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庭長夫人

第01章 文 / 克拉林

    英雄的城市正在午休。濕熱的南風輕拂著,將天空中的朵朵白雲吹散,使之飄向北方。街道上聽不到人聲,只有塵土、破布、紙屑和各種廢棄物被風捲起發出的絲絲聲。它們被風從這條街吹到那條街,從這邊人行道吹到那邊人行道,從這邊街角吹到那邊街角,就像在無形的氣流吹拂下的一群群蝴蝶,時而聚合在一起,時而四散分開。猶如一群流氓潑皮,這些城市垃圾,這些廢物一會兒聚成一團,一會兒彷彿睡著了一樣安靜地待著,隨後又猛地跳起來,好像受了驚嚇一般四處奔逃,有的順著牆根一直爬到了搖晃不定的路燈的玻璃罩上,有的跳到胡亂粘貼在街角的海報上,有的羽毛一直被吹到了三層樓高,有的細沙粒鑲進櫥窗玻璃邊的鉛皮縫裡,在那兒可能要待上數天,甚至數年。

    斐都斯塔這座極其高雅、優美的城市古時曾做過首都。吃飽了沙鍋雜燴的斐都斯塔人這時正在消食,他們在夢中聆聽著從聖巴西裡卡教堂那高聳的塔樓裡傳來的單調而熟悉的祈禱鐘聲。教堂的塔樓猶如一首用石頭砌成的浪漫主義詩歌——一首精美的讚美詩,線條柔和美麗,那是一座十六世紀哥特式的建築(儘管在十六世紀前已開始建造)。建築師出於天生的謹慎,使這座建築並不顯得那麼誇張和俗氣。這座直插藍天的石頭建築人們就是看上幾個小時也不會感到厭倦。它不像有些塔樓那樣頂部過於尖細,細得就像那些為了使自己顯得苗條而將緊身胸衣束得過緊的俗不可耐的年輕女子。它非常牢固,卻又異常雅致,底層像一座堅固的城堡,二層是有精美護欄的迴廊,塔樓頂部呈金字塔形,造型別緻,舉世無雙。一棵棵常春籐像一束束肌肉和一條條青筋纏繞在石牆上,一直往上攀升,像玩雜技一樣,在空中保持著平衡。此外,在這座塔樓大理石的塔尖上,彷彿受到磁力的吸引,像豎蜻蜓一般聳立著一個巨大的金黃色鋼球,大球上還有一個小球,小球上豎著一個鐵十字架,頂上是一枚避雷針。

    每逢重要的節日慶典,市政廳便命人在塔樓上張燈結綵,於是,這個充滿浪漫氣息的龐然大物在黑夜裡便非常醒目。只是這麼一裝飾,這座建築物的外形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香檳酒瓶,失去了它原來那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灑脫。觀賞塔樓最好選個月夜,這時,天空明淨,繁星點點,彷彿替塔樓套上光環;在明暗相間的夜色裡,塔樓就像一個巨人,俯瞰著在它腳下沉睡著的那座黑——的小城。

    「俾斯麥」1是斐都斯塔有名的潑皮,他的夥伴們為什麼給他取了這樣一個雅號,誰也不知其原因。他這時正緊緊地抓住敲鐘的繩,這根舊粗繩繫在沃伯大鐘的巨大的鍾舌上。這口巨鐘是用來召喚那些參加教士會的德高望重、享有特權的資深教士來做禱告的。

    1俾斯麥是德意志帝國第一任首相的名字。

    「俾斯麥」是個馬車伕,也就是斐都斯塔人說的「掌鞭子的」,可是,他特別喜愛打鐘。塞萊多尼奧是在教堂裡負責打鐘的侍僧(其實他也不是專職打鍾人)。得到他的同意後,這個有名的掌鞭老把式過了幾天打鐘的痛,他將那些正在美滋滋地睡午覺的道貌岸然的教士會的成員們喚醒,讓他們去教堂唱經、做禱告,以履行其特有的職責。

    馬車伕生性快活,平時愛逗愛鬧,調皮搗蛋,但打起鍾來,卻像個虔誠的僧侶一樣嚴肅認真。每次祈禱的時間一到,他就感到自己肩負莊嚴的使命,責任重大。

    塞萊多尼奧身穿一件又髒又破的黑色長袍,束著腰帶。這時他正斜坐在一扇窗台上,身子探出窗外,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嘴裡嘮嘮叨叨地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有時,他還會朝從廣場上走過的在他看來像小老鼠一樣不起眼的行人扔石頭。

    「你瞧,切利巴來了,他說他比我還行!」侍僧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隨即將半個已發霉的烤土豆朝街上的一個教士扔去,當然,他知道肯定扔不到那個教士的身上。

    「怎麼會呢?」「俾斯麥」回答說。在鐘樓裡他總是巴結塞萊多尼奧,但到了外面便常常對他拳打腳踢,還不止一次地從他身上搶走鑰匙,爬上鐘樓打鐘。「除了我,你比哪個馬車伕都行。」

    「那是因為你會使絆子,再說,你個兒也比我大。瞧,小伙子,講經師來了。」

    「從你那兒你就能認出他來?」

    「當然能囉,傻瓜。瞧他走路時晃動斗篷的樣子我就認出他了。你上這兒來,沒有見到他走路時斗篷前後晃動的樣子嗎?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受俸牧師庫斯托蒂奧先生那天對打鍾人堂佩德羅說:『這個堂費爾明呀,簡直比上了絞架的堂羅德裡戈1還神氣呢。』堂佩德羅聽了,哈哈大笑。等堂費爾明從他們身邊走過,受俸牧師又說:『好小子,瞧他那樣子,一眼看出臉上擦了脂粉!』他竟然還在臉上塗脂抹粉,你看有意思吧?」

    1西班牙西哥特族統治時期的末代國王。公元七一一年阿拉伯人入侵後,被趕下台。

    「俾斯麥」不相信他會擦胭脂。他認為,是堂庫斯托蒂奧心懷嫉妒才這麼說的。如果他「俾斯麥」也是個教士,是個頭面人物(他認為講經師是個頭面人物),而不是個有一個從火柴盒商標上得來的外號的馬車伕,他一定比現在神氣得多。即使他是個真正的打鍾人,就像堂佩德羅那樣,哼,那他除了主教和郵差的領班羅克先生外,對誰也不說話!

    「你這小子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受俸牧師說過,教堂裡的人一定要非常謙恭,甚至要低聲下氣,有人伸手打你一個耳光,你也不能發火。你不相信嗎?教皇就是一個例證。他叫什麼來著……對了,他好像叫萬僕之僕呢。」

    「這只是說說而已,」「俾斯麥」反駁說,「其實,教皇的權力比國王還大呢。我見到過教皇的一幅畫像,非常大。他坐在像扶手椅一樣的馬車裡,拉車的不是騾子,而是幾個卡洛斯的黨羽1(「俾斯麥」對神父們的稱呼)。他們就像劇院裡演戲一樣,拿一把雨傘驅趕蚊子……這些我全知道!」

    1指十九世紀西班牙卡洛斯戰爭中支持卡洛斯的人。

    爭論越來越激烈。塞萊多尼奧竭力為教會固有的習俗進行辯護,而「俾斯麥」卻大談教會裡的人如何神氣。塞萊多尼奧嚇唬臨時打鍾人,說要取消他打鐘的資格,馬車伕則向他暗示,下了鐘樓後,準要揍他幾個耳光。這時,大教堂頂樓的鐘聲響了,他們便停止了爭論。

    「贊禱1時間到了,」塞萊多尼奧大聲說,「快打鍾呀,是時候了。」

    1早禱和展禱之間的一次禱告。

    「俾斯麥」抓緊鍾繩,巨大的鍾舌有力地撞擊著金屬大鐘。

    空氣在顫動,馬車伕緊閉著雙眼。塞萊多尼奧則擺出凝重的神情,彷彿置身於兩西班牙裡之外,聆聽著那一聲聲沉重有力的鐘聲。在風的帶動下,聲波越過斐都斯塔上空,傳向附近的山嶺和遠方一望無垠的綠色田野。

    秋天來臨,草原恢復了生機,九月的最後幾場秋雨後,牧草茁壯成長,到處一片蔥綠。栗樹園、橡樹林和蘋果園正從廣闊的谷地向山腰延伸,那濃重的色調在草原和玉米地上顯得異常醒目。在綠色的原野上,為數不多的麥田里小麥一片金黃。一座座白色的農舍和幾間鄉村別墅,散在山谷和山嶺裡,像一面面鏡子一樣反射著陽光。山下一片蔥綠,到了山上綠色便漸漸消退,彷彿那山腰和山巔都讓無形雲朵的陰影遮住了似的。和山谷裡的草木相比,山上的草木長得缺乏生氣,品種也少,不少地方還裸露出暗紅色的光禿禿的土地。山嶺在西北方,南方是一馬平川,一覽無遺,直到遠處才見到源脫的山影。在北方,遠處的弓形地平線後,大海依稀可見。晴朗的天空中,一朵朵淡黃色的薄雲像一艘艘船隻一般在空中游七。月亮時隱時現,它常常在最輕薄的雲朵間露臉。

    在市郊,土地經過不斷耕耘、灌溉和施肥,變得很肥沃,作物品種繁多,誰也說不清土地上有多少種不同的作物。

    有人上樓來了。兩個年輕人你看著我,我瞧著你,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是誰呢?

    「是切利巴吧?」塞萊多尼奧又生氣又害怕地問道。

    「不會的,準是個神父,你沒有聽到斗篷擦地的聲音嗎?」

    「俾斯麥」說得對。斗篷擦地發出的懂懂聲讓他們聽了立即停止交談。斗篷出現了,正是堂費爾明-德-帕斯,他是聖天主教堂的講經師,也是教區的法官1。馬車伕嚇得瑟瑟發抖,想道:

    1由主教任命。

    「他是來揍我們的吧?」

    他沒有理由挨揍,但這不能說明問題,因為馬車伕無緣無故地遭到拳打腳踢已是家常便飯。在「俾斯麥」的眼中,所有權貴都會濫用權勢,打人罵人,而堂費爾明是個最有權勢的人物。他不想去討論這種特權是不是合法。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見到這些大人物就溜之大吉。在這些大人物中,有教堂的神職人員和警察。他一直遵循著這個原則,並竭力避免由於沒有遵守這個原則而招來的麻煩。他自己如果是個大人物,比如是市長、教士、安裝自來水管道的人、植物園的管理員、樓房的管理員或巡夜人等,總之,只要是稍微高人一等的人,他一定也會那麼幹的。就是說,他也會大打出手的。可惜,他「俾斯麥」只不過是個馬車伕,因此,他心裡明白,見了斐都斯塔的大人物,他還是退避三舍為妙。

    可是,這次他卻無路可逃了。他要麼跳出窗口,要麼等待暴風雨的來臨,因為樓梯口已被講經師堵住了。「俾斯麥」別無選擇,只好將身軀縮成一團,躲在吊在一根橫樑上的沃伯大鐘的後面,等著挨打了。

    塞萊多尼奧對講經師的到來並不感到吃驚。他記得曾多次見到講經師先生在下午祈禱前後走上塔樓。

    這位道貌岸然的老爺上塔樓來幹什麼呢?馬車伕睜大眼瞧著侍僧,他的眼神裡似乎含有這樣的疑問。塞萊多尼奧心裡明白,但他就是不說,只冷笑了一聲。見他朋友急成那樣,他反而高興。

    剛才還自鳴得意的小侍僧突然變得低三下四,臉上也顯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塞萊多尼奧雖然只有十二三歲,卻已學會根據需要隨時改變他那張扁平臉上的表情的本領。他的眼睛很大,眼珠子呈栗色,混濁不清。每當這小子自以為是個神職人員時,便裝模作樣地骨碌碌地轉動著雙眼,模仿著他認識並有過接觸的許許多多神父和善男信女的樣子。

    然而,這麼一來,他卻不知不覺地流露出輕浮、恬不知恥的眼神,就像站在街邊的娼妓,她們就憑這種眼神招攬顧客,以至連警察都不要求她們履行維護公共道德的義務。他嘴裡的牙齒掉得稀稀拉拉,嘴巴一張大,更顯出他眼神的輕浮和無恥。每當他露出低三下四的神情時,塞萊多尼奧這個原本還能說得過去的醜八怪就變成了令人作嘔的怪物。

    就像他這個年齡的少女通過身體優美的曲線讓人看到其性成熟一樣,這個沒有任何教職的侍僧,也讓人從他身上看到他由於受到不良的教育,本性變得十分醜惡。他常常身穿沾滿蠟燭油的法衣,學著主教的親屬堂阿納克萊托那慢條斯理的樣子(他認為這樣才能顯示自己的才能),他的動作和姿態就像兵營裡的隨軍妓女那樣厚顏無恥。關於這個情況,天主教堂裡一個叫「公鴿」的俗職辦事員早有察覺(根據此人的職業,也有人給了他一個「打狗人」的譯名)。他沒有將自己在塞萊多尼奧身上的這一發現向上司報告,他有自己的生活準則,憑這個準則,他在教堂做警衛和清潔工作,已體體面面地連續干了三十年。

    講經師一到,塞萊多尼奧立即從窗台上跳下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垂首肅立。這個堂費爾明呀,剛才在街上時,從上往下看,像是一隻甲蟲。然而,眼下在這個低三下四的小侍僧面前,在那個驚慌失措的馬車伕眼中,他竟是這麼高大。塞萊多尼奧只有他腰部那麼高。他見到眼前這個講經師身穿一件打著對稱褶子的光潔的法衣,這是一件秋季穿的由上等法蘭絨製成的教士服,外面還披著一件打著許多褶子、袖口進行過裝飾的絲綢斗篷。

    躲在沃伯大鐘後面的「俾斯麥」只能見到講經師的下半身,即使這樣,他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講經師多麼神氣啊!整個下半身一塵不染,一雙腳潔白得像貴夫人的腳。他穿著一雙紫紅色的襪子,那樣子頗像個紅衣主教。鞋子是用上好的皮革製成的,做工考究,銀質鞋扣閃閃發光,造型簡單,卻很雅致,與紫紅色的襪子相配,顯得更加醒目。

    如果這兩個小潑皮膽敢面對面地看一眼堂費爾明,那準能看到他是板著臉、皺著眉頭走進鐘樓的。他見到眼前這兩個打鍾人時,起初有些驚慌失措,但是隨即面露笑容,目光變得十分溫和。馬車伕說得對,德-帕斯沒有擦胭脂,但臉上好像抹過粉。實際上,他是皮膚白,所以看起來很像擦過白粉。他的顴骨略往外突,給人以精力充沛的感覺,也使臉部表情具有個性。他的雙頓微透紅暈,這種顏色有時跟他的領巾顏色差不多,有時和他穿的紫紅色襪子很相似,總之沒有使他的臉部變得難看。他沒有塗過胭脂;也不能說他因身強力壯而紅光滿面,更不能說他喝酒喝得滿面通紅。他的臉紅是由於他滿腹情思卻羞於啟齒而產生的潮紅。這綿綿情思就像磁鐵一樣,將鮮血吸引到臉上。人們心裡產生情慾方面的某種念頭時就會發生同樣的情況。講經師那雙帶有煙灰色斑點的綠色眼睛中的目光一般是柔和的,但有時也會出人意料地顯得咄咄逼人,這就使人像在羽絨枕頭上突然遭到針扎一樣感到不快。能經受得住這樣目光的人不多,有的感到害怕,有的感到厭惡。但只要有人勇於面對這種目光,講經師便立即軟下來,垂下他那雙厚實多肉的眼皮。他的鼻子長而直,多肉的鼻尖像被纍纍的果實壓彎了的樹枝一樣低垂著。講經師的臉部表情異常豐富,但他的鼻子卻不起任何作用。他的臉部表情像用希臘文表示的那樣難以捉摸,要通過它弄清講經師究竟心裡在想些什麼實非易事。他的嘴唇長而薄,顏色蒼白,彷彿在下巴的擠壓下,等他到了垂暮之年(儘管還很遙遠),就會和下垂的鼻尖連在一塊兒。當時,這一切並沒有使他的臉部顯得蒼老,倒使他的臉上露出謹慎、虛偽、冷漠和自私的神情。可以肯定地說,在他那兩片嘴唇裡一定珍藏著一句他從來沒有講過的最美好的言語,而他那尖尖的不安分的下巴就像鎖住那句美好言語的一把鎖。他的腦袋小而圓,覆蓋著一頭又黑又厚的短髮;脖子粗壯有力,像田徑運動員那樣肌肉結實,和講經師強壯的身軀和四肢相配,顯得十分和諧。他如果一直待在自己的故鄉,那一定是個最出色的九柱戲選手,也一定是個討姑娘歡心的小伙子;如果讓他穿上一套合身的禮服,那他準是斐都斯塔最瀟灑的花花公子。

    講經師將塞萊多尼奧當成要人似的彎腰致意,還向他伸出右手,手上的皮膚潔白細膩,小指纖細,像貴夫人那樣保養得很好。塞萊多尼奧則用他在做彌撒時行的屈膝禮作答。

    躲在大鐘後面的「俾斯麥」吃驚地見到講經師從自己法衣裡的那只口袋裡取出一個管子,在他看來,那像是金製的。他發現這管子像是用橡膠製成的那樣可以拉長,由一節變成兩節,又變成三節,首尾相連,套得緊緊的。顯然,這是一門小炮,用它完全可以結果像馬車伕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性命。不對,那不是炮,是一枝槍,因為講經師已將它拿到自己的眼前進行瞄準了。「俾斯麥」終於鬆了一口氣,原來那槍口沒有對著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講經師探身窗外,槍口對著街道進行瞄準。侍僧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地來到這個教區法官的身後,他想順著那望遠鏡朝下看看。塞萊多尼奧是個很有人緣的侍僧,斐都斯塔許多頭面人物的家他都可以像老朋友家一樣直進直出。這會兒他如果知道「俾斯麥」居然將一架望遠鏡當成了火槍,他一定會對他嗤之以鼻的。

    登高是堂費爾明-德-帕斯個人獨處時的一種消閒方式。他來自山區,因此,他喜歡爬山,也喜歡登上教堂的鐘樓。他每到一個國家,總要登上這個國家的最高峰;如果這個國家沒有高山,那他就爬上最高的塔樓。他認為,只有居高臨下,進行鳥瞰,才能看清事物的全貌。每次他陪伴主教出訪鄉村,他也要想方設法,有時騎馬,有時步行,去一趟當地的最高處。在以斐都斯塔為省會的這個行省裡,高聳入雲的大山比比皆是。那些最高最難攀登的山峰講經師全都登上去了。他登山時,常將身強力壯、非常善於爬山的人甩在後面。他越爬越想爬,他不但不感到倦怠,反而覺得兩腿非常有勁,肺活量也越來越大。爬上了山頂,德-帕斯就有一種勝利者的快感。看一看遼闊的原野,眺望一下遠方的大海,俯視腳下像玩具一般大小的城鎮、村莊和螻蟻一般的行人,看到老鷹(有時是蒼鷹)就在自己的腳下飛行,見到它在陽光照耀下呈金黃色的背部,從高處觀看浮雲,這一切對德-帕斯這個傲慢的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千方百計想得到的快樂。每到這個時候,他的臉上便泛著紅光,目光炯炯有神。在斐都斯塔,他這個嗜好得不到滿足,只能爬幾趟天主教堂的塔樓過過癮。他常常利用祈禱前後的時間辦這件事,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塞萊多尼奧有時趁講經師不注意偷偷地拿起望遠鏡觀看街景,覺得非常好玩。站在比鐘樓更高的迴廊往下看,他將庭長夫人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太太長得非常漂亮,當時她正在自家的花園裡一邊踱著步,一邊看書。這花園人們都叫奧索雷斯園。是的,老兄,他確實看見她了,近得好像能摸到她。可是庭長夫人的官邸卻在新廣場的一角,離塔樓還遠得很呢,中間隔著天主教堂小廣場、拉魯亞街和聖貝拉約街。他還能見到什麼呢?他還能見到位於聖馬利亞教堂一邊的俱樂部的檯球桌,他塞萊多厄奧親眼見到象牙制的檯球在桌上滾動。如果不用望遠鏡,嘿,那兒的陽台看起來就只有蟋蟀籠的籠門那麼大。就在侍僧將這一切對此刻已確定沒有危險,並敢於從藏身處出來的「俾斯麥」輕聲耳語時,早已將兩個打鍾人丟在腦後的講經師這時正俯視著全城,細細地察看著它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通過自己的想像,將視線深入到房屋的內部,就像生物學家通過高倍顯微鏡觀察生物體內每個細小部分一樣。他沒有眺望田野,也沒有觀望遠山和空中的白雲,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城市。

    斐都斯塔是他鍾情的地方。雖然人們稱他為博學的神學家。哲學家和法學家,但他本人並不看重這些,他特別看重自己對斐都斯塔的研究。他對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城裡城外,全都非常熟悉。他不但瞭解城市的外形,也瞭解城市的「內心」。他對每個市民的心靈深處,對每幢房屋的各個角落,全都進行過審視和察看。他看到這座雄偉的城市便想一口將它吞下去。他和生理學家不同,生理學家在解剖機體時,只是為了進行研究,而他卻像個美食家一樣揀可口的吃,他手中使的不是解剖刀,而是刀叉。

    眼下他只能拿斐都斯塔來滿足自己的慾望,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德-帕斯曾夢想過往更高的地方爬,這點他至今仍沒有放棄。就像年輕時他滿懷激情地閱讀過的那首英雄史詩至今仍記在心裡一樣,他也記得當年自己的雄心壯志。他曾想像過自己已當上了托菜多大主教,親自參加在羅馬舉行的選舉教皇的紅衣主教會議。這一切在他看來,並不是高不可攀的。事在人為嘛,要緊的是要動手於。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種幻想漸漸變得朦朧了,變得越來越遙遠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們越是接近現實,我們幻想的目標便離我們越遠。」講經師想道,「因為幻想的目標不在未來,而在過去。我們眼前見到的只是一面鏡子,它反映了過去的離今天已相當遙遠的歲月裡夢想過的事物……」儘管他還是喜歡登高,盡一切可能往高處爬,但是年輕時那種不切實際的空想已慢慢地在他的腦海中消失了。他眼下已三十五歲了,他的權力慾比過去更加強烈,只是他不那麼好幻想了;他也不那麼好高騖遠了,但對需要得到的東西卻有了更迫切的渴求;他需要得到眼下能得到的東西。他像個飢不擇食的人,也像個在沙漠中口乾舌燥的人,只要能解渴,寧肯飲水坑裡的泥漿水,也不願等著人們在遠處發現清泉。

    有時,他感到自己的意志有些消沉,缺乏自信心,想到這兒,他不禁不寒而慄,但他從來沒有將這種情況告訴過別人。他認為,也許自己永遠也達不到過去嚮往的目標;眼下擔任的神職已達到了頂點,將來混到老,也只能當個教區的主事吧。想到這兒,他感到吃驚。為了驅除這些想法,將它們忘掉,他便瘋狂地享受眼下能得到的一切,濫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就像關在籠中的獅子貪婪地吞食著馴獅人扔給它的肉一樣,恨不得將他的獵物——受天主教影響很深的整個斐都斯塔——都一口吞下去。

    他嚮往的目標變得更具體、更現實,他的願望也更強烈了。在整個教區內他能隨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幹的事,他是主人的主人。他已將主教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使主教在不知不覺中心甘情願地當自己的俘虜。於是,教區的法官常常刮起一陣旋風,以主的名義,隨意進行處罰和鞭笞。

    每當他聽到人事調動的消息,情緒便會引起波動,比如,某某人年紀輕輕就被任命為主教。他算了算,覺得自己已經落後,再也爬不到高位上去了。就在他這麼思考的時候,受俸牧師堂庫斯托蒂奧卻在妒忌他,因為他三十歲就當上了講經師。

    堂費爾明觀賞著斐都斯塔的景致。有人想和他爭奪這座城市,然而,他一定會將它獨吞。難道有人連這麼一塊小小的土地也不讓他佔有,要從他手中奪走嗎?不行,這是他的,是他經過一番戰鬥才贏得的。誰叫他們這麼愚蠢呢?爬上了這麼高的塔樓,講經師這時有些飄飄然了。往下看,街上的斐都斯塔人像一隻隻甲殼蟲;那些發黑的舊房子又矮又小;那些愛虛榮的市民們看成宮殿的豪門大宅,也不過是一個個土堆和老鼠窩而已。在他腳下的恩西馬達城區那些陳舊破敗的府第的主人們過去究竟幹了些什麼?他們有什麼業績呢?他們只不過是繼承了祖業罷了。而他呢,他幹了些什麼?他要征服他們。每當他想起自己年輕時追逐的目標時,堂費爾明就覺得斐都斯塔這個天地對自己來說,實在太小了。他可是在羅馬布過道說過教的人,在一段不太長的時間裡,他曾受到過教廷最高當局的稱讚,因此,他認為待在斐都斯塔天主教堂裡是埋沒了自己。但在絕大部分時間裡,他認為那只是早熟的孩提時代的幻想,是不切合實際的,因此,征服了拜倒在自己腳下的這座城市,也就是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想想孩提時代的種種幻想,再看看眼下的現實情況,德-帕斯似乎有種快感。講經師現在已開始瞧不起年輕時那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了,他不喜歡這些幻想,他將這些幻想比做曾經被自己深深地愛戀過的女人,這些女人使自己幹了許許多多蠢事,眼下應該忘掉她們,蔑視她們。

    講經師原本是塔爾沙山區的一個放牛娃。就是這個放牛娃,現在已是斐都斯塔叱吒風雲的人物了。德-帕斯心裡為什麼會感到沾沾自喜,原因就在這裡。

    他曾多次身穿能勾勒出自己優美線條的緊身教士袍和高雅的披肩,站在布道壇上講經說教。從台下教徒的臉上他看出他們對自己十分欽佩,都聽得津津有味。他常常興奮得不得不中斷滔滔不絕的演講。聽他講道的人屏氣凝神,靜靜地等待著他控制住宗教的激情,繼續講下去,而他這時卻陷入了狂熱的自我陶醉之中,耳中只聽到蠟燭和油燈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他神魂顛倒地聞著周圍的空氣——大教堂內的熏香味摻合著台下那些貴婦身上散發出來的可人的香味。他覺得那些絲綢衣服磨擦時發出的瑟瑟聲和輕搖扇子的聲音就像微風吹動樹葉發出的聲音一樣。在善男信女們的默默等待中,他感到他們對自己十分崇敬;他確信,教徒們這時想的是他這個身材勻稱、風度翩翩、說話抑揚頓挫、舉止文雅的講經師,而不是他正在宣揚的上帝。這時,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往事,想起自己在山區裡度過的童年,想起他這個憂鬱而善于思索的放牛娃當時度過的一個個下午。他曾一連幾個小時躺在山頂上做他的白日夢,耳中聽著在山坡上吃草的牲口脖子上掛的鈴襠發出的丁當聲,有時一直躺到日落西山。他夢見了什麼呢?他夢見山下那廣闊遙遠的世界,那兒有個很大的城市,比塔爾沙要大一百倍;他還夢見這個城市叫斐都斯塔,比自己故鄉的首府聖吉爾德拉雅納還要大得多。正如他從未見過斐都斯塔一樣,他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首府。他想像那座大城市有許多奇妙的事物可供他觀賞,使他這個孤獨的不安靜的孩子的心靈得到滿足。在他看來,從那無知的愛幻想的孩童到今天成了講經師,中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將自己既看成是個孩子,也看成是個講經師。眼下兒時的幻想已變成了現實。想到這兒,他感到興奮。

    每當他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的望遠鏡的鏡頭從這家的屋頂緩緩地移到那家的屋頂,從這家的窗戶移到那家的窗戶,從這家的花園移到那家的花園時,他的內心總會產生上面講到過的那種激情。

    斐都斯塔的舊城面積不大,就在天主教堂的周圍,也就是現在的恩西馬達區這樣的範圍。它居高臨下,俯視著正在往西北、東南兩方向不斷延伸的整個城市。從塔樓上,還能在一些破舊房子的庭院裡和花園裡見到早已變得破碎的舊城城牆,這些舊城牆如今已成了分隔菜園和畜欄的界牆。恩西馬達既是斐都斯塔的貴族區,也是貧民區,這兒居住著豪門貴族,也居住著衣不蔽體的窮人。他們的住宅緊緊地挨在一起,只是前者住得寬敞舒適,後者像松球一樣擁擠不堪。住在恩西馬達的人被認為是真正的斐都斯塔人。有些地位低賤的人非常看重在思西馬達這塊全城地勢最高的地方擁有一處房產(即使非常破舊也不在乎),因為這個城區離天主教堂、聖馬利亞教堂和聖彼得教堂很近,這後兩座最古老的教堂在聖巴西裡卡教堂的旁邊。講經師俯視著腳下的這個貴族區,裡面有若干像宮殿一般氣勢恢宏的豪門大宅,有面積像一個小城鎮一般大小的修道院,也有擠滿斐都斯塔窮人的簡陋的棚屋。這兒的窮人貧困得連下面新建的太陽村居民區也住不進去。太陽村在東南方向,那兒有個叫「老廠」的工廠,高大的煙囪林立,周圍出現了一個工人村。恩西馬達區的街道狹窄、彎曲、潮濕,曬不到太陽,有些街道都長了青草。貴族人家(或者自詡為貴族人家)居住區的那幾條街道衛生狀況也非常糟糕,髒得像孤兒院的廚房。看來市裡打掃衛生的人和那些衣著整潔的貴族都沒有認真地在那些街道和廣場上打掃。那兒商店不多,只有幾家,也不豪華。從塔樓上,人們通過舊城區的一磚一瓦,通過每一塊土坯,可以看出特權階層,尤其是教會的歷史。幾家修道院佔據了全城區一半的地盤。光是聖多明哥修道院就佔了恩西馬達五分之一的土地。接下來就是雷科萊塔斯修道院了,它是在九月革命1時期由兩個修道院合併而成的,共有十名修女。整個修道院加上它的果園佔了全區六分之一的土地。不過,聖畢森特修道院倒確實成了一座兵營,圍牆內軍號聲響個不停,打破了幾百年來保持的神聖的寧靜。政府將聖芳濟會修道院改為政府機關的辦公樓,將聖貝尼托修道院改為關押犯人的陰森森的監獄。所有這一切都使人傷心。講經師透過望遠鏡目睹這一切,心裡有一種苦澀的感覺,但當他的目光離開貴族區,轉向西北方向時,又深感欣慰,覺得有了希望,因為他見到虔誠的教徒們在那兒修建了新的修道院和修士們的住宅,這些建築雖比不上舊宅那麼堅固,那麼寬敞,但顯得更豪華、更有氣派。革命造成了破壞和掠奪。復辟2後,已遭破壞的雖不能重建,但煥發了重建的精神。窮困人姐妹會已結束了建房任務,這些建築物已成為堤岸西部熠熠生輝的明珠。它們離拉科羅尼亞的豪華住宅區不遠。拉科羅尼亞是從美洲回來的僑民和王國的商人們居住的新區。再往北去,在墨綠的天鵝絨般的草地上,一幢白色的廠房拔地而起,訪修會3的修女們為此出了巨資。眼下她們還蟄居在一所舊房子裡,在恩西馬達區的垃圾場旁,她們都快讓垃圾給活埋了。這所舊房子只有一間小得可憐的祈禱室,權作小教堂。就在這所舊房子裡一間間像壁龕一般大小的房間裡居住著不少富貴人家的姑娘,她們都是家產的繼承人。她們將位於恩西馬達區像宮殿一般寬敞舒適的房子奉獻給了耶穌,自己寧願住到像豬圈一般骯髒狹小的房間裡。她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其他的親屬卻在恩西馬達區那一幢幢灰暗而寬敞的大房子裡消閒享樂。不光是教士在斐都斯塔地勢較高的地區有寬大的住房,可以盡情地伸展四肢,就是那些世襲貴族和豪門大戶的後代也有自己面積很大的庭院和花園,以及甚至可以被看成是森林的果園。事實上,奧索雷斯家族和貝加亞納家族的那些花園略帶一點誇張就可以稱為公園。這就是說,不但那些修道院,而且那些大戶人家都擁有充足的地盤可以進行擴展,而那些可憐的平民百姓卻由於貧困,擺脫不了貴族老爺們對他們的排擠,只好棲居在泥牆土坯砌成的小房子裡(市政府強迫他們給這些房子的泥牆刷上一層石灰)。這些小屋一家挨一家,緊緊地擠在一起,這家的屋頂常常擋著另一家的窗戶,就像一群調皮的牲口,擁擠著走在一條狹窄的道路上,後面的牲口常常爬到前面那頭牲口的脊背上。

    1指一八六八年共和派推翻西班牙女王伊莎貝爾二世的革命,同年九月女王被迫逃亡國外。

    2一八七三年二月,共和派內部不和,這為阿爾方索十二世提供了復辟機會,西班牙恢復帝制。

    3一六一○年創建的一個修士組織。

    堂費爾明儘管親眼見到了眼皮子下面這種分配不公的現象,但仍無動於衷。這位教士先生特別喜歡天主教堂附近的這個城區,它彷彿是聖巴西裡卡大教堂的寵兒。恩西馬達是他的天賜王國,是他行使精神方面權力的中心。工廠的煙霧和機器的轟鳴聲使他不能不對太陽村投去憎恨的目光。那兒是那些搗亂分子的居住地。他們都是髒污不堪的工人,煤炭、鐵屑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使他們的臉和皮膚全是黑的。就是這些人張大著嘴巴,聆聽著那些煽動分子大談什麼平等呀,建立聯邦制呀,分享財富呀,還有其他許許多多胡言亂語,卻不願聽他談死後升人天堂或墮入地獄的問題。這並不是說,他在工人們中間沒有什麼影響,只是影響不大罷了。當然,對聖教和天主的信仰已深深地紮了根,這種根就像鐵鏈那樣牢固。然而,遺憾的是,死去了一個虔誠的好工人,接著便會生出兩三個永遠也不會聽他講忍受、忠誠、信仰和服從的人。講經師已不存在什麼幻想,他認為太陽村已不屬於他們了。只有那兒的婦女還在據守著最後一道防線。不久前,工人住宅區有幾個婦女想拿石塊砸死一個自稱是新教牧師的外鄉人。這種過激行為和對瀕臨消失的信仰的固守不但沒有對講經師起到鼓舞作用,反而使他深感沮喪。工廠冒出來的煙不是教堂裡的裊裊香煙,它升向天空,但到不了天堂。在他看來,轟隆的機器聲彷彿是對他的嘲弄、挪揄和鞭笞,就連工廠那些紀念碑一般細長的煙囪也像是在有意模仿教堂的尖頂,並對其進行諷刺挖苦。

    講經師將望遠鏡轉向西北方,那兒是拉科羅尼亞區,是斐都斯塔的新區,建築物呈一字形,房屋色彩明快,閃耀著鋼鐵的反光,像美洲森林的一隻鳥,也像個裝飾著色彩不協調的羽毛和綵帶的野性十足的印第安女人。建築佈局十分對稱,但色調卻顯得不和諧。房屋的屋頂頗像埃克巴塔那1的城牆,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輝。房屋外牆往外延伸的玻璃長廊損壞了建築物固有的形體美感;砌得過多的基石不僅沒有使房屋更堅固,反而顯得十分做作和過分奢華。拉科羅尼亞不僅體現了從美洲發財回來的那些人的夢想,同時,也體現了高利貸者、呢絨商人和麵粉製造商的白日夢。其實,外牆沒有砌好,會引發肺炎;過分的豪華也不一定舒適。不過,講經師不在乎這些,在他眼裡,那兒有的是財富,拉科羅尼亞是秘魯的縮影2,而他則試圖成為精神上的畢薩羅3。事實上,這已開始成為現實。拉科羅尼亞那些從美洲回來的人重新開始皈依聖教。他們原本很少去聽彌撒,現在回到斐都斯塔,也就回到了祖國,相信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聖教,恢復孩提時代學會的種種宗教禮義,在他們看來是當年在大洋彼岸常常夢見到的那個西班牙對他們的各種美好承諾中的一種。從美洲回來的那些人非常討厭窮人,他們甚至不願回憶起自己貧窮的身世。在斐都斯塔,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只是一些死無葬身之地的流氓、無賴,而有財有勢的人全都信教。拉科羅尼亞里像帕艾斯、堂弗魯托斯-雷東多、哈卡斯一家,還有安托裡納斯和奧爾古莫薩以及其他許許多多像亞美尼哥-維斯帕西奧斯4式的人物,至今仍然保持著像科魯赫多家族、貝加亞納家族、梅比佈雷家族、奧索雷斯家族和恩西馬達其他的貴族家庭的宗教信仰和習慣。萬一像帕艾斯、雷東多等家族中的男子不願信教,那麼,他們的妻子、女兒以及家族中的其他女性便會迫使他們去模仿那些令人羨慕的貴族們的宗教信仰和言行舉止。總之,教區法官在觀望西北部這個城區時,並不感到厭惡,反而垂涎三尺。儘管在拉科羅尼亞這個美洲的縮影裡,還有許多人的靈魂有待他去拯救,還有許多土地等待他去開發,但他確實已做了許多探索,並取得了成效,而他今後還將滿懷信心地在這個地區講經布道,以使自己的影響擴大到拉科羅尼亞一幢幢排列整齊、高度劃一的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1古波斯一城市。

    2拉科羅尼亞,原文的意思是「殖民地」,西班牙十六世紀去美洲「淘金」的人,多數是會秘魯。

    3西班牙征服拉丁美洲殖民地的主要將領。

    4十五世紀意大利航海家,據傳曾四次去過新大陸,美洲便以他的名字命名。

    這時,德-帕斯又深情地將自己的望遠鏡重新對準他喜愛的恩西馬達區。這是個貴族聚居的老城區,就在傲然聳立的塔樓的一旁。塔樓的下面還有兩座古老的教堂,一座在東邊,一座在西邊,它們好像在向天主教堂表示敬意。這兩座教堂親眼見到天主教堂的建立,也目睹它經歷過它們自己從未有過的燦爛輝煌的時期。上文已經講到,這兩座教堂一座叫聖馬利亞,一座叫聖彼得,它們的歷史寫在光復戰爭1的編年史中。幾個世紀過去了,由於潮濕和年久失修,它們顯得破爛不堪。在這兩座教堂的周圍,在各條大街小巷和廣場邊,四散分佈著多家豪門宅第,它們最引以自豪的一點也許是能自稱與上面說的這兩座教堂屬同一時代。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因為從這些房子的建築風格看,它們顯得笨拙、頹廢、矯揉造作,顯然比那兩座教堂要晚幾個世紀。這些建築物裸露在外面的那些當地基的石塊早已發黑,因為斐都斯塔天氣潮濕,任何潔白的東西,過不了多久便會變得黑乎乎的。

    1指西班牙中世紀驅逐伊斯蘭教徒的戰爭。

    講述那些豪門貴族各家歷史的專家非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莫屬了。他對人們發誓說,他有足夠的文件能向任何紋章學專家證明,他的姓氏來源於貝爾穆多1國王本人。他將豪門貴族的歷史視為國家的光榮。有幾屆比較激進的市政府已經開始或準備開始拆除某些破敗不堪的歷史古跡,或準備徵用某幢古舊的建築作為公共設施,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便大叫大嚷,還在斐都斯塔教皇極權主義者的刊物《拉薩羅》上發表誰也不願看的長篇文章(即使市長看了這些文章,他也看不懂),將每一間房間裡的隔牆都說成是有價值的文物,如果是主牆,那儼然是一座紀念碑了。顯然,堂薩圖爾尼諾先生對藝術並不是行家,他常常搞錯,或者將任意一座建築物都說成是羅馬式的或穆德哈爾式2的。在他看來,所有建築物不是羅馬式的,便是穆德哈爾式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將當代一石匠(此人還健在)砌的一堵牆基說成是弗魯埃拉3國王時期的建築。這些學術上的失誤不會影響他的名聲,因為能發現這些錯誤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人只認為他一時疏忽,搞錯了年代,而一般的斐都斯塔人則根本沒有讀過他的文章。儘管如此,這位學者還是不斷地寫文章,玩弄詞藻,大膽地發揮想像力,充分地使用擬人化和疊詞法等修辭手段。比如,在他的文章裡,城牆也像書一樣會說話:「我的地基在顫動,我的城垛在發抖。」文章結尾時,這位考古學家常常這樣說:「總之,工程委員會的先生們,『即使沒有生命,事物也會流淚』4。」

    1公元八世紀阿斯圖裡亞斯國王。

    2指摩爾式和西班牙式兩者兼容的一種建築藝術。

    3中世紀阿斯圖裡亞斯國王。

    4「即使沒有生命,事物也會流淚」一句原文是拉丁文。

    那天下午講經師站在他的-望台上看了半個多小時。也許他看累了,也可能他沒能見到他在新廣場方向(他常常將望遠鏡對準這個方向)要尋找的目標,終於離開窗口,將望遠鏡恢復原樣,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裡。向兩個打鍾人點頭揮手致意後,他便像來時那樣昂首闊步,走下石砌旋轉樓梯。打開塔樓底層的門,他便來到天主教堂的北廳。這時他的臉部又恢復了平時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態,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略帶神秘、浪漫氣質的雕塑般的頭顱微微前傾,彷彿在滑行一般走過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和山牆上那幾個圓花窗,在教堂的中廳形成了一段段彩虹。講經師的斗篷隨著他瀟灑而有節奏的步伐來回擺動,輕輕地擦過地面,它那打了沼子的寬大的下擺有時像孔雀尾巴,有時像雉雞羽毛那樣閃閃發光。陽光照射到講經師的臉上,使他的臉色時而像陰暗處植物那樣的暗綠色,時而像水下植物那樣的淡黑色,時而像死人一般蒼白。

    教堂寬大的中廳教徒不多,他們東一個,西一個,四散分開,有幾個人站在黑洞洞的側廳裡。幾個婦女跪在懺悔室四周。這兒或那兒都能聽到低聲細語,那是某個神父和女信徒在懺悔室裡進行秘而不宣的談話。在北邊的第二側廳,也就是最陰暗的一個側廳裡,堂費爾明見到兩個女人在輕聲交談。他繼續朝前走去。她們想跟他走,想叫他,卻又不敢這麼做。她們在等他,找他,然而又這樣讓他走了。

    「他上唱經處去了。」其中的一個女人說。她們在黑洞洞的懺悔室四周的矮凳上坐下。這也是講經師的祈禱室,祭壇上有兩個沒有插蠟燭的銅燭台,用一條細鐵鏈拴在一起。祭壇後面裝飾屏的前面有一尊耶穌基督的木刻像,那兩隻憂鬱的玻璃眼珠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的臉色像貧血患者一樣蒼白。他的兩片薄薄的嘴唇和瘦削的顴骨上現出堅定不移的意志。由於善男信女的親吻,顴骨已被磨得很光滑。

    講經師一直朝前走,來到唱經處的門口,發現從唱經處到教堂主廳之間的柵欄上了鎖。本來想去聖器室的講經師只好繞到祭壇後的中廳,那兒也有一排懺悔室,每間懺悔室的對面都有一根大圓柱,懺悔室隱藏在它的後面。教徒們便在那兒進行懺悔,並得到寬恕。教區法官路過那兒時,受俸牧師庫斯托蒂奧像一隻被獵狗驚飛的松雞,從其中的一個懺悔室走出來。他臉色蒼白,雙頰呈青紫色,臉上大汗淋漓。講經師臉無笑容地對受俸牧師瞪了一眼,目光咄咄逼人。堂庫斯斯托蒂奧低垂目光、惶恐地低著頭朝唱經處走去。他身軀略胖,有點兒女人氣,衣著考究、整潔,活像個法國一他那圓鼓鼓的身軀披著一件寬大的斗篷,裡面穿一件短袖法衣,很像一件女裝,上面還有一條像他這種受俸牧師特有的絲綢披肩。堂庫斯托蒂奧是講經師的對頭,是反對派的一員。他對教區法官大肆進行誹謗,試圖將他趕下台,但又十分忌恨他,因為在一片誹謗聲中他始終倒不了。

    德-帕斯蔑視他,這可憐的牧師對自己的忌恨猶如一面鏡子,反倒使他看到了自己的長處。受俸牧師同時也很羨慕講經師,認為他前程遠大,將來會成為主教甚至紅衣主教,會受到宮廷的寵幸,成為一名對政府部長和上流社會都有影響的人物,還會受到貴婦人和達官貴人們的青睞。總之,愛好妒忌的受俸牧師對堂費爾明前程的估計比他自己想像的還要輝煌。剛才受俸牧師一離開那間懺悔室,講經師便迅速地朝裡看了一眼,見到一名身穿卡門教派服裝的女青年跪在一扇百葉窗下。

    講經師認為,她不是一位小姐,可能是女僕或裁縫,或諸如此類的人。從她的眼神看,她有些好奇,不安分,有些激動。她在胸口畫著十字,彷彿想一口將畫的十字吞進肚裡去似的;接著,她蜷著身子,跪坐在那兒,細細地回味著剛才懺悔時的每一細節。她一直沒有挪動地方,就待在剛才懺悔神父待過的地方,那兒還散發著堂庫斯托蒂奧的熱氣和氣味。

    講經師繼續朝前走去,繞過教堂的後殿,進入聖器室。這是一間有四個高高拱頂的十字形大廳,寬敞而冷清。四面牆壁都有栗樹做的櫥櫃,裡面放著衣服和各種祭把用品。櫥櫃上端懸掛著一幅幅畫,作者一般都不太有名,大部分是古畫,也有幾幅當代名畫家的複製品。畫與畫之間掛著幾面陳舊的鍍金燭台鏡,上面積滿了灰塵和蒼蠅屎,早已照不見人影。聖器室的中間放著一張黑色的大理石桌子,佔據了很大一塊地方。兩個穿紅袍的小侍僧正在將幾件十字褡1和雨衣放在櫥櫃裡。「公鴿」身穿一件骯髒的教士服,袒露著胸口,腦袋上戴著一個巨大的假髮套,長髮一直撥到後頸。這時,他正在一個角落裡打掃衛生。也不知怎麼一回事,一隻貓跑進了天主教堂,弄得裡面髒污不堪。「打狗人」大發雷霆,兩個小侍僧假裝沒有聽見,繼續干他們的事。「打狗人」連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嘴裡卻罵罵咧咧地說,要狠狠地懲罰他們,主要是讓他們的肚子吃點苦頭。講經師擺出對這種與神聖的宗教毫不相容的粗暴行為不聞不問的樣子,繼續朝前走去。他在聖器室的另一端走到幾個人的面前。他們正在輕聲交談,心裡想尊重聖地,實際上都在褻瀆神靈。他們是兩男兩女,四人的腦袋都略向後仰,正在看一幅畫。從拱頂狹窄的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照到了畫面上便顯得十分暗淡。他們正瞧著的那幅畫幾乎完全處於黑暗中,猶如牆上的一大塊黑斑。唯一能看清的只是一個人的前額和一隻骨瘦如柴的光腳的腳背。然而,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卻花了整整五分鐘時間對那兩位女士和那位先生講解這幅畫的妙處。他們懷著一片虔誠,張著嘴巴傾聽這位考古學者的講解。講經師幾乎每天都見到堂薩圖爾尼諾忙著這方面的事情。凡是外地去斐都斯塔的有身份的人,總要通過各種關係找貝爾穆德斯,讓他陪同參觀天主教堂和恩西馬達的文物古跡。堂薩圖爾尼諾是個大忙人,但每天下午三時到四時半這段時間裡,他總是用來讓那些正派的人(他是這麼說的)來考驗自己擁有的考古學知識和工作熱情。他認為,自己不但是省內考古學的第一把手,而且也是西班牙最高雅、最有禮貌的人士。他不是教士,但他算得上半個教士。他身穿一件從上到下一片黑的長袍,那長袍依照弗裡西利斯(達爾文主義者,我們以後會見到他的)的說法,有點像教士的法衣。他認為這也是受環境影響的結果,如果堂薩圖爾尼諾有勇氣再生出個貝爾穆德斯來,那這個孩子將來至少是個副主祭。這位考古學家個兒不高,短頭髮像黑色的豬鬃刷子一樣又粗又硬,過早的禿頂使前額顯得特別寬大。他認為自己並不老。「我年紀還像我主耶穌基督一樣大呢。」他自以為說了一句很得體的俏皮話,實際上卻顯得庸俗不堪。他的外形有點像教士,有一次人們真的將他當成了教士。打那以後,他就將黑得像中國墨一般的一臉大鬍子修剪得短短的,像公園裡的黃楊木一樣。他的嘴巴很大,高興時張嘴一笑,嘴就大得從這邊的耳根咧到那邊的耳根。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每當這個時候人們便能理解貝爾穆德斯為什麼老是說自己腸胃不好,消化不良,便秘嚴重。他一笑起來,便滿臉堆起皺紋,模樣很像肚子痛時做出的苦臉。貝爾穆德斯為了將自己裝成是斐都斯塔最超凡脫俗、最富有同情心的人,常常露出這樣的微笑。他不但閱讀歷史書和各種古書,還常常讀巴黎出版的格調高雅的心理小說。至於他外形很像教士的問題,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他曾經去定制過像花花公子穿的時裝那樣漂亮的禮服,可是,裁縫吃驚地發現,就是穿上了這樣的禮服,堂薩圖爾諾2也還是像個教士,而那種禮服就變成教士服了。他平常總是像戴著孝,儘管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他的帽子上常常要鑲塊黑紗3,因為他總是將自己看成斐都斯塔貴族們的親戚,凡是貴族家辦喪事,他準會去哀悼一番。在他心靈深處,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情種,因此,對考古學的鍾情只能被看成是一種感情的轉移了。他在法國和西班牙文學名著中讀到那些上流社會的人物在感情上受的折磨跟他本人受的煎熬大同小異。於是,他很快便確信,對他來說,只是缺乏那樣的機會和場合而已。斐都斯塔的姑娘們都不理解他,而他也暗中承認,自己從來不敢走到姑娘身邊去談情說愛。

    1神父做彌撒時穿的無袖長袍。

    2即上文的薩圖爾尼諾。

    3表示服喪。

    他認為,也許那些已婚女人(至少是其中幾個吧)會更好地理解自己。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時,他整整一個星期感到內疚,但不久這個念頭再次出現。其實,在他自己讀到過的小說中,情況也是這樣的。那些女主人公都是有夫之婦,一般都不太正派,後來在愛情和虔誠的信仰的召喚下,終於改過自新。於是,他認為,只要感情是真摯的,就是愛上一個已婚女子,甚至向她吐露內心的情意也是正常的。堂薩圖爾尼諾真的愛上了一個已婚女人,然而,在她身上出現的情況和那些未婚姑娘一樣,他還是不敢向她吐露真情。當然,他會運用自己的眼神,會通過《聖經》中的典故和東方的寓言故事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可他鍾情的這位太太偏偏不理會堂薩圖爾諾的眼神,對他說的典故和寓言也毫不理解。等堂貝爾穆德斯一走,她就說:

    「我不明白這位堂薩圖爾諾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學問,真像個書獃子!」

    這位太太在斐都斯塔人們都稱她為庭長夫人,因為她眼下已退休的丈夫當年當過民事法庭庭長。她一直不瞭解這位考古學者對自己的熾熱的感情。於是,這位多情的年輕學者不想再單相思了。實際上,他不是個愛情十分專一的人,只要哪個女人對他多看上一兩眼,他便會神魂顛倒。四年來,幾乎每場舞會,每次聚會他都要參加;他也常常去看戲,去散步,但每次舞會上,跳完了交誼舞(他從來不敢跳華爾茲和波爾卡舞),太太們總會說:

    「這個貝爾穆德斯怎麼過去沒有見到過呢?」

    大夥兒都認為他像個隱士,這使他非常惱火。不錯,他確實從來沒有品嚐過做愛時的快感,但這件事也要公之於眾嗎?是的,他每天一定要做八點鐘的彌撒,這就像他每月要領兩次聖餐一樣,這是一種信仰,不會妨礙他成為他自己宣告的那種善於交際的人。人們知道嗎?是誰在夜深人靜時,孤單單地在斐都斯塔人常說的女僕們出來活動的時間裡,蒙頭蓋臉,小心翼翼地來到羅薩裡奧街,又趁黑拐進金塔那路,走過幾條街道後來到麵包廣場的遊廊,又越過思西馬達區,最後進入拉科羅尼亞區?就是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這個神學博士、民法和宗教法博士、哲學和科學碩士。他還是《羅馬時期的斐都斯塔》、《哥特時期的斐都斯塔》、《封建社會的斐都斯塔》、《基督教的斐都斯塔》和《變化中的斐都斯塔》等書的作者。正是他,身穿斗篷,頭戴軟帽,喬裝打扮,走出家門。他這麼做是怕人家會將他認出來。他去幹什麼?他孤身一人,感到寂寞、苦悶,需要到外面走走,散散步,讓身體累一些,以消除不正當的慾念;有時他頭腦中也會出現邪念,但他很快地意識到這是犯罪。他確信他不會犯罪,這倒不是他道德方面有多高尚,他主要是感到害怕。恐懼產生不可戰勝的力量,使他懸崖勒馬。夜裡出來時,他會走進一條骯髒的小胡同,來到一座黑洞洞、髒兮兮的房子的門前。這時,他會突然猛醒,立即回頭,走上寬闊的街道,朝他原來的天地走去,嘴裡唱著《貞潔的女神》、《瀟灑的斯皮爾托》或《堅強的聖徒》等歌曲,心裡想著自己孩提時代喜歡的東西或自己看過的小說中的某個女主人公。

    操守的勝利是很幸福的事。神靈的意志在這兒起了明顯的作用。堂薩圖爾諾加快步伐,朝家裡走去。由於戰勝了自我,他激動得淌下了眼淚,淚水將斗篷都弄濕了。

    晚飯後,他便關上自家(也是他的工作室)的門,有時在煤油燈下賦詩,有時在著書立說。然後,他上床就寢。他對自己深感滿意,認為這樣的生活非常幸福。雖說有人誹謗他,但隨他們說去吧,怎麼說他也不在乎。一躺到柔軟而舒適的床上,堂薩圖爾諾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開始想入非非,想自己嚮往的城市巴黎發生的愛情故事。這時,庭長夫人的形象會不斷地出現,有時他和她或者其他漂亮的夫人進行興味盎然的對話,有時這些充滿睿智的女人和他這個聰明的男子進行辯論。考古學者便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唇槍舌劍中漸漸進入夢鄉。

    次日晨,堂薩圖爾尼諾一醒來便心情不好,胃痛,肚脹,非常悲觀。「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他自言自語地說,隨即從床上起來,決心振作精神,做好工作。他用冷水沖脖子,用海綿擦身。也許愛整潔(這是穆罕默德大力倡導的)是《變化中的斐都斯塔》一書的作者擁有的最大優點。沖洗乾淨後,他便去做彌撒,力圖使自己成為福音書要求的新人。每天早上,這個耶穌基督的虔誠信徒確信自己在慢慢地獲得新生。因此,在精神上他不會衰老。但這倒霉的胃卻一直在折磨他,他怎麼進行懺悔自責也不管用。它還告訴堂薩圖爾尼諾,他不能只管靈魂,也要重視肉體。

    那天吃飯前,他收到了自己的年輕女友奧布杜利婭-凡迪紐一封灑上香水的信。她是帕羅馬萊斯的遺孀。他太激動了,打算喝完湯後再打開這封神秘的信。在看信前,他不可以猜一猜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封信嗎?信封上兩個縮寫字母像兩條蛇一樣蜷曲著。「是唐娜-奧布杜利婭派人送來的。」用人對他說。這位太太在斐都斯塔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性格活潑,放蕩不羈,但也有些古怪……這麼說……也許她……怎麼不可能呢?這準是個約會。這麼說,他們終於互相理解了,當然沒有像有些多嘴多舌的人說的那樣,但無論如何,他們終於相互理解了。

    她在教堂裡常常盯著他看,還一個勁兒地歎氣。有一次她曾對他說過,他很有學問,比托斯塔多1的學識還淵博。他充分理解這句贊語的全部含義,因為他拜讀過這位阿維拉名人的大作。有一次,她的手帕掉在地上了,那是一塊像這封信一樣香噴噴的手帕。他撿起來交給她時,他們的手指碰在一起。她說:「謝謝,薩圖爾諾。」她只叫他「薩圖爾諾」,前面沒有加個「堂」2字。

    1阿隆索-德-馬德里加爾(1400—1455)的筆名,阿維拉主教和作家,學識淵博,著作頗豐。

    2「堂」表示尊敬;姓氏前不冠以「堂」顯得親切。

    一天晚上,在比西塔辛-奧利亞斯-德奎爾沃家舉行的聚會上,奧布杜利婭故意拿膝蓋去頂他的腿。他沒有將大腿往回縮,她呢,也將膝蓋一直頂著他的腿;隨後,他又用腳去踩那美人兒的腳,她也沒有移開……他喝完最後一勺湯,又喝了葡萄酒,才拆開了信。信是這樣說的:

    「薩圖爾尼約1,你是個大好人。今天下午三時你能來我家一趟嗎?我和……」他得看信的反面。

    1薩圖爾諾的暱稱。

    「急死我了。」他說著將信反過來看,信接著說:「……我和來自帕羅馬萊斯的兩個朋友在等著你。他們想參觀天主教堂,想找個有學問的人陪著參觀……」堂薩圖爾諾立即滿面通紅,彷彿當眾出了醜。

    「沒關係,」他自言自語地說,「訪問天主教堂準是借口而已。」

    接著,他又說:

    「上帝知道,能邀請我去,這就使我受寵若驚了。」

    他竭力梳妝打扮一番,又像拉夫累斯1(此人空餘時間常常研究考古學)那樣對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便去了唐娜-奧布杜利婭家。

    1十七世紀英國作家薩米爾小說中的主人公。

    薩圖爾諾對兩位太太和一位先生講解著一幅黑乎乎的古畫。由於聖器室光線暗淡,畫面上只見到一個橄欖油色的頭顱和一隻骨瘦如柴的腳。畫上的人物是第一隱士聖保羅。這幅古畫的作者是個十七世紀的斐都斯塔人,沒有什麼名氣,只有斐都斯塔和省裡那些懂古董的人才對他有所瞭解。然而,對貝爾穆德斯來說,這幅畫和它的作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來自帕羅馬萊斯的那位先生身穿長長的、顏色像葡萄乾一樣的夏令外衣,右手拿一頂巴拿馬草帽,雖然有些不合時令,但這帽子的價格卻不菲,價格是每頂四到五枚金幣。因此,他打算整個秋季都戴著它。英方松先生自以為對考古學家的講解要比那兩位太太理解得深刻些。她們本來就很無知,聽不懂也屬情有可原。而他呢,自然得找一些適當的詞語,來表示對他的讚許:

    「啊,太好了!」「顯然是這麼一回事!」「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隨後,他腦袋往胸口下垂,像是在沉思默想。實際上,他是在休息,因為剛才考古學者讓他仰著頭看畫足足看了一刻鐘,他有些累了。不久,拿巴拿馬草帽的這位先生說:

    「貝爾穆德斯先生,我認為大名鼎鼎的畫家……」

    「森塞涅。」

    「對,我認為大名鼎鼎的畫家森塞涅的這幅名畫更會大放異彩,如果……」

    「如果能看清楚的話。」英方松先生的妻子打斷了他的話。

    英方松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接下去說:

    「……如果畫面不讓煙燻黑的話……也許是讓蠟燭和香給燻黑的吧。」

    「不,先生,哪兒是讓煙燻黑的?」考古學者笑得大嘴咧到了耳根,「這不是煙熏的,這是由於年代久了,畫面自然變黑了,這正是古畫的魅力所在!」

    「原來是年代久了才發黑的!」小城鎮來的這位先生信服地大聲說,「對,完全有可能是這樣。」他心裡暗暗發誓,回到帕羅馬萊斯,一定要找本書來看看,古畫為什麼會變黑。

    這時,講經師過去和堂薩圖爾諾打招呼。他也認識奧布杜利婭,微笑著跟她點頭致意。不過,他剛才和貝爾穆德斯打招呼時,並沒有露出笑容。接著,考古學者向講經師介紹從帕羅馬萊斯來的這一對夫婦,講經師對他們點了點頭,還略微欠了欠身。

    「這位是堂費爾明-德-帕斯先生,是講經師和教區的法官。」

    「噢!久仰,久仰!」英方松大聲地說,他對這位講經師先生仰慕已久了。他的妻子本來打算彎下身子吻講經師的手,卻被丈夫狠狠瞪了一眼,於是沒有這麼做,只是像要倒下去一般對他屈了屈膝關節。講經師說話聲音洪亮,震得拱頂嗡嗡作響。其他的人也跟他一樣,說話時都提高了嗓門。接著,是奧布杜利婭-凡達紐那清脆的,用堂薩圖爾諾的話來說,像珠子落盤一般噹噹響的笑聲充滿了聖器室的整個空間。這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非常俗氣的香味。這是考古學家夢寐以求的那種氣味,和那封信、那塊手帕上的香味完全一樣,這是從奧布杜利婭身上散發出來的。對考古學者來說,這種氣味和蠟燭、熏香的氣味混雜,簡直像從天堂裡散發出來的一樣。他的理想就是將宗教神秘的氣息和那種色情的氣味攙和在一起。那些在人世間曾抵禦了各種誘惑的人,如果到了另一個世界能聞到這種氣味,那該是一種極好的補償。

    奧布杜利婭剛才聽考古學家講那些古畫和古建築方面的事,聽到什麼尖拱呀,楔形拱呀等等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名稱,早已聽膩了,這會兒見講經師來了,勁頭就上來了。講經師是她的懺悔神父,他曾幾次想將她推給早已對她這一類「獵物」垂涎三尺的堂庫斯托蒂奧。這個女人常常使堂費爾明生氣,她走到哪兒,人們都會對她指指點點,說她不正經。別的不說,就瞧她上天主教堂的這身打扮吧。「這些太太真給聖教丟臉啊。」上教堂時,奧布杜利婭常常戴一頂紅色天鵝絨帽子,下面露出一縷縷金黃色的鬈發,像瀑布一樣從頭頂上傾瀉下來,顯然這是染的。幾天前,講經師透過懺悔室的百葉窗見到她的頭髮完全是黑色的。她那黑緞子裙子,只要她靜止不動,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最引人注目的要數她那一副絲織的紅色乳罩了。它緊緊地扣在大自然賦予她的特別發達的前胸上,繃得那麼緊,都快撐裂了。這一;切對堂薩圖爾諾來說,是非常迷人的,但也使講經師非常生氣,他不喜歡在教堂裡見到她這身穿戴。這位太太對宗教的理解,在其他地方,特別是在馬德里。巴黎和羅馬這樣的大城市還過得去,但在斐都斯塔卻不行。她懺悔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時,就像在梳妝台邊跟與自己相知的女友談心那樣隨便。在懺悔時,她常說瑙普利亞的大主教是自己的朋友,常說天主教內部的爭鬥,還說自己常常組織以慈善為目的的舞會和九日祭1等活動,真是一派胡言!講經師想盡可能將她控制住,但不一定每時每刻都能辦到。雖說他幾乎擁有絕對的權威,但她常常像水銀一樣從自己的手指縫裡溜掉。唐娜-奧布杜利婭確實使他討厭,使他頭疼。而她竟然還想勾引他,使他像瑙普利亞的大主教那樣成為她的情人!這個風度優雅的高級神職人員上馬德里住在帕依斯大旅店時,竟住在與她一牆之隔的套房裡,平時總是形影不離。每當見到德-帕斯時,她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是投來熱得灼人的目光。崇拜寡婦的那些情人當然懂得其中的含義,他們非常妒忌他,但講經師對此不屑一顧:

    1連續進行九天的祈禱儀式。

    「這頭蠢驢,難道她妄圖像征服堂薩圖爾諾那樣也將我制服嗎?」

    講經師對寡婦雖有些反感,但平時對她還是客客氣氣的,因為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朋友,他總是彬彬有禮。要想堂費爾明對你客氣些,你必須服服帖帖地讓他踩在腳下。講經師和貝爾穆德斯都很講禮貌,只是他們倆得到的結果卻不同。

    他們在交談中,說了天主教堂許多非同一般的事,那位從小城鎮來的人聽了,臉露驚容,他的妻子聽了也覺得十分驚奇。奧布杜利婭則在牆邊的燭台鏡上端詳自己的面容。

    講經師告辭走了。他說,實在對不起,他不能陪伴兩位太太了,他有事,得去進行祈禱。於是,他們欠了欠身,就分手了。

    「頭等大事不能忘。」帕羅馬萊斯來的人說,他是指信奉上帝的事,說完,他便彎一彎膝蓋,行了個禮(誰也弄不清他是對著神靈還是對著教區法官的)。

    堂費爾明臨走時說,他這一走不會對他們參觀教堂造成什麼影響,因為貝爾穆德斯對斐都斯塔的名勝古跡瞭解得一清二楚。

    堂薩圖爾諾展開雙眉,做了一個彷彿要俯伏在地的姿態。隨後,他神態嚴肅,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奧布杜利婭,彷彿在對她說:「你聽到了吧,這是最優秀的神學家說的,我是斐都斯塔考古學方面的第一把手。現在願意拜倒在你的腳下。」他試圖通過自己的眼神將這一番話告訴她,但她似乎一點兒也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因為她在和講經師告別。講經師一走,她的靈魂也好像跟著他走了。他走到一個櫥櫃前,脫下斗篷,穿上非常合身的短袖法衣、教士服和披肩。

    「他真是個美男子!」奧布杜利婭站在遠處說。這時,那一對從小城鎮來的夫妻正在聽堂薩圖爾諾講解另一幅古畫。

    他們在聖器室轉了一圈,來到門邊,見到那兒掛著幾幅新畫,那是一些名畫家作品的複製品,複製得相當不錯。英方松的妻子一定對這幾幅畫比剛才見到的那一幅更感興趣,因為這幾幅畫的畫面不像那一幅那麼暗淡。可是,她那生性謹慎的丈夫見貝爾穆德斯從這幾幅色彩鮮麗的畫前走過時,臉上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便用肘部碰一下他的妻子,向她示意,讓她不要稱讚那幾幅畫。其中有一幅是牟利約1名作的複製品,題目是《上帝的聖約瑟》,複製得很好,相當忠於原畫(它現在保存在塞維利亞疑難病醫院裡)。畫中那聖徒的臉使這位太太特別感興趣,見了永遠也忘不了。

    1西班牙十七世紀宗教畫家。

    「他太漂亮了!」她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但是,堂薩圖爾諾微笑著朝她看了一眼,說:

    「他確實很漂亮,可是也太平淡了。」

    說完,他回轉身去,背對著畫上那個背著一個生病的乞丐的聖約瑟。

    英方松先生在他妻子身上擰了一下,滿臉通紅地輕聲責怪她說:

    「你老是出醜,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你沒有見到嗎,這些畫不是古畫。」

    他們四人走出聖器室。

    「從這兒走吧。」貝爾穆德斯指了指右邊說。他們走過教堂的側廳時,幾個在做祈禱的女教徒見奧布杜利婭戴著火紅的胸罩,非常生氣,停止了祈禱,恨不得將它撕成碎片。她那件上衣如果靜止不動,倒沒有什麼,但人一走動,便顯得十分妖冶;她那條裙子呢,像條短褲一樣緊緊地裹著自己的下身,清楚地勾勒出身體的曲線。這身打扮與教堂這塊神聖的寶地實在太格格不入了。

    「太太,先生,下面我們去看看列王桐吧。」考古學者輕聲說。他一邊走,一邊暗暗地準備著解說詞。他從《哥特時期的斐都斯塔》和《基督教的斐都斯塔》兩本書中選取有關章節作為解說詞。照理說,他應該講完一個國王,再講另一個。誰知他將列王祠中的那些國王的事全混在一起了。造成這種混亂的原因是奧布杜利婭的那條裙子。它在斐都斯塔是一種新的大膽的創造,考古學家深表讚賞。通過這條裙子,他見到了寡婦那美好的身段。篤信基督的考古學家雖說覺得奧布杜利婭在教堂這樣神聖的地方穿這麼性感的衣裙不太合適,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

    他們走進了列王祠。這是一座寬敞、陰暗、冷冰冰的建築,相當粗糙,建築風格簡潔明快。奧布杜利婭那條裹得緊緊的短裙下面那雙古銅色的靴子發出的篤篤聲和絲綢衣裙磨擦時發出的沙沙聲,也許會將在這兒已沉睡了若干個世紀的國王們從夢中驚醒,讓他們來聽聽這位考古學家究竟說了些什麼。

    「從八世紀起,歷代國王便都在這兒長眠……」接著,他便報出了六七個國王的名字。

    英方松對堂薩圖爾尼諾淵博的學識和口才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牆的一邊有一處巨大的石砌墓穴,上面有浮雕和難以辨認的碑文。牆和墓穴中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只能走一個人,在另一邊有一道鐵柵欄。英方松夫婦便站立在柵欄邊。貝爾穆德斯和奧布杜利婭一前一後走進黑洞洞的通道裡。堂薩圖爾諾說完埋葬在那兒的國王的姓名後,沉默了一會兒。考古學家咳嗽一聲,準備繼續說下去。

    「請點根火柴吧,英方松先生。」奧布杜利婭說。

    「我沒帶火柴。去要枝蠟燭來吧。」

    「不用了,先生,不需要。這碑文我會背……再說,即使點了燈,也沒法讀。」

    「是拉丁文嗎?」英方松的妻子問道。

    「不是的,太太,碑文已模糊不清了。」

    最後沒有點燈。

    考古學家講了近一刻鐘時間。他將一部有關斐都斯塔的專著中的前面四章都背出來了,卻又裝做是即興發揮的樣子。他正打算用那本書的結束語(下面我們將一字不漏地抄錄下來)來結束自己的講解時,奧布杜利婭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我的天哪!這兒怎麼會有老鼠呢?我好像覺得……」

    她尖叫一聲,緊緊地抓住了堂薩圖爾諾。他見周圍一片漆黑,壯了壯膽,用自己的雙手抓住了她壓在他肩膀上的一隻手,使勁地握了握。等奧布杜利婭鎮定下來後,他說了下面一番話,結束了講解:

    「長眠在這兒的都是列代的帝王,他們生前向斐都斯塔這座神聖的教堂贈送了奇珍異寶,賦予它令人羨慕的特權,為它成立了各種慈善基金會。教堂則為他們建立了這座祠堂,讓他們能安詳地長眠在這裡。由於這兒埋葬著國王們的屍骨,斐都斯塔這座天主教堂的聲望越來越高,大大地壓過了杜伊、杜米奧、布拉格、伊裡亞、科音布拉、比塞奧。拉梅戈、塞萊雷斯和阿瓜斯卡利達斯這些名氣不小的神聖教堂。」

    「阿門!1」那個來自小城鎮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與此同時,奧布杜利婭在黑暗中緊握著貝爾穆德斯的手,向他表示祝賀。

    1基督教祈禱時的結束語,意思是「但願如此」——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