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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醉漢的對話 文 / 卡夫卡

    當我小步走出房門,驀然發現頭頂上是掛著一輪圓月和佈滿星星的拱形天空;面前是座落著市政廳、聖母圓柱和教堂的環形廣場。

    我靜靜地從陰暗處走到月光下,解開外套的扣子,覺得暖和了。然後抬起雙手,讓夜間那嗖嗖呼嘯的風停下來,並開始思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做得好像跟真的一樣。是不是你們試圖勸說我相信自己不真實,莫名其妙地站在這綠色的石子路上?但是很久以來,你確實是真實的,是你,天空;而你,環行廣場,卻從沒有真實過。

    你們總是比我強,這是真的,但是只有在我讓你們安靜的時候。

    「謝天謝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也許是我的疏忽,還把你稱為月亮。為什麼我把你叫做『被遺忘的奇特色彩的紙燈籠』時,你不再那樣忘乎所以。為什麼我叫你『聖母圓柱』時,你幾乎總是要退隱;而圓柱,當我稱你『投射黃光的月亮』時,卻不再看到你恐嚇的樣子。」

    當人們思考你們的時候,似乎真的對你們不好,你們勇氣低落,健康受損。

    上帝,當思考者向醉漢學習的時候,才該是多麼有助於健康!

    為什麼萬物都變得寂靜了,我想,是因為風停了。還有那些常常像裝了小轱轆滑過廣場的小房子,也被結結實實地定住了——寂靜——寂靜——人們根本看不到往常那條將它們與地面隔開的細細的黑線。

    我開始跑起來。圍著大廣場跑了三圈,沒有任何障礙;同時由於沒有碰到醉漢,我就不減速地、毫不費勁地朝著卡爾大街跑去。我的影子也在跑,它常常要比我小,映在我身邊的牆上,如同跑在牆與道德之間的狹路上。

    經過消防隊時,我聽到了從小環行道那邊傳來的嘈雜聲。當我在那兒轉彎時,看到一個醉漢站在井的柵欄旁,雙臂水平撐著,穿著木拖鞋的腳跺著地。

    我先是站了一會兒,好讓呼吸平穩下來,然後走向他,摘下頭上的大禮帽,自我介紹說:

    「晚上好,弱小的貴人,我今年二十三歲,但是還沒有名字。您一定來自巴黎這座大城市,並且有著驚人的、動聽的名字。您的身上散發著失去平衡的法蘭西宮廷的那種完全不自然的氣味。」

    「您一定用您那雙貴族特有的眼睛看到了那些貴婦人,她們已站在了高高的、明亮的平台上,穿著緊身服嘲諷地回頭觀望,而那在台階上拖著的彩色長裙的下端還飄浮在花園的沙子上。——不是嗎?僕人們身穿灰色的、裁剪奇特的大禮服和白色的褲子,爬上到處可見的長桿,雙腿夾著桿子,上身向後側仰著,他們必須用粗壯的繩子把一塊塊巨大的灰布從地上拉起來,在空中繃緊,因為貴婦人想看到一個有霧的早晨。」由於他打了個嗝,我近乎驚慌地問:「真的,這是真的嗎?先生,您來自,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那刮狂風的巴黎,那醉人的冰雹天氣?」當他又打嗝時,我尷尬地說:「我知道,我很榮幸。」

    我迅速扣上外衣,然後熱情而又謹慎地說:

    「我知道,您認為回答我的問題毫無價值,但是,假如今天我不問你的話,我將要過一種痛苦的生活。」

    「我求您告訴我,穿著如此講究的先生,是不是人們給我講的是真的:在巴黎有些人僅僅穿著裝飾漂亮的制服;有些房屋只有大門;夏季的天空整個一片蔚藍,鑲在上面美化它的全是心形的白雲。那裡是不是有一個珍奇物品陳列館,參觀的人多極了,館裡只有一些掛著小牌子的樹,小牌子上寫著出了名的英雄、罪犯、以及相愛的人的姓名。」

    「又是這些消息,明顯騙人的消息!」

    「巴黎的街道都突然分岔,街上很喧鬧,不是嗎?不總是一切都井井有條,這怎麼能行呢?有一次發生了事故,人們邁著那很少觸及地面的大城市的腳步從相鄰街道聚集過來。大家雖然都很好奇,卻又惟恐失望,他們呼吸加快,向前伸著小腦袋。如果相互碰著了,他們就深深地鞠躬並請求原諒:『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太擁擠了,請您原諒——我太笨拙了——我承認。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叫熱羅姆-法羅什,我是卡博丹街的調料小販——請允許我明天請您吃晚飯——我的夫人也將非常高興。』他們就這樣說著,街道上吵得震耳欲聾,煙囪裡的煙冒出來,在房屋與房屋之間落下。事情就是這樣。並且或許有這種可能:有一次兩輛汽車停在了貴族區繁華的環行道上,僕人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八條純種西伯利亞狼狗跳了下來,吠著從行車道上奔跑過去。當時有人說:這些是化了裝的、年輕的巴黎時髦人。」

    他幾乎閉上了眼睛。當我沉默時,他把雙手塞到嘴裡,用勁拽下巴。他的制服很髒,可能是別人把他從酒館裡攆了出來,對此他還渾然不知。

    現在大概是白晝與黑夜交替時極其寂靜的暫停。出乎意料,我們的頭都低下了。我們沒有覺察到此時一切都靜止了,因為我們什麼都不去看,所以一切也就不存在了。當我們彎曲著身子獨自呆著,並四下張望,什麼都看不見了,而且也感受不到風的阻力。但是我們內心卻保留著記憶:不遠處座落著帶房頂和幸好帶有角煙囪的房屋,黑夜通過煙囪進入房屋,經過閣樓進到各個房間。真幸運,明天又將是一天,在明天,真是不可思議,人們將可以看到一切。

    這時,醉漢把眉毛向上挑了一下,眉眼之間閃閃發光,他斷斷續續地說:「是這樣——我想睡了——所以我要去睡了。——我有一個內弟在傑克廣場——我到那裡去了,因為我住在那裡,因為那裡有我的床。——我現在就去。——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麼,住在哪裡——我好像給忘了——但是這沒有關係,因為我甚至從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有一個內弟——現在我要走了——您相信我會找到他嗎?」

    我不加思索地說:「這是肯定的。但是您從外地來,您的僕人又不在身邊,請允許我來送您。」

    他沒有回答。這時我把胳膊遞給他,以便讓他挽住。

    (王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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