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 / 埃薩·德·克羅茲
阿馬羅神父剛吃完飯,正在抽煙;他兩眼盯著天花板,為的是不想看到副主教那張瘦長的臉。副主教已經在那裡坐了半個小時;他一動不動,像個鬼怪似的,每隔十分鐘問個問題,那聲音在寂靜的小客廳裡就像夜間大教堂憂鬱的鐘聲。
「教區神父先生,你不訂閱《民族報》嗎?」
「是的,先生,我讀《平民日報》。」
副主教又沉默了,他在煞費苦心地拼湊著下一個問題。最後,問題終於慢慢地出來了:「你再也沒有聽到過那個寫通訊文章的流氓的消息嗎?」
「是的,先生,他到巴西去了。」
正在這時女僕進來說,樓下有人想跟教區神父說句話。每次迪奧妮西亞來到廚房裡,女僕總是這樣來報告的。
迪奧妮西亞已經有好幾個禮拜沒來了;阿馬羅急於想聽到新消息,便離開了小客廳,隨手關上門,喊迪奧妮西亞到樓梯口上來。
「重要消息,教區神父!我是一路跑著來的,這事兒太重要了。若昂-埃杜瓦多露面了!」
「真的!」教區神父大聲喊道。「我剛才還講到他呢。真讓人想不到。太巧了!」
「真的,我今天看到他啦。我大吃一驚……我已經打聽到他的情況了。他現在是莊園繼承人的兒子們的家庭教師。」
「哪個莊園的繼承人?」
「波亞埃斯莊園的繼承人。他是不是住在那兒,或者只是早晨去那兒,晚上回家,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已經回來了。他成了個地地道道的公子哥兒,穿著一套漂亮的新衣服。我想最好是事先告訴你一聲,因為這幾天他一定會去裡科薩看望阿梅麗亞小姐。他到莊園繼承人家裡去要路過那兒。你說是不是?」
「卑鄙的畜生!」阿馬羅充滿仇恨地低聲說道。「現在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倒出來了。這麼說,他根本就沒去巴西?」
「看來是沒有。我看到的可不是他的影子,我看到的是他本人,活生生的本人。我從費爾南多斯的鋪子裡走出來正巧看到他,那樣子真像個花花公子。最好是去給那姑娘說一聲,教區神父先生,不然她可能會站在窗口……」
阿馬羅給了正巴望著領賞的迪奧妮西亞兩個銀幣;一刻鐘以後,他打發走了副主教,漫步向裡科薩走去。
當他看到那座新漆成黃色的大房子和沿著護牆放著幾排貴重的石頭花盆、跟果園護牆成一直線的大陽台時,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隔了這麼多禮拜以後,他終於來到這裡,就要見到他的阿梅麗亞了!想到她即將歡叫著撲進自己的懷抱,他已經興奮得心蕩神移,不能自制了。
原先那家貴族住在這兒時,房子的底層是馬廄,但現在這裡卻成了耗子的天下,到處長滿了傘菌,只從狹窄的、裝有鐵圍柵的窗口射進來一點光線。窗口處結滿了無數蜘蛛網,把窗子也要給遮沒了。他經過一個黑乎乎的大院子走了進來;多年下來,本酒桶已經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堆積如山;通往右邊樓上起居間的樓梯很有氣派,兩邊各有一隻神態和善而睏倦的石獅子。
阿馬羅走進樓上一間櫟木格子平頂的大會客室,裡面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傢俱,一半地板上撒滿了干蠶豆。
他覺得很尷尬,便拍了拍手。
一扇門打開了。阿梅麗亞穿著一件白襯裙,頭髮亂蓬蓬地出來看了一下。一看到他,她便輕輕地喊了一聲,砰地一聲關上門跑掉了。他鬱鬱不樂地站在會客室中央,腋下夾著傘,想起了當初他走進濟貧院路時是何等愉快而隨便,那兒的門彷彿是自動打開的,連糊牆紙也似乎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更加歡快明亮了。
他感到有些惱火,剛想要再拍手的時候,熱爾特魯德進來了。
「啊,是教區神父先生!進來吧,教區神父先生!他終於來了!是教區神父先生來了,夫人!」她高興地喊道,因為在這個冷清寂寞、無人居住的裡科薩,終於有一位鎮上的朋友來拜訪她們了,這多麼令人愉快啊。
她把他帶到樓上唐娜-若塞帕的房間裡,這房間在房子的一端,是一個很大的套間。在一隻小沙發的一角,老太太終日緊縮在她的披巾裡,用毛毯裹住雙腳。
「啊,唐娜-若塞帕!你好嗎?你好嗎?」
她因為他的來訪正激動得咳嗽不上,一時沒法回答。
「你已經看到了,教區神父先生,」最後她總算止住了咳,喃喃說道,聲音非常微弱。「我只是還活著,一天天地捱日子就是了。你好哇,先生?怎麼一直不來呀?」
阿馬羅為自己開脫了一番,含含糊糊地說了些教區事務很忙之類的話。看到老太太蠟黃的面容、凹陷的雙頰、頭上包著那塊難看的黑色花邊頭巾,他現在理解了,阿梅麗亞在這裡過的日子一定是很傷心的。他問起了她,說他瞥到她一眼,但她又跑掉了……
「那是因為她穿著那身衣服不便出來,」老太太說。「今天是漂白衣服的日子1。」
1在這一天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大桶之中,衣服上蓋滿木灰、薄荷、迷迭香葉,浸在開水裡,然後用清水漂清。
阿馬羅希望知道她們有些什麼娛樂,她們在這個冷清的地方日子是怎麼過的。
「我呆在這兒。那孩子呆在那邊。」
她每說出一個字似乎都要累得停下來,她的嗓音越來越嘶啞了。
「啊,夫人,你覺得換個環境對你毫無用處嗎?」
她點點頭說了聲是的,她覺得對她毫無用處。
「她只是說說罷了,教區神父先生,」熱爾特魯德插進來說道。她一直呆在沙發旁邊,教區神父的到來使她非常開心。「讓她說好了,她話說得有點過頭——她每天都起來,散步到客廳門口,每天吃雞翅膀;她在這兒會完全恢復健康的。就像費朗院長說的那樣:『失去健康快如飛,要想恢復難上難!』」
門開了。阿梅麗亞走了進來,她的面孔漲得通紅。她身上穿著那件舊的美利奴羊毛晨衣,頭髮也已經匆匆忙忙梳理過了。
「對不起,教區神父先生,」她喃喃說道。「今天是漂白衣服的日子。」
他神情嚴肅地握了握她的手。他們一直沉默著,彷彿兩個人遠隔千里。她兩眼盯在地板上,兩手一直顫抖著在擰技在雙肩上的斗篷邊。阿馬羅發現她模樣變了,兩頰微微腫起,嘴角上出現了皺紋。為了打破這種不自然的沉默,他便問她身體可好。
「我身體挺好。只是這裡有點讓人感到淒涼。正像費朗院長先生說的,這座房子太大了,我們在這兒很難像在家裡那樣舒服,那樣親密無間。」
「我們沒有哪個人是到這兒來享福的,」老太太說。她連眼瞼也沒抬一下,聲音生硬而刺耳,毫無疲倦的跡象。
阿梅麗亞臉色變得蒼白,垂下了頭。
阿馬羅一眼便看出唐娜-若塞帕是在折磨阿梅麗亞,於是他便非常嚴肅地說道:「你們的確不是到這兒來享福的。不過你們也絕不是到這兒來受罪的。因為如果一個人脾氣不好,而且使別人也過得不開心,那他就太缺少博愛精神了,在天主眼中,再沒有比這更惡劣的罪孽了。如果一個人這樣行事的話,他就不配蒙受天主的恩賜。」
老太太變得非常激動,突然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一邊嗚嗚咽咽地說道:「唉呀,等我死了以後,天主還要準備讓我經受多大的痛苦喲!」
熱爾特魯德竭力安慰她:「好了,夫人,」她說,「你這樣下去,身體會變得更加糟糕的。天主保佑,一切都會好的。你很快就會恢復健康,重新享受到生活的樂趣。可別那麼瞎說了!」
阿梅麗亞走到窗口,不讓別人看到她湧上眼眶的淚水。教區神父對自己惹起的這場不愉快感到很沮喪,便開始對唐娜-若塞帕說,她對待自己的疾病不能逆來順受,就是缺少真正的基督徒應有的順從精神。天主看到他所創造的人反抗他賜予他們的痛苦和負擔,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使天主生氣的了。這是對天意的反叛……
「你說得很對,教區神父先生,你說得很對,」老太太非常懊悔地喃喃說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這都是因為我有病的關係。」
「好了,好了,我親愛的夫人,你一定要順從天意,看待一切事情都要非常樂觀。這是天主最欣賞的一種態度。我知道隱居在這裡是很艱苦的。」
「這正像費朗院長先生所說的,」阿梅麗亞從窗口轉過身來插嘴說道:「教母在這裡覺得不舒服。她很難改變多年來形成的生活習慣。」
阿馬羅注意到她們一再引用費朗院長的話,便問他是不是經常來拜訪她們。
「是的,他經常來看我們,」阿梅麗亞說。「他幾乎每天都到這兒來。」
「他是個聖人!」熱爾特魯德大聲說道。
「當然,當然,」阿馬羅喃喃說道,對於這種強烈的熱情頗為不滿。「一個很有德行的人。」
「很有德行,」老太太歎息著說。「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不敢把她根據一個虔誠教徒的經驗對他所形成的看法表達出來。接著她便滿懷希望地大聲說道:「啊,教區神父先生一定要來這兒幫助我忍受疾病這一沉重的苦難……」
「我一定來,親愛的夫人,我一定來。能讓你高興一點,給你談談新聞,那是我很樂意做的事。說到新聞,我昨天剛收到大教堂神父的一封信。」
他從口袋裡拿出信來,讀了其中的幾段。大教堂神父已經洗過十五次海水浴。海灘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唐娜-瑪麗亞生了個癤子。天氣好極了。每天傍晚他們都愉快地去散步,看漁夫們收魚網。胡安內拉太太身體很好,但她總是談起她的女兒。
「可憐的媽媽,」阿梅麗亞呻吟道。
但是老太太對這些新聞並不感興趣,她訴說自己的嗓子嘶啞了。阿梅麗亞問起在萊裡亞的那些朋友,她問到納塔裡奧神父先生和西爾韋裡奧神父先生……
天漸漸暗了:熱爾特魯德去準備燈了。阿馬羅站了起來。「好了,我親愛的夫人,再見吧。我一定不時地來看你們。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把圍巾圍圍好,能吃的都吃一點,相信天主的仁慈,他是永遠不會拋棄你的。」
「我們是不會缺少天主的仁慈的,不會的,我們是不會缺少天主的仁慈的,教區神父先生……」
阿梅麗亞伸出手來,就在房間裡向他告別;但阿馬羅卻開玩笑地說道:「阿梅麗亞小姐,如果這不太麻煩的話,我很希望你能送我到門口,因為我可能會在這座大房子裡迷路。」
他們一起離開,走進了會客廳,裡面仍然有光線通過三扇大窗子照進來。
「老太太使你生活得很痛苦,孩子,」阿馬羅停下來說道。
「我還配得到什麼別的呢?」阿梅麗亞垂下眼睛回答說。
「這太不道德了。我一定要嚴肅地跟她談談。我親愛的阿梅麗亞,你真不知道這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他一邊說著,一邊企圖擁抱她。
但她卻從他身邊縮了回去,顯出很不安的樣子。
「這是怎麼啦?」阿馬羅吃驚地問道。
「什麼怎麼啦?」
「你這種奇怪的舉止。你都不想吻我一下,阿梅麗亞,你太可笑了!」
她懇求地向他舉起雙手,渾身顫抖地說:「不,教區神父先生,不要碰我!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們的罪孽已經夠深了……我希望能在天主的仁慈中死去。再也不要對我談起這事兒了!這是不光彩的。讓它結束吧。現在我要拯救自己的靈魂了。」
「你真是愚蠢!是誰把這些東西塞進你腦子裡去的?好吧——」
說著他又張開手臂向她走去。
「不要碰我,看在天主的份上!」她一邊喊著,一邊向門口飛快地跑去。
他氣憤地盯著她看了一會,一聲不響。
「好吧,隨你的便好了,」他最後終於說道。「不管怎麼說,我要警告你,若昂-埃杜瓦多已經回來了,他每天都要經過這裡,所以你最好不要走近窗口。」
「若昂-埃杜瓦多經過這裡,或者別的什麼人經過這裡,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他打斷她的話,語含譏諷地說:「這很清楚,你現在心目中的偉人是費朗院長先生!」
「他幫了我很多忙,這我應該承認……」
正在這時,熱爾特魯德端著點好的燈走了進來。阿馬羅惡狠狠地舉著傘,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沒有向阿梅麗亞告別就走了。
但回鎮的一路上他卻平靜了下來。姑娘的行為畢竟只是由於顧慮和貞操觀念一時佔了上風。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她孤單一人呆在那座大房子裡,由於老太太虐待她而感到痛苦,因為遠離他本人而受到那位道德家費朗談話的感染;她之所以有那種虔誠的反應是因為她對來世懷有恐懼,渴望清白無罪。這都是費朗的談話造成的!如果他以後每天去裡科薩,那麼不消一個禮拜他就可以重新支配她的思想。啊,他太瞭解她了!他只需碰她一下,對她眨眨眼睛——她就會立即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
他度過了一個心煩意亂的夜晚,比以往更加想得到她了。第二天一點鐘的時候,他便帶著一束玫瑰花出發去裡科薩了。
老太太見到他很高興。啊,只要看到教區神父先生她就覺得好多了!倘若不是因為路途遙遠,她真要請他每天上午都來一趟了。前一天他來過以後,她祈禱起來就熱情多了……
阿馬羅心不在焉地微笑著,眼睛盯著房門。
「阿梅麗亞小姐呢?」他最後問道。
「她出去了。人家現在是每天上午都要出去散步的,」老太太尖酸刻薄地說。「她到院長家去了,對她來說他現在成了最重要的人了。」
「啊,」阿馬羅鐵青著臉,強作微笑地說。「是一種新的信仰了,-?院長是個非常高尚的人。」
「但他毫無用處,毫無用處!」唐娜-若塞帕大聲說道。「他不理解我。他那些想法怪得很。他沒有在我心中灌輸進一點虔誠的信念。」
「他是一個只會背誦書本的人,」阿馬羅說。
於是老太太俯身向前靠在胳膊肘上,瘦長的臉上露出仇恨的表情,壓低了嗓門說道:「咱們私下裡說說,阿梅麗亞的表現太壞了。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她去找院長懺悔。這是很不禮貌的,因為你,教區神父先生,才是她的懺悔神父,她從你那兒得到的除了仁慈還是仁慈。她真是忘恩負義,虛偽透頂!」
阿馬羅臉色蒼白。「這是真的嗎,夫人?」
「當然是真的!她自己也不否認這一點。她還以此感到自豪呢。她真是丟臉啊,她真是丟臉啊!想想我們一直對她是多麼好啊!」
阿馬羅只覺得怒火中燒,但他把自己的真實感情掩飾起來。他甚至大笑起來。這事兒絕不可以誇大。這裡也談不上什麼忘恩負義。這是個信仰問題。如果姑娘認為院長能更好地指引她,她完全可以對他傾訴肺腑。他們都希望她能拯救自己的靈魂,至於跟誰一起拯救自己的靈魂,這倒關係不大。她在院長的指導下會很好的。
接著他把自己的椅子很快地拖到老太太床邊問道:「這麼說她每天上午都到院長家去了?」
「幾乎是每天上午。她很快就會回來了,她總是吃好早飯去,差不多這個時候口來。唉呀,這些事兒真把我弄得煩死了!」
阿馬羅在房間裡激動地走來走去,然後轉過身來,把手遞給唐娜-若塞帕說:「好了,我親愛的夫人,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只是到這兒來匆匆看一下的。好吧,我不久還會再到這裡來的。」
老太太急切地邀請他留下來吃中飯,但他聽也沒聽,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梯,怒氣沖沖地朝院長家走去,手裡仍然拿著那束玫瑰花。
他希望能在路上碰到阿梅麗亞;不一會兒他就看到她蹲在鐵匠鋪過去一點的路邊上,溫情脈脈地采著野花。
「你在這兒幹什麼?」他走近她大聲說道。
她「啊」地一聲跳了起來。
「你在這兒幹什麼?」他又問了一遍。
聽到他憤怒的聲音,她用手摀住嘴,嚇得透不過氣來。院長先生正跟鐵匠呆在店裡面。
「我在那邊聽說了,」阿馬羅眼中冒著怒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說:「你現在是向院長懺悔嗎?」
「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麼?我是在向他懺悔。這沒有什麼讓人感到羞愧的。」
「但是你樣樣事情都懺悔了,是不是?」他氣得把牙咬得緊緊的,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句問話。
她變得心煩意亂,回答說:「是你多次對我說過,世上最大的罪孽就是對自己的仔悔神父隱瞞任何事情。」
「你這個傻瓜,」他大聲喊道。
他的兩隻眼睛貪婪地盯著她看:雖然憤怒充滿了他的頭腦,使他前額的血管怦怦直跳,但透過憤怒的雲霧,他覺得她比以前更美了——她身體渾圓豐滿,使他產生了一種熾烈的慾望想擁抱她,她的雙唇在鄉間純淨的空氣中變得鮮艷紅潤,他真想咬上幾口,直到把她咬出血來為止。
「聽著,」他說,一陣獸慾已經戰勝了他。「聽著——這事咱們就算了。如果你願意,找魔鬼去懺悔也可以——但是對我你必須像過去一樣!」
「不,不!」她語氣堅決地說,一邊縮回身子,準備跑進鐵匠鋪裡去。
「我要報復,我要詛咒你!」教士咬緊牙嘶嘶地說著,然後一轉身,沿著公路走去,心中充滿了絕望。
他怒火直冒,一股勁地往前直衝,一直到了鎮上才放慢腳步。在仲秋甜蜜的平靜氣氛中,他想出了一個個兇惡的報復計劃。到家時他已經精疲力竭,那束玫瑰花還拿在手中。但在他孤寂的房間裡,他又慢慢感到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他到底能做些什麼呢?跑遍全鎮到處宣揚她已經懷孕?這樣做只會把自己搞臭。散佈流言說她是費朗院長的情婦?這樣做未免太愚蠢了:一個年近七旬、虔誠到極點、一輩於行善的老人……但是失掉她,再也不能把她美麗、雪白的肉體抱在懷中,再也聽不到她那溫柔的喃喃細語,這細語比天堂更使他的靈魂感動……失掉她?一千個不行!
六、七個禮拜的時間她就忘掉了過去的一切,這可能嗎?在裡科薩那些漫長的夜晚,獨自一人睡在床上,她肯定想到過在教堂司事家的那些上午。對此他深信不疑:他在懺悔室裡接待過那麼多懺悔者,他們都談到那些頑強而執拗的誘惑,他從這些經驗中知道,一旦他們犯了罪,這些誘惑就再也不讓肉體安寧了……
是的,他一定要纏住她,並用一切可能的辦法把此刻在他心中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狂熱的那種慾望之火在她心中重新點燃起來。
他用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給她寫了一封長達六頁的荒唐信,信中充滿了熱烈的懇求、抽像的論證、無數的感歎號和自殺的威脅。
第二天一早他便派迪奧妮西亞把信送去了。直到晚上,回信才由一個在農莊幹活的男孩子送來。他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信中只有這麼幾個簡單明瞭的字:「我懇求你,讓我安寧,讓我靜思我的罪孽吧。」
但他不肯就此罷休:第二天他又去裡科薩拜訪老太太了。他在唐娜-若塞帕的房間裡見到了阿梅麗亞。她面色非常蒼白;他在那兒的半個小時中,她兩眼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針線活兒;他深深坐在扶手椅裡,一直處於一種憂鬱壓抑的沉默之中,心不在焉地回答著老太太的問話,那天上午老太太特別健談。
第二個禮拜,情況還是一樣:一聽到他走進來,她便急匆匆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只是在老太太派熱爾特魯德來說教區神父先生來了,想跟她講話時才出來。她來後把手伸給他,他總是發覺她的手很熱;然後她便坐在窗口,拿起她那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兒,一聲不響地縫起來,使教士變得一籌莫展。
他又給她寫了一封信。她沒有回信。
他發誓永遠不再去裡科薩;他要藐視她,但是在床上輾轉了一夜不能入睡、腦子裡一直翻滾著她赤身裸體的幻覺之後,第二天早上他又動身去裡科薩了。一個每天看到他走過的修路工頭,脫下油布帽向他敬禮,他不禁臉紅了。
一個細雨濛濛的下午,他走進那座大房子時,正巧碰上了費朗院長,他正從門口出來,一邊把傘撐開。
「喂,你在這兒啊,院長先生!」他說。
院長很自然地回答說:「你對此不應該感到驚奇,先生,你自己也是每天到這兒來的。」
阿馬羅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氣得渾身發抖地說:「請問院長先生,我來不來這兒跟你有什麼夫系呢?這房子是你的嗎?」
這種毫無道理的出言不遜觸怒了院長:「你如果不來的話,那對每個人來說都有好處——」
「為什麼,院長先生,為什麼?」阿馬羅大聲喊道,他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這時,那位好人哆嗦了一下。他剛剛犯了一個天主教教士所能犯的最大的錯誤:他對阿馬羅及其風流事件的瞭解是別人對他懺悔時講的一樁秘密;他剛才表明他不贊成教區神父陷在罪孽中不能自拔,這違背了對懺悔內容保密的原則。於是他深深地一鞠躬,謙卑地說道:「你說得對,先生。我求你原諒。我剛才說話未經考慮。再見,教區神父先生。」
「再見,院長先生。」
阿馬羅沒有進裡科薩的那幢大房子。他冒著越下越大的雨回到鎮上。一進門,他便給阿梅麗亞寫了一封長信,描述了他跟院長見了一面,對他橫加指責,特別強調了這一事實,即他間接地洩露了一樁懺悔的秘密。但這封信仍像別的信一樣石沉大海,杏無回音。
這時,阿馬羅開始相信,對方如此堅決,絕不僅僅是出於悔悟之心或者是對地獄的恐懼。他想,肯定是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他心中充滿了妒忌,於是夜間便開始在裡科薩四周轉來轉去:但他什麼也看不到;那座大房子裡黑——的,一片沉寂。有一次,他趕到果園牆邊時,聽到波亞埃斯公路上有人正在感傷地唱著《兩個世界》華爾茲舞曲。那人影越走越近,一支雪茄煙的煙頭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阿馬羅嚇了一跳,急忙躲進公路另一邊一座被遺棄的農舍的廢墟中。歌聲沉寂了;阿馬羅偷偷往外一看,看到一個好像是裹著一件薄薄的斗篷的人影停了下來,眼睛盯著裡科薩的窗於在看。他又嫉妒又憤恨,正想跳出去向那人猛撲過去的時候,突然見那人又平靜地向前走去,一邊高舉起雪茄,一邊哼著歌:
你可聽到遠處山中的回聲,
那令人恐怖的青銅的聲音……?
原來那人正是若昂-埃杜瓦多。每當他經過裡科薩時,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總要停一會兒,憂鬱地望一望「她」住在裡面的那座房子的圍牆。因為儘管他感到希望破滅了,但是對這個可憐的小伙子來說,阿梅麗亞仍然是世上最可愛、最珍貴的「她」。不管是在奧雷姆、在阿爾科巴薩。還是在他挨餓受凍流浪到過的其它地方,甚至在他像沉船的龍骨被海水沖上海岸似地漂泊到過的里斯本,他也一分鐘沒有忘記對她的柔情懷念;每當想起她時,他總會感到一陣甜蜜的痛苦。在里斯本那些辛酸痛苦的日子裡——這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時候,當時他在一家默默無聞的事務所裡做辦事員,那座城市在他看來就彷彿是一座巨大的羅馬城或當初以奢華淫靡著稱的巴比倫城,人們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到處是冷酷無情的利己主義,他在那兒感到空虛,不知所措——他更加精心地培育這朵愛情之花了,到後來,它竟成了他的貼心伴侶。他心中一直保存著那個形象,同她進行著假想的對話,當他沿著漫長的索德裡大道流浪時,他嗔怪著她給自己帶來悲哀,使他衰老憔悴。這樣,他便覺得自己不那麼孤單了。
在他看來,這番感情正是他一切苦難的來由,使得他在自己眼中成了一個有趣的人物。他是為愛情而受難的人,這使他感到安慰,正像最初陷入絕望時,想到自己是宗教迫害的犧牲品使他感到安慰一樣。他並不只是一個一般的窮鬼,由於偶然性、愚蠢、缺少朋友、厄運和一件打著補釘的外套便命中注定永遠處於依賴他人的困境;他是一個有著偉大胸懷的人,只是由於一場帶有一半政治性的愛情大災難、一場家庭的和社會的悲劇,才在作了幾番英勇的鬥爭以後,被迫隨身帶著一隻裝滿契紙的發亮的皮包在一家家公證人的事務所之間奔波。命運使他變得像他在感傷主義小說中讀到的一些主人公一樣了。他睡的是亂草鋪成的地鋪,吃的是四個銅板一頓的飯食,過的是經常沒有錢買煙抽的日子。這一切他卻都歸之於他對阿梅麗亞不幸的愛情和一個有權勢的階級對他的迫害。這樣,他便憑著人性最本能的直覺,賦予他那些瑣細的苦難一種高尚的起因。每當他碰到那些他認為是幸福的、乘坐著出租馬車的人們,那些用手臂挽著美麗姑娘細腰的年輕人,那些衣著體面、去戲院看戲的人們時,他便想自己另有一種豐富的內心生活,他的不幸的愛情。這樣一想,他就感到不那麼悲傷了。當他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終於得到了能在巴西就業的允諾,並得到了去那兒的路費以後,他把自己即將作為一個移民的平庸經歷理想化了,他對自己說,他將離鄉背井,飄洋過海,因為專橫的教士們和當局聯合起來迫害他,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女人!
當時,看到他把衣服裝進他的鐵皮衣箱時,有誰會想到,幾天以後他會又回到離那些教士只有幾英里的地方,用燃燒著愛情之火的雙眼盯住阿梅麗亞的窗口呢!是那位怪僻的波亞埃斯莊園繼承人(其實他既不是波亞埃斯人也不是莊園繼承人,他只是阿爾科巴薩附近的一個非常富有的怪人;他花錢買下了這宗原屬於波亞埃斯某貴族家的古老地產,於是周圍的人便給了他這個稱號),是那位聖徒般的紳士免除了他海上暈船之苦和移民國外的風險。那是在他原定要出海航行的前一天,他仍在辦事處上班時,兩個人偶然相遇了。莊園繼承人是他的老僱主努內斯的委託人,所以知道他那篇有名的通訊文章的原委,也知道他在大教堂廣場攻擊教區神父那樁引起公憤的事,打那以後他便對他非常同情。
事實上,莊園繼承人對教士們懷有一種極度的仇恨,所以每當他在報上讀到一篇犯罪的報道時,即使罪犯已經裁決並被判刑,他也總是認定犯罪的起因一定是個身披黑色長袍的教士。據說他對教士的這種深仇大恨就起因於他跟他的第一個妻子——阿爾科巴薩一位有名的宗教狂熱者——之間鬧的糾紛。當他在里斯本見到若昂-埃杜瓦多,聽說他想出海遠行時,他立即想到把他帶到萊裡亞,安置在波亞埃斯,讓他負責教育他的兩個小孩子,以此來狠狠地侮辱一下主教管區裡的所有教士。他把若昂-埃杜瓦多看作是異教徒;這正好跟他的用無神論的思想教育兩個兒子的計劃相吻合。若昂-埃杜瓦多眼中含著淚水接受了這一重托:月薪、地位、這個家庭和住房都很令人滿意……
「啊,先生,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思情!」
「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使自己高興!而且也是為了讓那些卑鄙下流的惡棍們生氣,我們明天就走!」
他們在尚-德-馬卡斯一下火車,他就對並不認識若昂-埃杜瓦多也並未聽說過他的經歷的火車站站長大聲說道:「我把他帶來了,我帶著他凱旋而歸了!他要去猛擊所有教士的面孔……如果有什麼損失需要賠償,那就找我來賠好了!」
火車站站長並不感到驚異,因為在這個地區人人都知道這位莊園繼承人是個瘋子。
他們到達波亞埃斯後的第二天,若昂-埃杜瓦多得知阿梅麗亞和唐娜-若塞帕在裡科薩。他是從好心的費朗院長那裡知道這一情況的。費朗院長是莊園繼承人與之講話的唯一的一位教士。他在家裡接待他時並不是把他作為一名教士,而是作為一位紳士。
「費朗先生,」他總是這樣說道:「你作為一位紳士我尊重你,但是你作為一個教士我卻討厭你!」
好心的院長微微一笑,他知道雖然這人極不敬神未免可笑,但在內心深處他卻像聖徒一般善良,對這個地區的所有窮人像父親一般慈祥。
莊園繼承人還酷愛古書,辯論起來精神十足。有時候他們兩人會就歷史、植物學和打獵的方法等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當院長在辯論最激烈的時候提出一個相反的看法時,莊園繼承人便會一下子站起來,在院長身邊跳來跳去,大聲說道:「先生向我提出這個看法是作為一名教士提出呢,還是作為一位紳士提出的?」
「作為一位紳士,莊園繼承人先生。」
「那我接受你的反對理由。這理由很有見地。但如果你是作為一名教士提出來的話,我就要打斷你的骨頭。」
有時候,為了故意惹院長生氣,他把若昂-埃杜瓦多拉出來,充滿深情地拍拍他的背,彷彿他是一匹招人喜愛的馬一樣,說道:「瞧瞧這個小伙子!他已經傷害了你們中間的一位。他還要殺掉兩、三個教士。如果他們要處死他,我就要親自出馬把他從絞刑架上救下來!」
「這很容易,莊園繼承人先生,」院長一邊吸了一撮鼻煙,一邊冷靜地說:「因為在葡萄牙根本就沒有絞刑架!」
這時,莊園繼承人竟勃然大怒起來。沒有絞刑架?為什麼?因為他們有一個民主政府和一個君主立憲的國王!如果教士們可以隨心所欲的話,他們早就在每個廣場上豎起一個絞刑架,在每個角落裡豎起一個火刑柱了!
「請告訴我,費朗先生,你想在我家裡為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辯護嗎?」
「啊,莊園繼承人先生,關於宗教裁判所我甚至談都不想談。」
「你不想談是因為你害怕!你知道得很清楚,這就像把刀子戳進你的肚子一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屋子裡嚷著跳著,寬大的黃色晨衣的兩邊扑打扑打地扇起了一陣微風。
「他在內心深處是個天使,」院長對若昂-埃杜瓦多說。「他可以把自己的襯衫脫下來送給一個教士,如果他覺得那教士需要襯衫的話。你在他這裡可真是太好了,若昂-埃杜瓦多。不要理會他那些小小的怪癖。」
費朗院長已經開始喜歡上若昂-埃杜瓦多了:從阿梅麗亞那裡一聽到關於通訊文章那個有名的故事,他便想按照他喜歡的一個說法「在各方面好好瞭解瞭解這個年輕人」了。他整個下午整個下午地跟他在莊園的月桂樹林蔭道上,在若昂-埃杜瓦多做家庭教師兼圖書館管理員的房子裡談話。莊園繼承人把若昂稱作「教士的根絕者」,但費朗院長卻發現,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可憐的小伙子非常敏感,宗教信仰虔誠,渴望家庭的幸福,非常喜歡工作。一天,他做完聖事禮拜出來,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覺得這想法好像來自天國,是天主的旨意:讓若昂-埃杜瓦多與阿梅麗亞結婚。要說服心腸柔軟、一往情深的若昂-埃杜瓦多原諒她的罪孽並不困難;而那個可憐的姑娘在經歷了那麼多痛苦之後,也一定會克服自己的情慾;正是這種情慾像魔鬼撒旦吹出的一口氣那樣進入了她的靈魂,奪走了她的意志、她的安寧、她少女的端莊羞怯,還要最終把她推至地獄的無底深淵。如果跟若昂-埃杜瓦多生活在一起,那麼在以後的歲月中她就可以重新找到安寧和滿足,找到一個舒適的避風港和一個忘卻過去的可愛的家。這個想法深深撥動了院長的心弦,但對他倆他卻從未談起,因為現在她的腹中正懷著另一個人的孩子。但他卻朝著實現這個目標充滿慈愛地做著工作,尤其是跟阿梅麗亞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對她詳細敘述他跟若昂-埃杜瓦多的談話:埃杜瓦多講過一些什麼聰明的話,他正在多麼精心地培育著莊園繼承人兩個兒子的心靈。
「他是個很好的小伙子,」他總是這樣說。「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理想的丈夫和父親。他是女人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和幸福交託給他的那種男人。如果我結過婚有個女兒的話,我一定把她嫁給他。」
阿梅麗亞總是漲紅了臉,一聲不響。
現在她已經不能把那篇邪惡的通訊文章這個占老而可怕的理由搬出來反對這些令人信服的頌揚了。費朗院長只用幾句話就把那個理由駁倒了:「我讀過那篇文章,我親愛的小姐。那小伙子寫文章並不是反對教士,他反對的是那些偽君子!」
這番話很嚴厲,是他多年來所說的最欠寬容的話。為了緩和一下口氣,他又說:「這當然是他犯的一個嚴重錯誤,但他已經悔悟了。他已經受到了懲罰,流了不少眼淚,經受了飢餓的煎熬。」
正是這話感動了阿梅麗亞。
當秋天的寒冷日子來到時,唐娜-若塞帕的病情惡化了。正是在這個時候,戈韋阿醫生開始到裡科薩來看望她了。最初,每當他來訪的時間臨近時,阿梅麗亞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因為她一想到年老的戈韋阿大夫,這位家庭醫生,一個以嚴厲著稱的人可能會發現她的身孕,便不寒而慄。但後來她不得不到老太太的房間裡去,因為作為看護,她要聽取大夫有關病人吃藥和飲食方面的指示。一天,她陪著大夫走到門口,他卻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對著她,她嚇得呆住了。大夫一邊捋著垂至天鵝絨長外套胸部的大鬍子,一邊微笑著說:「我對你媽媽說過你應該結婚,那話我說得一點不錯!」
眼淚湧上了她的眼眶。
「好了,好了,孩子。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認為你有什麼不好。你忠於自然,是它讓你不結婚而懷孕的。結婚只是一種法律形式……」
阿梅麗亞聽著他講,但並不理解,大而圓的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慢慢地流了下來。他像父親般地輕輕拍拍她的脖頸說:「我想說,作為一個自然主義者,我感到高興。我認為你已經完成了你作為一個女人的使命。現在聽我講些要緊的事。」
他就健康和衛生方面的問題對她進行了指點。「到分娩的時候,如果碰到困難,就派人來叫我好了。」
他轉身向樓下走去,但是阿梅麗亞嚇壞了,忙喊住他,乞求地說道:「大夫先生,請不要告訴鎮上的任何人。」
大夫停了下來。「你現在還說這話就太愚蠢了。不過沒關係,我原諒你。我本來就該料到你會這樣說的。放心吧,孩子,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可你到底為什麼不嫁給那個可憐的若昂-埃杜瓦多呢?他會像另外那個人一樣使你幸福,而你也不需要請求別人為你保密了。不過,這對我來說是件次要的事兒,最主要的事是我剛才對你說的:到時候派人來叫我。不要太信賴你那些聖賢們。對這些事兒我比聖布裡奇特或者隨便哪個聖女都懂得多些。你很健壯,一定會給國家養個健康的胖小子。」
雖然這些話她只能理解一部分,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而且讓她感到了一個寬容的祖父才有的仁慈。還有那可以保證她健康、安全的科學知識也使她感到寬慰,增強了自波亞埃斯小教堂裡作過懺悔後所獲得的平靜感。醫生那跟聖父的鬍鬚一樣的灰色大鬍子,使她覺得科學是萬無一失、絕對可靠的。
啊,這一定是我們充滿憐憫之心的聖母馬利亞終於看到了她受的折磨,於是便從天國給她以啟示,讓她把自己的一切苦惱都向費朗院長傾吐出來!她覺得她好像已經把壓抑在心靈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懼和陰鬱的悔恨,都留在那間深藍色的懺悔室裡了。院長的安慰是那樣有說服力,每次聽他談話,她都覺得那些一直遮住天空、使她看不到藍天的烏雲消散了;現在她看到了清澈的藍天;當她祈禱時,我們的聖母也不再生氣地把臉轉過去了。院長在聽取懺悔時也跟別的神父大不一樣。他的辦法並不是把天主描繪成一個刻板、僵硬、性情暴躁的人;在他所描繪的天主身上,有著某種女性的溫柔和母性的慈愛,使人的心靈感到一種愛撫的溫暖;他絕不把地獄之火那幅可怕的景象展現在你眼前,而是把天國描繪成一個充滿了同情和憐憫的廣闊天地,天國的大門洞開著,有無數條道路通往天堂,這些路走起來既輕鬆又愉快,只有那些頑固透頂的罪人才不肯舉步向前。在他對來世的這種充滿慈悲的解釋中,天主好像是一位和藹的。面帶微笑的祖父,聖母好像是一位寬厚的姐姐;聖徒們都是些慇勤好客的朋友。這是一個充滿了愛的所在,一切都沐浴在天主的恩寵之中,在這裡,只要流下一滴真誠的眼淚就可以使一生的罪孽得到寬恕。這一切跟從小就使得她在恐懼中戰戰兢兢過日子的那些沉悶的教義多麼不同啊!這正像那座小小的村教堂跟大教堂那巨大的磚石建築大不相同一樣。在那座古老的大教堂裡,又高又厚的牆把一切有人性的和自然界的生命都關在外面了:裡面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憂鬱的、悔罪的,那些塑像的面孔都是嚴肅的、令人生畏的;世界上沒有哪一樣歡快明朗、充滿生機的東西能進得了大教堂,既沒有藍色的天空,也沒有那鳥兒,那田野中醉人的清新空氣,那生氣勃勃的人們發出的歡快笑聲;教堂門口有差役站崗,防止小孩子進去;連裡面僅有的幾朵花也是假花;甚至陽光也被拒之門外,裡面的光線全來自淒涼的、用枝葉裝飾的燭台。而在波亞埃斯這個小小的教堂裡,大自然和慈祥的天主之間是多麼親密無間啊!野忍冬的芳香進入了洞開的教堂門;小孩子們玩耍時發出的歡樂叫聲在粉刷過的牆壁中間迴盪;祭壇既像花壇又像果園;膽大的小麻雀就在十字架的底座下面調瞅囀鳴;有時候,一頭神態嚴肅的小公牛把鼻子伸進來,隨便得就像伯利恆1牛棚中的小公牛一樣;還有的時候,一隻到處遊逛的綿羊走了進來,看到它的同類基督正兩腳夾著十字架心滿意足地睡在祭壇腳下,不禁感到高興起來。
1伯利恆:一譯「白冷」,在希伯來文中原意為「麵包房」,位於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聖經-新約》稱耶穌誕生於該地。
另外,好心的院長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並不期望不可能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要把在她心中深深紮下根的犯罪的愛情連根拔掉,決非一日之功:他只要求她在極度思念阿馬羅的時候,多想想耶穌基督以求得解脫。魔鬼撒旦像海格立斯一樣力大無窮,一個可憐的姑娘豈能跟他肉搏?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當她感到魔鬼向她進攻時,在祈禱中尋求庇護,讓魔鬼繞著堅不可摧的庇護所發怒狂叫,累得筋疲力盡。每天,費朗院長都帶著護士般無微不至的關懷來幫助她淨化自己的靈魂:當阿馬羅第一次來裡科薩拜訪時,正是他,像劇院裡的提詞員一樣,向她指明了應該採取的態度;在看到她在重新恢復貞淑的品德的緩慢過程中表現出猶豫不決時,是他前來對她講上幾句安慰的話,像注射一針強心劑一樣;如果她在夜間因為想到從前的愛情歡娛而煩躁不安時,第二天他便親切地開導她,向她指出,天堂中為她準備的歡樂比她在教堂司事的骯髒房間裡所經歷的歡樂要大得多。他以一個神學家的敏感向她證明,教區神父對她的愛只是一種獸慾;男人的愛雖然甜蜜,但一個教士的愛卻只能是情慾遭到壓抑後的一種轉瞬即逝的爆發。當他們一起審查教區神父的來信時,他一句一句地進行分析,向她揭示出信中所包含的虛偽、自私、浮誇修飾和肉慾。
就這樣,他慢慢地使她變得痛恨起教區神父來了。但是他又教育她要尊重經過聖禮淨化的合法愛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也是個女人,充滿了性慾;如果把她粗暴地投入神秘主義之中,那只能暫時扭曲自然的本能,而不會導致持久的平靜。他不想唐突地根除她的愛情,讓她做個修女;他只希望她渴望愛的天性能以一個合法的配偶和和諧的家庭為目標,而不要用情不專,隨意虛擲。在內心深處,這位具有教士思想的、好心的費朗當然更喜歡這位姑娘從兒女的情絲、從個人的恩怨苦樂中完全、徹底地擺脫出來,在以後的生活中做一名慈善團體的女教士或者在一家慈善機構中做一名護士,從而把她的柔情轉為對整個人類的更廣泛的愛。但是他看到可憐的阿梅麗亞美麗而嬌弱,要她作出這樣高尚的犧牲,拿這些想法嚇著她,那就太煞風景了,她是個女人,而且將始終是個女人;限制她的自然慾望就是限制她的滿足。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神秘概念對她來說還是不夠的;她需要一個留著小鬍子、戴著高帽子的普通的男人。耐心!至少他應該為她安排一樁由聖事加以祝福的合法婚姻。
就這樣,通過每天來指導她的思想和行動,他試圖治癒她病態的感情,而且他持之以恆,就像一個真誠相信自己使命的傳教士,把律師的敏銳和哲學家富有才智的父親般的倫理融合在一起——對這種不可思議的治療法,好心的院長私下裡頗感得意。
到後來,她對阿馬羅的感情看來不再是熾熱、活躍的了,他真是高興極了;這種感情死了,塗上了防腐的香油,用裹布裹好深埋在她的記憶中,像埋在墳墓中一樣,在它上面,一種新的美德已經開出了芬芳的鮮花。至少,好心的費朗是這樣想的,因為他見她現在提到過去的往事時外表很平靜,不像從前,一提到阿馬羅的名字,熱血就湧上來,使她的臉頰變得滾燙0
實際上,想到教區神父己不再像過去那樣使她感到激動不安了。她已經擺脫了狂熱信徒的那種荒謬的信仰,而正是這種信仰過去曾培育了她對阿馬羅的愛情。她夜間不再感到恐懼,也不再覺得聖母對她敵視了,再加上院長深刻的影響,她終於帶著新的平靜心情把她騷亂、熾熱的情感化為一些即將熄滅的餘燼。最初,教區神父像一個黃金裹身、迷人而有權威的偶像佔據著她的心,但是,自從她懷孕以來,在她感到宗教恐怖的時刻,或者因為悔恨而歇斯底里發作時,她有多少次搖動過這一偶像啊!那一點點黃金抖落了,剩下的黑色而卑微的形體再不能使她感到眼花繚亂了。院長就這樣徹底瓦解了她的感情,而她既沒有經過一番鬥爭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如果她還想到阿馬羅,那是因為她還不能完全忘記教堂司事的家;但現在誘惑她的只是那種肉體的享樂而不是那位教士了。
她本性是個好姑娘,所以她真誠地感激院長。正像她那天下午對阿馬羅所說的,他幫了她很多忙。對隔天來看望老太太的戈韋阿醫生,她也懷有同樣的感情。他們是她的兩位朋友,像天國給她派來的兩位父親:一個保證她健康,一個保證她得到天主的恩典。
她得到了兩位保護人的庇護,在十月份的最後兩個札拜裡心情安逸而平靜。天氣晴朗、溫暖。在安靜的秋夜坐在陽台上是令人愉快的。戈韋阿醫生和費朗院長常常在這兒會面;他們彼此都很喜歡對方。在拜訪過老太太以後,他們來到陽台上,然後便開始無休止地辯論起宗教和道德等問題來。
阿梅麗亞的針線活兒落到了膝蓋上,她聽著身邊兩位朋友——一位科學的巨人,一位神學的巨人——在爭論,不知不覺地沉浸在夜色的魅力之中。她眺望著遠處的田野,看見樹上的葉子已經開始在枯萎。她想到自己的未來;現在她覺得未來是安全的,不會有什麼困難:她身強力壯,分娩時有醫生在場,痛苦也就是一個小時左右的事;在擺脫了困境以後,她就可以回到鎮上,口到媽媽身邊了。這時,從院長關於若昂-埃杜瓦多的經常的談話中產生出來的一個希望,又在她的想像中活躍起來。為什麼不可以呢?如果那可憐的小伙子還愛著她,肯原諒她……作為一個男人,他並不使她感到討厭;而他現在已經獲得了莊園繼承人的友誼,因此,跟他結婚將是一樁美滿的婚姻。人們甚至在傳說,若昂-埃杜瓦多要做整個莊園的管家。她彷彿看到自己住在波亞埃斯,乘坐著莊園繼承人的馬車行駛在公路上,吃飯前有人打鈴召喚,由穿著制服的僕人伺候……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久久地沉浸在未來幸福的甜蜜之中;而在陽台邊上,院長和醫生正在爭論著神思和良心等問題;灌溉果園的渠水發出了單調的潺潺聲。
在這段時間裡,教區神父一直沒有來過,唐娜-若塞帕感到憂慮了,便派看管人專門去送個口信,請他來一次。看管人帶回了驚人的消息:教區神父先生已去維埃拉,至少在兩個禮拜之內不會回來。老太太失望地痛哭了一場。那天晚上阿梅麗亞也沒法入睡,因為她想到教區神父在維埃拉玩得開心,跟夫人們在海灘上聊天,參加了一個歡樂的晚會又趕去參加另一個,而毫不把她放在心上,心裡感到很煩惱。
十一月的第一個禮拜,下起了雨。在那些夜長晝短的日子裡,天空陰雲密佈,雨水從天上傾瀉而下,裡科薩顯得更加沉悶、陰鬱了。費朗院長因風濕病倒在床上來不了。戈韋阿醫生來出診半小時,然後便乘著他那輛又小又舊的輕便馬車走了。阿梅麗亞的唯一消遣便是坐在窗口,等著看若昂-埃杜瓦多從公路上走過;她看到過他三次,但他一看到她便垂下眼睛或者把雨傘遮得更低些。
迪奧妮西亞也經常來。戈韋阿醫生曾經推薦過一個具有三十年經驗、名叫米莎埃拉的女人作接生婆;但是阿梅麗亞怕有更多的人得知她的秘密,決定只要迪奧妮西亞一人;這還因為迪奧妮西亞總是給她帶來有關教區神父的消息,這些消息都是她從他的女僕那兒聽來的。據她說,教區神父先生覺得維埃拉很好,決定在那兒一直呆到十二月份。這一不光彩的決定使阿梅麗亞義憤填膺:她毫不懷疑,教區神父是想在她分娩的痛苦而危險的時刻離得遠遠的。以前,他們曾商定由他作好安排,到時候把孩子送到奧雷姆山腳下的一位養母處,由她在村子裡把孩子帶大;現在產期快到了,跟那個女人還沒有作好任何具體安排;而教區神父卻在海灘上撿貝殼!
「這太可恥了,迪奧妮西亞,」阿梅麗亞氣得大聲說道。
「啊!我覺得他太不對了。我又不能跟那個養母去談。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這事兒一定要教區神父先生負責才行。」
「太可恥了!」
前一段時間,她忽略了繼續給孩子做衣服——現在孩子就要來了,她既沒有準備尿布,也沒有錢去買衣服!迪奧妮西亞曾提出送她一些衣服,這些衣服是一個向她借錢的女人拿來的,但是阿梅麗亞一想到自己的孩子穿別人的衣服便嚇得縮成了一團,生怕這會引起疾病或者帶來厄運。她的自尊心又使她不肯寫信給阿馬羅。
同時,老太太的壞脾氣也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了。可憐的唐娜-若塞帕失去了教士(一個真正的教土,而不是費朗院長那樣的教士)的虔誠幫助,感到自己年老的靈魂得不到保護,一直處在魔鬼撒旦的誘惑之下:她過去有過的聖方濟各-沙勿略赤身裸體的奇怪幻象一再反覆出現,而且現在這幻象中包括了所有的聖徒:她看到整個天國裡的眾天使都肆無忌憚地把衣服脫下來甩在一旁,一絲不掛地跳著薩拉班德舞1:魔鬼製造的這些邪惡的場面縈繞在老太太的腦海中,糾纏得她要死。她派人去請西爾韋裡奧神父,但整個主教管區的所有教士都彷彿患了風濕病似的,因為自打人冬以來他就發了風濕病,一直躺在床上。科爾特加薩的修道院院長一接到她派人送去的緊急口信便來了,但他只給她帶來一種他最近剛剛發現的比斯開灣鱈魚的烹飪法。連個有德行的教士都找不到,這種情況使她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對著阿梅麗亞罵個沒完沒了。
1薩拉班德舞:一種節奏緩慢的西班牙舞蹈。
正當這位虔誠的夫人一本正經地考慮著派人去阿莫爾請布裡托神父時,一天晚上,剛吃過晚飯,教區神父先生竟出乎意料地來了。
他看上去容光煥發,陽光和海風使得他皮膚黝黑。他穿著一件新的外套和一雙漆皮的靴子。他詳細講述了維埃拉的情況,講到在那邊的熟人,講到他捕的魚,講到打牌的盛況。他的話彷彿帶來一股海風的活潑氣息,吹遍了這個氣氛憂鬱的病房,留下了維埃拉愉快生活的強烈印象。唐娜-若塞帕因為又看到教區神父先生,聽到他講話,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把眼睫毛也沾濕了。
「你媽媽身體很好,」他對阿梅麗亞說。「她已經洗了三十次海水浴。前幾天她運氣好,打牌贏了十五個銀幣。你們一直在做什麼來著?」
於是,老太太便嘰裡呱啦地抱怨起來。她太寂寞了!雨下得太多了!她覺得太需要她的朋友了!啊!在這個糟糕的地方她正在失去自己的靈魂……
「喔,」阿馬羅說,一邊翹起了二郎腿,「我真喜歡那邊,所以我考慮這個禮拜就回去,真的。」
阿梅麗亞控制不住自己,喊了起來:
「天哪,聽他說的!又要回去!」
「是的,」他說。「如果代理主教先生給我一個月的假期,我就打算去那邊度假。大教堂神父將在餐室裡為我搭張床,這樣我就可以在那兒洗幾次海水浴了。我對萊裡亞和那兒的一切煩惱厭倦透了。」
老太太鬱鬱不樂了。什麼,又要走!把她連同她的恐懼和悲哀留在這兒!
他哈哈大笑著回答說:
「你們並不需要我。你們另有一位教士關心你們,一位你們更喜歡的教士。」
唐娜-若塞帕酸溜溜地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別人,」她惡狠狠地把這兩個字強調了一下,「不需要教區神父先生;但至少我不太適應這兒的那位教士,我正在失去我的靈魂。從到這兒來的人們那裡,我得不到一點好處,我也不因為他們的來訪而感到榮幸。」
阿梅麗亞急忙為院長辯護。「再說,費朗院長先生一直在患風濕病。沒有他,這座房子就像一座監獄。」
唐娜-若塞帕輕蔑地一笑。阿馬羅神父一邊站起來要走,一邊為院長的不能前來表示惋惜:「願天主保佑他!可憐的院長——等我有空,我一定要去看望他。好了,唐娜-若塞帕,我明天還會來的,到時候我們一定想辦法使你的靈魂得到安寧。不必費心送我出去了,阿梅麗亞小姐,我現在已經認識路了。」
但她堅持要送他。他們穿過客廳,一句話也沒說。阿馬羅戴上他那副黑色的、小山羊皮新手套。走到樓梯口時,他彬彬有禮地舉起帽子,說了一聲:「親愛的小姐……」
阿梅麗亞見他平靜地走下樓梯,不禁呆住了——他對她毫不理會,彷彿她並不比樓下那些把鼻子埋在腳爪中間睡覺的石獅子更值得重視。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一頭撲在床上,又氣惱又屈辱地哭了起來。啊,真可恥!關於他們的孩子,關於孩子的養母,關於孩子的衣服,他竟一字未提!對她那被他弄大了肚子,變得臃腫難看的軀體,他竟不屑一顧!當她向他表明她是多麼鄙視他時,他竟沒有一句憤怒的抱怨!什麼也沒有!他只是戴上手套,把帽子往旁邊拉了一拉就走了。真太侮辱人啦!
第二天,他來得早了一些。他關在老太太的房間裡呆了很長時間。
阿梅麗亞在客廳裡不耐煩地走來走去,兩隻眼睛像燃燒的煤塊。最後,他終於出現了,像前一天晚上一樣,他正得意洋洋地在戴他的小山羊皮手套。
「你來啦?」她聲音顫抖地問道。
「是的,我在這兒,親愛的小姐。我剛才在給唐娜-若塞帕一些精神上的指導。」
他脫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說道:「我親愛的小姐……」
阿梅麗亞這時已臉色鐵青,她輕聲咕噥了一句:「討厭!」
他好像遭了雷擊似地看了看她,又重說了一遍:「我親愛的小姐……」
然後,像從前一樣,他慢慢地走下了寬闊的石頭樓梯。
阿梅麗亞的第一個衝動是去找代理主教告發他。後來她卻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給他寫了一封三頁的信,裡面充滿了譴責和抱怨。但她得到的唯一答覆只是由農場的小若昂帶來的一個口信,說他也許禮拜四會來。
她又哭了一個晚上:而在索薩斯路,阿馬羅神父卻正在為他這一出色計謀的得逞而高興地搓著雙手。其實這並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這是在他去維埃拉找他的老師尋歡作樂,到海邊去呼吸新鮮空氣以排遣他的煩惱時,別人啟發他的。那是在維埃拉的一個晚上,他在一次歡樂的集會上聽著某人就戀愛高談闊論時,腦子裡產生出這個出色計謀的。那位高談闊論者是才華橫溢的律師平埃羅——大學時的優等生,他的家鄉阿爾科巴薩的驕傲和光榮。
「在這一點上,親愛的夫人們,」平埃羅把他像詩人一般的長頭髮捋捋平,向圍成半個圓圈、全神貫注聽著他講話的夫人們說:「在這一點上,我跟拉馬叩持相同的看法。」(對他來說,不是跟拉馬丁1持同樣的看法,就是與佩爾唐2有相同的觀點。)「我和拉馬丁都認為:女人就像影子一樣:如果我們追她,她就從我們身邊跑開;如果我們從她身邊跑開,她就會來追我們!」
1拉馬丁(1790—1869):法國詩人。
2佩爾唐(1813—1884):法國新聞記者,政治家。
在座的有幾個人心說誠服地大聲喊道:「妙極了!」但是一位體態豐滿的夫人卻要求他解釋一下,因為她從來沒有看到一個影子在跑。這位夫人生有四個女兒,個個可愛得像天使,像平埃羅常常說的,個個都是馬利亞。
平埃羅給了她一個科學的解釋:「這很容易看到,我親愛的唐娜-卡塔麗娜。你可以站在海灘上,背對著落日。如果你向前走,你就在追著自己的影子,因為它總是跑在你的前面。」
「一種很有趣的體育活動!」公證人在阿馬羅的耳邊輕聲說道。
但是教區神父並沒有在聽他說話;那個出色的計謀已經在他的腦海中形成了。啊!等他一回到萊裡亞,他就要像對待影於一樣對待阿梅麗亞,從她身邊跑開,讓她來追他。瞧,現在已經取得了令人高興的結果:三頁熱情的傾訴,每頁都沾滿了淚水。
禮拜四他來了。阿梅麗亞正在陽台上等著他;從一大早她就用雙筒望遠鏡從這裡一直望出去,期待著他的到來。她跑去為他打開果園的綠色小門。
「啊,你在這兒!」教區神父一邊說著,一邊跟在她後面走上陽台。
「是的,我一個人在這兒。」
「一個人?」
「教母正在睡覺,熱爾特魯德進城了。整個上午我一直頂著太陽等在這兒。」
阿馬羅沒有回答,逕直走進屋去。他在一扇開著的房門前停了下來,看了看那張遮有天篷、旁邊放著幾把大皮椅子的大床,問道:「這是你的房間嗎?」
「是的。
他很隨便地走了進去,帽子仍戴在頭上。「這比濟貧院路的那一間好多了。外面的景色很美……那邊是莊園繼承人的產業嗎?」
阿梅麗亞關上房門,逕直向他走去,帶著灼熱的目光問道:「你為什麼不回我的信?」
他大笑起來。
「真好笑!那你為什麼不回我的信呢?是誰先開的頭?是你。你說你不想再犯罪了。是啊,我也不想再犯罪了。所以這事兒就了結了。」
「但事情並沒有了結!」她大聲說道,臉色氣得發白。「你必須要考慮孩子,考慮他的養母,考慮他的衣服。你現在不能丟下我不管!」
他裝出一副嚴肅的神態,憤怒地說道:「我請你原諒。不過我自以為還是個紳士。我保證在我回維埃拉以前把這一切都安排好。」
「你不能回維埃拉!」
「不能!誰說不能?」
「我!我不讓你走!」
她把手用力放在他的肩上,拖住他,靠在他身上,甚至毫不留意房門未鎖,便像從前一樣又委身於他了。
兩天以後,費朗院長來了;他的風濕病已經基本上好了。他對阿梅麗亞談起莊園繼承人的慷慨大方——他每天都派人給他送來一隻米飯燉雞,放在一隻盛有熱水的特製容器中。但對他最好的還是若昂-埃杜瓦多:一有空閒他便來到他的床邊,為他朗讀書報、幫他翻身,一直陪伴著他到凌晨一點,像一名護士一樣照料他。真是個好孩子!
他突然抓住阿梅麗亞的雙手,大聲說道:「告訴我,你允許我把一切都告訴他嗎?我將要求他原諒你,忘記……如果你們能夠結婚,又能幸福地在一起……」
「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我必須想想……」她喃喃說道,面孔漲得通紅。
「那就想想吧。願天主給你以啟示!」老人熱情地說。
當天夜裡,阿馬羅已安排好從果園的那扇小門進來——阿梅麗亞把鑰匙給了他。但對他來說不幸得很,他忘記了看守人的那群獵狗。阿馬羅一隻腳剛跨進果園,那群狗的尖利狂吠聲就劃破了夜晚的寂靜。教區神父慌忙沿著公路飛跑而去,嚇得牙齒直打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