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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郵 一鼎終歸故主 文 / 陸人龍

    世情變幻如雲亂,得失興亡何足歎。

    金人十二別秦宮,又見銅仙泣辭漢。

    由來富貴是皇家,開落須臾春日花。

    且將虛衰任物我,放開眼界休嗟呀。

    鬼域紛紛滿世路,相爭卻似荷盤露。

    方圓離會無定所,勸君只合狗天賦。

    造化小兒嘗把世間所有顛弄,世間相爭相奪,逞智逞強,得的喜,失的憂,一生肺肝,弄得不寧。不知識者看來,一似一場影戲,人自把心術壞了,機械使了。我觀人最可無、人最要聚的是古玩。他饑來當不得食,寒來當不得衣,半個銅錢不值的,被人哄做十兩百兩。富貴時十兩百兩謀來的,到窮來也只做得一分二分。如唐太宗要王羲之《蘭亭記》,直著御史蕭翼扮做商人,到山陰,在智永和尚處賺去,臨死要殉入棺中。後被溫韜發陵,終又不得隨身。恆玄見人有寶玉,畢竟賺他賭,攫取他的,及至兵敗逃亡,兵士拔刀相向,把只碧玉簪導要買命,可笑,殺了你,這玉簪不是他的麼?

    我朝有一個大老先生,因權奸托他覓一古書,他臨一幅與之,自藏了真跡,竟為權奸知得,計陷身死。還有一個大老先生,聞一鄉紳有對碧玉杯,設局迫取了,後來他子孫還禮,也畢竟奪去此杯,還至子孫受他凌辱,這都是沒要緊,也不過與奸人小人同做一機軸,令人發一場笑便了。

    試說直隸徐州有個秀才,姓任名傑,字天挺。祖也曾做雲南副使,父是一個監生,選得一個湖廣都司副斷事,未到任病亡,援納等項,費去銀千餘兩,無處打撈,還揭下許多債負。任天挺只得將田地推抵,孑然一身,與一個妻惠氏,苦苦過日,喜得任天挺勤學好問,沉心讀書,早已進學本州。只是家事寥落,不能存濟,又沒個弟兄為他經營。惠氏娘家也好,又因時常去借貸無還,也沒臉嘴再說,衣衫典盡,漸漸傢伙也難留。

    這年恰值大比,滿望得名科舉,或者還望一個中;不期遇了一個酒糊塗,考時也是胡亂。至出案時,盡了些前道前列兩院觀風,自己得鈔的,與守巡批發,做了一等,其餘本地鄉紳春元,自己鄉親開薦,衙門人役稟討,都做二等,倒剩下真材。任天挺早已在剩數里邊,只得與這起穿了衣巾,拿了手本,捱去求續。門上又推攮不放,伺候得出來。他傘一遮,一跑去了。眾人情急,等得他回時,遠遠扯住轎扛,也有求的,也有嚷的,也有把手本夾臉甩的,只不放他進門。知州被纏不過道撿卷續取,喜得續出一名來,不意學院截下,不得赴考,只得悶坐家中。

    適遇一個父親手裡的幫閒水心月來,道:「官人,如今時勢,只論銀子,那論文才。州中斷要份上,若靠文字便是錦繡般,他只不看,怎處?這還該文財兩靠」。任天挺道:「不是我不央分上,奈家中柴米不敷,那得銀子請托?」水心月道:「『瘦殺牯牛百廿斤。』你們這樣人家,莫說衣飾便書畫古玩,可也有百兩銀子。」任天挺道:「及飾苦已當完,書是要的,畫與古玩,也都當去,不甚有了。」又想道:「還有一個鼎。」水心月道:「不是那龍紋鼎?這我經手,竇尚書家賣與你們的,討一百二十兩,後追想三十兩買的。」任天挺道:「這是六十兩。」水心月道:「是,想是加到六十兩,這樣物件還留在家?真看米餓殺,只是這件東西也是窮憎嫌。富不要,急難脫手的,拿來我看一看。」任天挺果然去取出來,卻是瑪瑙座,沉香蓋,碧玉頂,一座龍紋方爐,放在一個紫檀匣內。

    點點硃砂紅暈,紛紛翡翠青紋。微茫款識滅還明,一片寶光瑩瑩。嗅去泊然天氣,敲時啞爾無聲,還疑三代鑄將成,豈是今時贗鼎。

    水心月看了,道:「好一個鼎,倒也裝飾得好,打扮價錢多似鼎。」仔細看了一看道:「任相公,也不知甚人騙了竇尚書,如今又轉騙令尊。凡古銅,入水千年則青,入土千年則綠,人世傳玩則有硃砂斑,如今都有,便是偽做了。」任天挺道:「我先君眼力不錯,當道可值三百。」水心月道:「這些貴公子識古董,也只三腳貓,看得是紅紅綠綠便好了,自道在行,偏不在行。如今虧得這妝點,可以得十來兩銀。」任天挺道:「怎這等天淵相隔?這等我且留著。」水心月道:「正是,正是。」去了。倒是他妻惠氏道:「這些東西,當不得羹,做不得飯,若是你得了科舉,中得舉,做得官,怕少這樣東西。」任天挺道:「也有理。」次日來見水心月。道:「那鼎我甚不捨,倒是房下說,不若且賣去,成名再置。」水心月道:「好說,如今放在家裡,也沒要緊,只是我也認不真,南門有個詹博古,不若拿到他家一估,就知真假了,我在門邊候。」任天挺去取鼎時,他已與詹博古說定,博古一上手,彈一彈,看一看,道:「可惜,好個模樣見,卻是假的。」水心月道:「這他令尊估過幾處才買,都道值一百多兩。」詹博古笑一笑道:「零頭是值,如今賣馬的賣鞍罷,這個座兒,蓋與頂,匣兒,倒也值幾兩,騙得著,騙他十來兩,騙不著五七兩罷了。」水心月道:「我不信,不信。」任天挺拿了對水心月道:「有甚主見麼?可拿去賣一賣看。」道:「州前有個孫家,他家倒收古玩,相公相托,我拿去與一看。」任天挺道:「你拿去,便二三十兩罷。」遞與水心月,自己回家。水心月去見孫家,也是個監生,見了這鼎。道:「好一個鼎,要多少?」道:「要三百兩。」孫監生道:「六十兩。」水心月道:「不肯,若要,實得一百五十兩,一百兩到他,五十兩我的後手。」孫監生只肯八十,道:「留著再估。」他一竟來見任天挺,道:「恭喜,有了主見了,先尋周參政家,不要;又到邵御史家,還得四兩,王公子家,也還八兩,臨後到孫監生家,被我一哄,也到十二兩了,留在那壁,候相公吩咐。」任天挺道:「實是六十兩買的,便三十兩罷。」水心月搖頭道:「不能。」只見裡邊惠氏叫任天挺道:「便十二兩,把六兩央了府考,六兩盤纏應試罷了。」任天挺道:「好歹二十四兩,事完送兄加一。」水心月道:「我巴不得為你多要些,也是相處份上,這些財主便宜了他,他也不知只說是他有錢殺得人落,我去與你做,做不來只看得。」正回家,恰見詹博古在家,道:「水兄得采。」水心月道:「沒甚與頭。」詹博古道:「州前孫監生,是我賭場中最相知,他適才接我去,看一個古鼎,正是早間估的,我就極力稱讚,只是早間那主見,是個敗落人家,又不識貨的,料得二三十兩可以打倒,兄裡邊可坐小弟一腳兒。」水心月道:「兄來遲了,我已回復賣主道:「孫家只肯八十,他還不肯,怎打得落,兄再去稱揚一稱揚,八十之外,與兄八刀。」詹博古辭了,心裡想:「這廝央我估做假的,豈有與他八十之理,他要獨捉,不肯分些兒把我,記得在我店裡估時,挑水的張老見也來看一看,與他歎口氣,畢竟有因。我去問他。」將次到家,適值張老兒挑擔水別家去,詹博古忙叫一聲,張老兒歇下,博古道:「老張,早間拿香爐來看的人,你可認得麼?」老張道:「他便是任副使孫子,這香爐,我還認得,是我舊主人竇公子的。賣時我還披著發,我捧去。那時他父親好不興,如今他卻自捧出來要賣,故此我見了歎氣。」詹博古道:「如今住在那裡?」老張道:「督稅府東首一所破落房子內。」詹博古問了逕來。任天挺正在家等水心月。詹博古叫了聲:「有人麼?」任天挺出來相見。詹博古道:「早間那爐相公實要多少?」任天挺道:「原價六十,如今少些罷。」詹博古道:「曾對一個敝友講,他是少了宦債,要拿去推的,出不起大錢,只可到十五六兩之數。相公假的當了真的賣,他少的當了多的推,兩便宜些不知肯麼?」任天挺道:「水兄在此已還我十六兩了,兄要,好歹三十兩罷」。詹博古道:「相公再讓些,我叫那人添些,明早過來。」這邊去後,那水心月去,與孫監生殺到一百,還假不肯,拿了鼎來,心裡想道:「孫監生是決要的了,任天挺是急要賣的了,不若我賤打了他的,得老孫高價,家中原有自己積下銀八兩,又當了三兩,出些八九成銀,做十二兩,連晚來見任天挺,道:「那人不肯,只肯十二兩,銀子與鼎都在這裡,憑你要那一件?」任天挺道:「再十二兩罷。」水心月道:「十二厘也不能夠,寧可我白效勞罷。」任天挺暗想賣與詹博古已還了十六兩,不賣怕詹的不來,走了稍。道:「天晚了,銀子兄且帶回,明日再議。」水心月道:「正是。這也不可強你,夜間再與令正商議一商議。」夫妻兩從此正商議不下,早起詹博古已同一人來了。拿出鼎去,那人再三憎嫌,詹博古再三攛掇,兌出二十兩。任天挺看看,銀子比水心月多八兩,而又拴整,不似昨日的,便假吃跌道:「這廿四兩斷要的。」詹博古道:「這事成,相公也畢竟要謝我兩數銀子,如今我不要罷。」任天挺收了銀子,詹博古捧著鼎去了:

    馬牛役役豈言煩,居積深思及後昆。

    塚上松杉方欲拱,龍紋已自向他們。

    早飯時,水心月拿定決肯的,來時,惠氏回報:「糴米去了,不在。」水心月道:「這窮鬼那裡弄得丟兒來?」午後又去,道:「香爐的事肯不肯?如不肯,我好還他銀子。」只聽得裡邊道:「不賣了。」倒吃了一驚。想道:他要賣,沒這樣快。想是那裡那得一二兩銀子,就闊起來,少不得是我囊中之物。只見路上遇著任天挺贖當回來,水心月還拿著這銀子道:「所事如何?不要,我好將銀子還孫家。」任天挺道:「價太少。」水心月道:「這是足價,一厘也加不得,你再尋人看。」任天挺故意要塞他嘴,道:「倒虧得古董店,出二十兩拿卻了。」水心月道:「不是那姓詹的麼?」道:「正是。」水心月道:「那銀子莫不有假。」任天挺道:「都是好的,早間糴米,如今贖當都是他。」水心月木呆了半日,道:「也不知騙著那個?」別了去,一路想道:一個白老鼠,趕去與老詹,自己銀子不賺得。去見詹博古。一見道:「老詹好道化,你倒得彩了,也虧我領來。」詹博古道:「待我尋著主兒,一百兩之外,與兄八刀。」水心月一個掃興來回報孫監生。道:「被詹博古搶買去了。」孫監生道:「我昨日一百兩還不肯,他那有這主大錢。」水心月道:「不曉得。」那孫監生便怪了詹博古,心裡想一想道:「他是有個毛病的,前日贏了二十多兩,想是把來做揎頭,奪買我的,我如今有個處,我做一百博他罷。

    原來這詹博古收些古董在清行裡,也常在大老裡邊頑耍,不過是助助興兒,是個有贏臉沒輸臉的。贏了二三十兩,便快活;一輸就發急,就慌。孫監生算定了,邀了個舅子惠秀才,外甥鈕勝,合夥要局詹博古,著人去道:「相公聞得你買了個好鼎,要借看一看。」這詹博古原只思量轉手趁人些兒,巴不得要釣上孫監生,少也有一百,把來揩磨了半日,帶到孫家,大家相見。孫監生看了看,道:「好個鼎,正是我前日見的,你多少買了?」詹博古道:「照相公價。」孫監生道:「百兩。」詹博古道:「差不多。」孫監生連聲道:「好。」坐了一會,孫監生道:「捨親在此,同書房小酌。」坐在書房裡,可有一個時辰,不見酒來。鈕勝道:「沒興,我們擲一擲,詹老兄也來。」詹博古道:「沒管。」包秀才道:「鼎就是管了。」詹博古也想幾次贏了,就技癢,打了籌碼。不料這三個做了一路,只揀手硬的與他對,詹博古不敢大注出。這三個偏要大注莊他,早已輸了二十多兩。詹博古心慌,把骰子亂甩,眾人又趁他手低,一趕,到晚輸下六十兩,這鼎也就留在孫家作當頭了。大家吃一會,散訖。

    次早,詹博古急急來翻籌,不期膽怯,又輸了二十兩。做幾日連輸,弄到一百八十兩,只得把爐歸了孫監生。孫監生應銀打發,原議輸只獨召,贏時三七分分,孫監生出不過四五十兩。卻好水心月走來,見了。道:「詹兄便宜,二十兩買的,做一百八十輸,有甚不好?」

    莫作得時歡忭,休為失處嗟呀。

    須信世間尤物,飄流一似飛花。

    詹博古也就知他們局賭他了。喜的是虧得買時佔了便宜,故此輸時做得這許多,惱的是連自己這二十兩也弄沒了。悶悶昏昏正在家裡坐著,只見一個人走來,京帽屯絹道袍,恰是督稅府王司房的小司房時必濟。走來道:「詹兄,目下稅府陳增公公壽日,王爺已尋下許多壽錦、玉杯、金卮、還要得幾件古銅瓶爐之類,我特來尋你。」詹博古道:「家下只有一個商尊漢牛耳鼎,兄可拿去一看。」只見去了,第二日來道:「王爺道商尊,商字不好聽,牛耳鼎牛字不雅,再尋別一件。」詹博古道:「沒有,只有一個龍紋鼎,我輸了孫監生賭錢,被他留在那裡,委是個好鼎,」時必濟道:「要多少,我與你贖,怕不贖來。」果然時必濟去,拿出兩個元寶。道:「王爺著你去贖來。」再找上。去時,巧巧遇水心月見他來贖。故意在孫監生面前聳嘴兒,道:「這鼎實值三百,他不得這價斷不來贖。」孫監生就不肯起來,要一百八十。詹博古道:「這鼎先時,你只要用一百兩買如今我兌一百兩,該還我了。」孫監生道:「先時推一百八十兩賭錢,我要一百八十兩。」詹博古道:「賭錢也沒討足數的。」水心月道:「兄呀,他當日看鼎分上,便把你多推些,如今論銀子,他自要一百八十兩。」往返了幾次,只是不肯。王司房因是次日要送禮,又拿出一個元寶來。孫監生只做腔不肯。詹博古強他不過,也罷了。倒惱了一個王司房。道:「送是等不著送了,但他邊等撇古,我偏要他的。」打聽得他家開一個典鋪,他著一個家人,拿了一條玉帶去當,這也是孫監生晦氣,管當的不老成,見是玉帶,已是推說不當。那人道:「你怕我來歷不明麼?我是賀總兵家裡的,你留著,我尋一個熟人來。」去得不多一會,只見一個人閃進來,看見條玉帶,道:「借過來一看,」管當的道:「他是賀總兵家要當的,還未與他銀子。」這人不容分說,跳進櫃來,拿過一看,道:「有了賊了。」就外邊走上七八個人來,把當裡四五個人一齊拴下。道:「這帶是司房王爺代陳爺買來進上的,三日前被義男王勤盜去,還有許多玩器,如今玉帶在你這裡,要你們還人,還要這些贓物,」把這個當中人驚得面如土色,早已被拿進府中。先見兩個小掌家內相,王司房過去請了幾句,那小內相叫抓過來,先是一人一套;四十京板,一拶一夾,要他招賊。管當道:「寶是賀總兵家裡人來當的,不與小的相干,小內相便著人去問賀家,道:「家裡別沒有玉帶,別沒人去當。」兩內相道:「這等你明明是個賊了,還要推推?你道是當的,你尋這個人來與咱;你偷盜御用物件,便該斬,你擅當御用物件,也該充軍,據王司房告許多贓,一件實百件實且拿去墩了,拿他家主追。」一面把這幾個人墩在府中,一面來拿孫監生。孫監生沒奈何,央了兩個鄉官,王司房做了主,只不許他相見。又尋了些監生、秀才去,撞了這兩個蠻掌家,道:「他盜了咱進御玉帶,還要抄沒他,干你雞巴鳥事來閒管。」嚷做一團,全沒一些重斯文意思,眾人只得走了。孫監生家裡整整齊齊坐了八個牢子,把了他八十兩差使錢,還只要拿孫監生,沒有,要拿女人,逼得孫監生急了,只得央幾個至親,惠秀才一干去拜王司房,門上不肯通報,早去伺候他出來,道:「府中事忙去了。」直到將午後,他回來,只得相見,坐定。眾人道:「捨親孫監生,他家人不知事,當了老先生玉帶,如今被拿,實是家人不知事,與主人無干,就是余贓,這干人不過誤當,並不知道,求老先生開恩。」王司房道:「寒家那有玉帶?是上位差學生買來進御的,有些古玩酒器,這是家下之物,只要還了學生這些物件,把這幾人問罪,不及令親罷了。」惠秀才道:「實是沒有。」王司房道:「我知道令親,極好古董,專慣局賭人的,窩藏人盜來的,贓若不還,令親窩家也逃不去,上位還要具疏,題他偷盜御用器物,這樣事例公也少管。」眾人見說不入,只得辭了,來見孫監生說起。孫監生道:「是了,是了,他說我局賭,應是為龍文鼎起的禍了。」惠秀才道:「既曉得病,就要服病,就要服藥,這些內官虎頭蛇尾,全憑司房撥置,放得火,也收得火,畢竟要去尋他。」孫監生道:「這等做你不著。」惠秀才道:「我去不妥。王司房見我們正人,發不話出,又道我們有前程,日後要倒贓,斷是要做腔,還只尋他家走動行財的。」孫監生道:「他先時曾叫詹博古來贖鼎,如今還去尋詹博古。」詹博古道:「不曾與他相識。」復身又央時必濟說,情願送鼎,要他收局。時必濟道:「如今單一個鼎,收不局來了。」卻見王司房,道:「我仔麼要這銅爐,一錢五分買了一斤,只要他還我金銀酒器罷了。」時必濟道:「委沒有,求爺見處罷。」王司房道:「這還要爺分上。」王司房道:「沒有我得一個憊爐,卻應銀了落之理,還要他自去支持。」回復,孫監生只得送了鼎,又點他金盃二對,銀台盞、尺頭兩個,內相二百兩,衙門去百金,玉帶還官,管當人問個不應完事。這孫監生鼎又不得,還賠了好些銀子:

    龍紋翠色郁睛嵐,觸處能生俗子貪。

    誰識奸謀深似海,教人低首泣空函。

    這邊為鼎起上許多口面,那廂任天挺倒虧了這鼎,脫得這幾兩銀子,果然六兩銀子取了個一等,到道裡取了一名遺才,剩下銀子,足備家中盤費,著實去讀,落在個易二房。這房官是淮安府推官,要薦他做解元。大座師道他後場稍單弱,止肯中在後邊些。房官不肯,要留與他下科做解元,又得易四房。這位房官道:「兄不要太執,不知外邊這人,便中六十,他也快活的,你不看見讀書的,盡有家事寒的,巴不得僥倖。一日難過。況是三年,又有因座師鱉氣,不中得,一個疲倦,終身不振,有憤郁致死的;不如且中他,與兄會場爭氣罷。」本房倒也聽了,中在中間七十名上。中後謁見座師。師極言自己不能盡力,不能中他作元,負他奇才。不知這任天挺果是只要得中,顧甚先後。到家,夫妻兩個好生歡喜。任天挺對惠氏道:「虧得這個鼎,央得份上,那有場外舉人。故此人要盡人事,聽天命。」惠氏道:「莫說份上,只這幾個月飽食暖衣,使你得用心讀書,也是鼎的功。」就兌了二十兩銀子,來見詹博古。博古備說自己奪買了這鼎,被孫監生怪恨,局去,折了二十兩,孫監生又因王司房來買不肯,被他計害,也折數百金。如今已歸王司房,不能贖了。任舉人怏怏而回,對惠氏道:「可惜這鼎是我父所遺,又是我功臣,如今不能復回了。」惠氏道:「你道是功臣,看起這兩家沒福消受,便也是禍種了。」將次十一月,任舉人起身進京,不期到就聯捷,中了進士,在京觀政。一個窮儒,頓然換了面目,選了黃州推官,卻也就是鄉試房師的公祖。一路出京到家,聲勢赫奕。當日水心月這干也就捱身幫閒趨奉。正打點起身。只見稅監陳增身死了,這些爪牙都是一干光棍,動了一個本,弄他出來,也有做司房的,也有做委官的。一個村鎮,便扯面黃旗,叫是皇店,詐害商民,著實遭他擾害,有司執持的,便遭參題、革任,官民皆是痛恨的。如今沒了主,被這些官民將來打死的打死,沉水的沉水,王司房是奏帶參隨,拿來監了。要著我清查經手錢糧,並陳增傢俬,是淮安推官審問。那王司房原做過個主簿,家裡也有數千,沒來由貪心不足,又入這網,是他一做司房時便打點做的了。他意思只求免打,少坐些贓私,可以掙出頭。曉得任推官是淮安推官的門生,又是公祖,央水心月來鑽。任推官道:「這些人蠢國嚼商,死有餘辜,我不管。」水心月道:「如今罪料不到死,不過充軍,他也是不求減的,只怕四府重刑拷打,要求老爺說將就些,還有給主贓,少不得要坐的,求坐少些,這也不傷陰騭事。」任推官只是不肯,又央惠氏兄弟惠及遠,再三來說道:「這干光棍,詐人錢財,原是不義的,正該得他些,不為過。」請到二千分上,饒打,少坐贓,先封銀一千兩,金銀酒器,約有五百兩,這遭龍文鼎、白玉瓶、一張斷紋琴,端溪鴝鵒眼硯,還有手卷雜玩,封著。正要去說,恰好淮安四府把這件事做贖禮送來,叫他說。任推官就隨機發一封書,為王司房說要少坐贓饒打,果然審時,那上府逐款款審過,連孫監生也在被害數內。孫監生道:「他的解京贓多,料輸不我著。」省了這奔波,不出官,四府也不來提,只就現在一問,道:「據你為害詐人,今日打死你不為過,坐你十萬贓也該,如今我從寬。」打了二十板,坐贓二萬,做撥置內臣充軍。王司房已自甘心。這邊任推官,銀子、古董、酒器已自落手。任推官道:「看這些物事,我也不介意,喜得這鼎,是我功臣,今日依然還我。」惠氏道:「你曾記得賣鼎對我說,若得中舉做官,料不少這東西,此言可應麼?」

    小窗往事細追尋,自是書中卻有金,

    指顧竟還和氏璧,笑他奸詭枉勞心。

    後來任推官屢任,道:「財物有主,詹博古還是以財求的,孫監生,便以術取,王司房卻以勢奪,如今都不能得,終歸於我,財物可以橫得麼?」所至都清廉自守,大有政聲。就此一節看,如今人捐金聚古玩,把後人賤賣,為人智取,也是沒要緊;若是乘人的急價買他,奪人所好,用強使術,還怕不是我傳家之物,還是我招禍之媒哩。高明人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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