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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 / 克拉林

    講經師每天起得極早。他事情多,工作忙,只有通過早起晚睡才能擠出時間學點兒東西。他睡眠很少。他既是教區的管事,又是教會的學者,這雙重身份忙得他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另外,他還是個交際很廣的教士,送往迎來的事很多,這些事雖很煩人,卻也非常要緊,這又佔去了他不少時間。每天上午,他總是學習哲學和神學,還看看耶穌會創辦的科學雜誌,隨後寫點布道詞和別的什麼文章。他準備寫一本書,標題是《斐都斯塔教區史》。這是一部嚴肅的專著,很有獨到見解,它的問世,將對西班牙教會鮮為人知的弊端進行揭露。然而,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儘管還沒有看過這本書,卻在茶餘飯後興致勃勃地大說這本書的壞話。他還說有關這本書有不少奧秘,其中之一是「講經師雖不愧是個學者,但在考古學方面卻是個外行。當然,誰也不可能樣樣都行」。

    堂費爾明在東方微微發白時便開始寫作。清晨,天氣寒冷,德-帕斯常常停筆,阿一呵凍得發僵的手指,同時思索著什麼。他的雙腳裹在他母親的一條舊毯子裡,頭上戴一頂破舊的黑絲絨帽子,身上穿的褐色舊教士服是補過的,裡面穿的那件呢上衣袖口也磨得閃閃發光,這和人們平時見到的那個高雅、闊綽、整潔的講經師完全不一樣。但是,接待來訪者的時間一到,他便停止筆耕,脫去那一身寒酸的衣衫,將鑲布邊的拖鞋和滿是油污的帽子往角落裡一藏,披上一件舒適的、裁剪得很合身的新法衣。這位重要人物在腳上穿上讓馬車伕「俾斯麥」眼紅的鞋子,在頭上戴上像太陽一般閃閃發亮的便帽。

    在他的書房裡,他只接待那些試圖以自己的博學使之歎服的人,但在斐都斯塔,甚至在全省,靠學識是沒法讓人信服的,因此,大部分來客他就在旁邊的那間客廳裡接待。

    到過講經師家裡的人中很少有人自詡已見到了這個家的全貌。一般人只能見到前廳、樓梯、走廊、衣帽間和那間掛著綠色窗簾、擺著幾把灰布面椅子的客廳。有時光線亮一點,還能見到中間的過廳。

    說教區法官誠實的那些人的一條理由就是他家陳設簡陋,生活樸素。

    前一天下午正好有一群人在堤岸議論這方面的事情,他們中間既有教士,也有一般百姓。

    「他們母子倆恐怕一年一萬兩千里亞爾1都花不完,」道貌岸然的大祭司裡帕米蘭神情嚴肅地說,「他穿著不含糊,很整潔,甚至有些闊氣,這是事實,但他每件衣服都要穿很長時間。他把衣服保管得很好,刷洗得乾乾淨淨,因此,服裝這筆開支就微不足道了。請諸位先生回憶一下,在政府不付給我們薪俸的那些令人氣憤的日子裡,一頂布帽子能戴多長時間。在其他方面,他們花什麼錢呢?唐娜-保拉總是穿那件全毛嘩嘰黑法袍,背上披一塊披肩,頭上包一條絲巾,將兩邊太陽穴全都蒙住,全年她都是這一身打扮。吃的方面呢?我雖沒有見他們吃過飯,但情況還是非常清楚的。你們都知道,我有個好朋友,他是心理學、邏輯學和倫理學教授,而且還是屬於什麼英格蘭學派的教授呢。他整天在集市上轉來轉去,彷彿那兒就是他的學院。據這位學者說,他從來沒有見到講經師家的女僕在市場上買過鮭魚,鯛魚也只是在價格非常低的時候才買。說起他家的住宅,想必諸位都非常清楚,那只是一所鄉村小屋,只是乾淨一點兒而已。這是真正的耶穌教士的房子。這所房子最像樣一點兒的要數我們大家都熟悉的那間客廳。天哪,那哪叫什麼客廳!式樣老得不能再老了,雖然很莊嚴,也非常整潔,這是事實,可暗得什麼也看不清。那些綠錦緞的椅子呢,坐墊不全都裂開了嗎?你們有誰見到過那些椅子去除椅套時的樣子?那張靠牆放花瓶的桌子呢,金漆全沒有了,早變成古董了。那只八音鍾呢,早已沒有音了,連弦都沒有了。先生們,你們說說,講經師是不是有錢?人們說他行賄受賄,買賣聖職,你們說,是不是無恥的誹謗?」

    1西班牙輔幣名。

    「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佛哈說,這個前市長兼高利貸者凡是進行這一類談話總是在場的。他這個人生下來彷彿就是為了議論他人的。「他們母子倆日子過得非常清貧,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可是卡拉斯皮克先生不也是這樣過日子的嗎?而他卻是個百萬富翁呢。越小氣的人越有錢,他們都是為攢錢而攢錢。唐娜-保拉有錢,而且數目還不小。講經師在附近村鎮裡買了房子,又是怎麼回事?還有唐娜-保拉在馬塔賴萊霍、托拉塞思、卡涅多和索米埃達等村莊裡買下的田地又怎樣解釋?還有銀行裡的那些股票……」

    「污蔑,這純粹是污蔑!您既沒有親眼見到過契約,也沒有見到過稅單,您什麼也沒有見過……」

    「可我知道誰見到過。」

    「誰?』

    「大夥兒都見到過,」堂桑托斯-巴裡納加大聲說。凡是有攻擊教區法官的機會,他從不放過。「大夥兒都見到過,我……我要是說出來……我總有一天會說出來的!」

    「得了,得了,堂桑托斯,您不能成為這個案件的法官,也當不了證人。」

    「為什麼?」

    「因為您不喜歡講經師。」

    「我是不喜歡他!」他晃了晃握得緊緊的拳頭,「我總有一天要跟他算這筆賬!」

    「您不喜歡他,是因為『同行是冤家』嘛。您是賣聖器的,什麼聖盃、聖碟、聖壺、聖燈呀,還有聖體櫃、十字褡褳、蠟燭和聖餅等……」

    「對,先生。公平交易嘛,大祭司先生。」

    「得了,這我心裡明白。不過,您除了賣上面這些東西外,還賣……」

    「哈!哈!」佛哈插進來說,「這是精彩的表白,也是確鑿的證據!堂卡耶塔諾剛才說堂桑托斯和堂費爾明是同行,因此成了冤家。這麼說,我們這個傑出的裡帕米蘭先生已承認,大夥兒在傳說的這件事是真的:講經師先生違反了神靈和世俗的法規,成了商人。他是老闆,是『紅十字』商店的真正老闆。主教區所有的神父通過各種途徑,自願或不自願地在這商店裡購買了他們需要或不需要的東西。」

    「佛哈先生,或者是魔鬼先生,請允許我……」

    「老百姓心裡最明白,最清楚。事情也真巧,這家『紅十字』商店就在教區法官家隔壁那座房子的底層,更湊巧的是,這兩座房子的地下室是相通的,這是眾所周知的。」

    「老兄,你別搬弄是非,造謠中傷。」

    「教士先生,你慢慢會明白的,我既不會搬弄是非,也不會說謊騙人;我也不是無知之徒,也不會去拍別人的馬屁,更不會拍神父的馬屁!」

    「您雖不是無知之徒,可您的腦袋也只能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巴裡納加先生的日用小五金和蠟燭生意不好,就胡思亂想,以為講經師在搶他的生意,這和講經師又有什麼關係呢?您這個陰險的傢伙,您說『紅十字』商店有地下室,這和講經師做生意又有什麼相干呢?教規和商業法規是禁止教士經商的。您是自由派,因此,您的話不會冒犯上帝,可您也不能這樣胡言亂語,自己說了什麼,也得好好思考思考。」

    「堂卡耶塔諾先生,請您聽我說。雖說您上了年紀,又是阿拉貢人,可您也不能這麼不知羞恥。」

    「別吵了,別吵了,費亞拉布拉斯先生。」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披上法衣。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言詞雖然語氣很重,但都是以開玩笑的口氣說出來的,因此,就不那麼鋒芒畢露、惡意傷人了。斐都斯塔人的脾氣好就好在雖然平時人們常常冷嘲熱諷,吵吵鬧鬧,就像整年都在過狂歡節,但沒有人生氣。誰生氣誰就失禮,人們就說他缺乏教養。

    「對我來說,」前市長大聲說,「殺死個把教士就像打死一隻蒼蠅……」

    「這我相信,您是拿誹謗殺人吧。到這兒來,您這條擁有自由思想的蝗蛇,鄉下來的伏爾泰,帶響尾的路德,照您這種荒唐邏輯,老百姓說的講經師用二分利放債的事也是真的了?」

    「這我不清楚1。」前市長回答說,他這點意大利文是從歌劇裡學來的。

    1原文是意大利文。

    「您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我打算把話說得更清楚些。您不是個專門毀壞講經師名譽的誹謗者嗎?像您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如果堂桑托斯說他的壞話,是因為講經師搶了他五金店的生意,那麼,您討厭他,就該是放高利貸的事了。可究竟誰是您同行的冤家呢?」

    「裡帕米蘭先生,我的火氣已慢慢地升到鼻子上了。」

    「那您就告訴它,讓它下去。您腦袋裡不裝腦子,只裝火氣。」

    「您剛才說我放高利貸?」

    「這是明擺著的。」

    「我可是非常誠實地使用了自己的資金;我既幫助企業主,也幫助了勞工;我給工業注入了動力,自然應該收取報酬……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如果那些只會做彌撒吃沙鍋的神父頭腦能稍微開點竅,他們就會明白,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看,我可以提前收取利潤,收取風險費,需要時,還可收取保險金……」

    「還想得保險金,您這個毫無用處的經濟學家先生……」

    「因為我為財富的流通出了力……」

    「你像一塊海綿一樣幫助水的流動……」

    「而神父卻是社會這個大蜂窩裡的雄蜂……」

    「老兄,我們都是雄蜂嘛……」

    「神父都是一些沒有用的廢物……」

    「我們大家都是廢物。當年我認識一個『光榮時期』1的市長……」

    1指一八六八年西班牙革命時期。

    「您對『光榮時期』有什麼意見?我認為那場革命使您成為一位顯赫的人物……」

    「革命管什麼用?這全靠我的人品、我的工作和我的……您是不是嫉妒了,先生?」

    「別侮辱人,還是給我解釋一下我為什麼是教區法官的冤家。難道我在各個村莊用三分利放債了?還是我利用職權將教會的財產拿去放債取息了?我的收入難道是從那些和教會有某種聯繫的呆頭呆腦的基督徒身上取得的?難道我在被稱為『宮殿』的那些托萊多的當鋪裡偷過東西?」

    「如果您再這麼信口雌黃,胡言亂語下去,我就不讓您說了……」

    「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堂卡耶塔諾。您只能當個騷老頭子,卻當不了……講經師……也當不了教區法官,更當不了披著教士外衣的綠林好漢!」

    除了堂桑托斯,在場的人都認為這話說得有些過分了。

    「嘿,好一個綠林好漢!」

    堂桑托斯-巴裡納加大聲說:

    「不,先生們,他連綠林好漢也不夠格,因為綠林中的人都有一副俠義心腸,他們為生活所逼才去搶劫;而且,他們總是劫富濟貧。」

    「對呀,他們是剝下一個聖徒的衣服,給另一個聖徒穿上。」

    「可是,教區法官是剝下所有聖徒的衣服給他自己穿。他是個流氓,我以巴裡納加這個姓氏起誓,他是個流氓,他準不得好死!」

    巴裡納加嘴裡散發著燒酒味,看來他的火氣越來越大了。

    堂卡耶塔諾聳了聳肩膀,轉了半個身子走了。他一邊走,一邊說:

    「這就是口口聲聲要給我們造福的自由派!眼下他們生氣了,因為他們被禁止在報上胡言亂語……」

    在斐都斯塔,人們每天都能聽到這類談話,有時在街上散步時,有時在俱樂部裡,有時甚至在大教堂的聖器室裡都能聽到。

    對這一類流言蜚語,德-帕斯全都知道。他手下有幾個密探,他們是地地道道披著法衣的秘密警察,其中幹得最積極、最有眼力、隱蔽得最出色的要數大教堂的第二風琴手。此人早在神學院讀書時就愛告密。那時,他總是鑽進劇院的頂層樓座裡,監視著那些喜歡塔裡婭和別的演員的見習神父。他年輕,個兒不高,教區法官的母親唐娜-保拉特別喜歡他。他姓坎皮約。

    堂費爾明倒不大在乎人們對自己的議論,他只是想知道究竟人們在說些什麼,說到什麼樣的程度。

    十月的一個早晨,天氣寒冷。講經師一邊呵著手指,一邊在思索著,他並沒有去想那些事情。

    有件事他在思考,還有一件事他也在思考,但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他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到一種宗教熱情,一種真誠的信仰,因為他需要借此激發靈感,寫出一段有聲有色的、具有很大說服力的文字。然而,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頭腦裡一直充斥著種種回憶。他那只貴族般細嫩的手先在十六開的白紙上畫著一道道橫線,隨後又畫著直線,活像一扇百葉窗。在百葉窗的後面,他彷彿見到了一條黑色的披肩,披肩後面是兩顆火星,那是兩隻在暗處發亮的眼睛。

    還有那聲音!由於宗教激情和內心的羞怯,那個人連聲音都變了樣子,正在懺悔室前不覺得內疚但有點羞怯地袒露著自己的心跡……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啊!斐都斯塔竟然有心靈如此高尚的珍寶!她彷彿是專門留著讓教堂來「征服」的。而他這個全省的精神主宰過去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堂卡耶塔諾這個可憐蟲在世俗生活的某些方面還多少有點才華,但要他去改變那位夫人的精神世界,他就無能為力了。

    大祭司既然難以賞識那件珍寶的全部價值,為什麼不早點轉讓給他呢?堂費爾明對此老是耿耿於懷。由於大祭司想偷懶,才決定將寶貝讓給了他。

    堂卡耶塔諾曾經非常嚴肅地對講經師介紹過庭長夫人的情況。

    「堂費爾明,」他說,「您是和我這個可愛的懺悔女弟子唯一能溝通的人。要是她繼續給我講種種精神上的疑慮,我真會發瘋的。我老了,不能這麼忙忙碌碌了。我甚至都沒法理解她。我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錯誤要坦白,她說不是。那麼,這究竟為了什麼?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是管不了這些事兒了。我將她交給您吧。她呢,一聽我講跟您懺悔挺合適,就同意了,因為她知道我不行了,我確實不行。我是根據自己的方式來理解宗教和道德的,我的方式很簡單,非常簡單……在我看來,宗教信仰不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總之,安尼塔(您知道,她還寫過詩呢)是有點兒浪漫,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能成為聖女。當然,她也會給宗教帶來一點浪漫色彩。這方面您可得當心點兒。我已沒法幫她從這種危險中解脫出來,這對您來說,是不難的。」

    大祭司朝教區法官走近一點兒,又踏著腳尖,伸長脖子,似乎想將嘴貼近他的耳根,儘管沒有辦到。隨後,他說:

    「那陣子她發燒,我和她姑媽唐娜-阿儂霞辛去看她,知道她小時曾在洛雷托讀到過假的宗教書籍……後來,她就開始寫詩。這些情況您以後會知道的。她和這兒的夫人們不一樣。她很頑強,看起來很聽話,但實際情況也不一定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表面上她總是服服帖帖,但內心總不服氣,這是她本人告訴我的。她認為這是驕傲。我認為這不是驕傲,是多慮,但大夥兒都認為她驕傲,真是不幸。反正到時您會知道的。堂維克多是個大好人,但他和我一樣,也不理解她複雜的內心世界。我們也找不到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讓她可以說說心裡話,」說到這兒,堂卡耶塔諾又笑了笑,「所以,希望你們之間能夠相互理解。」

    講經師在回憶大祭司的這一番話的時候,也想到了自己當時面紅耳赤的樣子。

    「希望你們之間能夠相互理解。」堂卡耶塔諾說這句話時,像是真心實意的,因此,引起了堂費爾明的長時間的思索。

    講經師整個夜晚在思考這件事。他們能達到相互理解嗎?能有這樣的一天嗎?唐娜-安娜能對他敞開心扉嗎?

    他熟悉斐都斯塔另一個世界——那是隱蔽的內心世界。他對城裡大戶人家中的那些人的心理摸得非常透。無論是神職人員,還是世俗百姓,誰也沒有講經師那麼精明。他想方設法讓斐都斯塔有身份的宗教信徒都到他的懺悔室裡進行懺悔。某些別有企圖的女士則認為講經師是唯一格調高雅的懺悔神父。不過,他對來懺悔的信徒是有選擇的。他手法非常高明,回絕了那些自己看不中的人,卻又沒有得罪他們。他已能做到想聽誰懺悔就聽誰懺悔,想什麼時候聽就什麼時候聽。他記憶力非常好,誰有什麼罪孽,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就連對那些喜歡拖拉、一年半載才上懺悔室去懺悔一次的人,他也記得他們的情況和弱點。他將一部分人懺悔的情況與另一部分人的情況聯繫起來,慢慢地在自己的頭腦裡形成一幅斐都斯塔人的精神世界圖。他是指貴族的斐都斯塔,至於那些無財無勢的,在他看來不夠高貴的平民百姓他是瞧不起的。恩西馬達區的人已全掌握在他的手中,眼下他正一步一步地在征服拉科羅尼亞區的人。像氣象台能預報颱風一樣,講經師也能預報斐都斯塔什麼時候會發生急風暴雨,哪家會發生悲劇或各種醜聞等。他知道,一個篤信基督的婦女,稍不留意,在懺悔時就會將家裡人的種種醜事全都端出來。

    這麼一來,講經師便對斐都斯塔從來沒有對自己懺悔過(有的甚至跟誰也沒有懺悔過)的男人們的過失、癖好、惡習,甚至犯下的罪行全都瞭如指掌。

    他可以對從不進行懺悔的某一自由派人士說,他一共喝醉過幾次,在賭場上輸了多少錢,他的手腳乾淨不乾淨,他有沒有虐待過自己的妻子,他還能說出其他的種種隱私。他曾多次作為知心朋友到人家家裡做客,這家的人如發生口角,他就默不作聲地聽著,一雙眼睛小心謹慎地盯視著地面,臉上露出一副與這家人家發生的事毫不相干的神情。其實,他也許是對這場爭吵的實質和根源瞭解得最多的人。他心底裡是瞧不起斐都斯塔人的。「這是一堆垃圾。」不過,他認為也是一堆上好的肥料。如果他將這堆肥料施在自己的果園裡,那麼果樹便會結出許多漂亮的水果。

    眼下在他的眼裡,庭長夫人是一件在他的果園裡發掘出來的稀世之寶。她是他的,完全是屬於他的。誰敢和他相爭?

    他一分鐘一分鐘地回顧著庭長夫人跟她懺悔的那一個多小時的情景。

    「整整懺悔了一個多小時!」那天早晨做完集體祈禱後,大教堂的教士們聚集在一起議論這件事。

    受俸牧師堂庫斯托蒂奧在前一天下午就有些坐立不寧:他先是在看庭長夫人來了沒有,隨後又多方瞭解懺悔的經過。懺悔老是沒有結束,時間長得真不像話。他裝做有事,一次又一次地在講經師的懺悔室前走過來,走過去。他開始時見到百葉窗邊上坐著幾個女人,見到安娜正在祭壇邊默默進行祈禱。第二次路過那兒時,見頭上蒙著黑紗巾的庭長夫人的腦袋倚在懺悔室的牆上……第三次路過那兒時,見到她非常平靜……後來幾次仍見到她在那兒,還是一動不動地待著。

    「堂庫斯托蒂奧,」尊貴的副主教格洛塞斯特爾早已注意到他在那兒來回走著,「怎麼樣?那位夫人來了嗎?」

    「來了一個小時啦!整整一個小時!」

    「是全面懺悔,您已看到了……」

    過了一會兒,副主教又問道:

    「怎麼樣?」

    「都快過去一個半小時了!」

    「她大概從亞當時起,將她老祖宗的罪孽全都講了。」

    格洛塞斯特爾在聖器室裡等待著「那樁醜事的結束」。

    副主教和受俸牧師見庭長夫人走出了大教堂,這才一邊走,一邊談著這件事。這樁非同一般的新聞很快就會傳遍全城。

    他們不想對這件事進行評說,僅僅事實本身就夠了,整整懺悔了兩個小時!

    懺悔的時間確實很長。講經師並沒有感到時間長,唐娜-安娜也沒有這種感覺。她對自己的身世講了很久,另外,還談了許多別的事。堂費爾明對自己的口才很滿意,他確信自己的言詞會產生效果。唐娜-安娜從來沒有聽過他那樣好的談吐。

    德-帕斯在和那位夫人秘密談話前產生的那種慾望完全出於實際的需要。是的,那是新的,對他那已感到疲乏的精神生活來說,那完全是新的。他對只為滿足自己的野心和他母親的貪慾的那種生活已感到厭倦。他需要某種溫情,需要一個溫情脈脈的人來充實他的生活……生活難道只有偽裝、厭惡、統治、征服和欺騙嗎?

    他回憶起自己在萊昂聖馬科斯神學院學習時的情景。那時他確實是懷著一片虔誠參加耶穌會的。在那段時間裡,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甜蜜地跳動;他懷著滿腔熱情進行祈禱,懷著熱烈的愛進行靜思,他準備為耶穌做出一切犧牲……然而,這一切都已成為遙遠的過去!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昨天下午他感受到的是不是這樣一種激情呢?當年在貝爾納斯河邊顫動的和現在顫動的是不是同一根心弦呢?講經師的嘴邊露出一絲苦笑。「儘管這一切只是一種幻想,是一場夢,但不妨就做一做這個夢吧。也許眼下這種正在將我吞噬的野心,就是另一種更崇高的感情的表現呢?這熊熊火焰難道就不能為更崇高的、與自己的精神世界更相符的目標而燃燒嗎?我自己難道不能投身到比這野心之火更純潔的烈火中去嗎?眼下自己的野心算得了什麼?這是非常渺小可憐的玩意兒。如果能將那位夫人征服,那不是比謀取主教、紅衣主教甚至教皇的寶座更有意思嗎?」

    講經師見自己在稿紙的一邊畫著教皇的法冠,不免吃了一驚。

    他歎了一口氣,將那枝筆扔在桌子上,彷彿剛才這一陣胡思亂想全是這枝筆引起的。他搖了搖頭,又開始寫起來。

    最後的一段文字是這樣的:

    「一八七○年七月十八日是個光榮的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天主教世界發生了一件人們盼望已久的大事,教皇一貫正確的教規終於被確認,值此天主創造的日子1……」

    1這一句話原文為拉丁文。

    講經師接著又寫道:

    「最後,教會莊嚴地批准了第四屆君士坦丁堡宗教會議的主張,首先確保維護正當信念的法規;確認了第二屆萊昂宗教會議通過的希臘人信奉的教義,神聖宗教會議宣佈並確定:羅馬教皇作為神靈的代言人,完全擁有救世主賜予教會的一貫正確性1。」

    1這一段文字中,有不少拉丁文詞語,不一一列出。

    堂費爾明放下筆,將腦袋埋在兩隻手的中間。

    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總寫不下去。是思路沒有理順嗎?可是那天上午他不是一直在準備這段莊嚴的文字嗎?教皇一貫正確,這是一條了不起的教規,是非常勇敢的舉動。一個世紀以來,它一直受到不信任和嘲笑,這是一種信仰上的大膽挑戰。它也好像在馬戲團裡一樣,受到了獸類的包圍,馴獸人不得不吆喝它們,將它們趕走,這樣才好,應該如此。從這場鬥爭一開始,講經師就熱烈地贊同這個原則。他認為,宣佈教皇一貫正確,是「勇氣和意志力的表現,也是對皇權的肯定,這是同亞歷山大大帝在戰場上,哥倫布在海上的那種冒險行為相類似的神學方面的冒險」。

    他在羅馬的講道台上,自發地以無比的熱忱勇敢地捍衛了這一信條,彷彿一貫正確的就是他本人。在那兒他稱社潘洛普為膽小鬼。他和心地善良的斐都斯塔主教一起從羅馬回來後,在馬德里卡拉特拉瓦各村鎮布道時,也引起很大的反響。當時布道的題目也是教皇一貫正確。各家報紙都將他和天主教裡最出色的演說家莫內西約和曼特羅拉教士,以及非宗教人士諾塞達爾、維納德和埃斯特拉達相提並論。

    然而,他幹了這麼多,卻又得到了什麼呢?教會就是這個樣子,德-帕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托著腦袋在想。這時,他已將一貫正確的教皇拋在腦後。教會宣揚謙恭,教會作為一個整體也確實很謙遜,以抑制低層教士急不可耐的野心。我在羅馬就大出風頭,在馬德里受到了信徒們的讚賞,到了斐都斯塔,又使這裡的人十分歎服,到了六十歲,我一定能當主教。到那個時候我也會演一出謙恭的鬧劇,不接受這一封賞。詭計多端的人晉陞得快;權貴的朋友、吹牛拍馬的人和那些狗腿子不用布道說教也能封官晉級;而我們這些功勳卓著、理當陞遷的人,卻硬要我們不要著急,耐心等待。這是鬧劇,完全是鬧劇!嘿,如果我拿出大把大把的錢,往空中一撒,那情況就不同了。可這錢都是我母親的,再說,我也不願用金錢來購買不屬於我的東西,這些東西要憑我的頭腦而不是憑我的錢包取得。大夥兒不是都說我是個幹大事的人嗎?不是都說我是天主教堂的頂樑柱嗎?既然是根頂樑柱,為什麼不讓我承擔應該承擔的重量呢?紅衣主教先生,我究竟是頂樑柱,還是牙籤?當時到底是怎麼說的?

    講經師肯定這兒只有他一個人時,氣得在桌子上猛擊一拳。

    「我這就來,少爺。」從隔壁房間裡傳來一個少女甜蜜的聲音。

    講經師連聽也沒有聽見。隨即進來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女子。她臉色蒼白,身材修長,但又不乏女性的豐滿。她那白皙的臉皮和那雙黑色的大眼睛形成鮮明的對照。這雙活潑的充滿幻想的大眼睛,由於沒日沒夜地看著那些機械的真真假假的頂禮膜拜,顯得十分緊張,老是左右轉動著。她的五官幾乎完全符合希臘人的標準,和整個臉龐那既甜蜜又莊嚴的神情配合得十分協調。她的身軀雖很細長,但又不失嫵媚動人;她全身透著靈氣,顯得莊重、穩健,只有那雙眼睛又活潑,又甜蜜。

    她是唐娜-保拉的侍女,叫特萊西納。她就睡在「少爺」的書房和臥室的附近,這是唐娜-保拉的一貫要求。老太太自己住在三樓,自由自在,她不願聽到神父和修士進進出出的吵鬧聲。但她又不願讓自己的兒子——她可憐的費爾明(對她來說,他永遠是個讓她操心的孩子)孤單單地遠離人們睡覺。因此,侍女的床就在「少爺」的附近,萬一他有事,侍女就可以叫老太太立即下樓。

    在家裡,講經師被稱做「少爺」。當著僕人們的面,老太太就是這樣稱呼他的,僕人們當然也得這樣稱呼。

    唐娜-保拉早年並非闊太太,她總覺得稱「少爺」比稱「大人」更順耳。家中的女用人都是她本村人,是她夏天回鄉時挑選來的。她要侍女睡在少爺的附近,以備使喚,這是樸實的想法。對這點無論是講經師還是侍女們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唐娜-保拉那雙又藍又亮、睜得大大的毫無表情的眼睛排除了任何嫌疑的可能性。從她那雙眼睛裡可以看出,她絕不允許人們對她兒子純正的生活習慣有任何懷疑。就連教區法官本人怕人議論,想表示一點不同意見,她也絕對不允許。大夥兒有什麼可以議論的呢?她本人是個寡婦,清清白白;她兒子是個神父,毫無疑問,也是清白的,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誰也不會說閒話。在她看來,堂費爾明仍然是個永遠不會染上惡習的孩子。這是這個家庭的信條。唐娜-保拉要求人們相信,她自己確信兒子非常純潔。可是,人們對此並沒有做出反應。

    特萊西納一邊扣著黑色長袍最上面的領扣,一邊走進房內,隨後她又將圍在胸前的黑絲巾繫在腰上。

    「少爺,您有什麼吩咐?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將咖啡端來?」

    「怎麼啦,姑娘?我……我沒有叫你嘛。」

    特萊西納笑了笑,用細皮嫩肉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微微張開口,說道:

    「我可以打賭……我聽到……」

    「沒有,我沒有叫你。幾點了?」

    特萊西納看了一下掛在講經師頭上的那只鐘,告訴他時間,並再次問他要不要給他端來咖啡。她說這些話時均臉帶微笑,像是在賣弄風情,只是有礙家規,才不敢過於放肆。

    「我母親呢?」

    「她還在睡覺,因為睡覺睡得挺晚,一直在算這個季度的賬……」

    「那好,將咖啡端來吧,姑娘。」

    特萊西納走出房門前,將書房整理了一下。其實書房並不亂,還是她前一天整理過的樣子,她也整理了一下書,只是放在椅子上和地上的書她沒敢動,那是不能動的。特萊西納在書房裡時,講經師一直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瞧著她,好像在等她出去,可以繼續工作或思索。

    咖啡端到他面前,他才想起自己是個神父,這時該做彌撒了。他做過彌撒了?他許諾過要做彌撒嗎?他都糊塗了。見特萊西納那從容不迫的樣子,他也平靜下來了。

    唐娜-保拉和特萊西納是從來不會忘記這些事情的。她們每天注意聽做祈禱的鐘聲,通知他去做彌撒,提醒他有關禮儀方面的種種事情。德-帕斯對這些日常的事物總是按時完成,但需要有人提醒他,因為他頭腦裡想的事情太多。幸好他只在家裡忘事,一出家門,他便以遵守教規的典範自居,還經常教訓專管禮儀的教士。

    喝完咖啡,他便站起來在書房裡踱了一會兒步。他想分分心,擺脫妨礙他繼續工作的種種雜念。

    特萊西納沒有得到他的允許就在書房裡進進出出,不過,動作非常輕捷,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她取走咖啡杯盤,又找來一隻錫壺和一隻洗滌用的桶,還拿來一塊乾淨毛巾。隨後她走進臥室,打開玻璃門,開始整理床鋪。她將枕頭和床墊拍松,將床單和床罩折疊起來,塞進床墊中間,再將毯子鋪在床上,將去掉枕套拍鬆了的枕頭一個個擺好。講經師有時要睡午覺,唐娜-保拉圖省事,就讓侍女這樣整理床鋪。如果每天正正經經地整理,那就得又洗又熨,太費事了。

    堂費爾明又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他心不在焉地瞧著特萊西納那條黑裙在迅速地擺動著。她兩腿緊緊貼著床沿,使勁地翻動著那沉重的床墊,用力地拍打著裡邊的羊毛,裙子便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飄動,露出潔淨的繡花襯裙和一小截腿肚子。講經師眼睛瞧著侍女幹活,思緒卻已飛得遠遠的。特萊西納幹活的過程中,有一次將身軀俯伏在床上,露出了大半截小腿和白色襯裙。映入德-帕斯眼簾的是一片白色,他彷彿見到了一道閃電。他輕輕地站起身來,又在書房裡踱著步。姑娘喘著粗氣,一隻胳膊埋在折起來的床墊中,她突然轉過身來,幾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她微笑著,臉頰上微微泛起紅暈。

    「我吵您了吧,少爺?」

    講經師瞧了瞧這個漂亮的女教徒。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真誠,沒有任何做作的樣子。講經師一手撐在門楣上,也跟侍女一樣微笑著說:

    「說真的,特萊西納……今天我做的事很重要。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一會兒等我出去時再來整理吧。」

    「行,少爺,行。」侍女神情嚴肅地回答說,聲音帶有鼻音,像是在唱讚歌。

    她將床單抖得快碰到天花板,很快就整理好床鋪,走出少爺的房間。

    講經師在地上堆著的神學書和宗教法規書的空隙處又踱起步來,踱了三四分鐘,還抽了三枝煙,才坐下來。他不停地寫到十點,直到太陽照到他的筆尖上,才滿意地抬起頭來。

    他朝天空看了一眼。天空晴朗,萬里無雲,這是斐都斯塔難得的好天。講經師輕輕地搓了搓手,心裡很愉快。就在他幾乎是機械地替一家只有天主教徒才看的雜誌撰寫一篇維護教皇一貫正確的文章時,他在頭腦裡已醞釀成熟進攻的計劃。

    他的想法和庭長夫人一樣,他也發現自己將有一個志同道合的妹妹。

    他常常閱讀對手的文章,也看朋友的作品,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記得有個叫雷南的不信神的人寫過一篇詩體小說,裡面講到一個瑞典(或挪威)的修士和一個年輕的德國女教徒。儘管他們相隔萬里,但對耶穌的愛使他們產生愛慕之情,他們之間沒有虛假的、偽宗教的傷感,他們的感情是純正的。他們的戀情既不同於路德1的愛情,也不同於阿信拉多2的戀情。他們的愛既嚴肅又高雅,這是一種與肉慾毫不相干的聖潔的愛情。這就是說,即使在夢中,它也不會讓肉慾給玷污的。他為什麼此刻想起這個充滿宗教傳奇色彩的故事來呢?他與那個中世紀的浪漫、狂熱、神秘卻又情意綿綿的瑞典修士究竟有什麼關係呢?他是斐都斯塔的講經師,十九世紀的神父,一個卡洛斯分子3和蒙昧主義者,他也像高利貸者佛哈說的那樣,是社會這座蜂房裡的雄蜂。

    1十六世紀德國宗教改革家,曾收養從修道院逃出來的女子卡塔裡納-德波拉,後與她結為夫妻。

    2十二世紀法國哲學家、神學家,以與艾羅依莎的戀情聞名於世。

    3十九世紀中葉西班牙為爭奪王位發生過兩次卡洛斯戰爭。卡洛斯分子指支持卡洛斯一派的人,一般屬保守派。

    德-帕斯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對著鏡子洗臉梳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種苦意隨即又被剛才的一番思索引起的歡樂心情沖淡。

    他光著上半身,俯身在白色大理石的洗臉盆上。由於使了勁,充血的脖子顯得更加粗壯。長滿拳曲黑毛的雙臂和同樣長滿黑毛的高高挺起的胸脯像田徑運動員一樣強壯有力。講經師憂傷地瞧著自己那一身鋼鐵般堅實的肌肉,覺得它毫無用處。他臉部的皮膚又白又細,稍一激動,臉部便會出現紅暈。根據醫生堂羅布斯蒂亞諾的囑咐,德-帕斯用一副若干磅重的啞鈴做操,練成大力士般的體形。早在革命年代,一天晚上,一個愛國士兵在市郊喝問他口令。他回答不上來,那個作戰經驗豐富的哨兵正想用刺刀捅他時,德-帕斯卻將他背上的步槍折成兩段。這一壯舉至今無人知曉,就連一直用流言蜚語或真憑實據對「紅十字」商店進行攻擊的堂桑托斯-巴裡納加也一無所知。說起「紅十字」商店,巴裡納加既指講經師,也指他母親。至於那個士兵,自然對此守口如瓶,但心裡卻一輩子恨死了這個教士和他的步槍。在背後議論講經師的人們中間,常有一人說:「如果我開口說話,那准有他瞧的!」此人就是那個士兵。

    講經師在光著脊樑洗臉的同時,回想起在神學院讀書時利用假期到鄉下去玩九柱戲的情景。那時他像半個野人,在陡峭的山崖上攀登。他覺得眼前鏡子中這個滿身黑毛、身體強健的年輕人就是另一個已經消失的「我」,那個「我」赤身露體,就像巴比倫國王那樣全身都是毛,那個「我」早已留在山上了,他是自由幸福的……

    鏡子中這個模樣使他吃驚。剛才頭腦中的種種想法早已消失。他急急地穿上衣服,扣好教士領巾的扣子後,又重現了溫和的基督徒的形象。他很健壯,卻顯得高雅而謙恭;他很勻稱,不過分粗大。他的模樣有點兒像他喜愛的大教堂的塔樓,它也是那麼粗壯、勻稱、高大、雄偉,而且神秘,只是它是石砌的。

    想到裹在教士斗篷和教士服裡雕塑一般的健壯的身軀,他感到很欣慰。

    他打算出門。

    這時,特萊西納站在門口,表情嚴肅,眼睛瞧著地面,那神情很像石版畫上的女聖徒。

    「有什麼事嗎?」

    「有個姑娘問能不能見見少爺。」

    「見我?」堂費爾明聳了聳肩,「是誰?」

    「佩德拉,庭長夫人的侍女。」

    說這話時,特萊西納兩隻眼睛毫不畏懼地盯視著自己的主人。

    「她沒有說明來意嗎?」

    「什麼也沒有講。」

    「那就讓她進來吧。」

    佩德拉獨自一人走進書房。她身穿黑衣,目光低垂,嘴角掛著一絲甜甜的、天真的微笑。

    講經師認出她來了。這姑娘一直想找他懺悔,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終於達到了目的。可是,後來有幾次他沒有理她,因為他不願她再來找自己。

    有些可憐的女教徒相信那些敗壞教士名聲的胡言亂語,她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將自己臥室裡發生的事進行了懺悔,面對著百葉窗,在一陣陣假意悔恨的哭泣聲中,將自己的隱秘和盤托出。她頗有幾分誘人的姿色,但講經師還是將她推開了。他將來對奧布杜利婭也會這樣做的。

    佩德拉進來時,她的神情像個陌生人。她彷彿覺得像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理應在面前這樣一位要人的記憶中消失。換一個場合,講經師可能理也不會理她。然而,當他獲悉她是唐娜-安娜家的女僕時,教士便對她產生了同情心,並突然覺得這迷途的姑娘往日那種不懷好意的毫無意義的暗示也是可以原諒的。他也裝做不認識她的樣子。

    特萊西納站在附近黑暗的過道上偷偷地瞧著他們。講經師估到了這個情況,因此,講起話來彷彿旁邊有個證人一般。

    「您是金塔納爾夫人的女僕嗎?」

    「是的,老爺,我是她的侍女。」

    「您是從她那兒來的嗎?」

    「是的,老爺,我帶來了她給大人您的一封信。」

    這一聲「大人」使教區法官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他覺得非常合適。

    「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老爺。」

    「那麼……」

    「夫人叮囑我,這封信是要親手交給大人的,是封急信,讓男僕送來怕遺失,或者怕不能及時送交大人。」

    特萊西納在走廊上動了一下,講經師聽到了,便說:

    「我們家裡信是不會丟的。下次您如果送信來,交給門口的用人就行了……您完全可以相信。」

    佩德拉自以為謹慎地微微一笑,擰了一下圍裙裙邊。

    「請大人原諒……」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臉也微微發紅。

    「沒有什麼,姑娘,謝謝您的小心。」

    堂費爾明想,這個女人將來對自己有用,只是他不知在什麼時候有用,怎麼個用法,用來幹什麼。他只覺得應該將她爭取過來,但不明白這麼做究竟對他有什麼重要意義。他甚至打算給庭長夫人說說,這姑娘的行為不太規矩。但這一切他認為還為時過早。

    講經師準備將佩德拉打發走。他對她的態度比較客氣,但顯得冷漠。佩德拉剛走到門口,突然進來一個身軀和講經師一樣高大,肩膀好像比他還寬,身上的線條像刀砍斧劈一樣十分清楚的女人。她是講經師的母親唐娜-保拉,現年六十歲,但看樣子還只有五十出頭。黑絲巾包頭,在下巴上打了一個結,頭巾下露出兩條粗大發亮的灰黑色辮子;前額狹窄,和整個臉龐一樣蒼白而瘦削;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冷冰冰的毫無生氣,也沒有表情。從這雙眼睛裡誰也別想看出她的內心世界。她的鼻子、嘴和下巴都長得和講經師十分相像。一條像水手穿戴的黑披肩緊緊裹住她瘦骨嶙峋的脊樑,披肩的一端垂掛在鑲白邊的黑色的長袍上。從服裝和臉色看,唐娜-保拉像一具穿好壽衣準備人殮的死屍。

    佩德拉顯得有些緊張,向她問了好。唐娜-保拉毫不客氣地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您來幹什麼?」她彷彿是在對牆壁發問。

    佩德拉已平靜下來,她幾乎帶點傲氣地說:

    「我是來給講經師老爺送張便條的。」說完,她便走出書房。

    特萊西納笑容可掬地在樓梯口等她。她倆就像斐都斯塔的貴族小姐們一樣在對方的臉頰上吻了吻就分手了。她們是好朋友,在奴婢中她倆算是「貴族」了。她們互相尊重,卻又不互相嫉妒。不過,佩德拉羨慕特萊西納身材高大,眼睛長得好看,還羨慕她在講經師家幹活;特萊西納則對佩德拉灑脫的風度和活潑的個性深表欽佩,還羨慕她熟悉城裡人的生活。

    「那位夫人讓您幹什麼?」唐娜-保拉見房內只有自己和兒子時,問道。

    「不知道,我還沒有拆信呢。」

    「是封信?」

    「對,就是這一封。」

    堂費爾明恨不得此時母親離自己遠遠的。儘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他有很強的自制力),但臉上還是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他很想看信,卻又怕當著他母親的面會面紅耳赤。他會面紅耳赤?是的,有時還會無緣無故地這樣,也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數,如果當著唐娜-保拉的面將信拆開,他的臉準會紅得像櫻桃。這是神經方面的問題。可是,他母親卻沒有離開。

    唐娜-保拉挨著一張椅子邊坐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這是法官用的桌子。接著,她便艱難地捲了一枝像手指一般粗細的紙煙。唐娜-保拉愛抽煙,可是,自從母子倆「成了大教堂的人」後,她就偷偷地抽,只當著家裡人和一些親朋好友的面抽。

    講經師在書房裡又踱了兩圈,趁機悄悄拿起庭長夫人的信,將它放在法衣裡面的內衣口袋裡。

    「再見,媽媽,我得去看看卡拉斯皮克先生。」

    「這麼早就去?」

    「對,去晚了那兒人就多了,我得單獨找他談件事。」

    「你不看了?」

    「看什麼?」

    「那封信嘛。」

    「一會兒看,到街上再看,不會有什麼要緊事情的。」

    「萬一有急事呢,就在這兒看吧。也許得立即回信,也可能得留下個便條,懂嗎?」

    德啪斯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起信來。

    他大聲地讀著,否則,會引起母親的猜疑。她不喜歡他有事瞞著她。再說,庭長夫人也不會說什麼的,不會出現意外情況的。

    我親愛的朋友:今天我未能去領聖餐,我想先見見您,重作一次懺悔。

    別以為我要懺悔的是您向我提醒過的那些心中疑慮的事。那是一件嚴肅的

    事情。如果今天下午能聽我懺悔片刻,您的精神女兒和無限敬仰您的朋友

    對您會深表感謝。

    吻您的手。

    安娜-德-奧索雷斯-德-金塔納爾

    「耶穌啊,寫的什麼信呀!」唐娜-保拉眼睛盯著自己的兒子嚷道。

    「怎麼啦?」講經師轉過身來問道。

    「你以為給懺悔神父寫這樣的信合適嗎?這像是唐娜-奧布杜利婭寫的。你不是說庭長夫人很有分寸嗎?可從這封信看,她不是傻瓜就是個瘋女人。」

    「她既不瘋也不傻,媽媽。她只是對這方面的事還不太明白……她以為跟我寫信和跟一般朋友寫信一樣。」

    「得了,她倒挺像個想改變信仰的異教徒。」

    講經師沒有吭聲,他從來不和母親爭辯。

    「昨天下午你沒有去看望隆薩爾先生。」

    「我錯過約會的時間了。」

    「我知道,你在懺悔室待了兩個半小時,隆薩爾先生等得不耐煩就走了。結果,他就沒法給保羅一個答覆。保羅只好回鄉下去了,他一定會認為隆薩爾和我們倆都是一些言而無信的小人:需要他們時,就利用他們;他們需要我們時,就不理不睬。」

    「可是,媽媽,時間還來得及嘛。那孩子還在兵營裡,還沒有被帶走,他們要到星期六才去巴利阿多里德,還來得及。」

    「對呀,讓他在牢房裡腐爛確實還有充足的時間。那隆薩爾會怎麼說呢?如果連你這樣一個利害相關的人都將這件事拋到腦後去了,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媽媽,可我得首先履行自己的義務呀。」

    「義務,義務……你的義務就是說話算話,費爾莫1。可是,為什麼堂卡耶塔諾這個怪老頭兒要將這份『遺產』留給你?」

    1費爾明的暱稱。

    「什麼遺產?」

    德-帕斯轉動著手中的寬簷草帽,身軀倚在門框上,看樣子很想馬上出門。

    「什麼遺產?」他又問了一句。

    「就是那位夫人唄,寫信的那一位。從信裡的意思看,她以為我兒子除了聽她的懺悔外,就沒有別的事可幹了。」

    「母親,您這麼說就不公平了。」

    「費爾莫,你也太老實了,又老是將自己當神看待,什麼事都看不到,聽不懂。」

    唐娜-保拉以為,將自己神化的意思就是超凡脫俗,不明人間事理。

    「副主教和堂庫斯托蒂奧昨晚在那個饞嘴女人唐娜-比西塔辛家一直在談論這次懺悔,」她繼續說,「是的,他們在爭論這次懺悔時間究竟是不是兩小時。」

    講經師在胸口畫了十字,說道:

    「他們還在議論?真無恥!」

    「沒錯,他們還在議論,所以,我才這樣說。這些事情往後他們還會議論的。你還記得那個旅長太太嗎?你還記得我為了保持你清白的名聲,費了多大的勁才澄清了那些無恥的誹謗……費爾莫,我已對你說過千百次了,光有好的德行還不夠,還得學會做表面文章。」

    「我可沒有將那些誹謗放在眼裡,媽媽。」

    「我不能這麼做,孩子。」

    「您沒有看見嗎?儘管他們在胡說八道,但我都將他們踩到腳下去了。」

    「對,到現在為止是這樣。但誰能擔保往後不出事呢?老話說,瓦罐汲水多,難保不打破。堂福爾圖納多是個馴馴服服、平平常常的人,不像是主教,倒像隻羊羔,可是……」

    「他還不是捏在我的手心裡!」

    「這我知道,他也捏在我的手心裡。但你要明白,不管是誰,要是真的想幹一件事,那會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如果主教那老頭兒也將那些污蔑的言論當成真的,你不就完了?」

    「沒有我的命令,堂福爾圖納多是不敢亂動的。」

    「你別太自信了,他不敢亂動是因為相信你是對的;可如果有一天見你出了醜……」

    「媽媽,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我想你總會理解我的,應該像親眼見到那樣相信會有這麼一天。到了這一天,我們就完了。老實人也好,老頭兒也好,羊羔也好,都會變成老虎,會將你從教區法官的位置上攆到監獄裡去。」

    「媽媽,您太激動了……您出現幻覺了吧?」

    「算了,反正我心裡明白。」

    唐娜-保拉站起來,將吸盡的一截髒煙頭扔掉。

    接著,她又說:

    「我不想再見到這樣的信,你也不要再去教堂跟她談話了。庭長夫人如果想聽別人正確的勸告,就去聽布道好了。你那是對所有的基督徒說的。讓她去聽你說教,別來糾纏你。」

    「這麼說,格洛塞斯特爾已在議論……」

    「沒有錯兒,還有堂庫斯托蒂奧。」

    「這是誰告訴您的?」

    「塌鼻樑。」

    「坎皮約?」

    「就是他。」

    「可是,他們究竟見到什麼了?這些可憐的傢伙能說些什麼呢?在有夫人參加的聚談會上怎麼好意思談這方面的事兒?這些人是怎麼理解尊重聖教事務的?」

    「得了吧,這是嫉妒,完全是嫉妒。尊重聖教的事?請上帝去尊重吧。副主教想當金塔納爾夫人的懺悔神父,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喜歡出風頭,讓別人說他……請上帝原諒吧。反正我認為他喜歡別人對他嘀嘀咕咕,議論他是不是愛上了哪個女教徒了……這個人愛出頭露面,不是個好人。」

    「媽媽,您說得有些過分了,一個神父怎麼會……」

    「費爾莫,你真傻,這個世道總算是完了。大夥兒的心眼都不好,所以,你千萬要當心。即使是個天使,也會裝出比他固有品德更高的樣子。你難道不知道人家在說我們的種種壞話嗎?格洛塞斯特爾、堂庫斯托蒂奧、佛哈、堂桑托斯,還有那個梅西亞,他們都耍盡花招,千方百計想將你搞臭。」唐娜-保拉扳著手指又說,「他們說我們在教堂為所欲為;說我們靠揩教區的油吃飯;說我們才當教區法官時,窮得光屁股,眼下卻成了銀行最大的股東;說我們到處伸手要錢,我們的僕人像海綿吸水一樣在吞噬財富,回來再將它擠在我家的蓄水池裡;說主教只是我們手中的傀儡;說我們在賣蠟燭和供品;說你下令將主教區所有祭壇上的供品都換掉,讓人家來買你的祭品;說堂桑托斯的破產不是因為他賣燒酒,而是我們害了他;說你對前來請求寬恕的人敲竹槓;說你剋扣教士的薪俸;還說我們在整個教區徵收什一稅和實物稅……」

    「不要說了,媽媽,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說了。」

    「最後,還說你在談情說愛,濫用精神顧問的職權。」她又扳著指頭數起來,腳還在地上一頓一頓的,像是在打拍子。「說你讓城裡一半的人成了狂熱的信徒;卡拉斯皮克的幾個女兒當了修女也是你的緣故,其中的一個得了肺病都快死了。那個鬼地方又骯髒,又潮濕,好像這也是你的罪過;還有人將斐都斯塔的頭號大富翁帕艾斯的女兒找不到自己的意中人,結不了婚,也歸咎於你。」

    「媽媽……」

    「還有什麼?甚至你給教義問答會的那些姑娘講了點聖教的道理,他們也看不慣……」

    「真卑鄙無恥!」

    「是夠卑鄙的,而且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說不定哪一天會將我們打翻在地。」

    「這可辦不到,媽媽,」講經師失去了平靜,滿臉通紅,像準備保衛自己一樣圓睜著雙眼,大聲地說,「這可辦不到,媽媽!我要將這些人全踩在腳下,只要願意,哪一天都可以將他們踩得粉碎。我是最強者,他們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些蠢才,想幹壞事也幹不了。」

    唐娜-保拉微微一笑,但她兒子沒有注意。「我喜歡你是這樣的人。」她想。她接著又說:「可我們可能暴露在他們面前的唯一的弱點就在這裡。費爾莫,這點你是清楚的,想一想上一次的事兒。」

    「那次是個墮落的女人。」

    「可她把你給騙了,是不是?」

    「沒有,媽媽,她沒能騙得過我,你又知道些什麼呢?」

    唐娜-保拉那一雙眼睛像一對宗教法庭的法官。當年旅長太太的事情她並沒有搞清楚。她只知道,這不是件好事情,如果沒有及時制止,就會釀成一場很難平息的風波。德-帕斯不喜歡回想這件事,認為這是年輕時的事情,誰還擔心他到了三十五歲,還會鬧出那樣的醜事,那也太迂腐了。在旅長太太那個年代,他缺乏經驗,又有些愛虛榮,聽了她幾句奉承話便有些飄飄然了。

    「如果我母親能瞭解我的內心,就不會那麼為我擔驚受怕了。」

    唐娜-保拉還是喋喋不休地對他講述誹謗的危險性。她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但她認為,讓他心疼一下有好處,因為她怕自己的兒子會遭到像所羅門國王1一樣的下場。

    1公元十世紀以色列國王,傳說他與示巴女王有私情,死後其國土分裂。

    堂費爾明的母親認為女人是萬能的,她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範例。她不怕教士會那些人的陰謀會給她的費爾明的威望造成多大的傷害。兒子是唐娜-保拉用來對主教區進行搾取的工具。堂費爾明的野心是統治別人,他母親的特點是貪婪,有強烈的佔有慾。唐娜-保拉將教區看成是自己鄉下搾蘋果汁的作坊,她兒子則是機器的動力,搾機上的壓桿和鐵砣,壓擠著果子,讓果汁一滴一滴淌下來。她本人是壓搾機上的螺栓。她認為,兒子的意志是蠟制的,她鋼鐵般的意志通過螺桿,傳到了兒子身上。螺桿能穿進螺帽,這是很自然的。「是符合機械原理的。」堂費爾明在解釋什麼是宗教時,常常引用這句話。唐娜-保拉認為,自己兒子還年輕,就像上次一樣,今後還會有人來勾引他,也可能會勾引成功。她相信女人的影響力,但不信她們的品德。「庭長夫人,庭長夫人!人們說她白壁無瑕,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呢?」人們對她的議論老太太已有耳聞。她有幾個女友,這些太太既和教會裡的人有交情,也和世俗社會的人有往來,她們無所不知,有時還會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就是她們將兩天前奧爾加斯在俱樂部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唐娜-保拉:堂阿爾瓦羅愛上了庭長夫人,或者說,他至少想勾引她,就像他過去勾引過那麼多女人那樣。那個堂阿爾瓦羅就是她兒子的仇敵,這點她非常清楚。其實,堂費爾明本人並沒有將他視為敵人,充其量也只不過將他看成是爭奪斐都斯塔統治權的一個對手而已。然而,唐娜-保拉似乎有超人的直覺,凡是和他兒子的權力有關的事,她比誰都看得清楚。她認為,堂阿爾瓦羅這個人年輕聰明,英俊瀟灑,交遊廣泛;在情場上有很高的聲望,跟斐都斯塔不少要人的妻子都有往來;有時通過幾位夫人還和這些頭面人物本人拉上了關係。他是某一政黨的黨魁,是貝加亞納父子倆的左右手,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決策人物。他有同樣的力量可以和費爾明爭奪斐都斯塔的統治權。斐都斯塔這個地方需要一個主人,沒有這個說了算的主人,人們便會抱怨那些頭面人物缺乏「個性」。梅西亞為什麼不會爭奪這個統治權呢?再說,那個號稱聖女的庭長夫人難道不會和她的堂阿爾瓦裡托1勾結在一起,給她那可憐的費爾莫設下陷阱嗎?這些鬼蜮伎倆雖十分複雜巧妙,但她唐娜-保拉卻能一眼識破,因為她本人就玩過這套把戲。她將心裡的種種懷疑只說出其中的一部分,以提醒兒子要對庭長夫人有所防範,也要對那長達兩小時的懺悔引以為鑒。她沒有點梅西亞的名。有句話老是到了她嘴邊,想說出來:

    1堂阿爾瓦羅的暱稱。

    「你們一連說了兩小時,有那麼多話好談嗎?」

    可是,她沒敢說出口。不管怎麼說,她兒子是個神父,她是個基督徒嘛。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對兒子的不尊重,是對神靈的褻瀆,他聽了一定會大發雷霆的,她犯不著這樣做。

    「再見,媽媽。」堂費爾明說。唐娜-保拉因為不敢提出那個問題,一直沒有說話。

    講經師走到樓梯口時,聽見她母親說:

    「這麼說,你今天也不去參加祈禱了?」

    「媽媽,這會兒去恐怕已經結束了。」

    「得了,得了,」她嘟噥著說,「掙點錢也不是準備交罰金的。」

    講經師終於走出了家門,心裡高興得像個剛從嚴厲的拉丁文文教師的戒尺下逃離的學生。

    時近中午,陽光燦爛,整個斐都斯塔的上空沒有一絲雲彩,很像安達盧西亞的藍天。

    天氣確實好,可講經師的心裡卻籠罩著一層濃霧。他母親的這一番話使他神經緊張,怒氣沖沖,卻又不知向誰發洩。

    她母親的那一套太殘忍了。她是個暴君,但又是他喜歡的暴君。他大縱容她了,有時她讓他感到害怕。怎麼能掙斷這條鎖鏈呢?要知道,他的一切都應歸功於她。沒有她那百折不回的努力,沒有她那衝破一切障礙,逕直朝自己的目標奔跑的鋼鐵意志,他會有今天嗎?他也許還在山上放牛羊,或在礦山當採掘工呢。他自己比誰都強,而她母親則比他強。唐娜-保拉的直覺比所有的推理都高明。沒有她,他早就在生活的鬥爭中被碾碎了。每當他的雙腳陷入敵人設置的羅網裡時,是誰將他拉出來的?是他母親。她是他的保護神,是的,對他來說,她比什麼都重要。她的殘暴對他來說,是一種拯救;她的鎖鏈是有好處的。另外,他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他靈魂中最美好的東西便是對母親的愛和對她的孝敬。每當他自暴自棄,甚至發展到對自己產生絕望時,他就想到自己身上還有純潔的東西,這就是說,他是個謙恭、聽話的好兒子……他還是個孩子,是個永遠不會長大成人的孩子,儘管與別人相處時,他常常變成猛獅。

    然而,此時他心靈裡卻產生了叛逆的念頭。他母親那樣猜疑是沒有道理的,庭長夫人的品德整個斐都斯塔的人都是確信無疑的,她的的確確是個天使,他就是去吻一吻她腳下踩過的泥土也不夠格。他會擔心她的為人嗎?

    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心情不佳。他母親對他列舉了人們用來低毀他的種種誹謗性言論和強加在他頭上的罪名,說他有太多的野心,太傲慢、貪婪;還說他對許多人家的家庭生活施加了有害的影響……然而,這一切難道都是誣蔑嗎?啊,如果庭長夫人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是不會將心底裡的秘密都說給他聽的。只是出於信仰,這位夫人不顧他的仇敵對他的種種惡意中傷,來到他的懺悔室,如同在黑暗中尋求光明一樣,在她人生道路上每走一步都會陷入的深淵中尋找救命的繩索。如果他是個誠實的人,那麼,他會立即告訴她:「夫人,請別說了,我這個人是不配瞭解您內心的隱秘的;我只會用三言兩語安慰犯有一般過失的人,嚇唬那些精神上貧乏的狂熱信徒;對那些準備來吞食誘餌的獵物來說,我是甜的;對已經吞食誘餌的獵物來說,我是苦的;我用來捕獵野獸的誘餌是糖塊,給已經捕獲的野獸吃的是味苦的蘆苔。我是個野心勃勃的人,而糟得不能再糟的是我還是個吝嗇鬼。我聚斂了許多來路不明的財富,是的,它們都不是正正經經取得的。我不是神父,其實我是個惡霸;我出賣主的思典,像個猶太人一樣利用聖教做生意,而教會曾將商人從教堂中趕出去……夫人,我是個無恥的小人,我實在不配做您的懺悔神父,做您的精神導師。昨天那番言論是假的,不是肺腑之言。我不是一個講經師,而是如外界所講的那樣的人,就連我的仇敵說的都符合實情。」

    他想得越來越離譜了。突然,講經師的想法又變了,他從對他名聲有利的方面去想了。

    「對自己的評價也應該更公平一些。」他不由自主地想,這是出於自尊的本能。

    他想起眼下使他面紅耳赤的貪婪行為都是他母親促使他幹的。

    他母親非常貪財;正是為了他母親他才染上了肆無忌憚地掠取財富的惡習。他本人特有的慾望是統治欲。他認為,從根本上看,這樣的慾望不是又高尚又純潔嗎?從整個教區看,他不是最有能耐的人嗎?連主教也由衷地承認他在道德品質方面優於別人。他覺得自己僅僅滿足於在斐都斯塔發號施令,他已作了很大的自我克制了。他確信,如果哪一天他與安娜-奧索雷斯的友情到了這一地步:他可以向她說心裡話,告訴他自己有什麼樣的雄心壯志,那麼,她這個心胸寬廣的人一定會對他犯的過錯表示寬恕的。他母親的過錯——由於她的貪婪鑄成的過錯,是非常醜惡的、可恥的;那是不可告人的,也是不能得到寬恕的。

    講經師在思西馬達區行人稀少、彎彎曲曲的狹窄破舊的人行道上行走時,腦子裡一直想著這些事情,他時而感到痛苦,時而感到寬慰。這時他兩頰絆紅,目光低垂,和平時一樣,腦袋微微歪斜,但強壯的身軀卻挺得筆直,步伐穩健而有節奏,寬大而一塵不染的教士斗篷的下擺隨風飄動。

    對人們的問候,他脫帽彎腰作答,彷彿國王在他身邊走過似的,但有時卻對向他打招呼的人連看也不看一眼。

    這種偽裝的本領是他的第二天性。他能一邊與人認真地談話,一邊腦子裡想別的事情。

    唐娜-保拉這時又走進了她兒子的書房。她先檢查了他的臥室,見床鋪已整理得乾淨、平整,沒有任何折皺。她走出臥室,又去查看書房裡的藍布沙發和桌椅,見一摞一摞的書都整整齊齊地堆放在椅子上、地板上。她彷彿在探測什麼似的東張西望,將目光投到桌椅上,單人沙發上。她又叫來特萊西納,隨便問了她一些事情,兩隻眼睛盯著姑娘的臉蛋,好像在尋找礦藏一樣在仔細尋找些什麼,隨後又將目光盯住姑娘衣裙上的褶子。她的衣裙也像房間內的桌椅、書籍一樣整整齊齊。最後,她又跟姑娘說了幾句話,姑娘銀鈴般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悅耳。

    「聽著……」她又說,「沒有什麼了,你走吧。」

    她聳了聳肩膀。

    「這是不可能的,」她嘟嘟噥噥地說,「可又沒有辦法查出來。」

    走出兒子的書房,她又說:

    「男人真是夠怪的。」

    走到三樓的樓梯上,她又說了一句:

    「他與別的男人一樣,總喜歡吃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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