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空蕩蕩的審訊室裡——學生——辦公室 文 / 卡夫卡
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裡,K日復一日地等待著再次傳訊他的消息,他不能相信自己拒絕受審已被認可;到了星期六晚上,他還沒有接到通知。於是他認為,他們準是等著他在原先的時間到那老地方去,這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星期天上午又到那兒去了,這次他穿過走廊,登上樓梯,逕直朝那個大廳走去;幾個還記得他的人在自己的門口向他打招呼,但他已經沒有必要向任何人問路了。他很快來到審訊室門口,剛敲門,門就開了。給他開門的女人站在門邊,他甚至沒有扭頭看那女人一眼,便直接朝旁邊的屋裡走去。「今天不開庭,」那女人說。「為什麼不開庭?」他問;他不信。那女人打開隔壁屋子的門後,他才相信了。屋子裡確實是空蕩蕩的,看起來比上星期天更加令人不舒服。講台上的那張桌子還像上次那樣擺著,桌子上有幾本書。「我可以去看看那些書嗎?」K問,他並不是出於某種特殊的好奇心,而只是為了不白來一趟而已。「不行,」那女人一面說,一面把門關上,「這是不允許的。書是屬於預審法官的。」「我知道了,」K點點頭說,「那些書可能是法律書,這裡施行的法律的主要部分都在那些書裡,根據這些法律,你無罪也好,無知也好,都要被判刑。」「大概是吧,」那女人說,她沒有完全聽懂他的話。「好吧,既然這樣,我最好還是走吧,」K說。「需要我給預審法官留個口信嗎?」那女人問。「你認識他嗎?」K問。「當然囉,」女人回答道,「你要知道,我丈夫是法院裡的門房。」K只是在這時才發現,上星期天除了一個洗衣盆外一無所有的接待室,現在已經佈置成了一個傢俱齊全的起居室了。那女人看見他的驚訝神色後說道:「是的,這間屋子是我們的家,不過在法院開庭的日子裡,我們得把屋子騰出來,東西全得搬走。我丈夫的這個差使有很多不利的地方。」「我對屋子倒並不感到特別驚訝,」K嚴肅地看著她說,「驚訝的是你已經結過婚了。」「你大概指的是上次開庭時發生的事情吧:你在講話的時候,我擾亂了秩序,」那女人說。「我當然指的是那件事,」K說,「現在已是舊事一樁了,我差不多已經忘了,不過當時卻使我勃然大怒。現在你自己也說你是結過婚的人。」「當時打斷你的話,並沒有給你帶來任何損害;從人們後來的議論來判斷,你那天講的話留下的印象很壞。」「這是可能的,」K說,他想轉移話題,「但這不能成為你的遁詞。」「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會原諒我的,」那女人說,「你看見的那個摟著我的人,長期以來一直在死皮賴臉地追求我。我也許對大部分男人都沒有吸引力,但對他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沒有辦法擺脫他,事到如今甚至我的丈夫也慢慢聽之任之了;我丈夫如果不想丟掉飯碗,就必須忍受,因為你看見的那個人是個學生,將來很可能成為一個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他老追著我,他今天還來過,就在你來之前。」「這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K說,「我並不覺得奇怪。」「我想,你急於想法子改善這裡的情況,」那女人慢吞吞地說,她注視著K,好像她說的話對她和K都有危險似的,「我是從你的話裡猜出來的,我本人很喜歡你的講話,雖然我只聽見其中的一部分。開頭我沒聽著,你快要講完的時候,我和那個學生正躺在地板上,這兒真可怕。」她停了一會兒,拉住K的手說:「你想努力改善這兒的情況嗎?」K微笑了一下,撫弄著她的柔軟的手指。「其實,」他說,「並不像你所說的那樣。改善這兒的情況並不是我的本分。因此,你如果跟預審法官說這些,他不是笑話你一頓,便是懲罰你一頓,我可以把話說在前頭。老實說,我永遠也不幻想能夠按照我的自由意志在這裡進行干預,因此我決不會為了考慮是否有必要改革這兒的司法機構而少睡一個鐘頭。但是,我似乎被捕了——你知道,我被捕了——這件事迫使我進行干預,以便保護我自己的利益。然而,如果在這同時,我能夠用某種方式幫助你,我當然會很高興的。這並非完全出於利他主義,因為你作為回報,也會助我一臂之力的。」「我怎麼才能幫助你呢?」那女人問。「比如說,讓我看看放在那張桌子上的書。」「當然可以!」那女人大聲說道,並且立即領他去看。那都是些舊書,邊角全捲著,有一本書的硬封面幾乎從當中裂成兩半,其間只連著幾根細線。「這兒的所有東西都很髒!」K搖著頭說,那女人不得不用圍裙拭去那些書上蒙著的厚厚一層灰塵;K伸手去翻看,他打開第一本,就發現一幅不堪入目的畫。一男一女光著身子坐在沙發上,畫家的淫穢意圖十分明顯,不過他的畫技拙劣,畫面上只有兩個僵硬呆板的人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別的什麼也沒有;另外,透視法也掌握得很差,畫家顯然想不出法子把他們畫成面對面坐著。K沒有翻看這本書的其它部分,接著他草草看了一眼第二本書的內封,這是一部小說,書名是《漢斯如何折磨他的妻子格蕾特》。「這兒研讀的法律書便是這些玩意兒,」K說,「受命審判我的便是這些人。」「我願意幫助你,」那女人說,「你希望我幫助你嗎?」「你真的能夠幫助我,同時又不至給自己造成麻煩嗎?你剛才跟我說過,你丈夫在高級官員面前是惟命是聽的。」「那沒什麼,我照樣願意幫助你,」那女人說,「好吧,咱們詳細談談。別擔心我會遇到什麼危險。對於危險,我只是在想害怕它的時候才會害怕。來吧。」她坐在講台邊上,讓K坐在自己身旁。「你有一雙可愛的黑眼睛,」他倆坐後,她端詳著K的臉說,「人家告訴我,我的眼睛也很可愛,不過,你的眼睛要可愛得多。你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我就對你一見鍾情了。正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後來偷偷溜進了會議廳。我以前從來沒這麼做過,可以說是不允許我這樣做的。」「原來是這樣,」K想道,「她自己送上門來了,她和他們一樣墮落了。她對這兒的官員感到厭倦,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不管來了哪個陌生人,她的幻想都會被激起,她就會用各種方式去勾引他,比如說,恭維他的眼睛。」K站起身來,好像已經把自己的想法大聲說出來了,自己的態度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我並不認為你能幫助我,」他說,「要想幫助我,就需要和高級官員有關係。而我深信,你只認識一些在這兒轉來轉去的微不足道的低級職員。你很可能十分瞭解這些低級職員,可以使他們做許多事情,對此我一點也不懷疑。但是,哪怕他們竭盡全力,也不能對這件案子的最終結果產生任何影響。而你的幾位朋友則會因此而與你疏遠。我不希望那樣。和那些人保持友誼吧,因為我覺得你需要這種友誼。我這麼說感到很抱歉,因為我得承認,我也喜歡你——讓我用這句話回答你對我的恭維吧。我特別喜歡你用哀傷的目光看著我,就像現在這樣,雖然我可以向你擔保,你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這樣。你的位置是在我要與之搏鬥的那些人中間,你在他們中間如魚得水,你愛那個學生,這是沒有疑問的,或者說,即使你不愛他,至少你也覺得他比你丈夫好。從你的講話中很容易看出這點。」「不,」她大聲說道,她沒有站起來,只是緊緊抓住K的手,K沒有立即縮回手,「你現在不能走,你不能帶著關於我的錯誤想法離開這兒。你難道真的忍心這樣走開嗎?難道我在你眼裡真的這樣一文不值,你就不想賞個臉,再多呆一會兒嗎?」「你曲解了我,」K說,他重又坐下,「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留下,那我將很高興地留下,我有足夠的時間;我到這兒來,本來是盼著法院開庭的。我想說的只是,請你不必為我的案子做任何事。請不必生氣,如果你覺得我毫不在乎案子的結局會怎麼樣;即使給我判刑,我也只會一笑了之——當然,我們得假設本案會得出一個適當的結論,對此我是十分懷疑的,因為我認為,由於本案負責人的懶惰、健忘、甚至也可能是懼怕,這件案子實際上已經,或者即將束之高閣。當然,他們也可能裝出繼續辦案的樣子,試圖在我身上敲詐勒索;但他們不必這樣做,因為,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會去賄賂任何人。你倒是可以為我做件事,你可以去告訴預審法官或者任何一個能把我的話傳播出去的人,就說任何因素也不能促使我向這些官員們行賄,哪怕他們耍盡陰謀詭計也不行,他們在這方面無疑是很精明能幹的。他們的企圖不會有任何希望,你可以明白地告訴他們。但他們大概已經得出了這個結論,即使他們還沒有得出這個結論,我也不在乎他們是否知道了這個消息。這只會使他們省點事,當然也會使我少遇到點麻煩;不過,我會高興地忍受對他們也不利的任何不愉快的事件。我將謹慎行事,我要看到這種情況的發生。順便問一句,你真的認識預審法官嗎?」「當然囉,」那女人說,「當我提出幫助你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我本來不知道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官員,但是既然你這麼說,那當然是真的。儘管這樣,我認為他向上司遞交的報告是有某種影響的。他寫很多報告。你說過,官員們懶惰,但這種說法肯定不適用於全體官員,尤其不適用於預審法官:他總是在寫。舉例說吧,上星期天,會議一直開到很晚才結束;其他人都走了,可是預審法官卻繼續留在審訊室裡。我只好給他提一盞燈去,我只有一盞廚房裡用的小燈,但是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他立刻開始寫東西。這時,我丈夫回家了,那個星期天他不上班,我們把傢俱搬回來,重新把屋子佈置好。後來幾個鄰居來看我們,大家藉著燭光聊天。說實話,我們把預審法官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們上了床;到了半夜——那時準是很晚了——我突然被驚醒:預審法官站在我們的床邊,用手遮著燈,免得燈光照著我丈夫。這是不必要的謹慎,因為我丈夫睡得很死,光線再強他也不會醒。我嚇得差點喊出聲來,不過預審法官卻很客氣,他讓我多保重,低聲對我說,他一直寫到現在,他是來還燈的;還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我躺在床上睡覺的模樣。我把這些告訴你,只是想說明,預審法官確實一直忙著寫報告,特別是關於你的報告,因為對你的審訊肯定是那兩天開會時的主要議題之一。像這麼長的報告肯定是很重要的。但是,除此以外,你從已經發生的事情中可以清出,預審法官也開始對我產生興趣了,而在開始階段——因為他可能是第一次看上我——我可以對他施加很大的影響。到目前為止,我還有其它證據,可以說明他急於獲得我的歡心。昨天,他通過那個學生給我送來一雙絲襪,學生在他那兒工作,他倆交情可好呢;他說,這是為了報答我給他打掃審訊室。但這不過是借口而已,因為打掃屋子是我的職責,何況我的丈夫為此會得到報酬的。襪子真好看,你瞧,」她伸出雙腿,把裙子撩到膝蓋以上,開始欣賞起自己的襪子來,「襪子真好看,可是大漂亮了,對我這麼一個女人不合適。」
她突然住了嘴,把手放在K的手上,好像要讓他放心,接著說:「噓,貝托爾德在瞧著咱們。」K慢慢抬起眼睛。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審訊室門口,他個子矮小,雙腿微彎,蓄著蓬亂的暗紅色的短鬍子,好讓自己的外貌盡量顯得威風點;他一直用手指捋著鬍子。K興致勃勃地看著他,這是K遇到的那個神秘法院裡的第一個學生,現在他還默默無聞,但將來有一天很可能會得到一個高級職務。但是,那個學生卻絲毫不理會K,他暫時停止捋鬍子,伸出一個手指,向那女人打了個招呼後,便朝窗口走去。女人朝K俯過身去,低聲說:「別生我的氣,別以為我很壞,我現在得上他那兒去了,他是個模樣可怕的人,你只要瞧瞧他那雙羅圈腿就可以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我就跟你走,如果你願意帶我走的話;你想上哪兒,我就跟你上哪兒,你跟我在一起,願意幹什麼都行。我只要能夠長期離開這裡,就會很高興的;我真願意永遠離開這裡。」她最後撫摸了一下K的手,便跳了起來,跑到窗前去了。K的手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手朝外伸出,停留在空中。那女人確實把他吸引住了,他經過深思熟慮後,認為可以向這種誘惑屈服,沒有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不能這樣做。他輕而易舉地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她也許是按法院的指示,企圖引誘他鑽進圈套。她用什麼方法可以使他落入圈套嗎?他不是有足夠的自由可以永遠藐視法院的權威、至少是藐視法院對他作出的判決嗎?難道在這麼小範圍內他也不能信賴自己嗎?她提出願意幫忙,聽起來是真心誠意的,也許並非完全沒有價值。把這個女人從預審法官和他的下屬手中奪走歸自己所有,也許是對他們最合適的報復。這樣,某天夜裡,當預審法官開夜車絞盡腦汁地寫完了謊話連篇的關於K的報告後,走到這女人的床邊,就會發現人去床空了。床空了,因為她跟K私奔了,因為現在站在窗口的這個女人,這個裹在深色粗布衣服裡面的柔軟、溫暖、妖燒的身軀已經屬於K了,只屬於K一人了。
他擺脫了疑慮,這樣琢磨了一陣以後,開始覺得窗口正在進行的竊竊私語未免延續得太久了,於是便用指關節敲桌子,接著捏緊拳頭擂了起來。學生的目光越過那女人的肩膀,在K身上停留了一下;他並不感到難為情,反倒貼得她更近些,進而伸出雙臂摟住她。她側過頭,像要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話,他乘她側過頭的時候,一面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著,一面在她脖子上很響地接了個吻。K從這個舉動中看出,學生確實可以對這女人為所欲為,就像剛才她抱怨的那樣;K猛地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他斜著眼,打量著學生,同時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盡快擺脫他。K的來回踱步變成了生氣的跺腳,學生顯然被他弄煩了,對他說:「如果你等得不耐煩了,你可以走嘛。你早就該走啦,誰也沒拽住你,誰也不會想念你的。其實,我一進來,你就應該趕快走開。」學生講這幾句話時怒氣沖沖,專橫傲慢,儼然是一個正在向討厭的囚徒訓話的未來的法官。K走到學生身旁笑著說:「我等得不耐煩了,這是真的;然而,消除我的不耐煩情緒的最簡便的方法是你離開我們。當然,如果你萬一是到這裡來看書的——我聽說你是學生——我將很樂意帶著這個女人離開,給你騰出個地方。我想,你在成為法官之前,在學習中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我承認,我不大熟悉法學訓練的細節,但是我想,法學訓練不會只教學生出言不遜——看來你在這方面已經精通到恬不知恥的程度了。」「不能讓他在外面亂竄,」學生說,好像試圖向那女人解釋剛才K說的那番侮辱性的話,「這樣做是錯誤的,我曾經跟預審法官講過。在非審訊期間,起碼應該把他軟禁在自己的房間裡。有的時候,我簡直無法理解預審法官。」「光說話有什麼用?」K說,並朝那女人伸出手,「來吧!」「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學生說,「不,不,你不能得到她。」他隨即伸出一隻手把她舉起,誰都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力氣;他一面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一面朝門口跑去,由於手上的份量而微微彎著腰。學生的這個舉動清楚地表明他對K有些畏懼;但他仍然冒著進一步激怒K的危險,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撫摸或緊捏著那女人的胳臂。K追了他幾步,準備揪住他,必要的話還要掐住他的脖子;正在這時,那女人卻說道:「這沒用處,預審法官派他來找我,我不敢和你走;這個小魔鬼,」她拍拍學生的臉說,「這個小魔鬼不會讓我走的。」「你自己也不想得到自由,」K嚷道;他伸出手,按在學生肩上,學生用牙齒咬他的手。「不,」那女人嚷道;她伸出兩隻手,把K推開,「不,不,你不能這樣做,你想幹什麼?這樣會毀了我的。讓他去吧,唉,讓他去吧!他只不過是聽從預審法官的命令,把我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罷了。」「好吧,我放他走,至於你,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你了,」K說;他由於失望而怒火中燒,便朝著學生的後背猛推一把。學生一時跌跌撞撞,但沒有摔倒,他著實鬆了一口氣,以更加敏捷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K跟在他們後面慢慢走著,他承認這是第一次明白無誤地敗在這些人手中。當然,他沒有理由因此懊喪,他受挫了,是他自找的,因為他想先發制人。他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的時候,以及出門幹正事的時候,比這些人都強,他們中如果有人擋了他的道,他就可以把那人一腳踢開。他腦中設想著一個可能出現的十分可笑的場面,比如說,這個討厭的學生,這個趾高氣揚、妄自尊大的年輕人,這個長著羅圈腿的醜八怪,有那麼一天會跪在艾爾莎床前,痛苦地搓著手,乞求她的垂青。他想到這種場面甚為開心,於是決定一有機會就帶學生去拜訪艾爾莎。
K被好奇心所驅使,匆匆走到門口,想看看那女人被帶到哪兒去了,因為那學生絕不可能抱著她穿過街道。他們其實沒走多遠,一出門就是一道狹窄的木樓梯,好像是通到閣樓上去的;樓梯拐了一個彎,那一頭看不見。學生抱著那女人上了這道樓梯,他走得很慢,一面哼哼,一面「呼哧呼哧」直喘氣,因為他的力氣快用完了。那女人朝站在下面的K擺擺手,聳聳肩,表明她在這次劫持中不應該受到指責;然而她卻幾乎沒有反抗,任憑這場啞劇演下去。K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個陌生人;他決定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緒,也不讓她知道他能輕而易舉地克服自己可能感到的任何失望情緒。
那兩個人已經消失了,然而K還站在門口。他不得不作出這樣的結論:那女人不但背叛了他,而且還欺騙了他,她說是被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的。預審法官肯定不會坐在閣樓上等著。這道狹窄的木樓梯不會使人產生什麼聯想,不管看它多久也枉然。可是K卻發現,樓梯旁邊釘著一張小小的硬紙片。他走過去,看見上面有一行似乎是沒有練過字的小孩子寫的字:「法院辦公室在樓上」。這麼說來,法院辦公室就設在這座房子的閣樓上囉?這種安排好像不能使人產生崇敬的心情;房客都是些窮愁潦倒的人,但連他們也只在閣樓裡堆放些沒用的廢舊傢俱,可是法院卻把自己的辦公室設在這裡;當一個被告想到,這個法院手頭只有這麼點錢,他的心裡就會坦然不少。當然也不能無視這種可能性:錢是夠多的,但是法官們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而沒有用到司法業務上去。根據K迄今為止積累的經驗判斷,這是絕對可能的;如果真的如此,這種不光彩的行徑雖然會讓被告瞧不起,但卻能給他帶來更多的好處;在一個確實是貧窮的法院裡,這點是很難做到的。K現在也明白,當初他們為什麼不好意思把他帶到閣樓上來,而選擇在他的家裡折磨他。K和法官一比,條件多優越啊:法官只能在閣樓裡將就著,而K卻在銀行裡有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旁邊還有一間會客室,他可以透過大玻璃窗,欣賞都市的繁華景象。不錯,他沒有額外收入,不受賄,不貪污,也不能命令下屬去找個女人帶到他的房間裡來。然而K卻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些特權,至少這輩子不想得到這些特權。
K正佇立在那張硬紙片旁邊,一個男人從下面走上來。他透過開著的門看看屋內,從這裡也能看見更裡面的那間審訊室。他問K是不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一個女人。「你是門房,對不對?」K問。「對,」那人說。「啊,你是被告K,我認出你來了,歡迎,歡迎。」他出乎意料地朝K伸出手來。「可是,沒有宣佈今天要開庭,」門房見K不說話,便接著說下去。「我知道,」K說,一面注視著那人身上穿的便服,上面除了普通扣子外,還有兩顆像是從舊軍裝上扯下來的鍍金鈕扣,這是表明他職務的惟一標誌。「我剛才還跟你妻子講過話。現在她不在這兒,學生把她帶到樓上預審法官那兒去了。」「又來了,」門房說,「他們老是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今天是星期日,我本來用不著於任何活,可是他們為了支開我,卻派我到外面去白白跑了一趟。他們存著心眼,不把我支使得太遠,讓我懷著要是抓緊時間,就可以及時趕回來的希望。正因為如此,我盡可能快點走,剛跑到那個辦公室門口,就朝半開著的門大喊幾聲,把口信傳了進去。我喊得氣都快透不過來了,他們很難聽懂我喊話的意思。然後我又全速往回跑,可是那個學生還是比我先到。當然,他到這兒來的路不遠,只需沿著那一小段木樓梯從閣樓上走下來就行了。如果我的工作不至於受到影響的話,我早就把那個學生逼到這堵牆跟前,把他揍成個肉餅了。就把他揍死在這張硬紙片旁邊。我每天連做夢都想著這件事。我看見他在這裡被揍扁了,就在樓梯口上面一點:他的兩隻胳臂攤開,五指伸直,兩條羅圈腿扭成一個圓圈,地上全是血。可是到目前為止,這只不過是做夢而已。」「沒有別的法子了嗎?」K笑著問。「據我所知,沒別的法子了,」門房說,「現在的情況比以前更糟:他從前把她帶走,只是為了自己尋歡作樂;但現在我可以說,他也把她帶到預審法官那兒去,我早就料到了。」「不過,你的妻子不是也應該受到譴責嗎?」K問;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因為他還在吃醋。「那當然囉,」門房說,「她最應該受到譴責。她是自己投入他的懷抱的。至於他,看見所有的女人都要追。僅僅在這座樓裡,他就因為想偷偷溜進別人家裡,而被五戶人家趕了出來。我妻子在整個公寓裡是最漂亮的女人,而我所處的地位又使我無法自衛。」「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看來就沒有希望了,」K說。「為什麼沒有希望呢?」門房問,「如果他在追求我妻子時,被狠狠地接過一兩次——不管怎樣,他是個膽小鬼——他就再也不敢這麼幹了。可是我不能接他,也沒有任何人會幫我去揍他,因為大家都怕他,他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敢揍他。」「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才敢揍他呢?」K迷惑不解地問道。「你被捕了,對不對?」門房說。「對,」K答道。「這意味著我更得怕他,因為雖然他也許不至於影響案子的結局,但是他大概能影響預審。」「是的,是這麼回事,」門房說,好像K關於這件事情的看法和他的看法一樣不言而喻。「不過,按照一般規則,我們的案子全是事先就判好了的。」「我並不這麼認為,」K說,「不過,這不妨礙我去對付那個學生。」「那我將十分感謝你,」門房一本正經地說,他看來並不相信自己的夙願能夠實現。「你們還有一些官員,」K繼續說,「也許是所有的官員,都應該如此對待。」「噢,是的,」門房說,好像他認可的是一個常識問題。然後,他信任地看了K一眼,他儘管一直對K很友好,但在此之前還沒敢用這種目光。門房補充道:「一個人不可能不反抗。」但這種交談似乎仍然使他覺得不安,因為他不想再往下談了,便以下面這句話作為結束語:「我現在該到上面去匯報了。你願意和我一塊去嗎?」「我到那兒去沒事,」K說。「你可以去看一看辦公室嘛,誰也不會注意你的。」「怎麼,辦公室值得一看嗎?」K猶豫不決地問道,他突然產生了上去看看的強烈願望。「我想,」門房說,「你會感興趣的。」「好吧,」K最後說,「我和你一起去。」於是,他跑著上了樓梯,比門房還快。
他進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因為門後還有一級階梯。「他們不大考慮公眾,」他說。「他們什麼也不考慮,」門房回答道,「你看看這間候審室。」這是一條長走廊,兩旁是一扇扇簡陋的門,通向本層的各個辦公室。雖然走廊裡沒有窗子,透不進光線來,但不是漆黑一片,因為有些辦公室並非一關門就和走廊完全隔絕,門上有個木格小窗和屋頂相通,光線可以從那兒透進一點兒來。藉著這點光線,人們還能看見辦公室裡的職員有的在伏案書寫,有的站在木格小窗前,透過木格看著走廊裡的人。走廊裡人不多,大概是星期天的關係。他們的樣子很謙恭,坐在固定在走廊兩側的一排木製長凳上,彼此間的距離大致相等。他們穿的衣服一點也不考究,雖然從他們的臉部表情、行為舉止、鬍子的式樣和很多不易覺察的細節上判斷,這些人顯然屬於上等階層。由於走廊裡沒有衣帽鉤,他們都把帽子塞到長凳下,很可能是依次模仿的結果。坐在離門最近的那幾個人看見K和門房後,彬彬有禮地站了起來,他們旁邊的人也跟著站起來;他們似乎認為這樣做是應該的。因此,當這兩個人走過時,大家都站起來了。他們站得不很直,駝著背,屈著膝,像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K等走在後面的門房趕上來時對他說:「他們多麼謙恭有禮啊!」「是的,」門房說,「他們是被告,他們全是被告。」「原來如此!」K說,「這麼說來,他們是我的難友。」於是,他朝自己身邊的一個人轉過臉去,這是一個高個子,身材頎長,頭髮幾乎全已染霜。「您在這兒等什麼?」K客客氣氣地問道。可是,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卻使那人十分慌張,K對此甚為不解,因為那人顯然是個飽經世故的人,應該知道在各種場合下需要怎麼辦,決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天生的優越感。可是,他在這裡卻不曉得怎麼回答一個這樣簡單的問題,只好瞧著其他人,好像他們有責任要幫助他。他似乎在說,如果沒有人幫他解圍,那誰也別指望他會回答。於是門房走上前來,講了一句使他安心和鼓起他勇氣的話:「這位先生只是問你在等什麼,你就給他一個回答吧。」門房的親切的聲音取得了效果:「我是在等——」那人開口說道,可是再也說不下去了。顯然,他開頭是想對這個問題作出一個準確的答覆,可是後來不知該怎麼往下說了。另外幾個當事人湊上前來,聚在他們周圍;門房對他們說:「走開,別擋道。」他們稍微後退了幾步,但並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與此同時,那人恢復了鎮靜,笑著回答道:「一個月以前,我遞交過幾份關於我的案子的宣誓書,現在正等著結果吶。」「看來你為自己添了很多麻煩,」K說。「是的,」那人說,「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案子嘛。」「不見得每個人都會像你這麼想,」K說,「例如,我也被捕了,可是就像我站在這兒一樣的確切無疑,我從來沒有交過什麼宣誓書,也沒有幹過任何類似的事情。難道你覺得這種事非做不可嗎?」「我說不上來,」那人回答道,他又一次失去了自信;他顯然以為K在拿他尋開心,為了避免再次出錯,似乎想重新詳詳細細地回答K的第一個問題;但他見K用不耐煩的目光瞧著他,便只說了句:「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把宣誓書交上去了。」「你大概不相信我被捕了?」K問。「噢,我當然相信,」那人朝旁邊退了幾步說,然而在他的口氣中卻沒有相信的成分,只有憂慮而已。「看來你並不是真的相信我,對嗎?」K問道;那人一副奴顏婢膝的樣子使K感到莫名其妙的憤怒,便伸出兩個手指,掐住那人的胳膊,像是要逼著那人相信他的話。他並不想使那人受傷,幾乎沒有使勁,可是那人卻嚷了起來,好像K不是用兩個指頭,而是用一把鉗子掐住他的胳膊。這種可笑的叫嚷使K不能忍受;如果那人不相信K被捕了,這更好;他大概真的把K當成法官了。K和那人分手時,狠狠捏了他一下,把他推回到長凳上,然後自己繼續往前走。「大多數被告都這麼敏感,」門房說。他們走後,差不多所有當事人都聚在那人周圍;那人已不再叫喚了,他們好像在殷切地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衛兵走到K跟前,K主要是根據來者身上佩著劍知道他是衛兵的。衛兵的劍鞘是鋁製品,起碼從顏色上判斷是這樣。K目瞪口呆地看著劍鞘,並且還伸出手去摸了摸。衛兵來調查這兒亂成一團的原因,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門房想用幾句話把他支使開,然而衛兵堅持要親眼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跟門房說聲再見,便神氣活現地繼續往前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步子不大,大概是患有痛風病的緣故。
K沒有多費腦子去想衛兵和走廊裡的人,因為當他走過半條走廊後,發現前面的一段比較寬,兩邊沒有門,走廊從這裡開始往右拐。他問門房往這兒走是不是對頭,門房點點頭,K便朝右邊拐去。他老走在門房前面一兩步,為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這種地方,別人很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個在押的囚犯。於是,他停下好幾次,等門房趕上來,可是門房卻總是故意拉在後面。最後K決定結束這種尷尬場面,他說:「這個地方我已經看過了,我想走了。」「你還沒有全部看呢,」門房誠懇地說。「我不想都看,」K說,他現在確實很累了。「我想走了,通往外面的門在哪裡?該怎麼走?」「你不至於已經迷路了吧?」門房奇怪地問,「從這兒往前走,到了轉彎的地方往右拐,然後沿著走廊一直走,就到門口了。」「你也去吧,」K說,「你給我帶路,這兒有許多過道,我找不到路。」「這兒只有一條路,」門房語帶嗔責地說,「我不能跟你一起往回走,我得去送口信,我已經在你身上耗費掉很多時間了。」「跟我一起走吧,」K更堅決地說,好像他終於發現了門房在說謊。「別這麼嚷嚷,」門房低聲說,「附近到處都是辦公室。如果你不願意自己回去,那就跟我再往前走一段,或者在這兒等著,我送完信回來後,將會很高興帶你回去的。」「不,不,」K說,「我不想再等了,你現在就必須和我一起走。」K還沒有來得及環顧一下四周,看看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正在這時,一扇門打開了,K回過頭看見門口出現了一位姑娘。K的大嗓門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問道:「這位先生想幹什麼?」K在她身後較遠的地方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半明半暗中逐漸走近。K看了一眼門房。門房剛才說過,誰也不會注意K的,可是現在卻有兩個人衝著他來了,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官員都會走到他跟前,問他為什麼呆在這裡。惟一可以使人理解和接受的解釋是:他是被告,想知道下次審訊是在哪一天;但是他不想這麼解釋,尤其因為這不符合事實,因為他到這兒來只是出於好奇,或者說,是想證實他的假設:司法制度的內部和它的外部一樣令人討厭。當然,這更難以解釋。實際上,他的假設看來是對的,他不想再進行調查了,看到的東西已經足夠使他沮喪了;在這種時候很可能會從這些門後走出一個高級官員來,而此時他和任何高級官員交鋒都會處於不利的地位,因此他想和門房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一個人離開。
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因此很惹人注目;姑娘和門房都瞧著他,像是在盼著K身上出現某種大的變化,他們不想錯過親眼目睹這種變化的機會。K剛才遠遠看見的那個人現在站在過道的盡頭;那人扶著低矮的門楣,踮起腳尖輕輕晃動,很像一個好奇的觀眾。姑娘首先發現,K的這種狀態其實是由於體力稍感不支引起的;她端來一把椅子,問道:「你坐下好嗎?」K立刻坐下來,胳膊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好讓自己坐得更安穩些。「你有點頭暈,是不是?」她問。她的臉湊近了他,她的臉部表情相當嚴峻,許多女人在青春初萌時臉部表情便也這麼嚴峻。「別擔心,」她說,「在這兒,這不是異常現象:差不多每個初到此地的人都有類似病症。你是第一次來吧?那好,用不著緊張。太陽照在房頂上,房梁給曬熱了,所以空氣悶熱難忍。這個地方不適於做辦公室,儘管這兒也有幾個很大的優點。這兒空氣污濁,特別是當這兒等候接見的當事人很多的時候更是如此,簡直叫人透不過氣來;而幾乎每天都有許多當事人在這兒等待。如果你再想想,各種各樣的衣服洗乾淨後都要拿到這兒來晾乾——你不能禁止住戶們洗他們的髒衣服——你就不會因為有點頭暈而覺得奇怪了。久而久之會習慣的。你只要再來一兩次,就不會覺得透不過氣來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好點了?」K沒有回答,他為自己突然頭昏眼花,在這些人面前出了洋相而感到痛苦和羞愧;另外,雖然他現在已經知道頭暈的原因,但並沒有覺得好受些,反而更加難受了。姑娘馬上看出了這點,她拿過那根支在牆上的,末端帶有鐵鉤的木棍,用它把位於K頭頂上方的天窗略微打開了一點,好讓新鮮空氣進來;她以這種方式幫了K的忙。可是,大量煤煙卻隨之冒了進來,她不得不立即把天窗重新關上,用自己的手帕把K的雙手揩乾淨,因為K已經虛弱得不能照顧自己了。他真想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等體力恢復後再走,這些人越少來麻煩他,他的體力就會恢復得越快。可是,姑娘卻說:「你不能呆在這兒,我們在這兒擋了人家的路。」K露出疑問的神色,看了四週一眼,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麼擋了人家的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把你帶到病房裡去。請幫幫忙,」她對站在門口的那人說,後者馬上就走了過來。但是K不想到病房裡去,尤其不願意被人帶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走得越遠,對他越不利。「我現在完全可以自己走了,」他剛說完,就從舒適的椅子上站起身來;剛才他在椅子上坐得很適意,所以乍一站起來,兩腿直發顫,無法站直。「看來還不行,」他搖搖頭說,歎息了一聲,重新坐下。他想到了門房;雖然他很虛弱,門房倒照樣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帶出去,可是門房好像早就不見了。K凝視著姑娘和他前面那人中間的那塊地方,但是連門房的影子也沒看見。
「我想,」那人說;他衣冠楚楚,還穿著一件十分時髦的灰顏色背心,背心的下襟是兩個細長的尖角,「這位先生感到頭暈是因為這兒空氣不好的緣故,最好的辦法是——他可能也最希望這樣——別把他帶到病房裡去,而是帶他離開這些辦公室。」「對!」K大聲說道,他興奮得立即打斷了那人的話,「那我立刻就會好的,肯定會好的;何況我並不是真的那麼虛弱,只要有人稍微扶我一把就行了。我不會給你們添很多麻煩的,也用不著走遠,只要扶我到門口就行了;然後我自己在樓梯上坐一會兒,體力馬上就會恢復,因為我一般沒這種病,這次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也是一個辦事員,對辦公室裡的空氣早已習慣;但是這裡的空氣壞得確實令人不能忍受,剛才你們自己也這麼說。好吧,你們願意行個好,讓我靠著你們嗎?我一站起來就頭昏眼花,腦袋直打轉。」他抬起手臂,以便讓他倆攙著他走。
但是,那人沒有回答K的請求,他的手仍然安安逸逸地插在口袋裡,他笑了起來。「你瞧,」他對姑娘說,「我說得多對啊,這位先生只是在這兒才感到不舒服,在別的地方沒事。」姑娘也笑了,但是她用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好像他這樣跟K開玩笑有點過頭了。「呵,哎喲,」那人說,他還在笑,「我攙這位先生到門口去,當然願意!」「那好,」姑娘說,她那漂亮的腦袋微微側向一邊。「別對他的傻笑介意,」她對K說,K又陷入無名哀傷中,看來並不期待得到解釋,「這位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他嗎?」(那位先生揮揮手,表示同意。)「好吧,這位先生是代表問訊處的。他解答人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公眾不大清楚我們的訴訟程序,經常提出大量問題。對於每一個問題他都有一個答案,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向他提個問題試試。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個惹人注目的地方,這就是他的衣服很時髦,這是我們——也就是說全體工作人員——決定的。由於問訊處的職員總要跟人們打交道,總是第一個看見他們,所以他的衣著必須時髦,以便給人們留下良好的初次印象。除了他以外,我們這些人都穿得很差,式樣很陳舊,這點你可能一看見我就發現了,很遺憾,我不得不這麼說;話再說回來,把錢花在穿著上沒有多大意思,因為我們幾乎不出辦公室,甚至睡在辦公室裡。但是,正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卻必須講究穿戴。可是管理處在這方面有些怪,居然不給他提供服裝,於是我們只好募捐——有的當事人也捐了錢——我們給他買了這套衣服和其它服裝。如果只是為了造成一個好印象,那他現在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然而他的狂笑卻嚇退了人們,弄糟了一切。」「確實如此,」那位先生冷嘲熱諷地說,「不過我確實搞不明白,小姐,你為什麼要向這位先生透露我們的內部秘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你為什麼硬把這些秘密灌進他的耳朵中,因為他根本不想聽。你看,他顯然正忙於思考自己的事哩。」K不想反駁,姑娘的用意無疑是好的,她大概想讓K散散心,或者給他提供一個振作起來的機會,僅此而已;但她走的路子不對。「怎麼啦,我得向他解釋一下你為什麼笑,」姑娘說,「它聽起來讓人覺得是受侮辱。」「我想,只要我願意帶他離開這兒,再厲害的侮辱他也能寬容。」K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向上看一眼,聽憑他們兩人議論他,好像他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似的;說實在的,他倒真希望成為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突然他覺得那人的手挎起他的一隻胳膊,姑娘的手則攙著他的另一隻胳膊。「起來,你這個軟骨頭,」那人說。「謝謝你們兩位,」K喜出望外地說,他慢慢站起身來,把這兩個陌生人的手移到他覺得最需要攙扶的位置。「你可能會以為,」當他們走進過道時,姑娘在K耳邊溫柔地說,「我盡量想把問訊處的職員說得好些;不過,你可以相信我,關於他我只是如實稟告而已。他的心並不冷酷。他沒有義務扶著病人離開這兒,可是他這樣做了,這是你現在可以看見的。也許我們的心腸都不壞,我們樂意幫助所有人;然而因為我們是法院的職員,人們很容易根據表面現象斷定我們的心腸很狠,不願意幫助人。這真使我不安。」「你不想在這兒坐一會兒嗎?」問訊處的職員問。他們現在已來到了外面的大走廊中,面前正好坐著剛才曾經和K講過話的那個人。K在那人面前幾乎有些難為情,因為當時他在那人面前站得筆直,現在卻有兩個人扶著他,他的帽子由問訊處的職員拿著,他的頭髮蓬亂,披散在汗水淋淋的額頭上。可是那人好像什麼也沒發現,他低三下四地在問訊處職員面前站起來(問訊處職員目不轉睛地瞪著他),一心想解釋自己為什麼呆在這裡。「我知道,」他說,「今天還不能就我的宣誓書作出決定。但是我還是來了,我想我也可以在這兒等待,今天是星期天嘛,我有的是時間,我在這兒不打擾任何人。」「你用不著為自己辯解,」問訊處職員回答道,「你的焦慮是對的;你在這裡額外地佔了地方,我承認;不過,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礙著我的事,所以我決不阻止你盡可能及時瞭解你的案子的進展情況。可恥地玩忽職責的人見得多了,人們也就學會忍受你這樣的人了。你可以坐下。」「他多麼善於和被告們講話啊!」姑娘低聲說。K點點頭,但是他突然驚跳起來,因為問訊處職員問他:「你想在這兒坐一會兒嗎?」「不,」K說,「我不想休息。」他盡可能用堅決的口氣說了這句話,雖然他實際上很希望能坐一坐,他覺得像是暈船似的。他似乎在波浪翻滾的大海裡行船,海水好像拍擊著過道兩邊的牆壁,過道深處彷彿傳來了波濤拍岸發出的嘩嘩聲,過道本身好像在顛簸,在回轉,在過道兩旁等著的當事人似乎也在隨著過道沉浮。因此,護送他的姑娘和問訊處職員的鎮靜簡直令人難以理解。他掌握在他們手中,如果他們讓他走,他就會像一截木頭似地跌倒。他們用目光敏銳的小眼睛打量著四周,K知道他們正在正常地繼續向前走,可他自己卻沒有走,現在幾乎是被他們架著一步步往前挪。最後他發現他們在對他講話,但是他聽不清楚他們講的是什麼,他只聽見擠在這兒的人發出的喧鬧聲,其它什麼也聽不見。人聲中有一個聲音很尖,持久不息,好像是鳴汽笛。「聲音響一些,」他垂著頭低聲說,他覺得難為情,因為他知道,他們講話的聲音已經夠響了,而他卻仍然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接著,他前面的牆好像裂成了兩半,一股新鮮空氣終於朝他湧了過來;他聽見身邊有一個聲音說:「他開頭想走,後來雖然你向他講了一百次,告訴他們就在他前面,可是他卻一動也不動。」K看見自己正站在大門口,門是姑娘剛才打開的。他的力氣好像一下子就恢復了。他想先嘗嘗自由的樂趣,便伸出腳去,踏上一級樓梯,在那兒與攙他到這兒來的兩個人告別,他們低著頭聽他講話。「十分感謝,」他反覆說了幾次,接著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們握手,直到他看出,他們確實只習慣於呼吸辦公室的空氣,一接觸到從樓梯口湧進來的比較新鮮一點的空氣就不舒服時,才離開他們。他們簡直連回答他的力氣也沒有了。如果K不匆匆把門關上的話,姑娘很可能會暈倒在地。K又站了一會兒,掏出口袋裡的鏡子,把頭髮理理好,撿起掉在下面那級樓梯上的帽子——可能是問訊處職員扔在那兒的——然後便邁著輕快的步子,大步朝樓下走去,連他自己也對這種反應感到有些害怕了。他那往常很結實的身體從來沒有使他出過這種洋相。也許體內正醞釀著一次劇烈的變革,讓他再經受一次考驗吧!以前的那些考驗他都輕而易舉地經受住了。他並沒有完全拋棄一有機會便去找醫生看看的念頭,不管怎麼說,他已經決定今後要把每星期天上午的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在這點上,他還是可以給自己出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