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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 / 克拉林

    陽光透過敞開著門的寬闊陽台,照進黃廳和侯爵夫人的小客廳;微風也像陽光一樣,接受邀請,進入廳堂,吹拂著綢緞窗慢上的流蘇和枝形吊燈,翻動著堆放在客廳中間桌子上的書報。

    明媚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進入室內,歡笑聲,長裙短襖、上了漿的襯裙和教士斗篷發出的沙沙聲,以及搬動桌椅、輕搖紙扇發出的聲音,傳出室外,在恩西馬達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消散,斐都斯塔的「精英們」擠滿了大小客廳。

    唐娜-魯菲納身穿藍色衣裙,一臉脂粉,頭上戴著鮮花,不知什麼原因,看起來都像絹花。這次聚會是完全按她的意願安排的,她不對客人有任何約束:教士們談笑風生;妄自尊大的貴族們一個勁兒地炫耀自己;姑娘們賣弄風情;發了福的中年婦女露出一身白白的肥肉;省議員們打破了地區的界限也來參加盛會;鄉下來的要人學馬德里同僚們的樣子,裝腔作勢,令人作嘔。

    侯爵夫人斜躺在小客廳門廊一張緞面長椅上,舒暢地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人們在大聲地爭論著什麼。格洛塞斯特爾站在侯爵夫人的身旁,像是佔了上風,右手拿一把扇子,歪斜著身軀,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左手提著教士斗篷的皺褶。斗篷的下擺像一大塊閃閃發光的黑布,常常與奧布杜利婭-凡迪紐那引人注目的櫻桃紅裙子碰在一起。她坐在侯爵夫人和副主教腳邊一條富有歷史意義的凳子上(這凳子是有人偷偷從侯爵的古玩室裡搬來的),身軀微微朝侯爵夫人的膝蓋前傾,神態滑稽可笑。門廊陽台上就是這麼三個人。小客廳裡有三名教士,還有侯爵府的私家神父堂阿尼塞托、三位貴婦人、省長夫人和小華金懊爾加斯,以及兩個在京城讀書的斐都斯塔青年。他們有的坐著,有的站著,都在聽格洛塞斯特爾說話。

    他們大聲地爭論著,哄笑著,說著家喻戶曉世代相傳的笑話和諺語,議論著世俗婦女能不能像修女那樣侍奉上帝,是不是需要具有更高尚的情操才能抵制世俗社會對賢妻良母的種種誘惑,將自己關在修道院內。

    除了一位又高又胖、身穿卡門教服有點像修士的婦女外,所有的女士都認為,當賢妻良母比獻身於耶穌當修女更有價值。

    省長夫人非常激動,她將沒有打開的折扇在自己的腦門上比劃著,管副主教一直叫「我的先生」。

    格洛塞斯特爾是站在修女這一邊的。他一邊爭辯,一邊笑嘻嘻地扇著扇子,離開門廊。

    黃廳裡人們議論著地方政事。眾人都一致認為,市長和科魯赫多侯爵遺孀都在為自己舉薦的人爭要堤岸邊那個重要的專賣商品店,這為政府增添了很大的麻煩。

    負責經濟方面的頭兒說,省長正在和有關的人談這件事。省長夫人說,省長已發電報給政府,商榷這件事。政府將在斐都斯塔擁有多數選票的保守派夫人和維持現行秩序的堅強支持者之一的市長先生之間做出怠慢一方的決定。

    大夥兒的看法也莫衷一是。貝加亞納侯爵和裡帕米蘭站在中間,他們朝周圍的人看了一眼後說,如果他們執政,就將專賣品商店交給那個寡婦,因為「女士優先嘛」。

    省議員「火槍」,也就是那個貝貝-隆薩爾,還有包括負責經濟的那個頭兒在內的大多數人認為,省政府是傾向給市長的,儘管有流言蜚語說,市長要那個專賣品商店是給他過去的情婦的。

    「諸位都聽到了吧,這就成了一樁醜聞了!」侯爵說,他的私生子全都在鄉下,「這傢伙為什麼不會悄悄地辦事呢?」

    「我倒同意市長的做法,」大祭司說,「他現在打算償還這筆『神聖的債務』,可不是件壞事,糟就糟在他不該欠下這筆債……況且債主還是一個女人!」

    人們在大小客廳裡這麼議論紛紛的時候,正在給自己做生日的巴科-貝加亞納、比西塔辛、侯爵夫人的侄女埃德爾米拉(一個年方十五歲看上去卻像二十歲的女孩子)、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和金塔納爾先生等人正在二樓的內室和餐廳裡,在過道和通往院子的樓梯上高高興興地奔跑著。庭長夫人和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則站在餐廳對著院子開的那個窗口,瞧著他們像孩子那樣天真地戲耍著。

    金塔納爾跟巴科借了一件衣服,換下了他的燕尾服,因為穿了它邁不開雙腿。巴科的衣服他穿起來又短又肥,這是件淺色的羊駝毛織物。

    講經師在樓梯上遇到了比西塔辛和金塔納爾,他們倆正在四處尋找被埃德爾米拉和巴科藏起來的前法庭庭長的那只雪茄煙盒。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臉色蒼白,眼圈發黑,咧著大嘴彬彬有禮地微笑著。他一個人走在後面,也在瘋瘋傻傻地玩那種遊戲。瞧他學別人的樣兒蹦蹦跳跳,真叫人心裡難過。不過,朋友,他應該這樣做,因為他是這個家庭的至親好友,一會兒要留下來吃飯的,所以,他也得跟別人一樣跑呀,跳呀,順手時還得在女士們身上擰一下。他老是一個人,他也想跟庭長夫人、比西塔辛或埃德爾米拉說句話,但常常話到嘴邊她們就走了;實在躲不開他時,她們也是似聽非聽的。這倒不是她們缺乏教養,實在是由於貝爾穆德斯說得太冗長,形容詞一大堆,還有許多插人語,將他的話從頭到尾聽完,需要多大的耐心!見到了講經師,猶如見到天開了眼,使他找到了可以重新變得一本正經的借口。貝爾穆德斯以自己特有的那種優雅的姿態跟講經師問了好,並準備陪他一起進黃廳。巴科在遠處見到了講經師,匆匆與他打了個招呼,因為他這時正帶著臉色鮮紅、活潑可愛的表妹埃德爾米拉往花園裡跑,打算將金塔納爾的煙盒藏在那兒。

    「這小伙子真是玩瘋了。」貝爾穆德斯為自己親戚的失禮對講經師表示歉意,還以侯爵伉儷親屬的名義對他表示歡迎。

    堂費爾明對正在餐廳窗口交談的庭長夫人和堂阿爾瓦羅偷偷看了一眼,便裝做沒有瞧見他們的樣子,隨堂薩圖爾尼諾走進黃廳,臉微微有些發熱。

    黃廳裡的大人先生們臉露笑容,恭恭敬敬地迎接講經師。

    「啊,講經師先生來了!」

    「太好了!」

    「斐都斯塔的安東內利1來了。」

    1十九世紀意大利紅衣主教。

    侯爵擁抱了他,這使那個個子矮小的家庭神父羨慕不已。

    裡帕米蘭跟堂費爾明熱烈地握手,兩人一起走入小客廳。

    客廳裡的三個神父起身相迎,那個模樣像修士的女士滿意地微笑著,說道:

    「啊,是教區法官先生!」

    「感謝上帝,您這位『失蹤』了的先生終於來了。」侯爵夫人大聲說。她從座位上微微欠身,向他伸出手來。她離得較遠,虧得講經師個兒高,能瀟灑自如地與她握手。他像一座拱橋一般架在奧布杜利婭那優雅的穿一身櫻桃紅衣衫的身軀上。她在下面用那雙大大的黑眼睛瞧著這個英俊的男人,恨不得一口將他吞下去。

    副主教拿著打開的折扇,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上架無風轉不動的風車。他很快明白,自己的位置已被人取代,從主角變成了配角。事情確實如此。剛才教士們和女士們都在興味盎然地聽他高談闊論,眼下他的談話被打斷,誰也不感到遺憾。格洛塞斯特爾就像突然被烏雲遮擋住的太陽,黯然失色,甚至身軀都感到寒冷。

    發生這樣的情況已不止一次了,因此,他非常討厭講經師。然而,莫烏雷洛這個老於世故的教士再次掩藏了內心的不快,向自己的對手伸出手去,同時,喉嚨裡發出一串聲音,表示無比的興奮。

    「您好,您好,您好!」他輕輕地拍著對方的肩膀。

    講經師還顧不上細細地品味這種平淡無奇的勝利,因為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轉向了站在餐廳窗口的那一對男女。他謙遜、謹慎地回答著朋友們的問候,但頭腦裡想的還是那邊的事。

    幾分鐘過去了,餐廳窗口的那兩個人還沒有過來。

    「安尼塔會在侯爵夫人家用餐嗎?如果這樣,今天下午她就不會如她在信中說的那樣去懺悔了。」

    在場的人表面上都很客氣、愉快,但暗中卻互相嫉恨。女士們、教士們和紳士們這時已分成敵對的兩派:一派是被忌妒的人,另一派是忌妒的人。具體地說,為數不多應邀用餐的人是被忌妒派,沒有應邀的是忌妒派。剛才人們儘管東拉西扯說了許多話,但眾人最關心的還是會不會被邀請吃飯。這事嘴上沒人說,心裡卻在想著。一部分人已告辭了。走的人竭力掩飾內心的不快和羞愧,感到被人瞧不起,甚至覺得受了耍弄。年輕的男賓笨拙地說了幾句告別的話,便飛快地溜走了。女士們不太容易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有的告別時羞愧得面紅耳赤。格洛塞斯特爾也沒有應邀吃飯。「那他呢?德-帕斯被邀請了嗎?」他不清楚,這個問題一直在折磨他,沒有弄清楚前他不想告辭。隨著時間的消逝,客人陸續離去,大小客廳裡只剩下少數幾位賓客。講經師也覺得該走了。他走到侯爵夫人身邊,卻沒有勇氣和她告辭,只是隨便說了幾句話。這當兒比西塔辛進來了,她眼中似乎冒著火星,臉頰熱辣辣的,說了句「請諸位先生原諒」,便將侯爵夫人和奧布杜利婭拉到一邊去說話。得到「諸位先生」(這時其實也只指副主教和斐都斯塔兩個小青年)的允許後,她們便圍著講經師說起了悄悄話。談話過程中,講經師時而發笑,時而表示異議,這一切通過他的臉部表情表達得十分得體。幾位夫人在輕聲細語中一會兒對他懇求,一會兒又對他撒嬌、調情(但表面上看,沒有懷著淫亂的念頭)。格洛塞斯特爾佯裝在專心地聽那兩個年輕人乏味的交談,實際上卻用眼角膘著那幾個人,竭力想聽清他們在談些什麼。「毫無疑問,她們在請他留下來吃飯。」悄悄話談完後,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吵吵嚷嚷地跑出客廳,以示自己在侯爵夫婦面前非常隨便。兩個年輕人也告辭走了。小客廳裡只剩下侯爵夫人、講經師和格洛塞斯特爾。三人都沒有開口。副主教有意再拖延一分鐘,看看講經師會不會告辭。在黃廳裡,又有幾位客人對侯爵說再見。侯爵府裡只剩下那些應邀用餐的人了。格洛塞斯特爾無奈只好站起來,向唐娜-魯菲納伸出手去握了握,便強顏歡笑,點頭哈腰地走了。他又羞又惱。看來他們真的請講經師吃飯了……他們居然請他這個普通教士參加宴會,卻怠慢了自己這個副主教!他的對手一再取勝……不過,總有一天會新賬舊賬一起算的。

    當他走到門廳,穿上教士斗篷(儘管天氣相當熱)時,他突然想道:「這個侯爵夫人嘛……是個拉皮條的,是個塞萊斯蒂娜1!……她想毀了那個年輕女人,還想將他吹捧到天上去!」他走到街上時,還在一門心思地想像著怎樣進行報復,怎樣用「體面的方式」將自己頭腦中的想法告訴他人。

    1十五世紀西班牙一劇作(也有人稱對話體小說)《塞萊斯蒂娜》中的主人公,是個專門拉皮條的女人。

    應邀用餐的人有:金塔納爾先生和他的夫人、奧布杜利婭-凡迪紐、比西塔辛、唐娜-佩德羅尼拉-利薩萊斯(就是那個像修士模樣的女士)、裡帕米蘭、阿爾瓦羅-梅西亞、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華金-奧爾加斯和最後一刻才來的講經師,以及斐都斯塔的幾位名流,如索摩薩醫生等。埃德爾米拉是自家的親戚,也算在內。

    往年巴科的生日不是這麼過的,都是他一個人在外面過。今年臨時決定請至親好友來家聚一聚,吃一頓西班牙式的飯菜,下午再坐家裡的馬車去看看比維羅鄉村別墅。侯爵在那兒有一幢豪華的大房子,房子的四周都是樹木,還有一座設備陳舊的制革廠。到那兒還想去看看幾隻獵犬和巴科幾天前才買下來的聖貝爾納多山犬。這幾隻狗是他的驕傲。除了花錢玩女人外,小侯爵就喜愛馴順的動物,尤其喜愛狗和馬。

    請講經師人席是金塔納爾、巴科和比西塔辛合耍的一個「陰謀」。這個主意原本是銀行職員的妻子出的。她這麼干是想跟梅西亞開個玩笑,想讓懺悔神父和引誘女人的那個「魔鬼」碰在一起,面對面地鬥一場。她對金塔納爾只是說邀請德-帕斯的目的是想看看奧布杜利婭怎樣對這位教士調情,瞧瞧對這寡婦害單相思的可憐的貝爾穆德斯如何暗暗生氣。金塔納爾認為這個主意不錯,但又說他不能插手,因為這麼做有些不禮貌,而且誰都明白,他認為教士和別的男人一樣也是男人。

    「再說,」前法庭庭長又說,「堂費爾明跟我們一起吃飯,我很高興,因為這麼一來,我妻子就會打消今天下午去進行懺悔的念頭。我希望讓她就近看看自己新的懺悔神父,看多了就會覺得他和別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除了要對他保持必要的尊重外……我看你們能不能替我將他灌醉……」

    實現他們的「陰謀」是巴科生日活動的一部分,但巴科並不想傷害梅西亞。比西塔辛認為,見到庭長夫人落入梅西亞這個世俗人士的懷抱,那位大名鼎鼎的教士一定會不高興。巴科認為,見到講經師那種煩惱的情景,他心裡就會感到「很好玩,很刺激」。

    比西塔辛早已對巴科說過,她瞭解全部情況,阿爾瓦羅的情況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麼,安娜呢?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安娜嘛?她從不開口說自己的事。她是個正經女人,不過,你也別……」

    「是啊,她只談精神方面的事……」

    「是這樣的……」

    「否則,我們也不會開這個玩笑了……你一會兒就會看到,這可憐的堂維克多……」

    「可這只是開個玩笑嘛,小伙子,完全是開玩笑。不過,你很快就會看到,教區法官準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比西塔辛對自己的密友常常這樣說話。

    「奧布杜利婭會安慰他的,她一直在追他。她既不喜歡堂薩圖爾諾,也不喜歡副主教和我的朋友華金,她只愛他。」

    「可他討厭她,她太會咋呼了,他不喜歡這樣的女人。」

    「你是挺恨他的。」

    「我討厭那些虛偽的人,小伙子。聽我說,講經師留下來對你有好處。」

    「為什麼?」

    「因為奧布杜利婭就不會來糾纏你,你就可以好好地培養你小表妹的感情了……不過,你可不能對她胡來啊!我要保護無辜……我會監視……」

    「別發傻……讓她待在我家裡,我會尊重她的。」

    「好啊,這太好了!不過,瞧你這個正人君子,我就不信……」

    埃德爾米拉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她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按照原來的計劃,讓她去請求侯爵夫人邀請講經師吃飯。如果夫人不同意,就再三請求她同意。

    想不到比西塔辛在一兩分鐘內就把事情全都安排停當。

    和平時一樣,只要有她在,什麼事別人都插不上手。她這輩子大部分時間就用來替別人辦事,也愛在別人家裡吃點喝點。她丈夫是銀行小職員,是個謙謙君子。這個身材矮小、面容蒼老的天使般的人就留在家裡,梳理自己的灰鬍子,照看孩子。是比西塔辛讓他這麼做的。這樣,她就不用裡外操心了。

    是誰當這個家?是誰使家庭擺脫困境?是誰使他免遭失業?是誰使家庭開支不再人不敷出?是她比西塔辛。因此,應該讓她出門消遣消遣,不要整天待在家中。況且,她動作利索,別人家還沒生火掃地,她就打掃了房間,準備好飯菜,一天的家務活兒全幹好了。雖說事情都幹得比較馬虎,但心裡很踏實。於是,這個銀行職員的太太便東跑西顛。時時刻刻都在忙著打聽消息,傳播新聞,順便再在別人家裡撈點白食。

    她最新的使命(也許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竭力誇獎他,使她喜歡他」。這個「她」就是安娜。她是想吹捧一下堂阿爾瓦羅。自從前一天下午跟梅西亞交談後,她一直在想這件事。早晨她去金塔納爾家,見他穿著衫衣和繡花背帶褲在書房裡踱步。絲綢背帶上以鮮麗的色調繡著捕獲一隻長有一對奇妙犄角的神鹿的情景。堂維克多這時正咬著嘴唇,仰著脖子,扣領子上的扣子。瞧他那神態,彷彿在請求神靈幫忙。比西塔辛走錯了門,誤人金塔納爾的書房。

    「啊,對不起,」她說,「打擾您了嗎?」

    「沒有,親愛的,沒有,您來得正是時候,這個倒霉的扣子……」

    比西塔辛沒有摘下手套替他扣著領頭上的扣子。堂維克多給她講述自己準備讓妻子分心消遣的不可改變的計劃。「這就是我的打算。」他將自己的計劃一五一十講給她聽。

    比西塔辛表示完全贊同。他們倆便一起來到安娜的梳妝室。安娜不願自己的這封信讓人看見,便立即合了起來。這就是過了一會兒堂費爾明在他母親面前朗讀的那封信。

    比西塔辛和金塔納爾幾乎是硬逼著安娜穿戴整齊,「按上帝的旨意」跟他們走出家門的。比西塔辛和他們夫婦倆在大教堂的廣場上分手,因為她要去辦自由兄弟會方面的事情。他們約好在貝加亞納家見面。侯爵夫人大清早就給金塔納爾夫婦寫了信,約請他們吃飯,還將一天活動的安排告訴他們。安娜與丈夫產生了分歧,因為她要去懺悔,這件事她在給教區法官的信中已說了,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可是,堂維克多卻堅持赴宴……

    「在侯爵家裡吃完飯,有了力氣,你再去懺悔吧。動作還得快一些,好趕上去比維羅別墅……我是一定要去的!」

    夫婦倆順道去看望了幾家親友,下午一時一刻來到了侯爵府。

    安娜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堂阿爾瓦羅。

    她真怕自己會臉紅,怕回答梅西亞有禮貌的問候時聲音會顫抖。她有點兒心慌意亂地看了丈夫一眼,見金塔納爾正熱情地和堂阿爾瓦羅握手。他覺得堂阿爾瓦羅非常親切。他們平時交往不多,但每交往一次,才建立的友情就加深一層,他們很有可能成為莫逆之交。金塔納爾認為,堂阿爾瓦羅有一個優點:不固執己見。在這個阿拉貢人看來,斐都斯塔的男子都有這個毛病,可那個高雅的紳士卻從不堅持錯誤的見解。他每次都贊同金塔納爾的意見,所以,前法庭庭長總是說:

    「他要是到了馬德里,準能平步青雲!憑他的儀表、神態和社交能力……他準是個人物!」

    安娜突然鎮定下來,覺得她和堂阿爾瓦羅之間本來就不存在什麼,而且也不應該有什麼事,她決定把他和大家同樣對待。

    幾分鐘後,維克多跟巴科去房間裡換那件又短又肥的便裝時,堂阿爾瓦羅巧妙地在餐廳的窗口邊將她攔住了。為了保持鎮定,庭長夫人提醒自己,她和此人之間不存在任何關係,他那帶有鼓動性的目光並不意味著這個善於交際的人對她做出了承諾。安娜說的善於交際的人都是從書上讀到的,她本人從來沒有和這種人打過交道。

    堂阿爾瓦羅沒有提到前一天夜裡在街上的相遇,更沒有提及「花園」那瞬間即逝的場景,但他對安娜說話的語氣比往常更親切,更隨便。他們過去交談的次數不多,而且都是在大庭廣眾中。安娜和許多斐都斯塔人都有交往,但對男子卻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只有巴科和弗裡西利斯算得上她的摯友。她含情不露,雖說和藹可親,但讓人不易接近。比西塔辛認為,庭長夫人的心難以捉摸,至少她還沒有找到開啟她那心扉的鑰匙。

    堂阿爾瓦羅說了許多中肯的話,說得又自然又簡潔。他試圖通過良好的願望和真摯的感情,而不是具有獨到見解的思想去討好庭長夫人。顯然,他在尋求誠摯的友情,而他自己也像個心地善良的人那樣奉獻出自己的一片真情。他真誠爽朗地笑著,張大嘴,露出一口完美無缺的牙齒。安娜覺得梅西亞使自己擺脫了窘境,感到非常高興。堂阿爾瓦羅一不說話,她便又緊張起來。她想,他一定也在想他們之間的關係,想昨夜他像幽靈一樣出現的情景,想他們在街上漫步,想他們多次意味深長的邂逅(那一次次不期而遇他是有意的,而她也縱容了他人

    堂維克多只比安娜稍高一點,但堂阿爾瓦羅卻要低下腦袋才能讓自己說話時吹出的氣息輕輕地撫摸著夫人那小巧可愛的腦袋。他像個庇護她的影子,像座擋風牆和靠山,站在他身邊就像站在堡壘邊那樣安全可靠。聽他說話時,安娜低垂著腦袋,瞧著院子裡的石板,只通過眼角隱隱地見到這個儀表堂堂的男子身上穿的那件非常考究的淺色上衣。堂阿爾瓦羅輕盈地移動著身軀時,空氣中便散發出一種芳香,安娜第一次聞到時,感到非常舒暢,但聞久了又覺得可怕。這種香味不久準會使她頭暈目眩。她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味,有點像上等煙草的氣味,也有點像高雅的男士才擁有的男性用品的氣味。有時,梅西亞的一隻手擱在窗台上,安娜不由自主地見到那又細又長的手指,皮膚白皙,藍色的血管,指甲修剪得短短的,還磨得又光又圓。為了避免讓對方發覺自己在看他的手,她將目光低垂了一些,見到他那條褲子有一條優美的曲線,褲腳垂落到長腿的腳面。他的鞋子十分精美,絕非斐都斯塔的產品。應該承認,這一切都讓人賞心說目,非常美觀。這是事實,承認它也不是罪孽。

    安娜隱隱聽到廚房裡佩德羅在發號施令,安排開飯前的各項準備工作;聽到院子裡噴泉的聲音和她丈夫、比西塔辛、埃德爾米拉和巴科的叫喊聲和嬉笑聲,他們順著樓梯、走廊和花園來來去去,跑個不停。

    安娜沒有見到教區法官進來。比西塔辛卻來到窗台邊湊著她的耳根對她說:

    「親愛的,你如果願意,現在就可以進行懺悔,因為你的精神父親就在這兒……他將留下和我們吃飯。」

    安娜顫抖了一下,沒有看梅西亞一眼就離開了他。

    「喂,喂!」堂維克多攙著身體結實、面色紅潤的埃德爾米拉走進來說,「我的愛妻,你一直和那位先生聊天,是吧?你瞧,我也找了個小女伴,這是對你的報復。」

    只有埃德爾米拉讓這句俏皮話給逗笑了,因為她覺得挺新鮮。他們一行數人進入黃廳,別的賓客全都聚集在那兒。奧布杜利婭和講經師、小華金-奧爾加斯等在一起聊天,侯爵和貝爾穆德斯在爭論著什麼。後者的腦袋歪向右邊,嘴張得老大,微笑著,顯得非常彬彬有禮地對侯爵大人的看法提出異議。

    「是的,先生,我是主張拆掉聖彼得教堂的,這沒有什麼不好嘛。然後,在那兒開辦個市場……

    「啊,看在上帝分上,侯爵大人,別這麼說!我看您也不敢……您這種想法……」

    「我的想法對不對是另一回事。但是,蔬菜市場總不能老是在無遮無蓋的露天裡嘛。」

    「可聖彼得教堂是古跡,是光榮的遺址。」

    「它已是一座廢墟。」

    「還不至於吧……」

    講經師離開了奧布杜利婭,也來跟他們說話。巴科和比西塔辛早已預見到,奧布杜利婭會纏住講經師的。

    當庭長夫人走進黃廳時,講經師正在緩慢而有風度地說著話。無奈他只好把話說了一半,就停下欠身向她致意。

    隨後,梅西亞也進來了。他面頰微紅,金黃色柔軟的八字鬍梳理得整整齊齊,雙目直視前方,好像眼中見到的不是面前的事物,而是心裡在想的東西。講經師向他伸出手去,梅西亞握著他的手,說道:

    「講經師先生,見到您非常高興。」

    他倆交往不多,但很客氣。安娜見他們倆站在一起,都是高個子(梅西亞略高一些),同樣英俊瀟灑,但氣度不同。講經師長得魁梧些,堂阿爾瓦羅則更風流;從目光和舉止看,教士更睿智,紳士的儀表更高一籌。

    堂阿爾瓦羅以防範的目光瞧著教區法官,對他有些害怕;講經師並不懷疑堂阿爾瓦羅可能會成為自己引誘庭長夫人的情敵。他不喜歡他,是因為堂阿爾瓦羅在斐都斯塔的影響對自己不利,還因為他知道,梅西亞雖不公開與教會為敵,但也不尊敬它。剛才見到他和安尼塔站在窗前聊天,根本不將旁人放在眼裡,堂費爾明心裡就不痛快。等待他們倆進來的那段時間裡,他越來越不高興。

    安娜對講經師坦誠、甜蜜、端莊地微微一笑,由於羞怯和自卑,臉上泛出一陣紅暈,這使人想起前一天下午她在懺悔時談到的那些秘密事兒。她回憶起在懺悔過程中他們談到的一切,想起她把對世上任何人都沒有講過的事情告訴了他,而他則對她說了不少充滿希望和安慰的話,還對她作了充滿陽光、滿含詩意的承諾,讓她將自己有意義的生命按照自己的心願投入到偉大的慈善事業中去。他的話使她耳目一新,心神愉快。在書中她曾讀到過這些話,但哪個斐都斯塔人能說得這麼好呢?這種美好的思想從書本上讀到,跟聽一個活生生的人說出來完全是兩碼事,況且此人的語音柔和熱情,音色鏗鏘,言辭娓娓動聽。安娜還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給他寫的一封信,認為這是一條令人愉快的神秘的紐帶。信的本身沒有什麼,誰都可以看,但這是一封寫給男人的信,而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這封信他也許就藏在身上,還在想著它呢。

    安娜並不試圖弄清為什麼自己一想到她和講經師之間產生的友誼就會激動而愉快。她只明白一點,堂費爾明能拯救她,他答應讓她過上一種不感到無聊的體體面面的日子,使她有許多崇高的飽含詩意的事情可做,而她做這些事時需要做出努力和犧牲。只有這樣,她在斐都斯塔的這種死氣沉沉、難以忍受、不是人過的日子才能充滿尊嚴,富有意義。同時,她也確信,在堂費爾明的幫助下,她可以免受堂阿爾瓦羅顯然是罪惡的勾引。當然,她也得面對另一種危險:讓那雙灰色的、幾乎總是冷冰冰的、但也會像信號燈一樣突然明亮起來的眼睛瞧著自己。如果說安娜因有些害怕而避開梅西亞的目光,再次瞧著講經師的那雙眼睛,向他求助的話,那麼她在講經師臉上看到的只是低垂著的白皙的眼簾。這雙併不引人注意的眼簾這時垂下正合適,絲毫不顯得失禮。

    然而,在和女人聊天時,堂費爾明認為還是可以瞧著她們的,和庭長夫人說話時,他也是這麼做的,因為這時他的目光只是一種語言的標點符號,並不表示自己的感情,只表示個人的智慧。不說話時,有別的男人在場,他是不對女人看一眼的。

    黃廳內的賓客大多站著聊天,他們在等候人席。堂阿爾瓦羅發現,安娜不聲不響地來到站在陽台旁的講經師的身邊,和他說起話來。她微笑著,臉微微發紅,神情有些尷尬,但很鎮靜。梅西亞回想起前一天下午比西塔辛對他說的話:「對講經師要提防點,他鬼點子可多呢。」其實,不用別人去點撥他,他也會對教士和女人往壞處想的。他不信人有什麼貞操,他只相信他的那種「唯物主義」,認為誰也抗拒不了生理上的衝動;那些教士都是表裡不一的偽君子,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可能,他們就會盡情地發洩難以控制的淫慾。堂阿爾瓦羅這個在環境需要時常常會以傷感主義或理想主義小說中的人物的面目出現的人,根據《御旗報》的說法,在意識形態方面實屬徹頭徹尾的犬儒主義者。一般地說,他對聽自己情婦進行懺悔的神父總是又忌恨又害怕。只要他對情婦能進行控制,便禁止她去懺悔。每次他獸性大發,引誘女人就範時,總要讓她袒露內心的隱秘,一來為了將她進一步拉下水,二來也可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女方在他狂熱的愛撫和親吻下,難以左右自己,便將平時說不出口的隱私全都和盤托出,梅西亞聽得津津有味,還全都記在心上。堂阿爾瓦羅像個利用懺悔室幹壞事的神父,瞭解到不少有關丈夫、情人令人發笑或令人厭惡的隱私。在她們講述的往事中,大多是情人們如何向她們求歡。這其中的過程,有的荒唐可笑,有的令人噁心。梅西亞為自己瞭解了這些情況感到自豪。他認為,女人也喜歡找教士尋歡作樂,而教士則無一例外地利用了自己這方面的優勢。他認為自己的看法是有事實根據的,是非常正確的。

    他沒有想到(願上帝保佑他),講經師想在這位新近來找他進行懺悔的女士身上滿足自己的淫慾,連他自己也不敢這樣做……「不過,」他想,「他很有可能去引誘這個青春年少、無所事事、沒有愛情的漂亮女人。是的,這個神父想幹的事和我想幹的一樣,只不過是方式不同,手法不一樣而已……他利用自己作為懺悔神父的有利條件……哦,我應該搶在他的前面,不能讓他得逞。不過,眼下我還不行,我還沒有這麼大的威力。」梅西亞這樣思前想後,弄得心情不佳,對講經師非常生氣。對他在斐都斯塔的影響,尤其是他在虔誠的女性身上的影響,梅西亞早就耿耿於懷了。

    「這麼說,今天下午不行了?」安娜謙恭地低聲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不行啦,夫人,」講經師回答說,聲音輕柔得像花間吹拂而過的微風,「現在最要緊的是實現堂維克多的意願,而且要盡可能提前實現。今天下午要好好地樂一樂,別的事就不幹了。明天一早您來找我吧。」

    「這不給您添麻煩了?您沒有這麼早就去教堂的習慣吧。」

    「不要緊的,這是我的義務,我一定早點去……我的朋友,能為您效勞,我很高興。」

    安娜並不是從她聽到的這幾句普普通通的獻慇勤的話裡,而是從聲音、神態和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領略到了一種無以言喻的柔情。

    他倆約定,次日清晨堂費爾明就在他的懺悔室等候庭長夫人去懺悔。

    「眼下您就不必去考慮那些嚴肅的事情了。您應該如金塔納爾先生吩咐的那樣盡情地玩樂。金塔納爾先生不但有權利要求您這樣做,而且,這也是明智之舉……否則,您內心的憂傷和不安……」由於觸及到了前一天下午她懺悔時講的那些事情,講經師的臉微微發紅。「您講到的這種煩惱和不安很可能是由於神經繃得太緊了。他們勸您過的這種新生活不僅能使您身心愉快,而且也能治好您的疾病。是的,夫人,您的病能治好。啊,我的孩子,將來等到我們能互相瞭解得更多,等到您明白在世俗的歡樂這個問題上我是怎麼想的,您也就會知道……那只是一種平淡無奇、毫無意義的享樂……」

    安娜完全明白講經師話中的含意。他的意思是說,當她成了貞婦,嘗到了那種歡樂後,眼下這種娛樂活動就像幼兒戲耍那樣庸俗平淡。不過,這些娛樂活動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它們能讓她消愁解悶,調劑身心。眼下就應該這樣做。可她過去對斐都斯塔的舞會、戲劇、散步和宴會都沒有感到多大的趣味。

    金塔納爾走過來了。他好像聽見堂費爾明也在說,活動一下有好處,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對健康有益,於是,對他熱烈鼓掌;聽說下午安娜不去懺悔了,他更加感到高興。

    「下午去懺悔,太荒唐了!」堂費爾明說,「下午應該到鄉下去,到比維羅去!」

    「吃飯去吧,吃飯去吧,」侯爵夫人聽說飯菜已準備好了,就站在黃廳門口大聲說。

    「太好了!」侯爵說。

    聽了侯爵夫人的喊聲,每個人都說了一句高興的話,便未加謙讓地進了餐廳。貝加亞納侯爵夫婦雖非常熟悉本省貴族接待賓客的那套禮節,但今天只是朋友的聚會,他們有意不請講究禮儀的貴族親戚。他們玩得特別痛快。這樣做,他們並沒有失去斐都斯塔貴族老爺天生的高雅氣度,同時他們的行為又和富有的平民百姓沒有什麼兩樣。侯爵有很大的本領能使賓客在他家顯得「非常隨便」。

    「今天只是請大家吃頓便飯。」這就是說,侯爵夫婦不會因為招待賓客而改變他們在飲食方面的特殊愛好。當然,客人一定會受到盛情款待,因為「吃便飯」並不意味著飯菜量少質次。只是沒有身穿制服的僕役,也沒有使用銀質餐具,更沒有煩人的禮儀。然而,酒宴仍然十分豐盛,有上好的葡萄酒、開胃酒,還有各種冷盤小吃。總之,不管是水裡游的,地上長的,還是天上飛的,斐都斯塔的美味佳餚這兒應有盡有。別的貴族老爺在門第的高低或財富的多少方面可以和貝加亞納比個高下,但誰也不敢否認,侯爵家的廚房和食品貯藏室在斐都斯塔是一流的。

    一般地說,侯爵夫人總是讓二十歲左右的妙齡少女來侍候客人。她們個個都長得嫵媚動人、活潑可愛、服飾艷麗、潔如白銀。

    「這樣也許有些俗氣和寒酸,不過,客人們對此都非常滿意。」她說。

    「根據我的觀察,」她接下去又說,「太太們一般不喜歡男僕,很少去注意他們;而先生們卻喜歡漂亮的姑娘。有了她們,即使只讓他們喝口清湯也高興。」

    小巴科對媽媽的創新表示歡迎。他說:

    「說得有道理!讓女孩子來侍候客人一定討人喜歡,我記得杏仁茶館和展覽館的幾家咖啡廳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侯爵對這種革新採取無所謂的態度,因為他在自家從不「作孽」,就是在城區裡也不干缺德事。

    餐廳呈方形,不太高,四扇大窗幾乎開到了天花板,從那兒可以看見花園和庭院。每個窗口侯爵夫人都擺滿了鮮花,有的種在花盆裡,有的種在日本式的大瓦罐裡。色彩艷麗的一盆盆鮮花和作為天花板裝飾材料的那種灰暗的胡桃術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餐廳四周的各種櫥櫃和玻璃櫃也是那種灰暗的色調。牆上也有各種裝飾品。這邊牆上是幾幅格調不高的畫,畫面上全是與美酒佳餚有關的事物。那邊牆上掛的是表現封建時期貝加亞納家族的狩獵圖,畫面上是一位騎在馴馬上的城堡主夫人,站在她腳邊的是一個小廝,高舉過頭的手腕上托著一隻獵鷹;蛋黃色的鷺在雲中飛翔,後邊站著管轄森林、城堡和村莊的主人……對面牆上畫的是弗耶1小說中的一個場面,也是講的狩獵。不過,既沒有鷺,也沒有蒼鷹,更沒有城堡主,只有森林的一角,一位貴夫人按英國人的騎馬方式騎在馬上,還有一名騎馬的男子。種種跡象表明,他一旦抓住貴婦的手就會吻她……還有一面牆上的畫中是一張杯盤狼藉的餐桌,再後面的一幅畫用現實主義的手法描繪了人們在酒足飯飽後的那種難看的情景。最後,是掛在天花板上並一直垂到一張桌子中間的一隻像框,不知什麼原因,裡面是一張堂哈伊梅-巴爾梅斯的畫像。為什麼要將這位加泰羅尼亞哲學家的畫像放在那兒呢?侯爵不願對此做出解釋。貝爾穆德斯認為這非常荒唐,隆薩爾認為這「不合時宜」。儘管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巴爾梅斯的畫像還是放在那兒,斐都斯塔保守黨的頭兒對此也沒有做出解釋。

    1十九世紀法國作家。

    侯爵夫人認為,這是丈夫愚蠢的做法。不過,還不太令人討厭。

    賓客就座。只有男女主人兩邊的座位是指定給專人坐的。唐娜-魯菲納右邊是裡帕米蘭,左邊是講經師;侯爵右側坐著唐娜-佩德羅尼拉-利薩萊斯,左邊是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其餘的賓客隨意就座。巴科坐在埃德爾米拉和比西塔辛的中間;庭長夫人坐在裡帕米蘭和堂阿爾瓦羅的中間;奧布杜利婭坐在講經師和華金-奧爾加斯之間;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則坐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和貝加亞納家的神父之中。堂維克多的左邊坐著衣著華貴的貴族醫生堂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他吃飯時,將餐巾繫在脖子上,還打了一個很好看的結。

    別人還沒有開始喝湯,侯爵便吃完一大盤沙丁魚。他一邊吃,一邊和唐娜-佩德羅尼拉談拆除聖彼得教堂的事。這位太太認為,拆除教堂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與此同時,賓客們高高興興地品嚐著各色各樣的味道鮮美的冷盤和涼菜。他們早料到宴席是非常豐盛的。客人並不感到拘束,只是也得遵守眾人皆知的習慣。貝加亞納總是先吃沙丁魚,他狼吞虎嚥地吃下幾十條後,便站起來悄悄地離開餐廳。根據舊習,人們繼續用餐,好像沒有發現侯爵已離席。他重新人席後,就開始喝湯。這時,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頭上在冒汗。

    「怎麼樣?」侯爵夫人輕聲問道,她好像用自己的表情在發問。

    丈夫點頭作答,意思是說:「很好。」這時,他正在喝一大盤甲魚湯。侯爵肚子裡的沙丁魚已不存在了。

    跟天花板上吊掛著巴爾梅斯的畫像一樣,這又是侯爵的一大秘密。

    侯爵夫人給自己配製了一份奇奇怪怪的雜燴,不過,誰也沒有對此加以注意。她每道菜都要加點生菜,還要加醋和芥末。坐在她兩邊的賓客知道她這種癖好,便熱情地幫助她,有意顯示自己在幫助女主人調製加醋的涼拌菜方面很有經驗。裡帕米蘭站在桌邊,腦袋像裝了彈簧一般搖個不停。他一邊和堂維克多熱烈地爭論,一邊像一台良好的機器一樣替侯爵夫人熟練地拌著第三盤涼菜。雖說她的目光沒有離開過他的那雙手,但對這位小個子教士動作的準確性完全予以肯定。

    「我的先生,」裡帕米蘭大聲說,同時,拿刀尖在唐娜-魯菲納的盤子裡將油、醋拌勻,讓鹽化開,「我的先生!我認為卡拉斯皮克先生完全有這個權利!我不知您頭腦中的這種怪念頭是怎麼產生的。我們已有四十年的交情了,卻還不瞭解您……」

    「聽著,您這個糟糕的教士,」金塔納爾大聲說,他心情很好,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我說了些什麼,自己清楚,用不著像你這樣人士半截的人來給我上道德課。我可是個自由派……」

    「胡扯!」

    「我今天比昨天更自由,明天又比今天更自由……」

    「說得好,太妙了!」巴科和埃德爾米拉叫嚷起來,他們覺得自己更有生氣,非要和堂維克多乾一杯不可。

    這一切都是在開玩笑。透明玻璃瓶內的葡萄酒時而發出金光,時而射出奇異的神秘折光。太陽透過給窗戶遮陽的青枝綠葉,投射到深紫色的波爾多酒上。為什麼不高興高興呢?為什麼不說說笑笑呢?處處都是歡樂和笑聲。花園裡流水潺潺,風吹樹葉發出瑟瑟聲,鳥兒嘰嘰喳喳在鳴叫;微風輕拂,樹葉發出銀鈴般的響聲,從朝庭院開的窗口飄來一陣陣花的芳香。樓下的噴泉像一支管絃樂隊,給熱鬧的歡宴進行伴奏。佩珀和羅莎穿著色彩明快、裁剪合身的衣裙,體態輕盈,乾淨利索,走路時衣裙發出沙沙聲。她倆一個是金髮姑娘,另一個以花為名1,皮膚黝黑,像個混血兒。上菜時,她們動作文雅、輕捷,臉帶微笑,露出珍珠般的皓齒,微微彎腰端著托盤,又謙恭又討人喜愛。用裡帕米蘭的話來說,豐盛的酒餚加上這麼好的服務,可謂錦上添花了。宴會上的賓客個個興致勃勃。他們歡笑打鬧,互獻慇勤,互吹互誇。他們常常說反話,人們心領神會,無情責備的話實際上是溢美之辭。

    1指羅莎,原文的意思是玫瑰花。

    餐廳上的歡樂也在廚房裡得到反應。佩珀和羅莎端著撤下的杯盤走進廚房,臉上還漾著微笑。這時節整個侯爵府只有一個人一直十分正經嚴肅,此人就是廚師佩德羅。他打算過一會兒好好樂一樂,眼下可得考慮怎樣盡到自己的職責。他忙上忙下,指揮這一切,真像指揮一場戰鬥似的。他常常站在餐廳門口朝裡觀望,對那兩名上菜的姑娘以目示意,糾正她們上菜時出現的任何微小錯誤。雖說宴席上歡聲笑語,無比喧鬧,但她們還得像個有經驗的男僕,像個機器人一樣受人指揮。

    除去佩德羅,宴席上比較文靜的就要數庭長夫人和講經師了。他們有時對視一眼,微微一笑。講經師有時也對安尼塔說幾句話。為了讓雙方都能聽清,他常常從侯爵夫人的背後側過身去。堂阿爾瓦羅皺著眉,默默地看著他們,他沒有想到此時坐在他身邊的比西塔辛也在瞧著他。銀行職員的妻子輕輕地踩了他一腳,才使他回過神來。

    「太辣了,太辣了!」比西塔辛說。

    「什麼?」侯爵夫人問道,她一個勁兒地吃著,在喧鬧的環境中顯得很愉快,「什麼東西辣?」

    「辣椒唄,夫人。」

    堂阿爾瓦羅感謝比西塔辛對自己的提醒,再次跟眾人閒談起來。他竭力掩飾內心的厭惡感。

    事情也真怪。他的意中人庭長夫人就在自己的身邊,幾乎能碰到她的衣衫,有時覺得已碰到了她的膝蓋,但他覺得在那兒自己像個多餘的人。他確信,這次宴請對他的計劃不會有任何幫助,而庭長夫人在這種場合也不會感到愉快,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認為,往前跨一步是非常不謹慎的行為。「我如果藉著酒興,為所欲為,一定會失去自己在這位夫人心目中的地位,而且會失去相當長的時間。我確信她這時也一定激情滿懷,想要我跪在她面前,擁抱她……可現在還不是利用自己生理優勢的時候,這個場合幹那種事不合適……我還是到比維羅再見機行事吧。這兒不行,儘管內心無比激動,但不能露一點聲色。」

    於是,他對安尼塔顯得更加彬彬有禮,竭力對她說一些恭維話,僅此而已。比西塔辛見此情景,心裡想:「這是怎麼一回事?」趁眾人不注意,她鼓著腮幫,睜大眼睛盯視著梅西亞,意思是說:

    「我看你真是傻瓜。我好心好意讓你坐在她的身邊,你倒這麼正襟危坐,真怪!」

    梅西亞對她挨近了一些,踩了一下她的腳,算是對她的答覆。然而,銀行職員的妻子回敬了他好幾下,以此向他表示,她「心裡有數」。她覺得前一天下午打了他一記耳光,沒有打錯。

    巴科不敢去踩新來表妹的腳,卻像個很有禮貌的少爺那樣和她說著笑話(這一套是他在馬德里時學會的),這使她感到非常高興。表哥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青春高雅的氣息令她神往。埃德爾米拉早在村裡時就很想念小巴科。過去他們曾經見過兩次面,她還是個小女孩,巴科也還是個少年。眼下他已長大成人,比她夢中見到或想像中的巴科要強得多;他更英俊,臉色更紅潤,也更活潑開朗,身體更胖一點兒。那天下午,小侯爵身穿一件豆色的駝毛料外衣,凸紋布西裝背心也是同一種顏色;腳上是一雙夏天穿的拖鞋,像是土耳其人穿的那種鞋子,但在埃德爾米拉的眼中,卻非常高雅。表兄身上的各種飾物,以及花襯衫、領帶、珍貴的戒指和他那雙姑娘般的手都使埃德爾米拉十分迷戀。她非常愛乾淨,也注意健康。

    巴科的膝蓋慢慢地朝姑娘的裙子移過去,終於碰到了她柔軟的大腿。他想將腿縮回,誰知姑娘非常平靜,於是,表兄就好像已經忘了這條腿一樣讓它擱在那兒了。天真爛漫的埃德爾米拉這麼文靜,巴科原本是可以伸過腿去踩她一下的,除非踩傷她,否則,她是不會表示抗議的。

    「況且,」姑娘想,「這兒的人都是這麼幹的。姑父家幹這號風流事是有傳統的。」

    坐在對面的奧布杜利婭有些萎靡不振,她不時地朝那一對少男少女投去一瞥。她想起了昨天下午那冬天的太陽,可巴科卻早已丟在腦後,他只一個勁兒地想著這俊俏少女,聞著這朵來自山村沁人心脾的鮮花的芳香。寡婦傷心地回想了一番昨天她和巴科干的那件風流事後,將目光轉向講經師,對他眉來眼去。她使出全身解數,通過身上的香味、飛送的秋波和其他方法,想將對方弄得神魂顛倒。德-帕斯對奧布杜利婭的種種挑逗毫不掩飾地以冷眼相對,甚至當她將她明顯地瞧不起的華金-奧爾加斯贈送的禮物奉獻給講經師時,他連「謝謝」都沒有對她說一聲。

    小華金氣得火冒三丈。「這女人真是個……騷貨!」他暗暗地想道。「她這不是在勾引教區法官嗎?」這件事由於和他關係密切,他全都看在眼裡。別的賓客視而不見,有的人則裝做沒有看見。然而,他也沒有氣餒,還是一門心思地向寡婦獻慇勤,對講經師剛才的那件事他也裝做沒有看見。平時,奧布杜利婭和小華金還是能互相溝通的。天哪,要是能約她找個炭窯會一會,該有多好!說實在的,他連那種地方還沒有去過呢,他不能吹這個牛,他沒有得到過這份「高尚的享受」……不過,他早晚會完全戰勝她的,這是他的心願。她瞧不起他,不把他放在眼裡,還跟他發脾氣,他將來要跟她算總賬!

    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感到自己不能指望得到什麼,非常傷心。他和奧布杜利婭在大教堂參觀時發生的事使他以為他們的關係已前進了一大步,但實際情況並非這樣。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她。那天早晨,他來到她身邊,想對她訴說自己幾天沒有見她的面,心裡該有多難受,還準備對她說說心裡準備的那一番話。誰知奧布杜利婭一而再,再而三地轉過身去。這顯然是向他表明,這兒不是教堂,只有在教堂裡她才容忍他這麼嘮叨。

    「女人都是這樣的,這個女人也不例外!幹嗎要愛她們呢?為什麼要去追求理想的愛情?換句話說,為什麼要去愛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呢?倒不如去做夢,沒完沒了地做!」貝爾穆德斯一邊喝著苦酒,一邊這麼傷心地想著,同時,心不在焉、極其冷淡地和唐娜-佩德羅尼拉-利薩萊斯敷衍著。這位女士正低聲說著自己崇拜的偶像講經師的好話。貝爾穆德斯有時朝自己暗暗地鍾情過的庭長夫人看上一眼,有時也看一眼比西塔辛。考古學家早年也愛過她,當時人們正風言風語說銀行職員的這個妻子和自己的情人從陽台上逃跑。比西塔辛從來沒有理睬過他,就連自以為十分迷人的那雙爬滿魚尾紋的眼睛也沒有看他一下。這倒並不是瞧不起他。對斐都斯塔的女士們來說,貝爾穆德斯只是個學者,是個聖徒,但不是個男子漢。奧布杜利婭曾經發現過他的價值,但隨即又對自己的發現加以否定。

    講經師、裡帕米蘭、堂維克多、堂阿爾瓦羅、侯爵和醫生話說得最多。貝加亞納和講經師的話題都比較嚴肅,而裡帕米蘭跟堂維克多之間的爭論只是讓大家高興高興。事實上,大家也沒有將他們的話當真。當侯爵攝入胃裡的液體和固體科學地保持平衡時,他便覺得自己很有勁兒,便說出他不可動搖的革新想法:他想推倒聖彼得教堂。他認為,自己不是狂熱的宗教信徒,保守黨也不應該和教皇極權主義混為一談。宗教信仰是一回事,地方上的利益又是一回事。有一個能遮風擋雨的蔬菜市場很有必要。在什麼地方?不用爭論,就是在聖彼得教堂的那個地方。怎麼個造法?將破破爛爛的教堂推倒後建造。

    唐娜-佩德羅尼拉依仗講經師的權勢表示異議。講經師同意她的看法,但沒有說明自己的理由。兩隻眼睛小得像念珠一般的裡帕米蘭嚷道:

    「不尊重宗教信仰的人滾開!什麼蔬菜蔬菜的,照侯爵大人的說法,宗教、藝術和歷史還不如一個蘿蔔重要了?」

    「說得太好了,老鄉!」堂維克多托端著一杯香檳大聲說。

    「缺乏嚴肅認真的態度,就沒法爭論了,」侯爵說,「這位自稱自由派的金塔納爾先生也給那位叫起好來了。」

    「可這又有什麼相干?」

    「您反對推倒教堂,可您不是也主張讓卡拉斯皮克的兩個女兒還俗嗎?」

    「這還不是挺簡單的事嘛。」

    「維克多,維克多,別信口開河了!」庭長夫人笑著說。

    「他們是在開玩笑。」講經師提醒她說。

    「怎麼是開玩笑呢?」醫生嚷道,「我以索摩薩的姓氏起誓,如果堂維克多攻擊我表妹夫卡拉斯皮克是開玩笑,那我跟他真刀真槍地幹。諸位先生,那姑娘都快不行了……」

    爭論無緣無故地結束了,也許是因為酒勁上來了。眾人還在繼續聊天。巴科也贊成讓修女還俗,小華金-奧爾加斯說了幾個笑話,逗得侯爵夫人和埃德爾米拉哈哈大笑。比西塔辛站起身來,拿一把打開的折扇拍打那些思想不太正統的人。佩珀、羅莎和其他的女僕都抿著嘴微笑著,她們還不敢放聲大笑,但也不像宴會開始時那樣老實了。佩德羅已不再去餐廳門口探頭探腦了。他打破了兩隻酒杯。花園裡的鳥兒棲息在窗前的籐條上,想看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鳥兒的叫聲和餐廳內的人聲混在一起。

    「我們上花園涼棚下喝咖啡去吧。」侯爵夫人說。

    「好的,好的。」堂維克多和埃德爾米拉大聲說。他倆挽著胳膊,率先來到花園。巴科跟在他們後面,硬是要將一頂柑橘花花冠戴在堂維克多兩鬢染霜的頭上。花冠是巴科在姐姐埃瑪房間裡的櫃子裡見到的。埃德爾米拉將在那兒就寢。眾人都來到花園。花園很大,就像奧索雷斯家的花園那樣,周圍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的大樹,將花園大部分遮擋住,使外面的人看不清。堂維克多、巴科和埃德爾米拉在遠處林間小道上奔跑。堂阿爾瓦羅挽著侯爵夫人的胳膊,安尼塔走在他們前面,低頭咬著黃楊樹葉,目光炯炯,兩額緋紅。唐娜-魯菲納跟她說話,她就停下來。講經師落在後面,因為唐娜-佩德羅尼拉-利薩萊斯有件正經事要和他談,是關於在她捐贈的堤岸附近那塊土地上建造貧民修女院的事。她這一舉動受到了整個斐都斯塔宗教界的歡迎和稱讚。利薩萊斯夫人的丈夫已去世,他早年曾任哈瓦那市長,給她留下了一筆在省裡已是相當可觀的遺產。她將每年收入的大部分款項捐贈給教會。她特別關心修女們,出資給她們建修道院,還在內戰時資助堂卡洛斯這一方。她認為自己的權力抵上個女教皇,隨時敢把任何人革除教籍,教皇準會對此表示同意。她對主教也敢頂撞,裡帕米蘭最怕見到她,說她具有男子漢的氣概,還叫她什麼「君士坦丁大帝」,1意思是她就是那個保護教會的羅馬皇帝。大祭司說得對:「這位好心的夫人是想體體面面地保持自己孀居的名節。為行善事,蓋了幾幢房子,她就成了聖徒,地位甚至都快趕上大主教了。」唐娜-佩德羅尼拉只是想保護宗教信仰,讓人們對她這個保持了晚節的孀婦的樂善好施說幾句稱道的話。

    1公元四世紀羅馬皇帝。

    在斐都斯塔的教士中,她只信服講經師,認為他比主教還強。「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只是出身低微,屈居人後。」講經師呢,也將利薩萊斯夫人「像女王一般對待」(根據大祭司的說法),或者將她看成女主教。她對此十分感激,四處為他進行辯護。她到了哪兒,哪兒就聽不到對講經師的風言風語。她不允許人們這樣做。

    眾人到了花園裡,咖啡就端上來了。長得像壯實的修士那樣的利薩萊斯夫人的腦袋湊近講經師的肩膀,翻著白眼,甜甜地說:

    「去比維羅吧,我的朋友,我求您陪我去一趟……行個好吧……」

    講經師也露出柔和的神情,愉快地傾聽她的話,因為他知道這話的後面是一大筆捐贈。

    「夫人,要是能陪您去,我是非常非常願意的……可惜我下午六時有件要事……」

    「那不行,請求原諒也不行。侯爵夫人,幫幫忙,跟這個小滑頭說說,讓他跟我一起去。」

    侯爵夫人幫忙也沒有用,因為堂費爾明已打定主意那天下午不去比維羅。他明白,今天來賓除了他都是侯爵夫婦的至親好友。他接受宴請,是因為……這也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可他到鄉下去幹什麼呢?他知道,去比維羅的那些人都是瘋瘋傻傻的,如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巴科和梅西亞等。這些人到了那兒,準會肆無忌憚地胡來,甚至會像小孩子那樣戲謔。關於這點,裡帕米蘭已對他說過好幾次。大祭司本人無所顧忌,因為他就是那麼個人。德-帕斯卻不能在那樣的場合出現。這種場合雖說不上烏七八糟,但一個正正經經的教士最好不去。是的,他不能太放縱自己。他一貫善於保持平衡,使自己既是能交際的神父,卻又不墮落成為社會上專拉關係的人。他知道怎樣保持自己的美名。過分信賴,過於隨便會損害自己的威望。他決心不去比維羅。他心裡是想去的,這也是真的,因為那個梅西亞先生正在糾纏庭長夫人。堂費爾明已開始對斐都斯塔這個有名的唐盛產生了懷疑,他准在打什麼鬼主意。

    侯爵夫人和往常一樣,毫無惡意地將安尼塔叫到身邊,對她說:

    「快過來,快過來,看看這位不想去的先生會不會聽你的話。」

    「什麼事?」

    「堂費爾明不想跟我們去比維羅。」

    幾杯酒下肚,堂費爾明的臉已經有些發紅;現在見庭長夫人面對面地看著自己,還真的露出遺憾的神情對自己說話,臉就紅得像櫻桃一樣。

    「啊,看在上帝分上,您別這樣,您這樣大夥兒都不高興。講經師先生,陪我們去吧。」

    從庭長夫人的表情和眼神中,誰都能看出她剛才的話發自內心,德-帕斯和堂阿爾瓦羅當然也看出來了。侯爵夫人告訴她的消息確實使她感到遺憾。

    堂阿爾瓦羅的心像被火燒一樣感到一陣劇痛,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明白自己是在吃醋了。他覺得非常生氣。這就表明,他對這個女人比自己想像的還感興趣。但這件事有人出來阻擋,是誰?是神父,而且是個英俊的神父,這點毋庸諱言……風度翩翩的梅西亞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一見到講經師,便立即明亮起來。講經師已感到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於是,他那原本平和的目光像一把利劍向對方逼視過去。堂費爾明吃驚地感到,安娜的神情比她的言語使他印象更深。他非常感激她,從心底裡感到溫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這不是令人愉快的虛榮感,而是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的心靈的顫動。「真是活見鬼了。」他想,這時恰好遇到了堂阿爾瓦羅投過來的目光。它和講經師的目光相遇後,立即變成了挑戰,也像是一記耳光。不過,除了他們倆和庭長夫人外,誰也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這兩個風度翩翩、身材勻稱的人站在那兒,離得很近。梅西亞身穿燕尾服,高雅莊嚴,氣度非凡;講經師披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教士斗篷,斗篷一直拖到地上。

    庭長夫人認為他們倆都很英俊,也富有情趣,就像聖米格爾1和魔鬼。不過,這魔鬼當時還叫魯斯貝爾2,是大天使,後來才變成了魔鬼。他們倆都在想她,這是毫無疑問的。堂費爾明像是保護她的朋友,堂阿爾瓦羅則是毀她名譽的敵人,不過,他仰慕她的美貌。她要讓那個有資格取勝的人贏得勝利,也就是那個好天使。他稍矮一點,沒有留鬍子(這樣更好看些),身穿教士服,非常有風度。雖說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庭長夫人不得不承認,她認為自己靈魂的拯救者就像奧布杜利婭說的那樣,威武英俊,卓爾不群,使她看了高興。這兩個男人這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是為了她。他們各懷自己的目的,都想取勝,獲得她的歡心。這麼一來,倒可以改變斐都斯塔單調的生活,使它變得更有情趣,更富有戲劇性。不過,在她丈夫朗誦的詩句中常常出現的「名譽」這個謎一樣的字眼是不會被玷污的,這點用不著多慮。當然,有像講經師這樣聰明的人來保護她,是件大好事。那個美男子可不是等閒之輩,他對她發起進攻,手段相當高明,也小心翼翼,確實有些讓人害怕。他對她真的感興趣,這點她已確信無疑。堂阿爾瓦羅想戰勝她是出於真正的愛情,並非出於虛榮或一時心血來潮,這也是事實。不用說,她希望自己現在還是個單身女人。實際上,堂維克多已成了個不可忽視的障礙。她是愛他的,這點她相信,但這是女兒對父親的愛,其中也夾雜著夫妻間的信任。這種信任也有一定的價值,可以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愛吧。另外,如果沒有堂維克多,講經師就用不著來保護她了,那兩個「卓爾不群」的人物之間那天下午開始的明爭暗鬥也沒有必要了。不要忘記,堂費爾明是為堂維克多才這麼愛她的,他愛她不可能出於私情。

    1天使隊首領。

    2又叫魯西弗爾,叛逆天使的首領,後被打入地獄,成了魔鬼。

    正當安娜這麼東想西想的時候,突然聽到奧布杜利婭尖叫起來,她在呼救。那些在涼棚下安閒地喝咖啡的人都跑到花園的一邊看個究竟。

    「他們在哪兒?」侯爵夫人吃驚地問道。

    「在玩鞦韆,在玩鞦韆!」醫生堂羅布斯蒂亞諾說。

    這是一架木製鞦韆,跟聖伊西德羅廟會上讓馬德里市民玩的那架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樣子更精美些,做工更精巧些。在鞦韆一端像氣球的吊籃一樣的座位上蹲著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他雖帶著微笑,但臉色蒼白,那鞦韆離地只不過一巴拉1,但他卻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他明知自己樣子非常可笑,卻又想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裝又裝不出來,那樣子就更滑稽了。鞦韆另一端座位被剛竣工的房子的腳手架勾住了,穿得花枝招展的奧布杜利婭-凡迪紐就坐在上面,她像遭到空難的人那樣緊緊地抓住鞦韆座位,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危險,嚇得嬌聲嬌氣地呼救起來。

    1長度單位,約合0.835米。

    「別動,別動。」堂維克多故作驚恐地站在吊籃下說。他也許看到了奧布杜利婭身上某一個沒有必要加以掩蓋的部位。

    「不要動嘛,不要動嘛,你要是掉下來就沒命啦。」巴科說道。他正在找東西將鞦韆從腳手架上摘下來。

    「離地三米五。」侯爵平時喜歡演算幾何題,這次他用目測,正確地測出了鞦韆的高度。現在的問題是堂維克多,還有巴科和奧爾加斯都沒法爬上腳手架解救奧布杜利婭。

    「都是巴科不好。」比西塔辛說,她已用帶子將裙子捆在腿上。「他推得太猛了,想讓薩圖爾諾摔下來,結果,鞦韆直往上升,下來時,就被腳手架的木棍勾住了。」

    奧布杜利婭一動不動,叫聲不斷。

    「別叫啦,親愛的。」侯爵夫人說。她老是仰著頭看她,覺得不舒服,便不看了,「會讓你下來的。」

    有人搬來一架園丁修剪樹枝用的梯子,只有幾根橫檔,侯爵爬上去,到了最高一檔,還是夠不著。

    「把……巴蒂斯塔叫來吧。」侯爵夫人說。

    「對,對,把巴蒂斯塔叫來。」奧布杜利婭叫道,她想馬車伕准有勁兒。

    「不行,」侯爵說,「巴蒂斯塔雖有勁,但他也夠不著呀,他也只能到我這個高度。得另找一部梯子……」

    「花園裡沒有別的梯子了。」

    「天知道哪兒還有……」

    「天哪,天哪!我頭暈死了,我嚇得就要摔下來啦……」

    安娜給堂阿爾瓦羅投去鼓勵和請求的目光,他終於拿定了主意。剛才他已想到自己個兒高,夠得著鞦韆座位,不用費勁就能將它從腳手架上摘下來……可奧布杜利婭跟自己有什麼關係?萬一不行,自己會出醜,還會弄髒燕尾服。安娜的目光使他爬上了梯子。他動作靈活,就像在堤岸散步那樣瀟灑利索,出盡了風頭。

    「好極了,好極了!」埃德爾米拉和巴科歡呼起來。他們見美男子的手已伸到了鞦韆座的木條上了。

    「別拉我,別拉我!」奧布杜利婭見過去的情人的一雙手伸到了自己腿下,大叫起來。比西塔辛對埃德爾米拉擰了一下,她對這姑娘已以「你」相稱。姑娘明白了對方擰自己的含意。

    「鎮靜點,不會摔下來的。」堂阿爾瓦羅說。他後悔自己不該答應安尼塔無聲的請求。

    他擺弄了好大一會兒,才將雙臂安放在合適的位置,這樣才使得上勁,將鞦韆座舉起來。第一次試舉沒有成功,他想到了講經師臉上可能顯露的神情。

    「舉啊!……」比西塔辛在下面大叫。

    「您舉不起來的,舉不動的!這樣更糟,會把我給摔死的!」凡迪紐夫人大叫道。

    在場的其他人都沒有吭聲。

    「安靜點兒!」堂阿爾瓦羅輕聲說,聲音有些嘶啞,還帶點怒氣。

    「他真想見她頭朝下摔下來。」

    第二次嘗試也沒有結果,鞦韆座紋絲不動。堂阿爾瓦羅全身冒汗,這倒不是累的,是害羞。像他這麼個大男人本來應該舉得動這玩意兒的。

    「別舉了,別舉了,還是讓巴蒂斯塔來試試吧,」侯爵夫人說,「這些年輕人也真淘氣!」

    「巴蒂斯塔夠不上,」侯爵再次說。「再去弄架梯子來,派人上東房去,那兒准有……」

    堂阿爾瓦羅舉了第三次,還是沒能舉動。他朝下面看了一眼,像是在尋找減輕重量的方法。他見到堂薩圖爾尼諾一動不動地蹲在另一個鞦韆座位上,既可憐又可笑。他早已被在場的人忘記了。梅西亞心裡雖在生氣,但還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見貝爾穆德斯在不停地對他微笑著,真恨不得嘩他一口,但他還是強作鎮靜地說:

    「老兄,真有意思!您就一直這麼呆著?您以為我在做大力神遊戲?您就在那兒給我當鉛砣……」

    一陣哄笑。

    「你們笑吧,」奧布杜利婭說,「這事兒真有點可笑。」

    「我……」貝爾穆德斯喃喃地說,「請原諒……剛才沒人理我,我以為這樣待著不礙事……再說,我以為自己一下來,會使這位夫人的處境更危險……因為會引起晃動……」

    「啊,不,您別下去!」寡婦恐懼地說。

    「怎麼不能下去?」堂阿爾瓦羅怒吼道,「您難道要讓我將這笨重的玩意兒和你們倆一起舉起來……」

    「沒人幫忙,我也不下去……離地面太高了……」

    「連一巴拉也不到,」侯爵說。

    巴科攙著堂薩圖爾尼諾的胳膊,將他從倒霉的鞦韆座位上扶了下來。

    「現在我們從下往上推,幫你下來。」巴科說。

    「不行,」講經師說,聲音很酣蜜。「鞦韆的兩根橫檔卡在腳手架上了,如果不將整個鞦韆舉起來是不行的。」

    「是這麼回事,」站在梯子上的堂阿爾瓦羅大聲說。他又試了一下自己的臂力。

    貝爾穆德斯看來沒有多少重量,因為堂阿爾瓦羅仍然沒能舉動沉重的鞦韆。

    堂阿爾瓦羅像被釘在恥辱柱上一樣羞愧萬分。於是,他盡量顯得灑脫地一跳,落到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塵,又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說道:

    「不行,得另找一架梯子。」

    「也許已經找到了。」

    「我來試試吧……」講經師謙遜地說。

    「好,您也是個高個子嘛。」侯爵夫人說。

    「您夠得上,您夠得上。」巴科是想讓講經師出醜。

    「您夠得上,」老貝加亞納也說,「您挺有勁兒……不過,這兒誰也沒有看出來。」

    穿著拖到腳後跟的教士斗篷,想乾淨利索地爬到梯子頂端可不容易。

    「脫掉斗篷吧。」裡帕米蘭說。

    「不必了。」德啪斯回答說,他怕讓人見到自己穿著教士服的模樣。

    他像松鼠一樣爬到了梯子的頂端,斗篷在他背後飄拂著,還是那麼有氣派,那麼莊嚴和富有情趣。

    「完全行。」他邊說,邊將手伸到剛才梅西亞雙手伸進去的地方。

    眾人鼓掌。奧布杜利婭想尖叫一聲,但沒有叫出聲來。

    唐娜-佩德羅尼拉在下面看得瞠目結舌,繼而她大叫道:

    「真了不起!」

    從表面看,講經師似乎沒有使什麼大勁,就將鞦韆用雙臂往上托起,讓它與腳手架上的那根木棍脫開。隨後,又用同樣的力氣,舉著它慢慢讓它落到了地面。索摩薩、巴科、華金-奧爾加斯等人跑過去幫奧布杜利婭從鞦韆座位上下來。人們長時間鼓掌向講經師表示祝賀。巴科對他暗暗表示欽佩,認為他有這麼大的力氣,準有神靈相助。他自己的力氣全都用在談情說愛上了。他身上的肉倒不少,但都是肥肉。堂阿爾瓦羅費了好大的勁才掩飾住自己的狼狽相。這也太沒有涵養了,但他心裡確實感到羞愧。他平時見教士們身披長斗篷,又是那麼溫文爾雅,總將教士們和婦女等同起來,視他們為特殊的女性,但在他眼裡講經師卻是個運動員,是個需要時能將他一拳打死的大力士。梅西亞記得,自己曾多次說過(特別是在農村選民會上):「對一本正經卻又不好好唸經的教士,我如果發起火來,一定會抓住他的教士服,將他從陽台上扔下去的。」他總以為,自己不信教,就可以肆無忌憚地侮辱教士。他沒有想到,他們既有膽量,也有力量和血氣。現在,這個也許是他的對頭的教士給他上了一課,給他提出了有益的警告。

    奧布杜利婭對講經師感激萬分,而他卻竭力裝出冷冰冰的樣子,以此對她表明,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她。但寡婦還是認為,他救了自己一條命。

    「這是確定無疑的。」唐娜-佩德羅尼拉確認道。她毫不懷疑奧布杜利婭應該對講經師報答救命之恩。

    安娜對自己精神之父的力氣暗暗表示欽佩。她認為,他肉體有勁,靈魂也一定很堅強。有了這樣攻不破的精神上的堡壘作依靠,她便能抵禦已開始對她進行的各種誘惑。

    比西塔辛上了鞦韆,她腿上紮著帶子,不願讓人家看見自己的下半身。

    奧布杜利婭認為這樣做沒有必要。

    「幹嗎要這樣?難道不紮起來會讓人見到什麼了?我不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太不夠朋友了。」

    「這位太太說得對,」堂維克多說,「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別扎帶子了。」

    埃德爾米拉沒有扎帶子就上了鞦韆。幹嗎要這樣小心謹慎呢,反正什麼也看不見的。

    堂維克多和裡帕米蘭也玩了一會兒鞦韆,只是很快就頭暈了。

    「馬車已經來了。」侯爵夫人在遠處嚷道。眾人很快奔向院子。

    侯爵夫人、唐娜-佩德羅尼拉、庭長夫人和裡帕米蘭上了敞篷車。這輛豪華的馬車原先是非常漂亮的,眼下有些過時,也不那麼靈便了。駕轅的兩匹黑馬給國王拉車也夠格了。其餘的人坐在一輛舊旅行馬車上。這輛四匹馬拉的車子外觀雖差些,但很堅實。平時候爵上本省各地,接送選民或上山打獵就用它。關於這輛旅行車的故事可多呢。它的外形有點像舊式驛站馬車,馬德里郵政總局和各地的分局還在使用這種車。有人叫它「大車」,也有人叫它「家車」或別的名稱。

    裡帕米蘭和安尼塔騰出一點空位讓講經師坐。他一本正經地說,要在堤岸下車,找一個人,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這只是借口,免得去比維羅。

    「我們將他綁架到那兒去吧。」奧布杜利婭說。

    「對,對,我們將他綁架去,這樣太好啦,不要讓他中途下車。」唐娜-佩德羅尼拉說。

    「不行,我抗議……那我不上車啦。」

    他還是上了車。敞篷馬車駛過恩西馬達狹窄的街道,路面上尖尖的鵝卵石迸發出火星。「大車」緊隨其後。鈴聲、鞭子聲、車窗玻璃的震動聲和車內的人聲、哄笑聲吵得人們難以安寧。

    太陽還有些灼人。敞篷車內夫人們張開的陽傘,成了一頂五顏六色的篷子,也給講經師和裡帕米蘭擋住了陽光。大祭司差不多給埋在唐娜-佩德羅尼拉的大裙子下面了。他坐在她對面,感到很高興。這倒不是因為他和這位「君士坦丁大帝」有了接觸,而是因為他與夫人們坐在一起,有她們的陽傘遮住陽光,聞著她們身上散發出的芳香,感受到扇子送來的涼風。和太太們上農村去!真像一首牧歌!這個年逾七旬的詩人——對女性永恆的精神戀人的美好理想正在絲綢衣裙中間變為現實。

    講經師感到有些不自在。也許由於偶然,也許由於別的原因,他和安娜的身軀有所接觸使他感到既舒服又不舒服。其實,他們也沒有怎麼接觸,因為兩人都一動不動地坐著。他有些惶惑,她卻很鎮定,坐在他身邊感到很高興。她繼續將他想像成為一面做工精細、堅實的盾牌。她用傘給他擋住陽光,而他給她擋住堂阿爾瓦羅。「如果這位先生去比維羅,那位也許就不敢靠近了。如果他不去,那他就敢……當然,到了那兒,大家就各管各的,維克多準會和巴科、埃德爾米拉像孩子那樣去捉迷藏……我是怕他,但不能讓他知道;他來到我身邊,我也不躲開。這位先生要是能去就好了!」

    「堂費爾明,」車快到堤岸了,安娜以她一貫的謙恭、柔和、平靜的語氣說,「堂費爾明,您為什麼不跟我們去呢?只不過是個把小時的時間……我認為今天我們能早些回去……去吧,您去吧!」

    聽了庭長夫人這幾句話,德-帕斯全身都感到非常舒服。她像一塊磁石,他不知不覺地朝她身邊靠過去。幸好其他幾位夫人和大祭司在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奧布杜利婭。和往常一樣,一談起她的事,裡帕米蘭就要講到她和瑙普利亞大主教的事,講到馬德里的客店和她那個當高級娼妓的堂姐的服裝。顯然,講經師的決心快要動搖了,但他又認為自己不該意志這麼薄弱,再說,他還是怕比維羅會出現什麼意外的情況。他現在不像過去那樣是個學生了。如果堂阿爾瓦羅想挽回在鞦韆問題上丟失的面子,在別的什麼事情上向他挑戰,他身穿教士斗篷和法衣,又有教士這個頭銜,很有可能出醜。不行,他不能去。拿定主意後,他覺得很高興,很自豪。他明白自己需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頂住出自最有魅力、最純潔的人之口的誘惑。他也非常欣賞自己的力量和堅強的性格。他確信,自己來到人世是為了從事更崇高的事業,不是為了跟斐都斯塔人勾心鬥角。

    講經師以柔和的目光對自己的女友看了一眼,異常鎮定地對她做出了回答,語氣非常親熱。庭長夫人發現與當天下午梅西亞在餐廳陽台上說話的語氣十分相似。

    「我不應該和你們一起去……」

    從他難以言喻的神情看,他感到非常遺憾,但他是神父,她又向他懺悔過……巴科、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是有些瘋瘋癲癲的;另外,斐都斯塔閒人特別多,他們無所事事,專門對那些清白無辜的人說長道短……

    講經師的神情雖沒有表示這麼多意思,但庭長夫人全明白。別無他法,她只好在沒有講經師保護的情況下和梅西亞再次打交道了。

    他們沒有再說些什麼。車停了,講經師站起來,和夫人們告別。庭長夫人對他微微一笑。如果她見到自己的母親,一定會這樣向她微笑的。德-帕斯不會這樣微笑,因為他的目光不可能這樣柔和。他給她答禮時,眼睛突然一亮,只是安娜並沒有發覺。

    他們已到了堤岸的入口處。古時候,堤岸又名「神父散步地」。儘管唐娜-佩德羅尼拉覺得很遺憾,但堂費爾明還是下了車。

    「您也太不近情理了。」侯爵夫人說,說話的口氣相當隨便。平時她除堂費爾明外,對教士都是用這種腔調說話的。

    這次侯爵夫人甚至還拿折扇輕輕地敲了敲講經師的手。她的意思是想使講經師和貝加亞納家有些冷淡的關係親密一些。講經師非常明白她的意思,對她表示感謝。密切和貝加亞納家的關係也就等於密切和堂維克多和他妻子的關係,這點他很清楚。這兩家人無論上劇院,還是出門散步,還是上別的地方,總是在一起的。庭長夫人還常常在侯爵家吃飯。因此,如果想見見她的面,上侯爵家比去大教堂還方便。這些想法都是在講經師的腳離開車鐙,後退一步,向夫人們再次告別的一瞬間掠過他的腦海的。

    「巴蒂斯塔,我們走吧。」侯爵夫人大聲說。堤岸上有不少教士、女士和紳士在散步;孩子們在附近的草地上戲耍;手藝人在露天幹活。在他們目光的注視下,馬車繼續朝前駛去。

    講經師一直注視著馬車,直到它消失。庭長夫人在遠處對他微笑,神情還是剛才那樣親熱,那樣純潔。她對他羞怯怯地以目致意,沒有用扇子向他招手……後來,講經師只見到裡帕米蘭那有稜有角的身影,他晃動著雙臂,活像玩具風車的車翼。

    另一輛馬車迅速地從他身邊駛過。德-帕斯見窗內伸出一隻戴手套的手向他揮手致意,這是一輩子對他感恩的寡婦奧布杜利婭的手。她不能伸出雙手,因為左手讓小華金-奧爾加斯給偷偷地捏住了。對他來說,只要有滋有味,即使別人吃過的剩飯剩菜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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