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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修斯 文 / 安德烈·保爾·吉約姆·紀德

    一

    我一生的經歷,本來是希望講給我兒子希波呂托斯聽的,以便讓他長些見識;不料他去世了,我還是要照樣講述。如果他在世,我就不敢像現在這樣,敘述那幾次艷遇:他特別害羞,在他面前我不敢談論我的戀情。再說,那些戀情的重要性,僅僅表現在我的前半生,不過也至少教會了我認識自己,同我降伏的各種怪物沒什麼兩樣。因為,「首先要弄明白自己是什麼人,」我對希波呂托斯說道,「然後才好從思想上接受並實際掌握遺產。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同我當初一樣,是個王子。這是事實,根本無法改變,也就必須承擔義務。」然而,希波呂托斯不大在乎,比我在他這年齡時還不在乎,他也像我當年那樣,優哉游哉,用不著瞭解那麼多。我在天真爛漫中度過的少年的時光啊!無憂無慮地成長!我就是風,就是波濤。我就是草木,就是飛鳥。我並不停留在自身,同外界的任何接觸,絕沒有向我啟示我的局限,而只能喚醒我身上的情慾。我在撫摩女人之前,就已撫摩了果實小樹的嫩皮、海邊的光滑石子。狗和馬的皮毛。見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東西,我都會勃起。

    有一天,父親對我說,不能像這樣持續下去了。為什麼呢?還用問,就因為我是他兒子,我必須配得上他要傳給我的王位……可是當時,我坐到清涼的草地上,或者灼熱的沙礫上,就覺得非常舒服。然而,我不能說我父親講得不對。他拿我本人的理由說服我,做得當然很好。我正是受此教益,後來才實現了我的全部價值;不管悠閒自在的狀態多麼愜意,我還是停止了那種放任的生活。他教我懂得,任何偉大的、有價值的、流芳於世的業績,不付出努力是得不到的。

    我在他的勸導下,第一次做出了努力,就是翻動岩石尋找武器,他對我說波塞冬將武器藏在了一塊岩石下。他見我通過這種鍛煉,力量增長得相當快,就總是哈哈大笑。這種肌體的鍛煉,也倍加鍛煉了我的意志。尋找毫無結果,附近一帶的重石全移了位,我又要開始向宮殿門口的石板進擊,他卻制止了我,對我說道:

    「武器不如掌握武器的手臂重要,手臂又不如指揮手臂的聰慧的意志重要。喏,武器就在這兒,我等到你能得心應手時才交給你。我感到從今往後,你有雄心壯志使用這些武器,也有贏得榮名的渴望,只用來從事高尚的事業,為人類謀幸福。你的童年時期過去了。做個男子漢吧。要善於向男子漢們表明,他們當中的一個將有什麼本領,打算有什麼作為。世上有重大的事情可做。你要去爭取。」

    二

    我父親埃勾斯人很好,特別有教養。老實說,我僅僅是他推定的兒子。有人對我說過這事兒,而我是偉大的波塞冬生育的。果真如此,我用情不專的性格,就是這位神傳給我的。在女人方面,我從來就不能專一定情。有時礙於埃勾斯,我才收斂一點兒。但是,我感謝他的監護,也感謝他在阿提卡恢復了對阿佛洛狄忒的崇拜。我很遺憾一次不幸的疏忽導致他死亡;我冒險去克里特,吉凶難卜,說好如果得勝返回,船上就掛白帆,而我卻掛了黑帆。人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不過老實說,我若是們心自問,會不會有意那麼幹,我還真不能保證那是一次疏忽。可以這麼講,埃勾斯擋我的路了,尤其是精通巫術的美狄亞插了手,她像埃勾斯自我感覺的那樣,覺得他當丈夫有點兒老了,就出了個討厭的主意,讓他服藥重返青春,那樣一來,他就會阻礙我的前程,而照理每個人都能輪到機會。不管怎樣,他望見船上掛著黑帆……我回到雅典時得知他跳海自殺了。

    我認為做了幾件大好事,這是個事實:我從大地上徹底清除了不少暴君、強盜和魔怪,清掃了一些連最大膽的人踏上去都心驚肉跳的險徑,也廓清了天空,以便讓人額頭不要垂得那麼低,不要那麼懼怕意外的事件。

    必須承認,那個時期鄉間並不太平。村鎮分散,隔著廣闊的荒野,連接村鎮的道路很不安全,要經過茂密的森林、山間的隘道。有些地點十分險要,強盜盤踞在那裡,殺人越貨,至少也要勒索些許贖金才肯放人;而且任何警察都鞭長莫及,控制不了。強盜打劫,匪徒搶掠,再加上兇猛的野獸襲擊,妖魔鬼怪作祟,結果一個失慎的人遭難,還真弄不清是吃了惡神的晦氣,還是僅僅遭了人的暗算,弄不清像俄狄浦斯戰勝的斯芬克司,或者柏勒洛豐戰勝的蛇發女魔那樣的怪物,究竟接近人還是接近神。凡是無法解釋的,都帶有神的色彩,恐怖的情緒擴散到宗教,以致英雄行為往往有讀神之嫌了。人要贏得的頭幾場最重要的勝利,就是降伏神。

    無論是人還是神,只需奪過武器,反過來對付他,就像我奪過埃皮達烏魯斯的可悲的巨人柏裡斐忒斯的狼牙棒那樣,才能認為真正戰勝了他。

    至於宙斯的霹靂,我跟您說吧,人總有奪過來的時候,就像普羅米修斯奪過火那樣。對,那是最後的勝利。不過,在女人方面,我總是喜新厭舊,這是我的優勢,也是我的弱點。我擺脫了一個,只為了拜在另一個的長裙下,而且征服任何女人,無不自己首先被人家征服。庇裡托俄斯1說得對(啊!我和他相處多麼融洽!),關鍵是不要讓任何女人給嚇住,別像赫拉克勒斯落入翁法勒2的懷抱那樣。既然我向來不能也不願割捨女人,每次追求新歡,我總在內心告誡自己:「去追求,但要往前走。」如果說有一個女人借口保護我,有朝一日企圖用一根線捆住我,把我同她捆在一起,線固然很細,但是沒有拉長的彈性,那個女人也正是……不過,現在還不是談她的時候。

    1庇裡托俄斯,希臘神話中拉庇泰人的領袖之一。在他的婚禮引起的一場惡戰中,忒修斯幫拉庇泰人征服了人頭馬肯陶洛斯人。

    2翁法勒,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女王,她接受要向神贖罪的赫拉克勒斯給她當三年奴隸。

    在所有女人中,安提俄用最接近擁有我。她是阿瑪宗人女王,同她的屬民一樣只有一個乳房,但是無損於她的美貌。她訓練賽馬、格鬥,肌肉發達結實,比得上我們的競技力士。我同她搏鬥過。她被我抱住,就像雪豹一樣掙扎,沒了武器就用指甲和牙齒,亂抓亂咬;她見我哈哈大笑(我同樣沒有武器),更是暴跳如雷,可又控制不住自己愛我。我從未擁有更為童貞的女子。我並不在乎後來她只用一個奶頭餵她兒子,我的希波呂托斯。我正是要以這種貞潔、這種野性培養我的繼承人。以後我還要講述我終生的悼念。因為,生在世上還不夠,還要不枉此生:必須傳下去,必須做到後繼有人,我祖父就一再對我這樣講。庇忒斯、埃勾斯,都比我聰明得多,庇裡托俄斯也如此。不過,別人承認我通情達理,其餘的隨後而來,只要有好好幹的意願,而這種意願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有一種勇氣,也寓於我這體內,推動我去幹些膽大包天的事情。我壯志凌云:我表兄赫拉克勒斯的豐功偉績,我年輕時聽人講述,就急不可待了;我一直生活在特雷澤納,要去雅典找我的推定的父親時,也不管別人的建議多麼明智,根本不願意聽,我知道走海路最安全,但我偏偏要走陸路,正因為陸路繞遠,旅途凶險,才使我躍躍欲試,以便考驗我的勇敢。自從赫拉克勒斯拜在翁法勒的膝下之後,形形色色的強盜都欣喜若狂,重又在那些地方逞兇肆虐。我長到十六歲了,可以一展身手。這次輪到我了。我興奮到極點,心怦怦狂跳。我要安全幹什麼!我嚷道,要平坦的道路幹什麼!毫無榮耀的那種安逸,還有舒適、懶惰,我都嗤之以鼻。因此,我去雅典,就取道伯羅奔尼撒地峽,先考驗一下自己,結果同時認識了自己的膂力和毅力,剪除了幾個名副其實的兇惡的強盜,諸如辛尼斯、柏裡斐忒斯、普洛克路斯忒斯、革律翁(不對,這個是赫拉克勒斯除掉的,我想說的是刻耳庫翁)。當時,我甚至出了點兒差錯,誤殺了斯庫龍;他似乎是個大好人,非常真誠,又有一副熱心腸,樂於幫助行路之人;可是這種情況,別人告訴我也太遲了,由於我剛剛把他殺掉,有人就乾脆說他可能是個壞蛋。

    我也正是前往雅典的路上,在一片石刁柏叢中有了第一次艷遇。拍裡戈涅身材修長而靈活。我剛殺了她父親,但是我讓她生了個大胖小子:墨拿利普,也算是補償了。我無意久留,離去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那母子二人。可見,我做過的事佔據不了,也拖不住我,而還要做的事更能把我調走;在我看來,最重要的事情會接踵而來。

    因此,我不會在瑣碎的準備上過多耽擱,大不了花費一點點時間。然而,我面臨一次令人叫絕的奇遇,連赫拉克勒斯都沒有經歷過。我要細細道來。

    三

    這件事的過程非常複雜。首先要交待一句,當時克里特島很強大,由彌諾斯統治。他認定他兒子安德洛革俄斯之死,應由阿提卡國負責1,便採取報復的辦法,要求我們每年進貢七對童男童女,據說是為了滿足彌諾陶洛斯的食慾。彌諾陶洛斯那個怪物,是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淮同一頭公牛交配生下的孩子。這些犧牲品的命運已經確定。

    1在希臘神話中,安德洛革俄斯是被忒修斯的父親埃勾斯殺死的。

    且說那年,我剛回到希臘。儘管命運放過了我(命運往往放過王子),我還是不顧父王的反對,要求算我一份兒……我無需享有特權,聲稱全憑勇敢來表明自己與眾不同。我自有打算,要戰勝彌諾陶洛斯,一舉把希臘從被迫進貢的討厭的義務中解放出來。再說,我也渴望瞭解克里特:那裡盛產美妙而奇特的物品,源源不斷地運到阿提卡。於是我啟程,加入了另外十三人的行列,其中有我的朋友庇裡托俄斯。

    三月的一天早晨,我們到達小鎮阿姆尼索斯,這是附近島國京城克諾索斯的港口,而彌諾斯就住在建在京城的王宮裡。如果沒有一場暴風雨阻隔,頭一天傍晚我們就應該到達。我們一上岸,武裝的衛士就圍上來,繳下我和庇裡托俄斯的短劍,還搜了身,確認我們沒有帶別的武器,然後才帶我們去見特意率領下臣從克諾索斯趕來的國王。老百姓蜂擁而至,爭相擠上來圍觀。所有男人都光著上身。惟獨坐在華蓋下的彌諾斯穿著長袍,那是用一整塊深紅色布料做的,從肩頭一直垂到腳面,波紋顯得十分威嚴。他那賽似宙斯的寬闊的胸脯上,展示著三串項鏈。許多克里特人也戴著項鏈,但是很粗劣,而彌諾斯的項鏈,都是由寶石和樓刻成百合花的金葉子組成。他坐在上方由兩把斧鉞護衛的寶座上,右手朝前伸去,握著在他身前同他一樣高的金權杖,左手則拿著一枝三葉形花,類似他項鏈上的花朵,但是大得多,看上去也像金子做的。他那金王冠上豎起一大扇羽飾,鑲有孔雀羽毛、鴕鳥和翠鳥羽毛。他表示歡迎我們來到他這島上,然後久久地打量我們,嘴角掛著帶幾分嘲諷的微笑,只因我們是來送命的。他身邊站著王后和他女兒:兩位公主。我很快發覺,大公主留意看我。就在衛士要將我們帶走的時候,我看見她俯過身去,用希臘語對她父親說道(聲音很低,但是我的耳朵非常靈敏):「求求你了,饒過那個吧,」同時她還指了指我。彌諾斯又微微一笑,命令衛士將我的夥伴們押走。他面前剛剩下我一人,就開始盤問我了。

    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特別謹慎從事,一點兒也不透露我的高貴出身,也決不透露我的大膽的計劃,但事到臨頭我卻突然覺得,既然我引起了公主的注意,那就不如開誠佈公,而公開聲明我就是庇忒斯的孫子,比什麼都更能使公主貼近我,並博得國王的恩典。我甚至暗示,據阿提卡那裡流傳,我是偉大的波塞冬所生。彌諾斯聽了這話,便鄭重提出,為了澄清事實,等一會兒我必須經受波濤的考驗。對此我滿口答應,表示無論什麼考驗,我確信無往而不勝。我這種十足的信心,即使沒有打動彌諾斯本人,至少也贏得了宮廷這些貴婦的好感。

    「現在,」彌諾斯說道,「您立刻去用餐。您那些夥伴已經坐好等著您呢。您顛簸了一整夜,正像我們這裡所說的,也該填填肚子了。您休息一下。傍晚時分,有一場隆重的競技大會歡迎你們,我要請你們參加。然後,忒修斯王子,我們要帶您去克諾索斯。您就睡在王宮裡,同我們一起用晚餐,是一次家庭便餐,您不會有拘束之感,這些夫人也會很高興聽您講講先前的英雄事跡。現在,她們要去打扮一下,好參加盛會。到那裡我們還會見面,考慮您這王子身份,而我又不願意公開對您另眼看待,就安排您和您的夥伴們直接坐到王室包廂的下方,這樣,您的夥伴們也借了您的光。」

    歡迎會在朝向大海的巨大半圓形競技場舉行,吸引來大批觀眾,有男有女。他們來自克諾索斯、利托斯,甚至戈爾圖恩,聽說那很遠,相距有二百斯塔德1;還有的來自其他城市和周圍的村莊,可見農村人口也特別稠密。我看什麼都感到驚訝,無法形容我覺得克里特人多麼陌生。階梯看台坐不下,走廊和樓梯台階都擠滿了人。女人同男人一樣多,大部分也都裸露著上身,只有少數幾個穿著胸衣,還開得很低,照習俗將乳房露在外面:在此我得承認,覺得這種習俗實在不講廉恥。男人和女人都穿著束身半短背心,紮著腰帶,腰身束緊到了荒唐的程度,簡直就像沙漏了。男人幾乎一色棕褐肌膚,手上戴的戒指,腕兒上戴的手鐲,脖子上戴的項鏈,幾乎同女人一樣多。女人的肌膚個個雪白。除了國王,以及他兄弟拉達曼堤斯、他的朋友代達羅斯,所有人的臉頰上都沒有鬍鬚。王后和公主的看台在我們座位的上方,踞高俯瞰全場。她們展示著極其華麗的衣裙和首飾,每人都穿著鑲邊裙,在臀部下方奇特地撐開,再呈繡花荷葉邊狀一直垂到穿著白皮靴的腳面。王后端坐在小看台正中,以其豪華的服飾尤為引人注目;她擔臂露胸,肥乳上飾滿了珍珠、琺琅和寶石;臉頰兩側垂下長長的發卷,額頭則由一束束小發卷遮護。她長著一副貪食的嘴唇、上翻的鼻子,眼睛大而無神,目光酷似牛眼。一副金冠並沒有直接戴在頭髮上,有一頂可笑的深色布帽村在其間,並從金冠下探出來,高高翹起,尖端微微下彎,猶如額頭長出的獨角。她的胸衣前面一直袒露到腰帶,從後背連上去,領子呈大喇叭口狀。裙子在她周圍展開,乳白色襯地兒有三排繡花十分悅目:一排大紅的鳶尾花,一排番紅花,靠裙擺底邊一排是帶葉兒的紫羅蘭。我坐在正下方,可以說只要回頭一仰望,就不僅讚歎那裙子顏色的搭配、圖案的美觀,還要讚歎那做工的精細。

    1斯塔德,古希臘長度單位,一斯塔德長180米。

    大女兒阿里阿德涅坐在母親的右邊,正在指揮鬥牛。她的服飾不如王后那樣華麗,衣裙顏色不同,裙子上只繡了兩排圖案:上一排是狗和鹿,下一排是狗和山鶉。坐在帕西淮左邊的淮德拉,年齡顯然小得多,她裙子上的圖案也是兩排,上排是玩鐵轱轆圈兒的孩子,下排是更小的孩子,正蹲著玩彈球。她帶著童稚的樂趣觀看表演。新鮮的東西太多,令我目不暇給,驚歎不已,也就不大留意表演,但是在合唱、跳舞、角鬥相繼表演之後上場的雜技演員,動作非常驚險,卻又十分敏捷、迅疾而靈活,也著實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人很快就要同彌諾陶洛斯較量,能觀看他們的假動作、把公牛遛得疲憊而暈頭轉向的騰挪閃跳,倒也受益匪淺。

    四

    阿里阿德涅向最後一名獲勝者授了獎,彌諾斯便由朝廷官員簇擁著,宣佈競技表演結束,並叫我單獨來到他身邊。

    「忒修斯王子,」他對我說道,「現在我要帶您去海邊,要您接受考驗,考驗您是否如您剛到時所說的,果真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

    於是,他走到浪濤拍擊岸腳的呷角的岩石上。

    「我這就將王冠拋進波濤裡,」國王說道,「以便向您表明,我相信您能從海底給我撈上來。」

    王后和兩位公主都在場,渴望觀看這次考驗;因而我受到鼓舞,提出異議:

    「要給主人叨回一件物品,哪怕是一頂王冠,難道我是條狗嗎?無需誘餌,讓我潛入海中,給您撈上點兒什麼,足以證明我的身份。」

    我的膽子越發大了。當時起了風,刮得還相當猛,恰巧掀起阿里阿德涅肩頭的一條長披巾,並朝我刮來。我微笑著一把抓住,就好像是公主或神靈贈給我的。我立刻脫掉穿著顯得縮頭縮腦的緊身外衣,將披巾纏在腰上,再從大腿之間拉到前面繫好。這看似顧些羞恥,決不在這些夫人面前展示我的陽物,但是我這樣做,就能掩飾我掛在皮帶上保存的錢袋。不過,錢袋裡裝的並不是錢幣,而是從希臘帶來的幾顆寶石,因為我知道無論到什麼地方,這些寶石都會完全保值。

    我這才深吸一口氣,扎進水中。

    我扎入水中,趁勢潛得相當深,從錢袋裡取出一顆瑪瑙和兩顆綠玉囗,才又浮出水面。我回到岸上,極其慇勤地將瑪瑙獻給王后,將綠玉囗獻給兩位公主,佯裝是從海底帶上來的,更確切地說(因為在我們陸地都十分珍稀的寶石,不大可能同時在海底找到,況且我也沒有時間挑選),佯裝是波塞冬親自交給我的,讓我敬獻給我這些夫人,從而比考驗還能更有力地證明,我是神種,並受神的寵愛。

    隨後,彌諾斯便將我的劍還給了我。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乘車去克諾索斯了。

    五

    我疲憊到了極點,見到王宮寬闊的庭院、帶扶手的巨大樓梯,以及曲折的走廊,絲毫也沒有驚訝的反應了,任由舉著火炬的盡心盡力的僕人引我上三樓,直到給我準備的客房。房中點著好幾盞燈,他們只留一盞,將其餘的幾盞吹滅,便退出去了。我們乘車走了一整夜,凌晨才到達克諾索斯;在漫長的旅途上,我雖然睡了覺,但是一躺到芳香的軟榻上,我就沉沉睡去,直到傍晚才醒來。

    我根本算不上是以四海為家的人。來到彌諾斯的宮廷,我頭一次領悟自己是希臘人,不免有客居異鄉之感。各種新奇的事物:衣著服飾、風俗習慣、言談舉止、傢俱(在我父親那裡,陳設就很簡單)、器物及其使用方法,我見了無不感到驚訝。周圍如此文雅講究,我自慚形同野人,越惹人笑話就越顯得笨拙。我吃飯時習慣用手抓起食物送到嘴裡,而這些輕巧的金屬或按金又於、這些用來切肉的餐刀,我使用起來就覺得比最重的武器還要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應該交談,卻更加顯得笨嘴拙舌。神啊!我感到自己多麼侷促不安啊!我一向獨來獨往施展本領,這是頭一回同這麼多人打交道,不再是以勇力搏鬥並戰而勝之,而是要討人喜歡,這方面我真是一點兒也不摸門兒。

    晚餐我坐在兩位公主之間。主人對我說,這是家庭便宴,不拘禮節。的確,餐桌上只有彌諾斯和王后、國王的兄弟拉達曼堤斯。兩位公主和她們的弟弟格勞科斯,此外沒有邀請任何客人,惟獨小王子的希臘文教師是個例外:他剛從科林斯而來,主人甚至沒有向我介紹。

    他們求我用自己的語言(他們全都能聽懂,講得也很流利,只是稍微帶點兒口音),講講我的所謂英雄事績。我講如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普洛克路斯忒斯對待行人的方式來對待他,把他的個頭兒高出我的一截削掉,我很高興小淮德拉和格勞科斯聽了狂笑不止。不過,大家講話都很有分寸,避而不談我為何來到克里特,佯裝只把我看作一名過客。

    這頓家宴期間,阿里阿德涅自始至終都在台佈下用膝蓋擠我;然而,小淮德拉散發的熱氣大其令我心慌意亂。可是,坐在我對面的王后帕西淮,那直勾勾的目光要把我活活吞下去;而坐在她旁邊的彌諾斯,嘴角卻始終掛著微笑。惟獨黃色大鬍子拉達曼堤斯臉色有點兒難看。吃完了第四道菜,他們二人說是要去出席,便離開了餐廳。到後來我才明白他們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暈船還沒有完全好,這頓飯吃得太多,喝得更多,給我滿上的各種果子酒和燒酒,我全喝下去了,結果我很快就暈頭轉向了,因為平常我只喝水或攙水的果子酒。眼看就要失態了,我趁著還能站起身來,便請求出去一下。王后立刻帶我去她的寢宮隔壁的小衛生間。我大大地嘔吐了一通,然後去寢宮找她。她正是坐在沙發床上開始同我談話。

    「我的年輕朋友……」她說道,「您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吧,趕緊利用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我並不是您所以為的樣子,但也決不怪您;其實您這人非常可愛。」她一再強調她的話只講給我的靈魂,或者我不知道的什麼內心,可是同時,她的手也不閒著,先撫摩我的額頭,再探進我的緊身皮衣裡,撫摩我的胸脯,彷彿要確信我在她眼前是實實在在的人。

    「我不是不知道您的來意,也就力圖防止出差錯。您的殺氣很重,來同我兒子拚個你死我活。別人怎麼講他,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噢!不要聽而不聞我內心的呼聲!別人叫他彌諾陶洛斯,也一定向您描繪過,不管他是不是怪物,他畢竟是我兒子。」

    話講到這地步,我認為應當說明一下,我對怪物也不乏興趣;可是她不聽我的,逕直講下去:

    「請理解我:我的稟性有狂熱信仰的傾向,獨獨崇愛神靈。可是要知道,事情難就難在,根本弄不清神何處始,何處終。我經常拜訪我的表姐勒達1。對她來說,神獸附在一隻天鵝身上。因此,彌諾斯也理解我的願望,要給他生個神種做繼承人。然而,如何分辨神播的種子可能存於獸體呢?如果說事後,我只能哀歎自己的過錯,我完全感到,這樣對您這樣講,就是剝奪了這事兒的崇高性,不過我向您保證,忒修斯啊,在當時確是神聖的。您要知道,我那公牛不是一頭尋常的牲畜,那是波寒冬贈送的,作為我們播祭時給他的祭品;可是,那頭牛好看極了,彌諾斯狠不下心來犧牲掉,這就是神要通過我的慾念進行報復的原因了。您也必定知道,我的婆母歐羅巴2,當年就是被一頭公牛劫走的。那公牛是宙斯的化身,他們的結合生下了彌諾斯。也正是這個緣故,公牛在他的家族始終倍受尊敬。我生下彌諾陶洛斯之後,看見國王皺起了眉頭,就只需對他說一句:看看你母親!他就不能不承認我可能是弄錯了。他是個智者,認為宙斯任命他和他兄弟拉達曼堤斯為判官3。他主張必須首先理解才能很好評斷,想到他本人或者他的家庭經受一切考驗之後,他才能成為好判官。這對他的家人是個很大的鼓舞。他的子女、我本人,我們個個從不同的方面,以各自獨特的過錯來促進他這種生涯。彌諾陶洛斯也同樣,只是不知道而已。因此我來請求您,忒修斯,懇切地求您,不要極力傷害他,倒是要同他連成一氣,以便消除誤會,而這種誤會使克里特和希臘對立,極大地損害我們兩國的利益。」

    1勒達,希臘神話中的海中仙女,斯巴達王后,一天她沐浴時,宙斯化作天鵝到她懷裡。後來天鵝蛋生出四個女兒,其中波呂丟刻斯和海倫是宙斯生的。

    2歐羅巴:希臘神話中腓尼基公主,被化作白牛的宙斯劫持到克里特,生下蘇諾斯和拉達曼堤斯。

    3彌諾斯和拉達曼堤斯死後成為冥土的判官。另一個判官是埃阿科斯。

    她這樣講著,也逼得越來越緊,再加上酒氣上頭,從她的胸衣又隨同她的乳房冒出濃烈的氣味,結果弄得我極不舒服。

    「還是回到神性上來吧,」她繼續說道。「必須時時回到這上面來。您本人,您本人,忒修斯啊,您怎麼能感覺不到有神附體呢?」

    使我為難到了極點的,還是阿里阿德涅在等我:這個大女兒,真是異常美麗,但還不如妹妹那個麼令我心慌,我是說,阿里阿德涅,在我酒食不適之前,她就又打手勢又說悄悄話,讓我明白一吃完飯,她就在花園平台等我。

    六

    好一個平台!好一座宮殿!陶醉的花園喲懸在半空,在月光下不知在等待什麼!時值三月,暖融融已有春意。我剛一回到戶外,不適之感就渙然冰釋。我這個人在室內呆不慣,需要暢開肺腑痛快地呼吸。阿里阿德涅朝我跑來,熱乎乎的嘴唇一下子就貼到我的嘴唇上,而且來勢甚猛,帶得我們兩人都站立不穩了。

    「走,」她說道。「我並不在乎別人看見我們,不過要談話,我們最好還是到罵篤蓐香樹下去。」

    她拉著我下了幾個台階,朝花園一處草木更加茂密的地方走去;那裡樹木高大,遮住了月光,但是擋不住月亮在海面的反光。她改了一身打扮,換下帶裙環的裙子和有胸撐的胸衣,穿了一件輕飄飄的連衣裙,能讓人感到裡面光著身子。

    「我想像得出來我母親對你講了些什麼,」她開口說道。「她瘋了,完全喪失了理智,她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首先一點:你來此要冒很大危險。我知道,你前來與我那同母異父的兄弟彌諾陶洛斯搏鬥。我講這事兒是為了你的利益,你要仔細聽我講。我確信你一定能戰勝他,只要看看你的樣子就無可懷疑了。(你不覺得這像一句好詩嗎?你對此敏感嗎?)然而,怪物住在迷宮裡,到現在為止,誰進去後也未能再出來;你也走不出來,如果你的情人不來幫一把,你也不可能走出迷宮,而這情人就是我,即將是我。你想像不出,那迷宮有多複雜。明天,我把你引見給代達羅斯,他會告訴你的。迷宮是他建造的,可是就連他也認不清路線了。他會向你講述,他兒子伊卡洛斯如何冒險進去,憑借翅膀飛起來才得以脫身。可是這種方法,我卻不敢建議你採用,那太冒險了。你應當馬上明白,你惟一成功的機會,就是永遠也不要離開我。你我之間,從今往後,就應當生死與共。你也只有借助我,只有通過我,只有以我為化身,才可能走出迷途,重見天日。這是不容討價還價的。你若是丟下我,那就自找倒霉。因此,你第一步就要得到我。」此話一出口,她就毫無保留地獻身予我,投入我的懷抱,緊緊摟住我,一直到清晨。

    老實說,我覺得這段時間挺長。我向來不喜愛居所,哪怕是在歡樂的懷抱裡,一旦新鮮勁兒過去,我就一心想脫身了。隨後她對我說:「你答應我了。」我什麼也沒有答應,還特別堅持我行我素。我要對得起我自己。

    儘管我醉意醺醺,觀察力銳減,我還是覺出她的保留部位很容易進入,無法相信我是先驅者。這一留意非同小可,我就有了充分權利,以後好擺脫阿里阿德涅。此外,她那種溫柔甜蜜,很快也讓我無法忍受了,忍受不了她那永遠相愛的旦旦信誓,忍受不了她送給我的那些滑稽可笑的親暱稱呼。我一會兒是她惟一的小狗,一會兒是她的金絲雀,一會兒是她的獅子狗,一會兒是她的小猛禽,一會兒是她的小乖乖……我討厭這些小愛稱。而且,她過分沉迷於文學。「我的小心肝兒,」她對我說道,「鳶尾花剛剛開放,很快就要凋謝。我知道什麼都不久長;不過,我只考慮現時。」她還說:「我離不開你。」我聽了這話,就只想離開她了。

    「這事兒,你父王會怎麼說呢?」我問過她。她當即回答:「彌諾斯嘛,我的寶貝兒,他什麼都忍得下。他認為最明智的,就是承認無法阻止的事物。我母親同公牛出了那件風流案,他沒有責難,僅僅說了一句:您這麼做,我實在領會不了。這是我母親同他解釋之後,向我複述的。他還補充說:木已成舟,什麼也改變不了事實。他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們的事兒。大不了,他將你趕走,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這我們就走著瞧吧,我心中暗道。

    我們隨便吃了點兒現成的飯菜,我就求她帶我去見代達羅斯;一見面我就說要同他單獨談談,阿里阿德涅讓我以波塞冬的名義發誓,一談完就去王宮找她,這才肯丟下我。

    七

    代達羅斯起身迎接我。我走進不大明亮的房間時,他正埋頭審閱攤在面前的書板和圖表,周圍還堆了大量的奇形怪狀的器具。他身材修長,年事雖高卻不駝背,銀鬚飄然,比彌諾斯的鬍子還長,不過,彌諾斯的鬍鬚仍然是黑色的,拉達曼堤斯則一把金黃鬍子。他的額頭很寬,被一道道深深的橫紋切斷。眉毛濃密紛披,在他低頭時就半遮住眼睛。他說話語調緩慢,聲音深沉,看得出來他沉默是為了思索。

    他首先祝賀我的英勇行為,說他雖然隱居而遠避塵囂,卻也有所耳聞。他還說看我有點兒傻乎乎的,他不大看重武功,而人的價值也不體現在胳臂上。

    「當年,我沒少見在你之前的赫拉克勒斯。他相當愚蠢,除了英勇,從他身上得不到任何別的東西。不過,當初我在他身上,現在又在你身上品出來的,就是忠於職守、勇往直前的一種精神,甚至還受魯莽的驅使,先戰勝人人皆有的膽怯情緒,才進而戰勝對手。赫拉克勒斯比你踏實,也更用心把事情做好,但是有點兒抑鬱寡歡,尤其每次完成壯舉之後。而在你身上,我喜愛的就是這種歡快,你這一點有別於赫拉克勒斯。我會稱讚你決不為思想犯難。那是別人的事兒,他們不行動,但是提供行動的漂亮而恰當的理由。

    「你清楚我們是表親吧?我也同樣(不要告訴彌諾斯,他什麼也不知道),我是希臘人。可惜我不得不離開阿提卡,只因我和我的侄兒有了分歧。我侄兒塔洛斯1同我一樣,也是雕刻家,但他是我的競爭對手。他贏得了民眾的好感,就在於他做的神像要固定在基座上,不能移動,保持莊嚴而呆板的姿態;我則不然,將神的肢體解放了,從而把我們拉近了神。多虧了我,奧林匹斯山重又與大地為鄰。此外,我也要通過科學,讓人也類似神。

    1據一種傳說,代達羅斯嫉妒侄兒塔洛斯的種種發明,把他從城牆上推下摔死。

    「我在你這年齡時,尤其渴望增長知識。很快我就確信,人沒有工具,光憑力氣成不了事,或者成不了大事,俗諺說得對:器具勝過氣力。沒有父親交給你的武器,你肯定降伏不了伯羅奔尼撒或阿提卡的強盜。因此我想,只有改善武器,我的工作才更有意義,而我要做到這一點,也必須首先掌握數學、機械和幾何知識,至少像埃及人那樣掌握並充分利用知識,也像他們那樣從教育過渡到實踐,我還必須瞭解不同物質的性能和特點,即使那些看似沒有直接用途的物質,人有時會出乎意料地發現其特殊的功能,正如發生在對人的認識上。我的學識就這樣擴展和強化了。

    「接著,我又去訪問遙遠的國度,瞭解其他的行業和技藝,瞭解其他的氣候、其他的植物,向外國學者學習,只要還有可學的東西就決不離開他們。然而,我無論去何地,無論在哪裡停留,始終還是個希臘人。也正是因為我知道並感到你是希臘的兒子,我的表弟,我才對你發生興趣。

    「我回到克里特,便同彌諾斯談了我的學習和旅行,又向他介紹了我構思的一項計劃,如果他願意,並且提供給我財物的話,我就仿照我在埃及美利斯湖畔讚賞過的一座迷宮,以不同的設計,在王宮附近建造一座。當時,彌諾斯恰巧碰到一件尷尬事,王后生下一個怪物,他不知道如何安置彌諾陶洛斯,但認為最好隔離,避開公眾的耳目,於是他請我設計一座建築物,配以一系列沒有圍欄的花園,不用特意囚禁,卻能留住怪物使他不可能逃出去。我便精心設計建造,施展我的學識。

    「然而我認為,世上就沒有獄卒能防住執意要逃去的人,也沒有大膽和決心跨越不過去的高牆深溝,因此我就想,要想把彌諾陶洛斯留在迷宮,最好的辦法決不是使其不能(要很好理解我這話),而是使其不願意出去。為此,我集中了能滿足各種慾念的東西。彌諾陶洛斯的慾念既不多也不複雜;不過,還要考慮所有人,可能進入迷宮的任何人。削弱直至消除他們的願望也很重要,尤為重要。為了提供這種效用的東西;我將藥茶製成軟糖,攙在酒中給他們食用。但是這還不夠,我又找到更好的辦法。我曾注意到,一些植物扔進火裡焚燒,就會冒出使人半麻醉的煙,我認為用在迷宮裡極妙,能不折不扣地達到我所期待的效果。於是我提供燃料,保持爐火日夜不熄。爐中飄逸出來的濃煙,不僅作用於意志,還令人昏昏欲睡,能製造一種令人銷魂的迷醉,讓人產生種種愜意的錯覺,引導大腦徒勞地活躍,沉迷於歡暢的幻覺中;我講徒勞的活躍,就因為除了想像的東西毫無結果,只是經歷了一場虛幻,或者一場不連貫、不合邏輯也不堅定的思辯。呼吸這種煙霧的人,反應各不相同,每人頭腦都開始紊亂,可以這麼說吧,每人都迷失在各自的迷宮裡。對我兒子伊卡洛斯而言,頭腦紊亂是超感覺的。對我來說,則出現巨大的建築群:宮殿重重疊疊,走廊、樓梯錯綜複雜……不過,正如我兒子不著邊際的推論那樣,全都通向一條死路,通向一個神秘的『此路不通』。然而,最令人驚奇的,還是那種香氣,人只要聞上一段時間,就再也離不開了;肉體和精神對這種麻醉都上了癮,一脫離麻醉狀態,就覺得現實沒有趣味,反而不願意回到現實中來了,這一點也有作用,尤其這一點,能把人拖在迷宮裡。我瞭解你的願望,要進去收拾彌諾陶洛斯,所以警告你。這種危險,我對你講了這麼長時間,就是要讓你當心。你獨自一人脫離不了險境,必須有阿里阿德涅陪伴。不過,她必須停在門口,決不要吸人那種煙氣。關鍵是你被迷倒的時候,她要保持清醒。你哪怕迷醉了,也要善於把持住自己:這是關鍵的關鍵。你光有意志也許還不夠(因為,我跟你說過,那種煙氣削弱你的意志),我想出一個點子:把阿里阿德涅和你用一根線連起來;這是觸摸得到的職責的形象表現。你迷路之後,這根線將允許你迫使你回到她身邊。不管迷宮多有魅力,陌生的東西多麼吸引人,也不管你的勇氣多麼衝動,你也務必保持堅定的決心,不能扯斷這根線。回到她身邊,否則,此後的一切、最好的追求都要付之東流。這根線將把你同過去連起來。回歸過去。回歸你自身。須知沒有任何東西是憑空而生的,而你將來的一切,就是依賴你的過去,依賴你現時的狀態。

    「我對你若是興趣不大,也就不會跟你談這麼久。不過,在你走向自己的命運之前,我還想讓你聽聽我兒子是怎麼說的。你聽他講講你要冒的危險,就會更明白了。他儘管多虧了我,得以逃脫迷宮的魔力,但是遺憾的是,他的頭腦還一直受那種魔力的影響。」

    他走向一道矮門,撩起門簾兒,聲音提得很高,說道:

    「伊卡洛斯,我親愛的孩子,過來對我們講講你的惶恐不安吧,或者,乾脆還像你獨自一人那樣,繼續自言自語,既不要管我,也不要管我的客人。你說你的,就當我們不在眼前。」

    八

    我看見進來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在昏暗中覺得他相貌極美。他那長長的金髮卷兒披到肩頭。他的目光發直,似乎不會注視任何物品。他的整個上身赤裸,只穿著緊緊箍身的鐵胸甲;下身有一塊深色纏腰布,看似皮革的,裹住上半截大腿,由一個奇特的大花結繫住。我的視線被一雙白皮鞋吸引過去,看樣子他準備出行;然而,惟獨他的思想在行進。他彷彿沒有看見我們,無疑還在繼續他那思辯的行程,口中唸唸有詞:

    「究竟誰起始:男人還是女人?永恆難道是女性?各種各樣的形體,你們是哪個偉大的母腹生出來的?而多產的母腹,授孕者又是誰?無法接受的二元性。在這種情況下,神,就是孩子。我的思想拒絕分割神。我一同意分割,就等於贊成鬥爭。誰有諸多神,誰就有戰爭。沒有諸多神,只有一個神。一個神統治,天下就太平。在這惟一中,一切都自行化解,自行調和。」

    他停頓了片刻,繼而又說道:

    「要想標明神聖,人必須壓縮和限定。神完全是分散的。分成諸神。前者是無限的,後者是局部的。」

    他又沉吟一下,接著又說道,但是嗓音有些喘息和惴惴不安:

    「可是,這一切的道理,明澈的神嗎?多少艱難困苦,多少努力奮鬥的理由。奔向什麼?生存的理由嗎?尋求萬物存在的理由嗎?如果不是奔向神,那又奔向什麼呢?如何確定方向?到何處停止?什麼時候能夠說:但願如此,一切到此為止?從人出發,如何能達到神?如果我從神出發,又如何達到我自身。然而,一如神造就我這樣,難道神不是人創造的嗎?我的思想就是要停留在道路的交叉點,停留在這個交叉點的中心。」

    他住了口,過了片刻又說道:

    「我根本不知道神始於何處,更不知道神止於何處。進而言之,我若是講神永無休止地起始,大概會更好地表達我的想法。噢!因此我多麼討厭因此、因為、既然啊!……多麼討厭推理、演繹。我從最美妙的三段論中,也僅僅得出我放進去的前提。我若是放進去神,就重新得到神。我放進去才能得到。我踏遍了邏輯的所有道路。我在水平面上已經遊蕩夠了。我在爬行,現在我要飛起來,脫離我的影子、我的糞便,拋掉過去的負擔!藍天吸引我,詩意啊!我感到被上天吸上去。人的思想啊,你升到多高,我也要上去。我父親是機械專家,能向我提供辦法。我要獨自前往。我有這個膽量。我承擔後果。否則,就衝不出去。美妙的思想,陷入錯綜複雜的問題中,為時太久了,你要衝入尚未開闢的路上。我不知道拉我投入的這種吸引力是什麼;但是我知道終點只有一個,就是神。」

    說罷,他就離開我們,一直退到門簾邊上,撩起來走進去,又放下了。

    「親愛的孩子,真可憐,」代達羅斯說道。「他念念不忘自己再也逃不出迷宮了,殊不知迷宮就在他自身。我應他的請求,為他製造了能飛起來的翅膀。他認為大地上的路全已堵死,別無出路,只能上天了。我瞭解他有神秘主義的傾向,萌生這種渴望也不奇怪。饜足不了的渴望,你聽他所講的就明白了這一點。他不顧我的告誡,想飛得很高很高,過早地耗盡了氣力,結果墜入海中,淹死了。」

    「這怎麼可能」我不禁高聲說。「剛才我還看見他活著呢。」

    「對,」代達羅斯又說道,「剛才你看見他、覺得他還活著。然而他死了。講到這裡,忒修斯,我倒有點兒擔心,你的思想雖是希臘型的,也就是說敏銳,向所有真理敞開,也難以跟上我的思路。因為就連我本人,不瞞你說,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和接受這一點:我們每人不是單純地度過一生,到最終過秤時,不會判定靈魂沒有什麼份量。在人生這個層次上,人人在這段時間發育成長,實現自己的命運,然後死去。可是在另一個層次上,連時間也不復存在了,那是真正的永恆:人的每個舉動,無不按其特殊的意義記錄在案。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後依然是他在短暫的一生所體現的人類不安、探索、詩意的飛昇的形象。他按規矩賭完了自己的一局,但是沒有停留在自身。有些英雄也如此。他們的行為在持續,由詩歌、藝術接續下去,變為一種持久的象徵。正是這個緣故,獵戶俄裡翁,在盛開阿福花的樂土上,還在追逐他生前獵殺的野獸,而他的星座連同也的肩帶1,已經在天上永存了。同樣是這個緣故,坦塔羅斯要永久忍受飢渴2;西緒福斯3不斷推那不斷滾落的巨石,達不到山頂,那正是他當科林斯國王時勞神憂心的巨石。因為,要知道,在地獄中沒有別種懲罰,只是週而復始地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為。

    1在希臘神話中,俄裡翁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英俊的獵人,他與黎明女神厄俄斯相愛,被狩獵女神射死。俄裡翁星座便是豬戶座,肩帶即三星。

    2坦塔羅斯因用自己兒子的肉獻給神而觸怒宙斯,被罰永世站在水中,但喝不到水,也吃不到果子。

    3西緒福斯是個暴君,死後被罰在地獄推巨石上山。

    「這完全類似動物界:每個動物儘管死去,其種類卻保持自己的形體和習性,絲毫也沒有退化和減損,只因動物中談不上個體。然而,人類則不同,個人,獨自一個有其重要性。彌諾斯就是這樣,他在克諾索斯的生活方式,從現在起就為他任地獄判官做準備。帕西淮、阿里阿德涅也都很典型,任由命運裹卷而去。而你本身,忒修斯啊,不管你顯得多麼無憂無慮,或者自認為如此,你也像赫拉克勒斯、伊阿宋1或者珀耳修斯2那樣,逃不脫塑造你們每個人的命數。

    1伊阿宋,忒薩利亞王子,曾率眾英雄出海覓取金羊毛。他在美狄亞幫助下取得了金羊毛。二人結婚生下三個兒子。但美狄亞為報復伊阿宋負情,用帶有魔法的婚服將新娘燒死,還殺死三個兒子。結果伊阿宋自刎而死。

    2珀耳修斯是宙斯化作金雨與達那厄親近所生,一生漂泊冒險,經歷種種磨難,也有許多英雄事績。他同母親回到故土,在一次擲鐵餅時,無意中砸死外公。

    「不過要知道(既然我的目光掌握了洞視現時和未來的本領),要知道你還要成就大事,而且是在你過去的英雄行為以外的領域;等到將來,比起那些大事,你的這些英雄行為就如同兒戲了。你要創建雅典,讓那裡確立精神的統治。

    「因此,你經過激烈搏鬥獲勝之後,無論在迷宮裡,還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懷抱中,都不可久留。繼續往前走。要把懶惰視為背叛。直到你的命運達到盡善盡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尋求安歇。只有這樣超越了表面的死亡,你才能由人類的認同重新創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統一者,繼續趕路吧。

    「現在,你聽著,忒修斯啊,要記住我的告誡。毫無疑問,你不用費力就能戰勝彌諾陶洛斯,因為,若是把他看透了,他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可怕。有人說他殺人吃,那麼請問,公牛從什麼時候起只啃青草啦?進入迷宮容易,而出來則比什麼都難。只有先迷失而後才復歸,概莫能外。但是,由於身後不會留下足跡,你要回頭出來,就必須用一條線把你同阿里阿德涅連在一起。我給你準備了幾個線團,你隨身帶著,一邊走一邊放,一個線團用到頭,就接上另一個,千萬不要斷了,返回時再纏起來,一直到阿里阿德涅握著的一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強調,其實這再簡單明白不過了。難就難在堅持到底,返回的決心不可動搖;而迷宮的香煙及其散播的遺忘、你本人的好奇心,所有一切都競相削弱你的決心。這一點我對你說過,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這是線團。再見。」

    我同代達羅斯分手,便去找阿里阿德涅。

    九

    正是在線團這事兒上,阿里阿德涅和我第一次發生爭執。她要我把代達羅斯給我的線團交給她,保存在她懷裡,硬說纏線和放線是女人的事兒,她又是把好手,不願意讓我去做,而其實呢,她這樣不過是要主宰我的命運,這是我決不肯答應的。我還能猜想到,她放線讓我遠離開她,也是迫不得已,她不是牽住線,就是往回拉,就會妨礙我痛痛快快地前進。儘管她使出女人的最後一招,流下眼淚,我還是頂住了,深知只要開始讓給女人一根小手指,那麼整條胳膊,乃至全身就會都賠進去了。

    這線既不是麻的,也不是毛的,而是代達羅斯用人所不知的材料做的,我甚至用我的利劍試了試,想割下一小段卻根本辦不到。我將這把利劍留在阿里阿德涅的手中,決意(按照代達羅斯對我講的、器械為人提供了優勢,我沒有器械就不可能戰勝怪物),我要說,決意單憑自己的膂力同彌諾陶洛斯較量。我們到達迷宮門口,看見門媚上裝飾有克里特到處可見的雙斧,我要求阿里阿德涅一步也不得離開。她執意親自動手,將線的一端繫在我手腕上,並說打的是夫妻結;接著,她又把嘴唇貼在我的嘴唇上,吻的時間給我的印象十分漫長。這要延誤我的行程。

    我那十三名男同伴和女同伴在我之前就出發了,其中包括庇裡托俄斯;我趕到頭一個廳室就找見他們;他們中了香煙之毒,已經完全癡呆了。我忘記講了,代達羅斯除了給我線,還給了我浸有高效解毒劑的一塊布,囑咐我千萬用它堵住口鼻。在迷宮門口,阿里阿德涅還親手將布團堵住我的口鼻。我幾乎透不過氣來,不過也多虧了解毒布團,我在迷人的煙氣中,才能保持清醒的意識、堅定的意志。然而,我已說過,我習慣呆在大自然的空氣中,只有那樣才感到舒服,進了迷宮受到人為煙氣的壓迫,我就有點兒窒息。

    我放著線,走進第二個廳室,這裡比頭一個廳室暗了;再到另一間更加昏暗,再進一間,我就只能摸索著往前走了。我的手擦著牆壁,碰到一扇門的把手,一打開門,強烈的陽光迎面撲來。我進入一座花園。對面有一個平台,上面盛開毛茛花、側金盞花、鬱金香、長壽花和香石竹;我看見彌諾陶洛斯躺著,一副懶散的姿態。天賜良機,他睡著了。我本應加快腳步,趁著他睡覺下手,可是,他的睡容又制止住我:怪物很美。就像肯陶洛斯1有時顯現的那樣,人和獸在彌諾陶洛斯身上結合,無疑十分和諧。此外,他很年輕,而他的青春,又給他的形體美增添了難以描摹的可愛的神采;這成了對付我的武器,比武力還厲害,我要與之抗衡,就必須使出全身解數。因為,只有受仇恨的激勵,才能更出色地搏鬥;而我對他卻恨不起來。更有甚者,我還停下半晌欣賞他。忽然,他睜開了一隻眼睛。於是我看出他很愚笨。當即明白我該出手了……

    1肯陶洛斯,希臘神話中的人頭馬怪物。他們居住在深山,性殘暴,嗜好酒色,常與人格鬥。

    說出手就出了手,但是這個過程,回想起來卻不真切了。我的口用解毒布團塞得再緊,經過頭一個廳室,腦袋也讓煙氣熏得暈乎乎的,記憶受到了影響,雖說戰勝了彌諾陶洛斯,可是取勝的場面給我留下的記憶卻很模糊,不過,倒是一種愜意的感覺。打住,因為我不准自己虛構。我還記得那花園十分迷人,恍若夢景,令人心醉神迷,我想恐怕自己離不開了;可是,既然解決了彌諾陶洛斯,我就不得不遺憾地重又纏上線,回到頭一個廳室找我的夥伴們。

    他們正大吃大喝,不知由誰,又如何擺了一桌盛宴,他們形同瘋子或白癡,相互亂摸,縱聲大笑。我表示要帶他們走時,他們無不反對,說他們呆得非常舒服,根本不想離開。我則堅持說,我是來解救他們的。「解救什麼?」他們亂紛紛嚷道。他們突然結成一夥反對我,破口罵我。庇裡托俄斯也參與其中,這叫我特別傷心。他幾乎認不出我了,他否定美德,嘲笑自身的才能,恬不知恥地宣稱,給他世上的全部榮耀,他也不會同意離開眼前的舒適安逸。可我不能怪他,深知若是沒有代達羅斯的提防措施,我也同樣沉迷了,也會跟他,跟他們隨聲附和。我無可奈何,只好揍他們,揮動拳頭,用腳踢屁股,才迫使他們跟我走,可見他們醉得相當厲害,手腳笨重,無法反抗了。

    走出迷宮之後,要花多大力氣和時間,才能使他們恢復神志,重新坐到他們日常的飯桌上!他們坐下來也一副愁眉苦臉。後來他們對我說,他們就好像從幸福的頂峰,重又下到幽暗的狹谷,回到自身的這座監獄,從此再也無法逃脫了。然而,庇裡托俄斯很快就對這一時的墮落深感慚愧,決意以極大的熱忱,在他自己的眼中和我眼中贖罪。時過不久,他就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向我表明了他的忠誠。

    十

    我什麼也不瞞他;他瞭解我對阿里阿德涅的感情以及我的不滿。我甚至沒有對他隱瞞我熾烈地愛上了淮德拉,儘管她還是個孩子。這段時間,她經常打鞦韆:鞦韆吊在兩棵棕櫚樹幹上;我看著她蕩來蕩去,風掀起她的短裙,心中就激動不已。然而阿里阿德涅一出現,我就移開目光,極力掩飾,害怕當姐姐的萌生嫉妒。可是,不讓一種慾望得到滿足,是有害健康的。於是,我在心中開始醞釀劫持計劃;這個大膽的計劃要順利進行,就必須運用詭計。這回庇裡托俄斯幫上我的忙了,他想出一個高招兒,表明了他的豐富的創造性。這期間,儘管阿里阿德涅和我一心想離開,我們在島上逗留的時間卻拖長了;不過,阿里阿德涅哪裡知道,我是決心帶淮德拉一起走。這事兒庇裡托俄斯倒是知道,看他是如何助我一臂之力的。

    庇裡托俄斯行動比我自由(我讓阿里阿德涅給纏住了),他就有閒暇觀察,瞭解克里特的風俗習慣。一天早晨,他對我說:

    「我認為事情有把握了。要知道,彌諾斯和拉達曼堤斯,是兩個非常明智的立法者,他們整頓了島上的風氣,尤其是雞姦,你也應當知道,克里特人熱衷於此道,這一點從他們的文化就能明顯地看出來。此風之盛,青少年概莫能外,誰在成熟之前。沒有被一個年齡大一點的選中,就會感到恥辱,認為受別人藐視是丟臉的事;因為大家都這麼想:他的相貌若是俊美,那就肯定會造成某種思想的,或者感情的犯罪。彌諾斯的小兒子格勞科斯,長得特別像淮德拉,彷彿孿生的,他就對我談了這種憂慮。他很難過沒人理睬。我對他說,恐怕是他的王子頭銜把喜愛他的人嚇退了;他卻聽不進去,回答我說有這種可能,但這照樣叫他不痛快,別人應當知道彌諾斯也同樣為此傷心,而彌諾斯平時毫不看重社會地位、級別或等級;不管怎樣,如果像你這樣一位傑出的王於肯對他兒子感興趣,他當然會覺得很得意。我想過,阿里阿德涅固然嫉妒她妹妹,但是決不會嫉妒她弟弟,因為沒有這種事例:一個女人會把一個男人愛一個男童當回事兒:不管怎麼說,她會覺得不宜表露出嫉妒的情緒。你不必害怕,盡可以照此辦理。」

    「哦!難道你認為,」我高聲說道,「我會因為害怕而罷手嗎?不過,我雖然是希臘人,卻一點兒也沒有同性戀的傾向,不管對方多麼年少可愛,在這一點上,我不同於赫拉克勒斯,情願把他的許拉斯讓給他。你那格勞科斯長得再怎麼像我的淮德拉,也無濟於事,我渴望得到的是淮德拉,而不是他。」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庇裡托俄斯又說道。「我不是勸你用格勞科斯代替淮德拉,而是要你佯裝帶走格勞科斯,瞞過阿里阿德涅,讓她和所有人相信,你帶走的是格勞科斯,而其實卻是淮德拉。聽我說,從頭至尾聽清楚:島上有一種習俗,還是彌諾斯本人創立的,就是情人可以掠走他覬覦的男童,帶回家一起生活兩個月;然後,那男童就當眾宣佈,那情人是否討他喜歡,對待他是否得體。將假的格勞科斯帶回你家,也就是把他帶上船,帶上把我們從希臘運到這裡的那條船,我們同化了裝的淮德拉一旦會齊就啟錨,當然還有阿里阿德涅,既然她要陪伴你;然後,我們就快速駛向遠海。克里特戰船數量多,但是沒有我們的速度快。他們若是追趕,我們很容易就能甩掉他們。你去對彌諾斯談談這個計劃。請相信,他聽了一定會微笑,只要你讓他相信帶走的是格勞科斯,而不是淮德拉;因為,要給格勞科斯找個教師和情人,他想不出有比你更好的了。不過,請告訴我:淮德拉同意嗎?」

    「我還不知道。阿里阿德涅盯得很緊,從來不讓我同她單獨在一起,因此,我還無法試探她……不過,她們姐兒倆,她一旦明白我更喜歡她,就會同意跟我走,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先得讓當姐姐的有個思想準備,當然,根據預謀好的,我向她透露的是假方案。

    「這計劃真妙!」她高聲說道。「能同我弟弟一道旅行,我有多高興啊!你想像不出他有多可愛。儘管我們姐弟倆年齡相差挺大,我和他處得相當好,一直是他最喜歡的遊戲夥伴。要使他思想開闊,什麼辦法也不如到外國居住一段時間更有效。他的希臘語已經能湊合講了,但是語調不好,到了雅典就會很快糾正,大大提高希臘語水平。你將是他極好的榜樣。但願他能學出你這樣子。」

    我就由著她講。可憐的姑娘沒有料到,等待她的是什麼命運。

    我們還必須通知格勞科斯,以便防範意外出現的麻煩。這事由庇裡托俄斯去做。事後他對我說,那孩子開頭很失望,必須喚起他最善良的情感,才促使他同意參加這場遊戲;我的意思是說:同意出局,讓位給他二姐。還必須通知誰德拉。如果有人企圖用武力或偷襲的辦法劫持她,她很可能要驚叫起來。不過,這場遊戲,庇裡托俄斯考慮得十分巧妙,調動了他們兩人一起參與:格勞科斯會盡量哄騙他父母,淮德拉會盡量哄騙她姐姐。

    淮德拉喬裝打扮,換上格勞科斯平日穿的衣服。他們倆個頭兒完全一樣,她的頭髮盤起來,下半張臉再遮住,就很可能騙過阿里阿德涅的眼睛。

    自不待言,我感到為難的是要欺騙彌諾斯。他對我信賴有加,還對我說過他期待我以兄長的身份,對他兒子施加好的影響。再說,我又是他的客人,這樣做顯然辜負他的感情。然而在我身上,過去沒有,也決不會有什麼顧忌能使我罷休。我的慾望的聲音戰勝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種聲音。不擇手段。要幹就幹。

    阿里阿德涅趕在我們之前上船,就想收拾出一個舒適的地方。我們等淮德拉一到,就逃之夭夭了。劫持的計劃,原定天色一黑就執行,臨時推到她必須露面的全家用餐之後。她提出早已養成的習慣,吃完飯就離開,她說這樣一來,直到次日早晨,誰也不會注意她人不在了。如此這般,一切順利,沒有出現一點兒紙漏。如此這般,我得以同淮德拉上了船,幾天之後抵達阿提卡,而中途則把她姐姐美麗而纏人的阿里阿德涅丟到納克索斯島上。

    我上岸之後獲悉,我父親埃勾斯已投海自盡,只因我忘記了換帆,他遠遠望見了船上掛的是黑帆。這事兒我已經交待了幾句,不願意再舊話重提。不過我還要補充一點,頭天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已經當了阿提卡國王……不管怎樣,也不管可能如何如何,對於我和全體人民來說,因為我們安然回來和我登上王位,這是個歡慶的日子,可是因為我父親喪命,這又是個哀悼的日子。有鑒於此,我立刻組織了幾支合唱隊,從而交替響起歡樂之歌和哀傷之音;我本人和意外逃脫劫難的夥伴,我們也要參加歡樂的歌舞。歡樂和悲傷,就是要讓人民同時處於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中。

    十一

    後來有些人指責我對待阿里阿德涅的態度。他們說我那是懦夫的行為,我不應該拋棄她,或者至少不應該把她丟在一個島上。不錯;然而,我就是要讓大海將我們隔開。她要跟隨我,追逐我,緊追不捨。她一識破我的詭計,發現格勞科斯的服裝裡竟是她妹妹,就大吵大鬧,不斷發出有節奏的叫聲,罵我背信棄義;結果我忍無可忍,就明確告訴她,我無意帶她走多遠,正好突然起了風,一碰到島嶼,我們就能靠岸,或者被迫停泊,就把她丟下;她威脅我說,她要寫一首長詩,講述這種可恥的背棄。我立刻回敬道,那她比幹什麼都強,從她的憤怒和抒情的腔調來看,我就能判斷出詩寫出來一定很美,而且足以慰人,她的憂傷一定能從中得到彌補。然而,我說的這番話,只能給她火上澆油。女人就是這樣,聽不進去道理。至於我,總是跟著本能的感覺走,這樣最簡單,我認為有把握。

    那個島是納克索斯島。據說我們把她丟在那兒不久,狄俄尼索斯1就去找她,並娶她為妻;按照這種說法,她就是在酒中尋求自我安慰了。還有人說,就在婚禮那天,酒神送給她一頂冠作禮物,那是赫淮斯托斯2的作品,而且位居天上星座之列了;還說宙斯迎她上了奧林匹斯山,賦予她永生不死的仙體。還有一種說法,有人甚至把她當作阿佛洛狄忒。我由人說去,而且,為了扼斷指控的流言,我本人也盡量將她神化,確定對她的禮拜,還帶頭跳舞祭祀。這樣,別人也就會允許我指出,如果我不遺棄她,那麼,對她十分有利的這一切,就根本不可能發生了。

    1狄俄尼索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

    2赫淮斯托斯,希臘神話中的火和鍛冶之神。

    有些捏造的事實,就是為了編織無稽之談:什麼劫持海倫呀,同庇裡托俄斯一起下冥府呀,強姦普洛塞耳皮那1呀。我避而不去闢謠,反倒從謠言中撈取更大的威望,甚至還給那些無稽之談添枝加葉,以便把老百姓牢牢禁銅在信仰中,而阿提卡的老百姓,嘲笑信仰的傾向實在太明顯了。因為,庸俗的東西釋放出來是必要的,但是決不能通過大不敬的方式。

    1普洛塞耳皮那,羅馬神話中的冥後,即希臘神話中的拍耳塞福涅。

    實際情況是這樣:我回到雅典之後,一直忠於淮德拉。我同時與這個女人和這座城市結合了。我是丈夫,是已故國王的兒子;我當了國王。闖蕩冒險的時期過去了,我對自己一再這樣講;此後無需征討了,而應當統治。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因為,老實說,當時雅典還不存在。一大批小城鎮在阿提卡境內爭奪霸權,從而攻伐、紛爭、械鬥持續不斷。因此,統一和集中權力至關重要,我不是輕而易舉就達到這個目標的。在這過程中,武力和計謀我兩樣並用。

    我父王埃勾斯所考慮的是分而治之。鑒於紛爭不和危害了國計民安,我就認識到,財富不均,以及人人都想增加個人的財富,正是大多數禍患的根源。我本人並不想發財,關心公眾的利益等於或者超過關心自己的利益,我做出了生活簡樸的表率。我通過平均分配土地的辦法,一下子就消除了霸權,以及由霸權引起的紛爭。這項嚴厲的措施,當然滿足了窮苦人,即大多數人,但是也引起了被我剝奪的富人的反抗。他們人數不多,但都很精明。我召集來其中最重要的人,對他們說道:

    「我只看重個人才能,不承認別的價值。你們通過機智、技巧和堅持不懈,都發財致富了,但更經常使用不公正的和欺騙的手段。你們之間爭權奪利危害國家的安全,而我就是要防除你們的陰謀,實現國富民安。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富強起來,抵抗外敵侵略。可惡的金錢欲,攪得你們寢食難安,也不會給你們帶來幸福,因為說到底,這種慾望永不饜足。獲取越多,就越想獲取。因此,我要削減你們的財富,如果你們不甘心接受這種削減,我就動用(我手中掌握的)武力。我給自己也只保留掌握法規和領導軍隊的權力。其餘的同我沒有多大關係。我身為國王,也打算過簡樸的生活,不改我迄今為止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樣。我一定能讓人遵守法律,即使不讓人懼怕,也得讓人尊敬我,並且做到能讓周圍的人這樣講:阿提卡不是由一個專制暴君,而是由一個人民政府治理的;因為,這個國家每個公民,在議會中都將有平等的權利,根本不管出身如何。如果你們不服,那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會迫使你們服從的。

    「我要派人拆毀並取締你們地方的小法庭,你們地區的議會廳,我還將已經取名雅典的構築,全集中到衛城。我向保佑我的諸神保證,雅典這個名字,一定會受到後世的敬重。我要將我的城市獻給帕拉斯1。現在,你們走吧,記住我言出必行。」

    1帕拉斯,海神特裡同女兒,被雅典娜誤殺。後來,雅典娜就自稱帕拉斯或帕拉斯-雅典娜。

    我要言行一致,隨即就放棄王家的一切權威,回到普通人的行列,像一般公民那樣,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不帶扈從也不害怕。不過,我毫不鬆懈地操持公益事務,確保百姓和睦,國家太平。

    庇裡托俄斯聽了我對大人物們的那番講話,就對我說,他認為話講得很好,但是又很荒謬。因為,他振振有詞:「在人與人之間實行平等不合乎自然,進而言之,平等也非人之所願。最優秀的人,就應當以其超凡的才能統治芸芸眾生。沒有競爭、對立、嫉妒,民眾就會萎靡不振,懶懶散散,停滯不前。必須加上酵母,將民眾激發起來。你引導好,矛頭不對著你就成了。不管你願意與否,也不管你期望這種初始的平等化如何向每人提供同等機會、同樣的起點,人的才能不同,過不了多久,就會形成不同的境況,即受苦的大眾和貴族階層。」

    「那好哇!」我接口說道,「但願如此,我還希望短時間就能實現。不過,首先我不明白,為什麼大眾會受苦,既然我盡量給予優惠的這種新貴族,正如我盼望的那樣,不是金錢的,而是精神貴族。」

    繼而,為了擴大雅典的規模,使之更加強盛,我宣佈凡是願意到此定居的人,不管來自何方,都一律歡迎。於是,宣傳公告的差役到各地反覆高喊:「諸位,大家都到這裡來吧!」

    這消息傳得很遠。俄狄浦斯不是也被引來了嗎?這個退伍的國王,偉大而又可悲的落魄之人,從底比斯來到阿提卡尋求幫助和保護,然後在這裡死去。這就允許我在雅典主持為他舉行的隆重葬禮。這情況,以後我還要談及。

    我向新來者許諾,他們無論是什麼人,都和本地人享有同等權利,先來城裡定居的公民,不要急於歧視任何人,等以後經過了考驗再說。因為,只有使用過,才識得好工具。我也只想根據貢獻來評價每個人。

    後來形勢發展,即使我不得不承認雅典人之間的差異,從而承認等級,並任由這種等級確立起來,也只是為了更加確保機器的總體運行。比起其他所有希臘人來,雅典人就是這樣多虧了我才無愧於「人民」這一美名;這美名只給了他們,給他們也是眾望所歸。這便是我的榮耀,遠遠超過我們從前英雄行為的榮耀,而且無論赫拉克勒斯、伊阿宋、柏勒洛豐,還是珀耳修斯,誰也沒有達到。

    唉!我童年遊戲的夥伴庇裡托俄斯,可惜沒有跟隨我。我列舉的所有這些英雄,還有像墨勒阿革洛斯1或珀琉斯2等其他英雄,他們不懂得如何延長自己的英雄生涯,在他們最初的一些英雄事跡或者惟一的英雄事跡之外再立新功。而我則不然,不願意故步自封。我就對庇裡托俄斯說:一個時期,要戰勝並從大地清除魔怪,過一個時期,就要耕耘安靖了的大地,並使之碩果纍纍;一個時期,要把人從恐懼中解放出來,過一個時期,又要關注他們的自由,卓有成效地改善他們的生活狀況。要做到這一點,沒有紀律不成;我不允許這裡人像彼俄提亞3人那樣,一意孤行,也不允許他們追求一種平庸的幸福。我認為人並不自由,永遠也不會自由,自由了也不見得是好事。不過,我不徵得他們的同意,就不能推動他們向前,而且不讓人民至少抱著自由的幻想,我也得不到他們的同意。我要提高他們,絕不允許他們樂天知命,甘願總那麼俯首帖耳。我一直在考慮,人類能有更大的作為,能表現出更大的價值。我還記得代達羅斯的教導,他認為要用神的所有戰利品為人謀福利。我的巨大力量在於相信進步。

    1墨勒阿革洛斯,卡呂冬王子,曾參加尋覓金羊毛的遠征。

    2珀琉斯,阿耳戈英雄之一,曾參加尋覓金羊毛的遠征。

    3彼俄提亞,古希臘地區名,那裡居民以愚笨著稱。

    情況一變,庇裡托俄斯就不再追隨我了。在我青年時代,他陪伴我到各地闖蕩,是我有力的幫手。然而我明白,一種友誼始終不渝,就會拖住我們,或者拉我們向後退。過了某一點,就只能獨自往前走了。由於庇裡托俄斯很有理性,我還聽他闡述自己的觀點,但只是聽聽而已。人老了,從前他進取心那麼強,後來就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清心寡慾中了。他給我的建議,只剩下約束和限制了。

    「不值當為人操那麼大心。」他對我說道。

    「哦!不為人,那又為什麼操心呢?」我反詰道。他還不肯罷休。

    「冷靜點兒嘛,』他又對我說道。「你做得還不夠嗎?雅典的繁榮有了保障,你盡可以安享贏得的榮名和夫妻幸福了。」

    他提醒我多想著點兒淮德拉,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沒有錯。因為到這裡,我必須講述一下,我家庭的安寧如何被攪亂了,我又以多麼慘痛的哀悼為代價,要向神贖取我的成功和自負。

    十二

    我無限信賴淮德拉。我看著她的儀容逐月變得更加修美。她渾身上下透著賢惠。從少女時起就擺脫家庭有害的影響,想不到她身上還帶著家庭的所有發酵酶體。顯然她是接受母親的遺傳;待出事之後,她還極力為自己辯解,說這是命中注定的,她沒有責任,真叫人不能不承認,這事兒自有前因後果。然而,事情還不止於此:我認為她太不把阿佛洛狄忒放在眼裡了。神是要報復的,後來她多多祭獻,多多哀求,力圖平息女神的惱怒,也無濟於事了。須知淮德拉其實很虔誠。在我岳父家中,人人都很虔誠。不過,恐怕糟就糟在他們信的不是同一個神。帕西淮崇拜宙斯;阿里阿德涅信奉狄俄尼索斯。至於我,我尤其奉敬帕拉斯-雅典娜,其次奉敬波塞冬:有一層秘密關係將他同我連在一起,他對我有求必應,反而倒害了我。我同阿瑪宗女人生的那個兒子,是子女中我最寵愛的一個,他則崇拜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他同那女神一樣貞潔,而我則相反,在他那年齡已經非常放蕩了。他光著身子在月光下奔跑,出沒在荊棘叢和森林裡;他逃避朝廷、聚會,尤其逃避女人圈子,只喜歡同他的獵犬為伍,追逐野獸一直到山頂或幽谷。他還經常馴烈性馬,帶一群馬到海灘上,以便一同跳下海。他這樣子我真喜愛!又英俊,又驕傲,又桀驁不馴;當然不是對我,他對我十分敬重;也不是針對法律,而是針對妨礙進取並空耗人的才能的習俗。我就是想挑他做我的繼承者。我將管理國家的大權交到他那雙純潔的手中,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我深知無論威脅還是諂媚,都不能夠動搖他。

    淮德拉居然愛上他,等我發覺已經太遲了。本來我應當想到,因為,他長得像我;我是說像我在他這年齡時的模樣兒,而我已經老了,淮德拉還依然異常年輕。也許她還愛我,但是就像愛一位父親了。我身受其害才懂得,夫妻兩人的年齡不宜相差太大。因此,我不能饒恕淮德拉的,決不是這種情慾,雖然是半亂倫,歸根結底還是相當自然的,我不能饒恕的是她明白不可能滿足自己的慾望了,就誣告我的希波呂托斯,將燒灼她的這種邪惡的慾火嫁禍於他。盲目的父親,過分輕信的丈夫,我相信了她。每次我都相信一個女人的申辯!我竟然呼喚神報復我那無辜的兒子。而我的祈求,神聽取了。男人求神的時候卻不知道,神要滿足他們,十有八九會給他們造成不幸。我一時性起,喪失理智,盛怒之下失手殺了我的兒子。這是我一生都得不到安慰的。淮德拉意識到自己罪過太大,隨後就自裁了,這樣也好。可是現在,我連庇裡托俄斯的友誼也失去了,覺得十分孤寂;我人也老了。

    俄狄浦斯被逐出他的家園底比斯,我在科洛涅接待他時,他雙目失明,走到窮途末路,但是境遇再怎麼悲慘,至少還有兩個女兒在身邊陪伴,對他始終那麼溫存,給他的痛苦帶來安慰。從各個方面看,他的事業失敗了。我成功了。他的遺體要給安息的地方永遠降福,甚至降臨也不是降給忘思負義的底比斯,而是降給雅典。

    我們二人命運在科洛涅的這次相遇,二人生涯在十字路口的這次碰撞,我倒奇怪別人極少談及。我把這一相會視為我的榮耀的頂峰與加冕禮。在這之前,我讓一切低了頭,看到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俯首(我可以排除代達羅斯;不過,他比我年長得多。況且,即使代達羅斯也聽我的)。惟獨在俄狄浦斯身上,我認出可以同我比肩的高尚;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不幸只能使這個戰敗者更加高大。自不待言,我總是無往而不勝;但是比起俄狄浦斯來,我覺得還完全在凡人的水平面上,似乎有些低下。他則頂抗了斯芬克司,把人抬到面對謎語的高度,敢於讓人同諸神分庭抗禮。既然如此,他怎麼又接受,為什麼接受失敗呢?他刺瞎自己的雙眼,不是也促成自己的失敗嗎?在他殘害自身的行為中,有什麼東西我還看不透。我對他講了我的詫異。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解釋不怎麼令我滿意,或者說,我沒有很好理解。

    「不錯,我一時憤怒,沒有控制住,」他對我說道。「這股怒氣,只能轉向我自身;不怪自己,我又能怪誰呢?面對向我展現的一片譴責的恐怖,我強烈地感到必須抗議。況且,我要損壞的,主要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幕布,是我一生奮鬥的這道佈景,是我不再相信的這種假象,以便達到現實。

    「決不是!我恰恰什麼也沒有考慮;我這是本能的行為。我刺瞎眼睛,就是要懲罰自己沒有看到明顯的事實,正如人們所說的瞎了眼。不過,老實講……噢!這事兒,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誰也不明白我當時的這聲喊叫:『黑暗啊,我的光明!』連你也不明白,這我能感覺出來,不比別人多明白點兒。他們聽出是一聲哀歎;其實,這是一種確認。這喊聲意味黑暗為我豁然洞開,射出照亮靈魂世界的超自然的光明。這喊聲還表明:黑暗,從今以後,你對我就將是光明。蔚藍的天空,在我面前已經黑暗重重,與此同時,我內心的天空卻星光燦爛。」

    他住了口,陷入沉思,過了半晌才又說道:

    「我青年時代,在別人看來還很英明。我本人也是這麼看。我不是獨自一人,頭一個道破了斯芬克司的謎語嗎?然而,自從我的肉眼被我親手摳瞎之後,看不到表象世界了,我似乎才開始真正看清楚了。對,我的肉眼一失明,永遠看不見外部世界了,一種新的目光就在我身上睜開,能縱觀內心世界的無窮景象,而在此之前,對我來說只存在表象世界,它一直使我無視內心世界。這種難以覺察的世界(我是說我們的感官掌握不了的),現在我知道,是惟一真實的。其餘的一切無非是虛幻,給我們以假,遮蔽我們不能仰觀神聖。『必須停止看世界,才能看到神。』盲人智者提瑞西阿斯1有一天對我這樣說。而當時我還不理解;同你現在一樣,忒修斯啊,我明顯感到你也不理解我的話。」

    1提瑞西阿斯,底比斯的盲人占卜者。他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示而值鳥語。他主張把底比斯的王位讓給戰勝斯芬克司的人,並把王后嫁給那人。

    「我並不想否認,」我對他說道,「不想否認多虧失明而發現的超時間世界的重要性,但是我難以理解的是,你為什麼將它同我們生活和行動的外界對立起來。」

    「這是因為,」他答道,「我內視的眼睛第一次見到還從未向我顯現的東西,我猛然意識到這樣一點:我統治人的權利建立在一樁罪惡的基礎上,因而由此派生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不僅包括我個人做出的全部決定,甚至還包括我的兩個繼承王位的兒子的決定;要知道,那時我拋棄王位,立刻離開我的罪惡贈給我的危險的王國。你可能已經瞭解到,我兒子捲進了多大的新罪惡,而何等恥辱的命運重壓罪孽的人類可能孕育的一切,我那可憐的孩子不過是臭名昭著的樣板。因為,作為一種亂倫的產物,我兒子無疑是被特意選定的;然而我認為,某種原初的污點感染了全人類;結果連最優秀的人都不乾淨了,注定作惡,注定沉淪,如果沒有我也不知道什麼神的拯救,洗刷原初的污點並給予寬赦,人就不可能自拔。」

    他又沉吟片刻,彷彿還要潛下去探尋,然後接著說道:

    「我居然摳瞎了自己的眼睛,你感到奇怪,我本人也詫異。不過,這種欠考慮而殘忍的舉動,也許還別有涵義:我說不清一種什麼隱秘的需要,將我的遭遇推到極致,增加我的痛苦,完成一種英勇絕倫的命運。也許我隱約預感到這種痛苦所體現的莊嚴和贖罪性質;因此,拒不接受則不是英雄所為。我認為這樣尤其能顯示英雄的高尚,落難比任何境況都更能表現其英勇,從而迫使上天承認,並消除神的報復。無論怎樣,也不管我的過錯多麼可悲可歎;我達到的這種超感覺的幸福狀態,如今也足以補償我所忍受的所有痛苦,而且不受此苦難,我也絕不可能達到這種幸福狀態。」

    「親愛的俄狄浦斯,」我明白他講完了,便對他說道,「聽了你宣講的這種超人的智慧,我只能讚佩。不過,在這條路上,我的思想卻不能與你為伴。我始終是大地的孩子,相信人不管如何,也不管如你判斷的有多大污點,總應該玩一下手中掌握的牌。毫無疑問,哪怕是你自身的不幸,你也善於充分利用,從而更加密切地接觸你所說的神性。此外,我也樂於確信,一種祝福緊緊附在你身上,按照神諭,將隨你降到你長眠的土地上。」

    我沒有進一步講,對我至關重要的是,這應是阿提卡的土地,我暗自慶幸諸神特意讓底比斯通向我。

    比起俄狄浦斯的命運來,我倒還滿意:我的命運圓滿完成。我身後留下了雅典城。我珍視它超過珍愛我的妻子和兒子。我建造了自己的城。在我之後,我的思想會永生永世住在這裡。臨終這麼孤寂我也心甘情願。我嘗到了大地的恩澤。想想將來的人類也很欣慰:在我之後,人類多虧了我,將承認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所做的事業,是為了未來人類的幸福。我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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