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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文 / 海倫·亨特·傑克遜

    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到來,甚至比夫人所想的還要遲。一年沒見,這老人變得虛弱了,現在他只要稍微定點路就累得不行。垮掉的不僅是他的身體。他的心也涼了,要是他走路時懷著希望和愉快的念頭,那這幾英里的路程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可他回想著那些悲傷的往事,以及更悲傷的期望——傳教區的垮台,大批土地的丟失以及這片土地上不敬神的力量的增長——使這段路程延長了許多,令人疲乏。美國政府關於傳教區土地所作的最後決定,對他無疑是可怕的當頭一棒。他曾虔誠地相信教會這大片土地最終無疑是會收復的。在聖巴巴拉方濟各會修道院他家裡的時候,他總要在齋戒的前夕守夜,跪在教堂裡的石頭小路上,從半夜直到黎明,長時間不停地祈禱,他常看見有幻象賜給他新的施與物,其中就有傳教區的所有產業,它們恢復了舊日的光采和繁榮,又有成千上萬的印第安人皈依門下。

    人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這之後很久,他還要帶著《聖經-舊約》裡預言家的自信提起這些幻象,並聲明這些肯定會變成現實,失望是一種罪惡。但是,隨著年復一年他在全國東奔西簸,只見一個個傳教區的建築全都變成廢墟,土地全被奪走,賣掉、再賣掉,被貪婪的投機商人居住;印第安的皈依宗教者全都不見了,被趕回了他們原來的荒野裡,他的教會的崇高工作的最後一點痕跡也被迅速掃除,這時他的勇氣動搖了,他的信心消失了。他的教會本身的行為和習慣的改變,也使他深感傷心。他是跟阿西西的弗朗西斯一樣的方濟各會修士。在他看來,該穿涼鞋的地方穿皮鞋,把捐來的錢用於旅行,尤其是脫下衣袍和僧衣,而去穿任何別的世俗的衣服,這些似乎都是邪惡。自己穿著舒服的衣服,而有些人卻沒有衣服穿——這種人永遠都有——這在他看來,也是一種罪過,有了這種罪過,受到突然的、可怕的懲罰是不能叫冤枉的。修士們一次又一次送給他足以保暖的衣服,但都是徒勞;他總是把這些衣服送給第一個碰到的乞丐,至於食物,修道院的餐廳裡常常一點兒不剩,全體修士們都餓肚子,要是這些物資不是小心藏匿、鎖好的話,薩爾別德拉神父就會把它們全都送光。他很快變成了最帶悲劇性、但又常常令人崇敬的形象,不僅是他自己的時代、而且是它的思想和理想中一個倖存下來的人。地球上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孤獨了:這孤獨裡有流亡的艱辛,有最大程度地缺乏友愛的痛苦;但這孤獨比這些艱辛、痛苦還要大得多,就連這些看來也只是孤獨中的一小部分。

    南加利福尼亞的春天,有許多時候就像仲夏似的,這天的下午就是這樣的天氣,薩爾別德拉神父帶著上述那些念頭走近了莫雷諾夫人家門口。杏仁樹開過了花,這會兒已凋謝了;李樹、桃樹、梨樹也都是這樣。在結著這些果實的果園上空,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綠色,顏色是那麼的淡,簡直就像覆蓋在灰色上的一層陰影。柳樹呈現出生動的嫩綠色,桔樹林像月桂樹一樣黑鴉鴉、光閃閃。山谷兩邊波浪起伏似的群山全都被青蔥的草木和鮮花覆蓋著——無數低矮的開花植物,那樣接近地面,以至它們的顏色彼此重疊,並與青草的綠色重疊,就像漂亮的羽衣上的羽毛相互重疊,並形成一種多變的顏色。

    南加利福尼亞沿海群山的不計其數的曲線,窪地和山脊使這春天的青翠更顯得變幻無窮;大自然中,除了在陽光下閃爍著光彩的漂亮的金絲雀和五光十色的孔雀的脖予外,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與其媲美。

    薩爾別德拉停下來好多回,凝視這美麗的景色。對方濟各會的修士們來說,花兒總是珍貴的。聖徒弗朗西斯本人對一切用花做成的裝飾品都是讚許的。他把花兒視為他的修士和修女,視為日、月、星辰——讚頌上帝的神聖合唱隊的所有成員。

    這位老人每次停下來之後,每次陶醉於那美麗的景色,吮吸了飄香的空氣之後,總要長歎一口氣,垂下眼睛,繼續邁開他那緩慢的步子,那樣子看著真叫人難受。這塊土地越美麗,那麼知道它被教會丟失——外人的手來收穫它的果實,在它上面建立新的習俗、法律——就越叫人傷心。從聖巴巴拉往內地,在每一個歇腳點,他都青見了新的標誌樹立了起來——農場開門了,城市發展了;美國人湧了進來,在各個方面從他們新的財產中獲取利益。就因為這,他這一路上心事重重,並且在接近莫雷諾夫人家時,直覺得他是到了這個地區裡天主教信仰的最後一個據點。

    在離夫人家還有兩英里時,他走下公路,踏上一條小道,他認出這是條穿過群山的捷徑,幾乎可以近三分之一路程。他有一年多沒走這條路了。他發現這條路越走越不清楚,而且出現越來越多的野芥子,這時他自言自語道:「看樣子今年誰也沒走過這條路。」

    他朝前走著,發現芥子越來越密。南加利福尼亞的野芥子就跟《新約全書》裡所說的一樣,空中的鳥兒可以在它的枝上休息。野芥子從地裡鑽出來,細細的稈兒,十幾根並在一起也不過一英吋,它一個勁兒往上竄,一根細細的、筆直的嫩枝,五英尺、十英尺、二十英尺,伸展出幾百根美麗的羽毛似的枝椏,與周圍的幾百根枝椏糾纏在一起,最後就成了一張鏤空織物似的解不開的網。然後它綻開更為美麗、更像羽毛和鏤空織物似的黃花。那枝稈兒細小得可憐,呈暗綠色,在近處很不顯眼,那一大片花兒就像飄浮在空中一般;有時看上去像金色的塵埃。在湛藍色的天空映襯下(這是常見的景象),它看上去宛若金色的暴風雪。這種植物是暴君,是討厭鬼——農夫的剋星;它在一個季節裡就會肆無忌憚地佔據整片田地,一旦進來就永不出去;今年方一棵,明年成百萬;要想把它從田里清除掉是不可能的。它那金色使人賞心悅目,其價值決不在口袋裡的天然金塊之下。

    薩爾別德拉神父很快發現自己真正來到了這些柔軟的枝椏的茂密之處,高過他的頭,而且交錯糾葛得那麼厲害,他只好慢慢地、耐心地把它們分開——就像人家在分一束絲線一樣——一步一步往前走。這真是一種想都想不到的困境,倒也不無樂趣。神父要不是急於趕到目的地,他準會為自己在這金色的網子裡穿行而感到悠然自得。突然,他聽見了微弱的歌聲。他停下腳步——凝神細聽。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歌聲慢慢地飄過來,顯然來自他要去的那個方向。歌聲不時地夏然而止,然後又響起來;似乎是受到突然而短暫的干擾,就如提問和回答一樣。然後,神父從野芥子花叢中向前張望,只見芥子在搖擺、起伏,聽見像是芥子被折斷的聲音。顯然有人在對面像他一樣陷入了芬芳的芥子叢中,踏上了這樣的小路。歌聲越來越近,依然很低,就像薄暮時畫眉的囀鳴一樣動聽;芥子的枝椏擺動得越來越厲害;現在連輕微的腳步聲也能聽見了。薩爾別德拉如在夢境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的目光直視著前面金色迷濛的花叢。又過了一會兒,他的耳邊傳來清晰的歌聲,唱的是聖徒弗朗西斯那無可比擬的抒情曲《太陽頌》優美的第二段歌詞:

    「讚美你,哦,上帝,讚美你締造的萬物,尤其是我們的兄弟,大陽——它照亮了白晝,它的美麗和光輝使我們成為你的影子。」

    「蕾蒙娜!」神父驚叫道,他那瘦削的雙額高興得泛起紅光。「有福的孩子!」隨著他的話音,她的臉蛋出現在一片飄搖的花叢裡,她用雙手輕輕地把花兒朝左右兩邊分開,打開一條小小的通道,她又像爬又像跳似地從那兒穿過。薩爾別德拉神父儘管年過八十,但看到這副情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面對這種情景而無動於衷的人,無異於行屍走向。一片搖擺不定的金色襯托著蕾蒙娜的臉,更使她那美麗的容顏流光溢彩。她的皮膚是橄欖色的,深淺恰到好處,有了這樣的膚色打底,皮膚很豐潤而又不顯得黝黑。她的頭髮像她的印第安母親;濃密烏黑,而她的眼睛則像她父親一樣湛藍。只有離蕾蒙娜很近的人才知道她的眼睛是藍色的,因為烏黑的眉毛和又長又黑的睫毛把眼睛遮得密密實實,使它們看起來像黑夜一樣黑。就在薩爾別德拉神父看見蕾蒙娜的臉蛋的一剎那間,蕾蒙娜也看見了他,並高興地叫了起來,「啊,神父,我知道你會打這條路來,有跡象告訴我你近在眼前!」她朝前跳躍,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低下頭來請他祝福。他默默地把手放在她的前額上。一時間他不知該對她說什麼好。她一直依賴著這位虔誠的老修士,她從那一大片金色花叢中向前跳躍時,陽光照射著她光裸的腦袋,她雙頰鮮紅,眼睛閃光,與其說她像小時候被他抱過的肉體凡胎的小丫頭,倒不如說更像天使或聖徒的幻象。

    「我們一直在等你,等你,哦,等得好久喲,神父!」她說,站了起來。「我們開始擔心你也許生病了呢。已經去叫剪毛手了,今天晚上就到,所以我很有把握地感覺到你就要來了。我知道聖母會及時地帶你來,在小教堂裡主持第一個早晨的彌撒。」

    修士苦笑笑。「閨女,像你這麼虔誠的人多幾個就好了,」他說。「家裡一切都好嗎?」

    「是的,神父,一切都好,」她回答說。「費利佩在發燒;但現在已經起床了,這十天來,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等待你的到來。」

    蕾蒙娜真想說出實話——「焦急地等著剪羊毛,」但及時糾正了自己。

    「夫人呢?」神父問道。

    「她很好,」蕾蒙娜溫和地說,但聲音略有改變——非常輕微,幾乎難以察覺;但是一個精明的旁觀者總會發現,每當她提到莫雷諾夫人時聲音就會兩樣。「那你呢——你自己好嗎,神父?」她深情地問道,那雙敏銳、愛撫的眼睛看出這老人走路時多虛弱,而且他手裡拿著她以前從沒見他拿過的東西——一根結實的棍子,為了使自己步子穩健……「你徒步走這麼長的路,肯定非常累了。」

    「噢,蕾蒙娜,我是累了,」他咎道。「年齡不饒人啊,這地方我是來一回少一回了。」

    「哦,別這麼說,神父,"蕾蒙娜叫道;「如果你走路太累,可以騎馬呀。那天夫人還說,她想送給你一匹馬,但願你能接受;讓你徒步走這麼長的路太不應該了。你知道我們有幾百匹馬。一匹馬算不了什麼,」她又說,看見神父在慢慢地搖頭。

    「不,」他說,「不是這回事。我不能拒絕夫人手裡的任何東西,但徒步走路是我們的教規。我們必須勞動筋骨。看看我們這個地區可敬的大師,胡尼佩羅神父,他在年過八十之後,還徒步從聖迭戈走到蒙特裡,而且自始至終腳上還帶著出膿的潰瘍,大多數人都會為了這潰瘍而躺在床上,讓人來為他們治療。現在有一種時尚,修士們都舒舒服服地完成上帝托付的使命,這可是一種罪過。我再也不能輕快地走路了,但我一定要走得更勤。」

    他們邊說邊慢慢往前走,蕾蒙娜稍微在前面一點,優雅地按倒芥子枝椏,把它們按得很低,直到神父跟上她的腳步。他們走出芥子叢時,她笑呵呵地叫道,「費利佩在那邊的柳樹林裡。我告訴過他,我來接你,他還笑我吶。現在他該知道我是對的了。」

    費利佩聽見了說話的聲音,頗感驚奇地抬起頭來,看見了蕾蒙娜和神父迎面而來。他扔掉了正在割柳枝的刀子,急切地朝他們奔去,像蕾蒙娜剛才一樣,在神父面前跪下,接受他的祝福。他跪在那裡,風吹亂了他額上的頭髮,他抬起褐色的大眼睛,帶著溫柔的敬意,以真摯的表示歡迎的神情,望著神父的臉,蕾蒙娜暗自思忖——她自從成為大姑娘以來好幾百次地這麼思忖過——「費利佩多漂亮啊!怪不得夫人那麼愛他!要是我有他那麼漂亮,她會更愛我的。」從來沒有一個孩子會像蕾蒙娜似的到現在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多美麗。隨便什麼人用語言或神色向她表示傾慕。她都只當是人家的好心和善意。她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很不喜歡。她拿自己筆直、烏黑、濃密的眉毛跟費利佩那彎曲的、精心描畫的眉毛相比,覺得自己的醜陋不堪。她的潤靜、溫和的表情,在她看來似乎是一種傻相。「費利佩看上去那麼聰明!」她想,她注意到他的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在相連的兩個瞬間裡永遠不會一個樣。「沒有誰比得上費利佩。」當他那褐色的眼睛凝視她——它們時常這樣——目光久久不移開時,她也堅定地回視著他,目光射進他那天鵝絨似的眼睛深處,那目光強烈而又顯得心不在焉,使費利佩大惑不解。兩年來,正是這神色,遠遠超過任何別的東西,使費利佩舌頭打結,無論怎樣也不敢向蕾蒙娜傾吐從他記事起就已萌生的滿腹愛慕之情。做孩子時他曾毫不遲疑、毫無意識地傾述過;但成年後卻發現自己突然害怕起來。「當她的目光這樣射進我的眼睛時,她在想什麼呢?」他不得其解。要是他知道她通常想的事情只不過是:「褐色眼睛要比藍眼睛漂亮多少啊!要是我的眼睛顏色跟費利佩一樣多好啊!」要是費利佩知道她想的只不過是這個的話,他也許會覺察到某種使他避免傷心的東西,如果他知道的話,那麼一個姑娘這樣看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就很難使這姑娘像個情人一樣來看他。但是作為一個情人,費利佩看不到這一點。他看見的只是使他困惑、使他躊躇。

    他們走近屋子時,蕾蒙娜看見瑪加麗塔站在花園大門前。她手裡拿著一件白色的東西,低頭看著它,可憐巴巴地哭著。她發現了蕾蒙娜,急切地跳上前來,隨後又退了回去,無聲地跟蕾蒙娜作著傷心的手勢。她的整個兒神態是悲傷的,在向蕾蒙娜發出哀求。在所有的女們人中,瑪加麗塔是蕾蒙娜最喜愛的一個。儘管她們年齡相仿,卻是瑪加麗塔第一個照料管蒙娜的;保姆和她的看護對像一塊兒玩耍,一塊兒長大,一塊兒成為大姑娘,現在,儘管瑪加麗塔從不利用這層關係,對蕾蒙娜也是育必稱小姐,但她們還是像朋友而不像主僕。

    「對不起,神父,」蕾蒙娜說。「我看瑪加麗塔在那裡遇上麻煩了。我讓費利佩陪你進屋裡去。過一會兒我再來陪你。」吻了他的手,飛也似地越過大田,到花園那兒去。

    役等她趕到,瑪加麗塔已將東酉扔到了地上,雙手捂著臉。她腳邊是一塊髒不拉卿、皺巴巴的亞麻布。

    「這是什麼?出什麼事了,瑪加麗塔?」蕾蒙娜用帶感情的西班牙語叫道。瑪加麗塔的回答是把捂著眼睛的一隻濕手拿下來,絕望地指著那塊皺巴巴的亞麻布。她抽噎得說不出話來,又用雙手摀住了臉。

    蕾蒙娜彎下腰去,拎起亞麻布一角。她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瑪加麗塔一聽抽噎得更厲害了,她喘著氣兒說,「是的,小姐,這塊布徹底毀了!再也沒法補了,明天早上做彌撒時就要用呢。我看見神父和你並肩而來時,我向聖母禱告,讓我死掉算了。夫人決不會放過我。」

    這情景確實夠慘的。那塊白色的聖壇罩布,莫雷諾夫人親手將它堅固的正面做成墨西哥式的漂亮的鏤空織物,她將正面的一部分線抽掉,把剩下的部分縫成精緻的圖形,從瑪加麗塔和蕾蒙娜記事起,每逢做彌撒時,這塊布就罩在聖壇上。現在這塊布扔在地上,撕了個口子,髒不拉卿的,好像在泥濘的荊棘地裡拖過似的!蕾蒙娜嚇呆了,她默默地把布打開,舉起來。「怎麼搞的,瑪加麗塔?」她悄悄地問,膽戰心驚地朝房子那兒瞥了一眼。

    「哦,沒有比這再糟的了,小姐!」姑娘抽噎著說。「沒有比這再糟的了!要不是為了這,我不會這麼害怕。如果是由任何別的原因而造成這樣的事,夫人也許還會放過我;但她現在決不會放過我。我就是死也不願去告訴她,」她渾身都在發抖。

    「別哭了,瑪加麗塔!」蕾蒙娜板著臉說,「把一切都告訴我。看來事情還不太糟。我想我能把它補好。」

    「哦,聖徒保佑你,」瑪加麗塔叫道,第一次抬起頭來。「你真的認為你能補好嗎,小姐?如果你能把鏤空圖案補好,我這後半輩子永遠跪著為你祈禱!」

    蕾蒙娜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你還是站著能更好地服侍我,」她歡快地說;瑪加麗塔也破涕而笑。她們畢竟都還年輕。

    「哦,可是小姐,」瑪加麗塔又露出了哭腔,淚水重新流了下來,「沒有時間了!一定得在今天晚上洗好、燙平,明天早上做彌撒要用呢,可我還得去幫著做晚飯。阿尼塔和羅莎都病倒在床上,你知道,瑪麗婭出門去了,一個星期才能回來。夫人說要是神父今天晚上來,我一定得幫媽媽的忙,並且得伺候神父吃飯。這事情沒辦法。我這會兒正準備把聖壇罩布拿去熨一下,結果就發現——這麼——是在洋藥地裡,上尉,那畜生,把這罩布在去年割掉的洋薊地的尖茬兒上拖來拖去。」

    「在洋薊地裡!」蕾蒙娜叫道。「罩布怎麼會到那兒去的呀?」

    「哦,小姐,所以我才說夫人絕對不會放過我。她警告過我好多口,不准我把任何東西晾在那裡的柵欄上;要是她兩天前第一次吩咐我洗罩布的時候,我馬上就去洗,那就沒事了。但我當時忘記了,直到今天下午才想起來,院子裡沒有太陽,曬不幹,你知道洋薊地裡太陽多好,我在柵欄上掛了一根結實的繩子,這樣木片就不會戳碎罩布;我一直守在那裡,只離開了不到半小時,跟盧易戈講了幾句話,那裡又沒有風;我想肯定是聖徒懲罰我不忠於職守,才招它弄到了地上。」

    這當兒蕾蒙娜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撫平被撕碎的地方。「看來還不太糟,」她說;「要不是時間急促,補起來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我要盡力而為,明天不至於露出破綻,等神父走後,我再從從容容地重新補過,把它整治得跟新的一樣。我想我能在天黑前把它補好、洗淨,」她看了一眼太陽。「哦,不錯,離天黑還有整整三小時呢。我能辦到。你把熨鐵放在火上,燒熱了,等罩布稍微有點干後就熨起來。你瞧吧,保證看不出一丁點兒出過事的樣子。」

    「夫人會知道嗎?」可憐的瑪加麗塔問道,現在她總算平靜、放心了,但仍舊怕得要命。

    蕾蒙娜沉著的目光直視著瑪加麗塔的臉。「要是騙過了她,你不會感到絲毫的高興吧,你是不是這麼認為?」她嚴肅地問道。

    「哦,小姐,是不是等它補好之後?是不是真的一點也看不出補過的痕跡?」姑娘懇求道。

    「我會親自告訴她,補好之後再說,」蕾蒙娜說;但她沒有笑。

    「啊,小姐,」瑪加麗塔哀求道,「你不知道要是夫人生起什麼人的氣來是什麼滋味。」

    「沒有比自己得罪自己的本性更糟了,」蕾蒙娜反駁道,她把罩布捲起來夾在腋下迅速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也算瑪加麗塔走運蕾蒙娜一路上沒有碰到任何人。夫人在走廊石階下歡迎薩爾別德拉神父,隨後立即將自己和神父關在了房間裡。她有許多話要對他說——關於她要他幫忙、請他出主意的事情,她還想向他打聽教會乃至全地區的事務。

    費利佩馬上就去找胡安-卡尼托,看看如果第二天剪毛手們準時到達的話,剪羊毛的準備工作是否都做好了;剪毛手們很有可能今天日落時趕到,費利佩想,因為他曾私下裡命令他的信差盡可能快趕,並要讓那些印第安人明白,費利佩家剪羊毛的活兒十萬火急,他們可別在路上浪費時間。

    夫人在確切地得知神父的行動之前,就同意派信差去催剪毛人,這在她可是極大的讓步。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什麼消息傳來,就連她也覺得剪羊毛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或者如胡安-卡尼托所說,「永遠拖下去」了。神父也許病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很可能過好多個星期才能知道,他訪問的這些偏僻的地方之間的通訊工具相當匱乏。所以才派信差去叫但墨庫拉的剪毛手,夫人對這種不便也束手無策;然而,她每天清晨和晚上虔誠地禱告,偶爾大白天也禱告,但願神父能比印第安人們先到。難怪這天下午——印第安人最早也就可能是在這天趕到——當她看見他倚著她的費利佩的臂膀,踏上花園小徑時,她一面歡快地迎接她敬愛的朋友和聽她仟悔的人,一面得意洋洋地感覺到,聖徒到底聽見了她的禱告。

    廚房裡一片忙亂。家裡來了任何客人,對廚房裡來說,都是一種罕見的活動的徵兆——就連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到來也是如此,儘管用老瑪達的話說,他從來就不知道湯裡有沒有五香肉丸於,而對她來說,這是對美味的肉食品的最最極端的漠視。「但是如果他不知道,他可以看看呀,」她說;她為自己和主人感到驕傲的是,每有客人上門,她總要傾其食品庫所有,端上一盤又一盤的美味佳餚。她突然過分地挑剔起將要放進牛肉鍋裡的捲心菜的形與色來,並且倒掉了整整一鍋米飯,因為瑪加麗塔只放了一顆蔥頭而不是兩顆。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為神父做飯要放兩顆蔥頭,你忘了嗎?」她叫道。「這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像他這樣的老人,這也真夠可憐的。這使他沒有血色。他現在應該吃美味的牛肉。」

    餐室在廚房這邊的院子對面,餐室和廚房之間不斷地有小差童出來進去。每個孩子的最大願望就是能在任何一個準備飯食的時候得到允許,去搬盤子。但在搬盤子的過程中,他們偶爾能從朝走廊打開的餐室門口看一眼陌生人和客人,他們那不安生的競爭心理就變得難以控制了。可憐的瑪加麗塔,自己心裡藏著憂慮,又加上這額外的幫廚和擺飯桌的任務,還得約束和照看手下這支小小的志願軍,她幾乎快要瘋了;不過,還沒真瘋,她還記得並抓了個空檔在廚房裡拿了一支蠟燭,跑到自己的房間裡,把它放在保拉的弗朗西斯聖徒像面前,急促地輕聲做了一遍禱告,祝願那塊罩布能補得像新的一樣。下午過去之前她有好幾口抽空跪倒在聖徒像的腳下,一遍遍念誦她那傻乎乎的簡短的詩詞。一個人為使撕碎的聖壇罩布整治一新而作禱告,我們可以肯定這篇詩詞一定是傻乎乎的、簡短的。但是很難說求聖徒保佑補好罩布跟求聖徒下雨或保佑病人康復之間有什麼不同。古老的俄諺說得好,當人們向上帝禱告時,他們通常所求都是二加二不等於四。不禱告的人同樣得到憐憫。只是想到聖徒弗朗西斯腳下的那支蠟燭,才使瑪加麗塔在焦慮和憂鬱中度過這個下午和傍晚。

    晚飯終於準備好了——桌子中央放著一大盤五香牛肉燒捲心菜;一鍋濃湯,湯裡放著五香牛肉丸和紅辣椒;兩隻裝得滿滿的陶瓷盤子,一盤裝的煮米飯和蔥頭,另一盤裝的是美味的frijoles(炒豆),墨西哥人都非常愛吃這種炒豆;刻花玻璃碟子裡裝滿熱騰騰的燉梨或者蜜——、葡萄凍;一盤盤各種各樣的冰糕;還有一隻冒熱氣的銀茶水壺,飄出一陣茶香,這樣的茶葉整個加利福尼亞從沒見人買過或賣過,這是夫人的一種奢侈和愛好。

    「蕾蒙娜在哪裡?」夫人走進餐室時,驚奇而生氣地問道。「瑪加麗塔,去告訴小姐說我們在等她。」

    瑪加麗塔渾身顫抖,滿臉通紅,朝門口走去。「現在會出什麼事呢!哦,聖徒弗朗西斯,」她暗暗做著禱告,「幫我們這回忙吧!」

    「等一等,」費利佩說。「別去叫蕾蒙娜小姐了。」然後轉向他母親,「蕾蒙娜不能來。她不在家裡。她得為明天作準備,」他說;他意味深長地青著他母親,又說,「我們不用等她。」

    夫人大惑不解,機械地在桌首坐下說,「但是——費利佩看見她想提問題,打斷她說:「我剛剛跟她說過話。她不能來;」並轉向薩爾別德拉神父,立即跟他交談起來,莫名其妙的夫人只好盡力克制住沒有得到滿足的好奇心。

    瑪加麗塔露出無限感激的表情看著費利佩,費利佩沒有留意,而且絲毫也不會明白;因為蕾蒙娜一點也沒把這件禍事透露給他。她看見他在自己的窗底下,便小心地叫住了他,說:「親愛的費利佩,你能不能讓我免掉這頓晚飯?聖壇罩於出了大岔於,我一定得把它補好、洗淨,離天黑沒多少時間了。別讓他們來叫我;我要到溪邊去,他們找不到我,你母親會生氣的。」

    蕾蒙娜這個招呼打得太聰明了,它成了一切與聖壇罩於有關的問題的救星。罩布撕裂得不像她擔心的那麼嚴重;日光照著她熟練地補好了最後一針;就在紅色的落日餘輝穿過柳樹林照到花園邊時,蕾蒙娜從花園飛奔到溪邊,跪在青草上,把罩布浸到了河水裡。

    她洗著聖壇罩,她的匆忙、她的優慮,使她兩頰誹紅。她從花園奔來時,髮梳掉了,長髮垂到腰際。她只是停下來,撿起髮梳,塞進口袋裡,又繼續往前跑,天色即將暗下來,那時她就看不清罩布上的污漬,要想除掉污漬而又不磨損罩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她的頭髮亂蓬蓬的,袖子鬆鬆地捲到肩膀上,緊迫的任務使她臉泛紅光,她把腰彎得低低的,伏在石塊上,把聖壇罩浸在河水裡,拎起來,急切地擰乾,隨後又浸入水裡。

    落日餘輝嬉弄著她的頭髮,好像給她罩上一個光環;這兒整個地方紅光燦燦,她的臉龐被照得美妙絕倫。一個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頭來。在西邊赤日炎炎的天空映襯下,一個個風塵僕僕的黑色人影兒正朝山谷下面走來。那是印第安人剪毛隊。他們向左轉彎,朝羊欄和工棚走去。但其中有一個人蕾蒙娜沒有看見。他躲在一棵大柳樹後面——離蕾蒙娜跪著的地方有幾桿1遠——在那兒站了幾分鐘。他是亞歷山德羅,巴勃羅-阿西斯的兒子,剪毛隊隊長。他慢慢地走在夥伴們的前面,感到有一道光刺向他的眼睛,就像拿鏡子對著太陽折射出來的光一樣。那是蕾蒙娜跪著的地方,紅色的陽光從閃爍的水面折射出來。與此同時,他看見了蕾蒙娜。

    coc11桿是度量單位,一桿等於5.5碼。coc2

    他停了下來,就像樹林裡的野生動物聽見聲響而停下來一樣;凝視著,突然離開他的夥伴們,他們還在往前走,沒有注意到他的失蹤。他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幾步,躲到了一棵扭曲的老柳樹後面,從那兒他可以不被人察覺地凝視那美麗的幻象——那姑娘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幻象。

    他凝視著,似乎魂不守舍,不知不覺地說出了聲:「天哪!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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