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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文 / 安德烈·保爾·吉約姆·紀德

    從拉維洛到索倫托,一路風光旖旎;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的景色了。岩石灼熱,空氣充暢,野草芳菲,天空澄淨,這一切使我飽嘗生活的美好情趣,給我極大的滿足,以致我覺得百感俱隱,惟有一種淡淡的快意縈繞心頭。緬懷或惋惜,希冀或渴求,未來與過去,統統緘默了,我只感受到現時送來帶走的生活。——「身體的快感啊!」我高聲發起感慨,「我的肌肉的鏗鏘節奏!健康啊!」

    瑪絲琳過分文靜的快樂會沖淡我的快樂,正如她的腳步會拖慢我的腳步一樣,因此,我一大早就動身,比她先走一步。她準備乘車趕上我,我們預計在波西塔諾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諾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怪聲怪調地唱歌,伴隨著車輪的隆隆低音,立刻回頭望去,起初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大路到這裡繞峭壁拐了個彎。繼而,赫然出現一輛馬車,狂駛過來,正是瑪絲琳乘坐的那輛。車伕立在座位上,一邊扯著嗓子唱歌,一邊手舞足蹈,拚命鞭打驚馬。這個畜生!他經過我面前,聽見我吆喝也不停車;我險些挨壓,縱身閃到路旁……我衝上去,無奈車跑得太快。我擔心得要命,既怕瑪絲琳摔下來,又怕她呆在上面出事兒;馬一驚跳,就可能把她拋到海裡去。馬陡然失蹄跌倒。瑪絲琳跳下車要跑開,但我已經趕到她面前。車伕一看見我,迎頭便破口大罵。我火冒三丈,聽這傢伙剛一出口不遜,就撲上去,猛地把他從座位上拉下來,同他在地上扭作一團,但沒有失去優勢。他似乎摔懵了,我見他想咬我,照他面門就是一頓拳頭,打得他更不知東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膝蓋抵住他的胸脯,極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著這張醜陋的面孔,它被我的拳頭砸得更加難看了。哼!這個惡棍,他吐沫四濺,涎水滿臉,鼻子流血,還不住口地罵!真的!把他掐死也應該;也許我真會幹得出來……至少我覺得有這個能力,想必是顧忌警察,才算罷手。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個瘋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樣把他扔到車裡。

    嘿!事後,瑪絲琳和我交換怎樣的眼神啊!當時危險並不大,但是我必須顯示自己的力量,而且是為了保護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她,愉快地全部獻給她……馬站了起來。我們把醉鬼丟在車廂裡不管,兩人登上車伕座位,駕車好歹到了波西塔諾,接著又趕到索倫托。

    正是這天夜裡我完全佔有了瑪絲琳。

    我在交歡上彷彿煥然一新,這一點你們理解了嗎?還要我重複嗎?也許由愛情有了新意,我們的真正婚禮之夜才無限纏綿。因為今天回想起來,我還覺得那一夜是絕無僅有的:熾熱的慾火。交歡時的驚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偉大的愛情,而這一夜是多麼銘心刻骨,以致我惟獨時時念起它。這是我們心靈交融的片刻的歡笑。但是我認為這歡笑是愛情的句點,也是惟一的句點,此後,唉!心靈再也難於跨越;而心靈要使幸福重生,只能在奮力中消損;阻止幸福的,莫過於對幸福的回憶。唉!我始終記得那一夜。

    我們下榻的旅店位於城外,四周是花園果園;我們客房外面伸出一個寬大的陽台,樹枝拂得到。晨曦從敞著的窗戶射進來。我輕輕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瑪絲琳。她依然睡著,彷彿在睡夢中微笑,我覺得自己更加強壯,而她更加柔弱,她的嬌媚易於摧折。我的腦海思緒翻騰,思忖她不說謊,心中暗道我一切都為了她,隨即又講:「我為她的快樂究竟做了什麼呢?我幾乎終日把她丟在一旁;她期待從我這兒得到一切,而我卻把她棄置不管!唉!可憐的,可憐的瑪絲琳!」轉念至此,我熱淚盈眶。我想以從前身體衰弱為理由為自己開脫,但是枉然;現在我還只顧自己,一味養身,又是為何呢?眼下我不是比她健康嗎?

    她面頰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儘管染紅每件物品,卻使我猝然發現她那蒼白的憂容。也許由於清晨來臨,我的心緒才悵然若失:「瑪絲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護理你嗎?也要我為你提心吊膽嗎?」我在內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慄;於是,我滿懷愛情、憐憫和溫存,在她閉著的雙目中間親了一下:那是最溫柔、最深情、最誠篤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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