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文 / 阿爾貝·加繆
到了九月和十月,鼠疫已經使奧蘭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城。由於疫病勢焰不減,幾十萬居民也只得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沒完沒了地在城裡團團轉。在天空中,濃霧、熱潮和陣雨相繼而來。一群群來自南方的鶇鳥和椋鳥無聲無息地掠過蒼穹,繞城而過,好像帕納盧神甫所描述的瘟神在屋頂上空正把那根古怪的長矛揮舞得呼呼作響,嚇得它們不敢飛近。十月初,滂淪大雨把街道沖洗得一千二淨。在這段時間裡,籠罩著一切的就是這種疫病勢焰不減的嚴重局面。
裡厄和他的朋友們都感到疲憊不堪。事實上,衛生防疫人員已經再也忍受不住這種勞累了。裡厄醫生意識到這一點,是在覺察到自己和朋友們身上滋長著一種滿不在乎的奇怪心理的時候。比如,這些人在這以前,對一切有關鼠疫的消息一直都十分關切,然而現在他們卻置若罔聞。朗貝爾是主管一個隔離病房的臨時負責人,那個病房是不久前才設在他旅館裡的,他對在他那裡隔離觀察的人數瞭如指掌。他對自己制定的那套制度的細則十分熟悉:一旦發現瘟疫跡象,必須立即將病員轉移至醫院醫治。另外,這些用在隔離病人身上的血清所產生的效驗數據,他都能歷歷如數家珍。但是,他說不出每週死於鼠疫的人數有多少。他確實不知道疫情是愈來愈猖撅還是在逐漸緩和。而且,不管情況如何,他仍然希望不久能逃出城外。
至於其他人員,由於夜以繼日、專心致志地忙於工作,他們既不看報,也不聽廣播。如果有人告訴他們一個醫療效果,他們作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但實際上他們是漫不經心地姑妄聽之,使人感到,他們好像大戰時那些因構築工事累得筋疲力竭的士兵一樣,只致力於使他們的日常工作不出差錯,而對決戰或者停戰再也不抱什麼指望。
格朗雖然在繼續進行有關鼠疫的必要計算,但是可以肯定,他統計不出總的結果。他與塔魯、朗貝爾和裡厄不一樣,不像他們看上去就是不容易累倒的人;他的身體一向不很好,但卻同時擔任幾件工作:市政府助理,裡厄的秘書,還有他自己在夜間的工作。人們可以看到他經常處於一種筋疲力竭的狀態。他常用這麼兩三個決定好的打算來振奮自己的精神,比如:在鼠疫撲滅以後,要徹底休息一段時間,至少一個星期,以便認認真真地把他目前正在著手進行的使人「脫帽致敬」的工作做完。有時,他也會突然變得情不自禁起來,遇到這種情況,他往往會自動地向裡厄談到讓娜,思念她此時此刻可能在哪裡,以及她看到報上的消息會不會想到他。有一天,裡厄用十分平淡的語氣同他談起自己妻子的事,這使裡厄自己都感到奇怪,因為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談過。他妻子打來的電報總是說她很好,並請他安心,但他有點放心不下,於是就決定給他妻子住的那個療養院發一個電報去問問主任醫師。結果,對方回電說他妻子病勢加重,但院方保證採取一切必要措施來控制病情不讓它惡化。他一直把這一消息壓在心裡,現在他自己也無法解釋,怎麼會把這件事告訴格朗的,除非是因為過分疲勞的緣故。原來這位公務員先是對他談到讓娜,然後問起他的妻子,於是裡厄才回答的。「您知道的,」格朗說道,「現在這種毛病會很快治好的。」裡厄表示同意,並且很坦率地說,他開始感到與妻子分離的時間太長了一點,並說,要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或許早已幫助妻子戰勝病魔,可是現在看來,她準會感到十分孤獨。後來他就不說下去了,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格朗提的問題。
其他人的情況也是一樣。塔魯比較能頂得住一些,不過從他的筆記本中可以看到他愛東探面問的習慣,如果按深度來說並沒有丟掉的話,那麼從廣度來看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多樣化了。其實,在整個這段時期中,看來他似乎只關心科塔爾。自從旅館改成隔離病房以來,他已搬到裡厄家裡去住。他不大愛聽格朗或者裡厄平時晚上談論抗疫的情況。他往往沒聽上幾句,就立刻把話題轉到他通常關心的奧蘭日常生活的瑣事上去。
至於卡斯特爾,他有一天跑來通知裡厄醫生血清已準備就緒,兩人決定要在奧東先生的男孩——就是那個剛送進醫院,在裡厄看來似乎已經沒有希望的孩子——身上作首次試驗。醫生在把最近的統計數字告訴他那老朋友時,發現對方已經在安樂椅上睡得很沉了。平時卡斯特爾的臉上總是露出一股溫文爾雅而又帶有譏諷的神色,顯示出無限的青春活力,而這時映人他眼簾的卻是一張突然變得毫無生氣的臉,只見半開的嘴邊掛著一絲唾液,顯露出他的精力衰竭和年邁蒼老。面對著這張臉,裡厄禁不住一陣心酸,喉嚨哽塞。
每當感情脆弱時,裡厄就意識到自己確是疲勞了。他控制不住,感情外露。平時,他大多能控制住自己,顯得心腸很硬,不動感情,但偶爾也會感情爆發,有時甚至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唯一的抵禦方法就是躲藏在這鐵石心腸的外表之下,把他心中用以控制感情的繩索上的結緊緊扯住。他深知這是他能繼續幹下去的好辦法。至於其他方面,他沒有什麼更多的幻想了,即使他還保持了一些,但現在也都被疲勞所磨滅了,因為,他知道,在這看不到盡頭的時期裡,他的職責不再是給人治病,而是診斷。發現,觀察,描述,登記,然後就斷定病人患了不治之症,這就是他的任務。病人的妻子往往拉住他的手腕嚎叫:「醫生,救救他的命吧!」但是他在那兒並不是為了救人性命,而是為了下令隔離。他從那些人的臉上看出人們憎恨他,但是憎恨又怎麼樣呢?有一天,人家對他說:「您沒有心肝!」怎麼會沒有呢?他有。就是這顆心使他能堅持每天工作二十小時,目送那些本該活著的人離開塵世。就是這顆心使他能日復一日地工作下去。今後,他的心只夠使他做到這一步。這樣的心,怎麼能足以救人的命呢?
不!他整天給人的不是援救,而是提供情況。當然,於那種事不能叫做是真正的職業。但是,在這群惶惶不可終日和面臨瘟疫浩劫的人們中間,究竟誰還有這閒心思從事真正的職業呢?疲勞還真有點好處。如果裡厄頭腦清醒一點的話,這種到處都在散發出來的死人氣息一定會使他觸景生情,無限感慨。但是,每天忙得只有四小時睡眠的人是不會多愁善感的。對待事物就是公事公辦,就是說要按照公正的原則,一種醜惡的嘲弄人的公正原則辦事。至於別人,就是那些病人膏盲的人,他們也體會到這一點。在鼠疫發生以前,人們把這位醫生當作救星,三粒藥丸和一個針筒就解決問題,而且人們常常挽著他的胳膊,順著走廊一路送他出來。這樣雖然有傳染上疾病的危險,但畢竟是使人感到愉快的。現在是截然相反了,他到人家家裡去要帶上幾個士兵,必須用槍托砸門,人家才會出來開門,就好像他們是要把這一家人送上死亡的道路,把全人類送上死亡的道路。唉!這倒是真的,人不能離群索居,他也和這些不幸的人一樣感到空虛,他也同樣應該得到別人的憐憫,因為每當他離開這些不幸的人的時候,這種憐憫的心情就會在他的心裡油然而生。
在這些沒完沒了的日子裡,這至少是裡厄醫生的一些想法,而且在這些想法裡還交織著與親人分離的孤獨情緒。這些想法也同樣在他朋友們的臉上反映出來。所有那些堅持不懈地進行抗疫鬥爭的人都漸漸感到支撐不住,可是這種疲乏所引起的最危險的後果,還不是他們對外界動態以及對別人的喜怒哀樂漠不關心,而是在於他們對自己那種放任自流、漫不經心的態度,因為他們有這麼一種傾向:凡是不是絕對必要的事,凡是在他們看來是自己力所不及的事,他們都懶得去做。因此,這些人就越來越忽視他們自己所制訂的衛生規則,對於他們自身應該進行消毒的許多規定,其中有一些,他們也忘了遵守,有時甚至顧不上採取預防傳染的措施,就趕到肺部受鼠疫侵襲的病人那裡去,因為他們都是臨時被叫到感染者家裡去的,他們感到已無此精力再到某處去為自己滴注必要的防疫藥物。這倒是真正的危險,因為正是這場同鼠疫進行的鬥爭使他們成了最易受感染的對象。總之他們是在碰運氣,而運氣又不是人人都能碰得到的。
可是,城裡卻有一個人看上去既沒有疲勞不堪,也沒有灰心喪氣,仍然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這就是科塔爾。他對別人繼續採取不即不離的態度,但卻選中了塔魯,只要後者有空,便去看他。一方面是因為塔魯對他的情況很瞭解;另一方面是因為塔魯總是誠心誠意地接待這位靠年金生活的小矮個兒,從不怠慢。這真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奇跡:不管工作得多麼勞累,塔魯總是那麼和藹可親,關心備至。甚至有幾個晚上他累垮了,但第二天照舊精神抖擻。科塔爾曾經對朗貝爾說:「我跟塔魯很談得來,因為他很通人情。他總是很體諒別人。」
所以,在那段時期裡,塔魯的日記內容就逐漸集中到科塔爾的身上。塔魯曾試圖在日記中如實地、或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反映出科塔爾告訴他的種種想法和對事物的看法。這篇題為「關於科塔爾和鼠疫的關係」的記錄佔了筆記本好幾頁紙,筆者認為有必要在這裡介紹一下它的要點。塔魯對這位靠年金生活的小矮個兒的總印象可以歸納為一句話:「這是一個形象正在高大起來的人物。」至少從表面上看來,他的心情顯得越來越愉快。他對事態的發展並無不滿,在塔魯面前,他有時會用這類話來表達他思想深處的想法:「當然,情況仍不見好轉,不過至少大家是同舟共濟的。」
「當然,」塔魯補充著寫道,「他同別人一樣,受到鼠疫的威脅,但好就好在他是和大家共患難的。其次,我可以肯定,他並不真的相信他自己會染上鼠疫。他似乎是靠著這樣一種想法在過日子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倒是一種並不愚蠢的想法:當一個人遭到某種嚴重疾病或者某種深重的憂慮折磨時,他就不會再有任何其他的疾病或憂慮。他曾對我說過:『您可曾注意到,一個人是不會同時害上所有的病的。假設您患有重病或者某種不治之症:嚴重的癌症或肺結核,您就決不會被鼠疫或斑疹傷寒所侵襲,決不可能。而且這方面的效果比上述的還要大得多,因為您決不會看到過一個癌症患者死於車禍。』這種想法,暫且不問正確與否,倒使得科塔爾感到心情舒暢,他唯一擔心的事,就是怕把他跟別人隔離開來。他寧可和大家一起被圍困起來,而不願做單身囚徒。鼠疫一來,什麼秘密調查啊,檔案啊,卡片啊,密令啊,迫在眉睫的逮捕啊,全都談不上了。說得確切些,那就是警察局也罷,舊的或新的罪行也罷,罪犯也罷,全都化為烏有廠,只有被鼠疫『判了刑』的人在等待著它的完全獨斷獨行的恩赦,而在這些人中間就有警務人員。」因此,根據塔魯的解釋,科塔爾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用這種寬容、體貼而又滿意的態度去看待市民們憂慮和驚慌失措的表現,他那副神情彷彿在說:「你們儘管講吧,反正這種事我比你們領教得早。」
「我曾經告訴他——但也是白說——要使自己不脫離群眾的唯一途徑,歸根結底,就是要做到問心無愧。他帶著惡意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那麼,照您這麼說,人與人就決不能相處(口羅)。』他接著又說:『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不過我跟您說,使人們團聚在一起的唯一途徑,仍然是把鼠疫帶到他們中間去。您還是看看您周圍的情況吧。』其實,我懂得他想講什麼,我也明白今天的生活對他說來是多麼舒適。旁人對事物的某些反應有時正好和他相同,他當然不會不看到:人人都企圖使大家跟自己在一起;有時候熱心地給迷途者指路,可是有時候卻顯得很不耐煩;人們爭先恐後地擁進豪華的飯店,樂滋滋地呆在那裡久久不去;每天,鬧哄哄的人群,站在電影院門口排隊,把所有的劇場和舞廳都擠得滿滿的,像奔騰而來的潮水一樣擁人公共場所;人們怕與別人進行任何接觸,但對人類的熱情的渴望卻又驅使男男女女相互接近,肩摩肘接。顯然,科塔爾對這一切早就領教過了。不過對女人除外,因為憑他的那副嘴臉……我猜想當他需要找妓女時,為了避免造成惡劣印象而害了自己,他就自我克制。
「總之,鼠疫對他有好處。鼠疫使這個不甘孤獨的人成了它的同謀者。是的,很明顯,是一個同謀者,而且是一個樂此不疲的同謀者。他讚許他所看到的一切:那些惶惶不安的人的迷信、莫名其妙的恐懼、易於衝動的脾氣;他們力避談及鼠疫、卻又不停地談及鼠疫的怪癖;他們從得知這種病是以頭痛開始的這一天起,一發覺有點頭痛就心驚膽戰、面無人色的表現;還有他們一觸即發的脾氣和反覆無常的心理——這使他們會把別人的遺忘看作是冒犯,或者會因丟失一粒褲子紐扣而傷心不已。」
塔魯經常和科塔爾在晚上一同出去。他後來就在筆記本裡記敘他們如何在傍晚或深夜走人人影幢幢的人群中去,摩肩接踵地夾雜在若隱若現的人堆裡,因為每隔相當距離才有一盞發著微弱亮光的路燈。他倆就這樣跟隨著人群去尋歡作樂以擺脫鼠疫的陰影。這就是科塔爾幾個月前在公共娛樂場所尋求的奢侈豪華的生活,也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而又無法得到滿足的放蕩不羈的享樂生活,而現在全城的人都趨之若騖。各種東西的價格都在上漲,無法遏止,而人們卻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揮金如土,儘管大部分人都缺乏生活必需品,但人們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大量地消耗奢侈品。所有各種為有閒階級服務的遊戲賭博場所開辦得越來越多,而這種有閒生活卻只不過反映了失業現象。塔魯和科塔爾有時花了不少時間跟在一對男女的後面。過去,這種成對的男女總是小心翼翼地要避人耳目,而現在卻是相互緊緊偎依,肆無忌憚地在全城遊逛,火熱到忘乎所以,把周圍的人群完全置之度外。科塔爾情不自禁地說:「啊!真是好樣兒的!」面對著這種群眾性的狂熱,面對著明目張膽的調情,在周圍一片響亮的大手大腳丟小費的鬧聲中,他興高采烈,高聲喧嚷。
然而,塔魯認為,在科塔爾的這種態度中並沒有多少惡意。科塔爾常說:「這些事我在他們之前早就領教過了。」這句話與其說是顯示了他的得意心情,毋寧說是表明了他的不幸遭遇。塔魯在筆記本裡寫道:「我覺得他開始疼愛這些飛不上天、出不了城的人了。比如,一有機會,他就向他們解釋鼠疫並不像大夥兒所想像的那麼可怕。他曾對我說:『您且聽聽他們說些什麼:鼠疫過後,我要做這,鼠疫過後,我要做那……他們不想安安逸逸地過日子,而偏偏要自尋煩惱。他們甚至看不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面。難道我能說:在我被逮捕之後,我要做這做那嗎?被逮捕是事情的開始,而不是結束。可是遇到鼠疫……您要我談談我的看法嗎?他們很可憐,因為他們不能聽其自然。我這樣說並不是信口開河。』」
塔魯接著寫道:「確實,他並不是信口開河,他恰如其分地猜測出奧蘭居民的矛盾心理。他們一方面迫切需要使他們相互接近的熱情,一方面卻又由於存有戒心而彼此疏遠。人們都深深懂得不能輕信自己的鄰居,因為他會在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乘您對他毫無戒備之機,把鼠疫傳染給您。如果有人,像科塔爾那樣,花上許多工夫在他所找的同伴中間去發現一些可能會告密的人,那麼,他就能理解這種心情,就會十分體諒有下述想法的那些人:他們認為,鼠疫會在旦夕之間降到他們身上,可能準備就在他們慶幸未被傳染上的時候,突然來臨。儘管有這種可能,但是在恐怖的氣氛中,科塔爾仍能泰然自若,因為他早在別人之前就領教過這一切了,所以我認為他不會完全像別人那樣受到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的折磨。總而言之,跟我們所有這些還沒有喪命於鼠疫的人一樣,他也感到他的自由和他的生命每天都瀕於毀滅。但是,由於他已親身體驗過恐怖的味道,他認為,現在輪到別人來嘗一下這種滋味,這也是完全正常的。說得更確切一些,在他看來,大家分擔恐怖,那比他一個人單獨忍受要好受得多。他錯也就錯在這一點上,而且就在這一點上,他比別人更難被人瞭解c但是,不管怎麼說,正因為這樣,他才比別人更值得我們去瞭解。」
最後,塔魯在筆記本裡敘述了這樣一件事,它證實在科塔爾和鼠疫患者身上同時存在著一種奇怪心理。這件事大致上可以說明一下當時難以忍受的氣氛,因此筆者認為它很重要。
那天,科塔爾邀請塔魯到市歌劇院去觀看歌劇《俄耳南斯與歐律狄刻》1。演出該劇的劇團是在春天鼠疫剛發生時來到本城的。這個被鼠疫封鎖在城裡的劇團在與市歌劇院協商以後,迫不得己每週把這部歌劇重演一次。因此,幾個月來,每逢星期五,市歌劇院裡就響起了俄耳市斯的迴腸蕩氣的悲歌和歐律狄刻的微弱無力的呼籲。但是,這部歌劇卻繼續受到觀眾的歡迎,賣座率始終很高。科塔爾和塔魯坐在票價最高的正廳前座中,周圍坐滿了本城的上流人士。那些姍姍來遲的人總是竭力讓人注意到他們的進場。在耀眼的幕前燈光下,當樂師們在輕聲調音的時候,只見一個個人影清晰地從一排座位走到另一排座位,溫文爾雅地向座上的人鞠躬致意,在斯文的輕聲交談中,人們又恢復了幾小時前他們在城中陰暗的街道上行走時所失去的那種鎮定情緒,服飾打扮驅走了瘟神——
1這部歌劇是德國音樂家格盧克(1714一1787)譜寫的。根據古希臘神話,俄耳甫斯是個善彈堅琴的歌手,傳說他奏的音樂可感動鳥獸木石。他的妻子歐律狄刻在結婚那天被毒蛇咬死,他到陰間去,用樂曲感動了陰間的神靈,獲准放回他的愛妻,但規定在離開陰間之前,不能回顧。俄耳南斯沒有能夠遵守諾言,最後還是回頭看了一下在他身後的歐律狄刻,隨即被雷擊死。
在整個第一幕中,俄耳南斯引吭悲歌,如泣如訴,唱得十分出色自如,幾個穿長裙的婦女開始高雅地評論俄耳甫斯的不幸,接著他用小詠歎調唱出了他的深情。全場以一種頗為適度的熱情作出了反應。人們幾乎沒有發覺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唱腔中帶有一些不應有的顫音,以及他在向陰間的神靈哭訴,懇求憐憫時,悲哀的聲調稍為有點過分。他有些動作做得不穩,可是連行家也把這種失誤當作是別具風格,認為它使這位歌劇演員的表演增添了光彩。
演到第三幕,在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唱二重唱時(即在歐律狄刻和她的愛人訣別的時候),場內才出現某種驚訝的反應。好像這位男演員就是在等待觀眾的這一波動,或者更肯定地說,好像來自正廳的嘈雜聲證實了他此刻內心的感情,他選定這個時刻穿著古裝,伸出雙臂,分開兩腿以滑稽的姿態向台前的腳燈走去,在一片牧歌聲中倒了下去。這些牧歌向來是不合時宜的,但觀眾們感到,此時此刻它是第一次變得真正不合時宜,非常不合時宜,因為,就在這同一時刻,樂隊停止了演奏,正廳前座上的觀眾都站起身來,開始慢慢地退出場去。起先是肅靜無聲,就像人們剛做完禮拜離開教堂,又像瞻仰死者遺容之後走出殯儀館,婦女們整理了一下衣裙,垂頭喪氣地離去,男人們手挽女伴,領著她們退場,不讓她們碰撞那些擋道的加座。但是,這種波動逐漸加劇了,竊竊私語變成高聲驚叫,人群擁向出口,擠作一堆,相互衝撞,大聲叫嚷。科塔爾和塔魯這時方才站起身來,親眼目睹了他們當時生活中的一幅畫面:從一個古怪地彎曲著四肢的蹩腳演員身上看到了降臨在舞台上的鼠疫,而這時劇場裡一切豪華的裝飾品,比如那些被遺忘的折扇和紅色椅子上的凌亂的花邊織物都變成了一無用處的廢物——