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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陳御史錯認仙姑 張真人立辨猴詐 文 / 陸人龍

    藏奸笑沐猴,預兆炫陳侯。

    巧洩先天秘,潛行掩日謀。

    鏡懸妖已露,雷動魄應愁。

    何似安泉石,遨遊溪水頭。

    嘗讀《晉書》張茂先事,冀北有狐已千歲,知茂先博物,要去難他。道他耳聞千載之事,不若他目擊千年之事。路過燕昭王墓,墓前華表也是千年之物,也成了妖。與他相辭,要往洛陽見張茂先。華表道:「張公博物,恐誤老表。」這狐不聽,卻到洛陽化一書生,與張公譚。千載之下,歷歷如見;千載之上,含糊未明。張公疑他是妖物,與道士雷煥計議。道:「千年妖物,唯千年之木可焚而照之。」張茂先道:「這等止有燕昭王墓前華表木,已有千年。」因著往取之。華表忽然流涕道:「老狐不聽吾言,果誤我。」伐來照他現身?是一老狐,身死。又孫吳時,武康一人入山伐木,得一大龜,帶回要獻與吳王。宿於桑林,夜聞桑樹與龜對語,道:「元緒元緒,乃罹此禍。」龜道:「縱盡南山之薪,其如我何?」桑樹道:「諸葛君博物,恐不能免。」進獻,命烹之,不死,問諸葛恪。諸葛恪道:「當以桑樹煮之即死。」獻龜的因道夜間桑樹對語之事,吳王便伐那桑烹煮,龜即潰爛。我想這狐若不思逞材,猶可苟活。這龜不恃世之不能烹他,也可曳尾塗中,只因兩個有挾而逞,遂致殺身。

    我朝也有個猢猻,他生在鳳陽府壽州八公山。此地峰巒層疊,林木深邃,饑餐木實,渴飲溪流,或時地上閒行,或時枝頭長嘯。這件物兒雖小,恰也見過幾朝開創,幾代淪亡。

    金陵王氣鞏南唐,又見降書入洛陽。

    壘蟻紛爭金氏覆,海鷗飄泊宋朝亡。

    是非喜見山林隔,奔逐悲看世路忙。

    一枕泉聲遠塵俗,迥然別自有天壤。

    自唐末至元,已七百餘年。他氣候已成,變化都會,常變作美麗村姑,哄誘這些樵采俗子,採取元陽。這人一與交接,也便至懨懨成疾,若再加一癡想,必至喪亡。他又道這些都是濁人,雖得元陽,未證仙界。待欲化形入鳳陽城市來,恰遇著一個小官,騎著一匹馬,帶著兩個安童,到一村莊下馬。生得丰神俊逸,意氣激昂,年紀不過十六七歲:

    唇碎海底珊瑚,骨琢昆巖美玉,

    臉飛天末初霞,鬢染巫山新綠。

    卻是浙東路達魯花赤阿里不花兒子阿里帖木兒,他來自己莊上催租。這猴見了道:「姻緣,非偶然,我待城中尋個佳偶,他卻走將來湊。」當日阿里帖木兒在莊前後閒步,這猴便化個美女,幌他一幌:

    乍露可餐秀色,俄呈炫目嬌容,

    花徑半遮羞面,苔階淺印鞋蹤。

    玉筍纖纖,或時拈著花兒嗅;金蓮緩緩,或時趁著草兒步;或若微吟,或若遠想,遮遮掩掩,隱隱見見。那帖木兒遠了,怕看不親切,近了又怕驚走了他,也這等鳧行鶴步,在那廂張望。見他漸也不避,欲待向前,卻被荊棘鉤住了衣服。那女子已去,回來悒怏,睡也睡不著。次日,打發家僮往各處催租,自己又在莊前後搖擺。那女子又似伺候的,又在那廂,兩個斜著眼兒瞧,側著眼兒望,也有時看了低頭笑,及至將攏身說句話兒,那女子翩然去了。似此兩日,兩下情意覺道熟了。這日,帖木兒乘著他彎著腰兒把織手彈鞋上污的塵,不知道他到,帖木兒悄悄凹在他背後,叫一聲美人。那女子急立起時,帖木兒早已膩著臉逼在身邊了。此時要走也走不得,帖木兒道:「美人高姓,住在何處?為何每日在此?」那美人低著頭把衫袖兒銜在嘴邊,只叫讓路,問了幾次。道:「我是侯氏之女,去此不遠,因採花至此。」帖木兒道:「小生浙東達魯花赤之子,尚未有親,因催租至此,可雲奇遇。」這女子道:「閃開,我出來久,家中要尋。」帖木兒四顧無人,如何肯放。道:「姐姐,若還未聘,小生不妨作東床,似小生家門年貌,卻也相當,強似落庸夫俗子之手。」女子聽了不覺長歎道:「妾門戶衰微,又處山林,常有失身之慮,然也是命,奈何,奈何?」帖木兒道:「如姐姐見允,當與姐姐偕老。」女子道:「輕諾寡信,君高門,煞時相就,後還棄置。」帖木兒便向天發誓道:「僕有負心,神明誅殛。」一把摟住了,要在花陰處玩耍。女子道:「不可,雖系荒村,恐為人見不雅;如君不棄,君莊中兒幼時往來最熟,夜當脫身來就。」帖木兒道:「姐姐女流,恐膽怯,不能夜行,怕是誆言。」女子道:「君不負心,妾豈負言?幸有微月,可以照我。」帖木兒猶自依依不釋,女子再三訂約而去。帖木兒回來,把催租為名,將兩個安童盡打發在租戶人家歇宿。自己託言玩月,佇立莊門之外,也聽盡了些風聲樹聲,看盡了些月影花影,遠遠望見一個穿白的人,迤迤來。煙裡邊的容顏,風吹著的衣裾,好不豐艷飄逸。怪是狗趕著叫,帖木兒趕上去,抉幾塊石片打得開,道:「驚了我姐姐。」忙開了門,兩個攜手進房。這女子做煞嬌羞,也當不得帖木兒欲心如火:

    笑解翡翠裳,輕揭芙蓉被。

    緩緩帖紅腮,款款交雙臂。

    風驚柳腰軟,雪壓花稍細。

    急雨不勝支,點點輕紅瀉。

    兩個推推就就,頑勾多時。到五鼓,帖木兒悄悄開門相送,約他晚來。似此數日,帖木兒在莊上只想著被裡歡娛,夜間光景。每日也只等個晚,那裡有心去催租,反巴不得租收不完,越好耽延。不期帖木兒母親要記念,不時來接。這兩個安童倒當心把租催完,捱了兩日不起身,將次捱不去了。晚間女子來,為要相別,意興極鼓舞,恩情極稠密,卻不免有一段低回不快光景。女子知道了,道:「郎君莫不要回,難於別離,有此不怡麼?」帖木兒道:「正是。我此行必定對母親說,來聘你,但只冰水往復,便已數月,我你朝夕相依,恩情頗熱,叫我此去,寂寞何堪?」那女子道:「郎君莫驚訝,我今日與郎暫離,不得不說,我非俗流,乃篷萊仙女,與君有宿緣,故來相就,我仙家出有入無,何入不到?郎但回去,妾自來陪郎。」帖木兒道:「我肉眼凡胎不識仙子,若得仙子垂憐,我在家中掃室相待,只是不可失約。」兩個別了。帖木兒自收拾回家,見了母親,自去收拾書房,焚了香,等俟仙子。卻也還在似信不信邊,正對燈把手支著腮,在那廂想,只見背後蔌蔌有似人腳步,回頭時,那女子已搭著他肩,立在背後。帖木兒又驚又喜道:「真是仙子了,我小生真是天幸。」夜去明來。將次半月。帖木兒要對母親說聘他,他道:「似此與你同宿,又何必聘?」帖木兒也就罷了。

    奈是帖木兒是一個豐膩極伶俐的人,是這半個月,卻也肌骨憔悴,神情恍惚,漸不是當時。這日母親叫過伏侍的兩個梅香,一個遠岫,一個秋濤,道:「連日小相公怎麼憔瘦了?莫不你們與他有些苟且?」遠岫道:「我們是早晚不離奶奶身伴的,或者是這兩個安童冶奴、逸奴。」那老夫人便叫這兩安童道:「相公近來有些身體疲倦,敢是你兩個引他有些不明白勾當麼?」冶奴道:「相公自回家來,就不要我們在書房中歇宿,奶奶還體訪裡邊人麼?」兩邊都沒個形跡,罷了。這晚遠岫與秋濤道:「他怎道奶奶體訪裡邊人,終不然是咱兩個,我們去瞧這狗才,拿他奸。」秋濤道:「有心不在忙,相公與他的勾當,定在夜麼?」遠岫不聽,先去了,不期安童也在那邊緝探。先在書房裡,見遠岫來,道:「小淫婦兒,你來做甚的?」遠岫道:「來瞧你,你這小沒廉恥,你道外邊歇,怎在這廂?」兩個一句不成頭,打將起來,驚得帖木兒也跑出房外,一頓嚷走開。遠岫不見只環,在那廂尋,秋濤後到,說相公房裡有燈,怎不拿來照。闖入房中。燈下端端嚴嚴坐著一個穿白的美人。這邊遠岫已尋著環,遠在那廂你羞我,我羞你。秋濤道:「不消羞得,也不關我們事,也不關你們事,自有個人」,把燈遞與冶奴道:「你送燈進相公房,就知道了。」帖木兒那裡容他送燈,一頓狠都趕出來,他自關了門進去,道:「明日對奶奶說打。」遠岫進去,奶奶問他:「為甚在書房爭鬧?」元岫道:「這兩小廝誣了咱們,去拿他,兩個果在相公房裡,倒反來打我。」奶奶道:「果是這兩奴才做甚事麼?」秋濤道:「不是。」遠岫脫了環,我去書房中拿燈。房裡自有一個絕標緻女人,坐在燈下。」奶奶道:「果然。」秋濤道:「我又不眼花,親眼見的。」奶奶道:「這也是這兩個奴才勾來的娼婦了。」次早帖木兒來見奶奶,奶奶道:「帖木兒,你昨房內那裡來的娼妓?」帖木兒道:「沒有。」秋濤道:「那穿著白背子的。」帖木兒知道賴不得了。道:「奶奶,這也不是娼妓,是個仙女,孩兒在莊上遇的,與孩兒結成夫婦,正要稟知母親。」奶奶道:「這一定鬼怪了,你遇了仙女,這般模樣。」帖木兒道:「他能出有入無。委是仙女。」奶奶道:「癡子,鬼怪也出有入無,你只教他去,我自尋一個門當戶對女子與你。」帖木兒道:「我原與他約為夫婦的,怎生辭得?」奶奶:「我斷不容。」這帖木兒著了迷,也不肯辭他,辭時也辭不去,著小廝守住了房門,他也不消等開門,已是在房裡了,叫在房中相陪帖木兒。他已是在帳中,兩個睡了,無法驅除,奶奶心焦,要請個法官和尚。帖木兒對女子道:「奶奶疑你是妖怪要行驅遣,如之奈何?」女子笑道:「郎君勿憂,任你通天法術,料奈何不得我,任他來。」先是一個和尚來房中唸咒,他先撮去他僧帽,尋得僧帽,木魚又不見了,尋東尋西,混了半日,只得走去。又接道士到得,不見了劍,正坐唸經,一把劍卻在頸項裡插將下來,喜得是個鈍,道士驚走了。似此十餘日,反動街坊,沒個驅除得他。巧遇著是劉伯溫先生,為望天子氣來到鳳陽,聞得。道:「我會擒妖。」他家便留了飯。問是夜去明來,伯溫叫帖木兒暫避,自在房中。帖木兒怕怕溫佔了女子,不肯。奶奶發作才去。伯溫就坐在他床上,放下羅帷。將起更時,只見香風冉冉,呀地一聲門響,走進一個美女來。

    冰肌玉骨傲寒梅,淡淡霓裳不惹埃。

    坐似雪山凝瑩色,行時風送白雲來。

    除卻眉發,無一處不白,他不見帖木兒在房中,竟到帳中道:「郎君你是身體疲倦,還是打熬精神?」不知伯溫已做準備了,大喝一聲道:「何方潑怪,敢在此魅人?」劈領一把揪住,按在地下,仗劍要砍下來。這女子一驚,早復了原身,是個白猴,口叫饒命。伯溫道:「你山野之精,此地有城隍社令管轄,為何輒敢至此?」白猴道:「金陵有真主,諸神前往護持,故得乘機到來,大人正是他佐命功臣,望大人饒命,從此只在山林修養,再不敢作怪。」伯溫道:「你這小小妖物,不足污我劍,饒你去,只不許在此一方。」白猴道:「即便離此,如再為禍,天雷誅殛。」伯溫放了手,叩上幾個頭去了。次日,伯溫對阿里不花妻道:「此妖乃一白猴,我已饒他死,再不來了。」贈與金帛不收,後來竟應了太祖聘,果然做了功臣。這猴逕逃往山東,又近東嶽,只得轉入北京地方,河間中條山藏身。奈是每三年遇送張天師入覲,一路除妖捉怪,畢竟又要躲到別處。他道不是了期。卻生一計,要弄張真人,竟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老婦人。

    一身捲曲恰如弓,白髮蕭疏霜裡蓬,

    兩耳轟雷驚不醒,雙眸時怯曉來風。

    持著一根拐棒乞食市上。市人見年老,也都憐他。他與人說些勸人學好,誡人為非的說話;還說些休咎,道這件事該做,好;這件事不該做,有禍。這病醫得,不妨;這病便醫也不愈。先時人還道他偶然,到後來,十句九應。勝是市上這些討口氣,踏腳影課命先生。一到市上人就圍住了,向他問事,他就搗鬼道:「我曾得軍師劉伯溫數學,善知過去、未來。」人人都稱他是聖姑。就有一個好事的客店,姓欽名信,請在家裡,是待父母一般供養他。要借他來獲利。一日,對欽信道:「今是有一位貴人,姓陳,來你家歇,我日後有事求他,你可待厚款待。」果然這家子灑掃客房,整治飲食等候。將次晚了,卻見一乘騾轎,三匹騾子,隨著到他家來下,去是廬州府桐城縣一個新舉人,姓陳號騮山,年紀不及三十歲。這欽信便走到轎邊道:「陳相公里邊下。」陳騮山便下了轎,走進他家,只見客房一發精潔得緊。到掌燈,聽道請陳相公吃晚飯。到客座時,主人自來相陪。先擺下一個攢匾兒,隨後果子餚饌擺列一桌,甚是齊備。陳騮山想道:一路來客店是口裡般般有,家中件件無。來到鎮上,攔住馬道:「相公我家下吃的肥鵝、嫩雞、鮮魚豬肉,黃酒,燒酒都有。及至到他家,一件也討不出,怎這家將我盛款?莫不有些先兆?便問主家姓,主家道:「小人姓欽,外面招牌上寫的『欽仰樓安寓客商,』就是在下了。」陳騮山道:「學生偶爾僥倖,也是初來,並未相識,怎老丈知我姓,又這等厚款?」欽仰樓道:「小人愚人,也不知。家下有一位老婆婆,敝地稱他做聖姑,他能知過去未來,不須占卜,曉得人榮枯生死。早間吩咐小人道:『今日有一位貴人陳騮山到此,你可迎接。』故此小人整備伺候。」陳騮山道:「有這等事,是個仙子,可容見麼?」欽仰樓道:「相公要見,明早罷了。」次日陳騮山早早梳洗,去請見時,卻走出一個婆婆來。

    兩耳尖而查,一發短而白。額角聳然踵,雙腮削且凹。小小身軀瘦,輕輕行步怯。言語頗侏,慣將吉凶說。

    那陳騮山上前深深作揖道:「老神仙,學生不知神仙在此,失於請教,不知此行可得顯榮麼?」聖姑道:「先生功名顯達,此去會試,當得會試第一百八十二名,殿試三甲一百一名,選楚中縣令,此合再說。」陳騮山歡喜,辭了聖姑,厚酬主人,上路。

    白髮朱顏女□□,等閒一語指平川,

    從今頓作看花想,春日天街快著鞭。

    一路進京,投文應試。到揭曉這日,報人來報,果是一百八十二名,騮山好不稱奇;到殿試,又是三甲一百一名。在禮部觀政了三個月敘選,卻得湖廣武昌府江夏縣知縣。過後自去送聖姑的禮。相見,問向後榮枯。聖姑道:「先生好去做官,四年之後又與先生相見,當行取作御史,在福建道。若差出時千萬來見我。我有事相煩你。」騮山便應了,相辭到家祭祖,擇日上任。

    一到任,倒也是個老在行,厚禮奉承上司,體面去結交鄉宦,小惠去待秀才,假清去御百姓。每遇上司生日,節禮,畢竟整齊去送。凡有批發一紙,畢竟三四個罪選上十餘兩銀子,鄉官來講分上,心裡不聽,卻做口頭人情,道這事該問甚罪?該打多少?某爺講改甚罪,饒打多少?端只依律問擬。那鄉官落得撮銀子,秀才最難結,一有不合,造謠言,投揭帖,最可恨他時償有月考、季考,厚去供給,婚喪有助,來說料不敢來說大事,若小事委是切己,竟聽他:不切己的,也還他一個體面。百姓來告狀,願和的竟自與和,看是小事,出作不起的,三、五石谷也污名頭,竟立案免供。其餘事小的,打幾下逐出,免供,人人都道清廉,不要錢。不知拿著大事是個富家,率性詐他千百,這叫「削高堆」,人也不覺得。二三衙日逐收他的禮,每一告狀日期,也批發幾張相驗、踏勘,也時常差委,閒時也與他吃酒,上司前又肯為他遮蔽,衙門中吏書門皂,但不許他生事詐錢,壞法作弊。他身在縣中服役,也使他得騙兩分書寫錢、差使錢。至於錢糧沒有拖欠詞訟,沒有未完,精明與渾厚並行,自上而下,那一個不稱揚讚誦?巡撫薦舉是首薦,巡按御史也是首薦。四年半,適值朝覲歷俸已合了格,竟留部考選。這也是部議定的,卷子未曾交完,某人科,某人道,某人吏部,少不得也有一個同知之類。他卻考了個試御史,在福建道。先一差巡視西城,二差是巡視十庫。差完,部院考察畢,復題他巡按江西。命下出京,記得聖姑曾有言,要他出差時相見,便順路來見聖姑,送些京絹、息香之類。那聖姑越齊整:

    肌同白雪雪爭白,發映紅顏顏更紅,

    疑是西池老王母,乘風飛落白雲中。

    相見之時,那聖姑抓耳撓腮,十分歡喜道:「陳大人,我當日預知你有這一差,約你相會,大意大人能不失信。」一個出差的御史,那有個不奉承的,欽仰樓大開筵席,自己不敢陪,是聖姑奉陪。聖姑道:「大人巡按江西,龍虎山、張天師也是你轄下,你說也沒個不依。嘗見如今這千念佛的老婦人,他衣服上都去討一顆三寶印,我想這些不過是和尚胡說的,當得甚麼?聞道天師府裡有一顆玉印,他這個說是個至寶,搭在衣服上須是不同。我年老常多驚恐,要得他這顆印鎮壓,只是大人去說他不敢不依,怕是大人忘了。」陳御史道:「既蒙見托,自必印來。」聖姑道:「大人千萬要他玉印,若尋常符錄上邊的也沒帳。」陳代巡道:「我聞得。大凡差在江西的,張真人都把符錄作人事。我如今待行事畢,親往拜他,著他用印便了。」聖姑道:「若得大人如此用心,我不勝感激。」自去取出一個白綾手帕來:

    瑩然雪色映朝暾,機杼應教出帝孫。

    組鳳翩翩疑欲舞,綴花灼灼似將翻。

    好個手帕,雙手遞與陳御史道:「只在這帕上求他一粒印。」陳御史將來收了。辭別到家,擇日赴任。來到江西,巡歷這南昌、饒州、廣信、南康、九江、建昌、袁州、贛州、臨江、瑞州、撫州等府。每府都去考察官吏,審錄獄囚,觀風生員,看城閱操,捉拿土豪,旌表節孝,然後拜在府鄉官,來到廣信府,也循例做了這事。拜謁時因見張真人名帖,想起聖姑所托之事,道:「我幾忘了。先發了帖子到張真人府去,道代巡來拜。」然後自己在衙取了這白綾手帕來,問張真人乞印。人役逕往龍虎山發道,只見一路來:

    山宿曉煙青,飛泉破翠屏。

    野禽來逸調,林萼散余馨。

    已覺塵襟滌,還令俗夢醒。

    丹丘在人世,到此俗忘形。

    來至上清宮,這些提點都出來迎接,張真人也冠帶奉迎。這張真人雖系是個膏梁子弟,卻有家傳符錄,素習法術。望見陳御史,便道:「不敢唐突,老大人何以妖氣甚濃?」陳御史卻也愕然,坐定獻了茶,敘些寒溫。陳御史道:「學生此來專意請教,一來更有所求,老母年垂八十,寢睡不寧,賞恐邪魔為崇,聞真人有玉印,可以伏魔,乞見惠一粒,這不特老母感德。」因在袖子裡拿出白綾汗巾送與真人,道:「此上乞與一印。」真人接了反覆一看,笑道:「適才所云妖氣,正在此上,此豈是令堂老夫人之物。」陳御史見他識貨,也不敢回言。真人道:「此帕老大人視之似一個帕,實乃千年老白猴之皮變成,以愚大人,並愚學生的。此猴歷世已久,神通已大,然終是一個妖物。若得了下官一印,即出入天門,無人敢拘止了。這猴造惡已久,設謀更深,不可不治。」陳御史道:「真人既知其詐,不與印便是,何必治之?」真人略有些叱吒之聲,只見空中已閃一天神:

    頭戴束髮冠,金光耀日;身穿繡羅袍,彩色飄霞。威風凜凜似哪吒,怪物見時驚怕。

    天師道:「河間有一妖猿為祟,汝往擒之。」天神喏喏連聲而去。此時白猿還作個老婦在欽家譚休說咎,不提防天神半風半霧逕趕人來,一把抓住,不及舒展。這一會倒叫陳御史不安,道此帕出一老婦人,他在河間也未嘗為害,不意真人以此督過。須臾,早聽得一聲響亮,半空中墜下一個物件來:

    兩眼輝輝噴火光,一身雪色起寒芒。

    看來不是人間物,疑是遐方貢白狼。

    睜著兩眼道:「騮山害我!」又道:「騮山救我!」望著天師只是叩頭,說:「小畜自劉伯溫軍師釋放,便已改過自新,並不敢再行作惡,求天師饒命。」陳御史也立起身為他討饒道:「若真人今日殺他,是他就學生求福,反因學生得禍了。」真人道:「人禽路殊,此怪以猴而混於人中,恣言休咎,漏洩天機。今復欲漏下官之印,其意叵測,就是今日下官欲為大人赦之,他前日乞命於劉伯溫時,已有誓在先,天不肯赦了。」言尚未已,忽聽一聲霹靂,起自天半。屋宇都震,白猴頭顱粉碎,已死於階下:

    山鬼技有限,浪敢肆炫惑。

    唯余不死魂,□□空林哭。

    細看綾帕,果是一白猴皮。陳御史命從人葬此猴。後至河間欽仰樓來見,問及,道:「一日旋風忽起,捲入室中,已不見聖姑,想是仙去了。」問他日期,正是拜天師這日。就此見張真人的道法世傳,果能攝伏妖邪。這妖邪不揣自己力量,妄行希冀,適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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