。

    儘管他很想馬上就走,但還是竭力克制住了,決定下午去拜訪。他的母親和平時一樣,對他講了不少外面的傳聞,他聽了,只是聳了聳肩膀。唐娜·保拉以生硬、冷冰冰的語氣嚇唬他,說這樣下去,家產和聲譽都會完蛋,但講經師聽了,彷彿那是遠古時代的事情。他認為,外面議論的那個講經師好像不是他自己。什麼野心呀,買賣聖職呀,傲慢呀,淫穢呀,醜聞呀……這一切和他有什麼相干?那個可憐的堂費爾明既然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揪住他不放?現在的堂費爾明已經是另一個人了,他根本不將自己周圍的人放在眼裡,甚至連盼他們倒霉也感到麻煩,他眼下只為自己那種高尚的、拯救他人的激情而活著。人們將他返急了,他什麼事也會幹出來的。講經師高興地發現自己確實變成了另一個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堅定,更大膽,更熱愛生活,並為他所鍾愛的人保留著這種強烈的感情。現實對他來說,已具有新的含義。他想起哲學家的種種疑慮,神學家的種種幻想,真為他們難過。哲學家否定世界的存在,神學家將世界想像成虛無縹緲之物,真是無聊,都是一些可憐蟲。哲學令人昏昏欲睡。生活就是他感受到的東西,而他正處於精力充沛的時期。一個無論是靈魂還是軀體都美不可言的女人只跟他進行了一小時的懺悔,便使他看到了新的天地,現在她叫他「親愛的兄長」,並將自己的一切托付給他,由他引導走上一條充滿激情和詩意的虔誠之路。他感到慶幸的是自己有能力隨機應變,既能做個神職人員,又能隱入雲端,卻又不忘凡間的事。他記得幾年前曾想過寫小說,準備寫一本真正的符合基督教教義的《西比拉》1和現代的《法比奧拉》2。後來他放棄了這個打算,這倒不是說他沒有這方面的才能,而是覺得寫書太傷神。小說中的事最好讓自己親身經歷。

    1西比拉是古代女先知的名稱。

    2十九世紀初英國大主教威斯曼寫的宗教小說。

    他一面這樣想著,一面用餐刀輕輕敲打麵包的硬皮。他母親喋喋不休地講著格洛塞斯特爾的陰謀和俱樂部那一幫子人的詭計。

    他借口去摸一下主教的底,便溜出家門。他朝新廣場走去。他認為位於林科納達的那座巨宅上面籠罩著光環。

    安娜和堂維克多在餐廳接待他。他已成了他們的至交。在庭長夫人兩次患病期間,教區法官曾給他們提供不少幫助。堂維克多雖不怎麼喜歡講經師,卻對他十分感恩。不過,一貫以王權至上論者自居的金塔納爾對教士在他家的不良影響已產生疑慮。這個教士真有點吸引力,尤其是堂費爾明為人一向虛偽。「執政官先生們,要小心啊!」1儘管出於禮貌,出於感恩,堂維克多對他相當客氣,但總有些冷淡,只是對方沒有看出來,只覺得主人在家有些礙手礙腳。

    1原文為拉丁文。

    溫柔的安娜臉帶倦意。她握了握懺悔神父的手,他不知不覺地盡量延長握手的時間。堂維克多下午六時許離家走了,因為省政府有個牧主會議等他去參加,會上討論了從國外進口種畜的問題。堂維克多提出要選他做第二副主席,還要選弗裡西利斯當首席秘書。「儘管弗裡西利斯發誓不幹,但這不要緊,因為選上誰當什麼官總是個榮譽,儘管托馬斯並不這麼認為。」金塔納爾得到省長的支持,便離開了會場。

    庭長夫人對堂費爾明微笑著,說:

    「您一定會說我是個瘋子,既然我們天天都能見面,為什麼還要給您寫信呢?可我不能不寫,我大幸福了!我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於您!我想不寫那封信,卻不行。有時我責備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從上帝那兒竊取了很多思想,並將它們奉獻給那個自願來拯救我的人。」

    講經師激動得差一點喘不過氣來。庭長夫人說的這番話和他臨睡時給自己講的故事中要她說的那些話完全一樣。

    他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讀了那封信後的想法。「沒有您那樣的友情這個世界就成了無人居住的荒漠。對那些熱愛上帝的人來說,每天生活在斐都斯塔,過那種和普通人一樣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就像將自己關在小房子裡,面對小火盆窒息自盡……不過,如果打開那扇天窗就不用害怕了。」

    庭長夫人懷著滿腔熱情談起了聖特雷莎。講經師對她也十分敬佩,但他更重視他與庭長夫人的友誼,特別讚賞他在安娜身上看到的那種虔誠。堂費爾明對阿維拉的那位女聖徒懷有妒意。

    另外,堂費爾明也怕自己的女友在宗教方面思索過多,會陷入陶醉,不能自拔,最後會導致神經紊亂。那是十分危險的。如果她再次犯病,人們就會怪罪於他,他必須避免發生這種情況。他勸安娜搞些慈善事業。他認為,照她的情況看,應該多做慈善工作,不要進行過多的靜思默想。如果她眼下仍不太願意接觸社會,那是因為她還沒有完全康復。往後一旦恢復了元氣,就再也不怕到處奔波,參加各種活動了。她會接受人們的邀請,參加宗教活動的。

    從那天起,講經師對這個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人竭力施加影響,讓她多參加活動,少進行靜思默想。他認為,不能讓她站得太高,看得太遠,否則她就會將他忘掉了,因為他終究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聖特雷莎曾經說過,而安娜也常常回憶起這句話:「凡是要消亡的東西,都是沒有價值的。」堂費爾明是要消亡的,所以,他怕安娜會瞧不起他。

    如果事情接頭幾個月的趨勢發展下去,講經師的這種恐懼不是多餘的。安娜儘管十分敬愛她的懺悔神父,但像忘掉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樣,她也會長時間地將他忘卻。

    安娜的梳妝室或臥室現在幾乎變成了她的禮拜堂。她每天避開外界的干擾,關門靜思。她常常跪著或坐在床前的那張虎皮上,緊閉雙眼,讓自己完全處於孤寂中。此時她覺得整個世界都被神的靈光罩住了,她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堆塵土。她清清楚楚地見到了上帝,有時她真想站起來,跑到陽台上,將自己親眼見到的事物告訴眾人。而這時她才認識到,人類是多麼渺小,多麼脆弱!他們只是一堆軀殼而已。他們身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並不屬於他們自己,而是屬於上帝,是上帝給他們的。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全是空的。它們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所以,是好是壞,也無法區分。安娜想起了每天清晨在水面上飛的小蟲,它們在河邊孳生,沒過多久,便在那兒死去,成為河魚的食物。人的生命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呢?就像一縷陽光,一閃而過,隨即又陷入黑暗。這些想法過去曾使她痛苦,現在卻使她感到愉快。活著反而離開了上帝,只有死去才能在上帝那兒獲得新生,拋棄了自我。

    這時的安娜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已投進了熔爐裡,感到體內火花飛濺,先是變成液體,後又變成蒸氣,最後化為烏有,只剩下一種純粹、模糊不清的意念。她希望這種狀態能盡量延續下去。她不想動,不想改變這種狀態。

    這時,堂維克多和平常一樣,悄悄地推開門,頭戴紅纓帽,探身進門……安娜沒有聽到他進來。他見她這個樣子,像在房間內見了死人一樣害怕,立即踮著腳尖退出房間。他生平只怕兩樣東西:雷電和神靈。一次,在大學的物理實驗室裡,有個調皮鬼拉住他燕尾服的尾部要給他「通電」,氣得他給了他一記耳光。電學當時還是一門新興的科學,他相信電是確實存在的。至於神靈嘛,他只要一想起來,就會感到萬分激動。「讓我相信上帝不難,只要打一打雷,閃一閃電,我就完全相信天上準有個主宰一切的神。一個連雷電都不相信的人,還能相信什麼呢?」

    不過,他尊重妻子的信仰,因為他發現她真的非常虔誠。

    現在他從街上回來,總是輕輕地敲門……上樓時也盡量不讓靴子像過去那樣吱吱作響。他低聲地帶有某種神秘色彩似地問佩德拉:

    「夫人在哪兒?」

    他的意思是問病人情況怎樣。接著,他就在整個房子裡轉上一圈,好像怕出什麼事似的。堂維克多不知怎麼的總將妻子的靜思默想看成是得了頭痛病,所以,竭力保持安靜。要是安塞爾莫的貓在樓下叫,他就生氣。不過,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

    「別讓貓叫,要不,我就宰了它!」

    說完,他走進書房,又開始擺弄他的機器和收藏品。他有時得釘、鋸、刨。這怎麼能不發出聲音呢?尤其是拿錘子釘東西,會震得滿屋子都響。金塔納爾用黑絨將錘子包起來,然後再釘釘子。這麼一來,低沉的錘子聲顯得十分淒涼,堂維克多聽了,心裡更加難受。他鳥籠裡的那些金絲雀、朱頂雀和鶇鳥叫得太凶,他拿鎖將關鳥兒的房門鎖上。這樣,鳥鳴聲就再也傳不到庭長夫人的房間裡去了。

    堂維克多已習慣於低聲說話了。即使他在花園裡和弗裡西利斯散步,說話聲音也很輕。

    「怎麼回事,老弟?你說話怎麼像蚊子叫?」

    金塔納爾便將安娜的病情告訴他。

    「你看她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嘿,她干她的,我想她這麼干也有自己的道理。」

    「托馬斯啊,反正這兒只有我們倆……我以為如果上帝不出來阻止的話,安娜準會成為女聖徒。她那個樣子有時我真害怕。你還沒有見到她出神時的眼神呢!當然,她成了聖女,我們一家也光榮,可眼下也夠煩的。再說,我又怕鬼神。她難道真的見到什麼了嗎?」

    弗裡西利斯認為他朋友的這個問題很愚蠢,沒有回答,反正他們是老朋友了。其實他本人也多次在花園裡、客廳內或陽台上見到她或坐或跪,或仰面朝天,望著天空。她已不像往常,見到他總向他問好,現在都快忘記他了。安娜這個樣子也是一種病態,只是他說不出這是什麼病。就像一棵樹,不斷地開花,最後將樹內的精華全都耗盡了。花越開越多,樹卻越來越枯萎,先樹根,後樹幹,最後是樹枝。這棵開著美麗鮮花的大樹最後變成枯木,倒在地上……如果沒有出現奇跡,這棵樹就這麼完蛋了。安娜的病也是如此。說到這病是誰傳給她的,他認為準是講經師。他又想起了那只紫色手套。這件事他已忘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問庭長夫人,太太們是不是用紫色絲織手套。她笑了笑,沒有回答。顯然,那是一隻教士的手套。裡帕米蘭幾乎從不用手套,所以,講經師的可能性最大。也只有他才有本領將那些玩意兒塞進安娜的腦袋裡。看來,那隻手套肯定是講經師的了。這件事佩德拉在搗鬼,是她將事實真相瞞住了。究竟為什麼?這是個問題。當然,安娜為人正派,不會發生什麼壞事。不過,安娜也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正派也是相對的嘛。弗裡西利斯不怕眼前會發生什麼,他怕以後會出事,會出大事。斐都斯塔的傳聞他也聽到過,當然那些愛說三道四的人是不敢當著他的面低毀金塔納爾的聲譽的,因為人們將他看成是堂維克多的兄長。不管怎麼說吧,他得留點神,他要保護堂維克多這棵大樹和他處於危險中的聲譽。

    對夫人的所作所為佩德拉也有些莫名其妙。她認為夫人真像個瘋子。她這麼成天靜思默想,究竟為了什麼?她在欺騙誰呢?要不是為了討好講經師,她真的不想再替這個偽善的女人效勞了。這個虛偽的女人將自己當秘密郵差使喚,卻連一分錢小費都不給,好話也不說一句。除了那副騙人的信女的嘴臉,也從沒有好臉色給她看過。

    佩德拉待在房內,鎖上房門。她那張木板床的床頭上掛著一隻又髒又舊的旅行包。她的積蓄就全藏在包裡。這些錢都是從她主人那兒撈來的。她從包內取出那只講經師的紫色手套,這件事她對誰也沒有說起過,她知道這是件證據,但不知它能證明什麼。她估計這玩意兒將來准值錢,只是不知在什麼時候,也不知用什麼辦法讓它變成金錢。

    對她夫人的一片虔心,這隻手套能說明什麼呢?說明她十分虛偽。要不是為了講經師,她會這麼虔誠嗎?

    貝加亞納侯爵夫婦和安娜其他的朋友也感到吃驚。侯爵倒還相信安娜的虔誠,侯爵夫人則聳聳肩說,她真怕庭長夫人的腦子有問題。比西塔辛知道安娜的情況後,十分生氣。這麼一來,她策劃的那一套全完蛋了。安娜真和她不一樣,不是泥捏的。奧布杜利婭·凡迪紐對庭長夫人一貫嫉妒,她倒不在乎她快成為聖女了,她妒忌她這麼一來,全城震動,整個斐都斯塔都在議論她的事兒。這個小寡婦即使穿上最顯眼的裙子也沒有引起那樣轟動。這可憐的地方也實在太落後了!

    在這期間,安娜的身體漸漸恢復,胃口也好了。她還常常做夢,但夢裡發生的事已不像過去那樣見不得人了。每天黎明,朦朧中她彷彿覺得身體內部在顫動,感到自己血管裡流淌著奶和蜜。她的味覺移位了,移到了胸部,也可能在更靠下的部位,不過,不在胃部,也不在心區,在兩個器官的中間。她醒來後,就對陽光微笑。她首先想到的準是上帝。她聽到鳥兒在花園裡啼鳴,從中領略到神秘的含義。她一早起來,心情愉快,認為世界是美好的,上帝在欣賞自己的傑作。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想到世界的一切都和諧地按自身的規律在運行,安娜感到很高興,意識到上帝的存在而產生的那種強烈的感情還沒有消失。不過,她現在見到的上帝已不是孤高的神靈,她的上帝似乎正在指揮大千世界的大合唱呢。有幾個夜晚她忘記閱讀聖特雷莎的書。她一如既往地熱愛這個女聖徒,但聖特雷莎的某些看法她不能同意,因為和自己的看法不一樣。不管怎麼說,她是三個世紀以前的人啊。她開始理解講經師跟自己談及宗教活動時說的一些話了。

    「我確實不能光想到自己,」她自言自語地說,「我需要進一步進行默禱和靜思默想,以便讓自己的心靈進一步開朗。但同時我也要想一想自己的兄弟姐妹。我要行善,要多想想他人。我現在能出門了,身上有勁兒了,我要為他人做出一點犧牲。上帝會允許我這樣做的。」

    在她身體還未康復的那段時間裡,講經師不允許她跪著做晨禱。但她感到自己身上有了點力氣,便想伸伸胳膊踢踢腿,以恢復體力。她的臉色白裡透紅,身上也充滿了活力。開始時,她跪倒在溫暖的床單上進行祈禱,白色的身軀隨著床墊微微的顫動而抖動著,圓圓的膝蓋露出光滑的皮膚。她祈禱著,有時會懷著強烈的宗教激情把自己的臉貼在掛在床頭的耶穌聖像上,吻他的傷口,淚流如雨。她感到那甜蜜的淚水就像蜜糖一樣流遍自己的全身,隨後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從眼中流出。後來身體有了點勁兒,她便不在墊子上進行祈禱。她下床跪在虎皮上做祈禱。她認為這樣還太軟,就拿去虎皮,直接跪在粗糙的地毯上。她想到了苦行衣,想穿上它讓皮膚感受一下那種火辣辣的從未感受過的滋味,但講經師禁止她這樣折磨自己。

    安娜打算做的第一件善事是勸自己的丈夫信教。聖特雷莎為了使自己的懺悔神父更加虔誠費了不少神。他本來已是個很好的基督徒,但聖特雷莎希望他更加虔誠。安娜想改變堂維克多的心靈,使他一心向著上帝,使他也成為像聖特雷莎的那個神父一樣的人。

    她對他百般體貼,無比甜蜜,還用好言相勸,使盡了種種方法。金塔納爾終於明白,他親愛的安尼塔是想讓他變成虔誠的教徒。開始時,他只覺得自己的妻子比過去更愛說話,更加親切,而這種情況過去只發生在兩人久別重逢或她大病初癒的時候。看來妻子是打算跟自己來一番爭論,以便消磨時光。好吧,他最喜歡爭論了。可惜庭長夫人爭論一開始便轉到了他個人問題上。這次她不跟他爭論耶穌是通過一次受難拯救了各個星球上的人類,還是分別去每個星球讓人用十字架將自己釘死。她這次跟他談的是堂維克多是不是經常去進行懺悔,是不是常去做彌撒;另外,她告訴他,他常看的那種劇本裡面謊話連篇,看了有害無益。

    「你從來沒有看過有關聖徒的傳記吧?」

    「看過的,親愛的,我還看過宗教劇的劇本。」

    「我不是指這方面的書,金塔納爾,我是說像《聖徒列傳》和克魯阿塞1寫的《基督年》這樣的書。」

    1十八世紀法國耶穌會教士。

    「你知道嗎,親愛的?我喜歡看能引人思考的書。」

    「那你就看凱姆卑斯的《耶穌傳》吧,你讀了可以思考。」

    他真的讀了這本書。

    凱姆卑斯、庭長夫人以及慢慢開始變熱的天氣,還有禁止他游泳,這一切都使這位體面的退休法官不高興。現在他在臨睡前已不再讀卡爾德隆的劇本,而是讀約伯或討厭的凱姆卑斯的書了。「讓那個魔鬼教士寫的玩意兒見鬼去吧,我才不信呢。不過,有一點他說得還有些道理,這個世界說穿了不過是一堆糞土。」他本人除了年輕時沒能當上演員外,在自己的這一生中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不過,總的說來,這個世界是完蛋了。另外,人要衰老也是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他也早晚會成為老人。他不願想到死,這會使他難受。疾病和死亡全由上帝決定。他似乎有一種朦朧的希望,他不會死,醫學在長足發展!再說,沒有什麼痛苦地死去,也是有可能的,儘管弗裡西利斯不承認這一點。總之,他不願意想到死。可是,凱姆卑斯使堂維克多的靈魂籠罩了陰影,他開始厭惡萬物的無常。一天下午,弗裡西利斯在花園裡種花,堂維克多一直瞧著他聚精會神地幹著。

    「弗裡西利斯真是個了不起的哲學家!」堂維克多以剛從書本裡學到的悲觀主義理論的高度對他的老朋友的行為進行了評論,他既蔑視他,又可憐他。

    「栽什麼花草!聖阿方索·裡戈裡奧1在一般情況下不是禁止栽種樹木,修建房子嗎?因為千百年後,房屋會倒塌。既然萬物都是過眼雲煙,轉眼間都會消逝,那你為什麼還種花木呢?」

    1十八世紀意大利聖徒。

    「說得也對,不過,對任何事物不滿意也沒有什麼意思。」是呀,如果整個夏天都讓他閒著,既不讓他游泳,又不讓他到特爾馬薩爾塔斯溫泉去洗澡,他怎麼受得了呢?

    對堂維克多來說,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最主要的問題是自己的靈魂能否得救。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他似乎預感到自己能得救。可那些宗教作家將這件事說得非常難,以致他產生了疑慮,心事重重。他這輩子幹得怎麼樣?都在行善嗎?應該好好想想,可他又怕動腦筋。當年辦退休手續,已夠麻煩的了。自己本來沒病,硬要證明有病,不知找了多少門路,才打來了證明。辦退休手續只不過是一時的事情,可靈魂的拯救卻是永恆的事,這可要辦多少手續呀。他只好將此事交給妻子,一切由她來安排,讓她來幫自己一把。

    庭長夫人很快就意識到堂維克多已願意聽從她的擺佈了。儘管她希望他變得更加虔誠,但對丈夫目前清楚地表現出來的悔罪行為她應該感到滿意。不過,她還打算再嚇他一下,讓他知道地獄裡將會遭到的種種折磨,儘管她自己也討厭這種恐嚇的辦法。但金塔納爾在這方面卻十分固執,他認為地獄之火並非實有其事,那只是一種象徵而已。

    「我認為,」他一再堅持說,「地獄裡的火實際上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種象徵,是一種悔罪和自責的象徵。」

    一想到萬一他的靈魂得不到拯救,得到的懲罰也只不過是受到象徵性的地獄之火的焚燒,他就稍稍寬心了一些。

    安娜病癒第一次出門就帶堂維克多去教堂,他倆一起找講經師進行懺悔。

    堂維克多領受聖餐時,想到的一件事使他深感不安,他在懺悔時隱瞞了一個重大的罪孽:他對教皇的一貫正確持有懷疑。

    儘管堂維克多對杜林格1神父瞭解得不多,僅知道歷史上有這麼個人,後來他與教會分裂,但他那堅毅的品格對他很有吸引力。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故鄉阿拉貢,那是世界上最高尚也是最頑固不化的王國。

    1十九世紀德國歷史學家、神學家。

    庭長夫人覺得時間在悄悄地流逝。

    她的生活從表面看,顯得平淡、單調,但實際上充滿激情。她的老師講經師堂費爾明和她的門徒堂維克多是她的兩個夥伴。她繼續在默默祈禱,並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快樂。無論作為萬物之父和「巨大建築工廠」的廠主,上帝都一樣和藹可親。「不過,」安娜想,「現在就想見到上帝,這實在太狂妄了。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要通過許多關口。只要上帝願意,我總有一天能達到目的。眼下我必須照講經師說的去做。身體既已康復,我就要將自己的精力投到他說的宗教活動中去,這就是他說的精神清潔法。正如聖特雷莎經歷過的那樣,懶散會使自己走上罪孽之路。既然對她來說也這麼危險,對我就更不用說了。」

    堂阿爾瓦羅偶爾也來拜訪她。安娜平靜地接待他,無論他在場,還是他走後,她都能保持心態的平靜。她竭力不去想他,因為想起他,就像心靈裡有個傷口,一碰就痛。她有勇氣對他表示冷淡,不給他表示親熱的機會,甚至不和他握手,直到他離去一直是冷冰冰的。然而,見到他一往情深,痛苦不堪,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去,她心裡又產生同情,非常可憐他,甚至有些害怕。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她突然想起講經師給她的那個黃色的耶穌牙雕像,她一直放在自己懷裡。

    安娜吻了吻聖像,兩眼望天,說道:

    「耶穌啊,你不該有情敵。否則,這就大無恥,太噁心了。」

    安娜想起了當年耶穌在特雷莎面前顯靈時生氣的情景,因為她忘了上帝。

    「對堂阿爾瓦羅的思念哪怕只是一瞬間,哪怕只是為了對他表示同情,也意味著對上帝和講經師的欺騙。我如果這麼幹,那就太虛偽,太無恥了。我自思眼下已十分虔誠,而且,要這麼虔誠一輩子。如果讓那種不應有的激情再次侵入自己的心靈,那就太荒唐,太不應該了。不行,絕不能這樣,否則,就是卑鄙、無恥,就是犯罪!主啊,我寧可死去,也不願讓那種玷污靈魂的思想重新出現……」

    然而,堂阿爾瓦羅向她告別的第二天,安娜一醒來就想到了他。「他不在斐都斯塔了,這樣倒好。他被打敗逃走了,她也不會遭到誘惑了。這樣更好,這是上帝的特殊恩典。」

    堂阿爾瓦羅告別的第二天下午,安娜下樓,來到花園裡。

    「他走後已過去了二十四小時。」她想。以往她一連幾天沒有見到他,她也沒有覺得怎麼樣。可這二十四小時有所不同,她是一分鐘一分鐘數著過去的,一分鐘等於一小時。「算了吧,見不到他是完全正常的,往後永遠是這樣了。反正二十四小時過去了,接著又過二十四小時,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天氣異常炎熱,就是在枝繁葉茂的七葉樹濃密的樹陰下,她也呼吸不到一絲清涼的空氣。她的思緒本想騰空高飛。然而,三十幾度的高溫(這在斐都斯塔已是高溫了)熔化了她思想的翅膀,跌到了地上。

    看來那天下午她再也別想讓思緒高飛了,因為比西塔辛·奧利亞斯·德奎爾沃來拜訪她了。她喜歡夏天,穿一套廉價的花花綠綠的細布衣裙,高高興興地像一陣旋風似地來到花園,身上好像還冒著熱氣。見她過來,人們都想閉上眼睛。剛才在街上,有個年輕的腳夫想擁抱她。這麼一來,她頓時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一雙小眼睛燃起了火花。

    她擁抱了庭長夫人,還一個勁兒地吻她,跟她說了說剛才年輕腳夫想擁抱她這個喜劇般的場面後,比西塔辛突然大聲地說:

    「順便問一下,堂阿爾瓦羅的事維克多對你說了沒有?」

    比西塔辛此時握著安娜的手腕,想按一下女友的脈搏。

    她那雙小眼睛盯著安娜,又重複了一句:

    「你知道堂阿爾瓦羅的事嗎?」

    安娜的脈搏加快了,比西塔辛感受到了這點,她很高興。「別跟我假正經了,」她想,「老話說,人人都是塵土。」

    「他怎麼啦?他不是走了嗎?這我已知道了。」

    「不是這件事。」

    「怎麼?他還沒有走?」

    比西塔辛覺得,安娜的脈搏又發生了變化。

    「走了,親愛的,他走了。不過,你知道他怎麼走的嗎?他和那個部長的太太有關係。是部長,也可能是前任部長,這我已記不清了。反正你知道此人是誰,就是常去帕羅馬萊斯洗溫泉浴的那人。」

    「知道,我知道……」

    「今天早晨,斐都斯塔城有不少人見堂阿爾瓦羅準備坐火車去馬德里,他坐的是郵車。剛要上火車,他就遇到了那個部長夫人,那真是個大美人!他們就在月台上相遇。她也準備上車,想去帕羅馬萊斯。聽說她在那兒買了一幢別墅。我們這個阿爾瓦羅一見到這位部長夫人,就不上去馬德里的火車了。他叫僕人飛快地跑去取回行李,坐進部長夫人的專用包廂。包廂裡有床,還有其他設備。她的丈夫當然沒有跟她一起來,她只帶來兩名僕人,是兩個小娃娃,就像奧布杜利婭說的那樣。你想一想吧,今天早上車站上斐都斯塔人特別多,大家都見到了。阿爾瓦羅也做得太過分了。至於那個女人嘛,你認為她怎麼樣?反正這些馬德里的闊太太也夠風流的。別以為她裝得一本正經,嗨,天知道!這個嫵媚動人的部長夫人也夠貞潔的了!這位部長先生不知叫什麼名字……」

    安娜完全記得這位部長的名字,但她不想說出來。她覺得一股寒氣直衝臉龐,臉色變得蒼白。她趕緊轉過臉去,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身軀倚靠在一棵樹上,並轉換話題,跟比西塔辛打聽她那個生病孩子的情況。

    比西塔辛是個社交場上的老手,無論她本人還是侯爵夫人都是這麼說的。她見安娜惶恐不安的神情,心裡非常高興,因為她那「人人都是塵土」的論調再次得到證實。

    「看來安娜吃醋了,她准愛著他,無風不起浪嘛。」

    沒過多久,她就告辭走了。她摸到了底,知道安娜喜歡誰。她不能浪費時間,還有不少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退潮一樣飛快地走了,她那條長裙像一把掃帚,將花園的羊腸小道清掃得乾乾淨淨。

    安娜害怕了。堂阿爾瓦羅對她的那種吸引力似乎又有了新的含義。她突然感到,剛才聽到部長夫人和堂阿爾瓦羅那件事引起的痛苦比其他的傷心事更使她難以忍受。她感到六神無主,內心在大聲呼救。這是她病癒後心靈的第一次反叛。

    不行,她不想重蹈覆轍。她曾經起過誓,自己是屬於耶穌的。然而,敵人非常強大,比她想像的要強大得多。她曾多次擺脫了險境,但這次卻發抖了。過去聽到有人來追求她,她會感到高興,現在她卻感到十分害怕,她害怕上帝會生氣,會懲罰她,讓她下地獄。情況已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她的宗教使命,她與上帝之間的嚴肅契約在她心靈上產生了強大的壓力。如果再想到神靈對她的懲罰,她的壓力就更大了。以前她不願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那是出於自尊自重,出於對丈夫的感激;現在她如果幹那種事,不僅是一種令人厭惡的通姦,而且也意味著對主的欺騙、褻瀆和嘲弄,那是要下地獄的。她如果接受誘惑,上了當,將來還會有誰來安慰她呢?她還能求助於耶穌嗎?還能求助從來沒有犯過大錯的聖特雷莎嗎?不行,她也不會去求助她了,她寧可孤單單地死去。死了後,又會怎麼樣呢?當然是下地獄,那就意味著沒完沒了地受罪。

    「你會勝利的,我的上帝,你會勝利的。」她大聲地說,眼睛望著天上像海浪一般的彩雲。

    那天夜裡,庭長夫人哭了,眼淚來自內心深處。她跪在虎皮墊子上,腦袋埋在床上,雙手交叉,雙臂高高舉過頭頂。

    在以後的幾天裡,講經師高興地發現,安娜在宗教信仰方面已走上了正道,已按他的要求去做:少胡思亂想,多做慈善工作,多參加宗教活動。

    安娜懷著滿腔熱情,投身到宗教工作中。她參加慈善活動,進行宗教宣傳,出席斐都斯塔各種宗教儀式。過去她認為這些活動似乎有些過分,現在卻認為完全應該,就像兩個戀人在一起,儘管說的都是毫無意義的話,卻還說得津津有味一樣。

    人們在談情說愛的過程中,常常會使用一些幼稚可笑的詞彙。關於這一點,庭長夫人雖沒有切身體會,但她在書上讀到過。對上帝的愛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這對那些對宗教十分冷漠的人來說,是十分荒唐可笑的。

    和講經師說話時,庭長夫人的語氣顯得親切、隨便,有時還十分幽默。她還常常關心講經師的日常起居。例如,叫他注意身體,不要受涼,免得感冒。「我的先生,您可不能有什麼三長兩短啊。所以,我對您的關心,也完全為自己考慮,您不必對我表示感謝。」

    庭長夫人臉帶微笑說的這番話使講經師心裡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一連七八天都在回味著。這一切對他來說,的確難以理解。他從來沒有想到,在這個令人厭惡的世界上,他還能有這樣的幸福。他已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六年,他本以為自己不可能在任何人那兒學到什麼東西。然而,現在這個單純、年輕、沒有經過什麼世面的夫人卻向他展示了一個新的天地。在這個新天地裡,人們發出歡聲笑語,彷彿置身於天使間,置身於天堂裡,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只顧盡情地享受。

    他自己目前處於什麼樣的境地,講經師沒有認真思考過。他這樣下去會不會犯下罪孽呢?教士是禁止戀愛的,他在戀愛嗎?他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如果想到了,他的情況會更糟。

    「您從來也不談談自己的事兒。」八月的一個上午,安娜在花園裡以嗔怪的語氣對講經師說。同時,她將一朵又大又香的玫瑰花往他臉上送。花園裡除他們兩人外,沒有旁人。他們兩人似乎已達成默契,他們之間的種種友好的表示毫無不正當的含意。他們倆彷彿是一對天使。安娜確認,他們之間的友誼不存在任何私慾;如果將來他們會陷入男女私情中,那麼,跨出第一步的還是她安娜。

    講經師的臉上沾滿了玫瑰花上的露水,他高興地說:

    「談談我自己的事?為什麼呢?由於我在教堂裡任職,總免不了會遭人誹謗、仇視和嫉妒,我也只好聽之任之了。聽說有人正在設置圈套,甚至成立了秘密社團,目的就是想將我打倒,奪走他們說的那種權力。但這一切都是十分卑鄙的,安娜,對此我是瞧不起的。我的生命彷彿成了兩半,那一半就讓他們糟蹋去吧,我將另一半帶到這兒來了。它寧靜地生活在高尚聖潔的人們中間,其中就有一位夫人。您認識她,但您還不瞭解她的全部價值。」

    講經師一邊像天使般地微笑著,一邊愉快地吮吸著從安娜手中接過來的那朵玫瑰花的芳香。

    安娜變得嚴肅起來。她請求講經師詳細地說一說情況。「他真了不起,自己遭到仇人的迫害和誹謗,但對她這個朋友卻從來沒有說起過。」關於這方面的事,她過去也聽說過,但詳細情況不清楚。有人給講經師添加了許多罪狀,但一看就知道這是無恥的誣蔑,是完全不可信的。

    對那些時有所聞的流言蜚語,庭長夫人總是不屑一顧,並很快置諸腦後。但這次講經師既然親口說了,想必這些傳聞確實是傷害了他。所以,她必須作進一步瞭解,以便設法對他進行安慰,並找到有效的辦法幫助這個遭受迫害和誹謗的正人君子。他除了為人正直外,還是她的精神父親、她的兄長,也是宗教信仰上的指路明燈和天堂路上的嚮導。

    講經師覺得那天早上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安娜要他談談自己的事,他全都對她說了。他侃侃而談,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脫口而出,好像在講一部動人的小說。要不是他忙於教堂裡的事,他也許早已寫出了這部小說。他們坐在涼棚下。堂費爾明首先笑著說,他也要對她進行懺悔。他是個完人嗎?身穿教士服的人難道就沒有七情六慾嗎?講經師的懺悔就像有些人利用講述罪孽的機會將自己描繪成英雄一樣,只講自己的長處,缺點是微不足道的,還將自己犯錯誤的責任推給社會。

    安娜聽講經師給自己說了心裡話,非常感動,認為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沒有什麼過失,只是年輕時心情有些憂鬱,後來,又有向上爬的野心。但這種野心不久就被另一種更偉大、更純潔的拯救一切好心人的靈魂(包括她自己的靈魂)的雄心所代替。聽了這一切,安娜緊閉雙眼,才沒有流出熱淚。她暗暗地發誓,為了他的幸福,她要貢獻自己的一切。她欠他的實在太多了。他真了不起。他寧可不當主教、紅衣主教,甚至教皇,甘願留在她身邊,將她引向美德之路。這樣的好人還要遭到誣蔑,還有這麼多敵人!而且,有一段時間因為安娜當了他的女弟子,人們還嘲笑他,這太不應該了。

    梅西亞眼下正在帕羅馬萊斯和那位部長夫人談情說愛。安娜認為,抵禦他對自己誘惑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全身心地忘我地投身於宗教活動和慈善事業。

    德·帕斯不知道自己和庭長夫人的關係究竟會發展到什麼樣的地步。

    安娜敬仰他,關心他,眼看就要對他說,她愛他了。看來危險越來越大了。儘管他認為,自己對她的感情與淫慾不相干,也不屬世俗的男歡女愛,但究竟會發展到哪一步,他心裡也沒有底。講經師確信,他對她的行為稍一越軌,她就會後退,會生氣,他也就會因此失去在她心目中的那種神靈般的威望。如果他真的和她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那不僅是褻瀆神靈,而且是十分卑鄙的。開始幾個月他或許會瘋了一般地愛她,但不久就會感到內疚,就會自輕自賤。如果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那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不行,絕對不行,不能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發展到這樣的地步。

    講經師思索了一會兒後,說:

    「事情到底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還得看情況。」

    堂維克多心情越來越不好。這一方面由於悔罪感到痛苦,自己過去儘管從來沒有傷害過人,一直是個好人,但總怕靈魂得不到拯救;另一方面由於天氣熱,不停地出汗,幾個夜晚沒有睡好覺。另外,斐都斯塔又那麼閉塞,那些天又沒有劇團來演出……他感到沒人理解自己。弗裡西利斯像個木頭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他是幫不了什麼忙的。他這個人真像塊石頭,夏天不怕熱,冬天不怕冷。不過,對他的妻子和講經師來說,儘管到了夏天,街上行人稀少,也沒有人去散步,他們倒也沒有什麼。堂維克多到了俱樂部,那兒也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沒有外出度假的法官跟俱樂部的一個夥計在打檯球。在閱覽室裡,特裡封·卡門納斯正在翻閱舊畫報。在玩牌的地方也沒有見到什麼人,只見到一副多米諾骨牌。他不喜歡這玩意兒,因為討厭骨牌倒地的聲音,他也不喜歡不斷地計算分數。他的棋友都上海濱浴場了。「是啊,眼下大夥兒都在那兒洗海水浴呢。」往年夏季,堂維克多也去海邊度假,但在個把月的時間裡也只去海裡游泳兩三次。現在他倒想每天都去清涼的海水裡泡一泡呢。他在俱樂部裡翻閱了一下海濱來的報紙,那兒有露天音樂會、野餐、划船比賽,還有戲劇和馬戲,真夠熱鬧的。那樣的日子才舒服呢。堂維克多歎了口氣,回到了家裡。

    夫人不在家,但凱姆卑斯的那本書在那兒。它在床頭櫃上,翻開著。金塔納爾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脫去外衣,只穿內衣,拿起書就讀了起來。這個世界真像書中說的那樣,是個痛苦的深淵,尤其是夏天,斐都斯塔是個瀕臨死亡的城市。儘管冬天光禿禿的樹木,一到春天就枝繁葉茂,但到了夏天卻又讓人心煩。人們真巴不得讓樹葉掉光,這樣還好看些。由於日子過得非常無聊,堂維克多真想去當演員。

    安娜高高興興地從街上回來了。見妻子日子過得歡快,他也高興,因為他不是個利己主義者。

    「不過,」他想,「在斐都斯塔這個冷清清孤零零的地方,有什麼事會讓安娜這麼高興呢?再說,照凱姆卑斯的說法,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有讓人愉快的東西,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明白無誤。他發現他的妻子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高興過。他自己還沒有像妻子那樣虔誠。他懼怕上帝,承認他非常偉大,因為他創造了星星、海洋,總之,他創造了一切。但是,承認了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威後,又會怎麼樣呢?他金塔納爾不是還待在這個被人們遺忘的、沒有戲劇、沒有人出來散步、沒有大海、沒有划船比賽、沒有世上一切的小城裡,過著令人厭倦的日子嗎?如果沒有他那些鳥兒,他的日子真不知怎麼過呢……」

    這時,安娜卻越來越活躍了。她竭力忘記梅西亞對自己的誘惑,有時也確實將他忘了。不過,他的誘惑力似乎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可怕了。為了躲避這種誘惑,她常常懷著基督徒的一片慈心熱腸到山洞裡,到髒污不堪的貧民窟訪問窮人,給他們的靈魂帶去宗教的安慰,還給他們施捨錢物。唐娜·佩德羅尼拉和另一位太太常常陪她去,有時她也單獨前往。儘管她成天忙於這方面的活動,但心情卻十分愉快。

    一到夏天,聖心會、聖母會、教義問答會,聖保羅會或其他的宗教團體中的大部分成員都到海濱和鄉下去度假了。不過,這些團體的核心成員都沒有走,那都是一些有地位的女教徒,以唐娜·佩德羅尼拉為核心。在天熱的那幾個月裡,施捨活動不多,她們都為秋冬兩季的宗教活動作準備。對離開斐都斯塔出去度假的女教徒她們有些意見,但庭長夫人從來不在背後議論她們。她認為出去度假也算不了什麼大的過錯。她自己身上的過錯更大,所以,沒有資格指責旁人。

    堂費爾明和安娜每天見面。見面的地點有時在安娜家,有時在教義問答會上,有時在大教堂或聖保羅會會館,而更多的是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這位老太太總是忙忙碌碌的,常常讓他們倆單獨待在黑洞洞的客廳裡,自己就去清理賬目或忙別的事兒去了。

    由於夏天斐都斯塔人大量外出,這個城市彷彿只屬於他們倆似的。他們在大教堂的門廳裡一談就是大半天,也不用擔心被人看見。不但教堂十分清靜,而且,整個城市都是這樣,所以,安娜覺得斐都斯塔的夏天比冬天好過。關於這個問題,她和自己的丈夫看法很不一致。

    堂費爾明真希望夏天永遠不要過去,出去度假的人也不要回來。他母親已去馬塔賴萊霍收取地租,準備秋收。她在那一帶山區放了不少債,這次是去收利息的。她一走,家務暫由特萊西納代理。她整天樂呵呵的,手腳十分勤快,講經師的家裡充滿歌聲。那些宗教歌曲被她這麼一唱,就失去了神聖的意義,帶上街頭小曲的色彩。那歡快的曲調和她那悲傷的聖母般的面容形成鮮明對照,使人感到好笑。特萊西納比過去出落得更秀氣了,長著一對神秘、甜蜜的黑眸子,眼圈略微發黑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沉、美麗。男主人和女僕都非常高興,他們感到十分自由,各人干自己喜歡幹的事情。唐娜·保拉不在家,就沒有人來管他們。家裡什麼也不缺,和往常一樣,少爺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得妥妥帖帖的。沒有老太太也能生活得不錯。

    講經師外出回家太晚,不必擔心會受到他母親的盤問。他覺得一切都朝他微笑。但願夏天常駐不去。甚至他的敵人也不那麼誣蔑他了,流言蜚語有所減少,因為不少誹謗他的人都出去避暑了,留在城裡的那些人也失去了知音。堂桑托斯·巴裡納加有病,只有佛哈由於經濟困難,沒有出去避暑。他力圖讓誹謗的「聖火」在俱樂部里長燒不滅。他每天去那兒與四五個俱樂部成員一起喝半個小時咖啡。但從總的情況來看,眼下暫時處於休戰狀態。堂費爾明不怕戰鬥,但他更喜歡和平。尤其是目前,他有別的事情要做,這些事情比打擊那些卑鄙無恥的小人要愉快得多。

    德·帕斯像嘴饞的人吃到了美味一般偷快地享受著那種幸福和自由。這段時間他能隨時見到庭長夫人,瞧著她的眼睛,聽她懷著一片深情說話,真巴不得時間從此停止流逝,太陽不再轉動。對堂維克多來說是極其傷感的八月,對講經師來說,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期。

    每天清晨,當講經師在書房裡聽到特萊西納一邊在書房外清掃,一邊像唱民歌一般地唱著「神聖的上帝,強大的神靈」時,他也禁不住想唱幾句,但他沒有唱,只是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特萊西納,巧克力。」他掛著手大聲說,心情很好。

    他朝餐廳走去。

    不久,那姑娘便端著一個閃閃發亮的帶有金色花紋的瓷杯給他送來了早餐。她隨手關上門,走到餐桌邊,將早餐放在桌上,並在主人面前攤開餐巾。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身旁聽候吩咐。

    堂費爾明笑嘻嘻地將一塊鬆軟的餅乾在巧克力裡蘸了一下。特萊西納將臉貼近主人,同時,讓身軀離開桌子,張開皮膚細膩、紅潤的嘴唇,帶著滑稽的表情,伸長濕漉漉的舌頭,讓講經師將餅乾放在她的舌頭上。姑娘用珍珠般的牙齒咬下一半,少爺將剩下的一半放進嘴裡。

    天天早上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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